沈青正在脑海里斟酌,如果强闯出去,应该把这些侍卫们伤到什么程度麻烦最小,一道清润的声音打破了满室整肃骇然。
她回头看去,是一位容貌气度极为清雅的
妇人,这也是她今日莫名其妙来这鬼地方,听到的算是最中肯一句话了。
她不由得冲那妇人露齿一笑,乖张狠戾的悍匪,一下又变成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公子。
“方才此人口不择言说的什么话,想必大嫂也听得清楚,怎么大嫂要纵容自己亲子继续跟这妖孽厮混下去吗?别怪我没提醒,纵子如杀子,大嫂可别成谢家的罪人。”
沈青这下笑不出来了。
大嫂?亲子?这妇人是谢珩的母亲?
大意了,她刚才只注意了这妇人容貌美丽娴雅,没有意识到她眉眼间的清疏淡雅,跟谢珩简直如出一辙。
她哼唧着别过头去:“不愧是当丞相的人,就是公私分明,天下所有好的都是你们谢家的,不好的就都是别人的罪过。”
谢夫人本意是觉得不该把事情闹大,于谢珩也不利,没想到这悍匪竟然拐弯抹角出言维护自己,不由得神色复杂多看了她一眼。
这下谢道清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给我把他拿下!”
“住手,谁敢在府上动用私刑?”
清清落落的声音先传入厅中,沈青愕然一瞬,原本正要挺身迎战的她抬眼望去,那道白衣清贵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印象中,他脚下步伐永远都是不疾不徐的从容,现在她只见他大步跨过了门槛,原本举刀抵在她面前的侍卫纷纷退开给他让道,直到他站到自己面前,咫尺之间,她能感受到他因为步伐急促而微微紊乱的呼吸。
谢珩浑然未管周遭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他站定在沈青面前,视线上下将人逡巡一番,确定面前的人安然无虞,才开口道:“抱歉,我有急事回了趟大理寺。”
他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总觉得他声音里有一丝极为压抑的喑哑,难道真的是很在意她的安危吗?
她也没让自己多想下去,顿了顿:“既然人回来了,关起门来管教子弟你们爱怎样怎样,可别把我再牵扯进来了。”
说完摆摆手,头也没回,与谢珩错身而过。
有侍卫犹疑要不要上前将人拦下,被谢珩一个眼刀斥了回去,在观察到谢道清默许的神色后,侍卫们默默给沈青让开一条道。
沈青面不改色从尖刀从中穿行而过,大咧咧迈出谢府正厅的门槛。
一旁的谢夫人欲开口提醒儿子,谢珩温和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心,她会意地点点头,不多操心。
主位上,谢道清依旧不动如山。
只不过,站在厅中跟他对峙的人,从桀骜不驯的悍匪换成了清矜雅正的公子,前者盛气凌人,后者亦气势迫人。
他抬手端起手边的茶盏,隔着那一层薄瓷,还能感受到内里茶水的灼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从大理寺回谢家主宅,即便骑马,也需一盏茶的时间。”
而沈青,从被掳至谢府到离开,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当然,如果没看错的话,刚才他们两人短暂的交集一瞬,明眼人都能看出,谢珩的主动在意,沈青的毫无所谓。
外头都传在渝州,是这悍匪强迫纠缠,何以眼见并不如此?
清正自持的名门楷模,绝不可能跟一个断袖痴缠。
他目光充满审视,等待对方给他一个合理的答案。
谢珩并不在意他的试探:“二叔不就是想召我回来吗?”
谢道清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那些传言竟都是假的,他三番五次召谢珩回府都未果,掳了沈青,不过半盏茶,人就来了……他几乎能确定,通过沈青,可以从一定程度上拿捏他。
他叹了口气:“岳闻渊的案子,你查到哪一步了?”
谢珩心中冷笑,确定了这才是今日谢家这般兴师动众的最终目的,而根本不是为了告诫沈青或者试探他什么。
“不巧刚刚才查到,岳闻渊的冤案,背后是陈郡侯府一手谋划促成的。”
“那你不要继续查下去了。”
谢道清语气不重,却不容置疑。
谢珩逼问:“这件事情,背后有多少四世家的手笔,或者说……有多少谢家的手笔?”
他目前查到的东西还不多,虽然没有确定的证据,但是从陈郡侯府和四世家的关系,以及他接手此案来,叔父一次一次地催促,让他断定,此案背后谢家恐怕脱不了干系。
谢道清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用命令的口吻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劝你这个案子到此为止,这样无论对谁都好。”
“对谁都好?”谢珩声音越发清冷:“对含冤而死的岳闻渊也好吗?对死于流匪手中的岳家满门也好吗?”
“人都已经死了,你再翻案没有任何意义。”
谢珩冷冷往后退了两步,环顾四周,满座都是他最熟悉的亲人族氏,他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抬眼凌凌望向主位上的人:“二叔不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定论吗?那我今日便告诉二叔,谢家百年世家,清正之门,我身为谢氏子弟,又任朝廷大理寺卿,为冤者昭雪,粉身碎骨,绝不可移。”
谢道清难得地沉默了。
他这个侄子,在父亲膝下长大,无论品貌还是能力,洛京中的确是无人能及的出挑,是谢家当之无愧的接班人。
只可惜,到底年轻,还是稚嫩了些。
“正因为我们谢家是百年世家,你身为谢氏子弟,肩上第一重任便是全力维护家门,这个案子,你绝不能再继续查下去。”谢道清用长辈之尊警告他。
“何况普天之下,所有世家都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想翻案,对谁都没好处。”
谢珩知道这对话不必再继续下去,转身便走:“我今日该说的话都放这儿了,二叔随意吧。”
他疾步往厅堂外走,身后再次传来谢道清的声音:“这次我只是客气地把沈青请到谢府来做客,下次再把他请到哪里去,我就不能保证了。”
谢珩脚步猛然顿住,他侧过头,眸中浮现一丝凛然杀意。
“沈青此人在渝州经营数年,我也屡次三番败在他手上,二叔若想与他为敌,我劝二叔掂量清楚。”他语气还算克制。
“就算我一时动不了沈青,但他不是还有个夫人?对了,他好像还有个义弟,在禁军当差?”
谢珩没再回应,沉默着迈出最后一阶门槛。
“你若继续一意孤行,迟早会后悔的!”
*
谢府主宅高堂阔宇,庭院深深,出了重重叠叠的门庭,雨还没有停,外面天色早就漆黑一片。
沈青出了谢府,手上一盏照路的灯笼也没有,不过夜中行路对她来说实在太稀疏平常,她冒着春夜浸润的雨水,慢慢往沈府的方向走。
灯火通明的巍巍谢府被她抛在脑后,一辆檐下点灯的马车不疾不徐追了上来。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个老熟人。
鸣山坐在车头,也一脸挂满了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公子说了,务必将你安全送回沈府。”
刚才在谢府跟众人对峙的一身劲儿过去了,直到走了出来,沈青才后知后觉摸到自己后颈的肿痛,看来谢家有病的,还真不止谢珩一个。
酒其实也没醒得特别彻底,她确实懒得再走那么长的路,一声不吭上了马车。
宽阔的马车里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想也没想,四仰八叉倒头就睡,直到听见外面鸣山喊她的声音,她才打着哈欠下了马车。
迷迷瞪瞪回到家中,经过院中,一眼就瞥到了岳瑛黑黢黢的窗户。
“夫人这么早就睡了吗?”
守在不远处的小厮
答她:“夫人今天还没回来。”
没回?
青砖小院那边夜里肯定无人布置,以岳瑛这种大家闺秀的性格,也不会跟陈文轩单独在外逗留。
不过也很难说,说不定岳瑛在莽山那几年,也没那么在乎这些乱七八糟的世俗规矩了呢?
沈青没有多想,伸伸懒腰穿过院子,准备回房大睡特睡。
身后有小厮奔呼进来:“不好了!夫人的游船着火了!”
第46章 第46章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沈青赶到湖边的时候,看到的场景就是乌沉沉的湖面上,一艘船身已经被烈烈火光包围,黑夜中,一片雨幕被火光照得惊心动魄。
除了烧得正旺的那艘船,另一艘画舫不知为何也失了控,船头直挺挺将那艘着火的船拦腰撞断,画舫的前端也开始燃起大火,远远看去,画舫上有人在来回喊叫,有人干脆已经跳水逃生。
岸边也是一片奔忙哗然。
沈青盯着水面上那一片熊熊火光,向小厮确定了岳瑛正是在那艘已经快烧得只剩船架子的船上时,有一瞬间,耳畔根本听不清身边的人在喊叫些什么,整个脑子里都是一片嗡嗡作响。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稳住身形,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
船上看起来应该是没有人了,何况谁也不会白白在船上等着被烧死,岳瑛肯定是已经提前跳水了,跳水了,那就有生机。
想到这,她当机立断,倾身往冰冷漆黑的湖面纵身一跃。
只不过她双脚刚离开地面,手腕就被人狠狠攥住,一道强劲的力道将她瞬间拽回,她重心不稳,撞到一个人怀里,一抬头,对上谢珩那双寒凉得骇人的眸子。
“你想干什么?”谢珩清醇的声音也镀上一层寒意,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手掌也更加重了力道。
沈青腕上被他攥得一阵剧痛,她本能地挣开:“干什么?下水救人啊!”
话说完了,手上的钳制没有挣开,那力道攥得她生疼。
“你的身体不能下水。”
沈青懵了懵,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可是痛苦的记忆突然被提及,身体本能就会开始退缩,她只是站在水边,都感受到这黑窟窟的湖水里,裹挟着沉寂一整个冬天的寒凉,淙淙往脚底心钻。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能再下水,可是那又怎样,岳瑛还在水里。
“你放开我!”她厉声警告。
但是不知道这人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她用了几下蛮劲挣脱,竟然没有挣脱开,她恨不得将人一起带进水里,反被他圈住,更加彻底钳制住她。
“谢珩,我警告你,今晚但凡岳瑛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谢家的!”
在谢珩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捋明白了,谢家根本不会无缘无故兴师动众地将她掳过去警告几句,谢家真正用意是调虎离山,好趁机对岳瑛下手。
她唯一不确定的是,谢珩在这件事中起了怎样的参与作用。
她用力推搡他,却被迫牵扯进他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里,几乎要溺毙在这带着痛楚欲言又止的情绪中。
“沈青,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沈青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第一次?你非要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吗?”
话音刚落,她看清他眼神中有一丝期盼被湮灭的沉寂,忽然想起,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渝州的清乐城,他也是攥着她的手腕,她嬉皮笑脸道“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她也想起,“谢珩”二字在她口中说过无数遍,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个名字来喊他。
今日情景,竟恍如当日。
她脸上热了热,停止挣扎,语气格外生硬:“那你放开我,我要下去救人。”
谢珩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她的失控和牵挂,永远只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没有说话,一张俊脸比这春寒料峭的湖面还要冰冷,只攥着她不松手。
如果想要挣脱他的钳制,沈青有千百种方法,她隐隐感觉到这人似乎有点赌气的意思,赌她不会下重手伤他?
可是人命关天,不能怪她。
她冷冷警告:“你不松开的话……”
谢珩似是很不愿意听她说出接下来的话:“这茫茫湖面,你一个人去哪里找?”
“不用你管!”
谢珩认命地轻叹一声:“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这语气是久违的清疏,眼前这人身上又恢复了几分她所熟悉的谢珩模样,她下意识抬眸去看,四下不知何时火光大亮,映得他清隽无双的玉容明明暗暗。
鸣山带着急促的呼吸跑过来:“公子,我们手上的亲兵、禁卫北军、京兆府的人、还有巡城武卫都集结齐备了。”
“下水救人,生要救人,死要见尸。”
“是。”
鸣山领命而去,很快,沿湖岸周出现不同官制服饰的士兵衙役,正有条不紊开展救援。
绵绵冷雨中,沈青顿觉自己清醒了不少,刚刚急着救人,一股脑只顾着往水中跳,不比谢珩,在如此短时间内能运筹一切。
“多谢。”她声音变得低低的。
“刚才险些按不住你。”
听出他语气里的嘲讽,沈青略有点心虚:“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谢珩也没有再看她,目光沉峻盯着湖面上的种种动静。
好一个关心则乱。
沈青也望向湖面上搜救的船只来来往往,心里的焦躁根本按捺不住,正酝酿着要怎么跟谢珩开口要一只船,一只两头弯弯的窄船荡到眼前。
窄船的船身细窄,方便穿梭水中搜救,通常船尾有一人划船,船身便只能容纳两人站上去。
她不动声色觑了一眼谢珩,谢珩只淡然道:“上船吧。”
两人无话,一同跨上窄船,上船的那一瞬间,沈青明显感觉自己手腕几乎要被捏断。
窄船在水面上飞快行进,离那艘着火的船越来越近,湖面上的细雨微风扑在脸上,都夹带了烈火的热意。
腕上的疼痛让她生出一丝错觉,好像只要钳制她的手一松开,她就真的会往水里跳似的。
“诶,”她见船尾的亲兵专心在划船,终于戳了戳谢珩:“我手要断了。”
谢珩不知道盯着水面在想什么,被她这么一提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轻了一点力道,但始终没有完全松开。
没有办法,只要沈青往水边一站,他心里就发憷得厉害。
他手掌依旧轻轻圈着沈青的手腕,这才发觉一直攥得太紧,手掌都有些发麻了。
沈青腕上微松,这会儿也不觉得疼了,原来手腕早就麻得没有知觉了。
她忍不住侧过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人,但是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她只好也重新盯着水面,满面狐疑,他难道是在紧张自己吗?
窄船很快靠向那艘着火的船,整个船只烧得几乎连船架都不剩,根本不可能再上这船。
撞上来的那只画舫还只是船头燃了大半,先上来的兵卫衙役们现下将火势扑灭,画舫上的游人也被营救下去,还剩一些人在清理现场,周围水下的船只依旧在打捞救援。
将沈青安全送上画舫后,谢珩终于松开她的手腕,紧跟在她身后上了画舫。
“公子,今日天气不好,游湖的船只视野不明,所以这画舫才撞上了前面这艘船,那船身着火,是两船撞击的时候将烛火撞落在引燃了船只。画舫上并无游人伤亡,现下都转移离开,被烧的船只救援还在进行中。”
一上来,就立刻有亲兵上前向谢珩汇报。
沈青一颗心彻底揪起来,印象中,岳瑛是不会水的。
她举目望向茫茫湖面,搜救的窄船来来往往,时间每流逝一瞬,她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阿瑛……”
焦灼中,耳畔传来一阵细细呼声,这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沈青顿了顿,循声望去,桅杆旁缩了个人影,她几乎不敢认,明明白天还是丰神俊朗的公子,这会儿狼狈惶惶,鬓发散乱,锦衣狼藉,眼神只盯着沉沉水面,看不到旁人。
沈青那颗被揪起的心被狠狠碾碎,她踟蹰着,居然有些不敢上前。
毕竟白天的时候,她还看到两人正在布置新婚的院子,耳鬓厮磨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实在不敢想后面岳瑛可能会出现的意外。
谢珩走到她身边,也看到了眼前一幕,直接开口询问:“岳瑛是从哪里掉
下去的?”
陈文轩闻言抬头,一双眼睛红得骇人,看清来人,眼中多了几分希冀的神采,忙指向两船相撞的位置:“就是这里,当时我和阿瑛就一起站在甲板上说话,画舫冲过来的速度太快,我来不及反应……”
说到这,他正色提醒道:“不用大费周章这样整个水面去找,她一定就在画舫附近,珩公子,事不宜迟,你赶紧把人手船只都调集到画舫四周来吧!”
他一开口,因为过于悲伤的嗓音,仿佛被烟熏过一般。
听他说得在理,沈青忙偏过头,下意识看向谢珩。
等了须臾,谢珩完全不为所动,目光有些沉峻地看着那个缩在桅杆边继续呜咽得不能自已的公子身上。
沈青急切起来:“谢珩?”
“我觉得,岳瑛多半是被你推下去的。”
他缓慢开口,一锤定音。
明明是温润平和的声音,却如一记炸雷,沈青脑中再次一片嗡嗡。
桅杆边的呜咽声暂时止住,显然陈文轩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珩公子,这时候开玩笑可不合适。”
谢珩没有理他,重新看向两船相撞的位置,微拧着眉头,设身处地复盘起来:“如果我与心仪之人正在并肩交谈,危险突然来临,本能反应应该是抓紧对方,不会让她落水。”
说着,他沿着船沿走了两步,脑海中继续复盘事情的发展,颀长身形不动声色半挡在沈青前面。
“如果我心仪之人不幸落水,那此时我也一定在水中。”
事情可能发生的所有经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再望向陈文轩时,目光变成锐利的审视:“而你,竟还有心思假装悲伤给别人看。”
沈青憧怔地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清隽身姿,他刚才说的话,竟让她有些无端失神,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被他们对话中另一件事吸引过去。
陈文轩最开始有须臾的懵懂无措,到后面越听越觉得好笑:“就凭你毫无依据的臆想来得出结论,珩公子难道不觉得荒唐吗?难道大理寺的案子都是这样断的吗?”
谢珩只是很平静地告诉他:“我查出岳闻渊的旧案是陈郡侯府一手操纵时,并不确定你在其中是否知情,只是刚才站到甲板上设身处地,才推断出你对岳瑛的真正态度。”
陈文轩几乎失语:“你……都查到了。”
谢珩如实相告:“还才刚查到陈郡侯府。如果不是查到这一点,我确实无法凭空臆断你的行为。”
两人寥寥几句交谈中,沈青基本能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全貌,原来岳瑛人生中所有的悲剧,都来源于眼前这个连她都觉得十分满意称心的翩翩公子!
她心中所有的愤怒,震惊,痛心,全都化为一腔杀意,无人反应过来,一旁亲兵手中的短刀已经落在她手中,凌厉地划破雨幕,势如破竹直指陈文轩心口。
陈文轩黑亮的瞳孔急速放大,短刀印出的白光在他面容上俶尔即逝,刀尖还没碰上他衣襟,破空而来的锐气先封住他呼吸。
生死一瞬,空气中爆发出极为刺耳的一声铮然,那柄短刀被什么东西生生阻拦,一路刺啦带出星火,沈青手腕被自己用出的力道反震回来,短刀砰然落地,发出清脆一声。
同时,身后也是一声轻微的闷哼。
沈青盯着落在甲板上的短刀,上面缠了一圈极为轻细的银丝,这银丝韧性极强,即便被她斩断,也如绕指柔肠一般紧紧缠绕刀身。
她缓缓回头,看向银丝的主人。
刚才短刀破空,力道之大,动作之迅,谢珩强行阻拦,自然被伤,火光下俊容微白,尽管他的手藏在袖中,雪白的袖口掩不住斑斑血迹。
她再度明朗了许多。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原来徐唐是被他亲手绞死的,原来他能动手取她性命的机会比想象中还要多太多。
但她现在完全无心纠结于他深藏不露之可怖,清绝面容上只有凛凛杀意:“我杀人,你觉得你拦得住吗?”
“沈青,这里是洛京,不是渝州。”谢珩逼近两步,一字一顿告诫她。
显然这份警告对她半点威胁也没有:“那又怎样?”
谢珩在离她两步之遥的位置站定:“沈青,现在当务之急沈救人,方才他说的落水位置,一定是用来误导我们的,所以岳瑛不在画舫附近,她漂得越远,反而越有生机。”
沈青神色略微松动下来。
谢珩手下的那些亲兵,根本不需要他下令,听到他这番话便迅速调整救援的方向。
“岳瑛父亲的案子,我查到的不过冰山一角,你现在把他杀了干脆,然后呢?岳瑛家满门冤屈就洗刷了吗?如果线索因此中断,你就对得起岳瑛了吗?”
谢珩不敢贸然上前,只小心翼翼,从旁善诱,终于见沈青紧绷的背脊慢慢松垮下来,眉眼中戾气散去,他不动声色示意一旁的亲兵,脸色早已煞白的陈文轩立刻被带走。
沈青茫然地站在原地,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她秀挺身姿静默得可怕。
谢珩微抿着唇,正要上前,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救上来了!”
他身前的人比他反应更快,刚才还不动如山的那道身影立刻跳下画舫,重新跨上先前载他们而来的窄船。他快步追上去,想上前扶她一把,被她错手躲开,纤秀的身形轻而易举翻上窄船。
谢珩抬手落空,他微蜷着指尖,重新将手收回袖中,袖上点点血色已经干涸,像是枯落的梅花。
上了窄船,他默然立在离沈青只有一肩之隔的身后。
落水之人在湖面另一侧被救上岸,窄船还没停靠稳当,沈青已经跃了下去,蹬着水面跑向岸边,拨开围在四周的人,看到煞白着脸躺在里头的果然是岳瑛。
入目所见,简直让她心惊肉跳。
岳瑛落水太久,身上衣裙被流水冲得散乱,几不弊体,玲珑曲线若隐若现。
此时她被一个身穿禁军服饰的年轻军官揽在怀中,那人用自己身子尽量遮蔽她,正半跪地上用唇抵在岳瑛唇上为她渡气。
围成一圈的士兵衙役全部都是男人,沈青大脑几乎空白,全完不知自己此时该做出什么举动。
好一会儿,听见岳瑛的剧烈咳嗽,她歪过头,“哇”地吐出一大口水,好一会儿,待她气息平缓下来,双目还是紧紧合着,人并未醒来。
“救过来了,快让郎中过来!”
年轻的军官扬声喊人,沈青猛然清醒过来,刚才过于慌乱而没注意到这人背影熟悉,原来是萧瑞。
对了,萧瑞在禁军北军中是校尉,此时出现在这里太正常不过。
她顿时像是有了支点,手边谢珩适时递上一件氅衣,她拿了氅衣上前将岳瑛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大……大哥……”
看清来人,萧瑞脸色变了变,忙解释道:“大哥,大嫂是……我刚才……”
方才还从容不迫的少年军官这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眼神都有些闪躲起来,忙将怀中的人交给沈青。
沈青低头碰了碰脸色白得发青的岳瑛:“我知道,这是渡气救人,你做得很对。”
萧瑞小心翼翼觑了一眼沈青的神色,见她满脸除了关心,并无其他情绪,默默起身退开。
夜色掩映下,无人注意到少年茫然的面容上,微微无措泛起了潮红。
第47章 第47章他们男人都有毛病
一阵兵荒马乱,岳瑛被送回沈府,经过郎中诊治,确定性命无虞后,沈青屏退了郎中,只留了谢珩在身边。
她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守着,望着枕上的惨白睡颜,面色沉沉,凝眉深思。
“我这次真是太疏忽了,陈文轩这么迫不及待求娶岳瑛,我竟然以为这是他对岳瑛的尽力补偿,居然还事事配合了他。”
“现在想起来确实不对劲,你上次不是说了嘛,他是堂堂郡侯之子,为了娶一个罪
臣之女,跟裴氏退婚,这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洛京中好像确实没几个人议论?裴氏好像也全无反应的样子?”
回望整件事情并非全无疏漏。
身边的人没有回应,此时她连带着对谢珩的脸色也不太好:“不是我说,你们洛京的男人是不是都有点什么毛病,这么喜欢欺骗人的感情?”
一个一个,她现在真的很怀疑自己看男人的眼光。
谢珩无言以对,错开话题出声提醒:“现在她人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是这次经历种种,只怕后面要面对无尽的悠悠众口。”
他话说得委婉,但是沈青听得明白,岳瑛被陈文轩这样玩弄一遭,加上今日落水后衣不蔽体的场面,在外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
这便是洛京的坏处了,在莽山,哪拘这么多小节。
她轻哼了一声:“我才不管她名节不名节的,我只要她活下来就好。”
谢珩再次静默无言。
沈青对岳瑛的态度,又一次突破了他对世间男女情爱的认知。
妻子跟别人两厢情愿,做夫君的可以筹备嫁妆,欢喜相送,只在不为人知处黯然伤神;妻子被他人欺骗,不管名节,不论流言,他竟然还可以毫无芥蒂将人重新迎回来。
甚至只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真正心仪一个人,可以成全到这样的地步吗?
只求她喜乐无忧,别的毫无所求?
沉思中,他听见沈青在喊他。
“谢珩,岳瑛家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通情绪宣泄完毕,沈青问起正事。
先前在画舫上的寥寥数语,她知道的信息太少,所以专程留了谢珩在房中,就是想问清楚案子的事情。
“我也是刚才回大理寺那一趟,才彻底确定岳闻渊的案子背后操控推动之人是陈郡侯府的老侯爷,所有人证物件指向都在他身上。本来我还不确定陈文轩对此事是否知情,过来知会你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案件刚刚才查到这一步,谢珩所知的信息也很有限,不过还是事无巨细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如实相告。
这么看来,陈文轩的目标是很明确了。
三年前在他们的操纵下,岳家满门被灭,不料三年后岳瑛重归洛京,还要重查旧案,那他蓄意接近,就是为了灭口。
很卑劣,且恶毒。
一想到陈文轩总是含情脉脉的温润笑颜,简直比徐唐孟渊之流还让人毛骨悚然。
“那是不是人证物证都有了具体指向,明天就可以面圣,请陛下下旨重新审查此案了?”
旧案重查事关重大,不能随时兴起便去推翻从前定案的案件,尤其岳闻渊官至四品,必须有圣上旨意,才能有机会重审。
所以这段时间所有察访,都是谢珩私下进行,但如今有了具体的进展,便可面圣请一道重查的旨意了。
“暂时……还不行。”谢珩答得不算太有底气。
“为什么?”
沈青仰头问她,白皙俊俏的面容上,疑惑中还带着一点希冀。
谢珩抿了抿唇,终是答到:“这件事情时机还不到,不能直接翻到明面上。”
这其实也是他刚才这一刻做出的最后决定。
他前脚才刚出了谢府旧宅的大门,马上就收到了岳瑛出事的消息。
二叔最后的威胁犹在耳边,他一意孤行,谢家就手起刀落,杀鸡儆猴。
这一次岳瑛侥幸活下,那下一次呢?等解决了岳瑛,下一个就是萧瑞,那萧瑞之后呢,还有左思禄,还有沈哲,最后总有一天会落到沈青头上。
他突然发觉,他没法再无所顾忌。
沈青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岳瑛家的案子,你们谢家牵扯进来了?”
“……还不确定。”
沈青有点颓丧,缓缓沿着椅子靠了下去,如果没有,他会直接说没有,他说不确定,那只是他不确定谢家到底牵扯了多少。
难怪陈文轩对岳瑛下手,谢家会帮他调虎离山。
她真是没想到,岳瑛家的案子兜兜转转,竟然还有谢家的手笔。
她了然一笑:“原来这就是不能翻到明面上的原因,谢家和道义之间,看来你有了取舍。”
可是她所认识的,无论是谢珩还是谢十三,都不该会被门庭氏族所裹挟。不过旋即她又自嘲一笑,她跟他才认识多久呢,谢氏是他的根基,他总不能自断经脉吧。
谢珩立刻跟她解释:“暂时不翻到明面上,不是不查,而是没有圣意,不经衙役,瞒天过海,直到最后查清所有事实,再出来翻案。”
沈青静静听着,这种完全不经有司的察探,全凭谢珩一己之私,中间可操作的余地太多了,他完全可以从中将谢家彻底摘出来,直到最后翻到明面,等有司介入时,案中关于谢家痕迹早就无迹可寻。
她心中有一些落空,但还能说服自己,理解这是人之常情,谢家她暂时可以不动,可是陈文轩和陈郡侯府,必死无疑。
“那我就问你一句,陈文轩和陈郡侯府,能不能死?”
谢珩顶着她冷锐的目光,只能如实说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已经打草惊蛇,不可再轻举妄动。”
不仅是此案才露出冰山一角,陈郡侯府是其中关键。
更重要的,他现在不确定谢家为维护陈郡侯府,会对沈青诸人做到什么程度,今日从谢府旧宅到岳瑛落水,一切过于猝然,他还需要对谢家有一个周旋试探的过程。
事关沈青安危,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沈青俶尔一下变了脸色,所有的耐心在这一刻彻底耗完:“你要这样明目张胆姑息包庇他们?”
“不是不动他们,是放长线钓大鱼,我们先不要急于一时……”
“你总不会要说,是钓谢家这条鱼吧?”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谢珩突然意识到,沈青此时的情绪不完全是愤恨,她那张疏离绝然的面容上,写满的是对他的不信任。
任何分析利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只下意识问:“所以你不相信我?”
沈青可真是觉得自己听了天大的笑话:“你觉得我该相信你?”
她唇畔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笑意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在他心口剜上一刀,小金顶上那些画面温情的欺骗和算计纷纷在眼前涌现出来。
他喉头微动,很想说信他,但他最没有资格说。
“我会还岳瑛,还有岳家一个公道的。”再开口,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沈青没有再理会他,她注意到榻上的岳瑛蹙着眉头,双唇微微张合,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忙俯身过去:“岳瑛?我是阿青,别怕。”
谢珩退了两步,从他此时所站的角度,可以看到沈青半俯在榻边,双臂呈一个保护的姿态将岳瑛圈护着,语气中的裹挟的暖融温度,与刚才和他说话的冰冷态度浑然像是两个人。
他慢慢退出房间,守在塌边的人只专注观察岳瑛的情况,浑然没有发觉房中少了一个人。
屋外已是更深露重,春夜的湿寒蔓延到人的五脏六腑之中,谢珩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残忍念头。
即便岳瑛与他人恩爱生子,只怕沈青也会将那孩子视如己出。
可是他不行,即便他剖出一颗心来坦诚相告,沈青也不会对他多一分信任。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亦是犹如天堑。
脚下已不知深浅,他一步一步缓慢走出院子,将院中一盏暖灯留在身后。
暖灯下,岳瑛是在惊恐中醒来的。
“不要!”
她尖叫挣扎,感觉到面前有人,几乎是用尽全力仓惶将人推开。
“岳瑛!是我!”
沈青抓着她的手臂,焦急地顶着一张脸出现在她
眼前,好让她看清自己。
“沈青……”岳瑛目中渐渐聚焦,脑海中终于像是恢复了一点意识:“阿青?”
“是我,你现在在沈府。”
岳瑛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忽然猛地又想起什么,急得直拽住沈青的手:“陈文轩要杀我!”
提到“陈文轩”三个字,她齿关颤得厉害,脸上的惊恐无以复加。
别说岳瑛,此时的沈青都觉得荒谬,毕竟几个时辰前,她看到的还是一对璧人共贴剪影的画面。
“你放心,我一定会宰了他。”
岳瑛在沈青这三言两语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她躺在枕上,睁着眼愣愣看着床帐上垂下来的流苏。
出于大婚前的礼节恪守,她根本没有打算答应要单独跟陈文轩去游湖。
可是陈文轩说起三年前两人的最后离别,也是这样细雨濛濛浸润万物的春日,他们约好要去游湖,也是那一天,岳瑛家出事,当天就被查抄。
连告别都没有一场,湖畔的少年没有等到那个朝他温柔浅笑走来的姑娘。
这样的遗憾太过于凄厉,既然决定从头开始,她愿意从最开始的遗憾重新来过一遍,也许这样,余生才会圆满。
她登上游船的那一刻起,根本不可能意识到,当日遗憾,是今日的催命符。
直到最后一刻,陈文轩都是温情款款。
他们并肩站在甲板上,天色微微暗了下来,水面湖波荡漾,沿湖户户人家华灯初上。
不知不觉间,映在甲板上的一双人影也交叠在一起,陈文轩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她能感受到他温热体温包裹着自己。
她本能退开想要保持距离,肩膀却被钳得无法动弹,耳边是他款款告白:“阿瑛,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可惜了。”
丝丝柔情仿佛还在耳边荡漾,泪水从她眼角簌簌滑落。
“原来全都是骗我的。”
沈青也很无奈:“诶,你可千万别拿别人的过错怪到自己头上啊,就陈文轩那个骗法,别说你了,我都恨不得赶紧嫁了。”
说完好像觉得哪里不妥,又忙找补:“没关系的,你看我不也被谢珩骗得团团转嘛,是他们男人都有毛病。”
“不一样……陈郡侯府,是我家灭门的元凶。”
“啊,你……都知道了?”
岳瑛痛苦闭上双眼,最后的画面再次浮现。
她茫然回头,眼睁睁看着陈文轩一点一点靠近,她呼吸顿住,温润的唇在她鬓角辗转一瞬。
接下来,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只是当时完全没有明白那话的含义。
“本来是想先将你娶回家中再从长计议,可惜谢珩实在查得太快了,岳家的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阿瑛,我也舍不得你。”
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她听到水面上有尖叫声,船身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开,借着船身剧烈摇晃的余力,她的身子也被身后一双手推出围栏。
她直直坠入水中,湖水漫过头顶之前,她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陈文轩整个人身子都要探出围栏,悲伤欲绝大喊她的名字。
第48章 第48章各归各路
翌日,天色还在将亮未亮的晦暗中,坐落在洛京城北的皇城,犹如一只还在沉睡中的巨兽。
朱红宫门外,站满了前来上朝的官员。
平日这些官员都三三两两站得各自为政,今日所有人倒是集中了许多,正议论着同一个人。
那人身穿正紫色官袍,头顶乌纱,手上还一本正经举着象牙色玉笏,一身修长玉立,卓然风姿,立于宫门最前,面无表情听着身后的议论纷纷。
这人不是别人,是破天荒来上早朝的沈青。
她虽官至三品,但并无实职,根本不需要来上朝,不过昨日游湖之畔动静实在太大,洛京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一些风声,尤其是,不仅沈青,今日陈郡侯府的老侯爷陈令知,多年不曾上朝,现在竟也站在上朝的队伍中。
也有好事者似不经意间向谢珩投去探寻的目光,谢珩正立在谢道清的身边,身后还领着一众出身谢门的官员,他目不斜视,仿佛对今日的异常并不关心。
原本因早起上朝而无比困倦的气氛,变得暗潮涌动起来,看来今日的早朝,是一场好戏。
时辰一到,宫门外的晨鼓隆隆敲了三声,宫门大开,官员们依序进入。
“陛下,臣要状告陈郡侯府的二公子陈文轩,欺辱臣妻,并将臣妻推入水中蓄意害命,请陛下替臣做主!”
一进乾元宝殿,沈青就板板正正跪下,开口告起御状。
本来她的身量五官就要比一般男人颀秀,但这一身正色官服又衬得她英挺俊逸,乍一看,大殿之上,满朝文武都要在这一抹亮色中显得黯然。
加上她开口脆生生的语调,让人听得莫名觉得她占理三分。
孝武帝还是耷拉着眼皮从梦中被拖到龙椅上来的模样,也只觉得眼前恍然惊艳,决定要替这好看的小爱卿做一回主。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威严:“陈爱卿,沈爱卿所说当真?”
“陛下明鉴啊!犬子陈文轩,虽无大才,老臣教子无方不能使其堪为国家栋梁,可是这么些年也是读了圣贤书,知书明理之人,堂上诸位不少也都是看着犬子长大的,他从来都是谨小慎微,怎么可能做出蓄意杀人这种事情呢?”
陈令知直接在殿上扑倒,几句话的功夫早就涕泗满面,形容可怜,加上又很年迈,引得众朝臣纷纷恻隐。
谁人不知陈文轩是这陈令知老年得子,珍爱无比,这些年对儿子教导都是亲力亲为,蓄意杀人确实不是文质彬彬的陈家二公子能做出的事。
沈青眉心跳了跳,惊叹于此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强忍着没有暴跳起来直接在这大殿上将灭了岳瑛满门的始作俑者当场掐死。
陈令知还在泪如雨下:“老臣不敢隐瞒,犬子原先的确跟岳瑛……也就是沈大人现在的夫人有过婚约,但是岳家获罪后,这婚事就解除了啊,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查探。只是没想到那岳瑛在土匪窝里混迹几年,变得这般不知廉耻,蓄意勾引我儿,想要再续前缘,如今我儿与裴氏千金有婚约在身,怎么还会跟她一个不清不白的罪臣之女纠缠不休呢?”
沈青气得板正的胸膛起起伏伏,她倒要听听,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那岳瑛见勾引不成,竟然想出以死相逼的法子!犬子心善,人命关天实在不能坐视不理,这才出现在昨晚游湖船上,本意也是想好言劝解,不料正好雨天昏暗,才有了撞船的事。”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沈大人管束不了自己夫人红杏出墙,也不该如此血口喷人啊!”
陈令知声嘶力竭,句句泣泪,说到最后将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
“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沈青几乎是出于本能一下就站了起来,陈令知正蜷缩着跪在她脚边,只要一抬脚的事,这人今日绝对不可能出着气走出乾元殿。
“沈青……”一道清润的声音及时将她拉回理智,接下来的话谢珩没有喊出,沈青凌凌抬眸,看到那张俊朗面容紧拧着眉头,那表情一看就懂,让她不要冲动行事。
因着谢珩的这一声打断,跪在地上的陈令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拖着自己已然僵直的身子钻到其他几个臣子脚边,颤声喊道:“这悍匪要在殿上杀人啦!”
别人可能没有感觉,他刚才是切切实实感受到与阎王爷擦身而过,不,刚才站在他面前的沈青,就是来向他索命的阎王爷!
沈青一双清眸慢慢垂下,凛然一身缓缓松垮下来,老老实实重新跪下:“臣方才护妻心切,一时冲动,还请陛下责罚。”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随着她重新跪倒下来而深深松了一口气,沈青悍匪之名在外,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无法将悍匪沈青跟这个秀颀俊俏的小公子对应上。
方才只是一瞬间没有压制住的怒意,充满绝对压迫的杀意轻而易举笼罩在大殿中每个人头上,封喉窒息。
没了陈令知的哭喊,大殿上陷入诡异的安静。
孝武帝深吸了两口气,倦怠的神情一下好像清醒了不少,他决定必须要给好看的人多一些机会。
“沈爱卿,既然你说陈爱卿是一派胡言,那有何依据呢?”
沈青应道:“昨夜游湖之上,两船相撞,是人为还是意外,陛下一查便知。”
昨夜动静之大,出动了禁卫北军、京兆府还有各路巡防武侯,事故情况,想必连夜查清。
果然,几个昨夜出动营救的首官依次站了出来,向孝武帝汇报情况。
“臣探查现场,连夜审问了昨夜事故中两艘船上所有人员,基本可以确定是因为夜雨视线不明导致的一次意外撞船。”
“臣昨夜勘察游湖周边,与现场武侯衙役仔细搜寻,没有任何可疑人为迹象。”
“臣昨夜直接去了陈郡侯府问话,陈文轩口供如陈侯所言,经查属实。”
沈青静静听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黑白颠倒,清绝面容上没有太多波澜,情理之中,但又意料之外。
陈文轩敢这么做,留有后手,这是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是,她没有想到,乾元正殿,文武百官,竟然指鹿为马到这个地步了。
而这其中,也包括了谢珩。
她真是为这天下苍生捏一把冷汗。
孝武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这……沈爱卿啊,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陛下,昨晚出事的时候,臣与大理寺卿正谢珩一同赶去,在画舫上,谢珩亲口点破陈文轩蓄意杀人的事实,陈文轩也亲口承认了。”
昨晚出现在现场的,可不止禁卫军和京兆府。
忽然被沈青点到,谢珩霍然抬头,对上她那双有些黯淡的眸子里,在澄澄望向他的时候,蕴含了点点期待。
孝武帝也像是看到了希望,忙问:“谢爱卿,这是怎么回事?朕平日就信你的话。”
大殿之上,所有目光都落在谢珩身上,等了须臾,才见他缓缓从谢道清身后站了出来。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迈出了此生以来,最艰难的一小步。
他将玉笏平举于前,不疾不徐的语气一如他疏淡从容的气质:“臣昨夜在画舫上确实询问了陈文轩,但并未得到蓄意杀人的结论。”
他顿了一下,目不斜视:“昨晚沈大人酒醉,许是记错了。”
沈青笑了。
孝武帝尴尬地搓搓手:“沈爱卿,这……”
“陛下,事实已经很清楚,还要再听这悍匪在此妖言惑众吗?”立在百官之首,一直沉默着的谢道清,终于出言打断。
孝武帝只好识趣:“那可能确实是沈爱卿昨晚喝醉了,没有记清楚。”
“按律,诬陷朝廷官员,侯爵世家,该当何罪?”谢道清似乎不打算到此为止。
陈令知很会抓住机会跪上前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
他一张老脸挂着眼泪哭得很不好看,孝武帝闷闷地把目光重新挪回沈青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为难起来:“这……”
“陛下,此事说到底也是夫妻旧侣之间的私人情感纠葛,沈青初到洛京,举目无亲,遇到难事想到的便是进宫面圣,可见他招安后一片顺服心意。既然此事是酒醉后的误会,何况沈夫人此时也还受伤卧床,臣以为不必过于上升到法度纲常,罚一月俸禄,也算小惩大诫。”
谢珩出声适时递上台阶,孝武帝立刻接话:“对,就按谢爱卿说的办!”
这番言论简直说到孝武帝心坎里去了,招安后千里归顺,无依无靠的小爱卿,在这偌大的洛京城里,能依靠的只有他了,此时他的怜爱之情根本收不住:“沈爱卿啊,你来洛京这些日子,朕还是冷落你了,这样,等会从宫里给你挑些好玩的好用的送府上去,你以后受了什么委屈,还是要记得跟朕说。”
沈青:“……”
谢珩:“……”
陈知令:“……?”
一场闹剧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
早朝结束后,天色已经大亮起来。
只不过细雨如昨,从未止歇,沈青紫衣正冠,沉默地穿行于雨幕和道道宫门,俊秀眉眼间,淡淡氤氲着怏怏倦烦。
此时,她觉得非常后悔,莽山多年还是太坐井观天了,居然以为徐唐孟渊简直是最巧言令色的奸恶之徒。
现在想来真该留他们一命,然后他们仨一起坐在今日乾元殿上大开眼界。
“大哥!”
熟悉的一声将她从沉思中拉出来,抬眼看清阶下一身戎装的少年,她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宫门一段距离了。
“你怎么来了?”
萧瑞快步迎了上来:“听说你今日早朝来告御状,就过来接你。”
“这件事情所有人都套好了,就算陛下启动三司会审,陈文轩也是无辜的。大理寺那边,我有知道内情的兄弟跟我说,谢珩昨晚回去,连夜把关于岳闻渊的卷宗全部封存了。很多事情,定性了就是定性了,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沈青顿时听得更加垂头丧气。
两人并肩立在阶下,明明一个年轻挺拔,一个颀秀清逸,雨幕中的背影却显得有种说不出的落寞颓然。
“诶,”沈青怅然叹息:“本来还想给岳瑛出口气来着。”
这口气没出成,其实也在她的意料之中,不过让那陈令知在殿上又是嚎哭又是磕头,也不是全无收获。
可是今日乾元殿上种种,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拖拽她,让她不得不去做一个,她回洛京以来一直在逃避的决定。
也许往后斗鸡走狗花天酒地的日子真是不多了。
想到这,她忽然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萧瑞,萧瑞被她这一眼看得无措,连眼神都不敢跟她对上:“大哥……我……”
“你刚才说什么?”
她刚刚想事情太入神,一下没听清萧瑞在自己耳边问了句什么。
“我,我就是问问……嫂子她怎么样?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身体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心口上的重创,就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愈合了。”她没注意到萧瑞语气中的掩都掩盖不住的无措,只希望岳瑛能跟她一样没脸没皮一点就好。
“噢……”萧瑞讷讷应下。
“对了,你下个月俸禄分我一半啊,不然我没银子花了。”
沈青毫不客气开口,一想到下个月只能可怜兮兮花着萧瑞的一半俸禄,一张阴沉小脸又雪上加霜起来。
“啊?你银子呢?”
她指了指宫门:“被罚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位,一位手臂上抱着拂尘的高阶内侍匆匆赶来,身后还跟了一溜绿衣小宦。
“还好沈大人没走远,”为首的内侍笑眯眯走上前:“这些东西可都还能入沈大人的眼?没什么问题的话,那就先给您送府上去。”
几个绿衣小宦手上都捧着匣子,锦布依次掀开,入目都是各种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原来这就是陛下所谓好玩的好用的?
“臣谢过陛下恩典,就辛苦公公去沈府跑一趟了。”
“为沈大人效劳是我等荣幸。”
等这一行人离开,刚刚被问走一半俸禄的萧瑞开口:“大哥,这就是你说的被罚了?”
“嗯,真被罚了。”
沈青还是怏怏的,再不见往日哪怕多得了一锭银子的便宜都眉开眼笑的快乐。
完了,看到金银珠宝都不开心,人生可能真的完了。
“走吧,回去吧。”她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沈青。”
沈青循声回头,看到宫门内一道朱影步履匆匆向她而来,明明那人脚下每一步都在走向她,她眼睁睁看着那走向她的每一步其实都在离她而去,渐行渐远。
“沈青,”谢珩在她面前站定,面前的两个人看向他的脸色都不太好,他像
是寻求某种确定般,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才压低了声音:“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已经打草惊蛇,便不要再妄动了。”
沈青懒懒地哼了一声,没有争辩,语气清淡平静得像是在推心置腹地交流:“可是这明明就是两码事啊,我今日哪一句提到了岳瑛家的案子?你查案归查案,昨日游湖伤人归游湖伤人,我仅仅只是为岳瑛昨日受到的伤害讨个公道而已。”
说到最后,稀疏平静的语气下,还是难掩一丝失望。
谢珩急着跟她分辨:“可是这就不是两件事,如果不是岳瑛家的案子,陈文轩不会对岳瑛下手,你……”
“谢珩,”沈青不耐打断:“不管怎么说,你今日的确是让我刮目相看。”
旋即,她又自嘲一笑:“不对,你巧言令色的本领,我早在小金顶上就见识过了,但总归还是觉得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也是今天才意识到,你不是我认识的谢十三,也不是我认识的谢珩,不过也可能,是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谢珩怔住。
他想过再面对她时,可能的千百种态度。
她可能会愤怒,会讽刺,最差的态度是待他冷淡如陌生人。
可是他没想到,她还会跟他说这么多话。
她现在看他的眼神是竟然有温度的,有温度,所以会失望,还会……受伤。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身体里寸寸崩塌的声音,沈青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沈青。”
有千言万语,最后他只能喊出属于这个名字的两个字。
沈青的目光忽然错开他,落到他身后宫门,谢道清坐在几个绿衣小宦抬着的步辇上缓缓而出,紫衣貂椅,华贵无双。
丞相之尊,可以乘坐步辇进出宫门。
步辇在宫门口停顿一瞬,谢道清目光在数丈之外居高临下看了过来,与沈青凌凌目光争锋相对。
谢珩虽然背对着宫门,但也敏锐感受到身后的锐意,周遭虚无万物重新变得具体起来。
他目光恳切望向眼前人:“后面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在践行昨晚所言。”
沈青亦回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
“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第49章 第49章色字头上一把刀
南风楼彩灯荡漾里,久违地出现一道青影。
丝竹声声,香风阵阵,苏子珩白衣款款,低眉顺眼抚弄琴弦。
既然谢珩已经不再审查岳瑛家的案子,沈青自觉也不必守诺待在府上过那寡淡的生活,有了眼前这活色生香,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王容坐在矮榻另一侧,坚定表态:“这件事情,我肯定相信你说的才是事实。必然是陈郡侯府跟陇西裴氏结亲在即,突然冒出岳瑛这么个麻烦,就赶紧让陈文轩把人骗过来灭口。高门大户里,这事我还真见多了。”
沈青面上已经有些薄薄醉意,听到王容如此坚定认可她,不由得抓了他酒杯跟自己酒杯碰一碰,一顿大敞心扉:“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你昨天可是没有看到,他们那些人是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特别是那个谢珩,他可真是能瞎说!众目睽睽之下反老子的水!”
王容立刻义愤填膺:“就是!我都无法设身处地去想,你当时该多孤立无援!这人太不厚道了!”
他又给各自酒杯满上,酒杯在空中响亮一碰,两人都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谢珩,他当初委身于我的时候,你不知道他装得多温柔小意,那天审陈文轩的时候,装得多正义凛然!结果两次都给我反水,搞得老子措手不及。”
说到情动处,沈青抬起胳膊搭上王容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做派:“我这辈子就是吃了好色的亏,兄弟,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可记住了!不然你会在一个坑里摔无数遍!”
说来也气,当初来洛京的时候,因为就是吃了色令智昏的亏,她保持着十二分的理智,无比清醒而坚定地认为,在洛京,跟谢珩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又跟谢珩走到一起去了?怎么又不知不觉间对那人报起了不切实际的期待?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喝酒喝酒,王兄,还是跟你在一起痛快!不提那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了!”
“沈兄,你这下终于想起我的好了?也不知是谁,前段时间请都请不来,害我天天惦念。”
推杯换盏间,沈青感觉自己差不多了,没多去管他那嘲讽里的拈酸带醋,搁了酒杯靠在榻上准备缓一缓。
酒香氤氲的包间里,只剩苏子珩的琴音在静静流淌。
王容也放了酒杯,收敛起唇畔倜傥不羁的笑意,手撑着下巴,细看靠在榻上的睡颜。
清绝白皙的面容泛着淡淡芙蓉色,他在脑海中粗粗描摹眉眼,这样绝俗的容貌,媚可是吴宫娇娃,清可是雪山玉女,总能让人目不暇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在心底无言喟叹一声。
“这事可闹得太大了,沈青还去御前告了御状,不过听说是酒后闹事,被陛下罚了一个月俸禄呢。”
“那天在游湖边,我可是亲眼看到了,沈青他夫人那一身肌肤,白得跟豆腐一样,摸上去肯定滑不溜湫的,那女人到处勾搭得起劲呢,改天我也要尝尝她滋味!”
包间里一安静下来,外头便什么声音都能往里头传,原本正在软榻上浅寐的沈青,懵懵睁开眼,掀开纱幔直愣愣走了出去。
“欸欸!沈青——”
外间廊上,穿过处处衣香鬓影,沈青循声,直接掀开一间包间的纱幔,坐了进去。
包间里头是两个锦衣男子正在喝酒,各有温香暖玉抱在怀中,见忽有人闯进来,几个俱是一惊。
“你什么人?”
沈青浑然不听,大咧咧在他们中间坐下。
“你们刚才说什么?”
她模样实在俊俏无害,侧头问话的时候,醉意朦胧的脸上懵懂天真,一派认真求知的态度,包间中两个锦衣公子放下戒备,继续谈论起来。
“也真是不知道那沈青怎么想的,他家夫人红杏出墙就算了,还被那么多男人看光了身子,他居然也不嫌脏!”
沈青左右各看了一眼:“你们可有家室?”
虽然她这问题问得跳脱,但最终还是有一人答了她:“那自然是成家了的。”
话音刚落,就见这俊俏小公子眉眼五官皱成一团,很是嫌弃的样子:“要是被男人看一眼身子就脏了的话,你们这些用自己身子天天跟不同女人睡觉的人,怎么你们夫人不嫌你们脏?”
“不是,你谁啊?怎么说话的呢?”
两个锦衣公子听她这语出惊人,愤而拍案质问。
“我是沈青啊。”
沈青抬起一双澄澈的眸子,答得老老实实,诚恳而有礼。
“你……”
两位锦衣公子在一阵短暂地面面相觑后,重新打量身边这看起来斯文又秀气的小公子,传闻沈青就是一副男生女相的阴柔长相,莫非还真是他?
这长相总给人一种轻易可欺的错觉。
果然,这两人也没什么忌惮,自觉占理便理直气壮:“但我们在自己包间说话,应该不碍着你什么事吧?”
沈青很是坦诚:“可你们说的话我不爱听。”
这可就得寸进尺了啊。
那两位公子身份气度一看就是高门大户里的纨绔子弟,哪能在一个被招安了的小土匪这里受气,其中一个口头绝不相让:“我说沈公子,你有这个闲心管别人议论,怎么不回家好好管教一下夫人,少出来勾搭男人?”
沈青面无表情,一手掀翻了面前沉沉梨木打造的案几,案几上酒樽果盘滚在地上狼藉一片。
包间内两名烟花女子吓得惊呼一声,忙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
包间外的人声和丝竹也瞬间安静下来。
“沈青!你想闹事吗?”
“哼,沈公子,没记错的话,上次你在御前应该被陈郡侯府告得罚了一个月俸禄吧?再
闹到御前,我们可不怕你!”
沈青没有细听这两人对她怒吼吼喊了些什么,她手心扣了只琉璃酒杯,正纠结仅有的这只酒杯,该往谁头上砸。
“沈青,你最好给我……”
左边那个先开口,她不再纠结,抬手就将那尊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往他头上扣去,不过在离他脑袋还有寸许的时候,她手腕被人抓住,生生将她拽了回来。
“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喝多了,误会误会,二位后面一个月的酒钱我都包了!”
王容连拖带拽还一边哄着将人往回带:“我说我的小姑……公子啊,你再这样,小心下次娟娘再也不让你进南风楼的大门了,赶紧回去,苏子珩还在等你听他弹新曲子呢。”
那两公子一看是王容出面,再愤懑也得给面子,便也只好息事宁人,只有一个不满地小声嘟囔:“自己夫人看不住,倒是会向别人撒气。”
沈青半醉的时候还算好哄,本来被王容哄着推着正往回走,这一句话落到耳畔,整个人噌地一下就回头要往那两人冲去。
好在王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算了算了,再闹大小心全洛京的官员都来参你一本,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放开我!我要去砸死那些乱嚼舌根的!”
沈青不管不顾,醉意里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气呼呼耍起无赖。
王容自知生拉硬拽肯定是拦不住沈青,只好张开双臂将人圈抱在怀里,一个熊抱将人抱住,一边拍着她的背继续哄小孩一般:“没事没事,今天先回去睡一觉,睡醒了我们再来砸。”
沈青被他囫囵熊抱着,一身不好施展,歪头听着,嗯,有道理。
“那先睡觉。”她当机立断,身子软绵下来。
王容松了口气,一手扶着她,一边不动声色示意纷纷过来看热闹的人赶紧退开。
总算是将人带回包间,沈青的身子一沾上软榻就开始入睡,只不过合目睡得并不安稳,纤长睫毛密密覆下,像蝴蝶落在花瓣上,总微微轻颤着。
王容凝眸多看了一瞬,忽而轻笑:“没想到,其实谢珩给你带来的刺激还不小。”
他的这一声议论,自然传不到谢珩耳中给他听见。
谢府书房的明灯,已经连续好几个彻夜未曾熄过,春夜湿雨寒凉,本该挑灯点香夜看卷宗。
鸣山抱着一摞卷宗无声走到门口,短短几日光景,他眼下乌青深了许多,干净的面容上乍一看潦草了许多,像是出远门执行了一趟外务。
他揉揉眼,看到自家公子坐在案前,灯光掩映下依旧清越矜贵,一手执着卷宗细阅,大有一目十行之势,清隽眉眼间始终从容不倦。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提提神,才迈进门槛:“公子,关于岳闻渊所有能找到的卷宗都在这里,为了掩人耳目,不能带回来的我们都暗中誊抄过来,再无遗漏。”
谢珩视线未抬,只应了声:“知道了。”
鸣山看了眼窗外夜黑如墨,又是二更天了。
他踟蹰了一下,到底还是问出来:“公子,二爷这么坚决不许你再查此案……若是被二爷发觉……”
“若是被发觉,唯你们是问。”
谢珩不等他说完,似乎在卷宗上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抬手取笔,落笔批注。
桌边一盏灯台火光正旺,浸在灯油里的灯芯燃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一夜的时光在灯火明明中不断流逝。
谢珩手中笔尖未停,落在卷宗上的笔笔画画像是追逐灯火下流逝的光阴。
他知道,他与沈青之间那道被霍然划开的天堑,只有将此案彻底结了,被划开的天堑才有慢慢再次合拢的希望。
于是光阴似金。
房中一主一仆,一个奋笔疾书,一个整理卷宗,无声而默契地推动着案件的进程。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谢珩手中笔尖明显凝滞了很多,很多次,他笔尖在卷宗上停顿了很久,才能下得去一笔。
他一路循着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从一马平川走到丘陵起伏,再一路走到现在,面向的是一片险峰峻岭,迷障重重,万丈深渊。
他时时勒马急停,好几次不知该如何走下去,走下去所见到的真相,真是他所能承受的吗?
越来越多的扑朔迷离让他心惊肉跳,他隐隐能够明白,为什么二叔会对一桩并不算多重要的贪污旧案如此上心,虽然他还完全看不见背后是什么,但他能确定,这背后真相有多石破天惊,甚至是会引起朝局发生重大动荡的牵扯。
有一瞬间,他心里竟真的有个声音声嘶力竭大喊,让他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
也许没有人能够去承受这样的真相。
第50章 第50章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
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潮水,人将要被淹没窒息的时候,本能地会想要找一个出口,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话已经问出口了。
“沈青最近还算安分守己吗?”
鸣山抬起朦朦倦眼,确定公子问的是这几天连提都没提过一句的沈青,一肚子牢骚终于可以说出:“他啊,怎么可能安分守己,咱们在这里废寝忘食查他夫人家的案子,他倒好,天天在南风楼寻花问柳不知道多快活,前两天有人在背后议论他夫人,他还跟人起了好一阵冲突呢。”
谢珩眉眼微垂:“知道了。”
鸣山的一腔愤懑止歇不住:“要我说,这案子也不用查了,替这种人查案,真不值当。”
等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谢珩手中笔尖顿了很久,墨水从笔尖凝聚滴落,在卷宗上晕染出一朵小花。
“鸣山,”他平静地纠正鸣山的态度:“彻查此案,是我身为大理寺卿的本职,绝不为虎作伥,而使有冤情不发。”
“是,属下方才妄言了。”
鸣山也意识到自己每每一提到沈青,就不由自主地偏激,而折辱了公子的一片赤诚清正。
寥寥几句的对话很快结束,两人继续在这漫漫长夜中挑灯伏案。
直到东窗转明,谢珩才再次从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里抬起头来。
鸣山早就抱着一沓卷宗在书房里的矮榻上睡去,谢珩没有喊醒他,绕过矮榻,他独自出了书房。
春雨无声浸润一夜,院中草木越发葳蕤,空气里满是清鲜湿意,缓解了一夜伏案的疲倦。
他缓步出了院门,细卵石铺就的路面曲径通幽,夹道两侧簇簇冒出了不少新栽下花木的绿芽,饱尝着整个二月的雨水,蓬蓬生长。
府中砖木花石,处处精致雅趣,只是府中清净,一路只有清晨的绿荫中传出过几声鸟鸣,淡雅得有一些过于寡淡了。
“公子,您要出门?”
他好像很少在自己府上闲逛过,没有意识到从自己院中沿着这条细卵石路,会走到府中的某一扇偏门,门童揉揉眼,忙站起身来。
“我去给您套车。”
“不必了,我自己走走。”
“这……”
在门童的一阵踟蹰中,他迈步走出谢府的大门。
虽然搬离谢家主宅,但谢珩这间别府依然坐落于洛京城最繁华的地段,皇城之南,东西两市之间。
走进主街,氛围绝然与府中不同。天色还尚早,东西两市主街上却早就人声鼎沸,车马如流。
谢珩一身白衣清贵,玉树仙姿,独自款步于车流人群中,如玉山峨峨,容光照人。
所行之处,言者忘其声,行者忘其步。
他漫无目的信步而行,并不在意各种汇聚于自己身上的目光,脑中还在不断复盘卷宗上的种种细节,等他脚步突然停顿下来时,为时已晚。
莺歌燕舞,通宵达旦,一整夜过去,于晨曦之中的南风楼依旧潋滟不减,彩旗招摇,延续的昨晚的风流余韵。
原来南风楼离他的府院这样近?
昨夜鸣山已经说过,沈青这几日都在南风楼寻欢作乐,他其实没有多问下去,所谓寻欢作乐,包括夜不归宿吗?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一片惊异目光中,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白衣胜雪的公子缓步穿行于莺燕迷离中,这座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被衬托得格外艳俗,厅外丝竹人声彻底沉寂下来,连娟娘都只敢远远摇着团扇,小心翼翼不敢上前多问一句。
于是,还不明所以的包间里,传出来的声音就会清晰可辨。
谢珩轻而易举走到一间琴音和笑声混杂的包间前,他立在纱幔外,一只手搭在帷幔上,在掀开纱幔
的那一瞬间,忽然顿住。
很久没有听到他笑得这么爽朗清脆了。
里面笑声一阵一阵,足见他这几日实在过得痛快,谢珩低下头,不由得觉得好笑,现在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他将搭在帷幔上的手缓缓放下,慢慢退了两步,终于转身。
“阿珩,你真让人舒服!”
里面软软款款一声醉意呢喃,原本已经往回走出好几步的谢珩猛然顿住脚步,耳中一片嗡嗡,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回身过去一把掀开纱幔。
入目所见,一瞬间他只觉得气血上涌,眼前有一阵天旋地转的发黑,他抬手扶了门框,再将将重新稳住身子。
沈青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包间里有好几个俊俏公子,分别坐在她面前弹琴鼓乐,而苏子珩,也是一身白衣胜雪,靠坐在沈青的枕边,那双抚琴的手,正轻轻替沈青按揉额头两侧的太阳穴。
沈青舒服得心满意足,一高兴,就在手边捏了颗紫玉葡萄喂进苏子珩口中。
“我们阿珩真乖。”
“沈青。”
谢珩深吸口气,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中透着阵阵虚弱。
房中丝竹管弦戛然而止,苏子珩忙变了脸色,站起身来,与几个清俊公子一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比窘迫地瑟缩在一旁站着。
只有在另一张榻上还呼呼大睡的王容还浑然不觉。
谢珩环视包间,从案几到榻间的各处陈设细节可以看出,昨晚这里只有一夜的喝酒听琴,五脏六腑里翻涌的气血稍稍平缓下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青懵懵懂懂坐起身来,还不算烂醉如泥的她认出来人,顿时拉下一张脸,但又无比稀奇:“你怎么来了?”
她声音带着醉后的软绵,一双原本清凌明亮的眸子,因为一夜未眠,氤氲着水色微红,别有一种将醒未醒的朦胧旖旎。
谢珩一颗稍微平复下来的一点心绪瞬间被再次掀翻。
酒量不好是沈青最显而易见的软肋,从那日她被掳到谢家主宅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可以每次利用这个软肋,在杳无人知处做一些卑劣的试探,那旁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将这个软肋利用起来。
他冷峻的面容如冰山迸裂,沉步径直走到榻前,一把拽着她的手腕将人捞起,迫使她面向自己:“你知道你每次喝酒后是什么样子吗?”
在这样雷霆万钧之势下,沈青身子一空,然后就被人钳住双手,那张冷若冰霜的俊颜就抵在自己眼前鼻尖,她呼吸一滞,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冲击一下,愣愣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谢珩,我这人的确酒品不好,这关你什么事呢?”
她沉着脸,一双眸子里也迸发出怒意,手上几番反制的动作,并不算多艰难挣脱开他的钳制。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
谢珩立在榻前,周身的锐意被这句话生生打散,不再有任何动作。
他有什么资格?
他什么资格也没有。
可是,那就不管了吗?
“沈青……”
他放缓了声音,喊了她的名字,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一大早好好的酒兴被破坏,沈青只觉得烦闷无比,恨不得这人赶紧消失,反正她酒品不好,于是一把拉过小心翼翼垂首站远了的苏子珩,撑开手臂将人半揽在怀中:“当初是看你好看,才一时兴起把你掳上山的,看久了我早就对你没新鲜感了。现在我就喜欢阿珩这样的,永远会乖乖听我的话!”
“你,你说什么?”
谢珩的声音像是飘在空中。
同样的话,借着酒劲可以脱口而出,可是第二遍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尤其是,沈青从来没有在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里,看到过那样深重的沉痛,像是天上星河倒映在人间江河中,风一吹,零落碎散。
她所认识的谢珩,永远都是那副疏淡平静让人捕捉不到情绪的模样,所以他眸中那样的沉重,也种种压在她心口,让人蓦地喘不过气来。
“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明白吗?”再开口,她也泄气了许多。
“明白。”
这次谢珩答得很干脆,走得也很干脆,没有再多任何的纠缠,连眼神都不再有过交汇,等沈青回过神,隔着纱幔,渐行渐远的那道背影格外绝然。
她颓然地重新靠在榻上,好一会儿,才闷闷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
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包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青叹了口气,端起案几上满满一杯酒,咕咚一饮而尽。
“没什么,喝多了。”
*
谢珩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南风楼的。
直到看见街道上有行人三三两两撑伞而过,看到马车的车轮辘辘淌过积水的水洼,他感受到自己一颗心还在跳动,还能呼吸到周遭湿润潮湿的空气。
他在路上走得极缓,极缓。
整个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如果脚下步伐快一些,他的四肢百骸会要散架。
入目忽见,不远处街道一张石砌的月洞门,那是当日他跟沈青一起喝酒的小院。
脑海中只要一闪过关于沈青的一丝念头,他就压抑不住自己一颗几乎要发疯的心,恨不得将自己一颗心深深挖出来撕个粉碎才能解恨。
从莽山回来到如今,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关于自己对沈青究竟是何态度,他一直都在逃避,不想审视自己,所以放任自己。
他心里有一只鬼魅,偶尔放任,但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是绝对的主人。
沈青是什么样的人?
是盘踞莽山,匪窝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三教九流之徒;
是明明有正妻,还能强掳清白公子为妾的泼皮无赖;
是一天到晚只知流连于秦楼楚馆寻欢作乐的浪荡子。
他自幼苦读圣贤书,恪守礼节,兢兢业业,绝不会有半分逾矩之处,竟然会因为一个如此荒唐低劣的人,险些失了分寸。
荒谬。
简直荒谬。
从南风楼到谢府,明明很短的一段距离,谢珩不知走了多久,天空中始终只是细雨缠绵,可是等他回到府中,那细雨绵绵竟然将他鬓发衣襟都打得湿透。
清清俊俊的面容上泠然冷静。
一阵料峭冷意中,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般清醒。
无论这些日子来他心底究竟蔓延了怎样荒唐的情绪,都该在此刻彻彻底底结束。
他绝不会让这种荒唐有任何延续的可能。
他和沈青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