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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破契 “你来晚了。”

“怎么不说话, 哑巴了?”

恶鬼类人的脸型露出个挑起一边眉毛的神情。

自打见面起,从越笙口中蹦出的字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不过这家伙向来话少,刀灵也没有太在意, 他挽了一把手中的长刀,漫不经心道:“讲讲呗,你们的目的?”

一墙之隔的声息渐弱, 不知道外头的恶念是被青年的金焰烧尽了, 还是赶跑了, 总而言之——

现在在场的, 确实只有他和面前的刀灵。

——只可惜位置不算太好。

越笙仍然不答,只是垂眸略略看了一遍周遭。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的地方, 也不知道这一处暗道通向哪里。

他更不知道——

苏柳是否找到了传送阵, 暮从云和异象局又是否能够找到这处地下基地。

“不会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吧, ”恶鬼尖声尖气地笑了几声,“我说, 你们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

架在越笙颈间的长刀动了动, 很快在那白玉似的皮肤上划开一道血痕。

而恶鬼处之泰然,仿佛根本没有收到契约的影响。

“别想拖延时间了, 实验体。”

刀尖的力度后压,不后退的话——

喉咙会在下一瞬被刺穿。

越笙在一步步后退中靠到了门边, 似乎是对单人相声的行为感到了厌烦,恶鬼低哑而充满恶意的声音溢满了窄小通道。

“虽然弄死你会让我难受一段时间,不过——”

“既然你不愿意好好待着, 那就算了。”

能够顺利将越笙控制,再解除契约,对它而言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但如果越笙不受控制,反噬的痛苦也不是不能接受。

“是吗。”

前压的刀尖被两枚指节夹住, 停留在原地再难以移动,越笙自阴暗中缓缓抬眸,借着过道里昏暗的灯光,恶鬼瞥见他眸底的一抹杀意。

它心里到底对越笙有些发怵,只一愣神便反应过来,倏然将整柄鬼刀向那人的喉颈刺下——

那抵在越笙颈间的刀被两枚手指四两拨千斤地往旁边一送,越笙在空中随手勾勒几笔,身形轻盈地躲开恶鬼的袭击,漆黑的过道里,他们一时谁也占不到上风。

“啧,”鬼刀越舞越快,仿若一道翻飞的毒蛇,死死缠绕着越笙不放,“我说,你不会还在等支援吧,实验体。”

“你不妨猜猜,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找到入口?”

越笙仍然不语,只在一瞬间的擦身时,他咬破了含在齿间的血浆袋。

滚烫的血迹顺着他的唇角涌出,越笙抬手一抹,那滴答落下的猩红很快变了颜色,金色的血液沾在他指尖,随着越笙的动作挥出,登时定住了刀灵的所有动作。

恶鬼目眦欲裂地看着那不属于越笙的金血化成金焰,熊熊烧向它的身体。

“越、笙——”

暮从云的流光对于它而言并没有太大的限制作用,但青年身体里流淌的血是至阳之物,对于自阴气中诞生的它,算得上是头号天敌。

第一次见面时它就被青年摆了一道,却没想处处防备,还是被越笙在嘴里含着的血包暗算了!

越笙半张侧脸都沾着血迹,眸光冰冷,此时和恶鬼两两而立,倒不知道谁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见刀灵一时挣脱不了,他也不再犹豫,身上的刀具在昏迷时被搜走了,他咬破指尖,逼出一滴心头血来。

那沉甸甸的暗红色血珠撞入刀灵额心,伴随着刀灵愕然眼神的还有不远处响起的一阵巨响。

“嘣——!”

仿佛有什么在地表之上炸开,撞得越笙一时有些站不稳身形。

血珠没入额心后,刀灵先是愣怔了一瞬,旋即直起身体,拍掌大笑。

“哈哈哈!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方法,用你的心头血来限制我?”它学着人类抹眼泪的动作,抹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我就说!我就说!他们怎么会放心地把你交过来?”

——失败了?

越笙倒吸了一小口冷气,抽出心头血用去了他为数不多的剩下气力,好在他平日里伪装惯了,这会身形虽有摇摆,刀灵也没能马上发现。

如果解除不了契约,那么他们根本就没办法进行下一步。

而这分明是他和暮从云讨论过后,得出的唯一一种可能的解法。

刚才的响声又是什么?会是青年他们吗?还是单纯的基地实验?

——他不知道。

在这一小方空间里,越笙没有一刻是比现在更清楚,自己是孤立无援的。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垂眸看向恶鬼身上快要烧尽的金焰,那金焰烧去了刀灵身上一大股怨气,却也只限于此,刀灵甩着手里的鬼刀,又一次向他攻了过来。

踉跄的步伐和虚弱身体不用再躲避几次就会被发现,届时他毫无还手之力,也根本无法完成对青年的承诺。

他说过,他会做到的。

越笙深吸一口气,在身体下意识侧身躲开鬼刀的后一瞬,生生扼转了自己的方向,用心口迎上了那柄尖锐的长刀。

“呲——”

刀身没入身体的声音来得很快,却又仿佛在一瞬间被放慢了许多许多倍。

鲜血汩汩流出,越笙恍惚了一瞬,在胸口剧烈的疼痛中,尝到了嘴里的血腥气。

那是暮从云非要塞给他的血包。

针尖从青年的手腕刺入又提出,顶着他不满的眼神,暮从云把装着温热血液的小包装递给他,勒令他一定要带上。

而今青年的气息在唇齿中逐渐散去,从他身体里涌出的更加新鲜、却是冰凉无比的铁锈味溢满了口腔,顺着唇角缓缓滑落。

也覆盖过暮从云曾经留下的痕迹。

恶鬼愣在原地,契约未解,越笙就仍然是它的契约人,如今越笙受了致命伤,那么反噬——

也几乎在同一瞬间发生。

刀灵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越笙心口涌出来,再顺着刀身,流到它的身上。

“疯子,你个疯子……”刀灵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你……”

越笙命都不要了,就是为了和它解开契约?为什么?

它根本想不明白。

它早就知道越笙根本杀不了它,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独自面对它的契约者,但现在——

它疼到说不出话来,它和越笙的生命被一纸契约联系,越笙如今性命垂危,它却只是失去了动作的气力。

契约的效力果然已经不足了。

生死一瞬,越笙却平静得可怕,他不看刀灵,不看长刀,只垂下眸,静静念着反咒。

一滴血不够,那么更多的呢?

——他相信一个人。

暮从云的判断不会出错。

既然青年也同意了他的想法,认为心头血的方式确实可行,那么……他们、就一定能做到。

“啊啊啊啊——!!!”

反咒生效的瞬间,恶鬼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嚎,束缚在他身上的契约失效,但契约带给它的,却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反噬。

念完反咒的越笙失力地跪坐下来,额间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他颤抖着将刺入胸口的刀取出,鬼刀“啷当”落地,带出一地的血水。

伴随着他十几年,压在他身上的、制约着恶鬼的契约——

解开了。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再去拖着一副残躯逃跑,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随着弥漫黑气消散的、他本以为早就失去的回忆。

半大的孩童们手牵着手,怯生生地指着不远处的男人问道:“哥哥,这就是要收养我们的高老师吗?”

零丁记忆很快被一片黑雾笼罩,他不再能够思考,也不再能够保持着清醒。

如果……

如果叫暮从云看到了,他又要生自己的气了。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越笙迷迷糊糊地想:

早知道……就向他讨多几个吻了。

*

异象局的成员兵分几路扫荡,从炸开的地下通道里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暮从云闯进流光消散的最后来处时,地上只剩触目惊心的血迹,以及挥之不去的一室怨气。

他认得出,那是刀灵身上的。

在萧晓提出按定位走的那几分钟里,他闭上双眸,放空了一切思绪。

连他喂给越笙喝下去的定位符都不能准确越笙的位置,那么定位器给出的答案……就一定是真的吗?

而荒芜的乱葬岗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入口,没有人烟,更没有任何怨气的存在。

萧晓犹豫着问他要不要再赶往定位的方向去确认一下,暮从云沉默半晌,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都退开点。

他摸出一张黄符,符上的赫然是他曾经在荒山之上画过的那条点火的小龙。

青年用匕首划开指尖,吃饱了他的血液,小龙自黄符里一窜三尺高,膨胀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形,再在荒地上轰然炸开。

烟尘滚滚中砖石摔落,上一秒还在思考是不是有点对坟里的住民有些大不敬,下一秒萧晓几人就愕然瞪大了眼。

——还真让暮从云找到了。

他们瞬间作鸟兽般散开,打电话的打电话,通知的通知,不等大部队到来,暮从云抿着唇,率先一跃,跳入了被炸开的坑洞。

这次的爆炸大概将隐蔽基地的阵法也炸开了,他能察觉到在越笙身上的定位符,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

流光勾着他的指尖往前,也勾动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却不等他赶到,那点气息倏然消散得一干二净,包括和定位符双生的另一张灵符,也在他掌心彻底黯淡下来。

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定位符被破坏了,要么是携带符篆的主人死亡。

而定位符是烧成灰后给越笙喝下去的,不会被轻易破坏,那么就只剩下——

暮从云蹲下身去,指尖沾起一点地上血迹,他的手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而四周无人,血迹的主人也消失无踪。

——不、不会的。

越笙身上还有周衡给的保命符,越笙答应了他不会无故送死……

脖颈间忽然蹭上一点冰凉的风声,青年目色一凛,骤然浮现在他脖颈之外的流光屏障一般浮现,替他挡下了这险之又险的一击。

“你来了,”恶鬼的声音在他身后阴恻恻地响起,好不愉快,“是来给我送载体的?”

它刚才一直在这里?!

可暮从云自进门起,就没有感觉到刀灵的存在。

如果是先前的刀灵,根本做不到这点。

那么——

越笙成功了?

见他警惕地起身,刀灵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一眼地上的痕迹。

“哦——”它忽然拉长了尾音,语调上扬,快活道,“你是来找那实验体的?”

它嘻嘻笑了声,朝青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真不巧。”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掉啦!”

第102章 报恩 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声。……

臭氧的气味在地下暗道里的通气系统里循环, 此刻却若有似无地夹杂了几分哀灵花的幽香。

青年的身形只愣怔了一瞬,如雨点般倾盆而下的攻势便轰然而至。

暮从云侧脸躲过那一把鬼气森森的长刀,刀灵高声讥笑, 宛若在逗弄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怎么不说话了?伤心了?”

“把你的这具身体乖乖让给我,我会好心送你们团聚的!”

金色的火焰如同绽放的莲花,一朵接一朵地砸落在恶鬼身上, 又被浓郁的黑气吞没, 青年的下颔被火光映出绷紧的线条, 声音却是和它料想之中差别极大的平静。

“如果是这样, 你会把他的尸体给我看。”

恶鬼嚣张的语气中还夹杂了几分忿忿的气急败坏。

倘若确实如它所言,越笙已经遇害, 那么在异象局攻进来的那一刻, 它会把越笙的……尸体, 大摇大摆地展示在他面前。

隐没在黑暗中的手指无声攥紧,暮从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黑色的雾气顺着他的袖口往里钻, 幻化成细小的毒蛇, 隔着一层薄薄的金色流光啃咬着他的手腕,耳膜间依稀传来心跳的轰鸣声, 青年屏息后退了一步,往血迹的方向看去。

在不远处, 还散落着零星的血色。

地上被拉出一道血痕,暮从云沿着拖拽的痕迹找去,却发现末端被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

他的呼吸稍稍一滞。

越笙被带走了, 是驱灵人,还是别的什么?

“你的手在发抖,”刀灵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看来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淡定。”

“不错, 他现在是不在我手上,不过嘛——”

恶鬼的尖锐利爪破开风声,黑雾如同巨蛇一般迎面撞来,伴随它满怀恶意的声音低低响起,

“他把心脏都捅穿了,才解开我们的契约,你猜——他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

锐利的破空声掩盖了暮从云喉结的滚动,青年定定地看了它一会,腕间的金线不断拉长,流光刺入黑雾,很快又被吞噬殆尽。

“你在等什么?”

几息下来,饶是刀灵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暮从云始终在躲避着他的进攻,而不是攻击。

更奇怪的是,青年看上去也并没有逃跑的打算。

如果越笙无论如何也要把它身上的契约解开,异象局会这么简单地放它自由吗?

刀灵在世间活过了百年,早在第一任主人在世时,他就接触过足够多的人类,也从汲取的情绪里见过众生百态。

它开始学着人类的行为模式思考,谨慎地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咻——!”

“小暮——”

好似琴弦崩断的穿刺声骤然响起,与之一并出现的是一道急匆匆的女声,一把被黑色塑料层层包裹的柱状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直向暮从云飞过来。

那是什么?

直觉告诉它,青年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东西。

刀灵难得生出一种诡异的恐惧感,下意识就要抓住那飞来的布包。

但青年早先刺入黑雾后消失的金丝此刻犹如天女散花一般,精准地钉穿了它的身体,恶鬼目眦欲裂,只能看着那布包落到暮从云手里。

金线牵制恶鬼的时长不过短短一瞬,却已经足够青年拿到残刀。

不远处的余桃枝撑着膝盖大喘气,她沿着暮从云沿路落下的金粉一路追过来,好歹是赶上了,在刀灵把目标转向她之前,她敏锐地一转身,躲进了另一条通道里。

刀灵的目光死死盯着暮从云手里的布包。

那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黑袋子,但它就是被定住了身似的,哪怕从青年的流光中挣脱出来,也不敢再贸然上前。

暮从云手指攥着布袋的一端:“他除了把你们身上的契约解开,还办到了另一件事。”

“什么?”

无端生起的金色火焰包裹住它漆黑的身体,刀灵目光一颤,不可置信地低下眼去。

这火焰……没被他的怨气熄灭?

怎么可能?

它试图逃离金焰燃烧的方寸之地,但四周的金线不知何时已经搭建出一个囚笼,青年没有拿着布袋的另一只手抬起来,金线就沾满了指尖血,从他的指尖刺出,在虚空勾勒天罗地网。

布袋缓缓落下,露出一把其貌不扬,甚至断了一截的残刃。

“是你?!”

刀灵当然认得这物,它自诞生起便附着在上边,比起如今手持的长刀,残刃才是它的诞生之地。

但不等他惊愕,青年指尖染了血色的金线便又生出新的,纷纷缠绕上刀身,刀身被金线照映,反射出淡淡的光纹。

倘若不看刀型,不看外表,出自同一工匠之手,这也是把——

不可多得的好刀。

刀身从青年手中飞出,犹如破空利剑,贯穿了刀灵的额心。

“怎么会是你……”

恶鬼在金光中扭曲嘶吼,黑雾疯了一般朝四面八方无差别地攻击,

“你早该随着你那个该死的主人一起下葬!怎么会是你!?”

只有同源的另一把刀,能够彻底抹杀它的灵魂。

藏在通道之后,另一道淡淡的女声轻叹着响起:“大概是因为……”

“将军认为自己有罪,将胞弟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

“——所以这把残刀,最后葬进了你主人的墓中。”

那怎么可能呢,恶鬼愣愣地想。

主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乱葬岗,那这把伴随着将军出征,又取得无上荣光的残刀,最后也被弃入了里面吗?

但下一秒,它就在金光中崩解成飞灰,随之碎裂的是钉入它眉心的残刃,金光散去,地上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长刀。

霜刃流转的三尺刀锋躺在冰凉的地面,躺在另一把残刀的碎片之中。

余桃枝试探着走近了些:“所以,它死了?”

偷刀的过程不可谓不凶险万分,饶是贺平早早在路口接应,她们也差点被堵到追不上几人。

但比起刀灵能够彻底消散,那些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暮从云捡起地上的长刀递出,匆匆向她一点头:“越笙被带走了,我去找他。”

尽头的血迹只有一瞬摩擦的痕迹,很快又消逝无踪,黑雾散去,很快余桃枝也注意到了通道里的血色,她骤然蹙眉,刚想开口和青年一块去,身旁却忽然飘来一只执念。

青年在行动前带来了几只帮忙的执念,为了防止误伤,已经让他们认过了照片,小少年不知打哪赶来,一双嘴皮子上下翻飞:

“主人,找到容海道了!吴姨她们还在追那个姓关的!”

暮从云脚步一顿,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余桃枝。

余桃枝看看手里的刀,又看了眼不远处沉默的青年,咬咬牙,向着小姜的方向转回了身:“走!我和你去!”

血迹的末端很快消失在潮湿砖石的间隙里,暮从云一路追到了暗道的尽头,低下隧道的霉菌味让他身形有些摇晃。

他刚才抽出了过多的心头血,又引燃了越笙原来留在恶鬼身上的那一份。

揉了下有些发昏的脑袋,暮从云抬起眼,通道似乎已经走到了末端,暗道尽头并没有连着任何的路,但是——

青年轻吸了一下鼻子,嗅到了那股很淡的幽香味。

会在哪里?

饶是打着手电筒,在这漆黑阴沉的通道里也效用甚微,几缕黯淡了许多的金线再次被他唤出,摇摇晃晃地贴上密不透风的墙面,试图寻找到另一方出口。

“喂,暮从云?”

恍惚中,一道朦胧的男声自他头顶不远响起,青年蹙了下眉,借着手电的光向上看去。

通风口被移开了一小块,周柏正整个执念贴在里头,谨慎地打量着他。

借着手电的光确认他的身份后,周柏迅速正色道:“快来!你家那位要不行了!”

来不及确认他是否可信,他借着周柏的力,踩着墙壁爬上了通风管道,却没想里头还有一番天地,暮从云弯下腰跟着他移动,血腥味在窄小的管道里也愈发浓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

周柏随意应了声:“那天找到谷子穆之后,我看见很多净化区的执念跟他们走了,我本来也应该是这里头的一员,就跟上看看。”

语气惬意得好似只是跟过来采风。

“他进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刚才发现你老婆要死了,我就给你捎过来了。”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也算……还了他曾经的恩情。”

暮从云把他口中的两个字在齿间含了一遍:“恩情?”

“你还不知道?”周柏有些诧异地回过身瞥他一眼,“好吧,就是之前有一次他和我们被关在一起,干了净化师的话,给我们清洗怨气。”

“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局里的要求,反正那几天有执念攻击他就躲,一次也没出手,折腾了三天才把他放出去。”

他抿了抿唇:“虽然那次清洗并不彻底,但我能想起谷子穆,得感谢他。”

在一边要躲避着恶念攻击,一边要吸收他们身上怨气的情况下,越笙磕磕绊绊地在诺大的公开场地不休不眠地净化了三天。

虽然效果不算彻底,但还是让他想起了许多。

暮从云又不说话了。

铁锈味越来越浓,周柏在通风管道的尽头停下来,他飘出外头,小心打量了一遍周遭环境,才拉开透气窗:“快过来!”

这是一件及其窄小的仓库,仓库的正中间,躺着一个人。

越笙毫无生气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皮肤泛着失血过多的青白,胸口的黑色制服被大片的鲜血染湿,宛若一尊被打碎的瓷器。

“……哥?”

暮从云颤抖着跪下身去,撕开那黏连着血肉的多余衣物,怀里的躯体一动不动,并不因为剧痛颤抖,也没有因为他的到来给出一丝一毫的反应。

越笙只是静静地闭着眼,在他怀抱里的身体不能被捂热分毫,冰冷得像冬日里的石碑。

就是在灵坟里那会,暮从云也没有如此真切的、马上就要失去他了的错觉。

周柏默默地飘到仓库外边去,给他们留下两个人的空间。

温热的水渍落在越笙的颈间,青年扶着他脖颈的指尖颤抖,却屏住了所有声息,只求从深厚的冰原之下听到一点回音。

——可指腹之下的皮肤冰凉,什么也没有。

不是说,不会无端送死的吗?

不是说,想和他一起过下去的吗?

暮从云徒劳地想要捂住那个冒血的窟窿,却在止不住的战栗中骤然发现了什么,触电一般的松开了手。

手电筒缓缓下移,他看见越笙本该被洞穿的心脏处正在缓缓地结出金色的丝茧,细密的金光沿着血管蔓延,像是给将碎的瓷器镀上金边。

是周衡给的那张符篆……

暮从云压着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越笙,片刻之后,才敢再次往他的脖颈挨上带血的指尖。

他深呼吸了几次,才勉强能够听清。

“扑……通……扑……通……”

——那道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脉搏声。

青年长长的、如释重负般缓了一口气。

宛若浑身卸了力一般,他骤然松了力道,外头的异象局还在和驱灵人交战,这里随时有被闯入的风险,他却放任自己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地。

越笙……还活着。

这实在是——太好了。

第103章 报仇 他的父母……能够看见吗?……

金丝交织缠绕, 在越笙的心口上缓缓地缝合伤口,青年正要撑着膝盖站起来,门外半透明的执念忽然飘进来。

“有人来了。”周柏压低了声音道。

仓库里灯光昏暗, 地下通道里为了省电,常年是半亮不亮的场景,门外的脚步声慌不择路般, 暮从云推开一点门缝, 金光覆盖的眸不动声色地往外看去。

大概是身后的追兵声势渐熄, 来人也放慢了脚步, 于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青年听清了他嘴里的自言自语。

“传送阵……毁……”

“刀灵……紧急方案……”

暮从云的目光突然一冷。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这声音?

关春山刚从一个疯执念的手下逃出来, 他暗自回想着那女人的样貌, 极为不解。

为什么对方看自己好似仇人一般?

是荒山上的女人吗?

——他没印象, 也不认识。

面前的小道通往另一个逃生口,通道里只剩下他的脚步声, 关春山谨慎地放缓了步子, 以免声响过大招来异象局的人。

饶是他已经足够谨慎,在身侧某扇铁门“咿呀”一声被撞开时, 仍不可避免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掼倒在地。

“谁——”

泛着血色的流光将他缠绕成一个人形的粽子,关春山踉跄着后退几步, 就见地上缓缓浮起一道金色的结界,青年指尖金芒流转,若有似无的流光在他手中凝成金色长针。

暮从云自漆黑的门扉后缓缓走出。

他站定在关春山面前, 神色落在阴影中难辨喜怒,一站一坐,便宛若观察丧家之犬般,垂目冷漠地看向地上的人。

——杀了他父母的真凶就在眼前。

而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打扰。

“又是你, ”关春山低低笑了声,“当年你父母也是这样面对我的,要帮你回忆一下他们的下场吗?”

绞在他身上的金丝愈发紧绷,关春山敏锐地注意到青年指尖凝固的血迹。

“你已经动用过心头血了?”他挑了挑眉,“那你可要注意些,现在的你完全是透支身体在硬撑吧。”

他的指尖已经摸到了袖口的符篆,还没来得及抽出,青年掌心那道发丝一般细的金丝便如同长针,贯穿了他的手。

“呃——!”关春山瞳仁骤缩,金针钉在符咒上,连带着那张符咒一同烧了个干净。

“妈的,要不是那个疯女人……”他暗骂。

以暮从云如今的身体状况,倘若他尚未精疲力尽,还能压这小子一头。

但他被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追着跑了半个地下通道,也不知道那执念身上有什么法宝,寻常的符咒或是驱灵术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

暮从云蹲下身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面前的仇人。

金丝已经抵上他的喉间,暮从云神色平静:“在这里杀了你,应该没有人知道。”

关春山面色一变,左右双肩却同时被两道金光贯穿,确认已经卸了他力道,脸色白了两分的青年轻嗤道:“那就……太便宜你了。”

让关春山死得这般轻巧,那被他惨害的那些执念,他的父母,地下之灵又岂能安康。

“我为你想好了一个最好的死法。”

漆黑中,青年的两点金眸宛若鬼火,他轻勾了下嘴角,缓缓站了起身。

在他身后,关春山唇边渗出点点血迹,在暮从云转身时,他猛地向青年的背影吐出一口鲜血。

却如同蜉蝣撼树一般,泼洒的血色只是飞到了结界边缘,就被金色的火焰燃尽,青年停下脚步,没什么感情地晒了声。

“以为我还会像上次一样,对你毫无防备?”

他侧过脸,冷漠地瞥了一眼在火焰中狼狈挣扎的人形,兀自走回了仓库。

*

近乎两个小时后。

出口之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重地响起,小道尽头缓缓出现一道人影,余桃枝停下不停踱步的步伐,惊喜地迎了上去。

坟地上林林总总被绑了数百个之多的驱灵人,加上层叠流动的异象局人员,不可谓不是一副热闹景象,却在暮从云缓缓抱着人出来的时候,不约而同向出口投去了目光。

青年步履平稳,面无表情,怀里的男人却是失去知觉的,越笙侧脸埋入他的怀中,露出半边苍白侧脸,黑色制服半敞,一身里衣都被血色染了红。

等待越笙伤处愈合花了不少时间,加上要维持困住关春山的灵阵,暮从云看似稳当,实则一路不知停歇了多少次。

比余桃枝更快迎上去的是几道在出口徘徊的执念。

“主人!”

小姜拉着苏柳跑了过去,又在暮从云面前紧急刹车,吴姨拂开手足无措的一群小执念,将越笙接了过来。

在她抱稳越笙的一瞬间,暮从云终于松了口气,平稳的身形再也忍不住地左右摇晃了下。

执念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扶稳,余桃枝正要询问他情况,就见那通道尽头,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个人影在往外冒。

“项武,”暮从云缓了口气,才想起来似的指向里面,“去帮下他。”

光头领了他命令进去了,片刻后,项武和周柏一人一只腿,拖死猪似的将血呼啦一片的关春山拖了出来。

“累死老子了,”周柏愤愤不平地把关春山往地上一摔,“还他的恩是一码事,拖人可是另外的费用!”

异象局的医师们接手过了越笙,吴冬玲也顺势回到青年身边,她长眉颦蹙,冷眼看向地上的关春山。

“是我没跟好他,才让他跑了,”她摇了摇头,复又转过脸来,担忧地看向青年,“小暮,他没有伤害你吧?”

看来关春山口中的“疯女人”,就是吴姨了。

吴姨是他父母最早救下的执念,也是和他父母感情最深的执念,要说复仇,她的恨意不会比青年少。

暮从云应了声:“嗯,我没事。”

又转过脸去,看向一旁的余桃枝:“小桃姐,我和你说过的事……”

“当然,”余桃枝点点头,她看上去还有很多想问,但此情此景,她还是先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了青年,“里面收集到的恶念,都在这里了。”

三个被暮从云改良过的小型收容瓶出现在她手中,一个的容量是百余个恶念,身后有异象局的队员看着他们,迟疑着劝阻道:“这样不好吧……”

“万一、万一把那些家伙放出来,他们再攻击我们……”

这次清剿行动是整个异象局一起出力的,里头的恶念也是他们一个一个抓进去的。

虽然伤势惨重,但有暮从云先前给的符咒,并没有出现人员死亡。

饶是如此,要把他们千辛万苦抓进来的执念交给青年,再让他放出来,这样的决定还是太过大胆。

有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是啊,万一他把这些恶念都驯化了,像驱灵人一样……”

暮从云往来人的方向挑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柳就“哈?”一声瞪向他们:“要不是我找到传送阵破坏了,你以为你们抓得住他们?”

周柏也白了几人一眼:“不是这小子把刀灵灭了,你们这会早在地府里团聚了。”

围在那人身边的其他成员纷纷让开,把话题中心的人物给空了出来。

接在两人后头,小姜嗤之以鼻道:“说得这么好听,一会把我主人的符咒还回来啊。”

被当场抓包那人面色发白,就听小少年不依不饶追问:“不会是用了吧?还是舍不得还?”

眼见着场面开始难以控制,暮从云才出口制止。

“……行了,”他揉了揉小姜脑袋给他顺毛,“再吵下去没完了。”

青年伸手接过余桃枝递来的收容瓶:“你带人远离百米后我再动手,”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把容海道也留下。”

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个人。

但听了周柏方才和他的描述,似乎之前越笙那事还和姓容的有关。

暮从云眯了眯眼。

新仇旧恨,干脆一起报了。

就是可惜他哥现在看不见。

想及此,他看向不远处担架上的越笙,山子晋和贺平陪伴在越笙身边,余桃枝最后一个离开,带着围绕在他身边的执念们,暮从云绕过面色阴沉的容海道,用脚踢醒了地上的关春山。

他蹲在关春山面前,向他展示自己手中的收容瓶。

“认得出来么?”

黑色的恶念在瓶身中来回撞击,小小的瓶子里包容万象,却不等关春山细看,瓶塞被青年拨开,黑雾成云一般蹿逃出来。

远处的一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却没想那黑雾并没有逸散,也没有冲过来攻击他们,须臾之后,黑雾中先一步响起了关春山的惨叫声。

“不!我才是你们的主人!”

数十年苦修的灵气飞速逸散,被饥渴的恶灵疯狂吸食,他踉跄着往后跌去,没了周身灵力护体,他便再不能直面恶念身上怨气。

数以万计的负面情绪疯狂撞入脑海,一旁的容海道已经将脸上的肉都挠出了五指血痕,极端的恐惧却惹得纷飞的恶鬼更加惬意。

那是他们一手养出来的恶念。

暮从云沉默着,一个个打开瓶塞,飞舞的恶念从瓶中蹿出,都蹭过他掌心新增的伤口,至阳之体的鲜血足够他们神志复明一瞬,也足够他们反噬主人。

那些被炼化的恶灵们咬住二人四肢,耳边回荡着痛苦的哀求和尖叫,暮从云放完血后,愣愣地看了一会。

他的父母……能够看见吗?

看见他已经为他们报了仇,看见他也为这些无辜的怨灵们报了仇。

周遭风云卷涌,仿若天地都变了颜色,被痛苦束缚了半生的灵魂们齐声哀嚎,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苦痛。

他们之中,更多的只是个普通的执念,或是还想看上一眼留念之人,或是还想在这世间停留一瞬时光。

雨水凄凄沥沥打落下来,怅然洗净一地冤屈,也让天地彻底寂静无声。

青年眼前一黑,在雨幕之下,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04章 未醒 “或者……您进去把他带回来?”……

暮从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醒来时,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几分触觉,随即而来的却是五指上抽搐的锐痛。

“滴答。”

吊瓶里的药水滴落,青年缓缓恢复几分神志, 正半撑开一双眼皮,就听见有谁人惊呼着“醒了一个!”之类的话语,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心电监护器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暮从云正试图摘了面上的氧气面罩, 就见乌泱泱一群人冲了进来, 为首的医生按下他半抬未抬的手, 就开始了一系列的检查。

暮从云莫名其妙,等到检查完的医生松了口气, 又和身后的余桃枝几人交代了一声离开, 他才哑声问道:“……我怎么了?”

话说出口, 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过分。

多日未进水的喉咙宛若刀割,萧晓过来给他倒了杯水, 连称呼都不用了:“你还好意思说!吓死我们了!”

“突然你就晕了,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三天啊三天!我们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他睡了这么久吗?

青年轻愣了下,虽然知道滥用心头血对身体的损伤很大, 但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观的反噬。

不仅浑身无力,就连眼皮也有些困顿地又垂了下来, 他却下意识追问道:“越笙呢?”

“……”

他病床前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余桃枝站出来告诉他:“他还没醒。”

又补充道:“不过队长的生命体征很平稳,他比你受的伤还要轻一些, 既然你醒了,他肯定也没什么事。”

得到肯定的答案,青年暗暗松了口气。

巨大的困意将他捕获,迷迷糊糊中, 他再一次合上了眼。

再醒来已经到了晚上,梁元良守在他床边打瞌睡,听见一声隐约的“梁叔”时,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旋即,老头子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床上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轻弯了眉眼,虽然脸色不算太好,神志看上去却已经清醒了不少。

又一拨医生过来给他做了检查,为首的医师横竖瞧着眼熟,暮从云有些迟钝的大脑缓缓启动,后知后觉他是先前在医务室里遇过的那位李医生。

李明玉给出的检查结果和早上并无二致,青年身体素质很好,虽然心头血的使用亏空了内里,但多休息就能够补回来。

暮从云欲言又止,于是李医生在向他道别前,福至心灵般道:

“越队还没有醒,他在你对面的病房,你晚些可以过去看看他。”

送走了医生,病房里慢慢恢复了平静,老头子一边戴着老花镜给他叫餐,一边絮絮叨叨训了他几句,内容大抵是关于青年不顾自身安危尔尔,好一通下来后却始终没听见青年应声。

他低下眼去,就见暮从云视线虚虚落在半空,自言自语般问道:“你说……他们会怎么看呢?”

中间的称呼被他囫囵过了去,青年很久没叫过他们的名姓,一时还有些茫然。

不等梁元良反应过来,他极快地回过神,向对方弯了下唇角:“所以,在我晕过去以后,驱灵人怎么样了?”

老头子探究而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面上落了一瞬,好一会才慢慢移开,他配合着暮从云将方才的话题糊弄过去,和他讲述了异象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青年的晕倒来得猝不及防,被他放出来的执念还黑压压地在坟地上飘着,有腿软的成员已经两股战战地准备后撤,却不想那群执念并没有乱跑,也没有攻击他们。

他们只是茫然地看了看地上的青年,不知是谁带了头,又一个接一个的回到了原先的收容瓶去。

异象局的人哪见过这般情形,纷纷愣在原地,等到四周寂静一片,确认危险解除后,才呼啦啦地一哄而上,来查看几人的情况。

关春山自不用说,他是被反噬得最为严重的,毫无尊严地蜷缩在地上,目露恐惧,那模样比失心疯的精神病还无不及。

他念着什么“别过来”一类的话语,状态看上去和异象局里需要接受心理疏导的外勤人员极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阵法的反噬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神志,他的意识被拘束在人间,会在恐惧中度过下半辈子。

容海道常年潜伏在异象局,并不是画符人,遭到的反噬比他小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已经被异象局扣留了。

余桃枝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理上门来向她讨要说法的家里亲戚,一怒之下,把举着字牌让她还回圣物的大叔大伯们……也扣下了。

现在和那些个为非作歹的驱灵人一并关在牢里,等待逐个审问。

“对了,还有件事,”梁元良道,“是周衡回去主持的大局,他回局里之后,把原先的高层清理了大半。”

“而且不知是打哪里的传闻,都传他要让位给桃枝,这小姑娘确实不错,你当初让我提点她,是看出来她有这能力了?”

“……”青年默了几秒,慢吞吞道,“算、也不算吧……”

只是因为那会余桃枝成天和他吐槽异象局奴役牛马的悲惨生活,他就想着让一肚子怨气的小桃姐上台亲自整治一下,说不定会有妙效。

显而易见余桃枝做得很好,现在她在朋友圈骂人都不用分组屏蔽上司了,而是指名道姓把异象局从上到下,从人员素质到行动要领都问候了一遍。

——大有把以前只敢给小队和暮从云看的那些朋友圈通通解除隐私的意味。

遵循医嘱,梁元良给他点了一碗清粥,清汤寡水的在病床上熬了两天,暮从云终于忍不住了,刚能下床就偷溜进一旁的病房。

越笙还是没有醒,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心跳监测仪机械的跳动声在病房内环绕,他一身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出的白雾都让他一双长睫微微震颤,暮从云垂下眼,用指腹细细描摹了一番爱人的面颊。

他心里隐约生起两分担忧。

按说周衡那符篆能够起白骨,易生死,而越笙的检查一切正常,没道理……到现在他还醒不过来。

他的手最终落了下去,握住病号服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曾经能够轻易折断恶念颈子的指节,如今乖顺而无力地搭在他的手心里。

暮从云就这么看了越笙许久,直到身后的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前来查房的李明玉见到他时愣了一瞬,很快又推了下眼镜,恢复往日神态。

“你好,”他礼貌道,“我来给越队检查。”

鉴于对方也是个不省心的病号,他诚恳建议:“您刚醒不久,我建议还是在床上多待一段时间比较好。”

暮从云让开了些,他看着李明玉熟练地记录着数据,又置换了一波架上的输液瓶,直到对方将将要离开,他才叫停了人:“李医生。”

李明玉回过头来。

“他的状态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暮从云垂了眉眼,看向病床上的人。

李明阳轻抿了下唇,很快反问道:“生命体征一切正常,灵魂检测也无碍,您指的不对劲是?”

暮从云将先前关于符篆的事情和猜想都告知了他。

越笙心口受了致命伤这事并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青年怕他伤口撕裂,是等愈合后才将他抱出来的。

而唯一知道的执念周柏出了基地后就不见鬼影,于是直到这会,李明玉才有机会知道越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了口气。

“我是有个猜想没错,”良久,他看向青年的眼睛,“但报告里一切正常,贸然提出也不太好,不过你这么一说……”

“倒应证了这个可能。”

李明玉别开眼:“刚被送来时,他身上出现了轻微的离魂症状,但桥梁实验会影响人的灵魂,我在局里为他诊治了十年,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现在看来,也许是天平被倾斜了,他的生魂出了些问题。”

暮从云骤然蹙了眉:“什么意思?”

顿了顿,他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桥梁实验?”

李明玉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第二个问题:

“将生人的灵魂送入往阴界的间隙,这一行为有悖阴阳,异象局改造了他的身体,才让他得以违背常理,安然无恙这么长时间。”

“但阴阳之间的平衡需要维持,这么多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大概是受了致命伤的撞击,让天平彻底倾斜,也让他的生魂现在被彻底困在了桥梁上。”

所以无论用仪器进行再多测试,也难以寻找出最初的病因。

青年的面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们一行人苦苦搜寻了关于实验的资料之久,现下却不如面前的这一个医生知道的彻底。

他尝试着动了指尖,淡薄的浅色流光已经能够被他再次召唤,似乎是察觉他的态度转变,李明玉愣了下,旋即无奈地苦笑一声:

“我要是想害他,就不可能把这些告诉你。”

这倒是真话。

但青年的警惕并没有因此减少几分:“桥梁实验的具体资料……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过。”

饶是先前因为刀灵的一番话,半真半假的真相传遍了局里上下,他们也并没有出示任何相关的文书资料。

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一个对实验内容了如指掌的医生……

李明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半晌,他肩膀一松,垂眸道:“你就当是……一个边角小人物的自白吧。”

“人体实验的风险很大,本就需要医生协助,更何况是这么大批量的实验体,不过我并不是参与者,只是一个顶替了同事名号的小杂鱼。”

“我也就因为好奇去过那么一次,还差点被发现了,我同事的名字你也可以去查,看局里是不是有这个人。不过他十几年前就被清理掉了,我看是悬。”

他自嘲般笑了声:“凡是知道实验这事的,都死了个干净,你猜……我为什么要瞒着?”

“……”

他说出口的信息量足以为证据不足的数起冤案定下罪证,也能掀动异象局沉寂已久的涌动暗潮。

暮从云却并没有显得很意外。

结合先前他们的猜想,还是让他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

默了片刻,青年散去金线,问道:“他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办?”

见他态度软化,李明玉也跟着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人:“……桥梁连接生死两界,按理说,能够连通死亡,他也能找到回来的路。”

而越笙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灵魂枯萎的迹象,足以表明他还在桥梁上徘徊。

“……你的意思是,我们什么也不干,就等他自己找回来?”青年稍霁的面色又黑了下来。

也不知道桥梁里是个什么地方,就越笙那认路的能力,他能自己找到出口吗?

李明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半晌,他揣摩着青年的面色,迟疑道:

“或者……您进去把他带回来?”

第105章 奔赴 他轻轻地、却又坚定地点了头。……

“嗯, ”暮从云顺势点头,“要怎么做?”

等了好一会儿,被他拦住的医师都没吭声, 青年蹙了下眉,又重复了一遍问话,李明玉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他迷茫道:“您在问我吗?”

医师后退一步, 朝他摆了摆手:“我就进去过那一次, 有关的事情只知道点皮毛, 我哪能知道怎么到桥梁上去啊。”

他就一个小边角料, 这么多年能做的也就是对越笙多照顾点,哪有本事知道更多内情?

暮从云又不说话了, 定定盯了他一会后, 轻敛了一下眉目, 侧身让他出去了。

“……什么?你要到狭间去?”

余桃枝那头的声音乱糟糟的,暮从云重复到第二遍她才听清青年在说什么, “队长怎么了?你别乱决定, 等着,我过来找你!”

暮从云猜她这会正在忙, 正想说自己先找找办法,那头就风风火火挂断了电话。

无奈, 他只好守在病房里拨通下一个。

一行人先前为了解决越笙的体质问题东奔西走,有关桥梁的事,萧晓也有发言权。

在等人的间隙, 暮从云抽空上灵意看了一眼。

后台被成堆的艾特塞爆了信息箱,他翻到自己先前的那则求助帖,消息已经刷到了9999+,不少人都出现在帖子下面打卡。

随手把这则帖子给删除了, 目前他还没有再出去接委托的想法,也自然用不上回复那成堆的邀请函。

翻到交流区搜索了一下关键字,灵意里流传有许多专门研究各个领域的民间人士,暮从云就着阴阳间隙这一类的消息查了一通,倒真让他查出点东西来。

一则名为【关于我爹阴界一日游的分享】的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大多数人都当这是则无厘头的水贴给划了过去,暮从云点进去后才发现不然,贴主和父亲都是通灵师,在三年前,他的父亲因为车祸在生死边界走了一趟,苏醒后却意外地留下了记忆。

阴阳之事不可互通,往往命悬一线的人能见到的许多光怪陆离,回到世间就会被下意识遗忘。

【以下是父亲的口述:……我走到了一片鲜艳的花丛里,这些花比人要高,像是迷宫一样,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迷路,还顺利地走了出去。】

【出了花海就是一片荒芜地,很眼熟,后面我想了一下,大概是我回忆里的老家。】

【再往前走又是一片树林,最初能看见的花海又出现了,变回了普通的花卉大小,过了一座桥,就到了门前。】

暮从云挑挑拣拣地找出了全文里头的核心内容,作者的表述能力颠三倒四,着实让他不怎么看得明白。

花大概就指的是哀灵花了,先是花海,再是回忆,最后是树林和桥,暮从云在脑海里绕了绕,没太弄明白他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他随手关闭了这一则帖子,在楼下碰了面的余桃枝和萧晓恰好一齐推开了门,青年独坐在病床前,听闻声音后,慢半拍地回过头来。

“小暮!”

余桃枝喘着粗气,把公文包往椅子上一放:“我找周衡要了查阅权限,刚刚贺平把有关阴界的资料全部发给了我。”

萧晓接过其中一份翻看了下,阴阳两界的□□一直是异象局的重点项目,虽然查不到桥梁实验的具体内容,但旁的研究资料也有很多,可以供他们参考选择。

但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查到任何能让活人停留在桥梁上的方法。

“别着急,队长情况还算稳定,肯定有办法的,”余桃枝安慰道,“说不定他找到路就自己回来了呢?”

青年“嗯”了一声,想到自己刚才查看的帖子,特别是那句“花海和迷宫一样”,复又沉默下来。

现在他们谁也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到底如何。

——越笙若是单纯找不到路还好,万一他迷失在上边呢?万一他一遭失足,落入了阴界再也回不来呢?

送完资料的余桃枝还有工作要忙,她再三叮嘱青年不要冲动后,像来时一般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萧晓陪着暮从云在病房里查资料,一连过了三天,却还是毫无进展。

其间越笙小队的其他队员来了又去,包括周衡和梁元良都来询问过情况,一行人却仍对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越笙束手无策。

暮从云的面色从开始的平静一天天演变得愈加低沉,后边连自己的病房也不待了,干脆地转进了隔壁待着,李明玉对这位病号是又惧又愁,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住进来了。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第四天清晨。

梁元良带来了一个人,赫然是那天带他们挑选古刀的古玩店老板。

古城和他笑眯眯打了个招呼,然后低下身去,指尖点在越笙额心,细细探看了一番他的情况。

“嗯……”古城眉心紧锁,喃喃自语道,“确实像是落入了那处。”

暮从云赫然抬脸:“您知道?”

梁元良示意他先别打扰:“我去找老古喝茶的时候把你的事说了声,别看你古叔这样,他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叫我带来瞧瞧。”

能在短时间给出数十把沾染阴气的古刀,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板。

暮从云呼吸轻滞,赫然生出两分希冀,差不多又过去了五分钟,古城才慢吞吞地收回了手,若有所思地在床边坐下。

“他的灵魂完好,但灵神却并不在此处,也难怪你们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古城看向他道,“我祖上对这些有点研究,但要怎么送你进去,还得再看看。”

青年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也就是说您有办法?”

古城犹豫着,似乎在思索,一旁的梁元良没忍住推了推他:“诶哟你个老东西,别卖关子了!”

“……不是我卖关子,”古城默默叹了口气,“那个小暮是吧,你过来。”

暮从云走到他面前,被他抓起一只手腕搭上二指,比萧晓的三脚猫功夫要好得多,只一息古城就给出了结论。

“你现在灵体不稳,又有一段时间没休息好了。”

“那生死桥可不是马路边上的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万一人没带出来,还把你搭进去就不好了。”

青年愣了下,他先前确实有些不顾自己身体,却没想这会还成了不许进入桥梁的阻碍。

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把越笙带出来。

看出他心中所想,古城毫不留情地拒绝道:“没得谈,我三天后会再来一趟,如果你的身体情况恢复到正常水平,我会让你进去。”

还要等三天?

暮从云没忍住,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梁元良,却没想梁元良默默别开头,错开了他的视线。

老头子叹了声,难得的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你古叔说得对……你看看你的脸色。”

“可是——”

青年本就受了重伤,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天不说,刚醒没多久又折腾着两边跑,梁元良头一次这么果断拒绝了他,甚至还搬出了病房里另外的一人:

“这小……小越醒了,你看他乐不乐意看你这样!”

暮从云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老头子看准时机拉着古城跑了,又在原地待站半晌,青年才轻叹了声,走到病床边坐下。

越笙面上的呼吸面罩已经撤掉了,他身体并无大碍,只是一直醒不来,看着看着,暮从云低下脸去,在他紧闭的眼睫上亲了亲。

算了,好歹知道要怎么做了不是。

他稍稍放松了些脊背,疲倦感就铺天盖地的追了上来,青年抓起他一只手放在心口,在昏睡过去前,只来得及迷迷糊糊喊了声“哥”。

于是三天后,前来检查的古城就意外地发现他身体数值已经全部接近达标,差不多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给老板投喂了大量灵药的萧晓悄悄错开眼,装作自己正在发呆。

“……算了,”既然暮从云灵魂还算稳定,那么他也会信守承诺,“你把病床和他挨着,然后躺下吧。”

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被古城赶了出去,青年垂下眼睫,就见他拿出了两张灵符,一人一张地贴在了他和越笙脑门。

“手牵着别放开,”古城将背包里的朱砂拿出来,一边围着床布置一边说道,“这阵法会把你们二人的灵魂绑在一起,也就是说,你会被送到他的身边。”

“时限是三天,他的灵魂特殊,能够在桥梁上徘徊这么长时间,你的不一样。”

“超过这三天,别说是他,就是你也回不来。”

红色的朱砂很快布满半间病房,古城垂眸看他,向他指了指那张符篆:“……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这两张符双生一体,进去后会各自跟在你们身边,你必须要找到他,另一张符才会显现,两张符一起撕毁,你们才能够回到阳间来。”

换而言之,如果暮从云没有找到越笙,也没有一并撕去两张符篆,他会被留在桥上再也回不来。

“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