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人?”
守门人稍微一愣,旋即危险地眯了起来, 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他站起身来,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语气危险:
“这里面没有活人,不管你要找谁,都请你回去。”
暮从云毫不畏惧地回视他的目光:“是不是活人、在不在里面,我亲眼看见才算。”
——下一秒,利刃似的怨气凝成实体,直直冲向他的心脏而去。
那淡金色的薄雾却在与黑刃接触前,骤然发出耀眼的光芒,青年的身形被包裹在能将执念闪瞎的光污染中,逐渐隐退不见。
正当守门人眯着眼试图寻找他的踪迹时,男人骤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掼倒在地,在他身后,黑门被谁人推开了一道缝。
“不、不行——!”他目眦欲裂地尖叫,“你不能进去!你会破坏最后的仪式——!”
“仪式已经开始了,谁也不可以阻止——!!!”
但无论他如何调动域外的怨气,都无法撼动身上的枷锁哪怕分毫,那些争先恐后扑过来的黑雾在还没有接触到流光之前就开始灼烧,在滚烫到几乎能将男人融化的火光里,他身后的黑门被不加犹豫地推开、穿过、又再次关闭。
——这是一道怨气形成的“门”。
所以,反锁住的方式也很简单。
两道流光尽职尽责地缠绕在门把手上,彻底封死了门被从外面破开的可能,暮从云回过身,往真正的“灵坟”里头走去。
这里确实是一片“坟墓”。
倒不是说看上去像,而是只要往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前方迈出一步,无形间似乎就能听到万鬼哀嚎的哭声。
青年还没走出几步,就踢到不知谁人的遗骨。
他脚步微顿。
结合余桃枝之前的话,他猜测那大概是进来处理怨气的先人们。
心里默念了几声得罪,青年下意识将步伐放谨慎了些。
浓郁的怨气比外头还要可怖几分,而虎视眈眈的恶念们,仿佛饿久了的豺狼虎豹,见了送上门的肥肉,纷纷从藏身的黑雾中现了形。
他们露出獠牙,张开利齿,想要好好尝一尝这不知死活人类的味道。
不消半分钟,他们就再也忍受不了在来人身边徘徊,生人味道带来的饥饿感沉甸甸地填满了欲望,让垂涎欲滴的恶念们放弃观察、径直朝他扑了过来!
——但在触碰到这块肥肉前,那股金色的流光就先一步烫融了他们的手指,恶灵们发出尖锐的咆哮,你推我挤地撞作一团。
他们畏惧地看着那金色的屏障,却又无法遏制住内心的杀意。
——太久、太久没有生人的血肉供他们吞噬了。
于是在暮从云往前走的这几个瞬息里,不同的恶灵不死心地往他身上扑,也同样在被烫伤的下一刻,发出痛苦的尖叫。
刺耳的叫声不算什么,眼前浓郁的黑雾不算什么,就算是不停往他身上扑的怨灵,暮从云都没有太过在意他们。
只是——
太奇怪了。
余桃枝他们为越笙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按照他们推测的结果来看,灵坟只是一块被阵法圈起来的平地。
而这里无论有多大,视野也应该是开阔的,他绕了两圈,面前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没有半点越笙的影子。
青年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忽然抬眼看向面前的恶灵们。
等等……
除了一开始他不小心踩到的那些白骨,后头再走了这么久的路都是平坦的。
百年来堆积的先人遗骨,难道只有廖廖几具?
青年停了脚步,打量般上下审视着面前随之停下的怨灵们。
只有一个可能。
——他从一开始,就被这些无脑扑上来,源源不断在他眼前涌出的恶灵迷惑了方向,一直绕着一个地方打转。
而其中理由……大概是为了让他和另外一人分开,好最大限度地满足两边恶念的进食需求。
这些恶灵被关在灵坟里不知饿了多久,早养成了同类之间特有的默契。
暮从云沉思片刻,在一群饥肠辘辘的凶兽前,突兀地伸手托起一颗被流光覆盖的金色小球。
不等四周的怨灵们有所反应,那灿金色的圆球倏然炸开,如游龙出海般,风波所及,恶灵们咆哮着被飞浪卷出数十米,花瓣一般层层散开。
暮从云就这么一路驱赶着席卷而上的黑雾和怨灵,一路往与自己方才行进方向相反的另一头走去。
越笙以前进来这里,就为了清理这些东西?
围在他身边的恶念们都不算太棘手,但数量实在太多,又会躲着他的金浪走,维持在即使被烫伤了,也不至于被融化的程度,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接近他。
但越往他确定的那个方向去——
新加入的恶灵就像是得到什么指令般,再也不躲他的流光,尖叫着涌上来拦他,然后再被焚烧到失去半边身体,在哀嚎声中被金浪掀翻。
在怨灵组成的鬼墙之外,在不断前扑的恶灵之间,那一道偶然露出的缝隙里面,青年的呼吸骤然一滞。
在怨气最为深重浓郁的地方——
他看到一道朦胧的、背对着他单膝跪地的身影。
青年抽出怀里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刺破了指尖,以他的一点指尖血为媒介,这次冲过来的怨灵们被流光瞬间溶解,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彻底湮灭。
四周的恶灵们一时停下了步伐,他们在先前拦截这个人类的过程中都纷纷挂了彩,而金眸的青年却毫发无损地,一路走到了被他们阻拦的另一面。
趁它们因为恐惧停滞的片刻,暮从云几乎是瞬间撕开了被包围的口子,大步冲向越笙的方向。
反应过来的执念们纷纷咆哮着向他扑来,金色流光无风自动,甩成一道长鞭,执念们被长鞭一鞭扫落,纷纷滑行飞出数米,又挣扎着重新扑上来。
可惜他的金焰在黑雾漫漫中却很快熄灭,灵坟里的怨气深重到那点星火根本无法完全烧尽,受了伤的恶念们愤愤爬起,又开始重复起先前的同一套动作。
扑过来、被他打倒、再扑上来——
青年眉眼间泛出不耐。
他烦躁地“啧”了声。
短短路程被他无限度地缩减,在无限接近越笙身边的那一瞬间,暮从云才恍然大悟——
几个已经被怨气浸染得面目朦胧的恶念围在越笙身边,将男人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越笙撑着长刀跪倒在地,像是根本听不见身后的声响。
见身后的“小弟”们都没有拦住他,为首的几位恶鬼阴恻恻地朝他看来,其中一位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而易举地吸干了一位被摔在他面前的“小弟”。
“……”
这里的恶鬼已经强大到能够分食其他恶念的灵魂了。
暮从云抿唇不语,他扫了一眼不远处背对着他的越笙,原本围着越笙的恶灵现下齐齐看向他来,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面对几百双空洞的、垂涎的、亡者的眼眸,饶是习惯了和他们打交道的青年,这会都不由得在心里吸了一口冷气。
但下一秒,他没再犹豫,如同利剑出鞘般,稍稍动了身,也骤然打破了对峙中的僵持气氛。
在恶念们都提起了百般注意,时刻防备着他的进攻时。
——青年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恶灵们茫然片刻,才开始东张西望找寻他的身影,靠近越笙的恶灵还没来得及发出提醒,就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被一道刺目的金光逼退几米。
藏身在黑暗之中,暮从云极快地用指尖血在随身携带的黄符上画上几道,而后烈火熊熊烧起,金焰圈地一般,将二人团团围在其中。
拿出临出行前梁元良给他准备的几份灵符,全数扔入燃烧的金焰中,确认火焰一时半会不会熄灭,暮从云才蹲下身去,要查看越笙的情况。
但哪怕是他已经触碰到越笙的手臂,对方仍然维持着一开始低头跪地的动作,对他的接近毫无反应。
暮从云的呼吸几乎瞬间停滞了。
冰冷的体温,没有反应的躯体,沉默到死寂的灵坟里。
“哥……?”
他颤着手抚上对方的脸,低下脸的人乖乖顺着他的姿势被抬起头来,那双桃花眸半垂着阖上一半,空洞地目视前方。
指尖的血被蹭到了对方的脸颊,青年不死心一般,反复试了几次,才在那段无力下垂的脖颈间,探出一点微弱的、几近于无的脉搏。
如同深冰之下跃动的些微起伏,却让他一瞬间红了眼眶。
——他还活着。
来不及多去思考越笙现在的状态,他起身就要带人离开,在他刚要站起的一瞬间,却有什么风一般穿过灼烧的金焰,尖锐的五爪直冲他的面门而来——
暮从云眸光一凛,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他抬手打出一道灵符,那恶鬼却根本不避,用手就接住了他的攻击。
灵符在恶鬼的手上不过半秒就焚烧殆尽,恶鬼嘻嘻一笑,向他展示着自己毫发无伤的“手掌”。
——这是一只……和外头其他恶念完全不同的家伙。
青年悄然屏住了呼吸。
流光覆盖的金眸之下,他认得出,对方既不是围堵他的那些恶念,也不是先前守在越笙身前的那一批高级恶灵。
这只恶鬼几乎没有实体,却仍然凝聚出了头颅和四肢,而灵坟里的黑色怨气,不管是在哪位恶灵身上的,在这只恶鬼出现的那一刻,都仿佛水流重归大海,铺天盖地地朝它奔涌而去。
暮从云死死地盯着它,在瞬间就意识到了“它”是什么。
在灵坟里面,完全不惧怕他金焰的恶灵,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可能。
——余桃枝告诉过他的,越笙的那把刀里面镇压了一只吸收了无数怨气,在器物之上诞生的恶鬼。
也是让越笙落得如今这般地位的罪魁祸首。
在最初见面时,他就觉得那鬼刀阴气滋重,暮从云原本以为是因为越笙用它斩了太多恶念沾染上的,在得知真相后,他才知道——
那是在越笙极力镇压之下,还逸散出来的怨气。
但这位恶鬼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
他被怨气构成的身躯瞬间出现在青年面前,暮从云瞳孔骤缩,一时躲闪不及,好在身前时刻护着他的流光集聚于点,硬生生挡下了这一击,才让他不至于被恶鬼一爪穿心。
——这恶鬼的棘手程度,是十数个外头的家伙们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让执念恢复神志,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摇一个……由纯粹的恶意凝聚、诞生的怪物。
几次交手下来后,他几乎一直在躲闪着恶鬼的进攻,而四周燃起的火势已经下去了不少,许多恶念飘荡在二人的头顶之上,就等着那火焰焚烧殆尽后,将他们吞吃入肚!
暮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在恶鬼再次扑上来的瞬间,他用匕首在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
鲜血顺着他的掌心流下,恶鬼歪了歪头,还以为他又要用那金焰对付自己,它嗤笑一声,攻击的势头丝毫不减,根本没把他的动作放在眼里。
但这次它却没能够如愿。
——下一秒,那把匕首深深地捅入了他的身体。
刺骨的疼痛在他本不应该感受到的身躯上爆发,恶鬼不敢相信般捂着伤口,厉声嘶吼起来。
青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旁低垂着头的越笙,就在同一时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吟。
“呃——”
因着肋间的剧烈疼痛,他被硬生生从虚无的失神中拽了回来,越笙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而后捂上左胸处痛到像是断裂了的肋骨,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还记得这是哪里。
在灵坟里,哪怕有一丝受伤虚弱的表现,都会被恶鬼们吞吃入肚,所以他即使痛极了,也只是小幅度地急促呼吸着。
怎么回事?
有谁……攻击了他刀里的恶灵吗?
就算醒来就面对着这般景象,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所剩无几的灵力便下意识地压制住了刀内恶灵,那发出可怖咆哮的恶鬼登时熄了声响,被驱逐离开后,灵坟里又回归到最初的安静。
他已经没有更多的余力去将恶鬼束缚在刀里,好在这里的阵法就是为了困住它而存在的,也不怕恶鬼再跑到外头去。
越笙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冷气。
身上的痛楚慢慢变得可以忍受,可不等他抬头查看一番情况,冰冷的身体却倏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一片漆黑的寂静之中。
——在灵坟之中,这是不可能会出现的……活人的温度。
越笙倏然瞪大了眸。
“谁?!”
他又惊又惧,许久没有开口说话的声音低哑不说,唇齿之间还满是浓重的铁锈味。
他的五感已经近乎消失殆尽,越笙原想要扶住手边长刀将自己的摇晃的身形稳住,再去确认对方身份,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那双虚虚揽着他腰肢的手忽然使了极大的、几乎要将他揉进身体的力道,将他死死锁在了怀里。
而后,在越笙偏过脸的一瞬间,他的眼睛被一只手盖了住,唇间却覆上了一抹温热而柔软的力道。
越笙怔了怔,随即他茫然地瞪圆了一双眸,彻底傻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炽热的、不容他拒绝的、却又珍重无比的……
吻。
来人大抵是带着极大的怨念,掰着他脸颊的手捏得他有些生疼,吻在唇上的力度又深又重,不容置喙地将滚烫的气息一寸寸送入他的嘴里。
能够灼烧一切的热浪铺天盖地地俯冲而下,融化了他僵硬而冰冷的身体,那人像是要将他吞进肚子里去,掠夺着他冰凉唇瓣上的一切使用权;却又像是对待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最终也没有舍得下狠手,只是泄愤一般,用利齿轻轻上下一合,在柔软唇肉上重重咬了一口。
越笙发出一点吃痛的声音,于是攻城略地的来人理智瞬息回笼,他沉默片刻,低头埋在对方冰冷的脖颈间,叫了他一声。
“越笙。”
不是“哥”,而是他的名字。
被他抱住的僵硬身体先是愣住般一动不动,而后仿若如梦初醒,越笙手忙脚乱地推开他,一双还没恢复气力的手匆忙托起他的脸,不敢置信地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青年金色的瞳仁就这么对上了他的视线,像是什么蓄势待发的野兽,在黑暗之中,被流光倒映一双反光的凤眸。
“你怎么……”越笙身体僵硬,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暮从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在随时会被袭击的、危机四伏的灵坟里?
……他又是为了谁而来的?
被莫名的疼痛唤醒时、被无端强吻的时候,越笙都没有露出这样慌张的一面。
他脸色苍白,喉咙干涩,仿佛一下被抽干了所有气力。
他气息急促地摇着头,似乎想要否定眼前的一切,但暮从云抓住了他颤抖的手,让它们再次贴近自己温热的脸颊:
“你没看错,”他缓缓地、不留情面地宣告着对谁人的最后通牒,“是我。”
越笙像是被下了什么噤声咒,眼底是暮从云从未见过的慌乱,他仓惶地抬起脸,看见四周一圈腾高的金色火焰,和外头虎视眈眈,围成一圈的恶鬼们。
不应该是这样……
不能是这样……
暮从云怎么能在现在、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偏偏是他已经没了力气挥刀,也保护不了青年的这个时候,暮从云怎么能够出现在这里?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了另一样东西。
温热的、粘稠的,有什么顺着在他被青年紧攥的手背缓缓流下,在渐渐恢复的视力中、在火焰的映照下,他看见了那一道滑落到他手肘处的血迹。
“……”
暮从云身躯一震,双眸圆睁,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在他面前,越笙那张愣怔的、没有血色的面颊上,稍纵即逝地涌现一抹痛意,而后——
一滴清泪,自他纤长的眼睫下滚落,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薄薄的眼皮泛着绯色,眼角被带出一抹晕开的红,越笙连哭都是安静的,唇肉被牙齿咬得泛白,他颤着手将青年的掌心翻过来,而后指尖就这么悬停在他掌心的划痕之上,再也没敢往前半步。
不断有泪珠从越笙眼角滑落,刚才还在和他怄气的青年一下熄了大半的火,他颇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轻轻叫了一声“哥”。
他想说我刚才不是故意吻你的,只是一时没忍住;他想说我应该早一些来找你,然后问清楚一切,让你不再受异象局的气;他想说这伤口其实也就看着恐怖点,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痛……
可是越笙看上去太过难过,难过到让他一颗心也跟着紧攥起来,好像说什么都无法重新将面前破碎的漂亮人偶粘合起来,就连他也只能随之一起下坠。
暮从云翻了翻手掌,将那道狰狞的伤口在越笙面前藏了起来。
而后,他又一次贴近了对方,在沉默的一片死寂里,在火焰之外虎视眈眈的执念们眼中,他虔诚地、认真地低下头——
吻上了那一滴泪。
第67章 舍弃 他不想死了,他想要活着。
越笙茫然地眨了一下眼。
这次他终于对青年的接触起了反应, 朦胧视野里,他“看见”对方低敛的眉眼与高挺鼻梁,脸颊上似乎传来同样的温热, 仿佛有谁轻柔地拈起一片花瓣。
……他在干什么?
越笙久未运转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青年的面容又重新回到他视线所及之处,他才愣愣地抚了一下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你……”
他无措地张了张唇瓣, 但下一秒, 他的听力也如坚冰融化一般, 在腾升的火焰中, 他听见了冰层之外,恶鬼们满怀恨意的窃窃私语。
五感在恢复, 证明仪式被打断了, 恶灵们会不再忌惮他手里的刀, 也会像往日一般,想法设法地要把他吞噬殆尽。
——不对, 这里的活人还不止他一个!
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越笙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来不及思考青年方才的举措, 只迅速抬脸扫了一眼四周缩小的火圈,而后他俯下身, 在青年的身边捡起自己的刀。
暮从云悄无声息地蹙了蹙眉。
因为越笙显然还控制不好自己的身体,手指痉挛了几遍才拿起那把鬼刀,他撑着刀, 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却几次因为身体的无力而失败。
他的手……使不出力气。
越笙低头急促地喘息着,正待再次尝试,长刀却被面前人夺了过去。
暮从云把他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刀重新扔回地上, 再把面前瞪圆了一双眸的人揽回了怀里。
青年声线低缓,似乎带了几分愧欠:“我刚才刺伤那个恶鬼,是不是伤到你了?”
余桃枝说越笙和刀灵是共生的,他之前还不明白其中意思,现在却后悔怎么没有向她多问几句。
越笙很快调整了呼吸,在他怀里摇摇头:“没有。”
说着就要起来。
但青年的动作很坚定,除了不让他起身外,他还把下颔抵在越笙发顶,按在越笙后脑勺的手掌也来回顺着他的后颈,像在抚摸一只小猫。
“哥拿刀做什么?”他轻声问。
“……送你离开。”
在他怀里挣扎的人闷声道,随着身体逐步恢复感知,他能察觉到灵坟里的恶灵们的蠢蠢欲动,恨不得下一秒就冲进来分一杯羹。
按着不让他动作的青年也不知懂还是没懂,随意“哦”了声,暮从云问道:“那你呢?”
“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伴随着越笙的沉默,顺着他后颈的那只手慢慢停了动作,转而危险地捏了捏,像是在警告他想好再说。
越笙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暮从云是为他进来的。
可是……
他不能走。
他默了几秒,试图和对方讲清楚事理:“这里很危险,我先把你送出去。”
没有任何一个活人的身体,能够忍受长时间待在灵坟里被怨气侵蚀,倚在青年怀里的几个瞬息,越笙又恢复了他的嗅觉,他鼻翼微动,迎面扑来的却是青年身上沐浴露的清香。
——夹杂着几缕血腥的铁锈气味,一股脑地往他鼻里钻。
青年捏着他后颈的手顿了顿,随即他头上传来一声轻哂,有谁漫不经心笑了声:
“腿长在我身上,我不愿意走,哥要怎么送我?”
暮从云低了眉眼,意有所指地看向越笙失力的身体,男人因为震惊稍瞪圆了一双眸,根本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暮从云还会让他知道,自己不仅说得出,也做得到,眼见着火圈越来越小,又往二人身边收缩了几寸,越笙急得又想去抓地上的刀,抱着他的人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
“哥还没和我解释清楚呢,你为什么删我好友?”
越笙面上空白了一瞬。
“哎,”青年幽幽叹了口气,“莫名其妙被删了,眼巴巴地找过来,不给个说法就算了,还要赶我走。”
寥寥几句,俨然将自己描绘得弱小无助、我见犹怜,还狠狠控诉了一番越笙的无情。
这是、这是可以这样比对的吗?
越笙无措地动了动唇,他想说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里太危险了,你先离开,但对方仿佛能够猜出他心里所想,假笑着先一步捏了把他的脸:
“越笙,你要给我赔偿。”
十分之专制,喊他名字的语气也带了几分咬牙切齿。
“……”这还是他恢复意识后第二次被青年直呼其名,越笙呆滞片刻,竟然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赔给你……什么?”
他在这里面,还有什么能够赔给对方的?
青年莞尔:“利息我已经收过了,其他的出去再算。”
兜兜转转还是离不开这个话题,眼见着对方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是那副要把自己也带出去的想法,越笙终于破罐子破摔,和他说了实话:“不行……”
他低声道:“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暮从云低头看他。
“……”
越笙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但也许是逐渐减小火势的金焰让他心生慌张,也许是青年自得的姿态,让他依稀猜到暮从云有不用依靠他,就能够安全出去的方法。
他抿了抿唇:“高危收容物S01号,我必须在这里解决掉它。”
“就是刚才那个恶灵?”暮从云偏脸看了一眼恶鬼消失的方向,“可他和你是共生的吧,你要怎么做?”
似乎是意识到下面的话会令青年不快,越笙下意识降低了音量:“局里的规划是在灵坟里办一场‘仪式’,既能解决掉它,也能将这里面收容的恶念们一网打尽。”
青年垂了眼,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的下言,于是越笙硬着头皮又讲了下去:
“这场仪式异象局规划了几十年,我是第一个能拿起‘刀’的人,也是被仪式选中的人,所以……”
他窥了眼对方神色,把后半句“我还不能出去”吞回了肚子里。
“老师说,我是为了这场仪式而生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要完成它。”
灵坟里一时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越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恢复了味觉,他在青年沉思的间隙,悄悄抿了抿被对方亲过的唇瓣——
却并没有那份滚烫的热度,他只感受到了与往日无异的冰冷。
越笙有些遗憾地咬了咬唇。
而这头的青年终于动了,开口却是一声冷笑:“什么老师不老师的,你都没上过学,那狗屁老师说的你怎么就信?”
越笙:“……”
“没了这场仪式,就没有别的方法能够解决那个家伙了?”
越笙摇头:“整个灵坟……就是一个困住它的容器,但是它在这里吞食了太多恶念,百年来阵法磨损,已经支撑不住了。”
见青年看向地上的刀,他又接着道:“他已经不用依附于器物就能行动了,我灵力耗尽,没办法再把它镇压回刀里。”
“……完成仪式,是最后的出路。”
最后在他身上恢复的五感是触觉。
那种朦胧的、靠在对方怀里的感知,瞬间变成了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温热拥抱,越笙喉结轻滚,想叫他快些走,却又因为依恋青年的体温,在他怀里停多了几秒。
也就是这么几秒钟。
青年原先已经放下去的手重新顺着他的背脊抚了上来,烫得越笙一阵激灵,他却被钳制在对方怀里不能动作,有人低低地垂下脸来,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如同自言自语。
“既然哥注定要走向这个结局,那当初为什么非要来招惹我呢?”
越笙落在身边的指尖蜷了蜷。
他浑身一僵,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自己当时的意图。
——最开始他去找暮从云,确实是为了给队里找一位“接班人”。
而背后的手掌在抚到他的脖颈前,兀自停下了动作,身前的热度骤然抽离,暮从云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再没看地上的他一眼,径直穿过了火圈离开。
越笙怔怔看向他离去的背影。
火光减弱,已经逐渐回退到离他只有一米远的地方,恶灵们见有人走出火圈,眼底发亮地就要冲过来抓住暮从云,却又被一阵阵金色的波纹震荡开。
几个呼吸之间,青年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而直到再看不见对方,越笙也没有开口挽留。
——他走了。
暮从云……要从这里出去了。
他慢慢地抱紧膝盖,将自己蜷缩回角落的黑暗里,这里离火圈最远,也能给他提供多一会喘息的时间。
他终于得以自由的手重新捡起长刀,越笙闭上眼,试图重新在地上布置好阵法,重新准备仪式,却发觉手抖得根本无法控制。
他无措地睁开眼,看向自己颤抖的指尖。
……明明已经恢复五感了,为什么还是使不上气力?
——不、不对。
是他的身体在发抖。
越笙怔怔想道。
如果青年坚持留下来,就会被异象局发现,也许还会像自己一样,被叫来处理最麻烦的“灵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过上日复一日的生活。
暮从云终于听他的话走了,他应该高兴的。
可是为什么……
——他的心里会这么难受?
浑身的血液似乎奔腾着涌向胸腔跳动的器官,他坐在最为熟悉不过的黑暗中,却是第一次感到喘不过气来。
胸腔剧烈起伏,身上沉甸得如同被压上千斤巨石,火势又减退了几分,越笙把头埋在手臂里,他五指紧攥着刀柄,也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活在不乏于训练、命令、任务三者交替的生活中,为异象局清扫完最后的障碍,是他作为“刀”最应该燃尽的余晖。
可此时此刻,他浑身颤抖,根本提不起拿刀的气力,也想不起任何的命令和任务。
他想起和暮从云一起看的电影,在软乎乎的沙发里,他被青年裹上一张小毯子;他想起自己在青年家里拿走的两袋甜点,可惜最后也没来得及吃完;他想起刚才在黑暗中把自己唤醒的痛楚,以及那一个隔了层朦胧轻纱,克制压抑的吻。
……他明明根本就不害怕死亡的。
他为此准备了十余年,甚至在命定的时刻将要降临时,心里都没有太大的波动。
——可是刚才,在青年给予了他温暖,却又抽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就……不想了。
他不想死了。
他想要活着。
越笙咬着牙,他甚至在无端期待着,方才的疼痛再降临一番。
——可是不行。
青年不应该再出现在他身边。
于是他又默默否决了这个念头,在火焰将要熄灭的前一瞬,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逼退围上来的恶灵,重新画上阵法,这没有多难,他练习了这么久,他能够做到……
而在他起身挥出长刀前,在恶鬼们的咆哮声接近前——
比火焰的熄灭先一步到来的,却是一阵阵恶灵们的吃痛声,伴着平稳的步伐,有谁停在了他面前。
暮从云把跨越了半个灵坟才抓住的恶鬼扔到地上,他重新点燃金焰,火光之下,他对上越笙愣愣抬起的双眼。
青年一时不由有些发怔。
“……怎么又哭了?”他蹲下身去,借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仔细打量着对方,“我这才走了几分钟?”
那恶鬼虽然有些难缠,但怎么说也是受了伤,而他计算好了火圈的时间,无论如何,在金焰燃尽前,他都能够回到越笙的身边。
越笙没能说话,却破天荒地扔了那把紧紧握在手里的刀,伸手主动攥住了他的衣领。
陪伴他十余年的长刀被扔在地上,摔落在那位“高危收容物”的身边,好似被谁决绝地舍弃了前半生的一切。
脖颈处贴上冰冷的面颊与泪水,被心上人投怀送抱的青年怔了片刻,半晌,他伸手回抱住怀里的人,轻声道:
“越笙,我最后再问一次。”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许久。
埋在他颈间的那颗头颅,微不可察地点了点。
第68章 情侣名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唉…”
“唉……”
“唉……!”
接连着听了萧晓一早上的唉声叹气, 余桃枝终于忍受不住揭竿而起:“你能不能安静点?”
她愤愤向沙发对面的萧晓扔了个枕头,可在场不论是坐在沙发上的她和萧晓,亦或是旁边神游天外的贺平和山子晋, 几人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心不在焉。
“我愁啊!”萧晓接过她扔过来的抱枕,面露苦色,“你说老板都进去三天了, 怎么还没出来?”
“……万一他要是出了点什么事, 我怎么和他家里人交代啊!”
这往后下去了, 他都不知道怎么给他们写告罪书。
“呸呸呸, ”一旁的山子晋赶紧呸了几声,“你能不能说点好的?我们队长也还在里面呢!”
已经在隔壁和局长打过碰面的萧晓破罐子破摔, 连着几天都赖在他们办公室里, 美其名曰不能一个人忍受等待的痛苦。
老大哥贺平主动承担了稳定军心的存在:“……那地方时间流逝和我们知道的可能不太一样, 再等等吧。”
饶是这么说,他们也都知道这是在自我安慰, 萧晓愁眉苦脸地捏着怀里的抱枕泄气, 看向办公室里气压低沉的另外三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也太难了吧!
等一个不知道好坏的结果, 还不如断头饭来得直接些。
——呸呸呸!什么断头饭不断头饭的,他老板肯定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小越哥……
话说都这么久了, 小越哥也不知道在里面怎么样了。
想及此,萧晓又重重地叹了声。
各怀心事的几人在办公室又熬过了一个上午,直到余桃枝被闹钟惊动, 起身叫他们去吃饭,才纷纷心神不宁地站起身来。
就在萧晓以为今早又要无功而返,准备随着他们去蹭饭堂的时候,裤兜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垂头丧气的他看也没看, 直接点了接听,而后余桃枝三人就见他如丧考妣的神色瞬间转换,萧晓虎躯一震,颤着嗓子叫了声:“老板!”
见几人目色一凛,都恨不得挤到他怀里一起接电话,他迅速把办公室的门拉了上,点开了手机的免提。
青年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你去哪里了?家里没人?”
萧晓愣了愣,下意识回道:“老板你也没给我开门的密码啊,我出去睡酒店……不对不对!”
他猛然回神,声音里快要带上了哭腔:“老板,你你你从灵坟里出来了!没事吧?”
还没等暮从云回答,一旁实在没忍住的山子晋也凑上一个脑袋,紧张地问道:“那、那我们队长呢,他还好吗,他还……”
——他还活着吗?
余桃枝三人几乎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那头的青年顿了片刻,大概是没想到他这边还有别人,默了几秒,他应了一声:“……嗯。”
“我把他带出来了,”想了想,他又说道,“萧晓你回来一趟,我有事要找你。”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几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余桃枝更是忍不住呜咽了一声,青年似乎是听见了,犹豫了片刻才接下去:
“你们……想见他的话,也可以过来,不过进门时动作要轻一些。”
来不及思索他这句话里的深意,余桃枝忙不迭应下,几人瞬间把什么午饭都抛之脑后,坐了车就要赶往青年的家。
却没想还没看见自家队长,他们就被吓了一跳,别墅的大门是被一个“小女孩”打开的,半透明的执念飘在半空,歪着脑袋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怎么……”
山子晋一个趔趄刹停了脚步,就连余桃枝都下意识摆好了防御的姿态,只有萧晓急急走上前,叫了一声“安安”。
“老板他们——”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小姑娘瞪了一眼,白雾在小女孩身边飘啊飘,凝结成一个大大的“嘘!”字,附赠一个感叹号。
她指指自己的嘴巴,比划了一个安静的动作,又指指楼上,余桃枝三人面面相觑,却下意识放轻了声响,轻手轻脚地跟着她一起进了门。
却没想这门口的小执念只是个开胃菜,一进门,数十双执念的眼睛就齐刷刷向他们扫过来,余桃枝没忍住咽了口口水,这一群执念都围在二楼某间房的门外,听闻声响,暮从云从客房里走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出来的中年女人飘下了楼,熟练地从鞋柜里找出几双一次性拖鞋,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笑:“家里不经常来客人,鞋子有些旧了,你们将就一下。”
这大概也是个生前惨死的执念,模样看上去不说凄惨,也有几分影视剧里恐怖女鬼的影子,余桃枝几人同手同脚地换好鞋,就见已经有几个执念动作熟练地从厨房端了茶出来,而青年正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
进门没能见到自家队长,几人都有些按捺不住,贺平犹豫着向他开口:“请问……”
暮从云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先坐下:
“他还没醒,我们先聊几句。”
看出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余桃枝又抬眸扫了眼二楼的客房,围在客房门口的执念们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去,她强忍着也去看上一眼的心情,率先带头在他对面坐下了。
而萧晓就更是直挺挺绕着他转了一圈,才又一次询问道:“老板,你在里面没出什么事吧?”
暮从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见面前排排坐好,正襟危坐的三人,他轻叹了声,主动告知了他们越笙目前的状况:
“他还会再睡一段时间,献祭仪式进行到了后半程才被我打断,被仪式反噬,他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见几人瞬间屏住了呼吸,目露担忧,青年给他们打上了一针强心剂:“也不用太担心,我昨天出来的时候,带他到周衡那里检查过了……比起丢掉性命,现在的情况已经不算差了。”
听闻“周衡”二字,几人纷纷坐直了身子,他们从余桃枝和萧晓的口中都听闻了青年带他们一路风驰电掣找来局长的事,但这半只脚踏入退休圈的老局长对他们而言还是相当陌生的存在,趁余桃枝他们消化着青年带来的信息,萧晓开口问道:
“老板,那你找我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青年点了点头:“嗯,这是我要和你们说的另一件事。”
“我把越笙的刀留在灵坟里了,”他轻描淡写地往湖里扔下一颗闷雷,“出来的时候我顺手解决了一半灵坟里的恶念,所以阵法应该还能困住那个刀灵一段时间。”
他说得轻巧,好似那些被异象局精英们都避之不及、纷纷送进灵坟的恶鬼是什么随手就能捏死的虫子一般。
“……”
在场几人纷纷陷入长短不一的沉默。
见他们没反应,暮从云接着说道:“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不切断越笙和刀的联系,等到下一次阵法崩溃,我们还是拿它没办法。”
这句话把在场几人纷纷拉回了现实,余桃枝蹙眉看向他:“但他是怎么和刀产生连结的我们都不知道。”
她知道青年找他们过来是要商讨要事,却也没想到对方上来就把这么大的难题摆在他们面前。
暮从云摇了摇头,从身侧拿起一份文件,他沉默片刻,才做好了心理准备似的,将那份文件在他们面前翻开。
“这是周衡给我的……关于多年前的那一场,启动编号名为A78号的封存实验数据,”他顿了顿,才垂了眉眼接着往下说,
“里面有他们如何让孩童之身走入阴阳之间‘桥梁’的方法,能够成功停留在‘桥梁’,保持着将死之身状态的实验体,就会被命令进入灵坟里拔一把刀。”
剩下的话,他不用再说,面前的几个人也能明白。
室内陷入了无尽的沉默,饶是这里头资历最老的贺平,对于越笙身上的种种也只是听说,什么“唯一活下来的实验体”,什么“异象局的改造人”,对于他们而言,那只不过是一场口口相传的神秘过去。
——而现在,其间种种就摊开在他们的面前。
没有人说话,于是稍平复了心情的暮从云接着开口道:“但是实验中的其他数据,都在过后被销毁了,所以光凭这一份资料,暂时还不能知道更多。”
他稍微偏过了脸看向萧晓,这次暮从云沉默的时间长了些,也让萧晓的心顺势提起了半截,青年抿了抿唇,说道:“你的父母……曾经也是里面的实验人员。”
“……什么?”萧晓呆愣着看向他,像是一下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一时间,房间内其他人的视线也向他齐齐投过来。
青年摇摇头,向不敢置信的他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父母只负责了‘桥梁’的研究,他们一开始也并不知道局里的具体实验是什么,等到他们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向局里申请了退出。”
“但你父母手上都有着最重要的机密,局里不可能这么简单的放人……所以他们最后……”
作为两位不该上前线的“医者”,死在了抗击驱灵人的第一线。
暮从云有些于心不忍地别过脸,接着说道:“但是当时他们偷偷复制走了一份研究记录,所以……我想麻烦你,去找到这份记录。”
被接踵而来的消息砸得有些晕乎的萧晓一时没能缓过劲,他深深地垂下了脸,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
另一头的三人也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到有些难以消化,半晌,山子晋才问道:“所以……周局他到底是……”
说他是个好人吧,他默许了实验的发生,也眼睁睁地看着越笙去灵坟里送死;
可说他不是,却又始终没有揭露萧晓父母的秘密,更是将这些珍贵的资料都交给了暮从云。
青年默默抿了抿,半晌,他才轻晒了声:“谁知道呢。”
他想起自己抱着越笙,从周衡给他的传送阵走出来,就对上男人有些惊喜的眼神。
周衡大概在传送点等了他很久,男人的眼眶下青黑一片,暮从云抬头环顾了一圈,认出了这并不是异象局的地盘,而更像是谁人的家里。
他简单用几句话总结了灵坟里发生的事,包括他把那恶灵封回刀里,再把刀留在了灵坟里的事,周衡面色复杂地看向他,半晌,才垂下眸,去看他怀里的越笙。
越笙半张脸埋在他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胸膛的起伏微弱,若非仔细看去,什么也看不出来。
周衡沉默地盯了越笙片刻,才轻声道:“把他放下吧,我找来了医生。”
青年眯了眼,满脸戒备地看向他,抱在越笙身上的手又紧了紧,一副随时准备拒绝离开的模样。
此情此景,蓦然与多年前紧紧抱着父母遗照不肯放手的小男孩重叠起来,周衡神色一怔,眸底硬生生涌现几分痛楚。
他深深地、挫败地长叹了一口气。
“小……暮,”他语气艰涩地看向青年,“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关于这场实验的真相。”
周衡闭了闭眼:“当年……最开始被选中参加实验的,被选中去拔刀的那个人——”
“——其实是你。”
*
送别了看望完越笙后,依依不舍的一行人,再多劝了几句,平复好萧晓的心情,等到围在二楼的所有人都纷纷离去,青年才走入客房,关上了身后的门。
越笙正安静地躺在床上,沉沉地陷入梦乡。
——他哥大概也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了吧。
越笙呼出的气息低缓,身体仍然是冰凉的,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一捧雪,分明冷得渗人,却又像他这个人一般,晶莹剔透,干净见底。
青年的指尖缓缓抚过他纤长的乌色眼睫。
就是这样一个人,看上去苍白得比玻璃还脆弱,却最擅长挡在别人面前,替他们遮去风霜。
周衡说,因为他后来觉醒了至阳体质,所以并不符合实验的需求,那时候局里一度想要放弃实验,直接让暮从云进去拔刀。
但是姜云山在他父母葬礼的第二天就带着小暮从云远走高飞,接连几个月没有找到人,无奈之下,局里也只好重启了这个实验项目。
在这之前,实验就已经失败了近百次,那时候的周衡还只是个副局长,驱灵人在外虎视眈眈,内部也接连损失了许多干员,内忧外患之下,正局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拍板把一切都寄托在这场实验、寄托在那把鬼刀之上。
他们大批大批地接收了许多孤儿院合适的孩童,越笙就是其中之一。
甚至……
周衡说:“他一开始的名字,其实并不叫越笙。”
“他的编号是701号,直到实验结束后,他才被赋予了一个名字,说起来,这个名字还和你有关……”
在没等到实验成果的那几年里,局里都在疯狂地寻找着小暮从云的踪迹。
——他们不敢把希望单单寄托在一个不停失败的实验上。
而终于等到实验体成功地拔出鬼刀那天,他们欢呼雀跃,带着点挑衅,也带着点怨念,他们说:“就叫他月升吧。”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暮从云一时只觉得荒谬,他初见面时心里还腹诽过越笙的名字,没想到……这还真是异象局里的人异想天开,起着来膈应他的。
但他的反应却和周衡有些担忧的不一样。
青年沉默片刻,却是轻笑了声,看向床上被医生围起来检查的男人。
“你们还挺好心的,”他眸色难辨,似笑非笑,“……未卜先知,给我们起了对情侣名。”
等越笙醒来后,他第一个就要告诉他这件事。
指尖从越笙的睫毛,滑过他的鼻梁、嘴唇、喉结,青年坐在床边,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此毫无反应的睡美人后,才垂下脸来,将轻吻落在他的额头。
“早点醒来吧,”
“哥。”
第69章 “舌战群儒” ——这是给越笙出气来了……
虽然有周衡帮他暂时压下了消息, 但灵坟没被摧毁的事还是很快传遍了整个异象局。
“局里的人一开始都在谈论,说折进去一个这么重要的实验体也没能摧毁灵坟,要问异象局高层的责。”
“为了保全他们的脸面, 周局只好出来宣布我们队长还活着,具体情况留到明天再解释,”余桃枝的声音带了几分担忧, “明天你是不是要来一趟局里?”
“嗯, ”这头的暮从云正在给越笙擦脸, 闻言只是随口应了声, “没事,是我让他这样说的。”
毛巾停在熟睡之人的眼尾, 暮从云放缓了力道, 将湿软的毛巾从越笙的面颊上带过, 留下一道瞬息蒸发的水痕。
“明天可是我的‘迎新会’,”他指尖微顿, 将毛巾交到一旁执念的手里, 缓声道,
“我会……好·好·准·备·的。”
青年侧了眸, 落在半空的目光中,带了一点啼笑皆非的讽刺。
折进去一个这么重要的实验体?
竟然也没能关闭灵坟?
他轻舒一口气, 沉下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情绪,例行每日的重复动作,弯腰在越笙面上偷了个香。
而后青年站起身来, 向守在门边的吴姨点点头,做了一个“照顾好他”的口型,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他身后,却有谁人的羽睫如同蝴蝶振翅般, 轻轻扇动了下。
*
饶是余桃枝一行人万分担心,也阻止不了这一场名为“迎新”,实为“问责”的会议召开。
反倒是暮从云这个膈应了异象局小半辈子的人,看上去比他们坦然多了,他顶着局里四面八方打探的目光,面不改色地走进会议室,再在座位上神情自若地安顿了下来。
青年抬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四周的“高层们”。
除了主位上的周衡,还有作为越笙副官陪同他出席的余桃枝,没一个他认识的面孔。
但是梁元良在他来之前给他补习了一番,萧晓前不久也才黑进异象局的系统,所以这会暮从云还是能够认出坐在周衡左右的两位副局,一位叫做陈怀仁,另一位就是容海道了。
自他走进会议室起,里头就停止了争论的声响,一道道或是怀疑,或是不满,或是打探的目光往他身上招呼来,轻笑了声,青年抬眼道:
“人到齐了,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他这一副主人家的态度,直让长桌上几位年纪稍大的高层颇有些吹胡子瞪眼,其中一位啤酒肚更是直接嘲讽出声:“好大的口气,我看你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吧?”
没等周衡开口阻止,暮从云就半弯着眸瞥向他:“怎么会,我当然知道。”
“你们牛皮糖似的追着我跑了十几年,又特意召开了这场迎新会,不就是为我接风尘的么?”
“这么大阵仗,我总不至于像您一样,认不清今天的主人翁吧?”
四周有些资历尚浅的干员,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他身旁的余桃枝也没忍住戳了戳他,小声提醒道:“那是北区的分局长……”
但青年不但没被她口中的官职压着放缓些姿态,反而更加散漫地倚在椅背,扫了一圈心思各异的异象局成员,直入正题道:
“行了,我知道今天来是要讨论什么的,不就是灵坟的事吗?”
他说得轻松,好像只是在讨论早上要到菜市场买什么菜品一样。
见他一副根本没把灵坟的事放在心上的模样,啤酒肚直接一拍桌子站了起身,指着他骂道:
“不就是?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们准备了多少年的计划!”
“你知道那把刀里的恶灵害了多少人吗!你知道我们因为它折损了多少精英吗?你知道为了这场仪式,我们准备了多久吗——”
一口气将所有质问甩上台面,啤酒肚看向他的神情也赫然变得危险几分,
“那灵坟马上就要镇压不住了,里面的恶灵跑出来了,谁又能来负责!?”
青年托着腮,懒洋洋地听完了他的一长串,这话大概也是今个座上的其他人要质问他的,不慌不急地等啤酒肚说完后,他慢吞吞地“哦”了声。
而后两手一摊,无辜地眨了眼道:“自然是谁放进去的,谁来负责啊。”
顶着一桌子人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暮从云收回手,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们:
“准备了多少年的计划?请问一下您——您几位在这项计划里,主要担任了一个什么职责?”
在啤酒肚又一次要爆发前,他好心地替对方提供了选项:“是负责实验,好害死几百位幼童;还是被逼上‘桥梁’,被人使唤了一辈子,最后还得心甘情愿地为你们异象局去死?”
看向对方发青的面色,暮从云恍然大悟:“——我懂了,您是负责把处理不了的恶念都投放进去,然后导致阵法不堪重负,提前失效啊!”
“诶呀,看我,这怎么不算是为计划献身呢?要是没有您,都不需要这场伟大的仪式呢!”
他一番话语气真诚,却处处夹枪带棒,不说余桃枝和周衡,这下就是以为他好拿捏的高层们,这会儿都看出来了——
——这家伙哪是来参加什么讨论会的,这是给越笙出气来的!
一阵漫长的窃窃私语声后,啤酒肚身边的一位瘦削男人站起身来,看向青年,冷声反问道:“来这里不是让你指桑骂槐的,我问你,你有什么资格插手异象局的事?又有什么资格问责我们?”
大概是终于见得有人反驳他,啤酒肚顿时硬气了些,也跟着嗤笑道:“你不会以为自己很正义吧?要不是周局,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好好坐在这里参加会议的机会?”
他一番话大义凛然,却没想,青年微眯了一双凤眸,唇角轻扯:
“……你和我谈资格?”
“呵,我父母没出事的话,还轮不到您几位对我指手画脚呢,”
他看也没看主位上周衡赫然僵硬的神色,冷笑一声,
“至于我凭什么参加?没办法,除了我,你们现在还能使唤谁去处理灵坟里的恶灵,又要怎么镇压刀里那位呢?”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得上咄咄逼人的高层们面面相觑,纷纷止住了口舌,尽管他们对暮从云嚣张的态度极为不满,却也不得不回想起——
是暮从云独身一人闯入了他们的禁地,不仅单枪匹马地打断了仪式,重新将高危收容物S01号镇压回刀内;
出来时还“顺手”解决了大半的恶念,让灵坟内摇摇欲坠的阵法得以喘息。
沉默良久,周衡率先开口,重新镇住了场子:“今天这个会议,我们是为了讨论如何重新镇压S01号,以及摧毁灵坟的。”
不是让他们在这里吵架的。
闻言,有人举手表决:“既然那越笙没死,不如就让他再一次进入灵坟,重新完成仪式。”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牺牲,还是为了保护千千万的普通民众,否则那刀灵逃出阵法,后患无穷啊!”
此话一出,得到不少人的附和,提议那人却忽然背脊一凉,抬眼看去,对面的俊美青年正抬了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暮从云还没开口,在他身边的余桃枝率先忍不住了:“说得容易,你怎么不进去死一死?我看你这么深明大义,派你去灵坟里最合适了吧,阳气足,也方便中和一下里头的阴气。”
“你……”说话那人憋红了脸,“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当然义不容辞,这份责任落在他肩上,他……”
“他不会再进去,”暮从云轻轻巧巧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你有这么一份责任心,倒是可以进去杀多几只恶灵,缓解一下阵法的压力。”
“嘴皮子上下一合就急着又让他去送死,你们可真是活阎王,”他朝余桃枝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自己却没忍住嗤笑了声,
“能者多劳这种话骗骗自己得了,有那时间,不如多精进一下自身,免得一整天对着别人长吁短叹。”
懒得听异象局这些人再提些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他先斩后奏地提出了自己的方案。
——在越笙身上和鬼刀的联系被斩断前,由他来进行灵坟的维//稳和恶灵清理,等到连结断开,再出手解决那刀灵。
听上去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方法,但思虑片刻,副局陈怀仁先一步提出了大家的担忧:“这份契约是我们唯一能够控制鬼刀的方法,你如何保证斩断联系后,失去镇压的鬼刀不会兴风作浪?”
周衡和余桃枝也不由看向端坐的青年。
“没法保证,”暮从云打了个哈欠,一副天塌下来与我无关的样子,“所以你们最好备多几位干员在灵坟门口守着,不然哪天那刀灵跑了,可别怪我没通知到位。”
“你——!”
“局长,不能答应他这个方案,万一那家伙跑出来,我们拿它没办法啊!”
“您再想想,毕竟仪式我们准备了十几年,牺牲一个人救更多人……”
“可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701号在哪里!”
拿那个高危收容物没办法,暮从云看他们倒是拿越笙很有办法。
在乱七八糟的交流声中,青年忽然弯了唇,往沸腾的热水里再投入一颗平地惊雷,“说起来,今天除了灵坟,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我的人前段时间拦截了一封寄往异象局的信,发信人用的是驱灵人的暗网地址。”
此言一出,就连高座上的周衡,也不禁肃穆了神色,面对座上种种或是震惊、或是怀疑的表情,暮从云慢悠悠接着道:
“不久前,我还被一群驱灵人指使的恶灵给袭击了,正巧我懂点审讯手法,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一件事。”
“有驱灵人的幕僚,正藏身在异象局里,孜孜不倦地给他们传递着消息呢。”
“怎么可……”
有人下意识地反驳,却被身边人赶忙打断了话语。
——因为几位局长和资历更为深重的部长们,都纷纷收敛起了神色,认真地倾听着青年的话。
暮从云也没指名道姓是谁,只是往周衡的方向,意有所指地笑了下。
周衡的身边就是容海道,他拿着萧晓查询的资料和余桃枝对过,基本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这份笑容和接下来的话看似都是对着周衡说的,却让他身边的中年男人,缓缓眯起了一双细长眼睛。
“相关证据我会统一发给周局,今天的迎新会办得不错,有机会下次还和大家一起喝茶。”
他悠悠站起身来,招呼上余桃枝,不顾后头站起来的高层劝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
——而他面前的那杯茶从冒着热气到彻底被空调房的冷气同化,都没有被动上一口。
山子晋和贺平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与他们满面的担忧不同,余桃枝可谓是凯旋而归,她笑容灿烂明媚,一出来就忍不住拍着暮从云肩膀夸他:
“舌战群儒啊小暮!”她激动地多拍了他好几下,“好样的,我早就看那帮老头子不顺眼了,干的漂亮!”
“可惜没有录下来,真应该把你的话拿到局里循环播放!”
说完她分享欲爆棚地去和队友们描述着暮从云在里头一人战千军的英姿,说暮从云欠得要命,偏偏异象局还动不了他,说到兴头,她还绘声绘色地模仿着青年来了一段。
身旁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青年默了片刻,正要劝她收敛一些,兜里的手机却忽然震了震。
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呼吸一滞,瞬间没了方才的淡然神色。
【小姜】:[主人快回来!你带回家的人醒啦!]
第70章 流浪猫 是你答应和我回家的
最开始恢复的是触觉。
似乎有什么轻柔的棉织物从脸上擦过, 力道不轻不重,伴随着温温凉凉的湿意,从他的额心开始, 一直擦拭到裸露在外的脖颈。
直到整套流程结束,毛巾才被拿开,还润着未干湿意的面颊被两瓣温热的柔软贴了贴, 却还没等越笙反应过来, 就很快地抽身离去。
而后恢复的是听觉, 在他面上停留过的一双唇离开后,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越笙听见谁人在他耳边吵吵闹闹的声音。
“……吊瓶是这样换的不?”
“诶呀, 你到底会不会!挂完那瓶要挂我手上这瓶啦!”
“拉倒吧你!不信你去问主人!就是要连着挂三瓶的!”
“嘘——小点声!!别把人吵醒了!”
耳边的声音很快沉寂下来, 而努力了许多次, 他终于获得了眼皮的控制权,越笙半撑开一双茫然的眸, 看向声音的来处——
几个半透明的执念围在他的床边, 正你挤我我挤你,大头挨着小头, 用认真得仿佛在搞科研的态度……仔细钻研着床边的吊瓶。
吊瓶另一端的针头连在越笙的手背,他的身体还动不了, 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眼下的状况,越笙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无声观察着“它们”的互动。
“调节器要不要关?回血了怎么办?到底换哪瓶?”
“你问我我问谁?都怪你自作主张要来换吊瓶, 看,闯祸了吧!”
“实在不行我们还是让吴——呀,你醒了!”
对着一旁的输液架研究累了,正低头看了一眼病人的苏柳瞪圆了眸, 听到她的惊呼,围着药瓶研究的几个执念也紧跟着看了过来。
越笙稍稍提起了一口气。
眼前都是些陌生的面庞,但越笙还记得苏柳的模样,他唇瓣翕动,从喉咙里挤出半个喑哑的音节:“你……”
话未说完,喉间就涌上火辣的刺痛感,多日未曾进水的嗓子像是被烈火烘烤过,让他没忍住干咳了几声。
苏柳嘴里喊着“呜噫呜噫”的音节跑了出去,被叫做“小姜”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从桌上拿了手机敲敲打打,他只有一只右手,打字的动作却极为老练,还没等越笙想明白他为什么能够使用阳间的通讯工具,门边就快步走来一位年长些的中年妇女。
——仍然是一个半透明的执念。
妇人指挥房间里六神无主的执念们给他倒来了温水,又熟练地给他更换了吊瓶,几人临深履薄地搀扶着他半靠在床头,待他迟疑着喝下小半杯水后,妇人才温声向他介绍道:
“你好,这里是从云的家,叫我吴姨就行。”
又向他指了床边围了一片,却小心翼翼不敢上前的执念们:“小姜、安安、项武,这边的是苏柳还有妙妙,这两个孩子你应该认得。”
林妙妙是跟着吴姨进来的,这会正在床边仰着脸看他,恢复了几分力气的越笙茫然抬眸,却见门外围着约摸还有着四五个执念,正探头探脑地不敢进来。
房间内的装饰和他曾经在青年家暂住了一晚上的几乎如出一辙,他的记忆却还停留在确认暮从云安全离开灵坟的那一刻。
这是……青年的家里。
眼前的执念们个个散发着善意,但他……并不太知道要如何和他们相处。
见他沉默不语,吴姨善解人意地领了其余几个执念离开,剩下最为活泼的小姜和他熟悉些的林妙妙,留在房间里陪着他。
少年唯一的一边胳膊单手抱着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狗,率先向他问了好,而后语气轻快道:“我和主人说过啦,他马上就回家了。”
没等越笙开口,他就靠在床头,絮絮叨叨地念着:“主人说我们这次可以在你面前现身了,我们才出来的!之前你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关在楼上呢。”
“你之前还抱过我,你记不记得呀,”他举了举怀里的毛绒小狗,“你身上凉凉的,特别舒服!”
他的话实在太多,刚醒过来,大脑还没能运转就接收了过量信息的越笙只能提炼出里面的几个字词。
“主人……?”越笙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说暮从云,于是他又哑声问道,“请问……他在哪里?”
“……我又是怎么回来的?”
这次林妙妙先一步回答了他:“小暮哥哥说他要到局里去,让我们帮忙照顾一下你。”
——局里?异象局?
暮从云到异象局去了?
可他不是……最讨厌这个地方了吗?
还没等越笙来得及愕然,林妙妙又接着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谈及接下来的话,她还有羞涩地刮了下脸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是小暮哥哥把你抱回来的!苏柳姐姐说,这是公主抱呢!”
越笙:“……”
他垂在身旁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下。
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对这些感兴趣的年纪,她眨巴着眼睛好奇道:“所以越笙哥哥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呀?”
越笙抿了抿唇。
还没等他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好让她去转告年纪更小一点的安安,自己不是吃了皇后的毒苹果晕倒的,客房的门就被来人急匆匆地推开,越笙转过脸,对上那一双半是惊喜、半是担忧的目光。
对方大抵是正从哪个会议赶过来。
青年破天荒地换了一身西装,宽肩窄腰的身材是天生的衣架子,西服衬得他身形挺拔,更是褪去几分青涩,多了些成熟的意味。
但或许是跑上楼的动作太大,西装上被折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倒是有些凌乱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暮从云……
越笙唇瓣微动,无声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守在他床边的两位执念默契地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离开,还不忘给他们带上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室内,只剩吊瓶上药水滴落的轻微声响,在默不作声地运转着时间。
确认他是真的醒来后,青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而后他踩着柔软的地毯,一步步靠近了床边。
越笙的呼吸不由停顿了半秒。
在灵坟浓稠如墨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对方也是这样靠近的他。
一次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双眼,给予他一个滚烫却朦胧得宛若隔纱的吻;一次走入了即将熄灭的火圈,而后低下身子,问他要不要和他走。
——他根本不可能做出第二个选择。
就如同此时此刻,仿佛被海妖的歌声蛊惑,他呆呆地看着青年那张被女娲精心雕琢的容颜在自己眼前放大,拉近距离,再到停下。
直到面颊覆上指尖的温热,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意识。
“在发什么呆?”青年轻轻笑了声,“哥不认识我了?”
手感很好,于是他没忍住多掐了几下越笙柔软的脸蛋,得到对方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
……好乖。
暮从云心里蓦然跳跃出一些更加荒诞的念头,就好像他做些更过分的事,这会的越笙也不会反抗。
见到我的第一句,他会说什么呢?
尽管心里有所答案,但见越笙勉强动了动还没什么力气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青年一颗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主动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贴近了些他耳边,就听越笙问道:“你的伤……”
他的目光执着地追着青年曾在灵坟里被划了一刀的掌心而去,暮从云听话地伸出手来给他看,左手掌心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却足以看出那道伤疤的狰狞。
见越笙目露心疼,他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我没事,周衡那边给了我不少治疗用的灵符,过段时间就会消下去的。”
越笙抿着唇,一双眸像被霜打的花枝,闷闷地垂了下来,他还使不出力气,也看不到青年身上其他的伤,于是暮从云主动坐到了他的身边,给他作人形肉垫,弯了唇问道:
“除了这个,哥没有其他的事想要问我了吗?”
关于灵坟、关于异象局、关于他的刀……
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和越笙解释这一连串的问题。
——但出乎暮从云意料的是,靠在他肩旁的脑袋顿了片刻,而后轻摇了摇。
越笙没问异象局,没问自己任务失败的下场,也没问灵坟将会走向的未来。
他只是有些困倦地靠着青年坐了一会,半晌,才沙哑着声音低声道:“妙妙说你去了异象局。”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桃枝他们……还好吗?”
暮从云他们,有没有因为他的缘故被异象局迁怒?
自越笙醒来,他问了青年的去向,问了他有没有受伤,还问了异象局会不会为难他们。
青年轻轻地垂下眼来,看向身旁的人。
——他只是……一句都没有问自己。
青年忽然伸手,抓起了越笙没有吊着针水的右手,冰冷的手掌被他放在怀里用体温捂热,越笙有些意外地瞪圆了一双眸,他几次想要抽开,却因为没有力气被对方屡次实行武力镇压。
他蹙着眉,向他解释:“很冷,会冻到你……”
从灵坟出来后,虽然他无知无觉,但按照他每次使用鬼刀后体温都会下降来看,此刻挨上他,对方应该不会感到太舒服。
暮从云却压根没管他这微弱的挣扎,就着他上一个问题先简单回答了几句,而后变本加厉的,用两只手把他的手掌包裹了起来。
覆在他冰冷指节之外的温度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越笙挣扎无果,一番下来才发现他半个脑袋已经窝在了对方怀里,他靠在暮从云的颈边,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线条优越的下颔。
青年像是制住一只小猫般,轻松地钳制住了他,他在热浪之中战栗,被青年的温度抱了个满怀。
——好烫。
可是……好舒服。
人大概天生就是向往温暖的生物,就连他也不例外,可是以往靠近他的人,要么指责他是个半死不活的怪物,不应该接近他们;要么是因为他的不善言辞,对他退避三舍。
暮从云、暮从云……
像泡在一汪柔软温暖的云朵里,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似乎在活着,他背脊颤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挣开,而是往青年怀里更深地埋了埋。
暮从云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颈,如同在灵坟里一般,轻柔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越笙。”
他按在对方颈后的手用了力,把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的人抱紧了些,暮从云头一次这么感谢自己的至阳体质,足够吸引这只冷到发抖却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心甘情愿地扑向他。
“是你答应和我回家的。”
他垂下眼,一字一顿道,
“跟我回了家,你就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