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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笙怔了怔,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有些惊讶于他这么快就看了出来。

他一时无言,只是在青年直直的注视下,迟疑片刻,才应道:“……嗯。”

又重复了一遍:“他们不喜欢我。”

那刚才还不算欺负你?

暮从云顶了顶下颚,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隐隐不悦:“为什么?”

越笙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几次想要开口解释,又因为没有组织好措辞而放弃。

最终,他只是说:“……不怪他们。”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青年面上最后那点笑意也消失了个干净,他本就生了一副凌厉眉眼,此刻沉下面色,眉目之间的锋利感好似被放大了数倍,整一个生人勿近的模样。

暮从云又看一眼前方不远的异象局小队。

余桃枝和山子晋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确认一下他们的情况,其他人则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寻灵仪忽然失灵的原因。

萧晓小心地偷瞄他一眼,加快脚步远离了他。

反倒是越笙,在只剩他们二人的沉默中,突兀开了口。

他侧过脸,仔细窥着青年面色,见他神色冷漠,垂落在风衣边的指尖没忍住蜷了蜷。

在方才的斥责声音中,也始终没有感受到的情绪,此刻好像忽然觉醒了本能,开始如影随形地追着攀上他的心口。

于是他顿了顿,侧过脸认真地问道:

“你会因为这个,”

“也开始讨厌我吗?”

第46章 反抗 她们仍愿相信

村民们逃跑的路线是完全没有开发的灌木林。

小道上灌木丛肆意生长, 人高的野草随风而动,而头顶高木遮天蔽日,簌簌风声中, 时不时混杂着连绵如雨的虫鸣。

特警和异象局的成员们踩着泥水和草叶,伺机而动,可一时之间, 暮从云只能听到越笙的声音。

他说, 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问, 你会不会讨厌我。

越笙好像只是在陈述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他面上无甚波动,却在侧过脸来询问他的前一刻, 眼底浮现了些许迟疑。

他抿着唇,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青年。

真奇怪, 怎么会有人在这样的视线之下不为之动容呢?

暮从云一颗心仿佛泡在了桔子水里,又酸又涨, 却偏偏非常不经意的, 尝到了一点果肉的甘甜。

隔了差不多半分钟,他才轻声回道:“……不会。”

是坚定的、认真的语气。

“哥不是说, 你和我一样吗?”他眉梢微弯,在树荫的阴影下, 几乎呈现一片温柔的神色,

“所以和他们不一样也没关系。”

“我会陪着你的。”

越笙的心跳猝然快了一拍,他睫毛轻轻一颤, 似乎是没想到青年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但随即,另一种更为新奇的情绪悄然爬满了他的心头。

滚烫的火光轰然一炬,融化了漫山遍野的白雪。

暮从云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耳垂,于是越笙也不由伸手摸了摸, 意外的,他在自己的身体上感受到了变化的温度。

虽然这一点温差轻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越笙还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耳朵好像红了。

他一时有些不解,却在青年看过来的目光中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处遁逃的慌乱。

“……”默了默,他终于低头驳了对方一句,“才不一样。”

暮从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不由得寸进尺,好奇地凑近了些他:“哪里不一样?”

温热气息扑到他微热的耳垂边上,越笙被嚇得往旁边躲了躲,他捂着耳朵,蹙眉看向青年,就要说些什么。

前方却忽然传来一声怒喝:“站住!”

“警察,不许动!”

二人迅速抬头,就见前方成片的灌木林中,影影绰绰地冒出了几个脑袋,定睛一看,正是那些逃走的村民!

“死婆娘腿瘸了!走这么慢!”

那落在队尾末端的男人见身后追兵,登时撒丫子就跑,还不忘把一旁的女人推倒在地。

前方的村民们也听到了风声,也纷纷复制起他的动作,山林里崎岖不平,本就只有一条杂草丛生的让人勉强行走的小道,此刻纷纷摔在地上的女人一时间就成了掩护他们逃跑的最好工具。

梁铃快跑几步,来到离她最近的一位女人身边,才发现她不仅双手被捆在身后,就连嘴里都被塞了一团麻布。

落在末尾的女人们几乎都是这副模样,几个特警冲上去为她们解开捆住双手的尼龙绳,其余众人配合有素地往前追去,但复杂的地形和以女人们身体形成的路障还是拖延了他们不少时间,见村民们挟持着剩下的女人离开,众人一时间急得眼都红了。

再往下是更深幽的山林,路径错综复杂,一旦让他们进去,想再抓到人就没这么容易了!

——都追到这儿了!还能让他们跑了不成!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回应了他们的祈愿,前方村民们逃跑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特警们迅速拉近了一大段距离,就看见——

前方那些没有被捆住双手,塞住唇齿的妇人们,正死死地围成一片,或是舞动着长棍,或是挥舞着长刀,拦在男人们面前。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径直点燃了那一根火把!

一时间,不管是前方的村民,还是后头的警员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大姐,你、你别开玩笑!”

有几位胆大的村民就要上前去抢她的火把,被拿着刀具的女人们拦在身前。

“我们被抓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你也逃不掉啊李姐!为什么要断我们生路!”

荒山里头,一点火星都可能点燃一整片的山火,警员们紧张地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围在一起的村民。

而异象局姗姗来迟的几位员工,也终于看到了她们身后场景。

众人霎时愣在原地。

女人们的身后是更多的女人,那些半透明的怨魂飘在空中,手牵着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二十余个恶灵吗!

有些个成员看着毫无波动的寻灵仪,又看着面前虎视眈眈的鬼魂们,一时间两股颤颤,下意识就要去找越笙的身影。

怨气这么深重的恶念,往往都是一个小队出动才能制服一只!

这么多的恶灵,除了越笙,他们在场的根本没人有底气站在她们的面前。

像之前一样躲在那人身后就——

却没想一回头,就见他们眼中的救世主被另外一个青年抓住了手臂,青年十分心机地从后面抓住了越笙的两只手腕,躲在他背后,声音瑟瑟发抖:

“好、好恐怖!”

异象局众人:“……”

暮从云手指颤抖,在他身后紧张得不行:“哥,她、她们……”

执念们都保留着死亡时的模样,女人们看上去干净的没几个,个个血呼啦的,披头散发,活脱脱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全场唯一的一个知情人萧晓回过头来,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他神色微妙,颇像吞下了只硕大的绿头苍蝇。

——老板你一只手镇住成片恶灵时面不改色的气势呢!

但他在来之前被暮从云耳提面命,也知道不能暴露自己能看到执念的事实,因此他嘴唇嗫嚅几下,到底忍住了吐槽的欲望。

越笙本想着上前看看情况,但他挣了挣,竟然没能挣脱暮从云的桎梏。

于是他沉默片刻:“……你先放开我。”

想想,又安抚他一句:“没事的。”

那头的警察已经配合着女人们上前,在麻醉针或是枪支的威慑下,有男人试图挤开拦路的女人硬闯,被一个独眼女人一刀砍在了腿上。

听到风声的时候警察们已经来到山脚下,他们一时慌乱,什么也顾不得带上。

所以他们怎么也没想明白,眼前的女人们,是何时揣上了尖刀和火把。

暮从云却知道原因。

是田韵提前告诉了她们要做好准备。

一次次的失败,早该让这些眼神死寂的女人们失去希望。

——可她们仍然愿意相信,每一次的可能,哪怕仍然不如人意,哪怕一辈子困于深山。

她们想要逃出去。

而这条路,要靠她们争取。

落在后头的女人并非没有携带反抗用的刀具,只是她们来得时间不长,性子还没有被磨平,村民们才不放心她们跟在身后。

但一批战力被分隔开没有关系。

因为还有她们。

尽管男女之间的武力值存在差异,尽管凶神恶煞的对手管教打骂了她们数十年,尽管她们在山上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身体虚弱得让力气所剩无几。

在这一刻,她们都疯了似的挥动着手里的武器,和男人们厮打在一起。

越笙也终于哄着青年放开了自己,走到余桃枝身边去。

眼见着男人们一个个落败,他们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什么被自己豢养了多年的宠物,竟然还有力气反扑。

执念们灰败的脸色上,渐渐浮现出快意的神色。

萧晓偷摸溜到暮从云身边,戳一下正沉默的老板:“我们要不要……”

他指了指对面:“去问问那个男人的事?”

知道萧晓嘴上不说,但想报仇的心思没比自己轻多少,暮从云沉默几秒,还是否决了:“再找机会吧。”

现在这么多异象局的人围着,太冒险了。

萧晓也明白这个理,差不多一个小时后,被铐上的村民们垂头丧气地从他们身边路过,而异象局也终于讨论出了个结果,一群人屏息凝气,看着越笙走到执念们中间。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越笙和她们的交谈非常顺利。

只是表达了会帮助她们完成遗留执念的意思,执念们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看上去也没有什么要暴走的迹象。

在深山里积怨了数年的执念,怎么会没有堕化成恶念?

没有人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执念们的配合还是让他们松了口气,异象局分工有序地展开收容工作,而暮从云和萧晓跟着警方的大部队离开,在村口处,他们看到了头发凌乱的田韵。

他和田韵见面时用的是瘦猴的身份,因此也没打算上去和她贸然搭话。

因为是暮从云上交视频中的主角,梁铃正在例行询问着她,远远见暮从云走过来,田韵的眼神却茫然了一瞬。

等梁铃走了,田韵左右看了看,还是小跑到他面前:“……学长?”

她神色讶异,几天的担惊受怕让她几乎瘦了一圈,但此刻女孩神采奕奕,眼底也冒出几分激动之意。

“你怎么在这里?”

暮从云默了几秒,比起这个他更想知道的是:“你认识我?”

眨了眨眼,田韵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呀。”

“那个饭堂事变,就你被表白那次,在校园墙挂了一个多月呢,全方位拍的视频都有……”

“你可是学校里的大名人呢!”

大学生最不缺路过吃一嘴瓜的技能。

萧晓没忍住噎了声,就连暮从云脸色也一时有些五彩斑斓。

见他沉默,田韵恍然大悟,她刚才死里逃生,一时间没忍住说多了些,连忙道歉。

“不好意思,我就是……”

一道偏冷的声音却恰如其处地带着疑惑,在暮从云身后响起。

“什么饭堂事变?”

询问的人带着十足十的好奇。

一点轻幽的香味,从青年旁边绕了出来。

第47章 山火 有谁温柔地为她们降下一片雨

田韵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几天见多了面容丑陋的村民们, 原本想着在山上看见学长就够洗洗眼睛了。

——没想到这样的帅哥还有第二个!

来人甚至比学长还要白上几分,肤色在太阳底下几乎透明到发光,只是整个人都裹在一身不合时节的长风衣里, 在这么燥热的六月天里,居然也没有被热汗打湿鬓角。

但更令她奇怪的是——

学长和这位漂亮男人似乎很熟,见他好奇地打听, 青年有些无奈地偏过头去, 唤了他一声“哥”。

而自从男人靠近后, 似乎就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氛围, 开始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和其他人隔绝在外。

……奇了怪了。

这位传闻中的学长,不是住在崆峒山上的吗?

暮从云转移话题, 只向他介绍道:“她叫田韵, 是我的学妹。”

田韵马上恢复了神态, 和男人问着好,她神色犹豫, 半晌还是向二人开了口:

“请问, 可不可以借一下电话,这么久没联系上我, 我爸妈该着急了……”

就在她还有些忐忑,准备再说些什么时, 冷白色的四指托着一台黑色外壳的手机,径直递到了她的面前。

田韵有些受宠若惊,她小心地看一眼面前似乎浑身散发着寒意的男人, 越笙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自觉浮现出一丝迷茫。

好在对于报平安的急切还是压过了她有些畏缩的心,田韵接过手机,颤抖着手拨出了几个数字。

但接连几次都只听到空号的挂断音时, 青年才适时地轻声道:“山上没有信号,到半山腰就能打通了。”

女孩方才死里逃生,就算提前告诉了她,她也只会在等待中感到痛苦和坐立难安。

田韵眼眶一红,她极力压抑着哭腔,却还是没忍住泄露出几分软弱:“谢、谢谢……”

刚才的她就算表现得再怎么坚强,也不过就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女生。

二人和萧晓沉默地陪在她身边,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争执声:“把火把放下!”

围在村头的人群齐齐回头看过去,就见早先那位头发花白举着火把的妇人,在众人离开村子后,又重新捡起了一根地上的长棍。

那是男人们晚上放哨时用的火把,在这大山上,没有网络,没有信号,没有监控,他们用肉眼的巡岗,阻止了女人们一次又一次的逃跑。

妇人垂下眼睛,从打火机窜出的一簇火苗,“轰”一声点燃了整根火把。

“你们走吧,”她说,疲惫的声音里满是苍凉,“我会把这个地方烧了。”

“烧干净了,就不会再有人受罪了。”

有女人不由叫她:“……李姨!”

李笑香看着亮起的火光,火焰被滋烤出火星子,头发花白的妇人举起火把,将它放在靠近山林仅几人高的上空。

只要她松手,火把就会滚落山崖,点燃整座大山。

“我是个罪人,”她声音晦涩,“等你们走后,我就会把这里烧了。”

“走吧。”

特警们谨慎地慢慢靠近她,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而妇人摇摇头,她只是后退一步,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她是村子里的活的时间最长的女人,是村长歪脖子娶进门的媳妇,也是很多拐卖事件的帮凶。

她说自己从小就被定下了娃娃亲,她没有读过书,12岁一到,家里人就迫不及待地把她嫁给了歪脖子,除了被父母嫁过来的女人,几乎没有女人会出现在山上。

12岁的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借着她的存在,大她十几岁的歪脖子领头,用她去拐骗了最初的一群女人上山。

那些女人对她恨之入骨,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一次干农活被排挤出去后,才不解地问她们:“你们怎么了,来给哥哥们当媳妇不好吗?”

在女人们尖锐的抱头哭骂声中,她听到了她们口中描述的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女人们也能和男人一样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事业,而并不是像她父母说的那样,除了给男人生孩子之外毫无作用。

——而因为她,她们失去了一切。

她初次听到这些故事时,只是觉得玄虚和荒谬,直到第二天,被活生生打死的女人被扔出门,歪脖子对她说:“找个地方把她埋了。”

“他说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听话,”李笑香看着手里的火焰,喃喃自语,“……可她前一天还在和我说,她想要回家。”

随着被拐进山的女人们越来越多,她开始注意到那些反抗的女人,她们为了回家,为了尊严,可以豁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她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绕过房子接近她的梁铃奋身一扑,迅速从她身后抱紧她,随即更多的特警从两边出来,按住了李笑香的手脚,想要抢过那根火把。

——争夺之下,火把脱手而出,直直滚向山坡下的一整片山林!

千钧一发之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山上没有任何救火的工具,一旦引发山火,一木成林,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扑不灭这一场火!

而他们没有交通工具,根本不可能在山火烧到前安全离开!

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滚落的火把之上,短短几秒像是被放慢了数百倍,在一众人紧张到跳到嗓子眼的视线中,那火把滚落到点燃山林前,忽然就没了声息。

如同天意,也仿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阻止。

它熄灭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李笑香,宛若着魔般看向那中途停住的木棍,神色愣怔。

“是……是你们吗?”

她无声地轻喃。

但是什么都没有,在暮从云的眼中,没有执念,没有水,也没有风。

——那火把就只是,忽然熄灭了而已。

虚惊一场的众人好不容易歇了口气,重新整队往山下走去,为了防止李笑香还有什么别的动作,两个警员一左一右地跟在了她身边。

暮从云状似无意地回头看去,在一众人群中,看到了虚弱的周云和扶着他颤巍巍往下走的周雨。

二人面上都是劫后逢生的喜悦,村民们已经被一批特警提前押送下了山,剩余的女人里面,几乎都是面黄肌瘦,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的。

越笙和他并排走着,深知对方可以这么安静地自己呆上一天,暮从云没忍住问道:

“哥,下山后……你有什么打算?”

爱情小镇的事件结束后,他还希望不再和异象局掺杂上关系。

换之前的暮从云也不会想到,他有主动接近异象局成员的一天。

越笙认真地想了想,答他道:“回去述职。”

暮从云默了默,欲言又止:“没有了吗?”

这次越笙思考的时间更长了些,然后他十分合理地给出了下一个答案:“继续工作?”

暮从云:“……”

越笙一直记着他受了伤,在经过几处陡峭时,都停下来等着他,或是伸出手想要扶他,这会儿在一处小山坡前,越笙正回过头,就对上青年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茫然地眨了一下眼:“怎么了?”

暮从云从扶住他伸过来的手,从小山坡上滑下来,见他落稳,越笙正想松手,就听暮从云问道:“那我呢?”

越笙不懂,但他的手还被青年握在手里没松开。

暮从云靠近了些,低声问:“哥,回去后,你就不和我见面了吗?”

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

越笙轻愣,下意识回了他一句“不会”,但思忖片刻,又觉得青年说得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交集,他们好像的确没有什么见面的理由。

他抿着唇,心情忽然有些沉重起来。

见他沉思,暮从云趁热打铁地暗示道:“哥,我喜欢你做的饭。”

他垂下眼睫,声音又轻又低:“……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给我做饭的人。”

越笙:“……”

越笙迟疑片刻,被对方握在手里的五指,也渐渐染上了青年升高的体温。

于是他试探着道:“……那回去后,我到你家里见你?”

暮从云满意了,他摇了摇牵着对方的手:“一言为定。”

“……嗯。”越笙点点头,又垂眸去看青年十分自然牵着他的手。

和他手心十年如一日的冰凉不同,暮从云的手掌温热,指节修长,虎口处也没有常年用刀留下的茧子,微微发力时,还可以看到上头凸起的青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挣脱,而是突然开始研究起对方的手,直到后头余桃枝的声音幽幽响起,二人才迅速分开。

“……还走不走了,搁这卿卿我我的!”

余桃枝怨念十足地一人瞪了一眼。

为了让他俩牵多一会,她可是在后头忍受了魏松将近十分钟的念叨,眼看着那块牛皮糖还不死心地想追上来,她加快脚步,远远甩开了两人。

暮从云:“……”

快要到半山腰停车的地方时,回头清点人数的小警员一抬头,乍然惊呼起来:“——起火了!!!”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火势汹涌地吞没了那一整片村庄,梁铃一愣,马上让他们上车,随即开始清点起车里面女人们的人数。

——没有少人,就连李笑香,也还好好的坐在座位上。

是谁点燃的山火?

还是说,这只是一场自然事件?

但它来得也太巧了些。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回到车上,吩咐司机动身,梁铃屏息盯着手机上一直转圈的信号,拨号的手随时准备按下。

在越过那阻拦执念的屏障时,越笙屏息了一瞬,却发现没有任何阻碍,他们顺利地带着执念们离开了大山。

而同一时间,车内异象局众人的寻灵仪,开始疯了似的“嘀嘀”作响。

指针指向的数值狂飙,预示着车内的执念数量之多,怨气也同样深重无比!

一时间,就连魏松也面色凝重,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收纳执念的容器,那只是最普通的收纳瓶,根本抵御不了恶念的轻轻一击!

在看见山火的同时,许多执念纷纷从瓶子里飘了出来。

她们坐在车顶,远远地看着山上的火焰,烧尽房屋,也烧尽一切过往,将那些卑污的、尖锐的痛苦都留在昨日。

苏燕颤抖着打开更为精准的测试仪。

仪器上的数值仍然是一路狂飙,到了仪器的尽头也没有停止,车内的仪器不断爆发着尖锐的暴鸣声。

——这些都预兆着,这二十多个灵魂,并不是普通的执念,而是实实在在的二十个恶灵。

可再抬头看去,她们看向远方的神情依旧平和,有释然,有不甘,有恨意,却独独没有暴走的迹象。

怎么回事?

唯一可能猜出原因的萧晓并不在这辆车上,而暮从云只是贴近了些越笙,和他一起看着窗外的执念们。

“下雨了。”

越笙忽然轻声道。

在那片山火愈演愈烈,烧尽了村庄,又即将烧向大片的山林前,天空忽然降下了一场暴雨。

雨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冲向一整片的火海。

仿若悲悯,又仿若谁人的眼泪。

梁铃拨通到一半的火警电话骤然中止,数百人齐齐回头看去。

在雨幕里,不知有谁忽然说了一句:

“是神意吧……”

在燃尽村庄的山火里,有谁温柔地为她们降下一片雨。

第48章 在其中 你破坏了他心里黑客的形象……

一场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不过半个小时,就只剩下朦胧的雨丝。

在山下汇合的地点处,暮从云并不是很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被反铐双手的瘦猴和金牙。

接连被女人们指认后, 二人的罪名也就坐实了,报完平安回来的田韵面色怪异地看着瘦猴,她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最终却还是没有作声。

女孩的眼底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怀疑。

但一旁的周云显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快速上前几步, 在瘦猴被押上警车前拦住了他, 逼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瘦猴尖利的眼睛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往地上呸了一口:“滚!”

说罢就要上车。

却没想周云不依不饶地跟上一步,拦在他身前:“我问你, 你为什么在山洞里救了我, 我……”

“救你个头啊救!”

瘦猴实在没忍住, 龇着一嘴黄牙对他喷了起来,“他娘的, 要知道你这王八犊子这么难杀, 老子早一刀捅死你了!”

他骂骂咧咧地被警察推上了车:“要不是那群死迷信的说什么婚前不能见红,恁个瘪犊子还想活到今天……”

见周云一脸如遭雷劈的模样, 暮从云在心里默默给他画了个十字。

下山后,异象局又迅速联系局里送来了特制的收纳恶灵的容器, 林妙妙一脸懵懂地跟越笙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看他。

青年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跟着越笙走。

这一批执念里唯一一个污染值没有到斩杀线上的就是林妙妙, 在下山后暮从云已经将提前让小姑娘交给她们的金穗收了回来,在临了进入收纳瓶前,带头的陈姐却忽然顿了顿。

她身后的一群执念都把她当作领头的,见她没进去, 也跟着站在原地不动了。

围成一圈的异象局成员默默吸了口冷气,纷纷颤抖着摸向裤兜里准备好的符篆。

但陈姐只是扭过头来,对着越笙轻声说道:

“如果她们问起……”

“麻烦你告诉她们,就说我们都逃了出去,也活了下来。”

而另一边,梁铃刚将最后一位女人的信息登记好,就听李笑香忽然问道:

“……之前的那些孩子,她们逃走了吗?”

在原地默默呆坐着,或是安静地流泪,或是抱头痛哭的女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梁铃。

梁铃沉默片刻,收起手中的执法记录仪,坚定应道:“是的。”

“你们见过她们了吗?”

“……是的。”

“那,她们是忘记我们了吗?”

又是一阵冗长而寂静的沉默。

良久,伴随着连绵的雨丝响起的,是其中一位女人压抑得极低的声音:

“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们,上山去找找她们的尸骨。”

在一连片颤抖的、压抑的哭声中,忽然远远响起几道孩童的喊声。

“妈妈、妈妈——”

“奶奶,你们不要我们了吗!”

围坐成一团的女人们倏然抬起头来,眼里有的是毫不掩饰的怨恨,也有复杂的千思万绪,趁机甩开了警察钳制的几个半大孩童小跑过来,想要奔向各自的母亲,却被其中几位女人起身拦住了他们。

“妈妈,我是你的孩子呀!”

被他们呼唤着的那几位女人始终沉默,直到其中一个男孩不管不顾地挣开束缚,冲到她面前,她才抬起一张满是伤痕的脸,面无表情地应道:

“我的孩子,都已经死了。”

她唇角勾起一道颤抖的笑意:“你的父亲摔死了你的三个姐姐,而你亲手淹死了两个妹妹,你忘记了吗?”

女人双目赤红,嚇得男孩不由后退了一步。

“你到城里读了这么多年书,回来却和我说,妈妈你要永远留在爸爸身边啊,你忘记了吗?”

“那个男人打我的时候,你路过要出去上学,然后从我的身体上跨过去,你忘记了吗?!”

在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前,梁铃迅速让人把男孩给领了走,沉默的女人们被一个个送上前来接送她们的包车,而田韵左右看了看,在确认四周没有人在意她的时候,悄悄走到了暮从云身边。

“学长,”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我知道是你。”

暮从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是我?”

田韵默了默,到底没隐瞒:“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我的名字。”

而暮从云向越笙介绍她的时候,十分顺理成章地就说出了口。

青年微愣,而后轻笑一声,对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和上山时,“瘦猴”在身后悄悄向她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田韵鼻子一酸,就要忍不住哽咽声,却还是对他再三保证道:“我会保密的!”

等到她上了车,那头的异象局也已经差不多要离去,越笙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暮从云举起手机,向他挥了挥。

【日落时】:[哥,再见]

【日落时】:[别忘记带妙妙来我家吃饭~]

【越笙】:[好。]

他在青年目送的目光里坐上了车,黑色的轿车渐行渐远,直到在远处变成一个小黑点。

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萧晓悄摸溜到了他身边。

“终于完事了,”他长长舒了口气,“后面还要配合警方那边取证啥的,估计还有得忙呢。”

说完却没听到暮从云作声。

以为老板还在看小越哥那边,他偏头看去,却发现青年已经转了个身,正朝着山头村庄的地方看去。

雨水彻底停了下来,那一片村庄也被烧毁了大半,青年轻眯起眼,眼底浮现几分道不明的情绪。

“还没结束,”他忽然开口,“这场火烧得不正常。”

从山火燃起的那一刻,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火看似是自然烧起,却偏偏等人去楼空才被点燃,而火势蔓延开来的那一瞬,他捕捉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变化。

他们所处的荒山原先被驱灵人的阵法扭曲了走势,在那一刻,那点微妙的不协调感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的意思是……”萧晓有些惊讶地捂住了嘴,小声道,“是有人故意放的火?”

知道这山上阵法,又来到这里的除了他们,就只剩下异象局的人了。

但犹豫片刻,暮从云还是否定了他的猜测。

“应该不是异象局,”他说,“这次来的人是越笙的队员叫来的,看上去不像和驱灵人有联系的样子。”

“但这人一定跟着我们上了山,知道刚才村口的那件事。”

“这么突然的起了一场火,大家经过刚才的事,下意识会以为是那根火把没有熄灭,又或者是类似李奶奶的人点燃了荒山。”

确实是这么个理。

萧晓沉默片刻,又问道:“那……那场雨呢?”

那场扑灭了所有火势,将山火扼杀在摇篮里的暴雨,也是他们的手作吗?

“……不,”青年摇了摇头,“他们还没那个本事,能够呼风唤雨。”

“也许……”

他轻轻一合眼皮,叹了口气:“——真的是天意吧。”

阵法已经被破坏,再贸然上山查看也已经找不出什么,但他依稀能猜到一点对方的想法。

借着山火破坏阵法,就能够让二十多个执念跟着他们顺利下山。

这样,这次前往荒山的异象局成员不管有多奇怪于寻灵仪失控的原因,也不可能再找到正确答案。

可惜起火的时机有所偏差,导致执念们已经顺利穿过屏障,大火才燃烧起来。

所以暮从云猜,纵火的人并没有留在现场。

——最有可能的,只能是在他们身边。

……不仅知道阵法的确切位置,还趁着无人时偷溜做了手脚。

会是谁呢?

想不明白,萧晓索性也不纠结这事了,他跟着暮从云找到那辆租来的破旧面包车,就见青年打开背包,从里头掏出一只白色的玩偶小狗,整齐摆放在一只棕色的小熊和白团子身边,让三个玩偶在后座排排坐。

“……”萧晓面色怪异,“老板,这是什么?”

这么多毛绒玩偶,是老板的特殊爱好吗?

暮从云却丝毫没有避着他的模样,神色如常地朝几个玩偶招了招手,介绍道:“他就是‘X’。”

怎么还和玩偶们介绍起他的网名来了?

就在萧晓神色犹豫,在“为了迎合老板的爱好向公仔们作自我介绍”和“维持自己的酷盖人设坚决不能ooc”间犹豫时,他惊恐地发现——

后座刚放上去的那只小白狗动了动手脚,随即尾巴一甩,口吐人言:

“你就是X啊,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嘛!”

“他他他他会说话!”萧晓指着那只狗,大惊失色,“说好的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呢!”

暮从云和小白狗齐齐沉默,片刻,少年的身影才从小白狗的身体里飘出来,一言难尽道:“……你怎么和网上的一点也不一样?”

“你和主人聊天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的啊!”

“什么主人?”看到对方是个执念,萧晓的心情很快平静了不少,

“你怎么会待在玩偶里面?”

“他正处中二病期呢,”暮从云十分自然地坐上副驾,示意他开车,“你破坏了他心里黑客的形象。”

“至于那个玩偶载体……”青年默了默,“是我爷爷教给我的,可以让没有附着物的执念俯附身在上面。”

“这也太酷了吧!”萧晓一边开车,一边试图继续打探,“老板,这个能教我吗?”

顺势还回过头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白?”

内心受伤的少年一溜烟地钻回去,坚决不和这位颠覆他心里“黑客”形象的家伙再有任何交流。

在面包车一溜烟开出小镇后。

荒山之下,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是、是、您吩咐的都做好了,阵法已经烧掉了。”

“放心,局里的成员都没有发现,他们应该在回去的路上了!”

“我保证,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发现这件事有我们的手笔。”

“容局,我办事,您放一万个心!”

第49章 散步 “你很想他。”

在荒山上收容了二十余个执念的事情, 不仅震撼了异象局的普通员工们,更惊动了更上头的两位局长。

向三位局长汇报完成具体的情况,回到办公室的门前, 越笙的脚却步微微一滞。

男人拄着拐,杖尖轻点地面,歪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表情。

容海道弯唇赞许道:“不愧是你, 连这么大的案子也能侦破。”

越笙顿了顿, 还是低下眼唤了一声:“……容局。”

他垂在身边的指尖不由轻僵。

在谈及发现异象的缘由时, 他从始至终只提了林妙妙的求助, 但一整场会议下来,容海道探究的视线还是在他身上绕之不去。

他在试探他们是否知道了他曾出现在荒山上的事。

好在男人并没有就着山上的事多发表些什么感言, 只是问道:

“先前让你们去找的人, 有消息没有?”

为那两位研究员的后代, 局里的人员几乎有半数以上都领了找人的任务。

越笙默了几秒,有些突兀地抬起头问道:

“我能知道吗, 您必须要找到他的理由。”

容海道颇为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越笙抿着唇, 不惧不退,只是那始终淡漠的面色之上, 浅浅浮现了一层道不明的紧张意味。

手杖又轻轻撞击了几下地面。

比他稍矮一头的副局长,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副语重心长的慈祥模样,在他耳边的声音却宛若恶灵低语。

“这么说来……”

“你是有他的消息了?”

被他搭上的肩膀一僵,越笙只来得及回上一句“没有”, 就很快又被对方打断了话头。

“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越队。”

男人倏然松了语气,莞尔轻笑:“时间快到了吧?”

“……是。”

“你比我们想象的有用,”放在他身上的手慢慢松了力道, 转而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可都没想到,你能撑到那老家伙预料的今天。”

“……”

越笙没有说话,而肩上的温度缓缓撤走,身后的男人拄着手杖,步伐从容地缓缓离开了走廊。

“灵坟那边差不多准备好了,你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就可以去守着了。”

“你的老师,已经等你很久了。”

“……”

*

从镇上回来的第三天,暮从云终于接到了越笙的电话。

这三天里他忙着各种配合警方求证,终于在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后,置顶的对方给他发来了一条通话请求。

那头的声音因为隔着手机有些失真:“你在家里吗?”

暮从云起身走到屋外头,语气轻快:“哥,有空了?”

“嗯,”越笙顿了顿,“我带了妙妙来。”

这是还记得他说的呢。

暮从云有些失笑:“哥不介意的话,到甜品店里等我一会?”

他的语气稍稍低了些:

“我在金鸡村看李奶奶呢,孙子没了,妙妙又出了事,她一个人,我有些担心。”

那头安静了片刻,他听见越笙似乎对着谁问了两句,随后那道平淡的声线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我带妙妙过去找你。”

越笙带着林妙妙赶到村口时,暮从云正在陪李奶奶聊天。

一眼望去,基本是一个他在说话,而李奶奶坐在矮凳上发呆看天的场景,远远地看见越笙过来,他起身朝他挥了挥手。

越笙还是一副把自己裹在风衣里的模样,暮从云走前几步去接他,狭长凤眸中褪去冷冽,染上了几分暖意。

他的心在看到越笙的那一刻,小鹿乱撞般欢快了起来。

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但三日没见,暮从云发觉他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在诉说着对对方的想念。

于是他遵从了自己的心意,在街口牵起了越笙的手。

那只常年握刀的手长得很漂亮,骨架匀称,只在虎口和指腹下磨出一层细细的薄茧,越笙目光茫然,却没有立刻把手抽出来。

他回去后问了余桃枝,对方总爱和自己牵手是什么原因。

当时的余桃枝正在埋头处理着一沓陈年文件,闻言艰难抬起头来,再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她实在很想吐槽,但面对自家队长实在好奇的目光,她最后勉强解释道,“你就当他缺爱吧。”

青年没有了亲人,看上去还和舍友闹矛盾了,确实像是缺爱的样子。

越笙思考了片刻,很顺利地说服了自己。

他被暮从云牵着走进了小院,而林妙妙绕着房子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李明阳的身影。

小女孩抬起头来,不解地看向他们二人。

留给李明阳的徽章早在前几天他求救的时候自己扯了下来,越笙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土胚房,最后和她确认道:

“他已经去转世了。”

小石头心愿已了,在陪伴了奶奶数十天后,走向了自己的下一世。

或许是花鸟虫草,也可能是擦肩而过的任何一个人,但无论如何,都不再会是李奶奶的死去的孙子了。

林妙妙安静片刻,小姑娘已经明白了转世的意思,她抬起手来,看了看自己透明的手掌,又转过头,看了一眼两眼放空的李奶奶。

“那……”她茫然问道,“那我的执念会是什么呢?”

她已经找青年来救出了姐姐们,也目送姐姐们奔向自己真正的亲人身边,但她却还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她心愿已了,再过不久,也会像李明阳一样转世?

迟疑了一会,她放下手来,走到李奶奶的身边坐下。

那里原先是李明阳会陪着奶奶晒太阳的地方,后面是小石头,再变成她。

越笙在小院里安静地看着她们,晒了一会太阳浴,他身上倒还是冰凉的,暮从云却有些热得受不了了。

他动了动牵着越笙的手,把他带出了小院。

“……去哪里?”

被带着走了几步,在阳光下被晒得懒洋洋的越笙慢半拍地问道。

在艳阳高照的七月,暮从云光是站在马路边都会出汗,被他握着的人却丝毫没有被阳光温暖半分,仍保持着那样冰冷得毫无生气的体温。

他差一点就要问出了口。

——但他哥犟起来的时候,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的。

几番欲言又止,最终暮从云还是想起了越笙先前屡次拒绝回答他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还是选择不破坏现在的气氛。

于是他放慢了步伐,偏过脸去对越笙说道:“散步。”

越笙被太阳一副晒得很舒服的样子,闻言倒也没有拒绝。

好在白天的金鸡村并不吵闹,偶有路过的村民会有些吃惊地看一眼他们交握的手,昏昏欲睡的越笙没发现,这边想着事的暮从云也没空搭理他们。

“哥几天没睡了?”

在走到下一个路口前,暮从云拉住了直挺挺就要往前继续走的越笙。

一辆三轮车颤巍巍地从他们面前过去,车上的妇人看看他,又看看他们的姿势,默默掩住了孙子的眼睛。

“什么?”越笙摇摇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不继续走了吗?”

“……”

暮从云见他这随时就要闭起眼睛的模样,只好带着他往停车的位置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小眯了一会恢复了精神,越笙忽然问道:“怎么突然想来看李奶奶?”

青年偏过脸,就见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疑惑,以及因为困意而泛出的水光。

在他面前的越笙,褪去了那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柔软而近在咫尺,好像他只要一伸出手,就会翻着肚皮给他摸摸。

暮从云抿了抿唇,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提起旧事:“哥还记得,我说她很像我的爷爷。”

越笙发出了一个带着问号的鼻音,而后很快回忆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在小树林里,青年对他说过的。

暮从云轻笑了声:“其实不是她像,是我以前也走丢过,我爷爷去找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样。”

“他的那些朋友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样子。”

越笙别过脸看着他,安静地听他说起小时候的故事。

“我八岁那年,和爷爷搬了家,因为和他吵了一架,我偷偷拿零花钱买了票,回到了原来的家。”

“……但是爸妈离开后,那处早就是没有人的危房了,我躲在房子里大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想要回去的时候,被坏人盯上了。”

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微微一怔,随后那冰凉的五指缓缓发力,回握住了他的手,暮从云转过脸去,就对上一双担忧的目光。

“哥这是什么表情,”他没忍住弯了唇,“我当然没事,不然哥现在也看不到我了。”

——不对,也不一定。

如果那会他被异象局抓了回去,说不定早早就见过越笙了。

也不知道越笙是什么时候被带去异象局当的壮丁,按照异象局那会的招人要求,应该也已经满十六岁了吧。

但这件事就没必要告诉对方了。

于是他接着往下说道:

“我只好一边躲着他们,一边想办法联系爷爷,但没办法,对方人太多了,最后我一头栽进了一个垃圾场里,才勉强甩掉他们。”

“晚上他们就打着手电在臭烘烘的垃圾堆里找我,但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看到的是爷爷小跑过来的样子。”

年近八十的小老头,第一次跑得这么快。

“……和李奶奶得知小阳消息那会一样,我也是第一次,被他抱得那么紧。”

谈话间二人已经能看见暮从云那辆停在路边的法拉利。

青年走过去,替他拉开车门,然后在越笙有些意外的目光下,把他身下的车座放了平。

“哥先眯一会,我去把妙妙接过来。”他笑着说道。

越笙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暮从云将要关门和他道别前,青年的手被他一直捂着的冷玉反过来握住了。

越笙拉着他的手,看向他的目光却无比温柔。

暮从云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而后他听见对方唇瓣微启,一字一顿地轻声道:

“你很想他。”

第50章 不是现在 差点忘了,他是来道别的……

直到在墓园前停下车, 暮从云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忽然带了对方过来。

但——

他确实很久没来看过爷爷了。

越笙倒没想这么多,他拎了一袋在路上提前买好的水果, 亦步亦趋跟在青年身后,犹豫着放慢了脚步的暮从云叹口气,最终还是带他来到了爷爷的墓前。

照片上的老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凌厉视线正对前方, 青年顿住脚步, 和他对视半晌, 垂在裤腿边的指尖没忍住颤了颤。

于是越笙放下水果后,也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名字。

“姜云山”——

老人家并不姓“暮”, 长相和暮从云也没有太多的相似。

暮从云蹲在墓前, 和他一起摆放着带来的祭品, 青年沉默着垂下眼睫,于是越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轻声道:

“我到外面等你。”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越笙走出墓园外,点开余桃枝给他发来的一大段消息。

最上方的是他一开始去询问对方时, 余桃枝给他发过来的回复。

【桃子】:[你们要去墓园?]

【桃子】:[不用做什么,买点水果之类的, 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就好。]

而新发过来的几条,就是余桃枝在打字框里犹豫了半天,打打删删后, 才问出口的话。

【桃子】:[队长,你的事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

【桃子】:[……你身体还能撑多久?别听那姓容的胡说,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那灵坟也不是非要你去镇压不可。]

【桃子】:[我们一直在想办法, 贺平那边也研究出了新药,队长你回来试试,说不定有用呢?]

见他迟迟不回复,余桃枝沉默了半天,终于发来最后一条语音。

【桃子】:[小暮这边……如果队长你实在说不出口,我再……]

越笙轻抿了唇,而余桃枝也没有再把话说下去,他指尖在半空停滞半晌,还是给对方回了一个[不用。]

他垂着眼,一个一个字母敲着:[我自己说。]

差点忘了,他是要来和暮从云道别的。

*

等到青年收拾好心情出来,靠在长椅椅背上的越笙已经小憩了好一会。

他特意选了个没有树荫的地方晒太阳,在阳光下,暮从云眼中的越笙像一尊玉雕的人像,只剩呼吸和胸腔的浅淡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远远看去,他整个人都好像被撒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辉,发梢细碎,连同细密的长睫都被照得毛茸茸的。

暮从云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乍一响起时,越笙就清醒了过来。

但他还没反应过来,那踩着落叶的声音就倏然加快,青年快步走来,然后俯下身,一张脸在他面前瞬间放大数倍。

越笙迷茫地眨了一下眼睛,就见暮从云唇边勾起一抹并不明显的笑意,随后——

他被对方用手托起了脸颊,然后揉了揉。

“……?”

他蹙起眉心,眸中晕染开一丝不解,但青年动作很快,赶在他发作前,暮从云已经迅速将双手收回了身后,只剩越笙半张着唇,要斥责出口的语句也梗在喉间。

他默了默,最终只是问道:“不再多待一会?”

“嗯。”

暮从云点点头,再次弯下腰来,牵住他的手,把他从长凳上拉了起来。

越笙抬眼看去,正好撞入对方带着笑意的弯弯眼眸。

“跟我回去了,哥。”

牵着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而他在太阳下晒了这般久,体温还是冰冷得丝毫没有起伏。

可暮从云弯眸对着他笑的一瞬间。

宛若桃花落在雪面,铺满了一地的粉色,冰雪消融,也让——

越笙的心里,无端地生了几分愧疚。

他其实在刚才准备了许多次的开场白,也想过很多青年的反应。

譬如暮从云也许会生气、也许会不解、也许会变得开始讨厌他……

可是在他将话说出口前,青年又来牵他的手了。

对方没有了家人,也才刚刚去墓地里见了爷爷一面,暮从云从墓园里走出来,却对他说要一起回去。

于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舍得了。

要道别的话,至少……

不是现在。

*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来越笙已经差不多搞清楚了他家厨房的摆设,而暮从云在原地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事情干,又不小心摔了刀后,他被受了惊吓的越笙撵出了厨房。

林妙妙一脸好奇地在他屋里转,似乎是奇怪之前房子里的执念们都去哪里了。

“嘘——”青年在沙发上坐下,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的事,先不要告诉他。”

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只能瞧见越笙围着围裙,背对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

对方简单绑了个小皮筋,将偏长的黑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

于是林妙妙只好在他身边坐下,暮从云换了个厨房那边看不到的位置,偏过脸问道:“所以那些执念,异象局那边是怎么处理的?”

小女孩仔细回忆了一下,掰着手答:“他们说,姐姐们身上的怨气很重,要等给她们清除完怨气,才能送她们去达成心愿,投胎转世。”

异象局里的除怨师只少不多,因为这项工作繁杂又艰巨,对通灵者而言,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在无法沾染怨气的安全室内,怨灵们会饿到发狂、乃至暴走,而等到他们的数值降到安全线以下,才能被送入特定的洗涤区,由除怨师进行下一步工作。

清怨气、复神志。

——以前他父母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面对失去理智的执念,能力和耐心缺一不可,毕竟不是谁都有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听一个被污染的执念痛苦地宣泄恶意。

不过留在局里的那些执念们都至少戴了一晚上林妙妙分发的金穗,想必离她们能脱离苦海,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暮从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林妙妙欲言又止,半晌,她扯了扯他的衣摆。

于是青年把又一次远远投向厨房的视线移了回来。

“我……”她埋着脑袋,看上去有些紧张,“我想明白了,我的愿望。”

“我想读书,我还没有上完学……”

——这倒是有点实现难度。

暮从云沉默片刻,恰好此时越笙拉开了厨房门,将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蒸鱼端了出来,丝□□人的香气登时溢满了客厅,于是青年示意她先中止这个话题,起身过去帮他哥端起了菜。

越笙看他一眼,倒没拒绝,只是在想要拿起最后一盘青菜时,和青年的手碰到了一起。

因着是他先碰到菜碟,他下意识一顿,就想等暮从云松开手,但暮从云不但没有,反而变本加厉的用手掌包住了他的。

覆在他手背上的掌心温热、有力,青年的指尖从他的指缝和关节上游走滑过。

倘若黎子宵他们在这里,一定会痛斥暮从云不安好心吃别人豆腐。

但越笙只是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了烫,而后又觉得在他手背上摩挲的指节宛若星火,被拂过的地方,如同雪原深处的野火,将覆雪一点点融化。

暮从云近乎是贴在他身后说道:“哥,你的手好凉。”

厨房里前前后后这么长时间的忙碌,都没能让他的体温加热一分。

清楚其中缘由的越笙默了片刻,没有作声,见青年没有让开,他也执意端起了那盘青菜走出厨房。

在放下盘子的前一刻,他听见暮从云在他身后轻声问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吗?”

越笙只是安静地给他盛了一碗汤,而后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来吃饭吧。”

暮从云盯他半晌,拿他没辙,于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决定把越笙做的一桌子菜一点不剩地吃完。

越笙倒不是很饿,草草扒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抬头时,他却开始关注起墙上挂着的几幅壁画。

在第一次来到青年家里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些装饰用的挂画。

——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厅中那幅被盖上了白布的。

暮从云正夹着菜,注意到他好像在往自己身后看,于是也跟着看去,看到他视线停滞的方向时,他拿着筷子的指尖轻僵,但很快又神色如常地吃起了饭。

直到越笙开口,他才笑盈盈地抬起头来:“哥问那幅啊。”

“就是普通的壁画,不过后面发现是赝品,还没来得及拿下来。”

越笙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口。

毕竟那幅壁画正正挂在大厅中央,出入都能一眼看见,如果是赝品,为什么又要大费周折盖上白布,却不取下来呢?

青年就在等他问出口。

但见越笙频频往他身后看去,却不再作声,他只好反客为主,主动出击。

“哥真这么好奇的话,把你的事告诉我,我把它掀开给哥看一看,怎么样?”

“……”

越笙迅速收回了看向他身后的目光,埋头吃饭,青年凤眸微眯,暗暗磨牙,却还是贴心地换了个话题。

“哥今天下午也有空吗?”他状似无意道。

越笙咽下口中饭菜,想了想,应了一声。

“嗯,有假期。”

“那哥下午和我去看电影吧,怎么样?”

青年托着脸看他,好似笃定了他不会拒绝,越笙其实很想说自己没有去过电影院,但看着对方一脸期待的样子,还是点头嗯了声。

“好!”暮从云眉眼弯弯地站起身来,迅速收好了面前的空碗碟,“那我去洗碗,哥到客房睡一觉吧。”

虽然不解于青年兴奋的点在哪里,但越笙不想扫他的兴。

于是他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顺带把手上的空碗,也乖乖递到了青年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