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货没给药,”金牙一张嘴闲不下来,给车子打火的功夫,很快又叼起一根烟,“烈得很,还是个学生妹!”
“好像是城内的大学生吧,别说,长得还挺正!”
“这次能卖老大钱了,完事了咱包个房喝酒去!”
在汽车嗡鸣中,他忽然偏过头去,看向还维持着敲后颈姿势的瘦猴。
金牙眯起被肥肉挤成一道缝的眼睛:
“喂,死猴子,”
“你怎么不说话?”
第36章 荒山 ——被发现了。
“嗐, ”瘦猴放下手臂,抱着胸往下一躺,懒洋洋地半撑着眼, “有嘛子可说的,赶紧的,耽误老子功夫。”
“是吗?”金牙狐疑地盯着他, 悠悠给了脚油门, “你不会是……”
瘦猴斜睨他一眼, 脸上的皱纹折了起来, 面色也带上几分阴翳。
“你不会是——
“被条子盯上了吧?”
面包车晃悠悠地荡出去一截,嘎吱嘎吱地行驶在公路上, 金牙目露凶光, 而被他盯着的人, 则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回以他一个不达眼底的冷笑。
“老子要是被盯上了, 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坐这儿?”
他伸手, 抠了抠面上的泥垢,放在鼻子前吹一口气, 唇角轻扯:“行了老金,赶紧交货去, 废话真tm多。”
虽然找萧晓恢复了他们二人的通话录音,但是短时间内要把神态和小动作尽数模仿到位,暮从云自认他的演技还没有精湛到这个程度。
于是画完特效妆的青年在房间内沉思半晌, 一脚踢醒了睡得死沉的瘦猴。
从美梦中被吵醒的瘦猴破口大骂,刚睁开一双窄小眼睛,却对上一张和自己长得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你你你——!”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尖叫声还没出口, 就被什么看不住的东西捂住了口鼻,连同四肢也被无形的禁锢所桎梏。
暮从云从床头卷了张旧报纸缠在指尖,在他眼角用力划拉几下,杀猪似的惨叫还没出口,瘦猴撑了眼皮,忽然就看见了房间里其他的“人”。
或许说是鬼才更加合适。
满面血痕、蓬头垢面的小女孩;人高马大,后脑勺凹陷了一个坑的彪形大汉;断了一只手,袖口血淋淋的少年;以及面部被泡得发白发肿,溺死鬼似的乌发女人。
这是在拍什么特效片吗?
他白眼一翻,抽搐着吐着白沫,就要彻底晕死过去。
青年这头忙着赶去赴约,可没空给他缓冲的时间,光头领了他的意,径直了当地给瘦猴戴好设备,顺带一个友情破颜拳。
能被暮从云收在身边净化的,无一不是怨念深重的执念们,早就已经凝成了实体,做起手脚活来麻利得很。
这会儿几个执念们都不用他开口,各自分工合作,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瘦猴吓得两股颤颤地失//禁前,青年也算是成功“说服”了他配合工作。
由于瘦猴听不懂执念们的交谈,因此在他眼前张牙舞爪发出无意义叫吼声的魂魄们,活生生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他亏心事做得多,也怕鬼敲门,哪里敢不从。
只不过微型耳麦的传播有延迟,所以暮从云每每要回答金牙前,都得先停顿片刻。
山下有困住执念的阵法,除了林妙妙,青年没把其他执念给带上来,只吩咐有什么问题就扯一扯他留下的金穗,躲回娃娃里头去。
金牙还是直觉有哪里不对,他眼神怪异地多看了几眼身边的人,奈何无论是语气还是模样,乃至爱抠挖脸部的小动作,都和他记忆里的瘦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面包车在山路前进得困难,车子刚到半山腰就熄了火,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远远地走来几个晒得黝黑的男人。
为首的歪脖子男人显然认识他们,眼见着面包车开近,歪脖子背着手走过来,目光带着不怀好意的探究,幽幽地落在了车尾箱上。
他咧嘴一笑,扬起下颔:“老规矩,先验货,再给钱。”
两个光着臂膀的男人从他身后走出来,将后车盖打开,从里面拎鸡仔似的,提溜出一个被捆住四肢,堵住嘴的女孩来。
女孩眼眶通红,眼神里满是恐惧,她看上去还很年轻,穿着一身漂亮的小裙子,由于无法出声,只好用哀求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一众匪人。
金牙舔舔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沓证件,扔给了为首的歪脖子。
“大学生,今年才二十出头,捡到宝了,”他伸出手来,比了个数,“要这么多,不过分吧?”
歪脖子面色一沉,趁着二人讨价还价的这会,瘦猴的目光迅速从女孩那一叠证件中最上面的一张扫过去。
——H大的校园卡。
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而那头也终于讨论出了个结果,金牙骂骂咧咧地指挥他跟上歪脖子领的一队人,气冲冲道:“妈的个死老头,说什么还要新婚夜验那学生妹是不是雏!”
“猴子你跟着,”他凑近了些瘦猴耳边,恶狠狠道,“老子下山去抄家伙,要是这群老炮敢赖账,老子要他们好看!”
瘦猴的身子僵硬了片刻。
半晌,他点点头,跟在一众男人身后上山。
山路坑洼崎岖,杂草丛生,歪脖子很快让人把那女生放下来,让她自己往上走。
刚被松了脚上的绳索,女生就一把推开身旁两人,爬起来就想要往下跑,早有准备的两个男人拽着捆绑她双手的绳子一拉,让她面朝下地摔向了杂草丛。
“呜……”她蜷着身子,小声呻吟着,泪眼朦胧中,却隐约看见一个身形瘦长的男人,正冷着眉眼看过来。
一双眸底闪过轻微的不忍。
但那道目光不过稍纵即逝,快到她都没认清这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一般。
打骂和威胁在深山里永远是最好的手段,片刻,女孩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满面泪痕地跟着一行人往上走去。
只是在恍惚中,她以为自己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走在最后的男人忽然反手将手掌往下压了压,向她在背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沿路上,青年都在不经意地调整着衣领上的微型摄像机。
有位自来熟的村民落后一步,腆着脸走近和他搭讪:“今天的货不错,比上次那批要好。”
村民贼眉鼠眼的目光在男人身上晃过去,直勾勾地落在他手指上的金戒指。
瘦猴勾起一边嘴唇,轻嗤一声:“那你们村长还赖账?”
“唉,那啷个叫赖账呢?”村民无辜瞪眼,“这要是个破鞋,那就冲撞了山神哩,毕竟是村长儿子的喜事,那可马虎不得!”
瘦猴却不为所动。
“可我们谈生意的,只讲究……”
顿了顿,瘦猴的面色却忽然僵硬片刻,在村民疑惑地看过来时,才从善如流地接道,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货也交了,你们不交钱,那就是赖账咧。”
耳机里的声音忽然消失得干净,青年猜测是走得太远了些,和那头已经断去了信号。
——他原本只打算把交易的场景拍下就走。
一来是留好了证据尽快报警,二来则是趁警察没赶来前,他要去找一找驱灵人的阵法。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突如其来的上山邀请不仅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而且——
在被金牙叫着跟上大部队时,耳机里的瘦猴忽然嘀咕了一句。
“怎么回事?以前从来不让外人上山的。”
他在原地站定的那几秒,也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
金牙虽然表面上看是信了他,但老江湖到底不是他这种初出茅庐的演技能蒙蔽的,尽管猜不出皮下换了人,也多少觉得他今天有异常。
把他留下后,他猜金牙宁愿放弃这单生意,也不会再选择上山了。
——不过他也留了一手,金色的细线悄悄跟上了金牙的面包车,只要能安全下山,他就有百分百的把握能抓着人。
……只要能安全下山。
留在瘦猴那里的执念们他倒是不慌张,少年生前是通灵者,暮从云随手画的现形符他也能破解,青年如法炮制地在瘦猴的房间里画了个小结界,出了这房门,瘦猴就会把见过他们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现下比较担心的是——
身后摔了一跤,小腿处汩汩流血的女生。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懂自己的意思。
从校园卡上一扫而过的信息,暮从云得知她比自己还小一届,叫做田韵。
尽管上山的路还有很长一段,但田韵始终没有再呜咽出声,哪怕声声喘着粗气,她也在费劲地独自往前走着。
终于看见冒头的一座座矮脚屋时,已经是下午的时间了。
瘦猴抬眼看了一圈,村里头能看见的全是男人,坐在村头一边扇风一边等他们上来的,三五在一起打着牌聊天的,在太阳底下午休的,或是几个嬉闹着跑过去的男童。
没有女人。
——妙妙提过的姐姐她们呢?
他暗暗收下打量目光,田韵被几人拉扯着带走,就在他抱着臂环顾四周时,最早见过的那位歪脖子男人走了过来。
“饿了吧,”他湛黑的眼神定定看向面前的瘦猴,皮笑肉不笑道,“我家婆娘烧了饭,跟我去先吃点吧。”
瘦猴轻眯起眼,尖利的下巴堪堪一点,环视一圈:“你家婆娘?”
“哦,这个,”村长的笑容更大了些,做小伏低般道,“村里头的女人都下地去了,但我婆娘前几天摔了腿,还在家里养着呢!”
说着便引着青年一路往村里走去。
整个荒村依山而建,四周都是崎岖不平的泥巴路,瘦猴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路过一个上坡的转角时,脚腕却忽然传来一阵大力。
“——!”
暮从云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头,在重重的一声撞击声中,他摔落在一个铺了厚厚一层杂草的深坑中。
这泥坑约摸有十来米高,他抬起头,就见村长和那个拽他下来的男人齐齐在泥坑上看下来,歪脖子眼神讥讽,恶狠狠骂道:“他妈的,还敢惹上条子!”
“狗日的还敢把警察叫来,恁个做买卖的忒不老实!”
“给老子在下面待到起吧!”
语罢,歪脖子叫上一旁的村民,将一层一层的枯叶杂草盖上坑口,在逐渐减少的光线下,瘦猴逐渐停止了反驳和叫骂。
——被发现了。
他面无表情地眯起了眼。
第37章 脱身 ……这坑洞里还有别的活人!……
随着最后一丝阳光被遮蔽, 上头骂骂咧咧的声音也逐渐散去。
泥坑里的枯草杂叶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只是滚落坑底,就让他沾了一身潮湿泥土的气息, 洞口很小,简单用杂草掩盖着就能让人难以察觉。
暮从云在原地安静等待了片刻,确认上头无人后, 才慢悠悠地取出一张静音符贴在身边。
被一根金丝牵着的林妙妙从他手表里钻出来, 女孩有些焦虑地来回踱步, 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他划定的范围。
“没事, 不用出去,”青年弓起一双长腿, 不紧不慢地检查着身上的擦伤, “我心里有数。”
手臂被洞口的枯枝浅浅蹭出了一道血痕, 衣裤虽然沾染泥水,有所脏污, 却也还能忍受。
好消息是, 他摔下来的前一刻用蜷缩的姿势护住了重要部位,因此哪怕关节有些红肿, 也并没有到不利于行的程度。
青年垂下眼来,漫不经心地笑了声。
情况倒是明了了。
金牙和村长的交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他却不知道二人是什么时候交换了信息。
而那位凑上来的村民,看似是在搭话,实则一直往他的袖口衣领处看。
——大概是想找出他身上的监听设备。
幸好萧晓在专业方面还是靠得住, 因此在将他推落泥坑前,大概是相信了那位村民的话,也没有人再对他来上一轮搜身。
“可是、可是……”
林妙妙围着他转了几个圈,瘪着唇将哭未哭, 要是她还活着,一双眼睛又该通红得像兔子般可怜。
“你受伤了,而且天就要黑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简单用背包里随身携带的纱布和消毒药水清理了伤口,青年抬起眼,往头顶几乎密不透光的泥坑顶上看去。
在几乎算是昏暗无光的洞穴,他的瞳仁之上却浮了一层轻薄的金雾。
“还有两个小时,在这之前先歇会。”
在深不见底的泥坑中,青年熟门熟路地在背包里翻找出一叠空白黄符,
“天黑之后,我们再行动。”
这次他没再用河边的泥沙作画,而是从夹层里掏出一小瓶朱砂,用指尖沾了,全神贯注地落笔。
瞳仁之上的流光几乎是洞内可见的唯一一点光亮,暮从云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滞缓,连落笔的走势都没有迟疑一星半点,很快在黄符上游走出一条娟秀的游龙来。
他盖上朱砂瓶的盖子,半眯着眼端详片刻,点头。
“等到……”
“咳咳咳咳——!”
一人一执念的对话在这一阵剧烈咳嗽声中戛然而止,青年迅速将手里的黄符收回包中,警惕地抬起头来。
将画好的小龙放到一旁,他搜寻片刻,终于在堆积成堆的枯叶杂草之中,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那人气若游丝,几乎是吊着一口气的样子,只是垂死挣扎般咳出了几声微弱声响,很快又湮灭在一片寂静中。
……这坑洞里还有别的活人!
暮从云小心翼翼地往他的方向靠近,也重新往喉咙上贴了张符,模仿回了瘦猴的声音:“兄弟,你没事吧?”
男人一张嘴开开合合,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显然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即使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也只能察觉出面前有个模糊的人形。
暮从云犹豫片刻,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他喂了点。
他眼中逐渐浮现出一个金色的轮廓。
面前的男人约摸着三十出头,唇边长满了胡茬,眼窝深陷,双眼无神,男人脖子上挂着一个摔破了的相机,面上的黑色镜框碎了一角,面色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
被他喂了一点水,勉强能说话的男人气若游丝地问:“你……是谁……”
“……”暮从云默了片刻,反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见对方只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马上就要嗝屁的模样,他还是勉强开口糊弄道:“我是你同行。”
男人无神的双眼中蓦然燃起了一点火光,他极快地喘着粗气,颤抖着抬起手,就想要把脖子上的相机摘下来给他。
“好、好……这里面……有证据……”
“麻烦你带出去……救救她们……”
多日没有进食让他已经虚弱到几乎说不出话来,男人执拗地要将相机托终,青年盯着他神色半晌,最终也没有接受。
他从夹层里摸出些压缩饼干,递给对方,却得到对方颤缩着收回的手。
“如你所见,我也是被他们发现了扔进来的,”他继续把饼干强塞进对方怀里,“你得活下来,我们才有机会把证据带出去。”
“我一个人,不可能离开这里。”
“我有办法能出去,但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到,要是我们都死在这里,证据就永远被埋在地下了。”
男人沉默片刻,似乎是想要抬头和他对视。
但一片漆黑中,他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捧在手心里的饼干,沾染了一点对方的体温。
在对方的坚持之下,他就着一瓶矿泉水,小口小口地全数咽下干硬的粗粮。
几乎花费了小半个小时,那一块饼干才吞进他的肚子里,好似饥渴了三天的旅人终于遇见了绿洲,剩下的几块压缩饼干,被他很快地吃干抹净。
“呼——”他长舒一口气,尽管声音虚弱,也终于能够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我叫周云,是一位记者,我是为了找我妹妹上山的。”
“我已经找到了这个村里的人买卖人口的证据,你……你怎么称呼?”
“……”暮从云思考片刻,“叫我小阳就行。”
瘦猴的名字就叫杨飞,他这也不算撒谎。
“哦、哦、小杨,”周云急急喘了口气,“你说你有方法出去,是什么办法?”
“镇子里和山下都是他们的人,我一开始试过报警,根本没用!”
“镇里的车也不能坐!我们出去之后,还得带着证据跑很远……你的、你的东西够吃吗?”
他一连问了数十个问题,青年默了几秒,还是决定化繁为简,少费口舌:“晚上八点行动,还有半小时,你歇着就行。”
“……”周云终于停了话头,“你说的需要我帮忙……”
青年继续报以沉默。
于是周云也怔怔地闭了嘴。
——那只是对方为了逼自己吃些东西活下去,所编造的谎言。
在沉默的黑暗中,只有二人的呼吸声彼此交错着响起,依稀间,他听见对方似乎用了纸张之类的东西。
纸页扇动着空气,发出微弱的挥舞声。
周云安静了不过瞬息,他摸摸嘴唇一圈的胡茬,又摸摸身下湿润的枯叶,最终还是决定不能拖他的后腿。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你可以和我说。”
他颤声道:“……我还没找到妹妹,只要能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普通人看不见那金色的流光,所以周云也没有意识到,在漆黑的洞窟里,有一双金色的瞳仁,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青年其实也在头疼。
他确实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还出了个变数。
这次外出还真是哪哪都有惊喜。
——但如果利用得好,周云也是他能够成功脱身的帮手。
他思索片刻,又扫了一眼对方因为几日来缺粮少水状态而疲软的身体,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最后判断:“你就待在这里。”
“……啊、啊?”
青年迅速将包里的东西清点一遍,仗着对方看不见,他把除了粮水以外的黄符等杂物通通掏了出来。
拖着周云软绵绵的身体来到他摔下来的地方,再把自己的帽子取下来盖在他头上,青年将装了食物的背包放在他身边。
“你是要我……装成你?”
周云有些震惊道,“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一片漆黑中,暮从云让他去摸包里剩下的食物,“你省着点吃,能撑个三天。”
包里确实是剩余不多的饼干和矿泉水。
男人默了默,他更好奇的是:“可是你要怎么出去?”
他们如今就在坑洞的正下方,上头时不时有踩踏声经过,不是路过的村民,就是村长留下来守在这的人。
“……坑不高,我能爬。”
对方似乎不想和他多言,只是含糊应道。
周云登时蹙紧了眉头,正想告诉他自己早就试过了这个方法,让他别白费力气,泥坑之上却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走水了!走水了!”
“老陈家走水了!”
“肯定是他家那熊孩子又在点烟烧着玩!这倒霉玩意!”
人声渐去渐远,直到再也听不真切。
……怎么会这么巧?
青年捂着他嘴的手登时撒开,留下一句“回见”,在黑暗里,周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猜测那是小杨在光滑的泥坑壁上攀爬,正想劝他再换个法子,不要浪费功夫,遮盖了光线的枯叶堆却忽然被撕开一个小口。
月光如同细碎的白霜,凌乱地铺落在他身前。
周云正惘然抬头间,就见一道修长有力的身影拨开遮蔽,撑着洞口一翻,动作利落地跃出了泥坑。
青年很快又回过头来重新铺好了洞口,在月光下一闪而过的面庞,却让洞底的周云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出声。
——是那个人贩子!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已经重新恢复原样,密不透风的泥坑口。
可是那道轻而快的脚步声瞬息之间已经离了远,只剩下长久的寂静遗留在空荡的洞穴。
半晌,周云才低下头,手指颤抖着想要打开已经没有电的相机,去对一对那道侧脸,和他之前拍到的瘦猴,是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黑暗压抑的环境里,毫无反应的相机并不能带给他任何慰藉。
他只能想到是自己被那人贩子又一次坑害了。
他的妹妹,拼命留下的最后一点口音,就和瘦猴——这个叫杨飞的男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对方连名字也懒得骗他。
可是……
瘦猴为什么又要费尽心思地哄他活下去,不仅喂了他水,还把食物全部留给他?
生死一线时,对方对他展示的善意,也全部都是假的吗?
他为什么会进来,他出去后又会怎么样?
周云抱着那一个孤零零的书包,沉着脸埋在上面。
他颤抖着身体,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第38章 呼吸交错 “找到你了。”
远处是人影攒动的救火声, 青年潜伏在小山坡后,确认四周无人,才借着月光, 让林妙妙出来看上一眼周云妹妹的照片。
“我记得她……!”
小女孩凑近了,仔细瞧了瞧,捂嘴惊呼道。
她指着照片上的单眼皮女生向青年描述:“她来给我送过饭……”
那这姑娘还活着的概率就大了许多。
暮从云矮身躲在小灌木丛后, 却没有立刻动身, 而是四周找了一圈, 将一张落在地上的黄符捡起来。
符篆上的小龙已经没了踪影, 听那头的声音,这火烧得也确实够旺。
将肩上的小布袋系好, 暮从云谨慎地沿着记忆中的方向,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杂草丛生的泥泞山路上。
途径一处小木屋时, 他的手表轻震了下。
于是青年弓下身子,踩着月光翻进栏杆里, 他攀上一旁的砖块, 自那木屋顶上唯一的窗户往里面看去。
乍然被遮了光亮,木屋内本就精神紧绷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叫声又很快被她捂灭在口鼻之中。
田韵狼狈地蜷缩在茅草铺垫的角落,腿上的铁链还有着被打砸的痕迹。
她死死捂着嘴, 就看见早上的其中一位人贩子向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从被锁死窗户的缝隙,飘落下一张小小的纸片。
田韵怔了怔, 好一会才过去将那张纸片捡了起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不是什么纸片,而是一张陌生女孩端正的证件照。
瘦猴的声音在靠近木门的地方响起,他极快地说道:“帮我一个忙, 如果有机会的话,找到这个女孩,告诉她,她哥哥在村子里。”
“……什么?”田韵茫然地看看照片,又看了眼声音的来源。
“他受了伤,食物还能撑三天,”简单交代了位置,来人不管不顾地将信息一股脑倒给了她,
“我要下山找救援,这几天你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在婚礼前不会动你。”
救援……
这下田韵终于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她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猛然抬头。
像是石子被投入湖面,让她死寂绝望的一颗心开始跳动。
田韵抱着那张照片,手脚并用的爬到门边,
青年贴着门扉,想要听清她的声音,却只听到哗哗作响的锁链声越变越大,默了片刻,女孩才颤抖着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和、你和那些家伙就是一伙的……”
这次门外的声音安静了更长时间。
田韵呆呆地盯着那块被风吹动的门板,若不是手里的照片,她几乎以为这一场对话不过是她精神崩溃前最后的幻想。
“咳咳,”半晌,瘦猴掩唇轻咳了声,左右看了看,他声音放得更加低了些。
“彼阳的晚意?”
田韵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对上了后半句:“初生的东西。”
“……等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呼吸骤停,声音急促,“你是H大的学生?!”
这不是他们学校评分系统上大家刷的对口溜吗!
去年H大高层忧心早八大家起不来,贴心为学生们增添了早七晨读服务,让半个学校的学生都冲上了打分平台,齐心协力给学校刷了一波整齐划一的“好评”口号。
那个人贩子……怎么可能会这么清楚他们学校的事?
“嗯,”再抬手看了一眼表,对方的声音加快了两分,“没时间了,我先走了。”
别走……
她趴在门板上,低下头苦苦地在心里哀求着。
她好害怕,她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祈愿,半晌,那头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你会没事的,放心。”
良久,田韵望着那扇安静的木门,再低头看了看手心被攥得紧巴巴的一张证件照。
她慌忙用身下的杂草掩盖了那一张照片,女孩捂住嘴,用尽全力才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来-
沿着来路走到一半,青年就放慢了脚步,悄悄躲回了转角处。
有几个男人正聚在一起,遥遥看向远处的火光,饶是闹出了这么大动静,他们也没有离开村口一步。
“……”
原路返回的道是走不通了。
暮从云果断绕路,但接连着在各个出口都遇到把关的男人时,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不是守夜,他们是为了监视而守在这里的。
为了监视有没有人进出,为了监视会不会有女人敢偷偷离开。
距离起火已经过了个把小时,火势扑灭后,村子里陆陆续续出现了更多男人的身影。
等到人群散去,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暮从云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从藏身处出来,往树林和遮蔽物更多的大山走去。
还没走上两步,就对上一双含着冰冷恨意的眼睛。
女人死死瞪着他,像是在看着血海深仇的敌人,她面颊凹陷,额角垂落一缕血迹,青年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是个执念。
“是你……”女人通红着眸,几欲暴走,“是你——!”
她看上去恨不得冲过来将他大卸八块,却又忌惮着什么似的,在离他五六米远之外站定,久久没有动身。
是不想过来,还是她过不来?
暮从云忽然就想起林妙妙所说的,“她们都出不去大山”。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下土地,又用鞋跟碾了碾,确认这处没有什么稀奇的,这才走上前去,接近那个枉死的执念。
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逐渐从仇恨变得满是惊喜,她咧着唇,看无知的猎物一步一步靠近,浓厚的怨气从她的身后铺天盖地的垂落——
在被黑雾笼罩的人形中,一只手从中轻描淡写地伸出,指尖与她的额心一触即分。
浓郁的黑色倏然散去,女人神情恍惚地瞪大了眼,只见瘦猴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金穗,细线的另一端,就牵在她的脖子上!
“带我去后山,”瘦猴压低了声线,手中的流光烫得她不停试图着挣脱,“去你们的地方。”
她还要挣扎,眼神里的恨意仿佛熊熊火焰,能够将她魂飞魄散的流光也锁不住执念复仇的决心,被烫得支离破碎也无所谓,她尖叫着扑向瘦猴。
——凭什么她死之前逃不走,凭什么她死了后还要任他摆布!
青年利落地翻身躲过,但他所在的地方接近村庄,一点细微声响都能在空寂无人的大山里被放大百倍,眼见着路口巡逻经过的声音去而复返,他拽住女人袭过来的双手,一扯金穗,拽着她一路冲进了茂密的山林中。
身后很快传来了追赶的脚步声。
“什么人!站住!”
“有人跑了!通知村长——!”
人声,风声混杂在一起,在黑暗的树林中,暮从云脚一滑,从一处十来米的斜坡滚落,没有来得及顾及伤势,他迅速爬起身,借着月光闯入下一片树林。
直到百米之后,人声熄灭,他才松开缠绕在执念身上的流光。
正欲开口,女鬼又咬牙切齿地亮出一双利爪,往他的脖颈袭来。
青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接住她一双枯瘦见骨的手,耐心解释道:“我不是捉你来的人。”
执念死死的瞪着他,眼神是显而易见的不信。
点在她额头的那一下本来是想让执念恢复清明,却没想到她本就没有陷入错乱——只是自己这伪装的身份,恰好就是她要报复的对象。
但说来也怪。
暮从云轻眯了眸,上下打量了几眼她的衣物。
已经是几年前的款式了。
这山里的执念,按说应该个个怨气深重,能成恶鬼,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她们都没有恶化呢?
所谓的困在大山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青年很快也顾不上她,他踩空的时候崴了脚,把手机的电筒点亮,他低头查看起自己的伤。
好消息是有着枯叶堆做缓冲,他的脚踝只是红肿了些,还能活动,坏消息是他把清理伤口的纱布和药物都留给了周云,现在自己什么也没剩下。
被金色丝线捆住手脚、限制了动作的执念在一边看他的惨状,毫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她正要开口讽刺两句,面前却忽然又出现了一位女孩。
一眼就看见他腿上又多了两道划痕,林妙妙手足无措地伸出手,青年却眼疾手快地把裤脚给放了下来。
“没事,”他靠在作掩护的树桩上,点了点手表,“你回去待着。”
现状却实在没有他说得这么轻松。
虽然这伤短期内不妨碍行走,但从这连绵大山走到镇上起码要七八个小时,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以他现在的身体几乎做不到。
——况且出去的路还被封死了。
但幸好手机还能用,暮从云找出地图,和脑海里走过的路对应起来。
而一旁的执念也安静听着林妙妙对他身份的解释。
青年正回忆着早上上山时途径的路段,试图找到其他能下山的办法,电光火石之间,他却忽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
他早上走过的路,和萧晓给他的地图,走势怎么完全不相同?
虽然终点都是半山顶的村庄,但——
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也能走向同一处终点吗?
他很确定自己在上山时没有认错方向,和爷爷学的五行八卦,基础的一门就有辨认方位。
还是说——
他的神情倏然严肃了几分,连带着目光也冷冽起来。
他在上山的时候,也许就已经走入了一个巨大的鬼打墙之中!
这不仅仅是一个要困住大山里二十来个执念的阵法,而是一个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的阵眼——!
而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
来不及让身旁震惊地瞪大了眼的执念和林妙妙再叙旧,他踩着还钻心疼痛的伤腿起身,就要往回走。
青年面色冷凝,眸中的恨意一点一滴地集聚,走着走着,甚至迈开步子想要跑起来。
眼见着他又回头往火坑里跳的林妙妙急急地抓住他,从女孩那得知对方易容真相的执念也犹豫着要拦住他。
可暮从云去意决绝,直到走到跌下来的那道斜坡,他才左右寻了根木棍,想要撑着往上爬。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锁灵阵,只有当年害死他父母的那个人。
他指尖颤抖,说不明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身体的疼痛。
十六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有对方的消息。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奈何伤腿还是大大限制了他的动作,斜坡只爬上一半,临时用作拐杖的木枝“咔”一声断裂,彻底折成两截。
骤然失去了支撑,在黑暗中,他从高处直直下坠——
在林妙妙和另一位执念手忙脚乱地回过头想要拉住他前。
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却俶尔出现了一道轻盈的、踩踏着枯叶脆响声的、奔跑着向他靠近的脚步声。
在坠落的疼痛来临前。
——他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呼吸间沉沉的幽香和冰冷的体温让青年一时间止住了呼吸,而那人抱着他滚落在地,充当着肉垫,大大减缓了他下落的劲头。
在枯叶泥土的气息中,二人凌乱的呼吸骤然交错。
“……找到你了。”
第39章 “你骗我” 有一瞬间,想将一切都告诉……
“……哥?”
好半天, 暮从云才慢半拍地把出走的理智套回来,他怔怔盯着身下的人,却见越笙的眸中, 倒映出瘦猴的面庞。
可对方下意识的肢体动作做不得假,越笙微微偏过脸,清透的月光下, 暮从云有些惊异地发现, 他似乎是——
在生气?
还没等他想清楚其中缘由, 青年很快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越笙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他明明只告诉了萧晓一个人, 而萧晓还不至于向异象局出卖他……总不能是对方在他身上安了定位吧?
越笙眼瞳透亮,宛若月光下洗涤过的玉石, 他唇线紧绷, 半晌才僵硬地蹦出一句:“……起来。”
暮从云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还给自己当了人肉护垫, 正想要起开身检查一下越笙有没有受伤,脚踝处钻心的疼痛就让他一下屏住了呼吸。
饶是他已经表现得尽量克制, 小心翼翼地移开伤腿, 还是被对方看出了不对劲。
“你受伤了?”
刚坐起身的越笙重新靠近,冰凉的五指不容置喙地掀开他的裤脚查看, 扭伤的地方肿胀通血,越笙蹙着眉, 用手背轻轻贴在了上面。
他的体温这会倒是发挥了冰敷的作用,青年“嘶”了一声,借着月色下些微的光亮, 有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发愣。
纤长的羽睫落下,越笙神情专注,似乎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人形冰袋给他降温。
眉眼间,还依稀能看见几分说不明的担忧。
暮从云从刚才得知了仇人存在后一直有些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过来,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心脏却蓦然漏跳了几拍。
他莫名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越笙的场景——
对方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黑白山水画,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冰冷得好似无机质的生命体。
而如今——
古画被浸染上了温度,画布上一点一滴被涂抹上了人间的斑斓色彩,连带着越笙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
他会生气、会担忧,也会解开自己手腕上的加压绷带,仔细地替青年包扎着伤口。
清辉的月光落在他的侧脸,让越笙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层不真实的柔光里,青年茫茫然地看向他,自言自语般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
闻言,越笙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地替他继续加固绷带,垂下脸时,额边的发也挡住他的眸色。
“你骗我。”
他低声说,片刻,又闷闷重复道,
“暮从云,你撒谎。”
什么?
暮从云心里咯噔一声,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青年深呼一口气,喉咙有些发紧:“……我怎么骗你了?”
越笙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对方对他掌握到了什么程度,又会不会将至阳之体的存在上报给异象局?
青年面色发白,指骨一点一点收紧,连呼吸都放缓了几分。
一缕金色的流光,悄然爬上了他藏在身后的掌心。
可越笙却完全没有像他想象中一般,点明他的身份或是说些要上报的话,男人只是有些愣神般看着冷下脸色的他,然后迷茫地抬手压了压心口。
他似是不解于青年忽如其来的警惕,又似乎是在疑惑心口处莫名的情绪。
暮从云的呼吸滞了一瞬,和那双清亮的眼睛对视片刻——手心凝聚的流光便悄然消散。
……他好像,下不去手了。
而越笙也终于开了口:“你明明,就能听懂他们的话。”
越笙抬起头,看向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林妙妙,小女孩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般,局促地掰着指头,见暮从云回过头去,像是被惊起的飞鸟,一溜烟飘到了树上。
“我、我……”她探出脸,支支吾吾,“对不起,是我说的。”
“我觉得你一个人太危险,就去找了小阳……”
青年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正想问她是什么时候的事,越笙就接过了她的话头。
“李明阳把徽章扯了下来。”
异象局的定位徽章,一般不会自行掉落。
于是匆匆赶来的他得知了暮从云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进入大山的行踪,但在那之前……
李明阳躲闪他的目光,结巴地告诉他其实青年能和他们交谈。
小石头还自认贴心地为暮从云保留下最后一层马甲,但被他用心回馈的对象却丝毫没有动容,反而无语凝噎了许久。
在确认越笙只是将他当成普通的通灵者,还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时,青年悄悄松了口气。
但很快,他又有些高兴不出来了。
因为越笙为着他的隐瞒,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和他对视片刻后,越笙沉默着将解开的袖口系上,取下绑带的手腕在月色下几乎白到发光,但很快那一抹冷色就被黑色风衣的长袖掩盖。
他却没再问什么,也没有主动要一个真相。
仿佛除了控诉他一句话,他并不准备向青年索取什么。
越笙只是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将青年的一只手搭到脖子上,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他眸色平静地看向暮从云:“要去哪里?”
“……”青年神色松怔地看着他,一瞬间还反应不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于是越笙迟疑了两秒,决定先带着人下山。
他架着暮从云起身的动作还没做完,那勾着他后颈的手肘忽然发力,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毫无防备的他被带着撞入对方怀中。
“怎……”
被忽如其来的力道抱了个满怀,他埋在青年的脖颈间,被温暖的体温和蓬松的草木芬芳填满了鼻息。
搭在他肩膀上的下巴动了动,闷闷道:“哥,对不起,你别生气。”
越笙的目光茫然一瞬,正想说自己没生气,暮从云就接着说道:
“……也别难过。”
微启的唇瓣稍微顿了顿。
于是他安静下来,静静听着青年的声音和着微弱风声,在耳边低哑地响起。
“没有告诉哥,只是因为我不想去异象局工作,”仗着对方看不见,凤眸里的复杂思绪一闪而过,青年低下头,轻声道,“林妙妙她来找我……”
他尽量用最简洁的话,概括了小女孩的求助。
“……”越笙说话时,微凉的气息被轻轻吹拂到他的颈间,“我去你家的时候,你没有告诉我。”
“嗯,因为很危险,所以不想你知道。”
“我本来只打算,拍些照片就下山,结果被他们发现了……”
青年叹了口气,抱怨般和他吐槽着自己这半天的经历,越笙没使什么力气就挣开了他的手臂,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月光将越笙的长睫打落一片阴影,对视片刻,暮从云才听他说:“我没有告诉过异象局。”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的事,我都没有告诉过异象局。”
从始至终,青年说的话,青年和他发生的事,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暮从云很难说明他一瞬间的心情,他呆愣着看向对方,半天才应了声“噢”。
越笙蹙眉:“……你不相信?”
他抿着唇,登时要掏出手机来给他找个证人,但山上没有网络,就在他死死盯着那旋转的发送失败时,青年覆过手来,将他的手机摁熄。
“——我信,”他轻声道,眉眼间也带上了几分笑意,“哥,我信的。”
见他神色诚恳,越笙这才悻悻收了手机,他还欲再说什么,青年温热的指腹却缓缓点上他眉心,一点点将他皱起的眉头抚平。
“对不起哥,我不应该瞒着你,”暮从云眨了眨眼,凑近了和他对视,“别生气了,好不好?”
青年优越的俊脸在他面前放大数倍,微微上挑的凤眸里盛满了认真,仿佛在对待着什么珍视的宝物。
而越笙仿佛被他点在自己额前的那只手施了什么定身术,一时之间,只会呆愣地回看向他。
额心是执念的命门之一,对于通灵者也是格外敏感的死穴。
可越笙只是任他的指尖在眉心作乱,漆黑的发梢被夜风带乱,在他的指尖绕了两圈。
有那么一瞬间,暮从云差点想要将一切都告诉他。
但斜坡上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声,有几道手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跟前不远处,目光一凛,二人当即互相抱着就地一滚,藏在了一旁的土堆后。
“恁妈的!那小崽子就往这下边跑的!”
“回洞里看过没?”
“看过了,瘦猴还在,那个周云不见了……就知道这家伙不安分!”
“要不是祭礼前一周不能杀生,早应该把他剥了皮扔猪圈里!”
手电筒在漆黑的坡底巡视一圈,一无所获后,跟上的人又骂骂咧咧地换了地方。
二人安静地听着头顶的声音走远,越笙的鼻息扑打在他的掌心,青年一时半会,想的却是——越笙怎么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冰冷的。
他脸上的妆已经被蹭掉了不少,但瘦猴这张脸皮对他还是挺好用的,青年一时半会也没有打算把它脱下来。
等到人群离去,越笙轻舒口气,正想起身,就听暮从云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越笙偏过脸,茫然片刻,才意识到他问的是脸上顶着的那副妆效。
“……我用了灵目,”他很轻地扇了一下眼睫,“能认出灵魂的模样。”
暮从云愣了愣,反问的话差些脱口而出。
——可是灵目……不是给还剩一口气的将死之人用的吗?
这药水用的是浸泡在怨水中多年以上的特制药材制作,多用来给说不出话的遗留之人留下遗言。
半只脚踏入阴界的灵魂会因为灵目而重新看到阳间,也就因此能与阳间的灵魂直接对话。
……越笙为什么会用上这个?
用这么危险的药物——只是为了找到他?
越笙却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贴着耳朵听了一会,确认人都走远后,他弯腰准备将青年扶起来。
默了默,青年却忽然轻声问:“哥,如果以后——”
“我还有别的事瞒着你……”
越笙蹙了眉,不解地看向他。
“你还会来找我吗?”
第40章 承诺 “你需要的话,我会来。”……
越笙安静地看了他一会。
他神情微敛, 先是有些惊讶,而后那抹惊色一掠而过,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需要的话, 我会来。”
像是一句承诺。
他没再看向神色复杂的青年,确认四周无人后,越笙迅速把暮从云架了起来, 带着他往记忆里来时的方向走去。
良久, 青年才低声问:“我们去哪?”
“下山。”
暮从云倒也还没伤到走不动路的程度, 只是……他默了默, 抬头看一圈四周,在半天过去还一成不变的树林排布间, 迟疑片刻, 还是问了出口。
“哥……你认得路吗?”
“……”
越笙停下了步伐, 他抬起头来,仔细辨认了一会, 脸上渐渐浮现出几分迷茫。
“咳, ”青年掩了掩唇,有些好笑道, “不如问问这里的执念们?”
林妙妙适时地从树后探出脑袋,带着先前那个执念, 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们。
越笙直觉他好像在嘲笑自己,但见暮从云神色恳切,确实又是一副认真建议的模样。
风过树梢, 二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片刻。
越笙默了默,盯着青年的视线也略有不满:“……不是怕鬼?”
暮从云有些愣怔地瞪大了眼。
倒不是因为自己之前撒的谎,而是——
越笙竟然也会怼人了?
仿佛被缠绕的毛线团打扰的猫,面对主人的揶揄亮出软乎乎的肉垫。
可惜下一秒对方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出厂设置, 他让另一头的林妙妙领着女人过来,端详片刻,却没有立刻让她们带路下山。
越笙问她:“你的名字?”
女人愣在了原地。
……多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她几次张合了嘴,神色恍惚,最终抽动着鼻子,低声道:“沈清。”
越笙点点头,见沈清的目光正似有若无地往他身后瞥,他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就对上青年清澈无辜的目光。
暮从云已经将手里那一小团流光召回,在方才,金色的丝线在空中翻飞,极快地编织成了几个大字。
沈清欲言又止,但看在林妙妙的份上,最终还是咬咬牙,勉强答应了替他保密。
……刚才还拿那流光烫得她差点魂飞魄散,这会装什么呢!
林妙妙眨巴着眼,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解。
在问路前,想起青年说的她们都出不去,越笙迟疑片刻——但他视线下移,看了眼暮从云的伤腿,还是决定先带他下山再做打算。
“你认得离开的路吗?”
沈清点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重峦叠嶂的群山已经困住她太多年,多到她闭着眼,都知道这里的每一条小道通往何处。
只是……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林妙妙。
在女人们试图送小姑娘逃跑的那几天,她们这群亡魂,曾经在木屋外多次与她们穿身而过。
她想告诉女人们后山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她想告诉她们那些禽兽早就在那条小路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还想告诉她们,之前逃走的人不是忘记了她们,而是根本没有离开。
可是枯败死寂的面容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话动容,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女人们,还小心地躲在屋檐下,将稀薄的粥水倒到一块去。
——在后山徘徊的她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林妙妙走向死亡。
却什么也做不了。
林妙妙倒是表现得无所谓,比起生死,她现在看上去更担心自己的自作主张给暮从云带来麻烦。
见小姑娘总飘忽着看过来的目光,暮从云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他对林妙妙做了个口型:“没事。”
小执念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连带着步子都蹦跳着迈了几步。
没走上一会,沈清的声音从前面响起来:“我只能送你们到半山腰,也就是妙妙离开的那个地方。”
“再往下面,我就出不去了。”
越笙扶着他的指尖紧了紧,问道:“出不去,是什么意思?”
暮从云也拉长了耳朵,奈何沈清沉默了片刻,只淡淡道:“就是字面意思。”
越笙眉心轻蹙,还欲再问。
树林里却忽然响起另一道女声。
“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我们都圈养在山里。”
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从不远处的树桩后飘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他们,最后向前头领路的沈清看去。
“陈姐!”
沈清微微一怔,连忙解释道:“他们是这小姑娘带来的人,我送他们下山……”
“我知道,”被叫做陈姐的女人点点头,接替了沈清的位置,继续领着他们往山下去,“你一直没回来,我出来看看。”
她话头一转,看了眼林妙妙,向身后二人说道:“这丫头出去的地方,是屏障最薄弱的一处。”
“但是除了她,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人能出去,所以我猜,她应该有办法让人看见自己。”
她巡视般的目光在二人面上游走一圈。
林妙妙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办法独自离开……
青年正思忖着,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小石头刚恢复神志那几天,污染的净化程度还不太够,于是他也只好有事没事去一趟金鸡村,美其名曰探望奶奶。
林妙妙那会就经常出现在李奶奶家陪她,一来二去,也和暮从云有过不少接触。
用老头子的话说,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净水器,就算不刻意地使用能力,也会影响身边的执念。
总不能是那时候……
越笙还没听说过这事,见陈姐看来的目光,下意识也随她看向暮从云。
但青年面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林妙妙的事。
于是顿了顿,越笙转过头去,向前方的陈姐问道:“村里的人,有能看见你们的吗?”
暮从云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如果村子里有能看见她们的人,那他极有可能是画下阵法的人,也是十六年前杀害他父母的主凶。
但令他失望的是,沈清摇了摇头:“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我们和村子间也隔着一道屏障,我死了……两年,他们看上去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她话语间露出一丝恨意:“要是他们能看见我们,要是我能碰到他们——”
话音未落。
“有。”
一声很轻的肯定在山林间掷地有声的响起。
几人齐齐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看向低着头的陈姐。
她偏过脸:“能看见我们的人,我见过他一次。”
反应最大的不是张大了嘴的沈清,也不是倏然蹙紧了眉心的越笙。
“他长什么样!?”
暮从云挣脱了搀扶,他上前一步,凤眸圆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越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陈姐垂着眸,回忆道:“大概是个中年男人,拿着一根手杖,我记得……他的左脚是义肢。”
“三年前,在歪脖子家的后院里,我和他对视了一眼。”
手杖、义肢……
——和暮从云记忆里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一时间有些泄气,偏过脸,却见越笙睁圆了眸,连呼吸都加重几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越笙这副表情。
越笙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连带着眼睫都落了霜一般凝固住了,呆愣片刻,才重新开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陈姐拧着眉摇头:“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看得见我。”
在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她看见中年男人弯起嘴角,满意地笑了一声。
像是在面对自己漫山遍野的战利品一般,露出胜利的笑容。
越笙又不说话了。
他心里一时间浮现出很多猜测,也很快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青年疑惑地看向他:“哥?”
怎么看越笙的反应……他认识这个人?
越笙如梦初醒般抬起脸,见三个执念和面前的暮从云都在盯着他看,他哑然,半晌轻垂下眼:“……先走吧,快天亮了。”
见三个女生都转过身往前走去,故意慢了一步的青年忽然凑近他的耳尖,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脖颈。
“——哥认识她说的人?”
他的唇几乎是贴着越笙的耳朵过去。
觉得痒,越笙偏了偏脖子,却没说不是,他下唇紧抿:“我不知道。”
但他只认识一位拿着手杖,一只腿是义肢的男人。
见他心情有些沉闷,暮从云主动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故意喊痛:“哥,脚疼。”
青年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和他的目光对上,越笙愣了一瞬,终于从漫长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位还是个需要人扶的伤员。
他很快地弯下腰,让青年能揽上自己的后颈,前头却忽然传来了陈姐的声音。
“到了之后,你们要怎么离开?”
她回过头来,语气严肃:“山脚下,小镇里,都是他们的人,你们要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暮从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妆造。
旅店里还有个瘦猴当替罪羊,大不了他洗把脸就能原路返回。
但他忽然意识到,越笙没有戴任何遮蔽的用具。
——如果那个在山上出现过的通灵人是越笙的旧识,他马上就能认出越笙。
半夜的跋涉已经足够远方露出熹微光亮,天色将亮前,他们在林荫后停下了脚步。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小镇的模样,在昏暗的暮色中,陈姐领着他们来到了“屏障”处。
看着林妙妙和二人安然无恙地穿过,她伸出手,和沈清一般,仿佛触碰到一道透明的墙,无形的界限将他们分割两地。
但她们眼底的失落只一闪而过,成千上万次的尝试,几乎让她们只会感到疲惫和麻木。
暮从云和越笙也抬起手来,想要触碰这一面碰不到的墙。
但他们的指尖却没有碰到任何障碍,而是伸手抓了个空。
陈姐摇摇头,示意他们快走。
沈清却上前一步,眼底里仿若燃起一点微弱火星。
“你们会把她们救出去,对不对?”
她手指指着的方向,不是山里的执念,而是山上的女人。
将要转过身去的陈姐也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眶里,荒芜的土地似有若无地生长出勃勃生机。
暮从云看向她们的眼睛,似乎从执念已经透明的灵魂中,看到仿佛为之燃之一炬的火焰。
越笙上前一步,向她们颔首,声音平稳:“一定。”
他面色冷静,却足够令人信服。
得了承诺的陈姐二人眼睛一亮,还未来得及出口道谢。
——半山腰的道路上,却猝然传来一阵摩托轰鸣的声音。
“在那里!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