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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孟翰泽垂眸。

十五年前,孟家发生剧变,对他来说回忆沉重。

那年祖父病逝,姚德平正式接手孟氏后不久就公然与情人出双入对,甚至高调对外宣布两人已育有一子,只比姚以涵小一岁。正沉湎于丧父之痛的孟淑慧又遭婚变,伤心绝望之下搬去了山上,从此在社交圈绝迹。

他已经不记得那年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可能也顾不上去整理自己的心情,因为妹妹一直在哭。他们兄妹俩因为要上学,没跟妈妈上山,依旧住在市中心曾经一家四口住的房子里。

那时候姚德平已经彻底不回家,半夜妹妹哭醒找妈妈,只能他去哄。他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很多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哄就给她剥个橘子,放个动画片,又或者陪她一起玩拼图。等她玩累了,就能睡了。

他却整夜整夜地失眠,握着祖父的腕表,看着夜光的指针一圈一圈地走,仿佛看到原地打转的自己。他终究过于年少,别说力挽狂澜,就连为母亲幼妹抵挡伤害也无能为力。

那年他自顾不暇,自然没有余力关注外面的世界,是后来长大后才从课堂上听说梁氏出售旗下防火电缆生产线旨在专注不锈钢管材业务的事,这被老师当成企业发展专业化和有限相关多元化战略的典型案例。

“记得。”

她好不容易愿意开口,他打起精神做个合格的倾听者。

椰林飘香和蜂蜜水被送上来,梁奚禾端起杯子将装饰用的菠萝角取下,仰头喝了三大口,浓郁的椰香和果香之中淡淡的酒气,她借着这点酒意将自己打开。

“那你也一定记得,美国人收购电缆公司后很快遣散员工,将公司关闭了。”

“记得。”

梁奚禾又灌了了两大口,鸡尾酒只剩杯底。

她说:“那年我还小,外面无论有多么轰动的新闻都跟我没有关系,爸爸妈妈也不会在我面前谈论这些。但是,有一天放学回到家,我刚刚下车,就被人从后面用力地挤开,跌倒在地上。”

“什么人!”

她听到司机大吼了一声,膝盖处传来剧烈的疼痛让她顾不上其他,司机赶紧过来将她扶起,抱进了屋内,边跑边喊:“快叫医生!”

但屋子里没有人应声,管家、佣人还有父亲的助理都正对闯入者严阵以待。

助理尝试着上前将人制服,但不速之客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表明自己没有恶意,嘴里说道:“梁董,我不是歹徒,我说几句话就走!”

梁茂林面色沉冷,注意到被司机抱着的她,示意管家将她带去楼上。

她被领回房间,因为好奇,趁管家阿姨去拿药箱时没忍住偷偷溜到楼梯口,悄悄地从栏杆的缝隙里往下看。

“梁董,我母亲十天前摔倒了,股骨头骨折,做了手术后还躺在ICU里。我太太乳腺癌晚期,第二次化疗了。我还有一儿一女,龙凤胎,跟您的女儿差不多大……”

梁茂林打断他的话:“既然你也有孩子,刚刚为什么把我女儿推倒在地上?”

他没忘记小禾苗血糊糊的膝盖,从小就没摔成这样过。

闯入者惶恐地道歉:“我刚刚太着急了,真的不是故意的!”

梁茂林宠爱女儿的名声在外,并不接受他的道歉,指着大门道:“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离开吧。”

助理上前赶人,闯入者却着急地往前扒住了沙发靠背:“梁董,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美国人不讲道理,随随便便就把我们开了……”

梁茂林厉声打断:“美国人开了你,你就去找美国人,来我家胡闹什么?”

那人突然跪了下来,膝盖撞到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吓得梁奚禾捂住了嘴巴。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现实中有人给别人下跪,那种卑微的、完全摒弃自尊的姿态触目惊心。

那人苦苦哀求:“梁董,求求您行行好吧!我从初中毕业就进了梁氏,算得上老员工了,您不能这么对我们!我文化程度不高,但是车间里的活我熟练呀,求求您让我回梁氏吧!”

梁茂林声明:“出售电缆生产线是基于整个集团发展的考量,并非梁氏故意抛弃你们。我将电缆公司,包括员工,完整地交到收购方的手上,这个交易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公平不公正。至于收购方的决策,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也无法干涉。希望你明白。”

“可是美国人不讲道理啊!”

闯入者还要争辩,梁茂林没有耐心听,交代助理:“给他拿两万块钱,送客。”

“我不要钱,梁董!我不是来乞讨的,不对,我是来乞讨的,我想讨一份工作,长久的工作!”

梁茂林充耳不闻,迈上楼梯,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女儿,心疼地将她抱起。

楼下鬼哭狼嚎的动静里,梁奚禾问爸爸:“真的不能让他回梁氏上班吗?”

管家阿姨拿来药箱,梁茂林亲自给她上药,眉宇间满是心疼地朝她的膝盖吹着气,直到包扎好后才回答这个问题。

“禾苗,安置一个人简单,可是一旦开了这道口子,想要安置电缆公司上下几百号人,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梁奚禾似懂非懂地点头。

随着伤口的愈合,很快她就忘了这段插曲。结的痂完全掉落的那天是梁氏正式入驻新大楼的日子,盛大的典礼之后,梁茂林还会在附近的酒店宴请全体员工。

梁奚禾对宴席不感兴趣,但是听到奚云岚跟人打电话说会邀请一位歌星助阵,她想看漂亮的明星姐姐,所以缠了父母好久,他们终于答应她放学后可以去梁氏。

回忆到那天的场景,梁奚禾将杯底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孟翰泽隐约回忆起那年的新闻,开口说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梁奚禾摇头,眼里有晶莹闪烁。

“我想说。”

她的声音已然带着鼻音,孟翰泽蹙起眉心。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砸下来……我在车里都听到了,砰,好大声……”

她当时正在车里等着父母下楼一起去酒店,为了晚上可以尽兴地玩,她趴在中央扶手上抓紧写着作业。等听到动静抬头向外张望时,司机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启动车辆带她离开。

梁奚禾懵懂地凑近车窗往外看,保安、路过的员工,好多人正尖叫着大喊着围上去,她在他们乱哄哄的脚步空隙中,看到了躺在一地殷红中的人,还穿着那天去他们家时的衣服。

“我知道在这件事情里面,爸爸没有做错任何事……”

梁奚禾说不下去,双手掩起脸庞,孟翰泽锁视着她,片刻后,起身坐到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两腿分立在她的身侧,他倾身抬手,犹豫了一下后,放到她的脑袋上轻揉了两下。

梁奚禾作了个深呼吸抬头看他:“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梁氏大楼。”

“嗯。”

他肃然点头,眼底的红意更甚。

“我也没有办法去做一个领导者。孟翰泽,你懂吗?爸爸妈妈总说试试看吧,他们允许我的失败,但一想到我的犯错成本会均摊到那么多人身上,我就害怕。

“我没办法把它当成一个经营游戏去试试看,用那种大不了就是败掉几个亿的轻松心态。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梁氏那么多的员工来说,我的任何一个决策,可能都会影响他们的生活甚至是生存。”

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她感觉到胃部隐隐抽疼,下意识地抱起胳膊顶在胃部。

小刺豚第一次在他面前翻身,敞开了尖刺下柔软的腹部,而那双葡萄眼里盈满了水汽,孟翰泽没办法轻易地说出无关痛痒的安慰的话。

“我真的只是一个能力平平的人,承担不了这种责任,为什么爸爸妈妈就不能认可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呢?”

她越发俯身,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

他柔声问道:“这件事有跟爸妈说过吗?”

她轻轻地摇头,声音低了几分。

“不敢提起这件事,因为我知道爸爸也很自责。有一次他应酬喝多了,我看到他抱着妈妈哭了。他问妈妈如果当时他不是居高临下地施舍两万,而是好好帮人安排一份工作,是不是就能拯救那个家庭。

“我也知道,他后来匿名资助了那个叔叔的两个孩子。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伤口,我不想重新撕开。”

她完全把头埋进膝盖里。

孟翰泽凝视着她,没有出声打扰,陪着她平复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我知道了,不会让你去梁氏上班,梁董和奚总那边,我会想办法。禾苗,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梁奚禾低低地答应:“嗯……”没有抬头。

又过片刻,她将自己越抱越紧,身体不自觉颤抖,孟翰泽才意识到不对劲,蹲下身去看她。

“禾苗?你怎么了?”

熟悉的、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梁奚禾十分难耐地咬紧牙关,含糊地说:“我胃疼……”

一向自矜的他大惊失色,当下一手揽住她的后背,一手抄过腿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我们去医院。”

孟翰泽步履匆忙,他喝了酒没法开车,扬声让服务生去叫简腾。

梁奚禾埋在他的颈窝紧闭着双眼,双手按着上腹部,疼得呼吸都粗重起来。

出了酒吧,穿过茶室,来到西楼的电梯厅,他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要去医院,我家里有药……你找雷迪……”

到医院就是抽血,做B超一堆检查,等检查做完拿到报告,医生才会给配药,那时她都捱过最疼的一阵了。梁奚禾对这套流程熟悉,坚持不去医院。

孟翰泽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在他的观念里,她都痛成这样了怎么能自己随便吃药,不做检查他不放心。

“我说了我不去!我想吃药!”

梁奚禾急得差点朝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上去,他这才脚步一转进了家门,刚将人放到主卧床上,简腾和雷迪飞奔赶来。

简腾倒了杯温水,雷迪呼吸还没缓匀就倒入药粉搅拌,扶着梁奚禾慢慢喝。

“有糖吗?”

雷迪出来得急,没带糖,这种胃药冲剂入口苦涩,每次梁奚禾喝完都要吃点甜的压一压。

“有有有。”

简腾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糖盒递了过去,站在雷迪身后查看梁奚禾的情况,然后惊觉这是卧室,自己出现在这里不大合适。

他赶紧收回视线,转身出门到客厅待命。

梁奚禾喝了药,雷迪说让她静躺一会儿,闭目养神,孟翰泽和她一道出来。

“真的不用去医院吗?”他还是不放心,“我让陶医生过来看看。”

雷迪心里有成算,现在这种情况吃了药就问题不大,比这更厉害疼得冒冷汗的时候才需要找医生挂水,但她没说话,不想阻拦这位孟总关心禾苗。

等他挂了电话,她问:“Thea后来有吃什么吗,怎么突然胃疼了?”

孟翰泽:“喝了一杯鸡尾酒。”

雷迪瞪大了眼睛还未说话,简腾已经嚷嚷道:“您怎么不拦着点,太太不能喝酒啊!”

孟翰泽凝眉:“什么?”

“今天雷助理不是还拿我手机给您发了语音,说太太胃不好,不能吃辣不能喝酒嘛……”

简腾边讲边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了,差点忘了面前的人是自己的BOSS,他收了五分,“您是不是没听啊?”

孟翰泽确实没听,看向雷迪:“我不知道,抱歉。”

雷迪当然不能多说什么,只道:“我回去整理Thea的东西拿过来,麻烦孟总先照看一下。”

简腾瞅瞅孟总的脸色不太好有点懊恼不该多嘴多舌,想起自己还属于非诏不得入内的人员,一个激灵:“孟总,那我先下去了。”

人走后,孟翰泽回了主卧,先到床边俯身查看梁奚禾的状态。她背对着他而卧,仍是蜷着身体,但眉头松动,面色比刚刚好了不少。

他略略放心,将被子掖好后,坐到了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解锁手机找到和简腾的对话框,将那四条语音一一转为文字。

【……她不能吃辣,更不能喝酒……麻烦您多看着她。】

【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其实是画漫画……请给她空间,也请帮忙保密。】

【……在努力探索感兴趣的事……请孟总多多支持,给她一点时间寻找未来的方向。】

孟翰泽至少看了两遍才熄灭屏幕,重新将目光落到梁奚禾的身上。

他安静地看了许久。

无论人前多么傲娇,她终归是刚刚长大才走出校园的小朋友,迷惘和惶恐总是情有可原。

她需要的时间和空间,他都愿意给她,以后也会竭尽所能地给她。

梁奚禾没有睡着,知道他给自己盖被子,也知道他没有离开房间。

缓过劲来后,她睁开眼睛,没想到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他似从若有所思中回神,马上起身来到床边,俯身问她:“好点了吗?需要什么?”

梁奚禾:“我想回去。”

“雷迪已经去帮你拿东西了。”他当然不希望她再折腾,好好躺着。

她嫌弃地说:“你家的床不舒服。”

他耐心询问:“哪里不舒服?”

“没有安全感。”

她从小就睡U形床头的宽屏床,在英国的时候也是,只有这种围合感才能让她觉得安心。

孟翰泽不解,只当她认床,正沉默间,简腾引着陶医生匆匆赶到。

他哄道:“陶医生来了,等他看过后再回去,好吗?”

梁奚禾“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

陶医生问诊触诊听诊检查了一遍,取下听诊器,严肃地问:“回去?回哪儿去?你发烧了知不知道?”

第22章

次日晨起,梁奚禾在一身令人不适的黏腻中醒来,发烫的手脚忍不住探到了被子外,脖颈处一片汗津津。

她侧身撑着床坐起来,手臂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胃已经不疼了,头却重得厉害,鼻子塞住被迫张嘴呼吸。

昨晚陶医生到的时候,她开始发烧,原以为是胃疼的缘故,后来疼痛缓解依然浑身发冷才意识到应该是着凉了。绞花毛衣好看但不防风,她开着杜卡迪四处乱跑,回来时觉得背心发凉根本不是被吓的,实际是冻着了。

梁奚禾抬手摸了摸额头,温热不烫,应该没再烧起来。前半夜体温高得吓人,后半夜孟翰泽喂她吃了第二次退烧药后高热才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向窗边那把Cassina乌德勒支椅,黑色扶手和黑白相间波浪文椅面,昨晚只要她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坐在那里,那时没觉得这椅子长得这么冷硬。

现在上面没有人,她抬眸逡巡。

小夜灯的光线仅能照亮一小片,看不清整个房间。梁奚禾干脆掀被下床,俯身找到床头的总控开关将灯全部打开。

这是她在西楼解锁的第二间卧室,宽敞更甚昨晚的客房,线条的延伸与折叠更加考究利落,墙面和天花板的装饰中大量运用了意大利Tabu木皮来营造宁静松弛的氛围。

室内设计之所以如此用心是因为这里是主卧,孟翰泽的房间。

但他此刻不在。

大概是一夜没睡,现在补觉去了。

对于他昨晚没让雷迪留下来,而是亲自照看她一晚上,梁奚禾感到诧异。若是交换角色,她自问是没办法做戏做到这份上的。

她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走去浴室,常常调侃国家欠她一个哥哥,这回也算是体验到了。

刚退烧不能洗澡,梁奚禾拧了毛巾简单清理下汗意,准备换套干净清爽的衣服。

昨晚雷迪一共送过来两套供她选择,一套是MANITO的Diva短睡裙和长睡袍,杏色,桑蚕丝材质,袖口与下摆处均点缀着一圈奢华羽毛。毋庸置疑,这是奚总置办的。

另一套则是StellaMcCartney的圆领廓形动物印花上衣,通体复古水洗灰、那种看起来旧旧的颜色,正面一只硕大的、抵她大半个身躯的猫咪头像,奶凶奶凶的,无疑是她自己的手笔。

仙or凶,雷迪应该是吃不准新婚夫妻的相处模式,就把迥异的两种风格都拿过来随她选。梁奚禾意会到这点,不禁被逗笑。

严格来说,第二套并不算家居服,但长上衣配鲨鱼裤是她最自在的穿搭,她肯定选这套。

换好衣服,她环顾四周。

孟翰泽的衣帽间不大,一排西装,一排衬衫,少数几件长款大衣,按照颜色整齐排列堪比西装店,不过都是乏善可陈的黑白灰,扑面而来一股古板的气息。

梁奚禾看了两眼就离开,走出卧室时,对面客房的门也正好打开。

孟翰泽应该是刚刚冲过澡,发丝上还沾着潮气,换上了黑色薄款羊绒衫和灰色卫裤,比起西装革履的样子平易近人不少。

“醒了?”

看到她,他几步就走过来,大掌不由分说探上她的额头:“没烧了。”

放下手后留意到她换了衣服,他眉头一皱,“洗澡了?”

“没有,就换了衣服。”

“嗯,这两天不要洗澡。”

“知道。”

说到这,梁奚禾突然猛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咱俩离远一点。”

孟翰泽眉梢微抬,不解。

“感觉自己臭臭的。”

她嫌弃地说道,自己身上肯定有汗味,不像他散发着清冽的薄荷香气。

看到她耸了耸鼻尖,特别像一只兔子,孟翰泽轻牵了下唇:“下去吃点东西吧。”

在餐桌边坐定,阿姨很快送上来早饭。粥品有荔湾艇仔粥和皮蛋瘦肉粥可选,点心则是虾饺皇、豉汁蒸凤爪、叉烧肠粉等几道她最喜欢吃的。

大概是找雷迪提供的情报,没想到他的关照会这么细致周到,梁奚禾看他一眼,顽皮心起,故意兴致缺缺地说:“我不爱吃这些。”

孟翰泽给她盛粥的手一顿,抬眸问道:“没有胃口?那想吃什么,我让厨房重新准备。”

她托着腮随口发挥:“想吃宜宾燃面,或者红油抄手也行。”

闻言,他收回了认真以待的视线,气定神闲地继续舀粥,将碗放到她面前。

“辣的就免了,酒也必须戒了。我已经通知简腾,以后酒吧只提供无酒精饮料,也不再预备冰块。”

想起昨晚她蜷缩着喊疼喊冷,脆弱得仿佛易碎品的样子,他的语气便不容辩驳。

梁奚禾:“……”

算是窥见了他作为集团总裁说一不二的一面。

不过她本来也不是酒鬼,酒嘛可喝可不喝,昨晚只是情绪到那儿了而已。

“知道啦孟总,你这么严肃干嘛,我逗你玩儿的。”

梁奚禾勾了勾唇角,乖乖喝粥。

孟翰泽看着她,生着病脸色不怎么好,情绪状态倒是已经恢复,甚至比之前同他亲近不少,没了从前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似乎终于将他纳入社交舒服圈的范畴。

梁奚禾吃了一段肠粉,看看对面安静用餐、餐桌礼仪满分的男人,突然提问:“孟总,你还记得昨晚答应我什么了吗?”

他将食物吞咽下去,直视着她回答:“记得。不会让你去梁氏上班。”

她满意地笑起来,又问:“你相信我跟你说的话?不怕我又是逗你玩儿的?”

“相信。”他没有犹豫。

她不依不饶:“也许是美人计,或者苦肉计呢?”

“什么计都可以,只是不要用苦肉计。”

他换成公筷,夹了一个虾饺皇放到她的碟子里,认真严肃地说,“没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四目相对,梁奚禾看到了他眼里的血丝,心中蓦然一动。

孟翰泽继续道:“禾苗,你向来是有话直说的脾气,这一点,我希望碰到我也不会变。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直接说,不用什么计,我都会无条件支持。”

说完他意识到这个承诺条款有缺漏,没有停顿马上补充,“除了喝酒吃辣。”

凭梁家的家境,梁奚禾自小就什么也不缺,但凡她想做什么都用不着外人无条件支持什么。所以,以前有男生像这样对她嘘寒问暖发誓言表忠心,她都嗤之以鼻。因为不缺,所以不屑。

可这回她安静了两秒,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不屑一顾。

她笑起来,挑眉回道:“孟翰泽,‘无条件支持’,你敢说,我就敢信哦。”

他依然是说到做到的笃定神色,郑重地点头“嗯”了一声,催她快吃,吃饱饭后还要吃胃药。

一碗热粥下肚,梁奚禾觉得血脉经络全都舒展,连鼻子都通气了不少。

吃药的时候,她站在岛台边磨磨蹭蹭,一杯药抿了几口还剩一大半。

孟翰泽一边洗草莓,一边监督:“喝光。”

康弘信家生态农场直接送来的草莓,没有污染源更没有打农药,可以放心直接吃,但他还是认真地清洗了一遍,怕生冷食物刺激胃部,又用热水浸泡了几分钟。

梁奚禾喝完药被投喂一颗草莓时,完全没想到草莓被热水烫过后会是这种软烂的口感,她差点吐出来,嫌弃:“口感变了,连香气都没有了。”

说什么都不肯再吃第二颗。

孟翰泽又去冰箱里拿了克伦生无籽红提,无视梁奚禾的抗议,仍然用热水泡了一遍。

谁家水果全泡热了吃的?

梁奚禾双手插腰站在岛台前,表情跟衣服上的猫咪一致,瞪视着他吐槽:“你怎么不干脆把它们煮熟了?”

孟翰泽老神在在:“好主意。”

“……”

梁奚禾被噎住。

她想象不出捂热的葡萄什么味道,有草莓的体验在前,不是很想吃,直接拒绝三连:“我不想吃葡萄。我从来不会带皮吃葡萄。我现在也不是非要吃水果不可。”

孟翰泽刚刚将碗里热水倒出,闻言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捏起一枚红提去皮后放到果盘里,强势地推到她面前。

“必须吃,补充维C。”

“……”

梁奚禾抱着一碗晶莹透亮的提子坐到沙发上,孟翰泽拿了一条黑金配色的沙发毯给她盖腿,范思哲的圣杯巴洛克系列,跟她那件登基感强烈的长睡袍同一种风格。

她笑问:“新买的?”

当然是新买的,她都言明非新的不用,他不可能不准备。请雷迪置办是想更合她的心意,他这边也按照能观察到的她的喜好购置了一些可能需要用的东西。

他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我今天在家办公,书房在楼上,有事叫我。”

梁奚禾看着他泛红的眼睛,惊讶:“你不睡一会儿吗?还要工作?”

“午休再睡。上午有个视频会。”

事关梁孟即将共同成立的新公司,会议重要,他亲自主持。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他才改成了以视频的形式参加,其余与会人员都在公司会议室里集合。

他转身要上楼,梁奚禾突然想到件事:“等一下,你银行卡号发我。”

戒指的钱还没给他。

孟翰泽猜到她在想什么,掏出手机打了字:“发你了。”

“ok。”

梁奚禾目送他上楼,也不知道戒指确切价格,估摸着从手机银行转了50万过去,又在微信上提醒他查收,他没回。

两分钟后她收到银行的短信,孟翰泽在小数点之前多添了个0转了回来。

【这是干嘛?】

她在微信上问。

孟翰泽:【我不是随便说说的。】

梁奚禾瞬间领悟他的意思,是指无条件支持不是随便说说的。她突然想起那个网红句子,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惊讶中混入一些别的、莫名的情绪。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撩了撩头发,将一枚提子放入嘴里。

葡萄过了热水后还挺甜的。

事关这笔巨款,她想等他会议结束后再聊。这会儿她没什么事情做,看看电视刷刷短剧,久了有点无聊。

雷迪在微信上问她有没有好点,人没有过来,像是怕打扰她跟孟翰泽的二人世界。

梁奚禾:【Lady~江湖救急,把我的iPad送过来吧~】

她动过回自己家去休养的念头,只想了想就作罢。孟翰泽照顾了她一整夜,尽心尽力地做到这份上了,她不能不知好歹地立马给破了功,怎么也得待到完全退烧。

这样传回父母耳朵里才是恩爱的力证,才能抹掉她昨晚脱口而出“离婚”的负面影响。

雷迪很快将平板送过来,连带着pencil。

梁奚禾:“你怎么知道我想画画?”

雷迪善解人意地笑笑。

听说孟总在家,她没有多待,确认了梁奚禾已经吃药,帮梁奚禾保温杯里续了热水后就离开。

孟淑慧到家里的时候,梁奚禾正趴在茶几上给线稿上色,沉浸其中,直到门铃响到第三遍才反应过来。

孟翰泽匆匆下楼,瞥见她的样子,顿住脚步说了句“别坐地上”,才跑去开门。

家里有地暖,坐在地上反而暖和舒服,梁奚禾没在意这话,探头朝玄关处看了一眼。

简腾接过访客的外套挂到衣柜里,Boss没有别的吩咐,他带上门离开。

孟翰泽亲自引着客人往里面走,侧着身,样子很是恭谨。

梁奚禾好奇地打量了来人。

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姣好,盘着低发髻,一身织锦缎提花的新中式套装,身姿挺拔,步伐轻盈,是跟奚云岚不相上下又迥然不同的典雅气质。

孟翰泽:“禾苗,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母亲。”

梁奚禾:?!

她下意识地起身相迎,大脑却一片空白。领证的时候都没想跟他联系,至于见他的家人,她确实想都没想过啊!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婆婆,她顿时如临大敌,站在原地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营业:“您好。”

孟翰泽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束手无措的样子,慌乱地眨巴着葡萄眼。

梁茂林和奚云岚都是长相出众的人,孟淑慧料想他们的女儿一定很漂亮,却没想到不仅漂亮,竟然还这么软糯可爱。

灵动的葡萄眼像婴儿一般,因为感到惊讶而睁得大大的,都快赶上衣服上那双巨大的猫咪眼睛了。

她将手包放到沙发上,走近两步,含笑解释:“抱歉禾苗,妈妈不请自来,打扰你们了。早上想问翰泽你们什么时候回家吃饭,听说你着凉发了高烧,我不放心所以来看看。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梁奚禾被握住手,孟淑慧的掌心柔软温热,大拇指带着关切和疼惜地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和记忆里某些画面重叠,她愣了两秒。

另一只手探上她的额头,因为梁奚禾个子高,孟淑慧明显踮了下脚尖:“这会儿没烧,退烧药什么时候吃的?”

孟翰泽看了眼腕表:“凌晨四点吃的,六个小时了。”

“药效过了恐怕还要反复,还是要多喝水多注意休息。”

梁奚禾才拉回神游的思绪,乖顺地点头。

孟淑慧带着她坐到沙发上,笑着从手包里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塞到她手里:“第一次见面,这是妈妈的心意。”

孟翰泽亲自去给母亲倒水,梁奚禾不知道该不该接,抬眸找救星时他不在,只能又道谢收下,尴尬得原地变成i人。

孟淑慧看出她的不自在,尝试找话题,看着她的衣服问:“这是猫咪吗?禾苗喜欢猫?养猫了吗?”

长辈极力散发着善意,梁奚禾也能感受到,她暗自调整了呼吸镇定下来,反正婆婆这一身份也是假的,她就将人当作和善的阿姨相处。

“喜欢,但我怕养不好,所以只撸别人家的猫过过瘾。”

孟翰泽端着温水回来时,两人已经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了。

“前几年我养过一只猫,浑身雪白雪白的,眼睛是蓝色的,太漂亮了。”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母亲两眼,很多年没见过她这么努力地跟谁拉近距离。

梁奚禾似是很感兴趣:“它还在吗?”

孟淑慧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在了,不知道哪天追着鸟就跑山里去了。那家伙平时懒洋洋的,追鸟的时候一下子就精神抖擞了,表情就跟你身上这只猫一模一样。”

她真心实意地夸道,“这衣服真可爱。”

梁奚禾愣住。

“您觉得,我的衣服可爱?”

第23章

在着装方面,梁奚禾习惯了奚云岚对她的挑剔,有些毫不留情的点评甚至算得上是挑刺。

但习惯不等于认可。

再被锐评,她私下该怎么穿还是怎么穿。逛街时看到合眼缘的,管它是暴发户还是废土风,只要感兴趣,她就会买回家酷酷尝试。不会因为谁而怀疑自己的审美,也不想被所谓的“名门淑女”下定义,桎梏在单调的套装中。

她对自己的期待很简单:做一个兴之所至的梁奚禾。前一天能踩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赴晚宴,第二日也能趿拉着Birkenstock的勃肯鞋出门吃烤串。

梁奚禾放弃改变奚云岚的凝视,将其理解为两代人之间的代沟,也会屈服于母爱和零花钱的双重威势下,以某种并非取悦或者讨好而是息事宁人的心态,在奚云岚出现的场合里穿对方喜欢的衣服。

可此时迎着孟淑慧温柔的目光,她意识到这种隔阂和分歧并不能简单地划归到代沟。准确来说,那是控制欲,也是一种没办法尊重孩子是独立个体而将其当成自己的所有物的傲慢。

孟淑慧本人有一种温婉的古典气质,与梁奚禾身上的衣服风格格格不入,可她还是能以欣赏的目光说一句:“可爱呀。”不代入自己去裁夺,单纯地以旁观者的姿态欣赏衣服和穿衣服的人。

梁奚禾喜欢这种分寸感强烈、平等交流的感觉,当下对孟淑慧更加亲近起来。

“我也觉得很可爱,有种锁定猎物后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好酷。”

她说蓄势待发的时候不自觉作了个用力的表情,眼睛略眯,鼻尖微耸,脸颊也随之拱起,孟淑慧被可爱得抿唇笑起来,一旁陪坐的孟翰泽也垂眸勾起了唇角。

孟淑慧的目光几度落到梁奚禾眼下的伤痕处,很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又怕不是什么好事,问了会让孩子尴尬。

第一次见面有现在这么美好的气氛不容易,犹豫一番,她终是忍住了,转而说起本周六双方父母要在松鹤园正式见面商量他们的婚事。

梁奚禾不知道有这一遭,愕然地看向孟翰泽,他轻轻颔首:“梁董已经跟妈妈说好了。”

孟淑慧听到后回头嗔他:“你怎么还叫梁董?”

孟翰泽憋了半天,吐出一个全新的称谓:“……岳父。”

孟淑慧这才满意,看向梁奚禾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期待。

“……”

“妈妈”二字,梁奚禾实在叫不出口,她急中生智,“您喝水。”假装没看不懂形势,殷勤地将杯子递到孟淑慧手里。

孟淑慧也不强求,从善如流地喝了口水,眉开眼笑地继续说着她对筹办婚礼的设想。

依照梁奚禾最初的计划,她只是想跟孟翰泽领个证,去父母面前过个明路,等对外公开了两人的夫妻关系,最多就是在特定场合合体扮演一对恩爱的夫妻。

现在听孟淑慧的意思,不光要拍婚纱照、办婚礼,就连领证前被他们省略的提亲、交换庚帖、合八字、订婚、送日子等流程也必须原原本本地走完。

梁奚禾感到头大:“不用了吧,我们法律意义上已经是已婚了。”

孟淑慧笑着摇头:“法律和风俗不冲突呀。我们孟家的儿媳妇,将来的女主人怎么可以悄无声息地进门?”

“……”

听这架势,感觉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筵开百席、大宴三天……梁奚禾顿时有种场子越铺越开,闹大了的感觉。

她想悬崖勒马,不得不泼冷水:“那万一合八字的时候,说我和孟翰泽八字不合怎么办?”

孟淑慧和煦的笑容终于一顿。

孟翰泽抬眸和梁奚禾对上视线,在他开口打圆场之前,她已经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没有人会希望在喜庆的时刻出现一丁点的不如意,因为往后的日子大家相处总会有摩擦,我不想一吵架就想起玄学,那样就没办法客观地沟通了。

“我知道您打算隆重操办婚礼是因为重视我,不想委屈我。您的用心良苦,我明白,也非常感谢。不过比起仪式感,我更看重两个人的相处,也不想长辈们为了我们操心受累。所以一些传统的礼节我们能免则免,一切从简吧,您看可以吗?”

葡萄眼盈盈地看着她。

孟淑慧着实愣了片刻,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内敛,一个内向,虽然都跟她还算亲近,但从来没有谁这样语气温和、态度坚定地当面反驳过她。即使长子先斩后奏结了婚,跟她认错的时候也是温顺地低了头的。

梁奚禾却不同,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并且清晰直接地表达,又擅于说服对方理解她的不喜欢。

孟淑慧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轻松。现在的年轻人都有想法有主见,长辈与其忙前忙后还不讨他们喜欢甚至最后落个埋怨,不如事先两代人就达成共识。

儿媳妇大大方方,她也爽气利落:“我知道了。”也说明自己的底线,“婚礼肯定是要办的,其余的我尊重你们的想法。当然,周六还要看看梁董夫妇的意思。”

基于互相尊重,梁奚禾见好就收,顽皮道:“谨遵太后懿旨。”

孟淑慧被逗得不行,气氛又融洽几分。

待了一会儿,孟淑慧起身准备离开,一个还是病号,她不让他们送。

小夫妻俩并肩站在玄关处同她话别,孟淑慧越看越般配。

她嘱咐梁奚禾要多喝水,按时吃药,还交代孟翰泽让厨房多备些高蛋白有营养的食物,最后想起来指挥儿子。

“你快把禾苗的名片推给我,或者拉个群,让涵涵也跟嫂嫂先认识下。”

“好。您慢点。”

孟淑慧笑得一脸慈爱地走了,进了电梯,她看到镜面中自己的笑脸微顿。想着要跟那孩子好好相处,好好疼爱人家,也不知道她今天有没有用力过猛,会不会给人压力了。

门内,长辈一走,梁奚禾卸了劲,瘫倒在沙发上,抱着毯子复盘了下刚刚见家长的全程,她有感而发:“孟翰泽,你妈妈好温柔啊。”

这份柔情似水要是能匀点给奚女士就好了。

孟翰泽拿了耳温枪过来:“再量个体温。”

梁奚禾乖乖侧头,配合他量体温,顺便问道:“你开好会了?”

“嗯。”

滴的一声,屏幕显示绿色,没再烧起来,孟翰泽收起了耳温枪。

梁奚禾坐正身子:“那我们聊聊你的转账,还有你妈妈的红包。”

“不用聊。”

她还想再说什么,他拦住了话头,“禾苗,协议约定了股权清晰就可以了,这些都是小钱,不用跟我算得这么清楚。”

梁奚禾:“……”

感受到了掌权者的财大气粗,她这个仰人鼻息的富二代,是绝对不可能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五百万是小钱的。

午饭依然是清淡可口的饭菜,怕她没胃口,孟翰泽让厨房做了八道菜,涵盖了鱼虾牛羊猪鸡鸭,总有一款能让她多吃几口。

梁奚禾也没再故意拿乔,拣喜欢的肉菜吃,吃到第五块排骨时,孟翰泽开口:“差不多了,肉吃太多不好消化。”

将她面前的肉菜腾挪成蔬菜。

梁奚禾:“……”

午休时间,两人各自回房休息,只不过她回了主卧,孟翰泽去的客房。

梁奚禾不困,靠在床头跟夏初聊天。

“婚后生活怎么样?虞师兄昨晚给我发消息说想聚个餐帮你们庆祝一下。”

“听到我的鼻音没?我感冒了。下周吧,下周我请你们吃饭。”

“没问题。那再联系,我先去忙了。”

“你怎么这么忙,我还没说正事儿呢。”

“因为我正在努力拿下跟倪家的合作,跟董事会证明自己呀姐姐。”夏初又将文件夹合上,“那你说吧,长话短说。”

梁奚禾:“周五晚上陪我逛街买衣服。”

“买衣服?你那个衣帽间还不够你挑的?”

“嗯,我要去买套新中式,周六穿去孟翰泽家吃饭。”

夏初:?

没明白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

周五,夏初早退了半个小时,开车到了双子大厦,车子停在梁奚禾的私家地库。

梁奚禾没好意思将她带去西楼,两人在东楼待了一会儿后,去连廊的中餐厅吃了晚饭,再从内部电梯下到底部的寰萃商业中心。

寰萃总楼面面积约为11万平方米,是奚云岚一手打造的高奢商场,汇聚了超200家国际知名品牌专门店和旗舰店,其中约一成的品牌是首次登陆内地。

在这里大牌好买,新中式却不算好找。许多成衣品牌有推出新中式系列,但选择不算特别多。

两人逛了一层没看到喜欢的,先找了家店喝东西,中场休息。

夏初监督着梁奚禾喝热饮:“你家孟总说了,不能喝冰的。”

她笑得一脸暧昧。

刚刚她们准备下楼的时候,孟翰泽正好下班回家,来连廊找梁奚禾。跟她打过招呼后,眼神就再也没从梁奚禾身上移开。

“还咳嗽吗?”

“吃药了吗?”

“别喝冰的。”

夏初放低了声音,一句一句地学舌完做了个wink,“孟太太,你们火花四溅哦?”

被调侃的梁奚禾面色淡定,不见丝毫羞赧,尝了一口夏初特地给她点的红枣炖桃胶,甜腻得皱眉。

“他不知道你知道我们形婚。”

她的理解里,孟翰泽对她的关心是真,在外人面前的滴水不漏也是真。

夏初抿唇而笑:“他又不是专业演员,演戏能演出这么无微不至的关心吗?”

她第一次见孟翰泽本人,“长得比照片更好看,对着这样一张脸,你真的不心动,没可能假戏真做吗?”

梁奚禾想了想:“我可能会爱上他妈妈。”

夏初:?

“他妈妈前两天来看我,好温柔啊。”

梁奚禾不知道,此时她的眼里满是孺慕之情。

夏初却轻拍桌面:“等等等等,你说谁来看你?孟总的妈妈?”

“嗯。”

看着夏初大惊失色的表情,梁奚禾感到奇怪,“怎么了?她也不知道我只是她名义上的儿媳妇,来看我也很正常啊。”

“不正常!”

夏初说道,“禾苗,你知道孟总的妈妈已经十五年没有下过雪霁山了吗?”

轮到梁奚禾大吃一惊。

奚云岚秉持着高傲与体面,轻易不会谈论别人家的是非,梁茂林更不是八卦之人,所以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孟家的一地鸡毛。

夏初说:“孟总的爸爸是入赘的,就是典型的凤凰男,借着老丈人的势混出名堂后就在外面有了小三,还有了私生子。”

梁奚禾:“什么?!”

“那位姚董是真的完全不考虑老婆孩子的心情和面子,这么多年公然把小三带在身边。知情者顾及孟家面子就喊小三一声‘邵总’,不知情的人都以为她是原配,都直接喊‘姚太太’。”

夏家跟孟家有阶层差异,但夏初在不少社交场合见过那位“邵总”,也见过人围着她阿谀奉承的样子。

梁奚禾完完全全被恶心到了。

“大家都说孟总的妈妈接受不了,所以隐居在雪霁山上不问世事,也有人说她可能出家了,为了两个孩子的面子,没有对外公开而已。”

“当然不是!”梁奚禾激动地说,“她没有出家,好着呢。”

“不管有没有出家,禾苗,她十五年都没有出来了,但是她愿意下山来看你哎!”

夏初动容地说道,“我想她一定很喜欢你,至少很重视你。”

这位名义上的婆婆确实很重视自己。

梁奚禾的脑海全是孟淑慧的目光和笑容,平静而温和,还有一种能包容一切的慈爱。她真没想到这笑容背后,经历过那么严重的背叛。

那天她还振振有词地问人家要是她跟孟翰泽八字不合怎么办,无意中是不是也戳中了长辈的伤口呢。

“那她怎么不离婚呢?”梁奚禾有点心疼地喃喃道。

夏初:“离不了吧,离了孟氏就没了。”

她借此机会给闺蜜警示,“所以,有你婆婆的前车之鉴在前,我希望你千万不要把梁氏随便交给别人。就算将来跟孟总处出了真感情,也要感情是感情,股权是股权,分得很清楚才行。”

梁奚禾心里难受就格外沉默,夏初察觉后抚了抚她的胳膊安慰,岔开话题:“周六是去雪霁山上吗?一定要穿新中式吗?”

梁奚禾喝了一口饮品缓缓心情:“不去山上,是去松鹤园。”

松鹤园,这座在宁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私家园林,始建于清朝末年,是孟家的祖宅。因其历史悠久,又是典型的江南古典园林文化象征,1982年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因为要去这样的地方,加上对孟淑慧的第一印象极好,梁奚禾才萌生了新中式穿搭的念头,也有同她亲近的意思。

两人歇了一会儿继续逛。

梁奚禾看中了一件白色绣花短袄,准备搭配衣柜里miumiu的紫色缎面羽毛裙。

夏初却摇头:“你将来是要作为孟家的当家夫人执掌中馈的,第一次出场绝对不能是这种白瘦幼的审美,压不住场子,知道吗?”

梁奚禾睨她一眼:“……”

夏初觉得GallianoLandor的那件北卡蓝丝绒短款唐装夹克合适,一边拿着在梁奚禾身前比划,一边了然地开口。

“凭我对你的了解,禾苗,你刚刚肯定在想怎么拳打渣男手撕小三,帮你婆婆出一口恶气。既然这样,你必须得穿得飒爽英气、气场强大,做一个梁熙凤才行。”

第24章

宁市属丘陵地貌,东有诸如雪霁等名山,市中心亦坐落着明山、锦岳山、映城山等几座海拔不到200米的小山头,诸山环抱之中乃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东明湖。

松鹤园就位于明山以南、东明湖北岸,后倚青山,前临碧水,是千金难求的一块风水宝地。

为感念孟老先生的杰出贡献,孟家在车辆禁止通行的东明湖景区被特许拥有单独的车行通道,可直达松鹤园正门前。

孟翰泽亲自驾驶迈巴赫,梁奚禾随他一道,与梁茂林夫妇的幻影一前一后抵达。

松鹤园正门前盘踞着两只大石狮子,平日里紧闭的兽头大门今日敞开,门前列队站立着七八个人,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

孟翰泽绕过车头,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梁奚禾解开安全带,搭着他递过来的手腕下车,站稳后,略扬起头拜读正门之上的黑底匾额,上书“松鹤园”三个遒劲有力的金色大字。

她俏皮地说:“孟老先生果然是被从商耽误的书法大家。”

孟翰泽有点惊讶:“你知道这是我祖父的手书?”

梁奚禾笑而不语。昨晚她看了大半夜与孟老先生有关的资料,自然知道老爷子才华横溢、兴趣广泛,不止爱好书法,还喜欢收藏钟表。

那边,梁茂林夫妇也下了车,两人走过去跟他们汇合。

孟家等待贵客的几人迎了上去,为首的那人约五十岁的年纪,身材适中头发花白,身姿笔挺、态度恭谨地说道:“梁董,梁太太,我是松鹤园的管家高胜。欢迎二位。”

又转向小两口打招呼,“少爷,少奶奶。”

那天听简腾喊“太太”,梁奚禾已经觉得不适应,今天高管家这一声“少奶奶”更是让她尴尬得脚趾抠地。

救命,大清亡了多少年了啊。

不过眼下的场合不适合在称谓上推拒,只能以后再找机会纠正,她礼节性笑笑,站到奚云岚身边。

“诸位里边请。”

奚云岚迈步前,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女儿一番。白色高领羊绒衫搭配织金浮雕红色提花马面裙,盘着低发髻,没配发饰,周身只戴了一枚鹭羽戒指和PIAGET的玫瑰花耳环。

耳环上缀着流苏,镶饰的204颗圆形美钻在日光中熠熠生辉,衬得没涂粉底、只上了眼妆和唇妆的梁奚禾肌肤透亮,气色极好。

化妆不化底妆,白金戒指配玫瑰金耳饰色调也不统一,奚云岚吐槽的话到了嘴边,碍于孟翰泽就在一旁又生生咽了回去。

梁奚禾对她的看不惯了然于胸,笑盈盈地挽着她的手臂一起走,低声故意说道:“妈妈,您觉得我这一身如何?待会儿见了我婆婆,她会夸我吗?”

奚云岚没搭腔,睨了她一眼:“背挺直,好好走路,注意仪态。”

梁奚禾也不生气,松开手走回了孟翰泽身边。

迈过正门高槛只见一道砖刻照壁,上面运用多重精细雕刻技法雕琢出苍松与仙鹤,取延年益寿的祥瑞寓意,正是松鹤园的命名由来。

绕过影壁,孟淑慧已经等候多时。她是女流之辈,所以按规矩没有迎出大门。

她与梁茂林、奚云岚一一握手,看向梁奚禾时目露惊艳,不吝啬夸赞:“我们禾苗今天真漂亮。”

梁奚禾乖巧中带着羞涩地答道:“谢谢妈妈。”说完朝奚云岚投去一瞥,似是挑衅。

不期然听到一句“妈妈”,孟翰泽一愣,孟淑慧则笑意更甚,捏了捏她的手又去招待梁奚夫妇:“亲家,快里面请。”

奚云岚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

进了正厅,高管家陪着梁茂林的助理将梁家带来的礼物送进来。除了常规的烟酒之外,奚云岚还特地准备了苏绣披肩,螺钿漆器首饰盒等典雅之物。

孟淑慧不好意思:“我邀请二位吃顿便饭,倒让你们破费了。”

梁茂林朗声笑道:“来松鹤园就是吃碗轻浇的汤面也算饕餮大餐了。”

孟淑慧客气:“跟梁园哪里好比?”

梁园是梁家当年在东明湖西岸的一处庄园,梁茂林当家后做主捐给了国家,如今已经作为东明湖十景之一对公众开放。

两人客套间,一位年轻女子带着两位阿姨进来奉茶,孟淑慧似乎待她格外亲近,特意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高管家的独女,高阔。”

高阔与贵客们一一打过招呼,双手将茶递到梁奚禾手中时笑意更深:“少奶奶请用茶。”

梁奚禾忍住因称谓而起的鸡皮疙瘩,好奇地看了她两眼,削肩细腰、长挑身材,大方利落地退了出去。

长辈们叙话,陪坐在末端的梁奚禾端着茶杯,倾身悄声问孟翰泽:“姚董不来吗?”

孟翰泽顿了顿:“应该快到了。”

半个小时后,姚德平终于姗姗来迟,车子在门外刚停稳,先遣了高管家来通报,厅内热络的气氛顿时像被踩了刹车。

梁奚禾看向上首,孟淑慧的笑容未变,眼里却浮起冷意。

不消一会儿,姚德平进来正厅,所有人依礼起身相迎。

他先跟梁茂林握手:“抱歉梁董,我临时有事,去了公司一趟。”噙着笑意,语带傲慢。

今天周六,又是两家议亲的大日子,除非孟氏发生了安全事故,不然公司没什么事能排在这事前面。他拿这个当借口,无非就是故意怠慢。

“姚董贵人事忙。”

梁茂林比他高出半个头,说话的时候微微俯视,语气听不出情绪。梁家是跟孟家联姻,他没将姚德平放在眼里,自然不会因为无足轻重的人生气。

姚德平又跟奚云岚握手,最后目光落到梁奚禾身上。

该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

就像一个全然的外行者揣着几张人民币就去了画展,以上帝自居,对着一幅画从上而下地审视,似乎觉得此画颇为一般,最后听说画作乃是出自名家之手,为免才情露怯才勉强扯了扯嘴角,但又心下不甘,唇角扯起的弧度极小,不屑一顾的意味藏不住一点。

可是梁奚禾不是待价而沽的画作,拒绝被这种毫无分寸感的目光物化。

她直视回去,微抬下巴,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声:“姚董。”出于她的礼貌和教养。

梁茂林和奚云岚并没有纠正这个称谓。

“公司有什么事吗?”

孟翰泽借着询问姚德平,往前站了半步,有意无意地将梁奚禾挡在身后。

孟淑慧见状,立刻开口道:“今天不谈工作。”笑着征求梁奚夫妇的意见,“也到饭点了,亲家,咱们边吃边聊吧。”

若是照着规矩,招待贵客应该在正厅,但孟老先生暮年来到松鹤园养静,特地将花厅重新修缮过,辟出了一方环境极为清雅的用餐之地,孟淑慧引着大家移步到了花厅。

餐桌上双方父母聊着婚事筹办,两个小辈插不上话。

梁奚禾安静地用餐,孟翰泽留意着她的喜好,每当她喜欢的菜色转到眼前时,他便出手将转盘轻轻摁住几秒,方便她夹菜。

“小梁今年刚毕业?在哪里工作?”

过了一会儿,梁奚禾突然被cue到,一抬头就对上姚德平的视线。

她用纸巾轻拭嘴角,不疾不徐地回答:“在家待业。”

姚德平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流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对梁茂林说道:“看来梁董没打算培养女儿接班?”

不等梁茂林作答,他又道,“也能理解,小姑娘嘛到底指望不上。我对女儿的要求也是不闯祸就行了。但儿子不一样,指望他们有出息就得严格要求,重点培养。”

这是嘲讽梁茂林没有儿子。

姚德平靠在椅背上露出得意之色。年轻时他得避着梁茂林的锋芒,因为人家是出身名门的翩翩佳公子。

可那又怎么样?

如今他这种贫苦出身的穷小子还不是跟他平起平坐。往后说不定他还得求着自己,善待他们家嫁过来的独生女。

梁奚禾却想到另一层。众所周知,孟淑慧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哪来的“他们”?姚德平真的离谱至极,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也丝毫没打算给发妻一丝颜面。

她停下筷子,状似不经意地点点面前经过的红烧鱼,问道:“这是臭鳜鱼吗?”

暗指姚德平散发着恶臭。

虽然不知道埋得这么隐晦,对方能不能听懂,但她作为小辈毕竟不能太过肆无忌惮,不然又给人递了把柄,攻讦梁家没有教养。

奚云岚却没这层顾虑,不客气地说道:“听说姚董在云开寺为母亲立了长生位,感念她老人家靠着替人缝补衣裳,独自拉扯你们三兄妹长大成人。”

姚德平脸色不太好看。

奚云岚是提醒他不要忘记他的母亲也是女子,别一边立着孝子的人设、一边打心眼里看不起女人这么恶心。

梁奚禾看看自己的妈妈,忍着没笑出声,第一次觉得奚总的毒舌得还挺顺耳。

她将左手放到了腿上,隔着布料捏了捏口袋里的物什,下了决心。

两家本就势均力敌,梁茂林和奚云岚的出身又摆在那里,对这种鸡犬升天就小人得志的嘴脸根本看不上,话语间打过一番机锋后,席上气氛分外冷凝。

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孟淑慧心里不快依然笑着打圆场:“说起云开寺,寺里的菊花已经陆续在开了,我跟觉尘师傅商量着办个赏菊大会,亲家有没有兴趣?”

梁茂林给她面子:“云开寺的菊花名声在外,我们每年都惦记着去看看。对了,觉尘师傅算算也到了古稀年纪,身体还好吗?”

他们三位又重新聊起来,姚德平神色漠然地将酒盅中的酒水饮尽。

饭后,孟淑慧邀请大家到园中散步消食。

松鹤园假山池沼,傍石植树,近景远景层次分明又互相衬托,景色十分宜人。

从商的人家讲究天一生水,因此园中三分之一为水面,引了明山上的山泉水进来又连通东明湖,水流不息,象征着生意蓬勃发展。

孟淑慧介绍说,水中种着千叶莲花,到了夏季真是“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又约好夏日两家人一块儿赏莲。

一行人参观了临水的观莲堂和荷风亭后,往孟老先生的书房留清阁而去。

梁茂林想到一事:“听说孟老先生晚年起了养两只真鹤的念头,真的养了吗?”

“没有,鹤类都是保护物种,父亲申办了养殖许可,但是没来得及。”孟淑慧遗憾地说道。

恰在这时,忽然听到后面梁奚禾一声惊呼,众人回头看去。

一只通体黑色的猫窜上假山,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梁奚禾轻拍胸口,朝大家不好意思地说道:“它刚刚突然从那边窜出来,吓我一跳。”

她指着假山上比人高的一个小洞口,几人下意识地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日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姚德平背手而立,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众人停步,没让人随侍,这会儿孟翰泽当仁不让地上前查看。

看他抬手将什么东西取了下来,细看一眼后脸色有些凝重,姚德平:“是什么?拿过来看看。”

孟翰泽走回来,将东西托在掌心中递给他看:“爷爷的怀表。”

梁奚禾站在奚云岚的身后,看到姚德平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又碍于在人前,极力装淡定。

他指指怀表,没碰,大声道:“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高胜!”

梁奚禾低头摸了摸鼻子。

高管家从回廊转出来:“姚董。”

姚德平刚要发作,孟淑慧不想在亲家面前失礼,便抢先说道:“父亲的怀表被猫叼出来了,你快送回去吧。”

高胜惊讶,姚德平依旧怒气冲冲,厉声道:“你怎么管的家,能让猫窜进祠堂?”

惶恐的高胜不敢作声。

孟淑慧有几分尴尬,对着梁茂林解释:“这快怀表是父亲的收藏之一,是我后来在壁橱里发现的,没随着父亲下葬,就供在了祠堂里。”

梁奚禾心里一沉。

梁茂林:“既然如此,大家就一块儿把它送回去吧,正好我们也给孟老先生上炷香。”

他都这么说了,姚德平这个当女婿的,即使再不情愿也不能拒绝。

梁奚禾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拇指和食指不自觉地搓在一起。

孟翰泽陪着她慢慢走,侧头看她,问道:“怎么了?”

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怀表,她摇了摇头,找了个借口:“我有点害怕祠堂这种场合。”

他“嗯”了一声,安抚道:“不怕,祠堂没有供奉灵位,都是书画作品。”

这是孟家祖先特地定下的规矩,旨在希望孟家子弟不忘书香世家的门风。

梁奚禾朝他笑笑,内心忐忑。

到了祠堂院中,孟翰泽上前两步请四位长辈稍待,率先进入了屋内。他是孟家的长子嫡孙,每逢祭祀,第一炷香都是由他上。

这也是姚德平不愿意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凡此种时刻都在提醒他,在孟氏他能说了算,但在孟家他至死都是一介外人,跟高胜几个没什么两样,只是更高意义上的长工罢了。

梁奚禾的心提起来,远远地看着孟翰泽焚香膜拜,又将怀表仔细擦拭后恭谨地奉到一幅画作前,而后出来迎他们,面上丝毫没有异色。

她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跟在父母身后走进去,不动声色地去看供桌上,只有一块怀表。

她的心略略安定下来,有了一个猜测。

上过香,出了祠堂,孟翰泽从父母身边走过,来问她:“想不想去我的院子看看?”

梁奚禾正有事问他,点了点头。

孟淑慧听到了就笑着说:“我们到观莲堂去喝茶,你们俩就自便吧。”

梁奚禾跟着孟翰泽穿过游廊到了东边的一处院子,院门的匾额上有“乐水”二字。

孟翰泽介绍:“因为在这个院子能看到园中池景,同时也取了‘知者乐水’之意。”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院中有一座两层小楼,孟翰泽带她上楼,木质楼梯咯吱咯吱作响,她放轻了脚步生怕它散架,直到踩上最后一个台阶才松了口气。

屋内多年未住人,但有专人细心地维养,陈设依然考究。梁奚禾大略地参观一遍后,站到窗前去看园中水景,从二楼往远处眺望,能看到对岸观莲堂中场景。

观莲堂一脚建在水中,半亭半阁的设计,父母四人正在临水一侧,晒着太阳喝茶。

孟翰泽站到她身旁,梁奚禾收回视线,直接问他:“另一块怀表呢?”

他低头与她对视,眼神里没有惊讶,果然洞悉了她的所作所为。

梁奚禾待要再问,突然“扑通”一声,传来巨物落水的声音,她抬头看去,观莲堂中只剩三道慌乱的人影。

第25章

梁茂林跪在吴王靠上,大半个身体探出栏杆之外,尽量伸长手臂去够水里的人,奈何距离太远。

栏杆的另一侧已经断裂,正是姚德平刚刚掉下去的地方。奚云岚怕他也掉下去,牢牢地环抱住他的腰身。

孟淑慧则急摇着铃叫人,高胜听到铃声跑进堂内,一看,这哪拉得上来,又匆匆跑出去。

梁奚禾站在高处,看到高管家跑进留清阁后的竹林里,不一会儿,捡出来一根细长的竹竿,准备去捞人。

此时姚德平已经浮浮沉沉了好一会儿,她正想看看水面的情况,忽然,面前的窗户被人阖上。明瓦窗由贝壳制成,透光不透人,阻断了她的视线。

梁奚禾侧过身看向孟翰泽,问他:“你不去看看吗?”

孟翰泽神色淡定,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关心,漠然地说道:“有人救他。”

屋里没开灯,借着蠡壳透进来的光线,两人对上了视线。

事已至此,明人不说暗话,梁奚禾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但我想知道的,你也必须实话实说。”

孟翰泽:“好,告诉我,你本来想做什么。”

外面隐约传来呼喊声,他们周遭却寂静如夜。她稍微挪动脚下,高跟鞋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衬得屋内越发安静。

想做什么,这话昨晚夏初也问过。当时梁奚禾没否认想撕渣男渣女,夏初还主动问她:“要我把那位邵总的资料发你吗?”

“不要。”她断然拒绝,“狗改不了吃屎,一个邵总倒下去,还会有千千万万个邵总站起来。我不喜欢玩打地鼠的游戏。”

这个道理夏初也懂,还是劝她:“你不要乱来,姚董是什么段位,今时今日的孟总尚且还撼动不了他,你一个新媳妇能做什么。”

梁奚禾当然有自知之明,更何况她是外人,撼动那位姚董做什么。她只是一想到要跟这种人一起吃饭就觉得恶心。

所以,不能光她一个人恶心。

“我就是想吓吓他,让他晚上没办法睡个好觉。”

梁奚禾抱起胳膊,坦然地朝孟翰泽笑笑。

昨晚回家后,她趴在床上看了许多资料,包括但不限于姚德平的访谈、八卦、绯闻……又查阅了一些孟老先生的资料。

还真的让她有所发现。

在孟老先生去世后,有小道消息称姚德平借着给母亲立长生位的机会,在雪霁山后山立了一块碑,因为上面刻松与鹤的图案,所以外界猜测这实际上是他为岳父所立。

发帖的人还引经据典地考证,最后得出结论,这块碑刻镇魂的可能性大于超度亡灵。

大半夜的,怪力乱神的东西看得梁奚禾心里发毛,床头灯亮着一直没敢熄,她也因此有了灵感生出一个念头,或许姚德平觉得自己缺德怕岳父找他算账,那不如借此吓唬吓唬他。

站久了脚疼,她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看了孟翰泽一眼:“我看到帖子说孟老先生喜欢收藏钟表,十五年前下葬时,孟家曾让他一生的收藏全部陪葬了。”

另一篇访谈中,她看到了孟老先生随身携带、爱不释手的一块怀表。那么巧,与倪家伯伯收藏的是同款。

“前几年我去倪家,在倪伯伯书房里看到过,两块怀表一模一样。”

反正倪二是夜猫子,她当时就拨了电话过去。出国以后两人就没怎么联系,蹦迪的倪二看到她的来电显示受宠若惊。

梁奚禾没跟她寒暄,上来就说要买那块怀表。倪二找个相对安静的包厢:“禾姐,你说买就太见外了吧。我这回家去找我爸拿,让司机给你送过去。”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梁奚禾说了句“那怎么好意思”,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果然倪二嘿嘿一笑:“平安夜我会办个派对,禾姐来帮我捧个场吧。”

梁家大小姐回国后在社交圈的首秀就是她倪二的圣诞派对,不管对倪家还是她本人都是上大分的事。

如果不是急着第二天就要用到,梁奚禾还会跟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一番,这次只能满口答应下来。

她走到旁边靠着书桌借力。

孟翰泽注意到她将脚从高跟鞋中脱出,老房子的木地板下没有地暖,赤脚踩在上面很凉。

他没有多想,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掐着腰将她提坐到了书桌上。

“……”

两人均是一愣。

心绪紊乱了两秒。

孟翰泽很快收回手,退后半步,面上依然是凝神倾听的神色,只是回避了她的视线。

梁奚禾清咳一声,也假装无事发生继续说:“我趁你们不注意,把怀表放在了假山上,这么巧有只猫路过,我就正好借它引起大家的注意。”

本来一切顺利,她看到姚德平面露惊恐后还暗自得意,老丈人的遗物突然从墓中跑到了眼前,不吓死他才怪。

谁知,紧接着听到孟淑慧说老爷子那块怀表没有陪葬,就供奉在松鹤园的祠堂,还顺理成章地推测是被黑猫叼了出来,她就知道计划失败了。

梁奚禾:“我当时以为肯定要露馅了,大家到祠堂一看,怀表好端端地放在供桌上,说不定还要追查假山上多出来的这块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破罐破摔地想,反正天塌下来有梁董顶着呢,但没想到的是等到了祠堂,该在供桌上的那块怀表,并不在。

她看向孟翰泽,他是第一个进入屋里的人,如果有谁拿走了那块怀表,就一定是他。

孟翰泽爽快地点头承认:“是我收起来了。”

他借着高大的身形挡住所有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将祖父的怀表收入了口袋中,然后如常地燃香祭奠,将从天而降的那块怀表奉上,再出来迎他们。

梁奚禾笑起来:“和我猜想的一样。”又颇为遗憾地说,“可惜有了猫咪这段插曲,就吓不到他了。”

孟翰泽却说:“吓到了,不然他为什么突然落水?”

“嗯?”

梁奚禾没跟上思路,“什么意思?他落水不是意外吗?”

“是意外。”

他的眼眸沉了几分,“也是因为被吓到了。”

梁奚禾追问:“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另一块怀表呢?”

孟翰泽没有马上回答。

朦胧斑驳的光影中,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梁奚禾凝视着他,没有察觉自己屏住了呼吸,因为突然窥见了另一个不再沉静、不再持重、不再君子的孟翰泽。

他也有情绪,也有爱恨,也在过往的年岁、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捏紧拳头愤怒着。

此时此刻,在这间幼时的卧室里,在她面前,他摘下了完美的面具,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我放到了他的大衣口袋里。”

借着错身的机会放了进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着寒光。

梁奚禾自始至终迎着他的视线,并不觉得可怕,反而感觉同眼前的人越发亲近。

在这间暗室里,他们交换了秘密,分享了彼此并不阳光、摆不上台面的那一面,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成了最坚定的盟友。

她双手撑在桌沿,微微向前探身凑近他。

“我没想到我这么幼稚,你也差不多,竟然还会陪我胡闹。”

从一开始,梁奚禾就有清晰的认识,这种捉弄的伤害值太低,若姚德平是个不敬鬼神的人,那基本上就属于隔靴搔痒,白忙一场。

可她就是不甘心什么都不做,看着他人模狗样地在眼前晃来晃去,自己还要因为矮一辈而礼貌地同他打招呼,成全他的小人得志。

她背着光,一双葡萄眼却亮晶晶的,满是笑意盎然。

孟翰泽敛了情绪放缓了神色,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你是嫉恶如仇,不是幼稚。”

她只说讨厌姚德平,却不说为什么讨厌他。没有提起那些腌臜之事,体贴地保护着他的情绪。

他的眼底浮起笑意,真心实意地说,“禾苗,谢谢。”

梁奚禾很多年没被人揉过头顶了。小时候听说被摸脑袋会变笨后,她就再也不允许别人触碰她的“聪明门”。

可他的掌心温热,轻柔地覆上发顶,一触即离,快得在她躲避的条件反射发生之前就已经离开,让她只能愣愣地盯着他,心跳漏了一拍。

孟翰泽话锋一转:“不过以后不要做了。他……”似乎是怕吓到她,他含糊地说,“他不是一个好人,以后离他远一点。”

梁奚禾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胡乱地点点头。

半晌,她拉回思绪,刻意无视耳尖的热度,干巴巴地问道:“那你,你怎么发现怀表是我扔的……”

“影子。”

孟翰泽没卖关子,“你的影子就在我的脚下。”

梁奚禾:“……”

顿时被自己蠢到了,其他来不及整理的情绪全都被抛到脑后。

“我的天,我这种人去宫里争宠活不过第一集吧!!”

她简直要暴走!

孟翰泽认真:“你不需要跟谁争宠。”

“比喻,这是一个比喻!”

恼羞成怒的人对着古板得连梗都接不住的人瞪了一眼。

这时,楼下传来一道女声:“翰泽!姚董落水了!”

底下人报信来了,不能再无视。

孟翰泽扬声回答:“知道了,我们马上下去。”

应了声,他却没急着下楼,问她:“你刚刚说怀表是从倪伯伯那里拿的,倪伯伯是哪位?”

梁奚禾跳下书桌,提着裙摆穿鞋,随口答道:“餐饮巨头倪大均。”

他“嗯”了一声。

两人走出房间,到了楼梯口,梁奚禾的脚步顿住。老房子的木楼梯,窄而陡,上来容易下去难,何况她还穿着高跟鞋。

孟翰泽下了两步台阶,朝她伸出手:“小心。”

她想了想还是脱了鞋,刚要俯身去提鞋,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鞋拎走。

梁奚禾一愣。

他另一只手仍旧伸向她,手掌向上,等着给她借力。

梁奚禾看看他,片刻后一手捏起裙摆,一手放到了他的掌心里。

他顺势握紧,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干燥和暖的触感传来,她屏息凝神注意脚下,侧着身子一步一步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