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争吵不休,直吵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累得不得不停下来时,才发觉御座之上的天子始终没有开口。
大殿内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向高位望去,只见那天子隔着晃动的玉旒注视他们,深黑眼眸鹰隼般锐利冰冷。
“诸位爱卿,可吵完了?”祁雁不紧不慢地开口, “朕倒是觉得颜侍郎所言甚妙,不如,就依他说的办如何?”
朝臣们大惊,有人上前一步就要劝谏:“陛下三思……”
一句话还没说完,祁雁已经将脸色一沉,拂袖起身:“朕意已决,多说无益——散朝!”
第146章 第 146 章 夫人这是等不及了?……
不论朝臣们怎样反对, 祁雁决意推行新税法,年后施行。
一时间京都风波四起,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祁雁才不管那些,所有来劝谏的臣子一概不见, 甚至连奏折都不批了,就这样放了年假, 有什么事年后再说。
一些人是注定过不好这个年了,而皇帝陛下本人已经悠哉悠哉地出了宫。
他没带护卫,毕竟整个大景也不见得能找出打得过他的,只带了三四个随从,驾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车里是他和苗霜两个人。
姜茂已经抵达塞北,昨日送信进了京都,和赵戎以及卢方父女共同向他道贺,提前祝他们新春快乐。
大街小巷里满是年味, 马车在西市逛了一圈,采买了不少年货, 商贩们热情地张罗着,大概不会有人猜到站在摊前买东西的竟是皇帝本人。
一开始苗霜还下车陪他选选,后来便懒了,天气太冷,他缩在马车里不想动弹,腕上的蛇比他还懒, 只怕再冷一点就要冬眠了。
终于买够了所有的年货,祁雁撩开车帘上车,衣服上还覆着一层冬日的寒意, 苗霜果断又往里缩了缩,离他远些。
祁雁向他靠过来,车里那么多地方不坐,偏要和他挤在一起,苗霜嫌弃他身上凉,又要躲开,却被对方一把捉住了手腕。
预想中的凉意并没有到来,只有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皮肤,紧接着一股暖意顺着肌肤相贴处传遍全身,热气将他雪白的发丝微微吹拂起来,在如此寒冷的冬天被热意包裹,舒服得他一哆嗦。
他终于不嫌祁雁身上冷了,主动往他怀里靠了靠,不得不说某人这内力相当有用,完全可以充当人肉暖炉。
马蹄笃笃离开了喧闹的西市,顺着平直街道一路往将军府而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回来了,本以为府邸一定是门可罗雀,可祁雁从车上下来时,竟意外发现有人在清扫大门前的空地。
那人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又或是以为这马车和往常一样只是从门前路过,头也不抬地继续扫,直到从车上下来了人,他才停下手里的活儿,错愕地抬起头来。
看到来人他愣了一下,祁雁也愣了一下,惊讶道:“来福?”
“将、将军?!”来福瞪大双眼,扫帚一下子脱手落地,他急忙揉了揉眼睛,“我没看错吧,真的是您?”
“你怎会在此?”祁雁上前一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当年你们不是都离开了吗,怎的又回来了?该不会这两年你一直守在这里?”
来福回过神,激动得眼圈都有点红,哽咽道:“没、没有,当年您离京以后,我就去别处找了活儿干,帮别人家里跑腿,帮胡商卖货,还在酒楼当过伙计!不过每年过年的时候,我都会回来看看,万一……万一您也会回来呢?”
他说着擦擦眼睛,抽了抽鼻子,几乎极喜而泣:“没想到今年还真让我碰上了!将军……不,陛下!新春吉乐!”
祁雁看着他,一时间感慨万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新春吉乐。”
“对了,”来福望向他身后,“夫人呢?他没和您一起吗?”
说着又挠了挠头:“现在叫‘夫人’……还合适吗?还是……皇后殿下?”
苗霜原本还在车里磨蹭着不想下来,这一句皇后殿下只让他浑身冒鸡皮疙瘩,忙撩开车帘下了车:“不会叫就别乱叫,咱们的皇帝陛下尚未立后,我可还担不起一声‘皇后’。”
“哦?”祁雁一挑眉梢,“看样子夫人是等不及了?我隐约记得之前谁说不愿做我的皇后……”
苗霜瞪了他一眼,看向来福,两年过去,这小子也彻底长开了,样貌虽不出众,眼睛却挺大的,看着喜庆又精神。
“还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进府去?”
“哎!”来福兴冲冲地跑上前去开门,看到门上的锁,又愣住,尴尬道,“我……我没钥匙啊。”
众人纷纷看向祁雁,祁雁沉默了一下,走到门前,伸手握住那把锁,内力一震,锁头应声而断。
面对着一干人惊愕的目光,他面不改色道:“看什么?两年过去了,谁还记得钥匙放在何处?”
来福:“……”
总而言之,没有将军府钥匙的祁雁将军就这样强行闯进了自己家。
来福捡起掉在地上的扫帚,进去打扫院子,两年没人居住,府中落叶满地,正堂的门一开,灰尘和蜘蛛网一并落了下来,他被呛得直咳嗽,举起扫帚清理头顶的蛛网。
见府里这荒废的样子,苗霜一脸嫌弃,顿时想起他两年前搬进来时,府中甚至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如今祁雁当了皇帝,反而一夜回到从前了。
他十分不满地看向对方:“你就不能提前派几个人进来收拾?”
说完,又冷冷道:“哦,你没钥匙,仆从杂役没有你这徒手开锁的本事。”
祁雁:“……”
出宫时皇帝陛下自信不要护卫,现在又后悔人带少了,不得已,他只能亲自加入打扫行列。
屋子里还没收拾,根本没法住人,苗霜裹着狐狸毛披风站在廊下看,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冷,祁雁给他的御寒内力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不得已,他只能再次去找对方取暖。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来福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一间屋子,点上火盆,对苗霜道:“夫人可以进去了!”
苗霜果断抛下身边的人肉暖炉,进屋去找真的。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祁雁沉思了一下,觉得凭他们这效率,怕不是到晚上都打扫不完,干脆不再磨洋工了,他走到院子中央,气沉丹田,足底在地面上用力一踏,落叶被内力激起的气流震开,打着卷滚动到墙角。
扫帚顺着墙角划过,所有的落叶就都进了竹筐里,院中瞬间变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他十分满意地进屋去找苗霜,苗霜正坐在火盆边上取暖,用感知力目睹了庭院中发生的一切,神色怪异道:“你这内力除了用来杀人,倒是做什么都好使。”
祁雁不置可否,对他道:“马上就到除夕了,夫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布置一下院子如何?”
苗霜果断拒绝:“不干。”
祁雁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记得你我刚成亲时,夫人还说自己是当家主母,要替我料理府中琐事,怎的今日却又不肯?难道才过两年,便已厌弃我了?”
苗霜听得眉头直跳,有时候他真的很想知道,祁雁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从当年那个高冷仙尊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祁雁已经强行把他拽了起来,拉着他去府邸门口挂灯笼。
苗霜不情不愿,浑身都写满了抗拒,祁雁搬了梯子上去,问他道:“这个位置可行?”
“往右点。”
“这里?”
“再往右点。”
“现在?”
“往右。”
“……”祁雁低下头,“再往右我就要掉下去了,夫人。”
苗霜一扯嘴角:“就这里吧。”
好不容易挂上灯笼,贴好对联,天也快黑了,两人回到府内,屋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厨子也开始准备年夜饭。
祁雁最后来到祠堂。
刚刚来福已将所有的排位擦拭干净,重新摆好,再回到这里时,祁雁几乎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至今仍记得那个雨夜,厌恶和背德的快|感仿佛还残留在此处,彼时的他只觉得难以忍受,现在想来,竟又有些怀念。
祁雁忍不住反省自己,恭恭敬敬在灵位前上了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叩首至地。
“不孝子祁雁,向父亲、母亲及诸位先祖谢罪,”他低沉的嗓音在祠堂内响起,“雁已手刃仇人,虽不能换家人复生,却可挽欲坠之江山,佑芸芸之众生,忠心于民,我无愧矣。”
“而今新春将至,万象待新,望天下百姓都能过个好年,望父辈宗族……皆能安歇。”
他嗓音微微哽咽,对着灵位重重磕头。
苗霜注视他良久,终是走上前来,在他身侧的蒲团上跪下。
他望着祁老将军的灵位,一时有些恍惚。
若是师尊,会为他们祝福吗?
纵然他恨师尊,恨他将他选为弃子,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果可能,他还想得到他的祝福。
但师尊或许不会。
天道弃子不该染指天之骄子,有祁雁无他,有他无祁雁。
可如今,他们偏偏走到了一处。
逆天行道不外如是,既无人予他们祝福,那便自己祝福自己吧。
他缓缓对着灵位叩首,一旁的祁雁直起身来,惊讶地看着他。
他没想到苗霜竟愿意与他一起祭拜父母,方才还分外沉重的心情不禁轻松起来,平生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幸福。
苗霜磕完了头,站起身来,刚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便觉眼前一暗,祁雁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其间。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个不由分说的吻便落了下来,祁雁捧住他的脸,肆无忌惮地亲吻他,就在这供奉着先辈灵牌的祠堂里。
一阵寒风吹进祠堂,风声呜咽,似是叹息。
袅袅香烟被风吹得一晃,那三炷香却未熄灭,反而燃得更旺了。
黑底金字的牌位静默伫立,青烟直上,亦像祝福。
第147章 第 147 章 就这?
两人一直吻到香燃尽了才分开, 苗霜舔了舔嘴角,颇有些意外地说:“这可是你家祠堂,不避讳了?”
祁雁面不改色:“夫人都在祠堂里对我做过那种事, 想必祖辈已习惯了,接吻而已, 不算什么。”
“那种事?”苗霜奇怪道,“哪种事?”
没记错的话, 他也只是在这强吻过祁雁吧。
被他这么一反问,祁雁忽然也不确定了,犹豫道:“你难道不是……趁我昏厥以后用我的身体满足你自己?”
“哈?”苗霜眉头一挑,视线往下瞟去,“我何时做过那种事?比起不会动的死物件,我还是更喜欢活的,在你清醒时用你,看你又厌恶又喜欢的表情才符合我的口味,何必在你昏迷时趁人之危?”
祁雁:“……”
难道他误会了?
可当时来福明明就是那意思……难道是来福误会了?
不过比起这个, 还是另外一句话更令人在意,他表情怪异地说:“你还真是恶趣味。”
“陛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苗霜笑吟吟道,“知道我恶趣味还要配合我,陛下你也有责任啊。”
祁雁果断不再言语,两人离开祠堂,院中酒菜飘香,年夜饭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天色已晚, 除夕的热闹却才刚刚开始,新春之时不设宵禁,整个晏安城内张灯结彩, 阖家团圆,共度佳节。
众人围坐一桌,谈笑风生,推杯换盏,虽然府里人不多,却也其乐融融,围炉守岁直到深夜。
子时将至,来福跑到门口去放爆竹,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在晏安城的大街小巷里乘风直上。
祁雁帮苗霜捂住了耳朵,附近太吵,他自己也不得不御起内力抵挡,刚和苗霜成亲时没能留在将军府过年,他心中始终有些遗憾,终于在今天得到弥补。
深夜的帝都在欢庆中亮如白昼,苗霜握住他的手,回过头来,轻轻在他唇边亲吻。
*
元兴二年正月十九,景天子祁雁力排众议,推行新政,大刀阔斧改革税法,统一税收时间,分夏、秋两季集中征取,不再使用人头税,改用户税、地税,户税征钱,地税纳粮,量入为出,免除一切苛捐杂税。
新税制大大减轻了百姓赋税压力,但因以前不需纳税的官僚贵族皆要和平民百姓一样纳税,令权贵们极为不满,一时间满城风雨,劝谏奏疏多如雪片。
对此,天子态度极为坚决,不肯退让半步,更是在大朝之上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朕推行利民之政,众卿何故阻挠?官不为民,何以为官?!”
他黑沉沉的眸子环视朝臣,逼人的威压让人抬不起头:“朕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难处,新税制今年夏收之前务必落实到位,玩忽懈怠者,罚!隐瞒耍滑者,罢!违抗阻挠者,斩!”
撂下这段话,祁雁拂袖而去,徒留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于是从这天开始,一场围绕着税法而展开的肃清行动拉开序幕,之前祁雁已经整顿了京中官员,现在轮到地方了,因为近些年来节度使拥兵自重,越来越不听朝廷命令,朝廷对地方官员的管控愈发艰难,如若再不收权,恐藩镇割据,积重难返。
各地节度使虽不想配合,却也别无他法,纵观天下各道,兵力多的都在北方边境,关内是自己人无需多言,陇右表示无条件遵从朝廷命令,便只看河东河北。
与狄历一战,祁雁趁机收了范阳精兵和河东战马,现在范阳的兵力比之前弱了不少,想造反却也没那个实力,河东见势不妙,积极配合税法改革向朝廷表忠心,剩下平卢节度孤掌难鸣,也不足为惧。
更何况还有范阳陆氏和祁家的交情在,范阳节度使也不好真的反了,可他也不想吃这个哑巴亏,连上三封奏疏怒骂祁雁过河拆桥,让他下诏把陆暄许配给自己就原谅他。
祁雁看着那封奏疏哭笑不得,反问他有没有征得陆暄的同意,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是要自己争取,别总想着走捷径。
范阳节度没再上奏,或许又忙着三顾茅庐去了,如此一来,北方诸道算安抚好了,南方自然没大问题,黔中、剑南率先响应,其他兵力不多的几道便也随波逐流。
纵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官员换血是削弱节度使势力的开端,却也只能听之任之,没有太多办法,加上新税法两税三分,一部分税款供节度使自行支配,也算是照顾到了节度使们的情绪,不至于抵触过甚。
为监督税制改革,祁雁又亲自从御史台挑选了一批观察使前往各道督察,并且将任期缩短到一年,一年之后返回京都,再随机打乱,前往其他道继续上任,以免之前观察使久任一道,借职务之便一官独大的事情再次发生。
这批观察使都是些血气方刚嫉恶如仇的年轻人,不怕他们和当地官员同流合污,就怕事情做得太绝,得罪了人一去不返,为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祁雁又将宫中暗卫抽调出来,与观察使同行。
反正他有武功傍身,根本用不着这些暗卫,贯心一剑都捅不死他,又百毒不侵,想杀他是天方夜谭。
改革稳步推进,祁雁狠忙了一阵子,渐渐也闲了下来,苗霜时不时给他把把脉,病情没再反复,可能因为最近太忙,他也没时间想别的。
天气转暖,苗霜又可以继续培育蛊虫了,两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一起睡觉,平静却也快活。
这日,祁雁正在批奏折,范青书忽然找到他,恳求他准许自己离宫。
一般情况下太监年老体衰才会被放出宫去,大多数太监甚至活不到那个年纪,范青书正值青年,怎么看也不像是可以离宫的。
但他毕竟情况特殊,好好的探花郎因季渊一己私欲成了阉人,忍辱负重多年,想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也是情有可原。
祁雁其实很想留他,之前的税法采纳了他的提议,有时遇到什么难以抉择的事,也会参考一下他的意见,就这么放他走了,可用之才又少了一个,不免让人惋惜。
他做出最后的挽留:“你当真想好了?确定不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离宫之后生活得不到保障,这些年你所得俸禄和赏钱,可够你安度晚年?”
“谢陛下关心,但我心意已定,”范青书垂眼道,“若陛下不肯放我离宫,便还是将我赐死吧。”
祁雁叹口气:“我准你出宫,你就不会去寻死了?”
范青书不答。
“罢了,”祁雁摆了摆手,“自己的性命自己决定,朕拦你也没意义,你离宫之事,朕允了。”
范青书向他磕头谢恩:“谢陛下。”
他躬身而退,最后听到祁雁说:“但你若还活着,记得替朕四处走走,若看见哪里有不平事,官员贪赃枉法,贵族欺压百姓,记得修书一封送进京都,朕一定细细查阅。”
范青书抿了抿唇,只感觉鼻腔酸涩,他没敢抬头,拱手应道:“是。”
送走了范青书,祁雁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奏折也不想批了,刚放下东西起身,就见苗霜抱着虫罐走了进来,揶揄道:“爱臣如子的陛下,又少了个人才可用?”
祁雁苦笑:“我焦头烂额,夫人却在这里幸灾乐祸。”
说着,又话锋一转:“我看之前夫人代理皇帝之职,做得也不错,不如……”
“打住,”苗霜果断回绝,姓祁的一张嘴他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话,“没人就去招人,别指望我帮你分担差事,忙着呢,没空。”
祁雁瞄一眼他手里的虫罐。
忙着什么,忙着把皇宫改造成蛊虫培育基地吗?
摇了摇头,皇帝陛下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由于这次的肃清,罢免了一大批不合格的官员,各地空缺职位甚多,人手不足,非常影响办事效率。
故天子下诏重启科考,暂停数年的科考终于要重新举行,天下学子欢欣雀跃。
以前科考由吏部主办,吏部本就负责考核和任免官员,借职务之便内定中榜名额的乱象横行多年,因此祁雁干脆将科考事宜交由礼部操办,使六部分庭抗礼,避免某些人独揽大权。
而今朝中武将也极为稀缺,便又增设武举,由兵部负责,考核武艺,通兵法懂谋略者更佳,使天下并非武将世家出身的武人也有机会入朝为官,一显身手。
祁雁甚至放出消息,武举殿试将由他亲自考核,谁能在他手下撑过十招,谁便可拔得头筹,成为今年的武试状元。
能和皇帝本人过招,天下武人无不振奋,一时间参试热情无比高涨,盛况空前。
秋闱结束之后不久,便又到了秋季税收,各地官员这一年到头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税制改革的成效颇为显著,据各地观察使传回京都的奏疏来看,先前因权贵剥削而不得不流亡的百姓们大批返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状况极大缓解,新税法施行的第一年,朝廷收缴上来的赋税竟比以前翻了一倍还多。
捉襟见肘的国库得到补充,天子心情大好,多给劳累了一年的官员们放了几天假。
朝臣放假了,祁雁自己也难得奢侈了一把,让尚食局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还备了苗霜喜欢的酸汤鱼暖锅,举杯邀请他道:“夫人,今日你我小酌一番可好?”
苗霜看着那桌比平常多了八道菜的“盛宴”,忍不住挑了挑眉梢:“你说的‘奢侈一把’,就这?”
第148章 第 148 章 封后。
“这还不够奢侈吗?”祁雁给他也倒了一杯酒, “明知菜吃不完还要准备,不能更奢侈了。”
苗霜无奈摇头,在他身边坐下, 天气冷了,喝口酒暖暖身子, 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烫过喉管, 直冲胃里,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暖锅里的酸汤正在翻滚,雪白的鱼肉时起时伏,他夹了一筷子,轻吹过后放入口中,酸辣的滋味将鱼肉浸透,又辣又烫,爽得人汗毛直立。
许久没吃这鱼了,还真有些想念, 他在京都住了两年,也已经习惯这里的饮食, 不过祁雁也时常会让尚食局做些黔菜来换换口味,当年随他们去苗寨的厨子也当上了尚食,做起黔菜信手拈来,听说还带了几个徒弟。
自从他们入京以后,吃辣的习俗也渐渐在京都传开了,现在京都大部分酒楼都引进了辣椒, 京都百姓接受能力良好,还自创出了一套吃法,将热油泼在辣椒上, 称之为“油泼辣子”,就是上次他给祁雁尝的那种。
除了辣椒,祁雁还命人种植蕺菜,不过北方气候干燥,种植起来不算太容易,收成不多,苗霜一个人吃倒是够了。
祁雁还曾在宴会上请臣子们吃蕺菜,绝大部分人都接受不能,偏偏是皇帝赏的,捏着鼻子也得吃,为了表现自己很爱吃,大口往嘴里塞,边吃边夸,边夸边忍不住想呕。
好不容易吃完了,抬头才发现祁雁已将自己的那盘蕺菜全推给了苗霜,臣子们这才知道,原来皇帝自己也不吃。
群臣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现在京都已经很冷了,过了吃蕺菜的时节,苗霜看着这一桌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祁雁又给他准备了好几种鱼,勉强能弥补这一点。
明秋站在一边,贴心地帮他剔除鱼刺,两人边喝酒边吃菜,果然吃不完,除了那几道鱼,其他菜基本只受了皮外伤。
酒过三巡,祁雁似乎是有点醉了,苗霜也感觉酒劲上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从餐桌滚到床上去的,大概是祁雁抱的他。
酒意让呼吸愈发滚烫,一来二去,身上的衣服也不翼而飞,都已经酝酿到这了,实在没道理不乱个性,帷幔垂下,床帐之内一片昏暗。
两人走得太快,谁都没留意白蛇被遗落在了饭桌上,主人见色忘宠,它只好自己给自己寻觅些吃的,爬着爬着就来到苗霜没喝完的酒杯旁边,对着杯中剩下的小半杯酒直吐信子。
就喝一口,不会有事吧……
白蛇把脑袋探进杯中,腮帮子一鼓一鼓,很快半杯酒就下了肚。
明秋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醉酒的白蛇以诡异的姿势在桌上爬动,想去吃剩下的鱼,张开血盆大口——
一口咬在了盘子上。
白蛇有点蒙,红玛瑙般的小豆眼流露出些许茫然,准备换盘菜吃,却一不小心顺着桌边跌落。
明秋及时接住了它。
看着醉死过去的白蛇,沉默。
*
休息放纵了几天,活儿还得继续干,朝还得继续上。
转眼已是元兴三年,春闱结束也有一阵子了,这日早朝,礼部尚书向祁雁递上一本画册。
祁雁随手打开翻了翻,里面全是些妙龄女子的画像,他抬眼道:“乌爱卿这是何意?”
“这是户部和礼部精心筛选出来的,京中适龄女子的名录,都是大家闺秀,美若天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美貌有才学,陛下不妨看看。”
“美貌?才学?”祁雁将画册随意地丢在一边,冷笑道,“不及大巫一毫。”
他注视着面前的臣子:“朕好像并没说过要纳妃。”
“陛下!”乌尚书上前一步,来到他近前,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陛下即位三年,后宫仍空空荡荡,膝下更无一儿半女,这这……这如何是好啊?”
“朕不喜女子,也无纳妃的打算,以后别再给朕看这种东西了,这次朕就当没发生过。”祁雁道。
“可是……”
“朕有发妻,此生不会再娶,至于继承人么……朕自有办法,诸位爱卿就不必操心了。”
他自然理解臣子们的担忧,而今他年纪已三十有三,别说龙子成群了,连太子都没有,他们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但理解不代表他会让步。
“我看乌爱卿最近是闲了,”祁雁冷淡道,“科举结束,便无事可做了?既如此,不如早日将立后之事提上日程,爱卿倒是提醒我了,朕即位至今已有三年,竟还没给发妻正式名分,实在不该。”
乌尚书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陛下,大巫他是男人!如何能当皇后啊?!”
“男人又如何?”祁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压,“大景民风开放,只要朕喜欢,管他是男人、女人,哪怕是只狸奴,朕说他是朕的皇后,他就是。”
乌尚书瞳孔地震:“啊?!”
“这些年来,朕与大巫同舟共济,相濡以沫,朕能有今日,全仰仗大巫照拂,说大巫对朕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朕封他为后,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就算他要朕的皇位,朕也愿拱手相让。”
“更何况,朕与大巫的婚事是先帝钦赐的,乌爱卿也算两朝元老,若对这桩婚事有意见,先帝在时为何不提?”
乌尚书一愣:“这……”
“不向先帝劝谏,却来劝朕,乌爱卿难道是对朕有所不满?想让朕做个忘恩负义之人,抛弃结发妻子另择良缘?”
乌尚书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不不……臣绝无此意!”
“没有对朕不满,那就是针对先帝喽?有言而不谏,渎职之罪,乌大人可是在先帝时期就包藏祸心,已有反意?!”
祁雁说着,用力一拍桌子,桌上的东西齐齐一跳。
乌尚书眼前一黑,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臣绝无此意啊!陛下明鉴,陛下明鉴!”
祁雁冷若冰霜的脸色又迅速缓和下来,他轻叹口气,起身上前,笑着扶起对方:“朕只是跟爱卿开个玩笑,爱卿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乌尚书腿都吓软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提议让陛下纳妃,就莫名其妙要被扣上谋反的帽子。
他浑身汗出如浆,后退一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脸色煞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周围的臣子向他投来同情的眼神。
“诸位爱卿还有什么问题?”祁雁在众人之间踱着步,“议事而已,不必拘谨,有什么话就说。”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里还敢说一个不字,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过了许久,才有个大胆的户部尚书小声开口:“可陛下,大巫他是……苗人,古往今来,汉人天子也没有立苗人为后的先例啊?还请陛下……三思。”
“苗人又如何?”祁雁停在他面前,“汉人是朕的子民,苗人亦是,既然都是朕的子民,就该一视同仁,是苗是汉又有何区别?朕好不容易才让两族和谐共处,爱卿此言,难道是认为朕的决策不够正确,苗民不该拥有和汉人等同的地位,在趁机挑唆两族分裂吗?!”
户部尚书脑子里嗡的一声,比礼部尚书跪得还快:“臣不是这个意思!”
祁雁也跟着他蹲下身,轻拍他的肩膀:“爱卿何至于此?都说了不必行如此大礼,这又不是宣政殿。”
户部尚书欲哭无泪,哆嗦着不敢抬头。
祁雁不再管他,又站起身来:“朕知你们难做,大巫是男子,又是苗人,诏书不好写,仪典也不好办,可既然穿上这身官服,就已比普通人强上一截,理应办普通人不可办之事,有难处,想办法克服就是了。”
“古往今来没有先例,那就由朕来开创这个先例,众卿替朕办成了此事,便也成了开创先例的臣子,史书上自会留下属于众卿的一笔,尔等入朝为官,身居高位,难道不正是为了青史留名?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又何故推三阻四?”
朝臣面面相觑,居然真有人被他说服了,热血沸腾起来:“臣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人身先士卒,剩下的人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一时间群臣慷慨激昂,好像真要干一件名垂千古的大事。
祁雁微笑道:“能有众卿为朕排忧解难,朕心甚慰,若无其他事,就散朝吧。”
散了朝,臣子们三五成群往皇宫外走,腿软的乌尚书这才算缓过劲来,一想到这么难办的差事落在自己头上,就忍不住唉声叹气,愁容惨淡。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僚凑上前来,跟他勾肩搭背:“乌兄还好吧?”
“好什么好,你看我像还好的样子吗?”
“你说你闲得没事,惹陛下干嘛?他都敢在朝堂上捅自己,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封苗族男人为后算什么,你把他惹急了,他真弄个狸奴过来。”
乌尚书连呸三声:“贤弟快把这话收回去,为兄可听不得!”
又一个官员凑上前来,打趣道:“我看乌兄是接了科举的差事,觉得自己被陛下赏识,飘了!这回啊,让陛下亲自杀杀你的威风!哈哈!”
乌尚书急忙去捂他的嘴:“这是能说的吗?快给我闭嘴!”
朝臣们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在一片欢笑声中离开了皇宫。
纵然差事难办,却也还是得办,礼部被迫接下了封后仪典的操办事宜,各部之间相互配合,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筹备。
元兴三年,八月初六,景天子祁雁正式册封苗疆大巫苗霜为皇后,启用含元殿举行册封仪式,一场盛大的封后仪典在此召开,宴请天下来客,共享盛会。
第149章 尾声 忘了泊雁仙尊,我才是你的夫君!……
册封仪式实在繁琐, 因为苗霜身份特殊,也不能完全遵循旧制,负责操办仪典的大臣们绞尽脑汁, 终于琢磨出一套合理又不失新意的流程来。
祁雁在大殿上等了许久,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今日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喜庆的婚服,赤色衣袍之上金龙翻飞, 将他整个人衬得俊逸又贵气。
殿外一片欢腾,仪仗队伍引车辇入宫,奏乐之声一直从宫门而来,抵达含元殿前。
等候多时的天子听到这乐声,立刻便起了身,主动向殿外迎去。
仪仗队伍顺殿前台阶拾级而上,分立两侧,太监撑着华盖上前,苗霜从车辇上下来, 银制的项圈轻碰锁骨,银坠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落于襟前。
雪色发丝束起,头上是一顶纯银打制的凤冠,凤首步摇口衔宝珠,他薄唇上点了少许口脂,显得比平时更加唇红齿白。
喜服上绣着的凤鸟振翅欲飞,苗霜本就爱穿红, 今日这红穿得更是浑然如画,他顺着台阶缓步走进殿内,一眼就看到等在前面的人。
他视线在祁雁身上睃巡一圈, 评价道:“不错,还挺好看。”
可比之前季渊赐的那身婚服强了百倍。
若是前世他们有幸结为道侣,祁雁也该是这般样子。
“夫人也是,”祁雁笑着执起他的手,“快进来。”
苗霜停在御座前,听礼官选读完诏书,接下册宝,祁雁冲他招招手:“来坐。”
虽然这龙椅苗霜已经坐过很多次了,但和祁雁一起坐还是头一遭,不免有些新鲜。
大殿内坐满了人,除了朝臣,还有各国前来道贺的使节,曾经的南照国君,现在的南照王派了专人前来,库莫奚和乞塔的使者也早早便到了,甚至还有之前和大景交过战的西蕃,据说现在换了国君,想必是想趁机修复一下和大景的关系。
苗疆更不必说,苗霜身为大巫,苗寨绝对不会缺席,这次代表苗民前来道贺的不是别人,正是圣子。
一别三年,圣子已十岁了,当年爱哭鼻子的小孩也有了些少年模样,此刻正坐在堂下,眼巴巴地往苗霜他们这边看。
祁雁站起身来,举杯对殿内众人道:“感谢各路使节远道而来,感谢诸位爱卿为大景呕心沥血,朕和皇后与诸位共饮此杯,愿大景国泰民安,祝诸位福寿永年。”
他说着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苗霜也随了一杯。
殿内众人亦饮尽杯中酒,小太监扯开嗓音:“开宴——”
人们纷纷落座,舞乐声起,献舞的不仅有宫中舞女,还有胡姬,以及跟随圣子一起从苗疆赶来的苗民少女。
殿内欢声笑语,众人喝酒吃席,坐了许久的圣子终于是忍不住了,偷偷跑到苗霜身边:“阿那……”
苗霜瞥他一眼:“何事?”
“阿那怎么都不理我,我专程过来给你道贺,这一路山险水急,我还从没出过这么远的远门呢。”
“……还要我怎么理你?”苗霜用力掐住他的脸蛋,“我都已经陪你在京都逛了三天了,圣子已经十岁,能不能不要这么黏人,一直缠着大人不放。”
“疼!”向久忙挣脱他的魔爪,捂着自己的脸道,“可这里我人生地不熟,只有阿那一个熟人了嘛……”
“怎么,我不算你的熟人?”祁雁适时地替苗霜解了围,笑道,“我可还救过圣子的性命,圣子难道把我忘了?”
“当、当然没有!”向久忙道,有些不敢看他,低下头去,“但……但你是皇帝。”
“皇帝有何不同?”
“皇帝……身份尊贵,我不敢轻易和你说话。”
“那皇后就可以了?”
“……”
眼看着向久说不出话,一张小脸都憋红了,祁雁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若放在以前,向久定要蹦出一句“不准摸我的头”,然而此刻他只是张了张嘴,看起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没说。
如果对一国之君说不会发生什么?以向久浅薄的阅历暂且判断不出,只能有点生气地瞪着他,敢怒不敢言。
祁雁借天子之威强行吓唬住了一个小孩,也算过了一把摸圣子头的瘾,摸完了,又拍拍身边的位置:“这龙椅还宽敞,圣子不妨也一起上来坐坐?”
向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苗霜,纵然金灿灿的龙椅让他很有探究欲,却终是内心挣扎着拒绝了:“还……还是不了吧,他们都在看我,我、我不敢。”
说完,生怕对方再开口似的,一溜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烦人的小孩终于走了,苗霜忍不住一挑眉梢,举起酒杯道:“陛下这招以进为退真是炉火纯青,怪不得这满朝文武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祁雁跟他碰了杯:“夫人比起我来倒也不遑多让。”
天色渐晚,今日的宴会要持续到深夜,苗霜和祁雁却不一直在这里陪着,酒过三巡便离了席,回到寝殿,干正事。
这么个大好的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洞房,昂贵的喜服被人很不客气地从身上扒了下来,祁雁取下苗霜头上那顶碍事的凤冠,捉住他佩戴银铃的手腕。
或许是看久了已经习惯,他还是更喜欢苗霜散发的样子,他反复亲吻着对方雪白的发丝,把脸埋在他胸前,轻轻将那抹殷红含于口中。
银铃在两人之间晃动,和着身体的节奏震荡出韵律,苗霜忍不住仰起脊背,剧烈的刺激快要在身体里炸开。
可偏在这时,铃声又缓和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犹如隔靴搔痒,让人浑身躁动。
他无法忍受地开口催促祁雁,腕上银铃便是一阵猛烈摇晃,过不多时又倏而一凝,对方又停了。
铃声就这样时缓时急,苗霜只差那临门一脚,却偏偏无法突破,这令他暴躁无比,气得他在对方肩膀上用力啃咬。
被咬疼了的祁雁终于不再玩他那该死的把戏了,某个瞬间苗霜大脑一片空白,他微微气喘着,猩红的眼眸有些涣散。
还没缓过劲来,眼前已是天地倒转,他又被人翻了个面,新一轮的疾风骤雨已然到来。
不记得究竟颠鸾倒凤了多久,他只感觉自己已经是祁雁的形状了,好不容易等到对方放过他,几乎是瞬间昏睡过去。
第二天两人果断谁都没起床,借着这次封后大典,祁雁又给群臣放了三天假,举国同庆。
日上三竿时,祁雁才终于披衣起身,他还有点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被窝,但昨夜消耗太大,实在有些饿了。
才坐起来,就感觉手臂被人勾住,他回头看去,只见苗霜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还把脸在他掌心蹭蹭。
祁雁不禁唇角微弯,俯身想要吻他,可这一凑近,却听到对方含混不清的梦呓:“师兄……”
祁雁:“……”
师兄?
如果换作别人,绝对听不清苗霜在说什么,偏偏他耳力过人,清楚地听到了那“师兄”二字。
他上扬的嘴角一下子抿平,脸色几乎在瞬间阴沉下来。
师兄又是何人?
除了泊雁仙尊,苗霜心里竟还有别人?
还是说,二者是同一个人,泊雁仙尊,就是“师兄”?
自从被绑了生死蛊,他就几乎忘了这泊雁仙尊,以为苗霜已经属于他了,没想到三年过去,他竟还记得他。
一股无名怒火袭上心头,祁雁气不打一处来,强行叫醒了床上的人,冷冷道:“你在叫谁?”
苗霜还没完全从睡梦中醒来,只记得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一个美梦,有点迷茫地看向面前的人:“什么?”
“‘师兄’是谁?”祁雁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和泊雁仙尊有什么关系?”
“……?”苗霜一愣,万万没想到能从祁雁嘴里听到“泊雁仙尊”这几个字,“你从哪知道的这个名字?”
一句泊雁仙尊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因为困倦而迟钝的头脑又能正常思考了,他努力回忆,终于隐约记起,自己似乎是在刚刚穿来的那天,在那个新婚之夜,脱口而出了“泊雁仙尊”几个字。
他神色不禁变得有些奇怪:“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记得?”
“你别管我记不记得,”祁雁向他逼近,将他整个人困在自己身下,“你已是朕的皇后,躺在朕的床上,心里怎可还在想别人?”
苗霜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什么?”
“还不承认?”祁雁眯了眯眼,已是不悦至极,“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我不管泊雁仙尊是谁,也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给我忘了他,现在我才是你的夫君!”
苗霜:“……”
祁雁用力掐住他的手腕,黑眸中映着对方的影子,阴云几乎要将他吞没:“你一定想要个替身也行,但这个替身不能是朕,只能是他!”
苗霜看着他。
他努力克制,却实在没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让祁雁也是一愣,刚蓄积起来的气势瞬间又弱了些,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苗霜不答,笑得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哈哈哈哈哈哈……”
祁雁,居然在吃自己的醋!
还要自己当自己的替身!
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笑的事,他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在床上打滚,笑得弓起身子,眼泪都笑了出来。
所以,之前在苗寨时,祁雁的种种举动,都是因为在吃泊雁仙尊的醋?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在笑什么?”祁雁目光阴沉地咬了咬牙,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加恼火,他强行按住了苗霜,“不准笑了!”
苗霜止笑了一瞬,看到祁雁那张冷峻的脸:“哈哈哈哈!”
祁雁:“……”
他终于忍无可忍了,强行掀开被子,堵不上某人上面那张嘴,那就堵住下面那张嘴。
苗霜微微皱眉:“唔……”
祁雁本来还想让苗霜今天好好休息,现在看来也不需要了,这一招果然有效,很快某人就再也笑不出来。
身体越来越热,头脑却越来越清醒,祁雁看着身下的人,总算慢慢冷静了下来,苗霜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都没想到提到泊雁仙尊时,他会是这样一种反应。
竟然完全不心虚,且一点也不尴尬。
这让祁雁忍不住产生了些奇怪的想法,他有时会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些什么,好像有什么想要保护的人,有些未曾兑现的诺言,有不知名又不可磨灭的愧意。
还有苗霜对他的种种,对他表现出来的爱和恨,他一直以为对方在透过他看谁的影子,可如若从来就没有过另一个人呢?
难道他和泊雁仙尊,不仅仅是长得像,而是……
泊雁……雁……祁雁……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烧红的晚霞,某个遗忘已久的梦终于从沉眠的记忆深处唤醒,他看到红霞之上飞过的一行大雁,身边人挽着他的胳膊,伸手向天边指去。
他们站在被晚霞浸透的雪野中,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可直觉告诉他,那好像是苗霜。
梦中的自己,手里似乎总拿着一把剑。
剑……
他生来就会习剑,却又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剑杀人,他记得在那个梦的最后,他亲手折断了手中剑。
断剑之上,染着谁的血?
一个分神,苗霜终于找到机会,挣开了他的手,白皙的腕子上是层层叠叠的指印。
他伸手捧住祁雁的脸,微喘着对他道:“你这傻子……泊雁仙尊,鸣川师兄,祁雁,祁鸣川,还不都是一个人?”
祁雁黑沉的眼眸微微睁大,眉宇间的阴霾正在退去。
苗霜努力抬起头,在他唇边印下一吻:“一直以来……都只有你啊。”
第150章 化蝶 陛下……驾崩了。
元兴三年, 八月初六,景天子祁雁册封苗疆大巫苗霜为皇后。
同年十月,祁雁将瑞王季澜两岁幼子过继膝下, 立为太子。
元兴六年,经过数年整肃, 大景官场贪污腐败之风为之一清,天子以强硬手腕削藩收权, 恩威并施,将节度所掌大权剥离开来,政权、财权重新收归朝廷,空有兵力的节度使无财政支持,也难再翻起风浪。
随着多年来推行利民之政,对尸位素餐的官员及大肆欺压剥削百姓的贵族严查严惩,又推动贸易往来,百姓渐渐安居乐业,千疮百孔的大景得以休养生息。
随着财政状况逐年好转, 国库充盈,天子开始筹备再伐狄历。
元兴九年, 偃旗息鼓数年的狄历人又频频南下犯大景边境,如此送上门的机会岂能错过,三十九岁的天子祁雁再度御驾亲征,这一次直接杀穿了狄历王庭,灭狄人无数,生擒狄历国君。
狄历国君跪地投降, 主动交出大景叛徒金孝仁以平息天子之怒,求天子饶自己一条性命,自己便心甘情愿奉大景天子为主。
天子允, 将狄历国君及其子嗣带回大景,赐封地,命人好生照看,又将叛徒金孝仁凌迟处死,游街示众。
自此,狄历国灭。
同年,深知自己处境危险的库莫奚和乞塔亦向大景称臣,大景领土再度扩张,北部边境的隐患全部消除。
元兴十三年,西蕃内乱,祁雁趁机派兵攻打,因内部矛盾严重而动荡不堪的西蕃几乎不堪一击,走投无路的西蕃王储甚至向大景求援,求景帝帮助他们平息叛乱。
次年二月,西蕃国灭。
北部、西部广袤土地皆纳入大景版图,自此,天下一统。
*
元兴十六年,冬。
紫宸殿的地龙烧得正旺,天色已晚,明秋安静候在屏风外,等待天子结束今日的忙碌。
明秋侍奉天子多年,早已从当年的小内侍成为今日的宦官总管,他又等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陛下,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近两年来陛下的身体状况愈发不好,这皇宫里的地龙都烧得比以往热了,偏偏还不愿好好休息,时常处理政事直到深夜。
大巫说按照他这个熬法,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累死,本来年轻时就屡次重伤,提前透支了生命,年纪渐长也不知道爱惜,死了没人替他收尸。
对此,祁雁积极认错,但就是不改,久而久之,苗霜也懒得管他了。
屏风里并没什么动静,祁雁时常不理会明秋的劝阻,明秋也习惯了,又等待片刻,他再度开口:“陛下,已是亥末了,若再不休息,皇后殿下又要责怪奴婢。”
一片安静。
这时,明秋终于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往常他劝陛下,陛下也不理,可如果他抬出皇后的名字,陛下还是会收敛一些,至少也会故意制造一些动静,表示自己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休息了,有时一磨蹭就是两炷香,气得苗霜亲自来拿人。
可今日,有些过于安静了。
明秋心中莫名生出某种不好的预感,决定不再等下去了,道了句“陛下恕罪”便闯了进去。
祁雁正坐在御案前,单手撑头,面前是一本没批完的奏折,明秋又走近了些,看到他合着眼睛,似是不小心睡着了。
许是被蛊虫重塑过全身经脉的缘故,明明过去了十几年,岁月却并没在祁雁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容貌几乎还和当年一样,只是鬓边多了几缕白发。
明秋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刻的陛下脸色有些苍白,正在此时,余光扫到书案上的奏折,一支毛笔掉落其上,笔尖上饱蘸的朱砂墨在纸上晕出一片血迹般的红色。
明秋心里忽然打了个突,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他开口唤道:“陛下?”
“……陛下!”
无人应答。
明秋只感觉心跳加快,他咽了口唾沫,有些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凑到祁雁鼻端。
并无呼吸……
明秋大惊失色:“陛下!”
一句“陛下驾崩了”险些脱口而出,又生生忍住了。
不,不对,皮肤还是热的,去找大巫,快去找大巫,说不定还有救!
这几年陛下屡次病重,无法起身,甚至出现过短暂的失明和失聪,但最终都被大巫救了回来,以大巫的医术,这次也一定能救回来!
明秋匆忙转身要去寝殿寻找苗霜,可刚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住了脚步。
寒冬腊月,屋外竟飞过了一群蝴蝶。
色彩斑斓的蝶,在这凄清萧索的冬日显得格外艳丽,明秋一时间呆住了,他记得大巫的确培育出了一批耐寒的蛊虫,但并不包括蝴蝶。
蝴蝶群乘着月色,向高远的天际飞去,开合的蝶翼反射着月光,如梦似幻的色彩让人移不开视线。
有一只离群的蝴蝶没有跟上同伴,而是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飞来,它从明秋耳边翩然而过,翅膀卷起的微风中,明秋回过头来,只见那蝴蝶缓缓落下,停在了祁雁鬓边。
那是只雪白的蝴蝶,翅膀上的斑纹犹如一对猩红的眼,和白发赤眸的大巫出奇神似。
明秋蓦地回想起许多年前听到的一段对话。
那时陛下和大巫不知为何谈起死亡的话题,大巫说他们死后一定会变成一堆虫子,让陛下预感到自己快死的时候找个地方偷偷死,别吓到宫里的人。
陛下笑着反问大巫那你呢,大巫说自己就算变成虫子,也会变成最好看的虫,他要变成一只蝴蝶飞离这皇宫,让陛下抓不着他。
一语成谶。
只是那蝶群已然飞走,为何这只白色的蝴蝶却久久不愿离去,还停留在陛下身边?
明秋眼眶湿润,他身形一矮,双膝跪地,高声痛呼:“陛下……驾崩了——!”
元兴十六年冬,十一月廿四,夜,景天子祁雁于伏案理政时溘然长逝,皇后苗霜及白蛇蛊王不知所踪。
一只白色蝴蝶在祁雁鬓边停留许久,直到太监们挪动尸身,蝴蝶才盘旋离去。
七日后,天子被安葬于陵寝,盖棺之时,本已离去多日的蝴蝶竟又飞回,落入棺内,停在祁雁唇上。
看到那只蝴蝶,太子当即跪倒,泣不成声。
人们都说,那只白色的蝴蝶就是失踪的皇后,那赤色的圆斑像极了苗霜的眼,它落在棺椁内张开翅膀,仿佛还在替祁雁注视世间的一切。
蝴蝶不肯离去,人们只得将它和天子的尸身一并封入棺内,合葬于陵寝。
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遵循先帝遗诏,年仅十五岁的太子继位登基,还朝于雍,改年号“承景”。
纵观先帝一生,励精图治,外攘狄戎,内肃朝纲,力挽狂澜,救摇摇欲坠的大雍江山于水火,乃至一统各国,使大雍国力达到空前鼎盛。
又广行惠民之策,减轻赋税,任用贤才,百姓丰衣足食,家国安定,四海升平,大雍由此续命三百年。
谥号,武。
*
棺盖合拢时,苗霜的视野终于陷入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还算活着,附在蝴蝶身上的似乎只是他的一缕意识,他能借蝴蝶的身体感知到周围的环境,但那种感觉并不是特别清楚,若即若离。
细细的触足停在祁雁脸上,他已经不能感知出对方的皮肤是冷还是热,只知道这具尸身到现在依然是完整的,没有变成一堆蛄蛹的虫子。
哈,居然还真让他降伏了那些蛊虫。
待在棺材里的时间实在无聊,反正他现在只是一只蝴蝶,也不会被活活闷死,他便在祁雁身上四处爬动,或振翅飞起,挂在棺壁上。
但没过多久,他就觉得累了。
蝴蝶破茧而出,寿命往往只有几天,现在本就不是蝴蝶活跃的季节,能坚持到下葬已是不易。
这只蝴蝶的生命也要走到头了。
苗霜并不怕死,他早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作为蝴蝶再死一次倒也新鲜。
只是他第一次知道生死蛊被彻底触发的滋味是这样的,他能够感觉到生命源源不断地流逝,几乎在瞬间他就没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向消亡。
其实在几年前,祁雁又一次病重时,就让他解了生死蛊,他却不肯。
死从来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他只怕不能与祁雁死在一处。
见他态度坚决,祁雁便也没有再提。
头脑渐渐发沉,蝴蝶已经飞不起来,挣扎着爬回祁雁身上,最终停留在心口处。
逐渐模糊的意识当中,苗霜在思考一个问题。
在苗寨的那一次,祁雁濒死,这个世界差点崩溃,为什么现在又没事了?
祁雁甚至已经死了,这个世界还安然无恙。
嗯……祁雁已经死了?泊雁仙尊的神魂也会死去?
想着想着,苗霜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慢慢地他不再能感知到那只蝴蝶的存在,短暂的生命已经逝去。
可他的意识竟还未消散,察觉这一点后,他猛地惊醒过来。
漆黑一片的视野再度有了光亮,他好像已不在那棺椁中了,定睛细看,周遭是连绵无垠的雪山,寒风吹动地面上细小的雪粒,在月色中翻滚沉浮。
好冷。
苗霜抬起头来,只见天上冷白的月亮已被阴影蚕食得只剩一道细弧。
他这是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