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灵的朝臣立刻听出了他在说谁,有人上前一步,就欲开口,却见御座之上的天子再次举起了那把染血的天子剑:
“那个人……是朕!”
第126章 第 126 章 朕发起疯来连自己都砍……
苗霜正在紫宸殿后殿安置自己的虫罐。
紫宸殿集办公休闲娱乐于一身, 属于内朝便殿,前殿是日常工作、例行会见朝臣之所,后殿则是寝殿, 供天子休息。
这样的配置对于勤政的皇帝来说很是方便,但对于那些耽于享乐, 不问政事的皇帝来说就实在多余了——比如季渊。
季渊在位八年,从没在紫宸殿住过一天, 这对苗霜他们来说倒也是好事,毕竟他不喜欢住别人住过的房子,皇宫里寝殿那么多,住哪不是住,何必捡别人剩下的。
苗霜十分高兴地在殿内殿外安置自己的虫罐,虽然他的蛊虫在北方很难存活,不过现在夏天已至,不用担心温度的问题,冬天皇宫里亦有地龙, 说不定也能顺利越冬。
再或者,他可以尝试培育一批耐寒的品种, 若是成功了,他久居北方也不至于无虫可用。
转瞬间他已经进行好了未来十年的规划,候在他身边帮他搬运虫罐的太监宫女们不禁十分惶恐,有怕虫的已是脸色惨白,看都不敢往虫罐里看上一眼。
这么个漂亮的美人一脸笑意地玩着一大堆可怖的虫子,那画面别提有多惊悚, 也不知道这新帝祁雁究竟是什么癖好……
正在这时,忽然有小太监急匆匆地向苗霜跑来,慌张道:“大巫, 不好了,陛下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苗霜头也没抬,“难不成是在朝堂上砍大臣,反而被大臣们砍翻了?”
“不、不是!”小太监压低了声音,“是陛下自己伤了自己!”
苗霜动作一停。
他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伤得严重吗?”
“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小太监急得鼻尖冒汗,“大巫,您快去看看吧!”
苗霜微微沉下脸色,放下虫罐站起身来:“前面带路。”
如果是别人伤了祁雁,那他反而不担心了,可如果是他自己伤了自己……
他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苗霜跟着小太监快步来到宣政殿,朝会已经结束,但大臣们却还没完全散去,他隐约听到议论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这不会刚换了皇帝,又要换皇帝了吧?”
“嘘,这么大声你不想活了?”
苗霜皱了皱眉。
小太监在前引路:“大巫,这边。”
祁雁已经被转移到了僻静的地方,周围架着几道屏风,还没靠近,苗霜就留意到地上的血迹。
四五个太医将人团团围住,脸上的表情沉重得好像在为自己即将失去的脑袋哀悼,苗霜瞥了他们一眼,也懒得向他们询问,开口道:“让开。”
太医们迅速为他让开位置,苗霜走近了,就看到某个人生死不明地躺在竹榻上,鲜血洇湿龙袍,将襟前的金龙都染成了红色。
他蹲下身来,拉开已被解开的衣服,就看见祁雁胸前有道伤,约莫一寸长,正中心口,血还在顺着伤口往外冒。
他眉头蹙紧:“剑伤?”
太医们纷纷点头,面露难色:“一剑贯心,这……这该如何……”
苗霜却没搭理他,又问:“哪来的剑?”
候在旁边的小太监壮着胆子,指了指旁边:“是、是天子上朝所配仪剑……”
苗霜这才看到立在旁边的天子剑,剑身上的血迹还未干,剑刃最宽处一寸许,可不正是凶器无疑。
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头蹿起,他强压着怒意,将指尖搭在祁雁脉上摸了摸,而后冷笑道:“放心,死不了。”
不过是正中心脏而已,不过是捅了个前后通透而已,区区小伤。
他随手从袖子里摸了个小瓷瓶,把里面的蛊虫倒在祁雁伤口上,几只白里透粉的小蜘蛛顺着伤口爬进,没过一会儿又爬出,在皮肉上一番操作,伤口像被牵拉一般迅速闭合,血也不再冒了。
苗霜收回蛊虫,没好气地踹了某人一脚:“起来!”
太医们在旁边眼睛都看直了,又见他踹这一脚,更是吓得惊呼连连,这天底下有谁胆敢踹真龙天子,一人急忙伸手阻拦:“大巫手下留情啊!陛下他还身负重伤……”
苗霜冷冷望向他,那太医登时一缩脖子,迅速收回了手。
下一秒,就见刚刚还生死不知的天子居然真自己坐了起来。
祁雁头痛欲裂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视野异常模糊,耳边嗡鸣不止,他完全看不清也听不清,很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大脑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了……
太医们见他竟能起身,不禁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一脸惊恐地看向苗霜。
祁雁尝试动用内力压制浑身不适,可刚一催动,心口处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疼得他剧烈咳嗽了几声,捂住自己的心口。
指尖摸到潮湿的龙袍,摸到龙袍上的破口,他动作一顿。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满手鲜血,余光扫到立在一旁的天子剑,因为失血过多而停止运转的大脑终于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用剑刺伤了自己?
……剑?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陛下回去休息?”苗霜吩咐太监们道,又转向太医,“你们可以散了,记得去告诉那些朝臣,陛下没事。”
“是……”
小太监上前搀扶祁雁,祁雁挣扎着站起身来,往寝殿方向走。
太医们看着他的背影,还未从惊惶中回过神来:“巫医……绝对是巫医!这种伤势怎么可能救活啊!”
“我觉得不是巫医的问题,是陛下原本就没事吧,刚刚咱们都给陛下看了,虽然心脏被刺穿,但脉搏一直没停……”
“这……陛下他当真是还是人吗?之前闹鬼的传闻……”
“快闭嘴吧,想要脑袋就别再说了。”
苗霜没搭理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太医,刺穿心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被蛊虫强化过的身体自愈能力远超常人,即便是致命部位遭到损伤,蛊虫也会迅速将伤口修复好,就算他不给祁雁治疗,再躺上一会儿伤口也要愈合了。
只要不是直接把脑袋砍下来,一般都没大事,就算真把脑袋砍下来了……及时接回去,说不定也还能活。
回到寝殿时,祁雁已经缓过来很多了,苗霜把明秋喊来帮忙,明秋见状愣了一下,什么都没多问,帮祁雁脱下染血的龙袍,打湿毛巾,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祁雁有些头晕,一动也不想动,合眼坐在龙榻上任人摆弄,明秋反反复复帮他擦拭了几遍,又换上干净衣服,提着一桶血水离开了房间,屋子里的血腥味终于渐渐散去。
苗霜坐在不远处看着,目送明秋离去,这才不阴不阳地开口:“你去朝堂上砍人,怎么把自己也砍了?季渊的爱好是没事砍两个人玩,你的爱好是没事砍自己两刀?”
“……”祁雁感觉到他的攻击性,自知理亏,竟也不好还嘴,犹豫了一下才道,“我那时……不知为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不就是用了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苗霜从桌上拿起那把顺手捡回来的天子剑,放在手里细细端详,“这天子剑差点斩了天子,今后……”
祁雁抬起头,恰好看到他拿着那把剑,剑身上未擦的血迹和那红衣白发的人刺伤了他的眼,他瞬间瞳孔收缩,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到苗霜嘴唇开开合合,却不知他在说什么。
脑子里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是被一根针狠狠刺穿,他嗓音颤抖着开口:“……放下。”
苗霜向他看来:“什么?”
“放下,我让你放下,放下!”祁雁突然怒喝出声,猛地起身上前,一把夺过苗霜手里的剑,仿佛那剑柄烫手般,将它用力地丢了出去。
金铁碰撞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苗霜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只见他死死瞪着那把染血的剑,面色惨白,脖子上青筋凸起,胸口剧烈起伏。
他居然在祁雁眼中看到了恐惧。
而恐惧的源头不是别的,正是昔日从不离手的剑,堂堂剑修竟会畏惧自己的武器,避之如避蛇蝎。
何其荒唐。
腰间传来难以忽略的痛楚,苗霜低下头,才看到是祁雁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腰,因为过于用力,指尖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
这家伙明明没有作为泊雁仙尊时的记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记得祁雁之前说他只能用剑切磋,不能用剑杀人,是因为今日用剑杀了人?
还是……因为此刻面对着的是他?
苗霜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他都没留意自己今日竟穿了一身红,他也不是每天都穿成这样,只是今天高兴,便穿上了。
现在看来,这场面似乎和他们在万魔峰上决一死战时如出一辙。
苗霜一时间五味杂陈,他捏了捏对方的胳膊,对他道:“好了,冷静点。”
祁雁箍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松开,脱力般的晕眩上涌,让他忍不住身形晃了一晃。
苗霜急忙扶他坐回床上,安抚他道:“没事了。”
祁雁激烈的心跳终于慢慢缓和下来,他把苗霜抱到自己腿上,将脸埋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干涩的喉间发出模糊的低语:“苗霜……我好难受。”
他拉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杀了那些人,我本该高兴,可我却只觉得于心有愧,我愧对家人,愧对被我牵连的官员,愧对雁归军……不,都不是,不是他们……我知道我问心有愧,可我却不知道我究竟愧对于谁!”
许是失血的后遗症还没过去,他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的,说着竟红了眼眶:“你知不知道,我用那把剑刺伤我自己时,我竟觉得好痛快,那一瞬间我觉得舒服了许多,就好像……好像它本该在这儿。”
心脏剧烈的绞痛被尖锐的刺痛贯穿时,二者相抵,他竟觉得不疼了。
如影随形的负罪感也因此减轻了许多,那滋味甚至让他有些着迷。
他指着自己心口,抬头看向苗霜,他眼中满是血丝,黑眸因蒙上潮意而显出些许脆弱,他看起来像要流泪,唇角却在上扬,以至于让那张面容变得不太协调:“真的。”
苗霜皱了皱眉,一把拽开了他才刚穿好的衣服,视线下落时,他目光一凝。
剑痕贯在心口,伤口已经结痂,窄窄的一道,一寸之长。
在祁雁被蛊虫修复得完好无损的身躯上,这道剑伤显得格外刺眼。
先前他竟没留意,这伤口的位置……
似乎和当年他强迫祁雁捅他的那一剑一模一样。
第127章 第 127 章 已经不疼了。
苗霜一时间有些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或许他依然低估了那一剑给祁雁留下的阴影, 明明已经没有记忆,却还是记得自己亏欠了什么人。
像是已经刻进了血肉和骨骼,刻进灵魂深处, 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超越了记忆, 成为本能。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感到心中酸楚, 成为魔尊以后,他已经鲜少会有这样的情绪,心疼什么人,怜惜什么人,爱护什么人……那仿佛已经成为无比久远的过往,被遗忘在了漫长时光的尽头。
那该是属于苗落晚的,而不属于苗霜。
但此刻他却有些分不清他们之间的界限,他甚至想唤一声鸣川师兄,想告诉他自己还在。
苗霜张了张嘴, 却终究没能将这声师兄叫出口,只伸手轻轻覆住祁雁心口上的伤痕, 对他道:“你并不愧对任何人。”
祁雁似乎不相信这句话,本能地想要摇头,苗霜却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迫使他抬头看向自己。
祁雁想要挣扎,身体却没有一点力气,终于他放弃了, 神色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人,只看到那张面孔迅速放大,阴影覆盖上来。
而后, 唇上一软。
祁雁身形顿住,他知道苗霜在亲吻他,却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回应,只感到轻柔的吻覆上唇瓣,灵巧的舌掠过唇缝,温热和潮湿一点点侵入进来,像是无法抗拒的渗透。
他从不知道苗霜还会用这样温柔的方式吻他,简直像在哄一只受惊的动物,他在那湿润的唇舌间感受到了某种名为安抚的东西,顺着亲密无间的舔|弄渐渐融入他的血脉。
心中萦绕不去的缺失感似乎正在被填满,一滴一滴,随着心脏的搏动渐渐汇聚成湖泊,连带着伤口的痛楚也被渐渐抚平,他整个人像是浮在热水当中,身体变得不再沉重,意识也慢慢融化在了水里,他闭上眼,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适。
苗霜小心地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捋着他的后颈,感受到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也开始松懈。
又维持这个姿势坐了好一会儿,确定他真的睡着了,苗霜才从他身上起身,扶着他在龙榻上躺好。
祁雁没醒过来,苗霜给他盖好被子,看着他眼底隐约可见的青痕,叹了口气。
这几天这家伙一直都没怎么睡觉,纵然内功深厚精力充沛,却也经不住这么消耗。
苗霜坐在床边守了他一会儿,感觉到有人接近。
是范青书。
对方停在屏风外,放轻了声音:“陛下可好些了?”
苗霜不想吵到祁雁睡觉,便把范青书叫出屋外,对他道:“伤不要紧了,但人需要休息。”
范青书点了点头:“大臣们那边已经安抚住了,不过需要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若大巫不反对,我便按照陛下的旨意继续吩咐下去。”
苗霜“嗯”了声:“你去办吧。”
“有些事还须陛下亲力亲为,我所能行之事有限。”范青书又提醒。
“……知道了。”
范青书便要离开,才转过身,又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道:“我能理解陛下,有时候太恨自己,便欲以死谢罪,希望陛下能快些好起来。”
苗霜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太恨自己?
可那明明不是他的错。
或许当初,他不该那样逼他。
*
祁雁这一觉睡得极沉,竟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他忽然睁开双眼。
“什么时辰了?”他问。
“回陛下,寅时末,”明秋轻手轻脚地凑过来,“今日朝参可要推掉?”
“不必。”祁雁坐起身来,却忘了身上有伤,这一动牵连到伤处,让他克制不住地发出几声闷咳。
他急忙压制住了咳嗽,但这点动静还是吵醒了苗霜,身边的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看向他:“祁雁?”
“没事,夫人再睡会儿吧。”
祁雁说着起身,苗霜望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
奇怪,一整天过去了,这伤居然还没好吗?
洗漱更衣完,天也蒙蒙亮了,刚过卯时,祁雁来到前殿会见朝臣。
大景依然延续了大雍的传统,每月朔日、望日在宣政殿举行朝会,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其余时间则在紫宸殿进行常参,仅五品以上和一些特定官员参与,人数少了许多,也不摆仪仗,一切从简。
自从昨日皇帝发疯在大殿上捅了自己一剑之后,大臣们纷纷猜测他今天还能不能上朝,可一直也没等到朝参取消的消息,只能一切照旧。
卯时一刻,大臣们陆续到齐了,众人一入阁,看见已经坐在那喝茶的天子,不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了鬼。
哪有人被一剑捅穿心脏还能活的!
昨天太医告诉他们说皇帝没事了,他们还以为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有胆子大的开口询问道:“陛下,您……没事了?”
“我能有什么事?”祁雁抬头瞥他们一眼,“别站着了,坐吧。”
臣子们纷纷就坐,缺了谁少了谁一目了然,除了昨天被祁雁处理的人员中有几个还没能及时填补新的,还少一个人。
“御史大夫呢?”祁雁问。
“陛下,朱大人今日告假了,说挨了二十板子,屁股疼得走不了路,”在旁侍候的小太监向他递来太医开具的诊方,“已向太医院核实了。”
祁雁瞄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拿走:“知道了,通知他明天务必来,走不了路,那就让人抬来。”
“是。”
朝臣们不禁有些幸灾乐祸,陛下被捅了一剑今天都还照常上朝,朱成功只是挨了二十板子,据说昨日执刑时,特意按照陛下的旨意“从轻发落”,板子打得并不重,竟还敢因伤告假。
新朝初立,诸事繁杂,从今日起就算是步入正轨了,朝参一直持续到辰正才散,祁雁离开前殿,回到后寝。
苗霜也哈欠连天地起床了,尚食局送来御膳,祁雁看了眼这一桌子的菜,不禁皱起眉头:“怎么又做了这么多?不是说了,够吃就行?”
进宫第一天他就被季渊的铺张浪费震撼住,一顿早饭要吃百十道菜,平均下来一道菜还吃不到一口,民间许多人连口糙米都吃不上,皇宫里却在拿这些珍贵的食材雕花。
自幼在军营中长大的祁雁对这种行为反感至极,勒令尚食局不准再把菜做成让人吃不起的样子,早饭不得超过八道,午饭不得超过十六道,这些菜他和苗霜吃完,再给侍候的下人们分,基本上刚好够吃。
前来送膳的小太监听到他嫌菜做多了,吓得跪在地上:“奴婢该死!”
明秋忙道:“是奴婢自作主张,见陛下昨日一天没吃东西,便让尚食局多准备一些,但他们好像误解了这个‘一些’……”
祁雁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行了,起来吧,又没说要罚你们,把这些做多了的,趁热给那些还没走的臣子们送去。”
“是。”
小太监们迅速打包了食盒,祁雁并没什么胃口,草草喝了碗粥便欲离席。
苗霜忽然开口:“站住。”
祁雁停下脚步。
“吃这么少,你想饿死?”苗霜强行把他叫了回来,“坐下。”
祁雁犹豫片刻,还是只得坐下,重新拿起了筷子,却不知该从哪里下筷,半晌又放下。
“我陪着夫人吃。”他道。
很显然他是打算苗霜吃着他看着,但苗霜偏要曲解他的意思,夹了一只煎饺,蘸了点醋,送到对方嘴边。
“我……”一个“不”字还没出口,那只煎饺已经趁他张嘴强行塞了进来,祁雁迫不得已,咬了半个,这才能继续说话,“真的不饿。”
苗霜又蘸了点醋,吃掉剩下半个:“不是说要陪我吃饭吗,怎么,皇帝还敢食言?”
祁雁:“……”
他看着递到嘴边的第二个煎饺,一时有些恍惚,往常都是他吃苗霜剩下的,苗霜还从来没吃过他剩下的。
而且,苗霜居然主动给他喂饭。
沉郁的心情突然便好过了一些,他盯着苗霜,想看看这没耐心的苗人究竟能坚持多久,不知不觉,一整盘煎饺竟被他们分完了。
明秋撤下空盘,苗霜又换了一盘蒸蟹卷喂,祁雁一口他一口,很快又分完了。
再接着是牛乳酥,这时祁雁才回过神来,为难道:“真的吃不下了,夫人。”
苗霜其实也吃饱了,但为了给某人多喂几口,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多吃了几口,此时放下筷子,又给祁雁碗里添了一勺粥:“喝完就走吧。”
祁雁:“……”
虽然已经吃不下了,但夫人给盛的,不喝不好吧……
最终他还是只能喝完了粥,这顿早饭吃了太长时间,他急急忙忙去干活了。
苗霜又把剩下的几道菜尝了尝,没什么爱吃的,便撂了筷子,让明秋他们来吃,自己洗了手,找到祁雁,对他道:“把你的伤给我看看。”
祁雁已经在埋头翻阅今日的奏折,闻言抬头:“不必了吧。”
“快点。”
祁雁只好解开衣襟,露出胸口。
剑伤竟没消失。
一天过去,血痂已经脱落,但那道红痕还在,这让苗霜不禁皱起眉头,伸手在伤口上摸了摸,依然有一些凹凸不平的触感。
怎么回事……
就算心脏上的伤没那么容易好,但这皮肤上的损伤早该痊愈了才对,这些蛊虫难道没好好干活吗?
他正准备仔细探查一下,祁雁却忽然反扣住他的手:“不必了,夫人。”
他冲苗霜笑了笑:“已经不疼了。”
第128章 第 128 章 山雨欲来。
苗霜看着他这笑容, 总觉得十分怪异,上下将他打量一遍:“你……真的不要紧吧?”
“为什么这么问?”祁雁似是不解,“伤真的没大碍, 夫人难道信不过自己的医术?”
“我不是说伤,我是说昨日……”
“昨天是我一时冲动, ”祁雁垂了下眼,复又抬起, “但现在已经好过多了,让夫人担心是我不好,看在我重伤初愈的份上,就放过我吧?”
苗霜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倒是十分真诚,可他还是不太放心:“若再有下次……”
“绝对不会,”祁雁做出承诺,“朕一言九鼎。”
“……哈。”还“朕”上了。
苗霜一扯嘴角:“刚刚不知是谁说要陪我吃饭却差点食言,现在又说自己一言九鼎。”
祁雁顿觉冤枉:“最后难道没吃吗?”
苗霜冷哼一声, 听他又道:“我都已经陪夫人吃饭了,夫人是不是也该陪我看看奏折?”
“……你想得美。”苗霜转身就要走, 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祁雁的胳膊箍在他腰间,将他强行扣在了自己腿上:“又没让你帮我出主意,只是坐在这里陪陪我也不好吗?”
苗霜想去抠他的手,没抠动,听着他略带恳求的语气,终究是动了那点恻隐之心:“半个时辰。”
“好, 就半个时辰。”
明秋帮忙研了朱砂墨,祁雁用笔蘸了,在奏折上落下朱批。
苗霜看着他批, 没看一会儿就开始打哈欠,折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催眠效果不要太好,越看越困。
趁祁雁去拿东西,将胳膊从他身上移开的功夫,苗霜迅速站起身来:“我突然想起今天还没喂蛊虫,我先走了,你慢慢批。”
“……夫人?”祁雁试图叫住他,“还没到半个时辰呢,夫人?”
苗霜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待他走了,祁雁垂下眼帘,面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被赏赐了御膳的几个大臣干活都格外卖力起来,而其他因为早早离去和御膳失之交臂的臣子们则痛心疾首,第二天朝参结束后,不约而同地在皇宫里多逗留了一会儿,看看皇帝还赏不赏饭吃。
御史大夫也一瘸一拐地来上班了,虽然不知道同僚们在等些什么,但也凑热闹跟着等了一会儿,直等到饥肠辘辘才散去。
一连数日没等到皇帝赏饭的大臣们终于放弃了,这御膳可遇不可求,还是老实干活为妙。
大臣们忙,祁雁更忙,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在战事中阵亡的将士们,送他们的遗骨回家要安排人去做,范阳和河东节度使要赏,定了罪的官员们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天下各地的灾情要赈……诏令一封接一封地下达,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一个都别想闲着。
刚从贪官污吏家里抄来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又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国库别说充盈了,只够勉强周转。
一连处理了数日季渊留下的烂摊子,祁雁都有些精神恍惚,忙起来晨昏不辨,饭都快没时间吃了,更别提和苗霜亲热。
他不禁有些愧疚,说是要带夫人进宫享福,但其实他根本顾不上他。
好在苗霜也忙,忙着培育他的蛊虫大军争取早日攻占京都,一时半会儿也折腾不完。
这日,祁雁好不容易得了些空闲,开始细细复盘还有什么事情没做,最首要的自然是民生问题,拨下赈灾款只是暂缓燃眉之急,治标不治本,就算京中官员在他的强压下暂时不贪了,地方官员该贪还是得贪,而这些年来各地节度使几乎自立为王,京都对地方的管控已经削弱到了极点,搞定不了他们,就别提政策落实,遑论打压权贵救济百姓。
想从根源解决,唯有将已经散出去的权力收回来。
但这又谈何容易。
没人会愿意将已经吃到嘴的东西再吐出去,即便是范阳,即便是剑南。
这是个大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
祁雁叹口气,准备暂且缓缓再说,几道节度使刚帮完他,他就要削弱人家的势力,未免有些太不厚道。
于是他放下了这桩事,准备换换脑子,先做点别的。
大景内部暂时算是安稳下来了,别管能安稳多久,至少够他喘口气,那么接下来该考虑的,就是外患了。
狄历的存在始终是根刺,而今中原换帝,他们不可能没动作,去年因狄历天灾给大雍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今年总不会还这么好运。
消息传到狄历,狄历再集结兵马,不会太快也不会太慢,大概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得早做准备了。
首先,他得换掉雁归军目前的将领,也就是金孝仁这个草包。
但用谁来顶替他好呢……
这几年朝中将领被季渊砍了又砍,季渊自己都无人可用了,他自然更加无人可用,手下虽有几个可塑之才,却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还须磨练。
雁归军中倒是有几个能堪重任的,可他现在却不清楚军中情况,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如何了。
或许……是时候叫赵戎回来汇报一下了。
祁雁揉了揉眼。
不知为何,他今天总觉得有些心慌,眼皮也一直跳。
是昨晚没睡好吗……
*
一匹快马正沿着驿道疾驰。
马背上的人不知已经不眠不休地狂奔了几天,两只眼睛里全是血丝,满脸脏污,也不知是血是泥,几乎辨不清原本的样貌。
身上穿着的衣服像是在血里泡过的,又被风吹干,一只手臂上护甲断裂,破损处露着已结了血痂的伤口。
他手里攥着一卷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看到出现在视线中的驿站轮廓,立刻嘶声高呼:“边关急报!速速换马!边关急报!速速换马——!”
驿卒被惊动,急忙为他牵来喂养好的马匹,那人一勒缰绳,座下早已到了极限的马便前蹄一软,摔倒在地。
马背上的人也被摔下了马,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就地一滚,又踉跄着爬了起来,拽住新马的马缰,强行将自己拉上马背,继续沿路狂奔。
而身后那匹倒地的马已是口吐鲜血,抽搐着断了气,驿卒想要抢救都来不及,他上前一步,试图将马尸拖离驿道,这一看之下,却是心惊胆战。
马鞍上全部是血,凝固的血和新鲜的血混合在一起,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驿卒回头看向那即将消失在视线尽处的一人一马,艰难咽下一口唾沫。
要变天了。
*
“边关急报,拦路者死!”
快马一路冲进京城,马背上的人声音更嘶哑了,嘴唇开裂流血,已是喊破了音。
正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一阵惊呼,急忙避让,好几个都差点被马撞到。
“边关急报!拦路者死!”
他已然顾不得在京城内策马狂奔是不是会伤到人,事实上他已经不太能看得清了,连续数日不眠不休早已让他的身体到了极限,除了一定要将战报以最快的速度送抵京都的意志在支撑,别无其他。
快马终于在皇宫门口被拦了下来,他跳下马背,或者说摔下马背,这一摔便再没能爬起来,只艰难地将手里的东西递向门前值守的禁军,嘶哑的嗓子快要说不出完整的话:“我要见陛下……见陛下……快……”
禁军立刻上前搀扶他,并接过了战报,几经传递,最终由小太监疾跑着送进了皇帝办公的紫宸殿。
祁雁只感觉眼皮跳得更厉害了,正准备找苗霜来给他瞧瞧,就听到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声音:“陛下!边关急报!”
祁雁身形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只感觉心头咯噔一声,不祥的预感迅速攀升:“何地战报?”
“塞、塞北!”
祁雁接过小太监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卷破破烂烂的羊皮,像是从什么地方匆匆割下来的,上面攥着数不清的血指印子,打开来,内中只有一个用血书成的字。
救。
祁雁看见那个字,只感觉浑身血液在往脑袋上冲,嗓音不住地有些颤抖:“何人送来的战报?!”
“在、在殿外!”
祁雁御起轻功,一个闪身便出了大殿,外面,禁军也搀扶着那个送信的人往这边走。
说是搀扶,不如说架着更为妥当,那人一条腿似乎是伤了,一步一踉跄,在皇宫内洁净的青石路面上留下一串沾血的脚印。
他看到正朝自己接近的身影,几近昏厥的头脑又短暂地清明了些:“将军!”
祁雁一眼甚至没认出那是谁,直到听见他的声音:“赵戎?!”
“将军!”赵戎猛地向前扑了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没了禁军的搀扶,他直直跪倒在地。
祁雁忙用内力托了他一把,才没让他跪碎一双膝盖,就见对方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金将军……通敌叛国!与狄历合谋……诱杀……雁归军……几乎……全军覆没!!”
祁雁:“……”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将军!”赵戎口吐鲜血,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他的手腕,“漠南已失!还请将军……速速……支援!”
第129章 第 129 章 四面楚歌。
“不……这不可能, ”祁雁难以接受这个消息,“金孝仁虽然是个草包,却对季渊绝对忠诚!”
“……”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对季渊绝对忠诚,现在季渊死了, 所以就背叛大景,投奔狄历?
荒谬……荒谬!
他只感觉浑身气血翻涌, 一口腥甜滚到了喉间,难以形容的悲愤冲得他头脑发晕,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
候在身旁的小太监惊呼一声:“陛下!”
祁雁用力合了合眼,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血,心口才愈合的伤处又莫名疼了起来。
他艰难稳住身形使自己不至于摔倒,忽觉扣在腕上的力量正在松懈,赵戎终于支撑不住了,眼神开始涣散:“我带着……剩下的兄弟……逃出来,六千人……不到……全部退守……鹿鸣塞……狄历……二十万……将军, 快……”
“赵戎!”祁雁一把扶住将要倒下的人,头脑也因此而再次清明起来, 他蹲下身,将指尖贴在他颈侧。
糟了。
扶在赵戎后背的手摸到满手潮湿,一看之下竟发现全都是血,对方身上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一时竟分辨不出伤在何处。
祁雁匆忙点了他的穴道止血, 又用内力帮他护住心脉,对小太监道:“快去叫大巫!”
吓坏了的小太监如梦方醒,匆匆跑开, 祁雁把赵戎放在了附近的树荫底下,以免他被夏日午后的太阳烤成人干,又吩咐道:“去取些温水来,加盐!”
太监很快端来了淡盐水,祁雁让他帮忙扶着赵戎,自己将水碗喂到赵戎嘴边,然而人已经昏迷,完全喂不进去,他又强行捏开他的下颌,用内力帮他把水顺进去。
勉强喂下两碗,苗霜也赶来了,看到地上倒着的人,愣了一下才认出那是赵戎,也没多问别的,立刻开始施救。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骨刃,割开对方身上的衣服,然而布料粘在伤口上,已与皮肉长为一体,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和隐隐的腐臭味道。
苗霜皱了皱眉,先给他塞了颗保命的药丸:“这样不行,先把他弄进屋里。”
祁雁:“我来。”
赵戎被安置到了最近的一间屋子,太监们进进出出地忙碌着,烧水的烧水,送药的送药,苗霜喊来明秋帮忙,用水润湿了赵戎身上的衣服,折腾许久,才算把那些被血和泥腌透的破布剥离下来。
赵戎身上放眼望去已经没一块好肉,刀伤深可见骨,又因天气炎热,连日奔波耽误了治疗,许多伤口开始溃烂感染,很难想象他这些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姜茂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平素里头脑镇定的人此刻也不镇定了,不敢去打扰苗霜,只得询问祁雁,焦急道:“将军,他怎样了?”
祁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又好似穿过了他落在虚空中,姜茂许久未得到回应,才发现对方的脸色似乎比躺着的那个还难看,他只得将音量稍稍抬高了些,又唤道:“陛下!”
祁雁猛地回过神来。
散落的视线终于重新聚焦,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慢慢吐出一口气:“你来了。”
姜茂不禁有些担忧:“将军,您还好吧?”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说了金孝仁通敌叛国的消息,雁归军八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这对才刚刚安定下来的大景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更何况……那是祁家世代训练出来的精兵,对祁雁来说,情同手足。
为了保住这支军队,保住北境,他甚至甘愿卸任统帅之职,独自对抗季渊,哪怕是起兵夺权,也不肯动雁归军一兵一卒。
可万万没想到,最终,竟折在了大雍自己的将领手里。
千算万算算不到金孝仁会通敌叛国,千辛万苦想要保下的军队,在那混账眼中竟是可以随意抛弃,随意拿来报复的工具。
他不敢想象祁雁此时的心情,只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即将崩塌的危楼。
“……我没事。”祁雁笑了笑,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更不知道自己的眼圈此时是红的,他缓缓走到盥盆前,想要洗去手上的血迹,可这短暂的几步路竟是如此漫长,他的脚步很重,意识却很轻。
血散在水里,搅碎了浮在水面上的倒影,或许只要他不去看自己此时的样子,就能伪装成一切都好。
毛巾拭去了手上多余的水,不知为何,这毛巾竟抖个不停,他慢慢将它搭在了盆架上,动作迟缓得不像他自己。
“姜茂,你跟我来。”他道。
姜茂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忙碌的苗霜,至少他没停下救治,那就说明赵戎还没死,他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添乱。
太监们小跑着进出房间,送进清水,端出血水,姜茂深吸一口气,移开眼睛不忍再看了,跟着祁雁来到前殿。
军事布防图在桌子上铺开,整个大景版图一览无余,祁雁拾起一枚小旗,放在了鹿鸣塞的位置:“鹿鸣塞常驻兵力三千人,加上剩余的雁归军残部,不足一万人。”
“狄历二十万大军已控制漠南,鹿鸣塞镇守着跨越阴山最便捷的沟谷,鹿鸣塞破,阴山必失。”
“狄历若夺阴山,控制河套,便可取秦古道南下直取渭城,渭城与晏安,一水之隔。”
姜茂听着他愈发颤抖的声音,忍不住道:“将军……”
“西蕃虽然近些年来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但西蕃觊觎陇右已久,若我是西蕃国君,便趁狄历与大景交战,乱中插上一脚,率大军冲断河西走廊,若河西失守,陇右与大景断联,便成西蕃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河西一断,西蕃和狄历间的屏障消失,两国接壤,或为陇右开战,但更大的可能是二者联合攻取大景。”
红色的小旗接连落在地图上,姜茂看着,只觉心惊胆战,现在的大景简直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而祁雁竟然还没说完。
他又将视线落向西南:“之前南照阴谋败露,被迫退兵,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黔地地势复杂易守难攻,且没什么油水可捞,没有苗疆款首相助,他们恐怕会选择直攻剑南,而今蜀地富庶,西蕃也未尝不想要,剑南和陇右,他们会选哪边?”
祁雁忽然抬起头来,看向姜茂,姜茂稍加思索,道:“依我看,攻占陇右利益更大。”
“或许他们也可以兵分两路,”祁雁将小旗放在剑南,“支援一些老弱病残给南照,让南照出力攻打剑南,自己坐收渔利,若成自然最好,若败也不过是及时撤兵。”
姜茂点点头:“有道理。”
“如此看来,西蕃若将主力放在河西,则剑南压力最小,消息传递也需要时间,西蕃先动而南照后动,鹿鸣塞最危,河西走廊次之。”
“务必守住鹿鸣塞,退狄历之兵,若输一步,满盘皆败。”
祁雁深深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睛。
“京中可调配禁军十六万人,朔方已全军覆没,残兵不足一万,陇右驻军八万,剑南四万,狄历二十万大军,西蕃兵力或在二十到三十万之间。”
“京中不可无人镇守,做多可调出八万兵力,取两万骑兵走秦古道,以最快的速度支援鹿鸣塞,而今并非狄历南下最佳时节,从他们得到消息至今最多不超过半个月,仓促集结兵马,粮草一定不足,只能打突袭战速战速决,一旦鹿鸣塞守住,久攻不下,他们只能退兵。”
祁雁又拿了蓝色旗子,放在地图上,与红色旗子相碰:“步兵稍后跟上,取两万继续支援鹿鸣塞,其余四万兵马前往河西,而今范阳和河东的十万大军应该还没回到驻地,即刻传令让他们派出军中所有骑兵支援塞北。”
“兵马汇合之后夺回漠南,狄历兵败,若西蕃不傻会直接退兵,若不肯退兵,我们也有余力支援。”
地图上的旗子几经变换,刚刚还四面楚歌的局势又迅速挽回。
“至于剑南……”祁雁思索片刻,“剑南兵虽不多,但彭鸿飞手下不缺将领,新兵都让给我了,精兵他自己留着,上次又给他添了些钱粮,现在正是兵强粮足,这一仗便让他自己搞定。”
姜茂:“……”
“不过,若南照调集全境兵力孤注一掷,或西蕃不取陇右而取剑南,还是有些危险,稳妥起见……只能麻烦大巫跑一趟了,山地作战,大巫最为擅长,能调动苗民来帮忙最好,此战得胜,我也好以此为由将黔中赏给他们。”
祁雁说着抬起头来:“姜茂,你随大巫跑一趟,你和剑南节度使熟识,一切计划由你负责沟通。”
姜茂沉默了下:“就我和大巫两个人吗?”
“还不够吗?大景已经无兵可调,告诉彭鸿飞,此番他若守住剑南,我便保他一辈子平安富贵。”
“明白了。”
祁雁捏了捏眉心,已是头痛不已:“这般局势,最重要的或许已经不是兵力,而是将领,兵力勉强能凑出来,将领要去哪找……”
他扬声唤道:“范青书。”
范青书出现在门口:“在。”
“去召集各部官员,让他们速速进宫议事。”
第130章 第 130 章 你就不怕我不回来了?……
苗霜给赵戎包扎完最后一处伤口, 长舒一口气。
明秋端来水盆,苗霜仔仔细细洗净手上的血,顺便把染成红色的骨刃也洗了洗。
姜茂来到他身边, 轻声问:“他怎样了?”
“命暂时是保住了,”苗霜擦干手上的水, “但伤口感染严重,我已帮他剔去腐肉, 放掉污血,但愿不会继续发展,否则的话……只能看他造化了。”
姜茂垂下眼,看向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别数月再次见到赵戎会是以这样的一种结果,早知如此,他跟随陆暄入京以后就不该停留,应该直接回塞北去。
然而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卖,他只能对苗霜道:“大巫辛苦了。”
若是连大巫都救不回的人, 那只能说明他命数该绝。
“药煎好了吗?”苗霜问。
明秋端来药碗:“已煎好了。”
“赶紧给他喝下。”
“是。”
“大巫,”姜茂又道, “陛下请您过去。”
苗霜诧异回头:“请我?去哪儿?”
“去前殿议事。”
苗霜:“……”
怎么,祁雁手下是没人可用,要把他也搬上战场了?
沉默片刻,他道:“走吧。”
两人来到议事厅,被祁雁急召入宫的官员已经陆续赶来,桌子上铺着一张图幅巨大的军事布防图, 祁雁正坐在桌边,看着地图一语不发。
皇帝不说话,臣子自然更不敢说话, 本就沉重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配合今日炎热的天气,某些体型富态过头的官员已经开始汗流浃背。
祁雁很快注意到了苗霜的到来,冲他点了下头,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苗霜挨着他坐下,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
祁雁看起来一切如常。
越是正常反而越不正常,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但凡是个人都不可能内心毫无波动,表面看起来越平静,越说明内心正压抑着惊涛骇浪。
就像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般的宁静。
苗霜收回视线,什么都没有说,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祁雁必须得维持镇定,谁让他是皇帝。
官员们终于到齐了,围着这张铺着军事布防图的大桌子,一侧是文官,一侧是武将。
祁雁以最简洁明了的方式分析了当前局势,抬起眼帘:“现在最缺的是带兵之将。”
他说着看向左手边的文官:“诸位可有人选举荐?”
文臣们交头接耳,商量许久却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谁不知道季渊因为疑神疑鬼把朝中武将砍了个七七八八,但凡有些建树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祁雁又看向右手边的武将:“诸位可有人自告奋勇?”
这些武将们几乎都是些年轻面孔,平均年龄至少比文臣们小二十岁。
年轻小将们刚被提拔上来,在这位置上屁股都没坐热乎,哪里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谁也不敢开口。
终于,有人猛地站起身来:“陛下,我愿领命!”
“魏小将军,”祁雁丝毫不意外第一个起身的是他,“而今兵分三路,一路驰援塞北,一路前往河西,一路驻留京中——魏小将军想选哪一路?”
“我愿率兵驰援塞北,守住鹿鸣塞,夺回漠南,把那些该死的狄历人杀回老家去!”
“我觉得可行!”一个文臣站起身来,附和道,“魏将军虽然年轻,但作战经验丰富,也算是随陛下南征北战,退过南照,冲过先帝兵马,战功赫赫啊!”
官员们纷纷表示认可,祁雁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魏将军,你骑术如何?”
“我会骑马!”魏然道,“我自认为……还行。”
“那我问你,你在剑南节度使麾下多年,剑南总共多少骑兵?”
魏然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回答道:“不足三千。”
“那你可知朔方雁归军有多少骑兵?”
“这……”魏然挠了挠头,“不知。”
“朔方兵力八万,三成皆会骑马作战,全盛时期,拥有战马两万八千匹,”祁雁道,“你可知,为何会有如此夸张的骑兵比例?”
魏然咽了口唾沫,没由来有些紧张:“因为……狄历是游牧民族,擅长马战。”
“不错,”祁雁指向地图,“出了阴山,便是广袤的漠南草原,骑兵在这样的地形下拥有极其显著的优势,魏小将军,你可知如何在草原上打仗?”
魏然有些尴尬:“我……没打过。”
“我相信你能守住鹿鸣塞,但你若想将狄历人逐出漠南,恐怕没那么容易,就算夺不下关中,他们也不会轻易放弃漠南这片水草丰茂的土地,漠南的气候环境对他们来说就是天然的放牧场。”
“我明白了,陛下。”魏然坐了回去。
祁雁再次看向众人:“还有谁愿毛遂自荐?”
这下年轻小将们更加没话可说了,连魏然都不行,他们这些连关中都没离开过的,去草原上等着被狄历人戳成筛子?
姜茂其实很想开口,但祁雁已经把他派去了剑南,很明显,塞北一战祁雁不想让他参与。
他也深知自己断了一臂,战力已经大打折扣了,尤其是在马背上,他现在没法拉弓,只能用弩,然而弩虽好用,上弦却难,在平地他还能用脚拉弦,在马背上怎么上?
至于赵戎……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呢,就算能,他那性子也只能当个士兵,当不了将领。
官员们面面相觑,竟拿不出一点主意。
祁雁叹了口气:“既如此,那看起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朕御驾亲征。”
此言一出,官员们顿时大惊失色,兵部尚书匆忙起身:“陛下三思!而今大景局势初定,您就远赴塞北,只怕……只怕京中无人,后方将乱啊!”
“那你说如何?”祁雁已有些不耐烦了,“放眼朝野内外,还能找出比朕更熟悉塞北的人吗?”
“这……这……”兵部尚书额头滑下冷汗,“可臣还是觉得……”
“不如,杨大人你去如何?”
杨尚书一听,直吓得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躯仿佛快要融化:“臣……臣不懂打仗啊!”
“不懂打仗,那就给朕闭嘴!”祁雁眉目一凛,低头看向跪在脚边的大臣,“朕不在京中,后方将乱?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朕已经处理了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杨大人的意思,是还有漏网之鱼喽?”
杨尚书一听,吓得是浑身颤抖,汗出如浆,磕头至地:“臣、臣绝无此意!”
“既然没有,那就好好替朕守住后方,”祁雁说着,又看向魏然,“魏将军,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便驻留京中,留意各地动向,一切粮草调动也由你负责,此事至关重要,若后方补给不到位,前线必失,魏将军,我能放心地交给你吗?”
魏然听闻自己竟被委以如此重任,感动得快要落泪,他向祁雁抱拳,激动得手都在抖:“臣定不辱命!”
“好,”祁雁又看向其他几个年轻将领,“你们几个,便率兵支援河西,河西有位老将,年事虽高,却经验丰富,你们务必听从指令,切莫擅自行动,明白?”
“明白!”
“最后……”祁雁转头看向苗霜,“大巫可愿替我走一趟剑南?”
苗霜抱着胳膊,听了这半天,他都听困了,没什么精神地说:“陛下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不成。”
祁雁点点头,吩咐众人道:“明日一早启程,所有的军备、战马、粮草,今夜务必准备妥当,速去!”
“是!”
官员们立刻散去,几乎是用跑的,时间如此紧急,今夜怕是要通宵加班了。
议事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祁雁慢慢呼出一口气,静坐许久,他终于撑住桌子,站起身来。
谁料刚一起身,他身形便是一晃,苗霜迅速扶住他:“祁雁!”
他从一进门就发觉这家伙不对劲了,但凡他能站着也不会坐着,议事过程中他竟一次都没起身,很明显是一站起来就会暴|露自己快要支撑不住。
他将指尖搭上对方手腕,只感觉那脉象紊乱异常,忍不住皱了皱眉,迅速翻出一颗药丸来给他:“把药吃了。”
“苗霜,”祁雁却不理会他,也没接他的药,只失神地望着面前的地图,“我真的不明白……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切我所珍视之物都会离我而去,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合该承受这些?”
苗霜沉默片刻:“你先把药吃了。”
祁雁笑了笑,可他嗓音哽咽,笑起来也像是在哭。
他含服了那颗小小的药丸,眼中的疲惫几乎掩盖住原有的神采,让那双黑眸显得格外晦暗。
“夫人放心吧,我还不会倒下。”
一切安抚的语言都太过苍白,苗霜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抱住了他。
他能感觉到这具躯体上散发出的疲倦和绝望,这些时日祁雁一直没好好休息,突如其来的战报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那根永远挺拔的脊梁也摇摇欲坠。
其实从得到雁归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时他就觉出不对了,这件事发生得太奇怪,原著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剧情。
虽然后面的内容他并没有细看,只是草草翻过,但如果他没记错,原著应该只写到祁雁称帝为止。
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或许正如祁雁所说,“一切珍视之物都会失去”。
亲人、朋友、兄弟、部下……可明明不该如此。
泊雁仙尊平步青云,不费吹灰之力就站到了众生之巅,为什么这一个祁雁,却总是过得如此狼狈?
每爬一步,就会摔得更惨,血肉模糊遍体鳞伤,仿佛摆在他面前的,除了苦难还是苦难。
“你把我派去剑南,就不怕我不回来了?不怕连我也失去?”苗霜问。
祁雁把脸埋在他肩头,他闭着双眼,几乎将全身重量压在对方身上:“那便证明我命该如此。”
“……”
“夫人若想走,就走吧,若觉得留在我身边是种折磨,那便不必再回来了,”祁雁笑着说,“反正,我也不一定能活着回来,也许明日一别,就是你我永诀之日。”
“……你在说什么疯话?”苗霜皱起眉头,“你若死了,这大景的江山怎么办,大景的子民怎么办?”
“江山……子民……哈,”祁雁放开了他,“连自己至亲之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苍生百姓,我拼尽全力保全的东西,在一些人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我做再多又能如何?等此役结束,我便脱下这身龙袍,这皇帝谁爱当谁当,这天下苍生,谁爱管谁管。”
“……祁雁!”苗霜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道,“你给我振作点!”
祁雁被他拽着,不得不低下头来看他,脸上的表情已不知是哭是笑:“夫人为何劝我?你不是最讨厌我心里只有苍生了吗?我若不当皇帝,你就可以把我绑回苗寨,养在身边也好,做成人傀也好,任你处置。”
“……”苗霜气不打一处来,突然松开了手,猛地在他胸前一推。
祁雁猝不及防,恰好被他按到心口处的伤,剧痛让他闷哼一声,竟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径直摔倒在地。
姜茂在一旁看着,犹豫着究竟要不要扶,将军看上去已经濒临崩溃了,他身为下属怎么也该帮帮忙,又觉得祁雁此时的情况已经不是他所能解决的,还是交给大巫吧。
后背的贯穿伤重重撞上地面,让祁雁感觉自己又被剑捅了一遍,他疼得发不出声音,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正在这时,苗霜整个人骑到了他身上,跨坐在他腰间,强行扳过他的脸,俯下身来,用力吻住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