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祁雁尊重他们的选择,“等伤亡清点完毕,我会负责安排。”
“哎,大家都别难过了,得道飞升,这是好事,咱们该高兴才对!”景行抽了抽鼻子,终究是没拆穿那位为保护少年而死的“前辈”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假道士,“咱们来都来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回去,做法事的家伙事儿大家也带了,这里这么多亡魂,咱们可有的忙了,快快,大家都行动起来吧!”
“没错,”另外几人也点了点头,对祁雁道,“祁将军,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那就辛苦诸位了。”
没受伤的道士们在景行的号召下行动起来,超度的咒诀响起,负责搬运尸体的士兵们肃然往来。
祁雁走到城楼上,看着人们泼洗城墙上的鲜血,将视线投向前方,远眺九州万里。
血染的江山,依旧苍翠如濯。
第116章 第 116 章 时隔一年零三月,终回……
祁雁离开城楼, 回去找苗霜。
收拾残局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他准备先带苗霜回大营,一来这里尸体太多, 血腥味太冲,不利于休养, 二来大营那边有刚刚投降的十万大军,他若太久不去坐镇, 恐生事端。
再次进入营房时,苗霜已经坐起身来,他看上去比之前好了许多,但脸色还是十分苍白。
“夫人,”祁雁来到他跟前,轻声询问,“头还疼吗?”
苗霜恹恹地“嗯”了声。
“那我再帮你揉揉?”
“不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正所谓医者不能自医,苗霜被蛊王咬过成为大巫, 百毒不侵的同时,所有药物也不对他起效, 若是蛊虫也无法为他治愈的病症,比如头疼,那就只能等待自愈。
祁雁抿了抿唇,很想帮他,却又无计可施,只得道:“我们回大营吧, 到了以后你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一晚。”
“嗯。”苗霜应了声,慢慢站起身来, 谁料刚一起身,就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东西,也就是祁雁,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摔倒。
祁雁急忙将他扶住,见他这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实在很是担忧,转头吩咐门口的守卫道:“去找辆马车来。”
马车很快停在了营房门口,祁雁伸手在苗霜膝弯处一捞,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苗霜沉默了下:“放开,这两步路我自己能走。”
“夫人还是别逞强了。”祁雁坚决不肯,不顾他的反对,强行抱着他上了马车。
周遭士兵们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祁雁驾着马车,把苗霜带回了大营,找了处空营帐将他安顿下来。
军营里的将士们正各司其职,随行军医在给伤者进行治疗,后勤开始准备晚饭,营地各处飘出袅袅炊烟。
祁雁回到主帐,一进去,就被众将领团团围住:“将军,您回来了!”
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小将们还很兴奋,七嘴八舌地同他讨论起来,魏然道:“将军,您可真是神了,您不知道我带人去冲击他们大军主力时,他们脸上那表情,活像见了鬼啊!”
“可不就是见鬼吗,”另一个将领道,“他们估计做梦也想不到,已经被烧毁的栈道居然还能走人吧!”
众人哈哈大笑,祁雁冲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打扰大巫休息。”
苗霜就在隔壁,这营帐的隔音效果可实在不怎么好。
将领们立刻住嘴,纷纷压低了声音:“将军,我们真是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都是大巫的功劳。”祁雁道。
之前,苗霜趁夜色在斜谷栈道靠近北端的一段上布下幻阵,第二天一早,祁雁又派人在山谷内焚烧秸秆,浓烟滚滚,制造出栈道被烧的假象。
至于鬼火,则是祁雁让大军前锋高举毡布,提前将毡布用植物汁液和酒浸透,再点燃时,便可让火焰呈现出蓝色,远远望去,犹如幽蓝鬼火。
不过这种办法也有一定危险性,如果不能在湿毡布烧干之前结束,就很有可能烧伤自己,而且不能在太明亮的地方使用,他们特意选择在光线昏暗的阴天开战,一是为了虫群模拟的“鬼影”更逼真,二是为了“鬼火”能被肉眼看见。
不过说到底,也都是一些障眼法而已,但凡熊威认真一些,都能察觉出破绽,他们分明带了道士,却没用在正确的地方,如果让道士们看看“被烧”的栈道,说不定就能勘破苗霜的幻阵。
总而言之,敌人的麻痹大意让这场心理战大获全胜,战争永远残酷,一步错,步步错。
“将军说得对,若是没有大巫帮忙,咱们肯定少不了和他们一番血拼,说不定咱们几个都不能一个不少地站在这里。”
众人纷纷赞同,魏然道:“刚刚听说大巫因为体力透支晕倒了,他现在还好吗?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缓过来了些,但还是需要休息,”祁雁想了想道,“营地里粮草还够吗?”
“够,我们刚刚清点了一下,禁军们带了大批粮草,至少够我们再吃半个月的。”
祁雁点头:“可看到有肉?”
“有腊肉,怎么了将军?”
“弄点出来炒菜,”祁雁又道,“魏然,把你的辣椒也匀点出来。”
魏然闻言大惊:“您怎么知道我带了辣椒?!”
祁雁笑而不语。
最终,魏小将军只得贡献出自己珍贵的辣椒,和腊肉一起炒了盘菜,可惜缺点蕺菜,只能用其他菜代替了。
祁雁端着饭和炒腊肉进了苗霜的营帐,苗霜正打着哈欠坐起身来,刚刚他小睡了一会儿,头没那么疼了。
鼻端闻到饭菜的香气,感官渐渐苏醒过来,他看了一眼那盘炒腊肉,有些惊讶:“军营里能吃上这么好的饭?”
这一路行军,除了经过补给点时能吃上几口新鲜的蔬菜和肉,其他时间基本都是干粮、酱菜,看着就没胃口。
祁雁递给他一双筷子:“都是从禁军的军粮里找来的,夫人,快吃吧。”
“这禁军的伙食就是不一般,”苗霜轻挑眉梢,从炒腊肉里夹起半颗干辣椒,“这也是禁军的军粮?”
“这是让魏然忍痛割爱换来的,这小子出蜀时偷偷带了一罐辣椒,却不知道拿出来给大家分,太不懂事,我已经骂了他。”
苗霜被他逗笑了,将那颗辣椒放进嘴里:“蜀民无辣不欢,你要他让出辣椒,比杀了他还难受。”
从蜀地带出来的酱菜都是辣的,可惜出蜀以后就吃不到了,久违的辣味在口腔里燃烧,苗霜瞬间就有了食欲。
祁雁又拿来一坛酒:“夫人,来口?”
苗霜拿起酒碗:“来。”
他们之前从梁州运来的酒都在“鬼火阵”中用完了,这酒也是从禁军营地缴获的,这帮人不光有肉吃,还有酒喝,也不知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福的。
日子过得这么滋润,打败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两人就着一盘炒腊肉扒拉光了米饭,又喝了半坛酒,没喝完的祁雁拿出去给手下人分了。
吃完了饭,头也不怎么疼了,苗霜离开营帐出去透了会儿气,被将士们团团围住,魏然吸了吸鼻子,仿佛还在闻肉的香味,馋得眼睛都要冒绿光:“大巫,炒腊肉香不香?”
“香,”苗霜笑道,“但比炒腊肉更香的,是魏小将军的辣椒啊。”
一听“辣椒”二字,魏然登时崩溃了,对着祁雁大声控诉:“将军,您还我辣椒!”
将士们的笑声响彻整座军营,将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祁雁面色坦然,毫无愧色:“魏小将军,人不能这么抠门,咱们拿了禁军兄弟们的肉和酒,总得回报点什么吧,正好让大家尝尝‘蜀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说是吧?”
他说着转向不远处聚在一起吃饭的禁军们,抬高音量:“大家觉得这菜里加点辣椒,味道如何啊?”
“好吃!”禁军们纷纷竖起大拇指,“饼子都多吃了三个!”
“我就说饼子怎么没得这么快,原来是被你吃了!”
“哈哈!谁让你手慢!”
“蜀地的辣子算什么,”提起辣椒,最有发言权的还要数苗霜了,他抱着胳膊,“等有机会,请你们尝尝我们黔地的辣子。”
众人围着他打听了一大堆关于辣椒的问题,军营里的氛围前所未有的欢快,一罐辣椒消除了两支军队间的隔阂,人们渐渐打成一片。
战事终于结束,这晚,所有人都睡了个好觉,苗霜和祁雁在同一个营帐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便恢复了精神,还帮军医医治了几个重伤的士兵。
前去清点伤亡的人也已返回,来到营帐向祁雁汇报:“报告将军,此次战役,我方共阵亡247人,轻伤416人,重伤39人。”
另一个禁军士兵道:“禁军共阵亡2581人,轻伤566人,重伤117人。”
这个数字倒是在祁雁的预期之内,他点了点头:“辛苦各位了。”
“将军,所有的生死牌均已收回,都在这里了。”
一个箱子摆在了面前,里面是许多枚木牌,有不少都染了血,有的甚至已经残缺不全。
祁雁沉默下来,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论战争胜或败,有些人注定是回不来了。
“魏然,把这些收好,”祁雁道,“此地距离晏安城已不过三百里,都走到这儿了,无论如何也要带他们去帝都看看,等看过了帝都繁华,再回家也不迟。”
魏然眼圈一热:“是!”
众人也皆是眼中有泪,而今天气转暖,尸体若是不及时处理,很有可能腐烂引发瘟疫,他们又不可能带着这些尸体一起进京,只能选择就地掩埋。
能带回去的东西,也不过一些随身物品而已。
士兵们开始在附近挖坑立坟,让阵亡的兄弟们入土为安,苗霜也帮忙医治了伤员,伤重不治者大大减少,不论缺胳膊少腿,也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来。
大军又在营地停留了两日,准备启程前往晏安了。
祁雁留下了三千人驻守散关,伤者乘船随渭水顺流而下,其他人则跟随大军一起行动,包括已经超度完亡魂的道士们。
十四万大军浩浩荡荡前往晏安,前路已是一片坦途,畅行无阻。
渭水自身侧奔流而过,巍峨都城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祁雁坐在高头大马上,极目远眺。
苗霜骑着白马跟在他身旁,身后是声势浩大的兵马,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时隔一年零三月,他们终于又回到了这座繁华兴盛的晏安城。
第117章 第 117 章 这皇位祁雁坐得,难道……
数日前, 帝都晏安,皇宫。
“……你说什么?”季渊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来传讯的小太监,“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跪在地上, 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出:“是……范阳节度使听闻祁雁率阴兵攻破梁州, 震怒,遂派出兵马前来支援, 愿替帝出征,助陛下平叛……”
“荒谬,荒谬!”季渊勃然大怒,猛地把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价值千金的茶具瞬间摔得粉碎,“谁准他自作主张?!没朕的命令,谁准他擅自出兵?!”
小太监深深把头埋低,浑身抖如筛糠。
季渊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他手下人马现在何处?”
“已、已经……攻占了东都……”
“……河东道呢, 河东道在干什么?速命河东河南出兵把他给朕拦下来!”
“河东……已经出兵了,”小太监吓得几乎要流出眼泪, “河东节度使听闻祁雁起兵反叛的消息,亦震怒,也派出兵马支援,现与范阳兵马两军合一,十万余众,不日将抵达潼关……”
季渊:“……”
“好, 好啊!”他怒极反笑,脱力般跌坐下来,“看来朕这皇位, 谁都想坐,那就让他们来,让他们来!”
“陛下,”青书上前一步,“潼关天险,易守难攻,现在当务之急,是派人守住潼关,保帝都无恙。”
“派谁,你告诉朕,朕还能派谁?”
“……”青书沉默下来,看向还跪在地上的小太监,“你退下吧。”
小太监匆匆离去,季渊忽然抓住青书的手,抬头看着他:“青书,朕是不是真的错了?这些年来,朝中将领被朕杀了十之八九,到头来,朕才发现朕手下已无人可用……朕是不是错了,你告诉朕。”
“陛下……没错,”青书咬了咬牙,“是他们对您不忠,忘恩负义,该杀。”
他也陪季渊坐下来,轻声安抚:“陛下,不知熊将军那边战况如何了,若他能及时赶回,镇守潼关,兴许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青书,”季渊拉着他的手,“他要走朕的十万精兵,害京中无人,让范阳河东趁虚而入,你又怎知,他不是祁雁的同党?说不定现在,朕的禁军已经成了祁雁的人。”
青书:“……”
“朕现在能信任的只有你了,青书,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若潼关失守,晏安必陷,陛下,不如……我们早做打算,离开京都,暂避锋芒。”
“你让朕逃?”季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西有祁雁,东有范阳,朕还能逃去哪儿?”
“陛下可以南下,”青书劝道,“趁现在两路兵马未至,离京还来得及,等他们进入晏安,说不定自己就会打起来,到时候陛下再坐收渔利,择日返京,这天下还是您的。”
“不,”季渊松开了他的手,“朕不逃。”
“陛下!”青书有些焦急起来,“范阳河东十万雄师,潼关顶不住啊!若现在不走,一旦兵临城下,就来不及了!”
“朕是皇帝!”季渊陡然拔高音量,站起身来,“仓皇出逃,颜面何存?!”
“陛下,生死攸关……”
“这皇位,是朕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若想取而代之,那就从朕的尸体上踏过去!”季渊突然笑了起来,“这晏安城,也是朕的晏安城!欲得朕位,先破晏安,若朕身死,又要这晏安何用?就叫这晏安城为朕陪葬!哈哈哈哈——!!”
青书目光震动:“陛下……”
季渊放声大笑,神色已然癫狂,他赤着脚在寝殿里走动,又忽然冲向青书,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青书,你也为朕陪葬如何?有你作伴,朕在九泉之下也不孤单。”
青书一惊,急忙双膝跪地:“奴婢一介宦身,恐配不上陛下。”
“……连你也要弃朕而去?”季渊倏地变了脸色,掐着他手腕的五指用力,将他腕间皮肤掐得泛白,“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给朕陪葬?!”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不配染指皇陵!陛下九五之尊,自有天佑,而今时局未定,陛下也不必如此悲观,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你们究竟为何不愿给朕陪葬?”季渊弯下腰来,侧过脸来看他,“朕赏你们荣华富贵,这京中百姓,哪一个不是受了朕的恩惠,才能享安逸富足!朕给了你们这么多,怎么反过来要你们付出一点,就如此推三阻四?!”
“……”
“既然不愿,那就去死吧,”季渊拿下摆在架子上的佩剑,猛地拔剑出鞘,“朕已经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青书闭上眼睛。
锋利的剑刃贴上他的颈侧,立刻擦出一道血痕,他脸上却并无惧色,只将脊背挺得笔直:“能死在陛下手中,是奴婢的荣幸。”
季渊:“……”
“当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
*
最终,季渊调集了手下仅剩的兵力和将领赶赴潼关,可惜依然是杯水车薪,范阳河东的兵马一路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大雍121年,天庆八年,三月廿九,十万大军围城,帝都晏安危在旦夕。
原本车水马龙,商贾往来络绎的晏安城此刻城门紧闭,城外黑云压城,城内愁云惨淡。
城外大军扎营处,主帐之内,一场谈判正在进行。
河东行军统帅张晋嘬了口茶,颇觉没滋没味,他放下茶盏,对坐在对面的人道:“陆兄弟,我看咱们也没必要等祁雁吧,这围城多日,粮草消耗可是不小啊。”
陆暄轻轻摇晃着茶盏里的茶,眼皮也不抬一下:“张兄若是等不及,不妨率先攻城,陆某为你殿后。”
张晋一听这话,连连摆手:“陆兄弟这就见外了,河东河北素来亲如手足,范阳起事,我们立刻支援,陆兄弟可不能卸磨杀驴,用完就扔啊。”
陆暄瞥他一眼,心说他怎么不知道两道何时亲如手足了,支援……说得好听,不过是看皇帝势颓,趁机插上一脚,分一杯羹。
“可大人给我的命令,是此番围城不攻,陆某无权和张兄商议其他。”陆暄不咸不淡道。
“陆兄弟话别说得这么死嘛,”张晋向他靠近,凑过脸来,压低声音道,“你我都已多次侦察,这晏安城里所剩禁军寥寥,一群乌合之众,敌不过咱们一击啊,咱们与其在这里干等着,白白消耗粮草,还不如速战速决。”
他说着攥起拳头,仿佛已将晏安城攥在手中:“百年帝都,唾手可得,都走到这儿了,陆兄弟和你家那位大人,难道就不想图谋一二?”
“大人什么想法我不知,他三顾茅庐来请我,我也只能拿钱办事,张兄若想询问大人的意见,不妨自己给他传书一封,陆某可不会越俎代庖。”
张晋嘬了下牙花子,这姓陆的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祁雁再过几日只怕就要到了,一旦祁雁抵达,他们就要错失良机。
他还是不死心,又道:“陆兄弟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法?而今这局势,谁先进京,谁就是皇帝,这皇位他祁雁坐得,难道你我就坐不得?陆兄弟乃范阳陆氏,名门之后,别说一小小幕僚,就是位至宰相也未尝不可啊!陆兄弟,难道你就真的甘心屈居于人下?”
陆暄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屈居人下吃你家大米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敢在这对我吆五喝六。姓张的,我警告你,你想攻城,我不拦你,你想当皇帝,我也不拦你,只是你别想拖我下水,想驱虎吞狼也先照照镜子,这皇位你坐得,却不一定坐得稳,别坐了两天就被祁雁从龙椅上踹下来,丢人现眼。”
“你!”张晋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我好声好气同你说话,你怎的这般无理!”
“就是无理,怎样?我们范阳陆氏,心高气傲,我能自降身份和你共处一帐,已经是给你面子。”
张晋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的鼻子,忍不住破口大骂:“我看你是怕了,不敢与祁雁两军对垒!什么范阳陆氏,不过如此!”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蠢才,陆某最讨厌和蠢人说话,你若不怕和祁雁兵戈相向,那你就去。”
“你真当我怕?!祁雁手下不过四万杂兵,我河东兵力不输朔方雁归军,就算真与他兵戈相向,又能如何?!”
“说你蠢你还真来劲了,他出蜀时是四万杂兵,难道现在还是?你真以为他在秦岭磨蹭这么久,是和禁军血拼去了?你猜猜他抵达晏安时,麾下究竟是四万人,还是十四万人?”
张晋:“……”
陆暄站起身来,看不爽他许多天了,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嘲讽的话倒豆子一样蹦个不停:“既然你们河东这么强,倒是去把狄历灭了,给咱们大雍壮壮国威,你姓张的这辈子杀过几个狄历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吗?同样是大雍子民,不想着共御外敌,倒是会四处添乱,兵不少练,派上用场的却没几个。”
张晋:“…………”
“多少年来狄历觊觎关中,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大雍换帝,狄历必有动作,这龙椅就是把烫手的山芋,谁接了,谁就得收拾季渊留下的烂摊子,既然河东有意,那我们范阳就不奉陪了,陆某先在这里祝张兄马到成功。”
陆暄说着,十分敷衍地冲他一抱拳,转头就往外走:“拔营——”
张晋吓得一激灵,急忙把他拦了回来,赔笑道:“别别别,陆兄弟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这里给陆兄弟赔个不是。”
陆暄把眼珠一翻,不搭理他。
“陆兄弟说得在理,是我莽撞,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提。”
“算你识相,”陆暄没好气地坐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老老实实地在这等祁雁来。”
第118章 第 118 章 开城门,迎新帝。……
祁雁的兵马在晏安城西郊驻扎, 两批人马加起来共计二十余万,将偌大晏安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晏安为一国之都,人口甚众, 城内百姓生活所需基本都靠从城外运输,而今城门一关, 供给断绝,不出三日, 城内已是人心惶惶,百姓叫苦不迭。
而城外驻扎的大军没有一点要攻城的意思,两批人马甚至相安无事,探子每天来来往往,看看就走,若是赶上饭点,还要邀请对方的探子进营帐坐坐,吃口饭再走。
攻城的不急,急的只能是守城的, 晏安城不仅百姓众多,更有无数达官显贵, 大军一来,他们来不及撤离就被关在了城里,这些人金贵骄横,哪里受得了困城之苦,个个破口大骂,要求打开城门放他们离去, 京兆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才困城几日,城内粮价已是飞涨,一米难求, 更别提新鲜肉菜,所有肉肆菜摊通通断货,西市之内一片萧条。
京兆府尹焦头烂额,却是束手无策,困城多日,他每日忙得脚不跟地,嘴皮子都磨得起了一圈燎泡。
别看他是晏安城最高官,实际上一举一动处处遭人掣肘,一怕皇帝,二怕权贵,三怕禁军,给哪位爷伺候得不满意了都要掉脑袋。
上辈子杀人,这辈子当京兆尹。
刚刚劝走了一波前来闹事的官家恶少,京兆尹两眼放空,站在院子里,望着晏安城上空湛蓝的天,觉得自己这颗脑袋是指日可掉。
他精疲力竭,正打算休息片刻,手下官吏又匆匆来报:“大人,瑞王来了。”
京兆尹愣了一下:“谁?”
“瑞王殿下。”
京兆尹咽了口唾沫:“快,快请!”
自从季渊称帝,皇室血脉便杀了又杀,死了又死,而今还硕果仅存的也就只剩下这位瑞王殿下,皇帝对这个最小的弟弟还算宠爱,时常给些赏赐,兴致来了,也叫他进宫作陪。
既然皇帝喜爱,那他们这些在天子脚下当官的,自然得把瑞王伺候得舒舒服服,瑞王此人胸无点墨,又好附庸风雅,养了一大堆门客,天天吟诗作赋饮酒行乐讨他开心,今日打叶子牌,明日又跑去击鞠,府中名马、美人不计其数,还爱看胡戏,可谓是夜夜笙歌,挥霍无度。
而今城一封,瑞王的享乐生活遭到破坏,自然难以忍受,京兆尹冷汗都下来了,急忙来到府衙门口亲自接待,满脸堆笑:“哎呀!这是什么风,把殿下您给吹来了!”
门外停着一辆极尽奢华的马车,车帷由丝绸和金线织就,点缀各式宝石珍珠,连拉车的马都穿金戴银。
马车前后跟着三四十个随从,马车一停,便迅速放下脚踏,小心翼翼地扶车内的人出来。
从车里下来一位俊逸非凡的青年,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容貌和季渊完全不像,生着一双标准的狐狸眼,一笑起来可谓是风情万种,颇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他手持一柄名家提字的折扇,唰地展开来,上面是“名士风流”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自顾自地扇了扇,这才不紧不慢地托了一把京兆尹的手,笑眯眯道:“大人这么客气做什么,不必多礼。”
京兆尹腰都要弯断了才被他开恩,暗骂了一句这假惺惺的王爷,脸上依然是职业假笑,伸手比了个“请”:“殿下,快请进府内一叙。”
京兆尹恭恭敬敬把这位王爷迎进府中,正要吩咐手下人端茶倒水,就听瑞王的随从开口道:“大人不必忙,我们来就好。”
随从们行动迅速,先擦了桌椅供瑞王坐下,又掏出自备的茶叶和茶具,烹茶倒茶,按肩揉腿,好不忙碌。
京兆尹眉头跳了跳。
“大人请,”瑞王季澜很大方地和他分享这京都官员一年俸禄都买不来一两的茶叶,“对了,大人姓什么?”
京兆尹眼皮也跳了跳:“回殿下,敝姓邹。”
“哦,原来是邹大人,幸会,”季澜收起折扇放在一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本王来此,也没什么要事,主要是近日大军围城,城门关闭多日,实在很影响本王的生活哪。”
邹大人早就猜到他是为此而来,脑子里斟酌已久的说辞还没到嘴边,就听对方又道:“封城前本王答应了和朱家二公子去打马球,这一连多日,谁也出城不得,本王被困在这晏安城里,快要憋出病来了。”
邹大人:“…………”
城内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这位王爷想的居然是封城耽误他出城打马球。
“大人可有什么对策,这城门还要关到几时?”
“呃,这……”邹大人为难道,“这皇帝不发话,下官也没什么办法啊,不如烦请殿下进宫一趟,问问陛下,这困城之危究竟该如何解?”
“但凡皇兄肯见我,我还会来找大人吗,”季澜叹了口气,“这些天想要进宫面圣的臣子一茬接着一茬,可陛下一个都不见,本王也是无可奈何,才来这京兆府的。”
“这……”邹大人额头的汗越出越多了,“兴许……陛下正在想办法,要么就请殿下再多等几日?”
“就算我等得,这城里的其他人又还等得吗?”季澜唇边的笑意忽然淡去,“大人,当断则断,我知大人身在这个位置,需八面玲珑才能明哲保身,不卷入任何党争,也不与任何人为敌,但而今大军围城,皇兄大势已去,大人若再不及时做出选择,恐城破之日,第一个被献祭的就是你这京兆府尹啊。”
邹大人蓦地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认识瑞王也有多年了,还从没听他谈论过关于朝堂局势的话题,瑞王平素里只顾享乐,对这些东西毫不过问,今日竟然……
“当然了,这些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季澜展开折扇摇了摇,“我与那祁雁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想必他不会对我一个游手好闲的王爷痛下杀手,有我在,季雍皇室血脉尚未断绝,他这个皇帝也能当得轻松些,我相信祁雁是个聪明人,你说呢,邹大人?”
邹大人看着他笑眯眯的表情,从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这位瑞王长得像个狐狸。
瑞王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皇帝大势已去,改朝换代就在眼前,并且新帝十有八九就是祁雁。
如果是以前,邹大人是万万不信的,也万万不能做出任何悖逆皇帝的举动,可事到如今,皇帝闭门不出,不见朝臣,对京中混乱不闻不问,让人实在没办法再对他寄予希望。
这皇帝……该不会是想拉整个晏安城给他陪葬吧。
以季渊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来。
邹大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思绪电转:“就算我有意助殿下一臂之力,这城中禁军却不肯哪,禁军只奉陛下之命行事,我这个京兆尹,实在没有话语权。”
“大人莫要妄自菲薄,这京中治安由京兆府、禁军金鹰卫、左右巡三方共同管理,左右巡隶属御史台,好巧不巧,和我约好去打马球的朱二公子,正是御史大夫家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再加上京兆尹大人您,以及本王,您说这个面子,禁军卖是不卖?”
邹大人:“……”
这瑞王殿下看似玩世不恭,却对京中局势了如指掌,将御史大夫家没脑子的小公子拉入彀中,又借此来说服他这个京兆尹,看来他们全都小看了瑞王,此人当真深不可测,一直以来,都不过是在隐藏实力罢了。
若非如此,早就死在了季渊手里。
“大人若是决定好了,就陪我走一趟吧,可别让朱二公子等太久。”
邹大人赔着笑脸:“是,是……都听殿下的。”
两人离开京兆府,各自上了马车,向城门而去,不多时,又有一辆马车靠上来,与他们并驾齐驱,车帘拉开,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冲着季澜的车驾吹了声口哨:“澜哥,你还真把府尹给绑来了?”
季澜也撩开车帘,对那人道:“怎么能叫绑呢,这叫‘请’,府尹大人可是心甘情愿帮我们的。”
邹大人汗流浃背,暗自叫苦。
马车很快抵达了城门,果不其然被镇守的禁军拦下:“站住!陛下有令,城门封锁,不得出城!”
“嘿,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朱二公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嚣张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是御史大夫朱成功!识相的就给小爷滚开!”
“这……”那禁军守卫一听来人大名,态度不禁放缓了些,“原来是朱小公子,不是下官不愿放小公子离去,实在是大军围城,这城门开不得!还请小公子通融通融,再忍耐几天。”
“几天几天,小爷都忍了几个几天了!”朱二公子怒道,“大军围城又如何,姓祁的敢伤小爷一根毫毛吗!你们赶紧给我让开,小爷今天务必、一定要和瑞王殿下出城去打马球!”
那守卫大惊:“瑞、瑞王?”
这时,季澜才从马车上下来,对他道:“本王无意为难你们,若你做不了决定,那就去请你们的大将军来吧。”
那禁军一听,如蒙大赦:“是,下官这就去!”
大将军很快赶来——如今城内禁军只剩不到两万,已无人可用的禁军换将比翻书还快,现在掌管金鹰卫的大将军竟是个比瑞王还年轻的生面孔,才上任几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
瑞王都下车了,京兆尹也不能躲在旁边看戏,他好声好气地劝道:“而今晏安困城已久,粮价竟已涨到百文一斤,连京兆府都三天没吃上蔬菜了,再这样下去,你我如何活,城中百姓如何活啊?”
大将军面露难色:“可陛下有命……”
“唉,”邹大人叹了口气,“大将军,您有多少日没见过陛下了?”
“这……自封城日起,就再没见过。”
“那不就结了,陛下俨然已经不想管城中百姓死活!听闻近日已有民众饿死,尸首也无处掩埋,只能草草用席子裹了,露天摆放,风吹日晒,臭不可闻!而今夏天将至,尸体腐烂迅速,若是再过几天,死得人更多了,蚊蝇满城,恐瘟疫横行啊!晏安城人口百万,这疫病一闹起来,别说百姓,便是你我也难逃一死,到时候这巍巍国都,恐成人间炼狱!”
大将军内心剧烈挣扎:“可而今大军围城,这城门一开,晏安必陷!”
“大将军,您还不懂吗?”邹大人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已是老泪纵横,“陛下已弃民众于不顾,如此残暴昏庸之人,怎堪当人君?!皇帝不仁,难道我们还要对他持节守义?!”
大将军:“这……”
三人争执期间,已有不少百姓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接二连三走上街头,往城门方向而来。
饥肠辘辘的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他们手无寸铁,在兵甲齐备的禁军面前似乎不堪一击。
“大将军,快做决定吧!”邹大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晏安百万人口,饿死之前,必将起义,仅凭城里剩下的这点禁军,又如何拦得住啊?”
已有百姓走上前来,靠近了他们的车驾,不知是谁先开口:“开城门!”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大街小巷间人头攒动,呐喊之声一呼百应:“开城门!开城门!!”
晏安百姓纷纷向城门聚集,他们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情或绝望,或愤慨,但不论他们身份为何,家住何处,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攥着拳头,高声疾呼,城门之内沸反盈天。
“够了!别再上前了!”大将军拔出刀来,大声喝止,“城门一开,叛军进城,没人能保护你们的安全!”
他的声音淹没在鼎沸人声里,完全无人在意,只剩一声高过一声的:“开城门——!!”
群情激愤,禁军已无力维持秩序,大将军转过身:“开城投降,速速开城投降!”
城楼之上竖起白旗,守卫们移开了拒马,开始合力打开沉重的城门。
季澜回到马车上,对朱家二公子道:“贤弟,可敢与我一起,做第一个出城的人?”
“有何不敢?!”朱二公子也跳上马车,“这天底下就没有小爷不敢的事!”
他说着吩咐车夫:“听好了,小爷要和瑞王殿下一起出城,不准有任何一人抢在我们前面,否则的话,小爷砍了你们的脑袋!”
城门缓缓开启,车夫一挥马鞭:“驾!”
城外。
探子第一时间发现了晏安城的异动,祁雁亲率人马来到城下,只见城楼之上白旗高悬。
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魏然高声道:“弓箭手准备!”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还是要提防这是敌军诈降之计。
数不清的箭矢对准了城门方向,紧闭多日的晏安城门终于再次开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
马车不紧不慢地自城门而出,箭矢的瞄准方向也随之移动,紧随其后的还有另一辆马车,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还真刺激啊!瑞王殿下,你是这个!”
他冲前车比着大拇指,高喊道:“打马球去喽!”
季澜伸手挑开车帘,看了看后方兴奋雀跃的朱二公子,又将视线投向远处,遥遥和祁雁他们目光相接。
游刃有余的笑意挂在脸上,像只得逞的狐狸。
魏然:“将军!他们……”
“放他们走,”祁雁看着那辆马车,一直目送他们离去,“明秋,那可是你家殿下的车驾?”
明秋颔首:“是。”
祁雁:“殿下就这般出城,随从也没有,太不安全,你们几个跟上去,天黑之前,护送殿下回来。”
几个士兵骑上马,追着瑞王的车驾而去。
魏然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弓箭手们纷纷放下了弓箭,步兵持刀上前,威慑蠢蠢欲动想要出城的百姓。
苗霜的视线还停留在瑞王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此人……”
“怎么了,夫人?”
“没什么。”
匆匆一瞥间,莫名觉得那人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或许是看错了。
祁雁没再追问,高声道:“敌军已降,诸位,随我进城!”
第119章 第 119 章 夫人可别趁我不在偷偷……
天庆八年, 四月初十,晏安困城十日,弹尽粮绝, 开城投降。
祁雁手下兵力迅速控制了城楼,所有禁军跪地受缚, 等待发落。
民众们退至两侧,让出道路供大军通行, 祁雁骑着高头大马,俯看城中百姓万千。
犹记得他被一纸诏书发配黔地,离京时遭到百姓夹道“送行”,辱骂之声不绝于耳。
人们骂他乱臣贼子,今日,他还就真当了这个乱臣贼子,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旧时人们拿烂菜叶子和臭鸡蛋砸他的车马,而今, 却是连烂菜叶子和臭鸡蛋也要抢而食之,不过十日围城, 高傲的帝都人民便低下了他们的头颅,跪在道路两侧,瑟瑟如惊弓之鸟。
祁雁收回视线。
祁雁的兵马自西门入,范阳河东的兵马自东门入,两拨人马在皇宫门前狭路相逢,两相遥望, 皆驻足不前。
“我就不随你进宫了。”苗霜开口道。
“为何?”
“季渊身上有蛊王血,虽然我也不能确定影响范围有多远,但我离他越近, 影响就越深是肯定的,我若进了皇宫,只会给你添乱。”苗霜道。
祁雁还记得他命蛊反噬时的样子,自然也不忍心让他再承受一次,点点头道:“那等我斩了季渊,再来接夫人进宫。”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往宫门而去,又有些不太放心:“夫人可别趁我不在偷偷溜走。”
苗霜一哂:“这城里城外到处都是你的人,我能跑到哪去?放心吧,就算要跑也不是现在,我还得替你会会对面那两位。”
祁雁严肃起来:“什么时候也不行。”
苗霜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干正事,一夹马腹,望向对面的人:“两位,何不上前一叙?”
祁雁带了人马进宫,负责守卫宫门的禁军已被制服,陆暄坐在马背上,冲身边人道:“张兄,怎么不随祁将军一起进去?帝王之位唾手可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张晋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陆兄弟莫要折煞我了!”
陆暄这才策马上前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苗霜:“你就是那位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苗疆大巫?白发赤眸……这模样还真是让人一眼难忘。”
“活死人肉白骨不敢保证,但毒死人化白骨是信手拈来,怎么,陆大人想试试?”
“哦呦,好吓人呢,”陆暄啧啧称奇,“我和祁雁也算旧识,怎么不知道他好这口?”
“我也不曾听闻,范阳节度使酷爱三顾茅庐。”
两匹马就在原地绕起圈来,马背上的两人谁也不肯退让,一旁的张晋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情况这是?”
苗霜:“姓祁的将死时,要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们范阳,今日我倒要看看你们范阳究竟有什么资本让他如此信任,远隔数千里却能打配合,你这白衣幕僚,有何过人之处?”
“什么将死?托付什么?”陆暄疑惑了下,“大巫说话怎的如此难懂,莫非是陆某智力不足,不配和大巫同台共语?”
张晋:“……”
他身后的随行队伍里,一个独臂士兵正一言难尽。
大巫说的那封“遗书”,到现在还在他手里,没能送得出去,他又不知道藏在哪里安全,只好一直带在身上。
姜茂离开队列,快步上前:“两位大人,不如属下给二位订下酒楼,边吃边聊。”
苗霜和陆暄同时向他看来,看清他是谁以后,苗霜道:“你还活着啊。”
姜茂:“……”
“那好吧,看在你平安无恙的份上,就听你的。”
陆暄:“我也有些饿了,第一次来京都,不认路,前面带路吧。”
战场莫名其妙从宫门转移到了酒楼,张晋还是一头雾水,只得带人在后面跟着。
姜茂帮他们订了城里最好的酒楼——之前晏安封城多日,酒楼也早关门了,现在掌柜的掌厨的跑堂的又被强行从家里抓来,被迫开张,连菜都是大军刚从城外带进来的。
酒楼里一干人等头大如斗,用仅有的肉菜做了一顿看上去还算丰盛的午饭,掌柜的亲自侍候:“几位大人,请慢用。”
苗霜扫了一眼那菜色,已是皱起眉头:“一点辣都没有,这菜如何吃?”
陆暄大惊:“若是加了辣椒,这菜如何吃?”
掌柜的:“呃……”
只有张晋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品尝:“我觉得还不错啊。”
两道视线冷冷看向他。
张晋莫名其妙:“我又说错什么了?你们看我做什么?”
掌柜的偷偷擦了擦额头冷汗:“几位大人,小店……暂时没有辣椒,不过若是大人需要,小店马上引进!等下次大人再来,小店一定为大人奉上让您满意的菜!”
苗霜也懒得刁难一个酒楼掌柜,摆摆手道:“这不需要你了,你下去吧。”
“是,是。”
掌柜的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陆暄也屏退了闲杂人等,现场只剩下苗陆张姜四人。
姜茂也打算溜走,却被苗霜叫住:“你留下。”
姜茂只得停步。
“如果我没记错,祁雁那封遗书是交给了你,拿出来。”苗霜道。
姜茂转过身,在衣服里摸了又摸,才摸出那张已经折成一点点大的信纸,交到苗霜手里:“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巫还记得。”
苗霜将信纸展开,推给陆暄:“上面都写了什么?念。”
陆暄翻了个白眼:“你让我念我就念?”
苗霜眯了眯眼:“你刚刚喝的酒里,我已经下了毒,若想得到解药,念。”
陆暄:“……”
正在喝酒的张晋:“噗——”
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呛了个昏天黑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陆暄拿起信纸,开始念,“子昭兄,见字如晤:兄近来可好?一别经年……”
“没让你念这个,”苗霜打断他,“念密文。”
陆暄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张晋。
苗霜一抬手:“他现在听不见了,念吧。”
张晋茫然道:“啥?”
陆暄将那封信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神色渐渐沉重:“这还真是遗书,你们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真被南照奸细暗杀了?”
“自然没有,但祁雁差点死了是真,别问那么多了,快念。”
张晋:“你们怎么光张嘴,不出声啊?哎?喂?”
陆暄没搭理他,给苗霜念了信,而后冷笑道:“姓祁的也真会给人找事,陆家的确欠他祁家人情不假,但帮他也得看事大事小,范阳虽兵力众多,可若想孤军取关中,却没那么容易,还有河东这个墙头草,禁军势众,他们自然要帮禁军。”
张晋:“喂!是我聋了,还是你们哑了?”
苗霜不耐烦地一抬手:“吵死了。”
这回张晋只能光张嘴不出声了,陆暄撇下信纸:“再给我几年时间或许能行,但狄历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更何况皇帝那位子又不是谁都想坐,如今的大雍就是个烂摊子,我们范阳并不想接手。”
苗霜:“还有呢?”
“还有什么?”
“信里就只有这些内容,没别的了?”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
苗霜从袖中摸出一个瓶子,笑吟吟道:“解药。”
“……”陆暄只得又把信纸捡回来,不情不愿道,“他还说,若实在不能成事,就让我们想办法保住苗疆大巫和他的族人,祁雁时运不济,没能保护天下苍生,甚至护不住枕边人……跟我扯这些干什么?”
他一脸嫌弃地把信纸撇开,冲苗霜伸手:“信我念完了,解药。”
苗霜看上去心情甚好,笑眯眯道:“没在酒里下毒,这是泻药。”
陆暄:“…………”
苗霜随手解开了张晋身上的毒,将手里的药瓶递给他:“解药拿好。”
张晋终于又能听见,又能说话了,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也不疑有他,急忙将那瓶“解药”干了。
陆暄起身就走。
“怎么走了?”张晋问道,“饭不吃了?”
“不吃了,急着回去交差,出来得太久,某个人要发癫了,要吃你自己吃。”
张晋急忙扒拉完碗里的饭,起身追上他:“那也好歹等到祁雁回来再走吧?要是他真称了帝,咱们好讨点赏赐,这一路消耗的军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是他不小心死在了季渊手里,咱还能捡个漏不是。”
陆暄一阵无语:“跟你这种蠢人真是没话好讲。”
他回过头,最后对苗霜道:“记得帮我转告祁雁,陆家欠他们祁家的人情已经还清,自此以后,两不相欠。”
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张晋的声音渐远:“我这肚子怎么突然有点疼……”
苗霜挑了挑眉,看着这一桌菜,还是没动筷子,只将桌上的信纸收走了,对姜茂道:“过来吃饭。”
姜茂沉默地坐在他对面,听话地开始吃饭。
吃了一会儿,他又抬头:“大巫不吃吗?”
“不爱吃。”
“可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要不……我叫几个兄弟上来一起吃?”
“随你。”
姜茂叫了人上楼吃饭,苗霜则站在窗边,向远处眺望。
这家酒楼不愧是城中最好的酒楼,位置相当优越,从此处远望,皇宫的轮廓若隐若现。
就在这里等祁雁回来吧。
第120章 第 120 章 杀真龙,成天子。……
祁雁带着人杀进了皇宫, 和宫内仅剩的禁军短兵相接,晏安已降,城门已破, 这最后一道防线也已经没什么斗志可言,而祁雁带来的人正是士气高涨, 一路势不可挡,杀人如同砍瓜切菜。
太监宫女吓得四处逃窜, 祁雁并无意伤及无辜,只叫手下人威吓警示,高喊投降不杀。
瑟瑟发抖的人们跪了一地,祁雁踩着染血的青石路,来到他们跟前,问道:“季渊现在何处?”
手里刚砍过人的刀还在滴血,跪在地上的人们大多噤若寒蝉,只有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为他指明方向:“在、在蓬莱池喂、喂鱼……”
祁雁眯了眯眼。
这种时候了, 季渊居然还有心情喂鱼。
他一招手,一队人便尾随他往蓬莱池而去, 而今正值春夏之交,蓬莱池正是绿意盎然,任凭外界如何血雨腥风,这里依然是一片祥和宁静。
湖中假山嶙峋,怪石奇景间流水潺潺,亭台水榭, 回廊拱桥,碧波绿水间倒映着柔荑嫩柳,美不胜收。
许多尾锦鲤正聚集争抢, 季渊站在桥上,毫不吝啬地往水里撒去鱼食。
祁雁来到他身后。
只见那些锦鲤个个被喂得膘肥体壮,憨态可掬,晏安城内已有人饿死,这些皇宫里的锦鲤却腹胀如鼓。
“祁雁啊,”季渊一边喂鱼,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夜夜在梦里对朕纠缠不休,而今甚至敢在白天出现,究竟想要朕如何?”
“陛下心里有鬼,才会在夜里见鬼,”祁雁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桥,拿过他手里的鱼食,“再喂,这些鱼就要撑死了。”
“……”季渊终于回过头来,看向那张让他恨之入骨的脸,怨毒和愤怒令他面目扭曲,“这是朕的鱼,朕想喂就喂,你是朕的将,朕想杀就杀!朕杀你一次不得,杀你两次不得——事不过三!”
他说着,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架在了祁雁脖子上。
祁雁随手用刀柄拨开了他的剑尖,缓缓下压:“剑乃君子器,陛下不配用。”
内力凝聚于刀身,这轻轻一拨竟重逾千斤,季渊拼尽全力也无法再让剑尖抬起分毫,佩剑在手中剧烈颤抖,终于无力垂下。
季渊眉间抽跳,已是怒不可遏,祁雁却并不看他,只望向水中还未散去的锦鲤:“几条鱼,贱畜耳,几个百姓,贱民耳,几位将领,贱官耳,陛下自以为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生杀予夺,可随意处置任何人任何物,却不知,若无贱畜,何以为食?若无贱民,何以为天下?若无贱官,何以治家国?!”
他说着,忽然向季渊看来,那漆黑眼眸深不见底,冷峻眉目凛冽如霜,逼人的压迫感让人遍体生寒。
季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先有民,后有君,”祁雁再次向他逼近,“民为重,君为轻,陛下既心无百姓,又何得百姓爱戴?既心无朝臣,又何令朝臣忠君?陛下所图谋不过一把龙椅,一身龙袍,可若陛下脱下这身龙袍,又与贱民何异?”
“你……你……!”季渊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指向他鼻子的手颤抖不已,“荒唐!朕是皇帝,朕是真龙天子!”
“真龙天子又如何?”祁雁微微笑了,他缓缓拔刀出鞘,刀刃划向季渊价值连城的龙袍,“祁雁这些年所杀之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难道真龙天子杀起来比兵强马壮的狄历人更难些?若是,我就认可陛下比贱民更尊贵,若否……”
刀刃自季渊襟前轻轻划过,季渊持剑去挡,手中之剑竟断作两截。
他忽然感觉胸前一凉,低头看去,只见襟前绣着的盘龙被一斩两半。
紧接着,他从那破损的龙袍中看到了一抹红,那红色顺着刀痕一线渗出,迅速蔓延,直至喷薄如泉涌。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身体里流出的血,引以为傲的武艺在祁雁面前竟然不堪一击,那条被血染红的金龙便这样踉跄着向后倒去,于石桥之上轰然坠落。
真龙砸进池水,惊起涟漪无数,游鱼仓皇逃窜,鲜血染红碧波。
祁雁站在桥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翻腾的鱼,笑道:“看来陛下,确与贱民无异哪。”
生机盎然的蓬莱池一片死寂。
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开口,禁军的尸体横在路上,皇帝的尸体沉在水中,金碧辉煌的皇宫似成人间炼狱,而那位刚从炼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正在尸山血海间穿行,衣袍擦过尸体,不慎沾上血迹亦浑然不觉,长刀上几滴鲜血滑落,那刀刃仍雪亮如新。
他还刀入鞘,环顾四野:“还愣着干什么,这宫内如此凌乱,难道要朕亲自收拾?”
太监宫女们齐齐一抖,匆忙起身开始打理战场,有些人竟已跪软了腿,站不起来。
祁雁吩咐手下人去帮忙搬运尸体,自己则走向跪在不远处的人,那人已跪了许久,两个士兵正守在他左右两侧,其中一个上前来,冲他抱拳:“将军,不……陛下,此人是季渊的贴身内侍,他说他叫……青书。”
祁雁停在青书面前,那太监看上去二十四五,相比年老体衰的祝公公自然是俊秀无比,早就听闻季渊好男色,即位至今八年不立后,不纳妃,也无子嗣,后宫男宠成群,喜欢了今日宠幸,不喜欢了明日杀,换人比翻书还快。
这太监……
青书跪在地上,并不开口,也不抬头,祁雁注视他良久,对身边护卫道:“你们先退下。”
“是。”
屏退了左右,祁雁在那太监面前蹲身:“你就是瑞王在宫中的内应?”
太监一语不发。
“为何不说话?”祁雁不解,“你若求情,我便放你一命,此番我能顺利进京,瑞王帮助良多,你既是他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
青书仍未抬头,而是一叩至地:“范青书以色侍君,承欢献媚,欺君罔上,为虎作伥,罄竹难书,但求速死!”
祁雁愣了一下:“范青书?”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不过也只是略有耳闻。
他不太确定道:“你莫非是……那位十七岁高中探花的探花郎,范青书?”
青书并未回答。
他这反应更加坐实了祁雁的猜测,他不禁有些愕然,因为那位少年探花郎,应该早已死了才对。
那是季渊即位后第一届科举,也是他在位期间唯一的一届,皇帝钦点的探花,却又亲自撤了,原因是有人揭发科考中有人作弊,而那位作弊的学子正是范青书。
当时科考舞弊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牵连甚广,负责主持科考的吏部一众官员皆被革职,至于作弊者本人范青书更是让龙颜大怒,杖责之后不治身亡。
今日却告诉他,范青书……还活着?
并且净身入了宫,成了季渊的贴身内侍?
……何其荒唐。
祁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季渊一定是在殿试时看到了范青书的容貌,想将他留在身边,可既点探花,日后自是一路晋升平步青云,季渊需要的不是满腹经纶的臣子,而是能供他亵玩的男宠。
至于科举本身,也不过是他排除异己的工具,所有中举者九成为内定,而范青书只是个偏远县城靠真才实学考进来的穷酸学子,怎样拿捏他全看皇帝心情,皇帝说他作弊,他就是作弊,既能让他假死收进后宫供自己玩乐,又能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换血京中官员,翦除异党,何乐不为?
人命轻贱如草芥,范青书本人境遇如何,谁又会在意。
祁雁沉默半晌,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道:“你……”
“奴婢冲撞龙颜,罪无可赦,但求速死!”范青书冲他磕头,额头一下下磕在青石地面上,很快便磕出了血迹,“求陛下赐死,赐奴婢凌迟腰斩,死无全尸,扔进荒山野狗分食!”
“……你这又是何苦?”祁雁向他伸手,强行将他扶了起来,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找不出一字半句。
还是只得道:“来人,扶他下去休息。”
范青书突然抬头,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已是双目赤红:“求陛下赐死!家母因奴婢科举作弊,椎心泣血,悬梁自尽!家父遭邻里唾骂,击鼓鸣冤,却被官府杖责之后丢出门外,病死街头!奴婢已无颜苟活于世,日日承欢帝榻,只待昏君身死,新帝当立,便于九泉之下向父母谢罪!”
他说着,竟然来抢祁雁的刀,祁雁当机立断,直接点了他的穴道。
两个士兵上前来,直接将范青书扛起,找地方安置他,范青书死死瞪向祁雁的方向,脖子上青筋暴起,目眦欲裂:“陛下!为何不杀?!”
嘶喊声渐渐远离,祁雁背过身去,不愿再看。
手下的士兵见了这一幕,也有些目不忍视,许久才开口问:“您……为何不成全他算了?”
祁雁看了他一眼。
对方立刻低下头去:“属下多嘴。”
“该死的是季渊,而不是他,”祁雁叹了口气,“早知道季渊行事荒唐,没想到竟荒唐至此,也是让我大开眼界。”
“那……咱们现在该干什么?”
“事已至此,”祁雁抬脚向前走去,“先去找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