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平地里响起一声震天的雷鸣,过分灵敏的听力让祁雁耳边一阵剧痛,忍不住抬手去捂,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震聋了。
赵戎搬着最后一捆稻子,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他忙三步并作两步窜进雨棚:“好大的雨!”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雨布上,在头顶吵成一片嘈杂,所有的人声都淹没在雨水当中,方才还晴朗的天空此刻已是乌云密布。
田间还有没来得及撤离的苗民,被雨水浇得寸步难行,眼看着怀里的稻子就要散落,祁雁放下手中的东西,御起轻功,一个闪身就到了那人面前,帮他接过了一捆稻子,指了指雨棚的方向,顶着滔天雨声用苗语对他说:“去那边吧!”
苗民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点了点头:“谢谢!”
两人把稻子运回雨棚,祁雁又一头扎进雨中去帮其他人,赵戎和姜茂对视一眼,也加入其中。
三人借着轻功在田间穿梭,很快帮忙搬运完了所有稻子,人们在雨棚下聚集,努力抢救着这些被雨水打湿的稻谷。
苗霜撑着油纸伞,和圣子一起来到雨棚下,问道:“怎么样了?”
“多亏了他们帮忙,割好的稻子都救下了,这雨太大,剩下的只能等雨停再收了。”一人道。
“圣子,雨神有没有告诉你,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另一人问。
向久:“至少……要下到明天了。”
“这么大的雨要下到明天?”那苗民惊声道,“圣子,你能不能求求雨神,让雨早点停下?”
向久低下头:“抱歉……”
苗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竟冒着大雨又去田里收稻子。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重,人们各自抢救着自家的稻子,谁也没再开口。
祁雁也被雨淋了个湿透,余光一扫,看到原本停在肩头的蛊蝶已经被雨点砸得掉在了胳膊上,两只翅膀都被打湿了,挣扎着往他肩头爬。
他有些于心不忍,伸手将蝴蝶接到自己指尖,凝聚内力蒸干了蝴蝶翅膀上的水,将它递还给苗霜,重新戴好了面具。
赵戎和姜茂也照猫画虎,苗霜收回蛊蝶,对众人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你们收拾好稻子就回家吧,这些时日都辛苦了,今天就早些休息。”
除此以外却也别无他法,今天的收割被迫终止,愁容满面的人们渐渐散去。
苗霜:“我们也走吧。”
他说着递来一把伞,来时他打着一把,拿了一把,却也没有更多了,两把伞怎么看也不够五个人打。
赵戎主动道:“我就不用了,晒了一下午,淋淋雨正好凉快。”
他淋着雨就往回走,姜茂撑伞牵着圣子,祁雁则接了苗霜那把,同他一起回去。
两人相顾无言,雨声太大,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上山时经过不知谁家的院子,收了一半的稻谷铺在地上,早被雨水浇了个湿透,一个青年正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明明马上就晾干了……”
雨水和他脸上的泪水交织在一起,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哭。
祁雁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将雨伞交给苗霜,自己则走上前去,帮那青年收拾起了稻谷。
青年见有人来了,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一把脸上的水,哽咽道:“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祁雁坚持帮他收拾完了稻谷,拿到避雨处,双手抵住竹筐,催动内力,内力震荡之下水分迅速蒸发,不多时,一筐湿谷子就变成了干的。
那苗民看得呆住了,一时也忘了难过:“这……怎么做到的?”
祁雁没说什么,继续帮他人工烘干了所有稻谷,苗民这才如梦方醒,激动得连连冲他道谢:“谢谢,谢谢你!”
祁雁用苗语道:“不客气。”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对方叫住:“等一下!”
苗民飞快地从水桶里提起一个鱼篓,强行塞进他手中:“自家田里养的鱼,还是活的,拿回去吃!”
祁雁推拒道:“这就不必了吧……”
对方却坚持:“拿着!”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苗霜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快点,这么大的雨,到底想让我等多久?”
苗民这才发现那边还有人,大惊:“大巫?”
祁雁只好提了鱼篓,回到伞下。
苗霜压低声音,不悦道:“我给你治伤,是让你用内力烘谷子用的?”
“那总比用来杀人强。”
“……”
两人撑着一把伞走远了,苗民还在后面喊:“谢谢!有空来我家吃饭——!”
鱼篓里的活鱼离了水,开始乱蹦乱跳,苗霜十分嫌弃,不想被腥水溅到身上:“拿远点。”
“已经没法再远了,”祁雁道,“夫人明明爱吃鱼,此刻怎么又讨厌起来?”
“爱吃熟鱼不等于愿意碰生鱼,”苗霜索性远离了他,“我看你也别打伞了,浑身都湿透了,打伞还有什么用。”
祁雁其实也这么认为,而且这伞太小,根本不够他们两个人打的,强行挤一把伞的后果就是两人都打了等于没打。
他冒着雨跟苗霜一起上山,回到吊脚楼时,竟听到赵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家伙明明跑得最快,却是最晚到的,赵戎两只手各提着一个鱼篓:“刚刚被人硬塞了两篓鱼,那几户人家感谢我们帮忙收稻子,要不是我拿不了了,他们还要给我——咦,将军,您这怎么也有?”
“你被送鱼,没一不小心蹦出几句汉话吧?”祁雁问。
“您就放心吧,我也在苗寨待这么久了,还能学不会几句苗语?”赵戎又看向苗霜,“不过,你们这送鱼是什么习俗吗?怎么家家户户都送鱼啊。”
苗霜:“这些都是稻田里养出来的鱼,收稻之前先收鱼,这个时候各家自然是鱼最多,鱼、米不可或缺,米还得攒到年底用来交税,为了表达感谢,自然就是送鱼了。”
“这样啊,那这么多鱼……”赵戎掂了掂鱼篓,一篓就得有十几条,“咱们晚上吃全鱼宴怎么样!”
苗霜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把鱼拿去给厨子。
赵戎高高兴兴地拎着鱼篓走了,祁雁却高兴不起来,他眉心微蹙,问苗霜道:“你们每年要给官府交多少税?”
“这可说不好,每年都在涨,今年不知道又要涨多少。”
“每年都涨?”祁雁眉头皱得更紧了,“光靠秋粮甚至不够你们纳税,还要从夏粮里拨?”
“秋收之后就是年,过年要消耗不少,还得留着过冬,自然不够交税,只能用夏粮来补,这两年灾害不断,常有损失,纳完了税,许多人家里的米缸已经见底,吃饭甚至还要去找邻居借——不然你以为前任款首为什么要反抗?”
祁雁:“……”
这稻子从一熟变成两熟,产量多了,百姓们的生活却没有半点变好,依然捉襟见肘。
这粮不在百姓手里,也不见得充进国库,究竟被谁贪了,一目了然。
祁雁深黑的眼眸中隐隐有些怒火,百姓们种出来的粮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那些浴血厮杀的戍边将士也不见得日日能吃上饱饭,反倒是尸位素餐的贪官污吏个个中饱私囊,油光满面。
“款首既然愿意信任我,那我也得拿出些实际行动才行,”他语调冷了下来,“我答应夫人的,或许不需要等到季渊死的那天才能实现。”
苗霜诧异道:“你要干什么?”
祁雁看向挂在墙上的刀:“这么好的刀,自然需要个合适的人,以血来祭。”
第97章 第 97 章 别在这,去屋里
苗霜看了看刀, 又看了看他,大致已经猜到他要干什么了,眉梢一挑:“我看前任款首的胆识和你相比还是差些, 你或许不该杀他,该和他好好聊聊, 说不能你们能一拍即合。”
“我跟通敌叛国的人可没什么话好聊,”祁雁道, “更何况他是害你至此的元凶,纵然他本心是为了部族,但所行之事依旧不可原谅。”
苗霜饶有兴味地端详了他一会儿:“行了,别说废话了,你赶紧去洗个澡吧,看你这一身泥水腥水,不洗干净别跟我一桌吃饭。”
祁雁莫名其妙:“明明是你让我去帮忙,现在却又嫌弃我。”
但苗霜素来不讲道理,祁雁洗完澡, 晚饭也准备好了。
厨子真给他们弄了一桌全鱼宴上来,赵戎兴高采烈地帮忙摆好了菜, 还倒好了酒。
祁雁看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这段时间他们住在苗寨,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想必是沾了苗霜的光。
全鱼宴做得色香味俱全,几人喝着酒吃着鱼, 一天的疲劳都在这一顿饭里缓解,但祁雁却有些心不在焉,酒过三巡, 他开口道:“赵戎,姜茂,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们。”
赵戎急忙放下酒碗:“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将军跟我们还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您尽情差遣我们就是了。”
姜茂点点头。
“我想请你们回一趟塞北。”
“回……回塞北?”
“嗯,”祁雁给他满上了酒,“我想知道狄历最近的动向,这里山高水远,消息闭塞,我若一直待在此处,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外界的情况。”
“明白了,这事好说,那我们就回一趟塞北,向兄弟们打听打听,这狄历的消息都传不到晏安城,还得是雁归军最清楚了。”
“千万小心,不要暴|露自己,”祁雁又叮嘱,“一切以自身安危为先。”
“您就放心吧,我们会找机会用暗号跟兄弟们联络,这还是您教我们的呢。”
“好,”祁雁端起酒碗,“那等农忙时节过了,你们就择日启程,提前祝你们一路顺风。”
“干!”
几人举杯痛饮,酒意微醺又劳累了一天,早早回去睡觉了。
苗霜也有些困了,连续不断的雨声实在很是催眠,稍微跟祁雁腻歪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夜半三更时不知为何醒来,却发觉祁雁没在枕边,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人正站在门口,负手立在檐下,望着屋外如织的雨帘。
大雨带走了夏日的暑气,夜深人静时,竟也感到几分凉意,苗霜裹了裹被子,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祁雁……应该快走了吧。
他有时希望他早些痊愈,有时又不希望,他身体越是康复,就意味着离别越近,偶尔他也会想给他下点毒,让他不要好利索才好。
可若不放他离去,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好起来,祁雁有属于自己的结局,纵然他苗霜只是一个局外人,可他终究不能作壁上观,放任生灵涂炭。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和大巫合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这苍生道……简直是深潭泥淖,如附骨之疽,一旦踏进去了,就再难全身而退。
*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才停,天终于放晴时,苗民们急忙去抢收晒谷,一连忙了半月,总算是见缝插针地收完夏粮,插上秋秧。
祁雁他们帮了半个月的忙,连切磋武艺的时间都没有了,赵戎和姜茂休息了两天,便离开苗寨去帮他打听消息,祁雁多给了他们些盘缠,让他们去换两把新刀。
好不容易闲了下来,祁雁只感觉浑身筋骨都潮湿得要发霉了,他在北方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长久的雨季,实在很难适应。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苗霜走到他身边,问道。
祁雁结束了打坐,用内力逼出了侵体的潮气,身体轻松了不少,他站起身:“我想去跟款首谈谈,若想成事,光凭我们几个还是不够的,我需要更多人手。”
苗霜皱了皱眉,很显然他并不想将信任给予更多人。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既然已经把款首带到我面前,就该相信她,相信她慧眼独具,能识别出可用之才。”
苗霜叹了口气:“行吧,我带你去见她。”
祁雁戴上面具,和苗霜一同来到了田款首家,或许是念旧,田语自继任款首以来始终没有搬家,还住在以前的地方。
两人说明来意,田语很痛快地请他们落座,祁雁便也开门见山地道出了自己的计划:“还请款首帮我们寻些好手,最好会些拳脚,且能听懂并会说汉话。”
田语深深看向他,这位祁将军比她预想的还要胆大,她沉吟片刻:“你要多少人?”
“五十人左右。”
“什么时候要?”
“却是不急,年底收税时。”
田语斟酌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寨子里懂拳脚的不少,但会说汉话的人找不出那么多,好在时间充裕,我可以教他们。”
“那就劳烦款首了,”祁雁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将军请说。”
“上次款首赠我的刀确是好刀,这样的刀,我想请款首再帮忙定做五十把。”
“……五十把?”田语多少有些惊讶了,“这刀价格不菲,好一点的要两贯钱,最差的也要一贯钱,苗寨可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银子自然由我掏,款首不必担心,我的身份不便在外行动,只请款首帮忙预定即可。”
听到不用掏钱,田语安心了些:“这样的话,没问题。”
“除此以外,还需……”
祁雁把所需要的东西一一列出,写在了纸上:“还请款首命人低调行事,分批采购,切莫声张。”
苗霜:“我那里刚好有一批破茧的蛊蝶,以此隐藏身份,就算官府找人去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几人敲定了计划,祁雁从京都带来的银箱里拿出了两百两交给田语,田语即刻命人出寨采买。
五十把刀锻造起来可没那么快,只能慢慢等,剩下的材料倒是没多久就买齐了,祁雁开始着手制作弓箭。
之前在将军府时他就做过一把,不过那只是给小孩用的玩具,现在则是货真价实的武器。
苗霜本以为他做些弓箭也就算了,万万没想到某天一觉醒来,就看见自家院子里摆着一张刚刚组装完成的弩。
他眉头跳了跳,看向一旁正在打磨箭杆的祁雁:“你可真刑啊,私造兵器,重罪,私造弩,罪加一等。”
“我都是反贼了,还有什么罪比谋逆更重?”祁雁面不改色,“我若不幸被抓了,夫人记得去探监。”
“探监?”苗霜皮笑肉不笑道,“你要是被抓了,我就是你的同党,咱俩都得被凌迟处死,谁也探不了谁。”
“怎么,夫人害怕了?”
苗霜坐在他腿上,顺势便勾住了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耳垂:“确实怕,我怕你这些兵器不够多,杀伤力不够强。”
祁雁低低笑了,声带的振动近在咫尺:“那就请夫人给我这箭淬点毒,保证杀伤力翻倍。”
“用得着吗?”苗霜不屑道,“杀几个人还至于备这么多武器,你对你的武艺没自信?”
“自然不是,这些兵器是留给他们自保用的。”
苗霜拿起石桌上的弩,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你这玩意,好用吗?”
“夫人不妨试试看?”
苗霜又拿起一支组装好的箭,放在已经拉开的弩弦上,瞄准了远处的树木,扣动弩机。
箭矢嗖地一声射出,竟直接将那棵小树的树干射了个对穿。
苗霜:“……”
他并不会射箭,竟能自如地使用这弩。
他把弩放回桌上,祁雁问:“如何?”
“还不错。”苗霜给出评价。
得到了认可,祁雁唇角微弯,显得有点高兴,就这么抱着他继续组装箭矢,鼻息不断落在苗霜耳边,吹得人很痒。
箭矢一支支在桌上排开,箭镞是苗寨里自己打的,外形稍显粗糙,但并不妨碍使用,边缘已经打磨得十分锋利。
祁雁一个没留神,手指擦过箭镞边缘,指腹立刻被割出一道血口,疼痛让他皱了皱眉,抬手要去吮去伤口上的血。
苗霜却捉住了他的手腕,先他一步含住了他的手指。
祁雁身形一顿。
牙齿用力咬在伤口边缘,带来更强烈的疼痛,污血被悉数挤出,舌尖轻轻扫过受伤的手指,又疼又痒。
苗霜吐掉了那口污血,祁雁指腹的伤口已经开始闭合,伤口愈合带来怪异的酥|麻,顺着皮肤一路向上传递。
祁雁喉头微滚,放下了那支伤他的箭,扳过苗霜的下颌,去舔舐他唇角残余的血迹。
一点未散的血腥味萦绕在唇齿之间,几乎是瞬间勾起了苗霜的兴致,他转了个身,跨坐在对方腿上,伸手捧住他的脸。
这段时间祁雁一直在忙着折腾这些兵器,他们已经很久没亲热了,此刻一发不可收拾,呼吸瞬间变得滚烫起来。
间隙中不知是谁的声音伴随着低喘:“去屋里……”
第98章 第 98 章 将军难道不敢在外面做?……
祁雁抱着苗霜便要起身。
苗霜却狠狠往下一坐, 用力把他压在了原地:“将军连私造弩箭都敢,难道不敢在外面做?”
祁雁:“……”
这二者究竟有什么可比性吗?
苗霜轻轻啃咬他的喉结:“更何况是你先招惹我的。”
喉结边的小痣被牙齿磨碾,祁雁不禁发出一声闷哼, 他再也克制不住,强行抱着苗霜起身, 身形一闪,人已在吊脚楼里。
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遮掩住满室春光。
*
赵戎他们一去数月,盛夏时走,归来已是深秋。
两匹快马直入苗寨,祁雁远远就听到了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赵戎已经箭步冲进小院:“将军!”
“你们怎么才回来?”祁雁上上下下将他们打量了一遍,确认他们没有缺胳膊……没有多缺胳膊少腿,“数月不归,我还以为你们在路上被山匪劫道了。”
“凭我俩这功夫, 我们劫山匪还差不多,”赵戎颇为神气地说, “是我们回来时去了一趟益州,看了看老孟,所以迟了几天。”
祁雁心道这可不止几天,却也没再追问:“孟叔怎样,还好吗?”
“好得很,在益州大营里当军医, 老孟都快混成孟老了,日子过得比在雁归军的时候还滋润。”
“怎么,意思是我以前亏待了你们?”祁雁一扬眉梢, 道。
“开个玩笑,”赵戎哈哈一笑,“不过说真的,咱塞北的生活环境,确实没人家天府之国强啊。”
“行了,废话少说,”祁雁正色下来,“让你们去探听消息,探听得怎么样了?”
赵戎一转身,冲姜茂比了个“请”的动作。
姜茂只得上前:“我们按以前的暗号,跟军营里的兄弟取得了联系,他们说……去年那场沙暴过后,狄历又发动了一次突袭,规模不小,虽然最终被打回去了,但我们这边死了不少人,当然,也没让狄历讨到好处。”
祁雁皱了皱眉。
姜茂:“当时兄弟们都有些心灰意冷,觉得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没想到到了年底,狄历境内突遭大灾,大雪压垮了他们的穹庐,冻死人和牲畜无数,狄历元气大伤,一直到现在都再没来犯境。”
“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大雍气运不该绝,”赵戎插嘴道,“狄历这一遭灾,算是给咱们喘|息的时间了,将军,你说这算不算天助我们?”
“也别那么乐观,”祁雁道,“现在看来,今年之内他们大概率不会再有动作,但明年就说不准了……明年秋天,恐怕就是决一死战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问:“金将军那边呢?”
一听见这仨字,赵戎就把脸一耷拉,抱起胳膊不说话了。
姜茂:“去年那一战后,金将军也不再嚷嚷着要把狄历人逐出王庭了,终日花天酒地,得过且过,恰逢狄历大灾,竟也让他一直混到了现在,这人本事没有,运气倒是不错。”
祁雁叹口气:“如此也好,只要他别再乱下军令,混日子就混日子吧。”
“咱们能不能不聊他了?”赵戎显然对这个人很有成见,“对了,之前听那些苗民说,秋收之后就是他们的年,具体什么时候,还有几天?”
“……你们回来晚了,苗年早过了。”祁雁道。
“什么?!”赵戎大惊,痛心疾首,“过了?我们紧赶慢赶,居然还是没赶上?”
姜茂忍不住拆穿他:“要不是你非要在益州多待两天,胡吃海喝,我们兴许还能赶上。”
“你要是不说出来将军就不会知道……”
祁雁:“虽然苗年过了,但年味应该还没散尽,你们现在去寨子里逛逛,兴许还能赶上年的尾巴。”
“那还等什么,快走啊!”
祁雁也站起身来:“正好我要去寻夫人,随你们一起吧。”
赵戎四下环顾,这才发现苗霜不在家里:“大巫去哪儿了?”
“被款首叫走了。”
三人戴好面具下了山,在寨子里四处闲逛,天色渐晚,路上却没看到几个人影,也不见几缕炊烟。
“将军,您是不是在骗我们?”赵戎怀疑道,“这哪像过年的样子,明明比平常还冷清。”
祁雁皱了皱眉:“不对。”
昨天寨子里还不是这种氛围。
他闭上眼睛,稍微感应了一下,发觉苗民们正在往寨口聚集。
他面色微沉:“你们随我来。”
三人顺着小路往出寨的方向走,又看到有人接二连三从寨口回来,皆是步履匆匆,唉声叹气。
“这是怎么了?”赵戎奇怪地问,“咱回来时不还一切正常吗?”
他们很快到了寨口,有许多苗民在这里聚集,祁雁随机抓住一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还能出什么事,税官来收税了!”
附近的苗民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今年为什么这么早?比往年早了半个月。”
“你们听见了没,今年的税又涨了,比去年涨了一成还多!”
“年年涨,年年涨!当我们家里的粮食都是大风刮来的,他们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群天杀的狗官,是不是要榨干我们身上最后一滴血才甘心?”
“嘘,小点声!”
祁雁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就看到田款首和苗霜都在,田语正在跟税官交涉。
那税官拿着账本,趾高气昂:“不行!一分都不能少!”
“可我们真的拿不出这么多粮食,”田语恳求道,“还请官爷通融些,我们刚经历过战事,寨子里少了许多人,本来就人手不足,今夏又连降大雨,耽误收成,我们自己都要吃不上饭了。就还按去年的数目,我们一定交上,求官爷开恩。”
“不行!”税官不肯退让半分,“上面交代了,一粒米都不能少!你们死人还不是你们自找的!你们之前的那个什么什么款首,和南照串通一气,我们大人还没罚你们呢!今年税收只涨一成,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
田语:“……”
“我呸,”赵戎低声啐了一口,“什么税官,不过是个小吏,居然敢这么猖狂!”
“今年要缴纳的数目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不管你们怎么凑,去偷、去抢随便你们!三天以后我再来,到时候你们要是凑不齐,别怪我们大人不客气。”
那税官说完,骑上马扬鞭而去。
他一走,苗民们顿时炸开了锅,咒骂声叫苦声叹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祁雁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大巫,款首。”
赵戎他们也跟了上来,几月不见,田款首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
“你们跟我来吧。”田语道。
几人跟随她来到她的住处,田语让廖齐屏退了旁人,她抬头看向祁雁:“将军说的计划,或许是时候实施了。”
赵戎还一头雾水:“计划?什么计划?”
祁雁:“我请款首帮我寻五十人,款首可有眉目?”
“已经找好了,都是我的亲信,且大部分是当年大巫选拔的受害者家人,有胆量,不畏死,听候将军差遣,我已经教了他们汉话,只要有大巫的蛊蝶,他们可以冒充汉人,不会被发现。”
“如此便好,”祁雁道,“这三日,还请款首让大家多凑些粮食,缴上税粮所需的数目,您放心,这些粮很快就会回来,只多不少。”
田语点了点头。
税官的到来让苗寨中所剩无几的年味烟消云散,田语发动寨民上缴粮食,连催了三天,周边各寨的税粮都汇集过来。
有些人家里缴上这些粮食,米缸里所剩的米甚至只够再吃十天,田语实在看不下去,将自己的米让渡出来,给族人们分。
苗霜则直接腾空了自家的米缸,除了给明秋和厨子留下十几天的口粮外,其他的一分没剩,圣子则去田语家暂住。
就这样东拼西凑,总算是勉强凑够了指定的数目,三日后的清晨,税官如期而至。
人们将一袋袋米装上粮车,有人前脚放下粮食,后脚就开始抹眼泪,有人甚至抱着米袋号啕大哭起来,死活也不肯放手。
税官带着两个手下抢夺着人们手里的粮食,马鞭狠狠抽在苗民们身上,强迫他们松手。
一个苗族女孩小心翼翼地把半袋粮食放进粮车,转身就要逃跑,眼尖的税官立刻叫住她:“等等!”
女孩身体一僵。
“躲躲闪闪的,怎么,心里有鬼?”税官拿起她放下的那袋粮食,“我看看——噫!这是什么?!”
他从袋子里抓起一把发了霉的糙米,一脸嫌弃地撇在地上,当即抽出马鞭:“大胆刁民!敢拿这种东西糊弄本官?!”
“啊……别!”女孩看到那袋打翻的米,竟用身体去护,她匆忙跪地扒拉着散落的米粒,不顾米已经脏了,和着土一并收敛进米袋里。
眼看着马鞭就要抽到她身上,忽从旁边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扬起的马鞭,死死拽住。
税官抬起头来:“你干什么?!”
“大人何必跟一个孩子置气,”祁雁松开了马鞭,将半袋米递到对方手中,“她的那份,我替她缴了便是。”
税官将信将疑地接过米袋,仔细检查,抓起一把米凑到鼻端去闻:“嗯,这米不错,行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你们。”
他把扎好的米袋扔上了粮车,拿着马鞭对苗民们指指点点:“你们这些刁民,都给我老实点!要是再敢拿些糟米滥竽充数,看本官怎么收拾你们!”
女孩抱着发霉的米袋,哭着跑开了,人们沉默不语,一声不吭地排队缴粮。
赵戎他们把最后的几袋米搬上粮车,税官对着账本仔细核对:“我看看,苗霜家……”
祁雁拿着水袋递到他面前:“大人辛苦一天了,喝口水吧。”
税官瞥他一眼:“你还有点眼力价,你这苗人,汉话倒是说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鸣川。”
“鸣川……”税官又对起了账本,“有点耳生啊,你家交了多少粮?我怎么没印象呢……”
“刚刚您亲自记的,应该在前面那页。”
“是吗?”税官将账本往前翻。
“大人,我来帮您找吧,”祁雁站到他身侧,和他一起看起了账本,伸手去指,“就在这里。”
“哪里?我怎么没看……嗯?!”
税官一句话还没说完,祁雁指向账本的手突然回拨,掐住了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头顶,两只手一推一扭,只听见咔嚓一响,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他的颈骨。
税官甚至还没反应过发生了什么,人已经没了气息,而不远处,赵戎狠狠将另一个小吏的脑袋掼上马车,力道之大,脑浆迸溅。
姜茂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个小吏身后,单臂锁喉,那人一阵手脚乱蹬,很快就没了动静。
三人一击必杀只在瞬息之间,不光被杀的人自己没反应过来,围观的苗民也没一个看懂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人发出惊叫:“杀人了……杀人了!”
苗霜走上前来,看了看地上的三具尸体,有些嫌弃地看向赵戎:“下次能换个干净的方式吗?”
赵戎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抱歉啊,太生气了,没忍住。”
“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换上,”祁雁道,“谁杀的谁穿。”
赵戎看了看那件沾了脑浆的衣服:“……”
三人迅速换好税官的衣服,苗霜撒了一把虫子,饿了许多天的蛊虫飞速啃食起尸体,很快就毁尸灭迹得一干二净。
田语指挥着手下的人搬来几个大箱子,一一打开来,里面是五十把刀、弓十张、弩三把,箭矢若干。
“这些刀你们一人一把。”祁雁道。
五十人有序上前领取了横刀,祁雁又道:“善用弓箭,会打猎者向前一步。”
十几个人出列,看了看弓的数量,又有三人自行退出,刚好分完了十张弓。
祁雁将弩给了姜茂一把,剩下的两把交给了田语:“此物杀伤力巨大,暂且备而不用,切莫在外人面前拿出。”
所有的兵刃都已分完,祁雁跳上粮车:“我们会趁天黑夜袭刺史府,你们尽量在天亮之前抵达,在附近埋伏起来。”
“明白。”
祁雁冲苗霜伸手:“大巫,上车。”
第99章 第 99 章 天快亮了。
苗霜抓住他的手, 借力翻上了马车。
赵戎两人则坐在了车尾,祁雁一扯缰绳调转马头,拉车的马匹嘶鸣一声, 扬尘而去。
满载粮食的马车跑得并不快,抵达黔州刺史府时已是深夜。
黔州鱼龙混杂, 管理松懈,宵禁形同虚设, 他们给了城门守卫几枚铜板便被放进了城。
苗霜提前下了车,在附近找了个隐蔽处藏身,祁雁三人则戴着幻蛊面具冒充税官,缓缓将运粮马车停靠在刺史府门前。
这个时间,州廨早已没人办公了,只有两个值夜的护卫站在门前打瞌睡,被马蹄笃笃声吵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什么人?”
祁雁下了车,走到近前:“我们奉命去苗寨收取今年的税粮, 现已收齐了。”
“怎么这个时间来啊,”护卫打了个哈欠, 不耐烦地摆摆手,“太晚了,刺史大人早不在府中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大人不在府中?那去了何处?”
“你这人问那么多干什么,放班了,当然是出去逍遥快活, 难不成像我们似的,一站站一整夜啊?”
祁雁略一沉吟,又道:“可我们拉着这么多粮食, 也不好运回自己家,万一有所闪失,这罪名我们可担待不起,两位能否通融通融,让我们把马车停进府中,这样总安全些。”
两个护卫对视一眼,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那……那行吧,你们停了车就出来,我警告你们,可别趁机搞些小偷小摸,不然,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他说着噌一声把刀拔出半截,祁雁忙赔笑道:“您放心,就是借给我们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啊。”
“慢着,”另一个护卫又上前,打开米袋,用刀鞘往里戳了戳,随机抽查了数袋,确定里面没藏什么不该藏的东西,这才点头道,“行了,你们进去吧。”
“多谢。”
祁雁把马车驱进府中,正要找地方停,就见有人挑着灯笼朝他们走来,二话不说直接牵走了拉车的两匹马,一边摸着马的鬃毛,一边絮絮叨叨:“我的乖乖哟,可算回来了,被他们弄去做那种腌臜事,累坏了吧。”
祁雁:“……?”
赵戎莫名其妙:“你这马夫,说什么呢,我们是奉刺史之命去收税粮,马也是刺史借给我们的,怎么就腌臜了?”
马夫却根本不理他们,牵着马走远了:“我给你们备了最好的草料,快吃吧。”
赵戎:“你……!”
祁雁制止了他,冲他摇了摇头。
赵戎嘁了一声,这才作罢。
祁雁看着马夫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来时他就注意到了,那两匹拉车的马都是千里良驹,黔中这种荒蛮之地,本不该有,刺史却能随随便便地借给收税的小吏,说明他完全不在乎。
以黔州刺史的俸禄根本买不起这种好马,这些钱从哪里来,只能是从百姓身上剥削来的。
祁雁神色暗了暗,他原路返回,又去跟门口的护卫交涉:“车已经停好了,两位,请问我们的工钱……”
护卫满脸不耐:“都说了让你们明天再来,工钱又不归我们管,赶紧滚赶紧滚。”
祁雁:“可我们忙了一天,饭都还没吃上一口,这大冷天的,就指着这点工钱吃口热饭暖暖身子,两位能不能行行好,好歹付我们一钱半铜,让我们去买碗面吃?”
“嘿,你这人没完没了了是吧?”护卫翻了脸,当场拔出刀来,用刀尖指着他的鼻子,“废话那么多,让你滚就赶紧滚!再来纠缠,半个子儿都别想拿到!”
“我若是非要不可呢?”
“我看你是找死!”
护卫挥刀就朝祁雁砍来,祁雁一个闪身躲过,伸手扣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拧,只听“咔”的一声,腕骨便脱了臼。
护卫手里的刀掉落在地,紧接着是他撕心裂肺的惨叫,祁雁一记手刀切在他颈侧,直接把人劈晕了过去。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另一个护卫惊得后退了一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祁雁没给他说第二句话的机会,也把人劈晕了。
赵戎他们脱下两个护卫的衣服换到自己身上,又找来绳子,把他们捆了个严严实实。
苗霜这才从暗处现出身来,从大开的府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顺手给那两个晕倒的护卫下了哑毒。
两人被扔在墙角,赵戎和姜茂代替他们站在了门口,祁雁吩咐道:“你们先在这里守着,我和夫人进去看看。”
“明白。”
他们本来打算趁深夜刺杀刺史,却不想刺史竟不在府中,但也不排除是不想干活故意说自己不在,得验了才知真假。
刺史府前院办公,后院便是刺史的居所,两人推开院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什么动静,祁雁箭步上前,拔刀指向动静的源头,却发现那并不是刺史。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瘫坐在地,身边是打翻的水桶,动静应该就是这东西发出的。
“别、别杀我……”小姑娘抱住胳膊,被雪亮的刀锋吓得瑟瑟发抖,“我有在好好干活,有在好好干活的……”
两人对视一眼,祁雁收了刀,蹲下身来:“你是……?”
一句话还没问完,小姑娘已经吓得连连后退,衣服被地上的污水打湿了都不知道,机械地重复着:“没有偷懒……没有偷懒!别打我……”
苗霜把手按在祁雁肩头,把人扒拉到一边,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向蜷缩在地的人:“她好像神智不太清醒。”
祁雁让开位置,苗霜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一枚药丸出来,递给小姑娘:“把这个吃了。”
小姑娘瑟缩着抬头,看了他一会儿,眼神慢慢变得迷离,竟真的接过药丸,塞进了嘴里。
片刻后,苗霜把她从地上扶起,问道:“好些了吗?”
小姑娘神智渐渐清明,终于能正常说话了,但她看起来还是很害怕,甚至不敢和他们对视,声音细若蚊蚋:“你、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来找冯刺史,你可有见他?”祁雁道。
“他、他出去了,今晚……不在府中。”
“去了哪里?”
“我不知……”
“何时回来?”
“在、在外面过夜,天亮上值时,就、就回来了。”
倒是和护卫说的八九不离十。
祁雁放轻了声音,又问:“你是他的什么人,为何住在这府中?”
“我是……刺史大人的婢女,今夜轮到我照顾大人,但大人嫌我照顾得不好,生气,就去外面了。”
“照顾?”祁雁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两个字不太对劲,“看你的年纪,还没成年吧?”
“我……”小姑娘眼神躲闪,“成、成年了的。”
“你说今夜轮到你,意思是像你一样的……‘婢女’,还有别人?”
“嗯……有……”
“能带我们去见见吗?”
“……”
小姑娘不再说话了,苗霜看了看她挽起的袖子,纤细的胳膊上有许多伤痕,青紫交叠,像是被掐出来的,十指肿胀泛红,应是用冷水洗衣服时冻伤了手。
“不用问她了,我们自己去找,”苗霜道,“我已经知道在何处了。”
祁雁闭上眼感应了一下,也捕捉道这座府邸中其他人的踪迹,两人向着同一个方向走去,来到柴房门口。
门上挂着一把锁,祁雁手起刀落将锁头斩断,推门的瞬间,里面传来一片惊叫。
屋内没有掌灯,昏暗一片,但借着绝佳的夜视能力,他们还是看清里面有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她们蜷缩在狭小的柴房里,神色畏缩。
苗霜的视线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伤。
府中的仆从全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想也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苗霜冷笑一声:“这位冯大人,口味还真重啊。”
忽然,他袖子里的白蛇爬到他肩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你说什么?”苗霜面色一变。
祁雁仔细听了听,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听不懂蛇语,问道:“怎么了?”
苗霜从门口拿了灯笼,进了柴房,停在其中一个少女面前,那少女慢慢抬起头来,呆呆看向他,许久才认出他的脸般,不确定道:“大……大巫?”
“什么?”祁雁也走上前来,“她是苗人?”
“她已经失踪两年多了,”苗霜声音发沉,“她的父亲因为反对前任款首与南照合谋,被款首的人暗中杀害,寨子里没人为她做主,她便偷偷出寨报官,却一去不回。”
苗霜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没想到,她竟在这里。”
祁雁深吸一口气。
他离开柴房,把门口的两个喊进来帮忙。
赵戎看到后院的景象,先是瞳孔地震,而后破口大骂:“姓冯的这狗官!畜牲!他怎么干得出这种事!”
苗霜和姜茂将那几个少女搀扶了出去,先找了间干净的厢房安顿她们,又在屋子里点了安神香,紧绷的女孩们精神渐渐放松下来,互相依偎着沉沉睡去。
“天快亮了。”祁雁道。
窗外,东方一线已经吐白,天光破晓,漫漫长夜终至尽头。
“寨子里的人也该到了吧?”他又问。
苗霜点了点头。
*
冯刺史和往常一样去州廨上值,和往常一样迟到了半个时辰。
他刚从令人迷醉的温柔乡里出来,满身的胭脂水粉味儿,打着哈欠,拖着一身还没睡醒的懒骨头跨进了州廨大门。
今天的刺史府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似乎是今日在门口值守的护卫格外有精神,他眉目含笑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哼着小曲儿进了自己办公的厅堂。
“清正廉明”四个大字高悬于顶,恢宏气派,只不过这堂下坐的却不是他自己,冯刺史揉了揉眼,还以为自己没睡醒,定睛又瞧,发现自己的位置上的确坐着别人。
冯刺史登时拉下脸来,咳嗽两声,故意踏重步子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起来,这是你坐的地方吗?”
那人无动于衷,冯刺史深深叹气:“我说庞长史,你有必要吗?等我任职期满,这刺史之位自然是你的,你又何苦在意这一年半载——快点起来!”
祁雁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慢慢抬起头来。
幻术褪去,他的面容一点点变得清晰,清晨的日光照进屋子,映亮“清正廉明”的金字牌匾,映亮他冷峻的面容。
冯刺史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哆哆嗦嗦地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他:“你……你……”
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他面色煞白,本能地倒退一步,却脚下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鬼……鬼啊!!”
第100章 第 100 章 杀,一个不留。
祁雁站起身来, 一步步向他逼近:“冯大人究竟是见了鬼,还是心里有鬼?”
“别、别过来……别过来!”
冯刺史拼命往后退去,屁股坐在地上挪了几步, 又颤抖着转身往前爬,好不容易要爬到门口了, 却听得“砰”一声,大堂的门被人狠狠关上。
他这才注意到堂内还有别人, 那两人守着大门拦住了他的去路,身上穿着刺史府护卫的衣服,却顶着两张陌生的脸。
“你、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冯刺史两股战战,冷汗涔涔,拼命伸手去扒紧闭的大门,“来人啊!救命啊!”
“别叫了,你手下的人都已经被我们绑起来扔进马厩了,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赵戎抱着胳膊看他。
冯刺史被吓得没了力气,又跌坐回地上,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艰难露出个笑脸:“两位,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他看向祁雁,又不太敢看他:“祁将军……你到底,到底是人是鬼?”
“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觉得自己见鬼。”祁雁淡淡道。
“可、可是……我之前都看见你的脑袋了,亲眼所见啊!你你这……你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嘛……”
冯刺史眼珠一转,又往前爬了两步, 跪在祁雁脚边,谄媚道:“将军,您这一招金蝉脱壳, 使得实在是妙啊,可陛下那边……要不这样,这事我替您瞒下来,只要您饶我一命,我把我这黔中观察使的位置让给您坐,从今往后,黔中一道,您最大,您说了算,您看怎么样?”
祁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没有一点波澜:“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
冯刺史大惊,慌忙摆手:“不不不,活人也能,活人也能!”
祁雁:“更何况,黔中观察使的职位本就是陛下赐给我的,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何须你来‘让’?”
“不是……这……”
祁雁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我且问你,你后院关着的那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从哪来的?”
“什么?”冯刺史愣了一下,眼神躲闪,“这……她们都是我的婢女,既然是婢女,那自然是……买来的。”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情:“将军若是看上了哪个,我送给您就是,何至于这般大动干戈啊……”
祁雁眯了眯眼:“你确定她们是你买来的?那我问你,何年何月从何处购得,卖家是谁,花费银钱几何?!”
陡然抬高的音量把冯刺史吓得一激灵,祁雁狠狠把他抵在门上:“那里面有个叫黎新的苗族女孩,也是你买来的?”
“我……这……”
“昨天我连夜查阅了你们的卷宗,两年前有苗民来到州廨报案,说苗寨款首和南照勾结,她父亲因反对款首而被杀害,她求官府为她做主,还她一个公道,司法参军接了她的报案,最后却不了了之——这个报案的苗民就叫黎新。”
“她冒着生命危险出寨报官,一去不返,族人只当她失踪了,却不想被你这个她求着为她做主的官老爷幽禁在此!苗寨款首和南照勾结意图反叛的消息是你上报朝廷的,我来向你调取苗民资料时还问过你,你说是你的线人给你传递的消息,现在看来根本没有什么线人,就是这个来报案的苗族女孩告诉你的吧?”
祁雁死死地盯着他,漆黑眼眸中暗流翻涌:“她可是你的大恩人,若不是她,南照犯境,陛下追究下来,第一个被杀头的就是你!现在你督察有功,非但没被罚,还得了赏赐,可你如何对待保住你项上人头荣华富贵的黎新?冯大人,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他松开手,冯刺史一摊烂泥般跌坐在地,他双目失神,汗出如浆:“我……我……”
祁雁:“我身为黔中观察使,负责考察黔中一道各州县所有官员,我刚来黔州那天就该杀了你,何至于让你为非作歹到今天。”
腰间佩刀已然出鞘,寒光闪过,锋利的刀刃瞬间割开了对方的喉管,鲜血喷溅满地。
祁雁将横刀轻轻一挥,刀刃上沾染的鲜血便顺着刀尖滑落,刀身又变得雪亮无匹。
他还刀入鞘,密密麻麻的蛊虫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将地上的尸体分食干净,连血都没留下一滴。
苗霜从转角处走出,祁雁不用回头就知道是他,问道:“那几个女孩怎么样了?”
“缓过来些了,等事情结束,我就让他们把黎新送回寨子,至于其他人,你想办法帮她们找个去处吧。”
“我会尽快帮她们找到家人,”祁雁道,“冯刺史已经死了,赵戎廖齐,去把抓住的那些人都押过来。”
“是。”
祁雁又转头看向苗霜:“接下来,还得靠夫人了。”
苗霜打了个哈欠:“一夜没睡,我都困了,等事情结束,将军可得好好补偿我。”
“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州廨所有人都被押到了前院,上到长史司马,下至仆从杂役,林林总总百十号人。
天刚亮时苗民们就已经赶到,完全接管了刺史府,早上官员们一上值,来一个便绑一个,哪怕今天不当值的也去家里强行捆了来,现在他们都中了苗霜的毒,没有半分反抗之力。
官员们哪里见过这阵仗,吓晕过去好几个,此刻又被一一叫醒,在院子里跪着。
苗霜给他们解了哑毒,祁雁的视线在他们身上环顾一圈,吩咐道:“给庞长史松绑。”
两个苗民给人松了绑,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庞长史揉了揉被绑疼的胳膊,急忙冲祁雁作揖行礼:“见过观察使大人,去年大人来黔州上任,下官都没能见上大人一面,遗憾至今哪!今日一见,大人果然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啊!您这一来,我们州廨都蓬荜生辉!”
祁雁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长史不必说那么多客套话,考察官员是我职责所在,大家都是给陛下干活的,祁某今日多有得罪,还望诸位海涵。”
官员们面面相觑。
海涵?这都五花大绑了,周围还围着一圈凶神恶煞的手下,个个佩刀,看起来一言不合就要砍个脑袋,想不海涵行吗?
“是是是,下官理解,理解,”庞长史一见有转圜余地,立刻摆出一副无条件配合的姿态,“您看您要查什么,怎么查,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祁雁将一枚真言蛊放进他手中:“长史只需拿着这个,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
“这……”庞长史看着手心那只小小的虫蛹,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只能答应,“没问题,您尽管问,下官一定据实以报。”
祁雁:“长史在黔州任职这几年,可有贪污受贿,鱼肉百姓?”
庞长史连连摇头:“不敢不敢,这等行径,为人所不齿,下官绝对不敢哪!”
真言蛊一歪,在他手心躺倒。
祁雁暗自冷笑了下,面上神色不显,继续问:“可有和冯刺史串通一气,奸|淫|妇女?”
“不能,绝对不能!”庞长史义正辞严,“大人的意思是,冯大人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下官完全不知啊!大人明鉴,姓冯的真不是个好东西,下官早就对他有所不满,可我只是区区长史,也是无可奈何,大人您看……”
真言蛊躺着,立起来,又躺下。
只有“对冯刺史不满”一句话是真的。
至于为什么不满,只怕是觉得自己捞到的油水还不够多。
祁雁拿回真言蛊,摆了摆手:“带下去吧。”
庞长史被押到一边,不明所以:“这……到底什么意思?”
祁雁不理会他,又转而询问下一个:“司马。”
黔州司马吓得一激灵:“下官在,下官在。”
“在任这些年,可有贪污受贿?”
司马看着掌心的虫蛹,艰难吞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有……有……”
真言蛊没动静。
“哦?贪了多少银子,又收了多少贿赂?”祁雁道。
“这……”司马紧张得额头冒了汗,伸手颤巍巍地比了个“一”,“一、一百两。”
真言蛊躺倒了。
司马吓得脊背都绷直了:“不不不,一千两,一千两!”
真言蛊还是没起来。
司马还想改口,祁雁却不再给他机会:“下去吧。”
被问了两个,其他人已是人人自危,忍不住交头接耳,祁雁的视线一扫来,他们又瞬间噤若寒蝉。
“司法参军何在?”
一人起身上前:“下官在。”
“两年前你接了黎新的报案,为何不查?”
“下官……想查,”司法参军一脸为难,“可那苗寨戒备森严,我能调遣的就那么几十号人,根本进不去啊,而且不知为何,冯大人他……不让我查,我只是一小小参军,哪敢和刺史大人对着干。”
真言蛊稳稳立着。
祁雁:“我观州廨卷宗,一年下来也有不少报案,但你处理最多的是打架斗殴,偷窃抢劫,至于人命案子,人口失踪,几乎全以意外死亡、自行离乡外出结案,却是为何?”
司法参军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黔地荒蛮,这户籍呢从没有一天真正对上过——这是司户参军的事,可不归我管——那些人口失踪,有一部分是户籍里没有的人,根本就没法查,一部分是真的离乡外出了,因各种原因未能按时归来,家人就报了失踪,他们不在黔州失踪,我也无能为力,最多只能发一封协查文书,这一来一回,时间都不知道过去多久,最后往往便不了了之了。”
真言蛊依然立着。
“至于最后一部分……”司法参军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是……是刺史大人他催促下官草草结案,案子若是不结,就影响他的功绩,他还叫下官没事就别立案,接了报案又查不了,完全是给他添麻烦。”
祁雁:“……”
“人命案,也是那些原因,黔地本来就乱,除了那些异族,还有各种逃难而来的江湖人,这些人哪个身上没背着几条人命,聚众械斗时有发生,谋财害命也不在少数,下官尽自己所能去查,实在超出能力范围了,也就只能……草草了结,州廨这些捕快们干活都是为混口饭吃,不能真叫人送上自己的性命不是。”
真言蛊自始至终没有一丝晃动,祁雁闭了闭眼:“你先下去吧。”
司法参军被带到了院子的另一边,苗民们守在四周,依然没有放他离去。
祁雁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问询完了所有的人,官员们被问了各种问题,最终分成了两拨,长史司马等人在左手边,司法、司仓参军等人在右手边,人数几乎对半,而仆从杂役只是问了简单的问题,例如有没有谋财害命之类,绝大部分都在右手边。
日渐西沉,天色已晚,祁雁也有些累了,他按了按眉心,对右手边的人道:“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可以走了,记住,对外不可声张一字半句,明日起还来州廨上值,一切照旧。”
官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先开口应道:“明白,全凭大人定夺。”
众人纷纷附和,接二连三离开了刺史府,苗霜靠在廊下打盹,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指尖微动,给所有人下了追踪蛊。
院子里一下子空了大半,剩下的人有些耐不住了,庞长史开口询问道:“那我们呢?我们是不是也能走了?”
祁雁冲他笑了笑。
看到这笑容,庞长史心放下了不少,张口就是早已准备好的阿谀奉承:“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刺史府的大门被人重重关上。
祁雁神色一凛,冷冷道:“杀,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