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
祝公公望着那碗“佳肴”咽了咽口水,假惺惺地谦让道:“将军,请?”
祁雁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剩菜,本就色泽难辨的糊糊还被苗霜加了料,正有蛆虫在碗里爬。
“不了,公公吃吧。”他道。
祝公公美滋滋地坐下来,在众人异样又惊恐的眼神中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那碗菜。
发现他们都在盯着自己,祝公公还以为他们是馋,顿时吃得更快了。
一个小太监想出言制止他,又被另一个拉住,农户夫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诡异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有祁雁看明白了——一只蓝色的蛊蝶停在祝公公头顶,翅膀开合间落下鳞粉,那碗满是蛆虫的剩菜在祝公公眼中只怕已经变成了什么山珍海味。
“别站着了,都吃饭吧。”祁雁道。
虽然只有稀粥咸菜,但他并不挑,苗霜看起来完全不打算吃,慢条斯理地啃着干粮,啃了两口又嫌硬,丢给祁雁。
祁雁看了看还饿着的农户夫妇,意识到刚刚那碗剩菜的作用,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将苗霜死活不喝的稀粥给了他们,又让车夫从车上搬了一袋米。
农户夫妇终于明白这个坐在轮椅上的才是“朝廷命官”,看着那袋送进厨房的米,感动得快要落下泪来,又要给他磕头。
祁雁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快些吃饭。
农户夫妇分完了一碗稀粥,也冷静下来,妇人十分愧疚地说:“刚刚冲撞了大人,真是对不起,我一时气急,就……”
“无妨,是我们强人所难在先。”祁雁道,“不过,两位家里甚至拿不出一顿饭的口粮,这个冬天要怎么度过?”
提到这个,男人的神色黯淡下去,深深叹了口气:“活一天算一天吧,实在不行,我也去响应那招兵令,只是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他们还要不要我。”
祁雁看了看他鬓边的白发,皱起眉头:“招兵?为何招兵?”
“大人不知道吗?说是半年前从京都调来的祁……祁什么雁将军从我们这借了两万兵马平叛苗乱,伤亡惨重,急需补充,所以发了招兵令,自愿入伍,我的两个儿子都去了。”
祁雁将军本人:“……”
伤亡惨重?
那时他分明做了充足的战前准备,加上大巫没有出手,他们以压倒性的优势镇压住了反叛的苗民,甚至追击到了边境,杀了南照军队一个措手不及,将他们灰头土脸地赶了回去。
总共伤亡人数不过几百,何来“惨重”一说?
祁雁眉头紧锁,觉得这事蹊跷极了:“你的两个儿子都去参军,那家里的田谁来种?”
“……哪还有田啊,大人,”男人苦笑,“近些年天灾不断,辛苦一年,到头来颗粒无收,交不上税,吃不上饭,只能把地贱卖给权贵,再从他们手里租地来种,又被克扣一番,最后的那点收成还不够糊口。”
祁雁:“……”
“不过,虽然没田了,但现在应招入伍就能免除赋税,官府给发粮食,给衣服穿,等我那两个儿子入了军籍,兴许日子就会好过起来了呢?”
男人说着,脸上又洋溢出笑容,或许正是这份对未来的憧憬,才能让他们在饥寒交迫中度过这个冬天。
但祁雁却高兴不起来。
近些年战争不断,百姓从无安宁之时,士兵们死的死逃的逃,就算打了胜仗归来,也要长期在边境留驻,不能回家务农,农时被耽误,又遇灾年,土地兼并更加严重,兵农合一的制度已经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新兴的募兵制度看似是好事,可这些招募来的兵就只是兵,由将领长期统帅,长此以往,将领必定拥兵自重,多方势力割据,天下必将大乱。
祁家的雁归军就是由招募而来,这也是季渊如此忌惮他的原因,没想到季渊千防万防,募兵制还是在各地兴起了。
不改却也不行,不改就没人愿意应征,招不到兵就没法打仗,没法抵御外敌……这似乎已经成了必死之局。
不过现阶段对于百姓来说,或许确实是件好事,只是不知道这最后的安宁还能维持多久。
祁雁心情复杂地喝完了粥,吃完了苗霜强行塞给他的饼子,吃得颇有些食不甘味。
饭后,他们又给农户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农户家中,祁雁看了看远处那些笼罩在夜色中的大好良田,那曾是百姓们安身立命之本,而今,却成了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
他轻叹口气:“我们进城看看吧。”
反正这里没人认识他,就算知道他的名字,也没见过他的脸。
车马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城,这里的情况果然如祁雁所料,流民较其他地方少了许多,大抵是那募兵令的原因,但凡还身体健康,能行动的,都去报名了。
才刚进城,祝公公就闹了起来,捂着肚子,疼得脸色煞白:“哎呦……我这肚子怎么这么疼!刚刚那两个刁民给我吃了什么?!”
祁雁听着后车传来的动静,低声问苗霜道:“你要在这里解决掉他?”
苗霜懒洋洋地靠在马车里,可能是没吃饱,和袖子里的蛇一样不想动弹:“都让他跟了一路,也差不多得了,马上就要进入黔地,你还真想把他带回我家不成?”
“那你不妨给他个痛快。”祁雁道。
“将军怎么还这么心软?”苗霜眯了眯眼,“忘了当初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没这意思,只是一直放任他吵闹,难免生出事端,没这个累赘,我们就能快些赶路,早日抵达苗疆。”
“早日抵达苗疆”这几个字莫名取悦了苗霜,他轻挑眉梢:“好啊,明日启程前我就替你解决掉他,也帮咱们的陛下了却一桩心事。”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住下,这个时节客栈也没什么生意,好不容易来了人,自然拿出了最大的热情招待。
祝公公一进客栈就嚷嚷着要出恭,祁雁多给了些钱,让小二帮忙照顾着,又要了离祝公公最远的一间房,给苗霜单独点了些饭菜。
这里的伙食也很一般,但至少比稀粥咸菜强多了,苗霜勉为其难地吃了些,又喂饱了蛇。
祝公公被一碗馊菜搞得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一会儿吵着要去医馆看病,一会儿又吵着要把那两个刁民砍头,后来更是骂起了祁雁,说要去陛下那里告他的状。
次日清晨,祁雁不顾他反对坚决要启程,早已虚脱的祝公公白着一张满是赘肉的脸,颤抖着伸出手,气喘吁吁地说:“我看你们是……存心想害死我!”
“怎么会呢,”苗霜端着一碗乌漆麻黑的药汁来到他面前,笑眯眯道,“公公把这碗药喝了,立马就不疼了。”
祝公公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猩红眼眸,觉得那笑容像是蛇在吐信,他还记得这位大巫是怎么在陛下面前算计他,也记得昨晚那碗菜是苗霜端给他的。
当时他分明没想吃,可不知为什么,在看到那碗菜的瞬间整个人变得饥饿至极,望着碗里那肥美诱人的五花肉,根本克制不住自己。
现在想来,定是这位大巫在那碗肉里下了毒,毕竟除了那碗肉,他们吃的东西全都一样。
难怪他让祁雁吃时祁雁不吃,他们一定是串通好的!
这位大巫早已和那该死的祁雁将军站在了一条船上,陛下放他们离开京都就是放虎归山,他得快点给京都传封书信,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汇报给陛下。
祝公公挣扎着要爬起来,想去打落苗霜手里的药碗,可他浑身虚脱,早已没半点力气,非但没打落,反而被苗霜掐住下颌,强行把那碗药灌进了肚子。
祝公公被呛得直翻白眼,咳得死去活来,苗霜却吩咐旁边的小太监:“快扶公公上车,我们要启程了。”
同时一脸嫌弃地用手帕狠狠擦拭手指,这位公公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油,摸他一手,恶心死了。
苗霜说完就离开了,小太监们看了看一滩烂泥般的祝公公,战战兢兢地将他搀扶起来,半背半拖地往楼下走。
两刻钟后,马车再度启程。
他们出了城,直奔寥无人迹的荒野,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停了下来。
祝公公喝下那碗药后就没了动静,苗霜算算时间,感觉差不多了,吩咐小太监道:“把人扶下来吧,别弄脏了马车。”
祝公公连站都站不稳,下车的瞬间人就是一歪,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那血红得发黑,腥臭无比,小太监被吓得一个激灵,松开了手。
没了人搀扶,祝公公整个人向前扑倒,直挺挺倒进自己吐出的那滩血泊里。
“……公公,公公!”小太监们吓坏了,还想要去扶他,可祝公公一动不动,倒在地上也不挣扎。
其中一个小太监壮着胆子,用尽全身力气,努力把祝公公翻了过来,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公公……公公他……”小太监吓得语无伦次,甚至不敢把那个“死”字说出口,望着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神情呆滞。
苗霜拔开一支竹管,将里面的蛊虫倾倒在尸体上,饿了许多天的蛊虫疯了般一拥而上,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将血肉啃噬殆尽,只剩白骨,再过一会儿,连白骨也被消灭干净,包括地上那滩血迹。
路面上干干净净,除了泥土和石子什么都没有,没人知道这里刚刚死过一个人。
小太监被这一幕吓得尖叫起来,抱头鼠窜,苗霜来到他面前,捏住他的手腕,似笑非笑地说:“是祝公公选中了你们两个,让你们随行服侍他吧?”
小太监浑身发抖,磕磕巴巴地说:“我们……我们是奉陛下之命……”
“祝公公不喜欢你们,才会选中你们,”苗霜撸起他的袖子,露出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淤青,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掐的,“现在祝公公死了,你们应该高兴才对,不是吗?”
“可、可是……”
“明秋,我觉得大巫说得对,”另一个小太监拉了拉他的袖子,“还在宫里的时候,祝公公就对我们时常打骂,这一路上更是变本加厉,有什么火都往我们身上撒,我们都快被他打死了,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可是,我们要回去复命的啊,”被称作明秋的小太监欲哭无泪,“现在祝公公死了,我们要怎么跟陛下交代……”
“放心,陛下不会怪罪你们,说不定还会赏你们,”苗霜安抚他们道,“你们不是要传信给京都吗?就在信里写,祝公公来到南方后水土不服,吃坏肚子患了痢疾,加上年事已高,不幸病重去世了。”
明秋有些纠结:“这样……行吗……”
另一个小太监听到苗霜说“会赏你们”,目光不禁闪了闪:“那就听大巫的,大巫说怎么写,我们就怎么写。”
“真机灵,”苗霜赞许地看向他,“叫什么名字?”
“奴婢明冬。”
“你和明秋是兄弟?”
明冬摇了摇头。
看起来只是被赐了同样的姓氏,难怪长得一点不像,苗霜没再说什么:“上车,我们该走了。”
没了祝公公这个拖累,马车都跑得轻快许多,一行人再次上了官道,跋山涉水,向着黔州而去。
都说蜀道难行,殊不知黔道更是险之又险,常常车驾不通,只能骑马,对于祁雁这个腿不能行的残废来说,实在是苦不堪言。
一路上祁雁都很沉默,也不知是连日赶路已经耗尽体力,还是沿途见闻更令人精神萎靡。
他已经没必要再去其他地方看了,正如景行所说,这大雍的江山早已被蠹虫蛀得不成样子,百姓们流离失所,达官贵人夜夜笙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而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再看下去,也不过是为自己徒增烦恼。
他只能寄希望于苗霜没有骗他,真的有办法将他治好,不然他拖着这样一副残躯,行动都成困难,又谈何谋划其他。
接近黔州时,路终于好走了些,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来到黔州刺史府。
黔地偏远,官道上的驿站数量都变得零星可数,因观察使常年由刺史兼任,也没有另建府邸,只能继续借用刺史府,黔州刺史给他让出了一间屋子,作为他的工作场所。
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
皇帝并没打算让他真的当好这个观察使,这一点谁都心知肚明。
但冯刺史还是热情招待了他,一见面就激动地跟他寒暄起来:“祁将军,哦不,祁大人!你我还真是有缘,时隔这么久了,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
上次祁雁来黔地平叛苗乱,从刺史府调取过苗民的资料,和冯刺史也算熟识,他点了点头:“冯刺史,幸会。”
“快快请进,”冯刺史望向停在府前的车马,“祁大人此行就自己吗?没带家眷?”
“有夫人随行,但夫人怕生,不肯下车,让刺史见笑了。”
在马车里等待的苗霜:“……”
“我们也不在此逗留,”祁雁掏出随身携带的敕牒,“还请冯刺史查验凭证,等验完了,我便要去一趟苗寨,视察那里的情况。”
“祁大人未免太急,这苗寨……”冯刺史欲言又止,接过敕牒随意看了看就收起,“我与祁大人早见过面,还能有假不成,我本来还要给大人准备接风宴,可大人这般急……罢了,等大人有时间,下官再为您接风洗尘吧。”
祁雁点了点头。
马车在刺史府短暂停留,又很快离开,冯刺史一直目送他们远去,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他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什么祁将军,祁大人,”冯刺史用力捏着那敕牒,拂袖而去,“一个瘫子,也敢压在我头上?”
*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山脚下。
这里是黔地最大的苗民聚集地,数不清的吊脚楼依山而建,清澈溪流自山脉间蜿蜒流过,整齐的梯田一层层阶梯向上,此时的晏安城隆冬还未结束,而山间苗寨已染上点点新绿。
这不是祁雁第一次来,但不论什么时候,他都要为眼前的景色所震撼。
暮色四合,神秘的苗寨也渐渐沉入静谧的夜晚之中,零星的光亮在山间亮起,倒映在溪流之上,与夜幕上的长河交相辉映。
苗霜从车上跳了下来,舒展一番筋骨:“赶了这么久的路,也总算是到家了,来吧将军,再往里走马车就上不去了——”
他看了看蜿蜒崎岖的山路,又看了看祁雁的轮椅,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
祁雁还在欣赏山间之景,听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偏过头来:“怎么?”
“你要怎么上去?”苗霜说,“难不成要我背你?”
第27章 第 27 章 怎么不敢看我,夫君?……
祁雁回想起之前在将军府时, 他不小心摔倒在地,苗霜拉他起来都很费劲的样子,婉拒道:“不必了吧, 让他们……”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沉在暮色中的苗寨亮起了更多的光点, 并在迅速移动,向他们所在的方位而来。
看来这些苗民已经发现他们了。
苗寨与世隔绝, 少有人至,突然多了这么一群外来者,会引起注意倒也正常。
几十个苗民举着火把,截住了他们的去路,用苗语询问他们是什么人。
先前祁雁平叛苗乱时也学过一些苗语,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句子,但并不会说。
他将目光投向苗霜,还不等苗霜开口,苗民中已经有眼尖的认出了他:“大巫?是大巫吗?”
“大巫”二字一石激起千层浪, 苗民们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纷纷围上前:“大巫回来了, 是大巫回来了!”
他们这边的喧闹惊动了更多的人,“大巫回来了”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在整个苗寨中散播开来,原本寂静的苗寨空前地热闹起来。
苗霜被他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这个问他之前去了哪里, 那个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吵得他头都大了。
再看一眼还置身事外的祁雁,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加不爽, 顿时捉弄之心大起,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开口道:“我不光回来了,还带了人一起回来。”
他笑吟吟地看向祁雁:“对吧,夫君?”
祁雁:“……”
夫……君……
他从没想过苗霜第一次用这种称谓称呼他,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只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下意识地攥紧了轮椅扶手。
一瞬间所有的苗民都安静下来,他们满脸震惊地看了看苗霜,又看了看祁雁,借着火把的光亮,有人认出了他的脸:“他……他是……那位汉人将军!”
周遭的空气在某个瞬间鸦雀无声,不知是谁的火把燃烧,发出噼啪的一响。
无数道目光向祁雁投来,层叠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苗民们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似乎不知道“大巫成亲了”“大巫成亲的对象是汉人”“这汉人还是半年前率兵血洗苗寨的将军”哪个消息更震撼,惊讶、猜疑、失望、愤怒在人群中传递交汇,终于被燃烧的火焰彻底点燃,迸裂般沸腾。
那些苗语一声叠着一声,祁雁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他们的眼神要将自己活活凌迟。
直到一声暴怒的大喊盖过了所有议论:“大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苗霜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我带着夫君回到苗寨,你们应当以最高的礼节迎接我们进去,而不是站在这里,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句“我们”更是让苗民炸开了锅,刚刚说话的人又道:“大巫怎能和汉人成亲?!”
“我与谁成亲,什么时候轮到长老你来置喙?”苗霜神色一凛,“大巫从不听款首以外任何人的话,长老该不会忘了吧?这还没有你说话的份,让款首出来见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苗霜一见他们这反应,不禁笑了:“怎么?难道半年过去,你们还没选出新任款首?”
诡异的沉默在苗民间蔓延。
“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更没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我就是和阿猫阿狗成亲也只看我心情,”苗霜冷冷道,“都给我让开,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白蛇爬到他肩头,嘶嘶地吐着蛇信,火光在它红玛瑙般的眼中跳跃,显得妖异又诡谲。
不知是谁先让开了位置,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撕裂出一道缺口,苗民们纷纷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可供同行的路来。
苗霜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肩头的白蛇审视着在场所有人,竟没有一个再敢上来阻拦。
祁雁也迅速操纵轮椅跟了上去。
长老看着他们的背影,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没有蛊王血,他们根本约束不了大巫,前任款首被祁雁所杀,蛊王血也一并没了,现在这个完全失控的大巫回到苗寨,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想到这个,他就更加忍不住痛恨起那个罪魁祸首来,死死地盯着祁雁,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
祁雁跟着苗霜又往山上走了一段,山路越来越陡峭,他的轮椅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
他不得不开口唤他:“苗霜。”
苗霜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虽然刚和长老爆发过争执,但大巫毕竟是大巫,还是有一些苗民自发地跟在他们身后,举着火把为他们照明,护送他们上山。
他点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将祁雁连人带椅抬了上去,放在自家门口。
“辛苦了,”他对他们说,“这里不用你们了,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
“哎,”憨厚的苗民挠了挠头,“大巫也早些休息。”
苗民们陆续离去,深山中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苗霜推开门进了屋,点燃了屋里的油灯。
屋里十分干净,应该经常有人来打扫,祁雁四处看了看,这里已经十分接近山顶,比他们还高的只有山顶那座大屋,应当是款首的居所。
看刚刚那些苗民的反应,新任款首还没选出来,那屋子里漆黑一片,应该没有人住。
祁雁来到栏杆边向下眺望,山水景色一览无余,黑压压的瓦片挨挨挤挤,在这里当真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这些吊脚楼依山而建,部分楼体甚至悬空于山体之外,胆子小的只怕看上一眼就要晕了。
他曾经轻功还在的时候,倒也能在这山地间如履平地,现在……万一摔下去,除了粉身碎骨没有第二种结果。
祁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进了这地方,已经和被囚禁无异,不光与世隔绝,甚至连离开这栋楼的楼梯都下不去。
苗霜都不需要对他做什么,他就已经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了,可以被尽情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真是疯了才会答应苗霜来这鬼地方。
住在这么高的山上,连山下那些喧嚣也离他们远去,仿佛刚刚被苗民们包围声讨只是在做梦。
“你何必一上来就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祁雁没话找话道,“现在你的族人应该对你很不满。”
“他们怎么想与我何干?”苗霜打发了跟着他们的小太监出去打水,“你的身份不可能瞒得住,逃避无用,不如早些挑明,这样主动权还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将军,寨子里的一切我会搞定,你现在要做的只有安心养伤,别给我添乱。”
祁雁抿了抿唇。
他倒也得有那个本事。
小太监吭哧吭哧地打了井水进来,苗霜又吩咐他们去烧水,风尘仆仆了一天,他迫不及待想洗个热水澡。
正转身欲走,听到祁雁又问:“你说你只听款首的话,该不会是因为他也用命蛊的血控制你吧?”
苗霜脚步一顿。
没有立刻被反驳,祁雁就知道自己是猜中了:“所以我杀了款首,才将你从控制下解放出来,你既已逃脱,为何不远走高飞,为什么还要跑到晏安,将控制权交到季渊手中?”
苗霜皱了皱眉:“不该问的别问。”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祁雁心情复杂。
苗霜在苗疆的处境就像他在大雍。
款首重用他,却又忌惮他,用蛊王血将他变成自己的傀儡,“大巫甚至不算个人,大巫就只是大巫”。
从成为大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塑造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刀不需要自己的思想,只需要在主人需要时出鞘,就足够了。
而季渊没有这样的手段控制他,才会选择宁可折了这把刀,也要断绝刀刃捅向自己的机会。
他们的结局明明没有哪里相同,却也没有哪里不同,就算此刻站在同一条船上,又因为他们同是伤人的刀,终将把刀刃捅向彼此,落得个两败俱伤。
祁雁垂下眼帘。
他是深陷囚牢的困兽,苗霜又何尝不是。
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实在安静得令人无所适从,祁雁有些累了,也想洗个澡休息,唤了两声明秋明冬却没人理他,不禁皱了皱眉,准备去外面看看。
还没离开屋子就听到脚步声,苗霜终于洗完了澡,身影再次出现在房间门口,祁雁抬头看去,视线接触到他的一刹那,微微怔住。
他换了一身衣服,火红的衣袍犹如误落凡间的凤鸟,耳坠轻轻摇晃,银制的项圈在轮廓分明的锁骨上闪闪发光,红绳编织的脚链绕过白皙脚腕,缀着的铃铛刚好搭在踝骨,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的铃声。
祁雁呼吸微滞,情不自禁地滚了滚喉结,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目光移开,那感觉像是被人种下什么魅惑人心的蛊,就连平日里妖异的白发赤眸在这样的装扮下也变得异常和谐,浑然一体,仿佛这才该是他原本的模样。
他看着苗霜,苗霜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歪了歪头,耳坠撩拨似的一晃:“怎么,看这么久,将军难道是第一天见我?”
祁雁倏然回神,急忙别开了脸,心脏没由来地快跳不止,嗓音也变得有些喑哑:“你怎么……穿得这么……”
“这么什么?”苗霜扳过他的脸,故意逗他,“将军耳朵怎么红了?为什么不敢看我,嗯?夫君?”
第28章 第 28 章 再叫一声给我听听
这一声夫君直叫得祁雁头皮发麻, 浑身骨头都要酥了。
苗霜的指尖擦过他下颌,游移到他唇边:“之前不是一口一个‘夫人’叫得欢吗,怎么不叫了?再叫一声给我听听。”
祁雁紧紧抿住了唇。
他越是这样, 苗霜还就越不想放过他,指尖顺着他唇缝撬入, 探进温暖的口腔。
祁雁想将他推开,可刚一抬手, 腕间就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他瞬间回想起上次被苗霜控制了双手做那种事,那画面还历历在目,让他不禁浑身一僵,停下了动作。
他只能任由对方的手指拨|弄他的舌尖,刮过嘴里的软肉,终于忍不住想要咬他时,苗霜才不紧不慢地将手抽离。
继而他低下头来,凑到他耳边, 轻声说:“叫啊,我等着呢。”
银制的耳坠撞在祁雁耳根, 冰凉的金属打在耳后滚烫的皮肤上,带来怪异的刺激和刺痛,祁雁下意识地别了下头,喉头滚了又滚,艰难低哑地吐出两个字来:“……夫人。”
陌生而异样的感觉随着这句“夫人”的出口而自心底升起,祁雁说不清那是什么, 只感觉浑身别扭,像是被虫子爬过。
苗霜轻笑出声。
平常演戏时叫得那么自然,现在反倒磕巴了, 他看了看对方喉结边微微变红的小痣,没再继续调戏他:“去洗澡,我让明秋给你烧水了。”
祁雁嗯了一声,匆忙转动轮椅离开房间。
苗霜看着他逃离般的背影,好像忽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泊雁仙尊的影子,如果泊雁仙尊被他这般调戏,大概就会露出这样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吧。
……
奇怪。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泊雁仙尊被他一个魔头调戏,难道不该当场拔剑,面无表情地砍了他吗?
不,不应该是泊雁仙尊。
苗霜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身穿道袍的少年的影子,那应该是祁雁还没成为仙尊时的样子,虽然和成年后的祁雁同样冷淡,却又带着独属于少年的青涩。
他为何会知道少年时的祁雁是什么反应……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脑子又针扎似的疼了起来,苗霜只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一头倒在了床上。
道士景行给他的香还在他的包袱里,他却也懒得去用,且不说这东西是不是真的管用……他的确很想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却又对探寻的过程有些抗拒。
也许是连日奔波的疲惫让他倦怠,他躺下了就没再动弹,合上眼皮昏昏欲睡。
祁雁洗完澡回来,房间里已是一片安宁,苗霜躺在床上睡着了,还当当正正地躺在了床的最中间。
一楼只有这一间卧房,只有这一张床,他没别的地方睡觉,只得叹了口气,把苗霜往里面推。
他拿着对方的脚腕往里面放,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脚腕上的铃铛,发出叮铃的一响。
祁雁浑身僵住。
苗霜被铃铛声吵到,皱了皱眉,人却没醒,他翻了个身翻向床里侧,终于给祁雁让出位置。
祁雁的视线又在那红绳和铃铛上流连片刻,这才上床睡觉。
*
第二天一早苗霜就出了门,去山里采了些药材,又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中培育上了蛊虫,给它们喂了些自己的血。
他的血能很好地催生这些虫子,给祁雁治腿需要用到的蛊虫很多,也就只有在苗疆能进行这样大规模的培育,大部分蛊虫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
明秋和明冬两个小太监负责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一路随行的厨子也被留下来给他们做饭,车夫昨晚送完他们就赶着马车回到了刺史府,暂时在那里做工。
不过苗霜不喜欢自己的家里有别人住,给几人安排了一座离得较近的吊脚楼,有什么需要喊一嗓子,他们也能听见。
黔地的饮食和北方大有不同,厨子不太适应,祁雁也不太适应,不过到底是在军营里混惯了的将军,这份“不适应”也仅限于第一顿饭而已。
到了晚上,苗霜的蛊虫培育得差不多了,他提着桶热水进了屋,对祁雁道:“过来泡脚。”
祁雁诧异抬头:“?”
他难以相信苗霜会主动照顾他,提水给他泡脚,等他看到那桶泡脚水,心里刚升起的感动瞬间变了滋味,表情奇怪地说:“这是……什么?”
苗霜把木桶放在他面前:“哪那么多废话,快泡。”
祁雁看着那桶诡异的红水,还以为那是什么动物的血,怎么也下不去脚,可又没闻到任何血腥味……难道是某种药材的颜色?
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在苗霜的注视下脱去鞋袜,搬着自己的腿放入水中。
脚尖触碰到水面的刹那,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水里的红色居然在一瞬间散开,仿佛活了一般!
祁雁骤然回想起曾经治手用的红色蛊虫,立刻知道那水里的红色是什么了,不由得汗毛倒竖,就要把脚拿出来。
苗霜对他的不配合十分不满,在他膝盖上用力一按,祁雁登时失去重心,为了稳住身体不得不撒手撑住床沿,脚彻底进了木桶,热水一直没到小腿,溅了些水出来。
散开的蛊虫重新聚拢上来,制造出密密麻麻的痒意,那感觉让祁雁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可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只有热水泡脚的舒服。
“将军之前不是迫切地想治腿吗?怎么现在我给你治了,你却又这般抗拒?”苗霜凉飕飕地打量他一眼,“那只。”
祁雁冷静了些,把另一条腿也放进水里,干脆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不敢去想他的身体要被这些该死的虫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就再没有退缩的余地。
更何况,寻常医术已经治不了他,除了尝试这苗蛊,他别无选择。
水里的蛊虫很快就全部钻进了皮肤,“血水”又重新变回了清水,双腿早已被挑断的筋有些隐隐的胀痛,却远不及当时治疗双手时强烈。
热水将这种胀痛放大,搞得他又酸又疼,却出奇地并不觉得难受,就像是劳累了一天后躺倒在床上抻开筋骨的酸爽,暖意顺着双腿慢慢攀升,让他浑身都暖和起来。
泡得水微凉了,苗霜才让他结束,把木桶踹到一边,用毛巾擦干了他腿上的水,在他疤痕遍布的腿上细细检查。
经过这段时间的按摩,肌肉虽然没再萎缩,但也没怎么好转,只能勉强维持现状。
他的手停在祁雁左侧小腿,摸了摸那段长歪的骨头:“你是想选打断了重接,还是放着不管,以后当个跛子?”
祁雁微微抿唇。
苗霜从他腿间抬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虽然当个跛子也没什么不行,但我还是不太喜欢我的人傀有瑕疵,这份罪你就现在受了,如何?”
“你是医师,你说了算。”祁雁道。
这话让苗霜挑了挑眉,他站起身来,准备找点什么东西敲他的骨头。
祁雁见他找了半天没找到趁手的东西,开口道:“不必了。”
苗霜:“?”
祁雁伸手摸上了小腿断骨错位的地方,挑了个合适的角度,指尖猛地发力——
一声骨骼折断的脆响,随后才是延迟到来的疼痛,祁雁手臂上青筋凸起,硬是忍住了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苗霜看向他的目光中染了些惊讶,着实没想到他会自己掰断自己的骨头。
祁雁弯着腰缓了好一会儿,才撑住床沿慢慢直起身,喘了两口粗气,有些虚弱地说:“现在……可以接了吧?”
苗霜一言不发地扶他躺下,干脆利落地帮他正了骨,敷药包扎,又寻了竹片仔细固定。
“这几天不要乱动,老实躺着,有什么需要就喊我,”苗霜坐在床边,对他说,“我会用蛊虫帮你加快骨伤愈合,不过可能会疼一些,你忍住了。”
祁雁额头疼出了些冷汗,低笑一声:“你不是最乐意看见我疼了吗?我这算不算自己弄伤自己?你怎么不继续折磨我,就像那天在车上。”
他摊开手掌,掌心的伤口早已经消失不见,连半点疤痕都没留下。
“你是疼上瘾了吗?”苗霜似笑非笑,“你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特殊癖好,不然怎么能受得住酷刑折磨三个月?”
“……”祁雁被他气笑了,收回手,把头一别就要睡觉。
掌心却忽然一凉,苗霜微冷的手搭了上来。
祁雁重新睁开眼,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们交叠的手,苗霜的手比他小些,皮肤也更白皙细腻些,他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又松开。
“别想太多,只是随时观察你的脉象,免得一不留神你疼死在半夜,我那么多蛊虫就全浪费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苗霜指尖偏了偏,贴在祁雁腕间。
祁雁:“……”
这么蹩脚的借口竟也能说得出口……
只是断了根骨头,他在狱中受了那么多伤也没疼死,这家伙编理由也不编点好的。
疼痛和困倦让他的头脑渐渐发沉,意识开始迷离,很快陷入昏睡。
掌中不自觉地加力,紧紧攥住了苗霜的手。
第29章 第 29 章 这世上能杀你的人只有我……
入夜后的苗寨比白天更加安静, 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苗霜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慢慢挣开他的手,去外面院子里煎药。
祁雁睡得并不算安稳, 起初还觉得这点疼能够忍受,但随着时间推移, 疼痛越来越剧烈,伴着脉搏一下一下地抽跳, 持续不断的钝痛仿佛深入骨髓。
等到他终于疼醒时,苗霜也端着煎好的药回到床前:“起来把药喝了。”
困倦和疼痛让祁雁意识模糊,就着他的手喝下了那碗药,也顾不上这药又是什么奇怪的滋味。
强效的镇痛和安眠效果很快汹涌袭来,让他再次陷入昏睡,苗霜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帮他擦去了额头的汗。
这次祁雁直接昏睡了两天三夜,中途偶尔醒来,就又被一碗灌到嘴里的药汤药晕过去, 但仅仅是清醒的那么一小会儿时间,他也能感觉到身体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双腿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某个时刻他几乎感觉不到下半身的存在,十分怀疑苗霜是不是彻底把他治废了。
不过他也来不及仔细思考,就又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次醒来,都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 只迷茫地望着天花板,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窗户正开着,从窗外照进的阳光落在他身上, 不知为何,率先回忆起的竟是挂满蛛网的三清像,想起他们在三清像前……
“咳咳……”过于刺激的回忆终于让游离天外的意识回到身体里,祁雁嗓子干涩发疼,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一咳牵连了全身肌肉,也让他终于感觉到了双腿的存在——疼得还不如没有。
只能感觉到疼,却完全不能动弹,那种感觉别提有多难受,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又想起苗霜说让他不准乱动的话,于是他开口唤他,可干涩的嗓子发声都很困难,身上没一点力气,虚弱地叫了两声苗霜,没人回应。
祁雁躺平回原位,放弃了挣扎。
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正在这时,他听到噔噔噔的上楼声,但脚步听起来并不像苗霜。
紧接着,有人闯进了他的房间,握着刀径直冲到他床前:“就是你杀了阿玛,我跟你拼了!”
祁雁:“……”
虽然他的确想死,但也不必来得这么快。
他艰难偏头向对方看去,发现那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身上穿着苗族服饰,模样十分清秀白净,手里握着一把……嗯,相当眼熟的骨刃,稚嫩的嗓音微微颤抖。
“阿玛”在苗语中是爹爹的意思,祁雁没见过这小男孩,他杀的苗民多了,也不知道他爹爹是谁,虚弱地问:“你阿玛是哪一个?”
“什、什么哪一个?”男孩竟能听懂汉话,也用蹩脚的汉话跟他交流了起来,“阿玛就是阿玛,阿玛是我们的……的……总之大家都听他的!”
男孩磕巴了半天,也没找到那个和苗语对应的汉语词汇,攥着骨刃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白皙的小脸也因为窘迫而微微涨红。
“款首,”祁雁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爹爹是苗寨款首,那的确是我杀的,你动手吧。”
不过款首居然有儿子吗,当时却没打听到这个信息……不然那时他一定会斩草除根,不会留下这孩子的性命。
男孩:“……”
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似乎没料到这个发展,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不反抗?我是要杀你,不是在开、开玩笑!”
“嗯,我知道,”祁雁有气无力地说,“我反抗不了,所以你杀吧。”
男孩彻底呆住了。
他握着骨刃的手都出了汗,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那我真、真杀了?”
“好。”
男孩颤颤巍巍地上前,不停地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终于鼓起勇气,用尽全身力气握住骨刃扎向躺在床上的人——
“……那样不行,”祁雁叹了口气,“位置不对,而且刀刃太短,捅不死我。”
男孩浑身僵住,睁大眼睛看他:“那、那要捅哪里才对?”
“这里,”祁雁微微偏头,露出脖子,指了指自己颈部的动脉,“把刀捅进这里,我一定活不了。”
男孩看着他脖子上淡青色的血管,突然手指一松,握着的骨刀掉在床边。
他慢慢向后退去,一连退了好几步,直到一屁股跌坐在地,眼圈一红,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杀了!呜呜……我不杀了……”
祁雁:“…………”
怎么杀人的先哭起来了?
这边的动静终于吸引了苗霜的注意,他走进房间,看到坐在地上的男孩:“圣子又在胡闹些什么?”
圣子……?
男孩一见到他,立刻爬了起来,冲上前抱住了他的腿:“阿那!”
阿那即是“哥哥”,苗霜有些嫌弃地把他拎开,不想让他的眼泪蹭到自己衣服上:“圣子都多大了,怎么还在哭鼻子?”
男孩听到这话,登时停止了啜泣,一抹眼泪:“我没有哭。”
“那哭的是我喽?”苗霜走到床前,拾起了掉落的骨刃,“圣子说喜欢这把刀,借去玩玩,就是用它来杀人?”
“我没杀他,”男孩有些窘迫,因为心虚,声音小了下去,“至少没杀成功。”
“想杀就杀,毕竟他是杀害你爹爹的罪魁祸首,但你不该借用我的武器,而应该用自己的手段杀他。”
祁雁:“?”
合着他在意的点不是圣子要杀自己,而是用了他的刀?
苗霜玩着那把小巧的骨刃,对男孩说:“这是我用来杀他的东西,以后不借你玩了。”
男孩疑惑地抬起头:“阿那也要杀他?”
“当然。”
“可阿那不是在给他治病吗?阿那还不顾长老们反对,非要把他带回寨子里来。”
“这不冲突。”
年仅六岁的小孩显然理解不了大人复杂的思想,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他重新走到床前,叉着腰说:“阿那不杀你,肯定是因为阿那不想趁人之危,我贵为苗疆圣子,也不应该趁人之危,所以我今天不杀你,等你什么时候好了,我再堂堂正正地杀你。”
“……”祁雁觉得他没明白。
“那你恐怕是没机会了。”他说。
“为什么?”
“也许我好不了呢?”
“怎么可能,”男孩一脸不信,“阿那是族里医术最好的人,没有阿那治不好的病,所以阿那也一定能治好你。”
祁雁笑了:“是吗。”
男孩又打量他一番:“你脸色真的好差,以前你不是很威风吗?你杀阿玛时只用了一招,就砍下了他的脑袋!才过去半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祁雁一怔:“我杀你爹爹时,你看见了?”
男孩摇头:“没有,当时长老们把我藏起来了,过了许多天才被允许出来,是我后来听族里人说的。”
“这样啊……”
还好没看见,不然就冲他这个要杀人反把自己吓哭了的胆小样子,看到那场面,会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吧。
说了这许多话,圣子倒也不害怕了,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又问:“你病得这么重,是不是因为你杀了太多人,遭了报应?”
祁雁哭笑不得:“你就当是吧。”
男孩认真道:“那你以后不能再杀人了,不然会遭更多的报应。”
祁雁觉得这孩子也是个天才,刚刚还说要杀他,现在又劝他惜命:“反正你也想让我死,我遭报应而死,不正合你意?”
“那怎么能一样……啊!”男孩被他提醒,忽然想起什么来,急忙转向苗霜,拽了拽他的衣袖,“阿那,你一定要治好他啊,他要是死了,我就没办法给阿玛报仇了!”
祁雁:“………………”
“圣子放心,”苗霜笑眯眯道,“有我在,他就是想死也死不了。”
男孩放下心来:“那就好。”
他重新看向祁雁,郑重其事地说:“祝你早日康复,对了,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向久,是以后杀你的人。”
“……记住了。”
向久满意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地跑出了房间。
祁雁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离去,一言难尽道:“你们苗人都这样吗?”
“圣子心思单纯,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是在表达他想表达的,”苗霜关上房门,“你和苗寨有血海深仇,会有人来寻仇也是正常,你要习惯。”
“是你故意放他上来的吧?”祁雁说,“这里是你的地盘,没有你的允许,没人能接近这栋楼,何况只是一个小孩。”
苗霜看他一眼,却也没有反驳:“圣子虽管款首叫阿玛,但他其实并不是款首所生,只是当选圣子后,按照族里的规矩过继收养的,他和款首实际上都没见过几面,谈不上有什么感情。”
祁雁皱了皱眉:“那他还冒着风险来杀我……”
“你也发现了,对吧?族里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正在挑唆我和圣子的关系,在圣子耳边煽风点火,诱导他来杀你,小孩子还没有分辨能力,这样下去迟早会被教坏。”
“所以你干脆放任他来杀我,是想把他放在身边?”
“圣子父母早逝,以前都是跟着族里一位长老生活、学习,但那位长老年事已高,两个月前不幸离世了。”
“苗寨中推选款首采用的是投票制,而圣子手中恰好拥有至关重要的一票,带他的长老一死,其他长老纷纷为了这一票拉拢他,圣子夹在他们中间无所适从,我不想让他成为长老们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祁雁只从他字里行间听出了“不想让圣子重蹈我的覆辙”几个字,当年没人向年幼的苗霜伸出援手,多年后的今天,他却想要帮助其他人。
大巫……似乎并没有那么蛇蝎心肠。
或许是他错怪他了。
“所以这半年来苗寨中一直没能推选出款首,是因为长老们意见不合?”
苗霜点了点头:“苗民们本来与世隔绝,在这深山老林里自给自足,很少会产生与人争斗的心思,但上任款首是个例外,他不但有心,还培养了一批和他志同道合的人。”
“现在寨子里有四位长老,两位是由上任款首提拔而来,思想十分激进,一定要给你们这些破坏我们家园的汉人一点颜色瞧瞧,为款首复仇,另两位则能让则让,不想与人产生冲突。”
“究竟哪一方能当选款首,现在就看圣子这一票,他能被怂恿上来杀你,看来某一方已经快要拉拢成功了。”
祁雁总觉得哪里不对:“那你呢?你身为大巫,居然没有投票权吗?”
“我早说了,大巫就只是大巫,拔刀之前,你难道会过问刀的意见?”
祁雁沉默下来。
看来他之前得到的消息并不完全正确。
那些苗民对大巫只怕不是“敬重”,而是“畏惧”。
因为这把刀太锋利,使用时才要多加小心,以免伤到自己,看似精心呵护,其实也不过是怕刀刃变钝而已。
苗霜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在纠结圣子的事:“放心,不会让圣子真杀了你的,给他找点活儿干,也免得他被那些长老们影响。”
他说着在对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扣住他的手腕,猩红眼眸中映着他的影子:“这世上能杀你的人只有我,祁雁,我不会把这个资格让给任何人。”
祁雁看了看他,慢慢坐起身来。
腿还是疼得要命,但相较刚才已经好了太多,至少能忍受了。
“你想多了,我没在意这个,”他说,“如果我真能被一个稚子所杀,那也不配脏了你的手。”
第30章 第 30 章 吵架了?如吵。
这话不知道触动了苗霜什么, 目光微微闪动,猩红眼眸中透出极端的狂热来,凑上前就要去吻他。
祁雁抬手将他挡开:“嘴里都是药味, 我先去洗漱。”
苗霜有些扫兴,十分不满地轻哼了声, 把轮椅拽到床边:“赶紧去。”
祁雁艰难把自己挪上轮椅,身体的疼痛让他的动作十分迟缓, 腿上还打着夹板,移动起来更加困难,昏睡这几天除了喝药也没吃任何东西,此刻早已腹中空空,浑身虚弱至极。
仅仅是移动上轮椅这点动作,已经耗干了他全部力气,疲惫不堪地喘了口气,这才慢慢转动轮椅去洗漱。
苗霜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十天半个月内是缓不过来了, 看来药不能停,之前赴任黔州时一路奔波, 路上也没时间煎药,在将军府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气血又消耗得一干二净,只是给他添了点蛊虫就受不了了。
苗霜不禁有些烦躁,很想把季渊那个狗东西弄死,治伤治病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有调理身体是最麻烦的, 祁雁这一身伤已经伤了根基,也不知道得治多久。
身体养不好还怎么跟他做恨。
苗霜沉着脸色推门而出,时间已近晌午, 他得赶紧让姓祁的吃点东西,别饿死了。
刚出门,就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蹲在院子里,好奇地观察着他养在罐子里的蛊虫。
“圣子怎么还在?”苗霜下了楼梯,“长老还没喊你回家吃饭?”
“……我才不要回去,”向久盖上了虫罐盖子,瘪了瘪嘴,情绪不高地说,“这段时间他们每天除了吵架还是吵架,没人陪我玩,还硬塞好多东西给我,可根本不是我喜欢的。”
苗霜走到他跟前:“那圣子喜欢什么?”
“我不知道,”向久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长老们不让我出门,不让我离开寨子,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我,我不喜欢被人跟着。”
“只有阿那这里没人盯着我,我上来半天了,他们也没追过来。”
苗霜心说那是自然,在这苗寨里他不欢迎谁,还没谁能出现在他面前。
向久抬起头,抓住了苗霜的衣服:“阿那收留我几天好不好?我可以帮你照看这些蛊虫。”
小声嘟囔:“看虫子打架都比听长老们吵架好玩多了。”
苗霜本来也没打算放他走,这请求正合他意:“好啊,不过阿那可不收留吃白饭的,就算是圣子也不行,蛊虫不用你照看,阿那有别的活儿安排给你。”
向久连连点头:“只要阿那别赶我走,我什么都可以做!”
“那走吧,去帮忙端菜过来,准备吃饭了。”
“好!”
两人来到不远处的吊脚楼,饭菜的香味正从里面飘出,向久狠狠吸了一口:“好香啊。”
明秋提着食盒出来,向久要上去接,明秋忙道:“不必不必,我来就好。”
“让他拿。”苗霜道。
明秋有些为难,但看苗霜态度坚决,也只好把食盒递到向久手上:“小心些。”
苗霜接了另一个,对明秋道:“你们也吃饭吧,这边不用人了。”
“是。”
向久提着食盒,吭哧吭哧地跟着他往回走:“对了阿那,这两天长老们在讨论有关你的事。”
“讨论我什么?”
“他们说想要撤掉大巫,但有人同意,有人反对,还来问我的意见。”
苗霜嗤笑一声,也不怎么意外:“大巫的任免什么时候轮到长老来决定?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让他们先选出款首再说其他。”
“我也是这样说的,阿那只听阿玛的话,阿玛不在了,阿那不应该听任何人的话,可我这么说,他们就要逼我选出新的款首,我谁都不想选。”
苗霜看他一眼,心说不想选还来杀祁雁,或许圣子只是单纯被长老说动,想为款首报仇,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圣子的行为在外人眼中已经无异于给激进派站队,甚至报仇这件事本身已不再重要,长老们近些时日一定会有大动作。
敢利用一个心思单纯的六岁孩子,也别怪他翻脸无情。
“如果阿妲还在,我一定把票投给阿妲,可阿妲也不在了,那阿那来当款首好不好?”向久跟在他屁股后面,“除了阿那,我谁都不喜欢,我可以把我的一票投给阿那。”
苗霜脚步一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这些事不该由圣子来操心,这几天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那会摆平一切。”
“好,”向久认真点头,“我相信阿那!”
祁雁洗漱完回到房间,就听到两人的交谈声,紧接着看到向久提着食盒来到餐桌前,踩着小板凳把里面的菜一道道摆在桌上。
他没搞懂这俩人又演的哪一出,正疑惑,就听苗霜说:“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负责照顾祁雁将军,他需要什么你就给他拿什么,一天两顿药你负责煎,煎好了端给他喝,记得一定要看他喝下去才能走。”
“啊?”向久愣了愣,看看苗霜,又看看祁雁,“可他是我的仇人啊,阿那怎么让我照顾仇人……”
苗霜循循善诱:“你不是要等他身体好了杀他吗?你好好照顾他,他身体就能好得快些,你就能早点杀他。”
向久歪着头,用他有点智慧但不多的小脑袋瓜思考了好一会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有道理哦。”
祁雁:“……”
苗寨选圣子是靠什么选的,靠长得可爱吗?
他神情复杂地看向苗霜:“你这是雇佣童工。”
“圣子自愿的,我也不发他工钱。”
……甚至是免费苦力。
“不是有明秋明冬吗?”他问。
苗霜看了看他。
虽然他没有解释,祁雁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两个小太监也不一定可靠,欺压他们的祝公公是死了,可他们毕竟是宫里来的,奉皇帝命令行事,负责监视他们,定期上报。
上次苗霜杀祝公公时策反了两个小太监,明秋明冬暂时投靠了他们,却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几天除了一些脏活累活,苗霜也很少使唤他们。
大巫戒心太重,从没真正信任过谁,想必也和幼时的经历有关。
祁雁心里不禁又对他产生些许同情,不过……
他看向那位比饭桌高不了多少的苗疆圣子。
太监不可靠,这小孩难道就可靠吗?
别到时候反过来变成他照顾圣子。
正想着,圣子已经踩着小板凳,把一碗盛好的糯米饭放在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说:“祁……将军,请吃饭。”
祁雁:“……谢谢。”
圣子又道:“你要好好吃饭,认真喝药,阿妲说了,要多吃饭,身体才能好得快。”
阿妲又是谁……是那位已故的长老吗?
向久伸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两下,又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苗语,稚嫩的小脸上浮现出几分严肃:“我以圣子之名为你祈福,祈祷你快快康复。”
祁雁微怔。
这小孩……
“好了,快点吃饭,”苗霜说,“菜都要凉了。”
“哦。”向久乖乖坐了下来,不大个人坐在椅子上,脚还够不着地,边吃饭边晃荡。
祁雁其实没什么胃口,虽然他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可身体的疼痛实在很影响食欲,他好不容易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想要放下筷子,苗霜就给向久递个眼色,向久站起身来,再给他盛一勺。
如此重复几次,祁雁已经吃得有点想吐,果断把碗挪到一边,不让向久够到,对苗霜说:“差不多行了,我真的吃不下了。”
苗霜勉为其难地放过了他:“我用蛊虫给你疗伤,这期间蛊虫会消耗你身体里的养分,用得越多,消耗也就越大,你不多吃些,供给跟不上,治疗的速度就会大大减缓,甚至虚耗而死。”
祁雁缓了口气:“我看你平常也不怎么吃东西,蛊虫难道不会消耗你的养分?”
“我和你不一样,何况我也不用蛊虫给自己疗伤。”
“你每次和我……搞得那么激烈,不都是蛊虫帮你治好的?还有你被命蛊反噬到吐血,不也是用蛊虫治好的?”
“……”
祁雁:“你自己都不好好吃饭,倒先要求起我来了。”
苗霜皱眉:“我是医师,你是病人。”
“医师更该以身作则,不如大巫先改掉吃饭挑三拣四的毛病,可好?”
“……医者不能自医,我挑三拣四和给你治病没任何关系,我就是不改,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
向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感觉现在的气氛有点奇怪。
阿那和祁将军好像在吵架,又好像没有,和长老们争吵时的状态完全不一样,而且,他也没明白他们到底为什么吵。
两人语速都很快,还夹杂着一些向久听不懂的汉语词汇,他完全找不到机会插话。
等了好半天,他才小心翼翼地举起手:“那个……阿那,你什么时候被命蛊反噬到吐血啦?”
苗霜瞪他一眼:“长辈说话小孩别插嘴。”
向久一缩脖子:“哦……”
他十分委屈地嘟囔道:“可阿那也不是长辈啊。”
好在两人总算是不吵了,祁雁转动轮椅向后退去,准备离席,转身时却一不小心磕到了桌子腿。
好巧不巧,刚好磕在左腿的夹板上,发出“咚”的一响,祁雁登时疼得倒抽冷气,紧紧攥住了轮椅扶手。
坐在他对面的苗霜猛地站起身来,顿了一下,又在祁雁的注视中慢慢坐回去,幸灾乐祸道:“活该。”
祁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