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走到母亲身边,抚了抚她的背,想帮她疏解烦忧。
唤春心中一动,看着一旁乖巧站着的儿子,纵是一言不发,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关心,她不由心中一热,将他抱在了怀里,亲了亲他的发顶。
梁宣默默依偎在母亲的怀抱,感觉头顶有什么滚烫在落下。
那是唤春的泪,她捂着儿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自己在哭,她心中默想着,如果此战朝廷失利,叛军攻破宫城可怎么办呢?
她不怕死,她会留在宫里跟皇帝同生共死。她的桃符也逃不了,皇室一个都逃不了。
可宣儿是无辜的,他还这么小,他又不是皇室的人,纵然朝廷兵败,也不该牵连在他的头上,她近来时时在想,若宣儿一直留在梁家,是不是就不用面临这样的危险?
他是梁家的孩子,萧家的事,与他无关,他该活下去的。
唤春闭了闭眼,抱紧了儿子。
*
千里之外的江州——
五月的南方已经进入了雨季,天气终日阴沉沉的,小雨不断,道路也被泡的泥泞不堪。路上到处都是各地征调的士兵,源源不断奔向大营,准备向金陵进发。
苏灵均披着蓑衣,头戴斗笠,农妇打扮,抱着儿子走在泥泞的土路上,狼狈不堪。
范夫人一家离开寻阳后,孙大郎见她没了靠山,不料竟想强迫她就范嫁给他,她百般周旋,趁村里人放松警惕后,才好不容易才脱逃,带着儿子一路北上,准备暂时过江避难。
路上有征调的民兵,也有不少避难的流民,都在往江边的渡头走去,苏灵均等候登船时,忽然听到人群中一声男人高喝——
“在那里,快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苏灵均心中一紧,只见孙大郎带着村里五六个大汉便追来了,她吓得连忙夺路而逃,跟行人求助。
那孙大郎却告知众人她是他的媳妇儿,夫妻闹了些别扭,才要抱着儿子回娘家,让路人别多管闲事。
乱世保命为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人们不想多管闲事,只冷漠地看着这一幕。
眼见苏灵均就要被他们抓回去,只听不远处管道传来一阵马蹄声,两个骑马的官兵先行来到此处开道,清理闲杂人群,见此呵斥道:“将军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吵吵闹闹做什么呢?不要命了吗?全都退下回避!”
那孙大郎拉着苏灵均的胳膊,陪笑道:“官爷莫动怒,小人只是来寻媳妇儿,人已经找到了,这就走了。”
苏灵均心急如焚,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狠狠甩开他的手,朝着官兵扑通跪倒,哭诉道:“大人,我不是他的人,我是被抢来的,求大人做主。”
那官兵蹙了蹙眉,孙大郎又上前拉着她,赔笑道:“我媳妇儿有些疯病,冲撞官爷了,我这就带她回家。”
说完,还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啐骂道:“疯婆子,天天胡言乱语,丢人现眼,还不快跟我回家去!”
苏灵均被打的眼冒金星,儿子也哇哇哭了起来,那孙大郎还在一昧拉扯她,丝毫不管哭的声嘶力竭的孩子,和她的强烈反抗。
官兵不想耽误了主上的正事,也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此时天色擦黑,光线阴暗,孩子的哭声引起不远处一队人马的注意。
萧含清远远坐在马背,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如今她已重获大将军信任,回来协助起兵,待大将军大事谋成,她依然可以做公主。
她对身边的男子道:“那孩子哭的如此声嘶力竭,那个男人都置若罔闻,还如此蛮横对待那个女人,一点儿都不心疼孩子,我猜那孩子绝对不是他亲生的,公子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那男子闻言,眼神动了动,转过头,漫不经心扫了眼跌在泥沼中的狼狈女人,微微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眉眼冷漠。
王玄朗没看清人,只是见她带着孩子,不由心生恻隐,便收回了视线,吩咐道:“让人过去问清楚了。”
萧含清嗤笑了一声,大约是他自己的女人跑了,人就变得心软了,路见有强抢民女之事,也会多掺和一手。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他自己的女人孩子落了难,他都不想放过那一丁点儿希望。
萧含清亲自策马去问情况,苏灵均还在挣扎反抗着,眼见要被几个大汉强行拖走,萧含清及时出现,一鞭子抽到那大汉身上,制止了众人。
“将军在此,全都退下!”
大汉们一惊,苏灵均趁机挣开束缚,如遇救命稻草般,没看清来人,就连滚带跑的滚到她的马下求救。
“将军,救我。”
萧含清居高临下望着她,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同时怔了一下。
苏灵均呆立不动,心中一凉,暗道完了。
一瞬间,一股比被村民抢走更深的恐惧将她席卷,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她拔腿转身就跑。
萧含清回神,双眼放光,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立刻扬声高喝,“公子,是苏娘子!”
天际一道滚滚轰雷之声,应时响起,王玄朗愕然转头。
一道柔弱的女子的身影在雨幕中狂奔,很快被萧含清堵住制服,萧含清冷漠地夺走了她的孩子,女子正在苦求她把孩子还给自己,却被她冷冷推到在地。
苏灵均泪流满面,只想将自己的孩子要回来,分毫没有意识到身后渐渐逼近的危机,猛然间,她被人一把攥住手腕,狠狠拉了过去。
“真的是你!”男人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苏灵均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日夜让她深陷惊恐与噩梦之中的脸,脸上一瞬血色褪尽。
……
追来的村民,全部以军法处置,萧含清单独带走了小宝,这是王氏的血脉,大将军唯一的孙子,容不得一丝差错,至于那女人是死是活,没人在乎。
萧含清将孩子带走后,就立刻召集医师为孩子检查身体,满城寻找良家乳母哺育。
苏灵均则被王玄朗强行带回了营帐,被他重重扔到了床上。
“我找了你这么久,翻遍了整个扬州三吴,没想到你竟然躲到了江州,你可真行!”
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敢躲到自家的地盘上。
他以为她恨自己,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没想到她竟然敢躲到江州,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久,他怎么就是没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这个道理?没想到在荆州、江州好好寻一寻呢?
他真是恨啊,恨她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自讨苦吃,还险些被一群凡夫折辱,他真的恨极了,哪怕把那群人都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苏灵均瑟缩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床下躲去,却被他抓住脚踝,强行拖回了身下。
“你还想跑!”
“你放开我。”苏灵均挣扎着,哀求道:“小宝还那么小,他离不开母亲,你把孩子还给我,让我去看看他。”
她不提儿子还好,她一提儿子,王玄朗更是火冒三丈,她那么爱他们的儿子,为什么还要离开他?她愿意生下他的儿子,心里肯定是有他的,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逃?他一时心烦气躁,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着。
“你不提儿子还好,你既然提了儿子,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敢带着我的儿子逃跑?凭你一个女人,你能给他什么?跟着你吃不饱穿不暖,还要遭人欺凌侮辱,他本来可以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骄子,却生生被你拽入泥沼,泯然众人,你对得起我,对得起儿子吗?”
苏灵均神色倔强,红了眼道:“就算跟着我吃糠咽菜,也好过跟着你做乱臣贼子,你不配做他的父亲,你这样的恶人,早晚要死无葬身之地!”
王玄朗被她深深激怒,因为她言辞间的轻辱,眼神中的怨恨,将他深深刺痛了。被抛弃的是他,被夺子的是他,就算恨,也是他恨她,她有什么资格恨他?
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手指勾起她的衣带,“以前我宠你敬你的时候,你不知好歹,现在就别怪我现在对你狠心了。我不会再给你任何从我手心溜走的机会,你这辈子都逃不了,你只有在我手里受尽折磨羞辱,才能解我被弃之辱。”
苏灵均面上一白,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后,挣扎反抗的厉害,她又哭又骂的,极尽恶言的咒骂着他,后来就成了无力啜泣的求饶。
她求他放过她,却只换了他更疯狂的报复,他胡乱撕开她的衣裙,将这段时日积压已久的不满与愤怒,夹杂着那么一丝思念,在她身上尽数宣泄。
当帐内的靡靡之音平歇后,苏灵均神情呆滞,面色麻木,躺在一片凌乱之中。
王玄朗心满意足,手掌捧着她呆滞的脸颊,将人轻轻搂到了怀里,刚寻到她时的又急又怒的情绪,此时终于平复了。
他吻了吻她的脸,将人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声音也温柔了几分,“好了,刚刚是我不好,我就是太想你、太担心你了,你说你逃什么?我给你的太少了吗?如今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置气了,我以后好好对你就是了。”
苏灵均麻木不仁,她真的恨死他了,她好不容易重获新生,又要被他抓回来受尽屈辱。她的儿子本来可以无灾无难一辈子,如今也要落入他手,将来给他陪葬。
她恨他,她真的恨死他了。
王玄朗继续哄着她道:“你曾经不是羡慕薛夫人,想攀附皇帝吗?等我们攻克金陵,大将军就能废帝自立,等大将军成了皇帝,我就是太子,你将来也可以像她一样做皇妃,你想要的,我也可以给你。”
苏灵均眼神动了动,漠然麻木地流着泪,他大约以为自己是为她好,可听在她耳中却是无比羞辱,她不想要这些,她只想离开他,和儿子安静过日子,不想卷入这些是非,她自认没那个本事在后宫周旋,自然攀附不起这些权贵。
“我不想要,你放我走。”她冷冷道。
王玄朗蹙眉,只当她还是不愿意做妾,又向她承诺保住着,“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荀妙女,只是无力忤逆父意,才不得不娶她。我来荆州的时候,把她抛弃在金陵,压根儿就没想带她一起走,等此战结束,我就能跟她一刀两断,我以后只宠你一个好不好?”
苏灵均神色冷漠,不再相信他的任何鬼话,也不想再跟他有牵连了。
王玄朗见她不信自己,索性对她和盘托出道:“我跟你说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也只告诉你,大将军的身子已经快不行了,如今不过强撑着一口气起事,他已经和部下内定我即位了,等他死了,我就能做皇帝,只要你乖乖跟着我,我就废了荀氏,立你做皇后,立我们的儿子做太子。”
苏灵均眼神一动,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寒意,毛骨悚然。
第97章 分道扬镳隔着那薄薄的锦被,抱住了他……
王静深日夜兼程,抵达了荆州。
近来都是阴雨天气,他路过江州时,便见各地都在调兵,等待天晴之日,东南风起,荆江楼船顺流而下,不消两日就能抵达金陵,行军速度将事半功倍。
王静深幼时常随大将军出入军营,故而对武昌的地形及为熟悉。大将军离开武昌帅府时,定要将王肃也带上,他必须在大将军发兵前找到父亲。
夜深时,王静深便假扮士兵进入了武昌帅府。
帅府内各处都有士兵巡逻,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府内灯火通明,王静深在府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他不知父亲被软禁何处,只是想着凭借王肃的身份,怎么都不可能被关押到牢狱里。
王静深来到东苑,这是大将军起居之所,能从他居所出入的都是公府里有一定身份的人物,他不敢泄露身份让大将军发现自己,便想暗中抓个府吏拷问,问完就弄晕过去。
夜色昏暗,不知过了多久,王静深才终于看到一道青衫身影从苑中走出,他也没大看清是什么人,尾随至无人处后,便趁机单手锁喉挟持了他。
“说,抚军将军王肃在何处?”
那府吏闻声一滞,竟脱口唤道:“王郎?”
王静深也眼神一动,忙将人转了过来,不由吃了一惊,“是你。”
他跟周必行虽算不上熟识,倒也见过几次,差点忘了他可是大将军从事中郎。
王静深沉声道:“你竟然还能在帅府自由走动,大将军没软禁你?还是你支持大将军起兵,给他出谋划策了?”
周必行摇摇头,见四下无人,遂拉着他来到隐秘处,“你是来找王抚军吧?我就等人来帮手呢,大将军给他下了药,他自己跑不远,我一个人也没法儿帮他脱身。”
王静深暂时对他不能信任,单手按着腰间的宝剑,提防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周必行解释道:“大将军起事前,我也曾劝过他不要清君侧,因此触怒了大将军,他本已逐我去做柴桑县令,却又不放我离开公府。王抚军被扣留后,我虽有意助其脱身,却因坚守严密终不能成功。”
“我凭什么信你?”
周必行急道:“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都在金陵,我岂敢协助大将军?我还怕大将军拿我当人质,胁迫我父亲放弃抵抗,攻破石头城呢。”
王静深眼神一动,此言甚有道理,心中的提防便卸掉了几分。
周必行接着道:“朝廷本下诏命梁州刺史攻打荆州,那梁州刺史高广在听闻大将军扣留了王抚军之后,因畏惧大将军,驻军沔阳,拒不发兵。必须尽快让王抚军脱身,否则其他州郡也都会因畏惧大将军,不敢出兵勤王。”
王静深听了这话,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心下顿时沉了几分。说话间,二人已来到一处小屋,小小一道门,外头有十几个兵士看守。
二人趴在院墙上观察情况,屋中亮着火光,窗前隐约可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临窗夜读。
王静深一眼就认出的父亲的身影,这才彻底相信周必行没有骗他。
周必行望着那房间,低声道:“王抚军的住所严禁任何人接触,我已经观察好几日了,每天只有戌时正刻卫兵换班的时候,才有半刻空隙,届时守卫松散,可趁机脱逃。”
王静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周必行挽了挽袖子,接着道:“你救出人后,就由我进去假扮王抚军,给你们争取脱身的时间。”
王静深皱眉,“那你怎么办呢?若让大将军发现你在假扮父亲,他不会饶了你的。”
周必行正色道:“都这时候了,就别管我了,我情愿被大将军直接处死,也不愿他拿我威胁父亲开城门,我们周氏世代忠正,绝不做此背主投降之事!”
王静深眉头皱的更深,如果大将军真想这么利用他,那绝对不会杀他的。
二人直等到戌时正刻时,守卫换班,果然得了半刻时机,周必行朝侍卫扔了块石头,转意走侍卫的注意力后,王静深迅速破锁而入。
“父亲。”
王肃一惊,看到是自己儿子后,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他被困于此,又被下了药,身上酸软无力,始终无计脱身,意外看到儿子身影,一时又惊又诧。
还未来得及多言,王静深便一言不发地背起他,夺门而逃。
周必行则拿起书卷站到窗前,侍卫循着声音去寻,不见人影后,就立刻返回屋前,看到窗前捧卷阅读的身影,只当人还在屋里,也放下了心。
另一边,父子二人连夜逃离武昌帅府,一路往西而去,照着周必行提供的地址,找人配药之后,王肃身上的药效得以缓解。
父子二人又马不停蹄逃离武昌,出城后,王肃突然勒马,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晨曦,道:“静深,你先行返回金陵,将大将军病重的消息通知王公,王公自有主意应对。”
“那你呢?”王静深眉峰一蹙,有些担忧,他身上的药效还没褪尽,遇到危险怎么办?
王肃面色凝重,远眺着西面的梁州方向,幽幽道:“我要去一趟沔阳。”
王静深心底一沉,“可如今姑孰也需要父亲回去督战。”
王肃摇摇头,姑孰即便不是他,其他人也暂时可守,可武昌是大将军老巢,必须先断了他这条退路,让他无路可退,才能彻底平定这场动乱。
大将军起事之初,朝廷已下诏命梁州出兵攻打荆州,可梁州刺史高广接到皇帝诏命后,虽奉命掉了兵,可大军行至沔阳后,却选择在沔阳驻军,没有出兵攻打武昌。
高广是无非是因为得知自己被大将军扣押,才会心生畏惧,不敢跟大将军撕破脸,怕大将军真的攻破金陵,控制了朝廷,自己会受到牵连打击,于是按兵不动,想坐山观虎斗。
梁州是牵制荆州的重要兵力,等大将军发兵攻打金陵,武昌中空,是千载难逢的攻打良机。
他现在要亲自去一趟沔阳,让高广看到自己安然无恙,以消除他对大将军的畏惧,配合朝廷发兵勤王,攻破武昌,断了大将军后路。
父子二人议定后,便就此分道扬镳,王肃往沔阳去,王静深再度返回金陵。
*
金陵城郊。
夕阳西下,士兵操练一天后,都回了营地,萧湛站在江边的石头上,眺望着粼粼如火的江面,江风吹透了盔甲。
何彦之走了过来,对他道:“陛下已经在军营驻留好几天了,今日还是回宫看看吧,这里我守着就行。”
萧湛摇了摇头,“大战在即,我当留下鼓舞士气。”
“大战不在这一时片刻,陛下养足精力,才能更好应对接下来的战役。”何彦之说完,又劝道:“起码回去看看夫人和小皇子,毕竟是要打仗了,几日不见,夫人会担心的。”
萧湛眼神动了动,他这几日吃住都在军营,的确是好几日没回宫看看了,若是往常出去办事,她自然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这一次是要打仗了,自己长久不归,她定然会悬心担忧,也该跟她说说这边情况,让她安心。
于是点了点头,便抽空回了一趟宫中。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萧湛来到显阳殿时,唤春已经睡了,他没让人通报,自解了戎装,去洗干净后才悄悄走了进去。
殿内只点了一只小烛,这些微的光照不亮偌大的宫殿,只让他能看到上榻的路。
入夏后,南方的天一日热似一日,床幔也换了轻薄的茜红纱,纱幔后的人影侧卧在床上,朦朦胧胧的。
萧湛在床边坐下,床褥陷下几分,身子也一下子松弛了下来,这几日住在军营,的确是睡得分外疲累,还是显阳殿的床软,才刚沾染了床榻,他便涌起几分困意。
唤春本来也没有睡得很沉,在他坐下的时候,便醒了,看到是他回来后,一时又惊又喜的。
“陛下。”她一骨碌翻起身,将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萧湛顺势拥着她躺下,亲了亲她光洁的额,“是不是想我了?这几日让你担心了。”
唤春环着他的腰,低落道:“自然是想的,王肃都被大将军扣留了,听说军中士气低落,局势对我方不太好,你又几日不回来,我怎么会不担心?”
萧湛抱了抱她,安抚道:“别怕,静深已经去武昌了,那边的问题一定能解决,你若实在害怕,不若我也派人送你和孩子到会稽避一避吧?”
唤春把他更加抱紧了几分,抗拒道:“不要,我跟你在一起才不怕,你把我送走,我才真的害怕。”
害怕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做最后一搏,怕她真的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萧湛心中暗叹了口气,便低头去吻她,一只手往她怀里探着,让她放松。
唤春让他亲着,可又实在没这个心思,顾念他这几日太过辛劳,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比什么都强。
于是按住了他的手,制止道:“你在外头这几日都没睡不好,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好睡个安稳觉,今夜就不闹了。”
萧湛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果然就听话地睡下了,大约是真的累了,紧绷了几日的情绪,在她身边才得到些微喘息安宁。
窗外的风鼓鼓吹着,吹的纱幔摇曳,唤春单手支头,侧躺在他身侧,拿起团扇轻轻为他扇着风,驱散夏夜的热意。
他很快就睡熟了,那安静的睡颜,像个小孩子一般。借着些微的火光,唤春才看到他唇边冒出些青黑的胡茬,怪不得刚刚亲她的时候有些疼,这几日在军营奔波,他连仪容都没时间好好打理。
她心里不免泛起一些心疼,于是低下脸,轻轻吻了吻那胡茬,亲的时候,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等桃符再大一些的时候,就让他蓄上胡须,这样应该更有父亲的威严。
一想到这里,想到他们一起老去,一起陪孩子长大,就有一种暖溶溶的感觉浮上心头,心里热热的。
唤春苦笑了一下,听着窗外鼓鼓的风,又莫名泛起一丝悲凉。
她的幻想是那般美好,可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权力、财富,来的快散的也快,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的拥有,他们只是短暂相爱过,养育了一个孩子……
在意识到他们相爱着的时候,她的眼泪几要夺眶而出。
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爱,却早已感受到彼此那强烈的感情,任何单薄的语言,都不足以形容的浓烈感情。
她是个自私的女人,从一开始算计这段关系时,她都太过谨慎,不肯轻易付出真心,可伪装的久了,连她自己都迷糊了,已经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如果先动心的是输家,其实她也不介意输给他。
他给了她快乐,很多很多的快乐,如今反倒是她离不开他了。
她看着那熟睡的男人,紧贴着躺到了他的身边,隔着那薄薄的锦被,抱住了他。
第98章 琴瑟和鸣你不想让我亲你吗?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时,萧湛才醒了过来,昨夜睡得无比踏实安稳,数日督军的疲惫一扫而空,只觉神清气爽。
唤春已经早早起来了,准备了皂角水,来亲自帮他修面,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在将士们面前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样?
萧湛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女子眉眼专注认真,握刀的手小心又轻稳,一点一点将他的面容修饰的光洁一新。
收拾干净后,唤春又拿起浸过温水的帕子,给他擦了擦面上残留的碎须,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同样望着他镜中的模样,白净如玉,气宇轩昂,丝毫都看不出岁月的风霜。
二人相视一笑,她便弯下身子,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贴在了他的身上,脸颊也贴上了他的脸,笑道:“这下就不扎脸了。”
萧湛也笑了笑,脸颊亲昵地蹭着她的脸,微一偏头,便顺势吻上了她的唇。
唤春呆了一呆,手指轻压着他的唇,笑道:“又趁机占我便宜。”
萧湛莞尔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也亲了一下,“那也是你先主动贴上来的。”
唤春便故意扭了一下身子,作势要跟他拉开,又反被他拉了回来,坐到了他的腿上,他在她耳边说着话,手指不时刮一刮她的脸颊,闹得她面红耳热的。
就在二人耳鬓厮磨低语,亲亲热热的时候,乳母把小皇子抱了过来。
唤春从他身上起来,把儿子抱了过来,递给他看,“快看看,你再不看看他,儿子都要认不得你了。”
桃符睁着滴溜溜的黑眼睛,直呆呆看着父亲,认出人后,小嘴一张,突然笑了一下,口中咿咿呀呀地嚷个不停,手舞足蹈的模样,憨态可掬。
萧湛心里都软化了,抱着儿子亲了又亲的,感叹道:“桃符可爱,令人爱不忍舍,可惜父亲现在不能天天陪着你了,父亲要给你打江山呢,等这件事结束了,天下安定了,就也封你个太子做做。”
唤春在一旁含笑看着父子二人和乐的模样,她知道那话也是说给她听的,便拉着儿子的小手,让他朝父亲打个揖,回笑道:“来,桃符,快跟父亲说一声,就说我们知道了,父亲要以国事为重,阿娘和桃符都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萧湛淡淡笑了笑,将她也搂到怀里,一家三口静静依偎着,一时都忘了外头的兵荒马乱,在这一刻,他们只是属于彼此的。
唤春靠在他的怀里逗着儿子,如果他们不是这样的身份,那她应该就是一个普通的贤惠的妻子,一个慈爱的母亲,操持家务,过着琴瑟和鸣,儿女绕膝的舒心日子。
可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样的身份,他们就不会在一起了。
这世上的每一场相遇,都好像是一个命中注定的巧合。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这个巧合有了交集,他看上她的同时,她也看上了他,这听起来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可偏偏就这样毫无预兆的发生了。
乳母过来抱走孩子后,萧湛便又要出城到军营中了。
唤春亲自帮他更穿盔甲,那盔甲沉甸甸的一层,扣在身上,这么热的天,他要一直穿着,多难受啊。她心里不免涌起一股子心疼,默默祈求着这战事早些结束吧,他不用遭这么多苦,百姓也不用受罪了。
换好盔甲后,萧湛便又搂着她的肩,想再亲一亲她,唤春却别过脸,让他只亲到了头发。
萧湛有些茫然,“你不想让我亲你吗?”
唤春摇摇头,带着几分调皮的神态,道:“不能让你一次亲够了,这样你就不想着回来看我了。”
萧湛笑了笑,果然就不再亲她了,轻轻抱了抱她,“亲你是怎么都亲不够的,我都给你记着数呢,下次回宫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是要亲到你的。”
唤春嘴角噙着笑,微微红了脸,送他出宫。
萧湛让她回去,外边日头大,会晒到她。她还是一直把他送到宫门前,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宫墙外。
*
江州。
苏灵均被严密监视了起来,她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儿子。
王玄朗将他们母子分开,她若不听话,就不许她看儿子,十分精准地拿捏了她的软肋。
他把她困在自己的军帐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哪怕跟将士们商议重要军务时,也不让她回避,他就是笃定她再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才敢让她听到这些机密。
苏灵均心里恨,真是恨死他了,她多想带着儿子逃离,把她知道的军情全部汇报朝廷,向朝廷检举他,将功补过,换一个活命的机会,可是她逃不走。
她甚至想过假意顺从他,趁他放松警惕时,一刀捅死他算了,可转念一想,杀了他自己也活不了,她死了的话,她的小宝怎么办呢?小宝那么小,他不能没有母亲。
她死不足惜,可她要为儿子挣出一条生路!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王玄朗掀帘而入,怀里抱着他们年幼的孩子。
苏灵均眼睛一亮,三两步冲了过去,激动的热泪盈眶,“小宝!”
她想夺回儿子,王玄朗却微侧了一下身,让她扑了个空。
“你把小宝还给我?”苏灵均急得快哭了,她已经好几日没看到孩子了,实在担心的不行。
王玄朗视若无睹,从容抱着儿子在榻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过来。
苏灵均是不愿过去的,可她不过去就看不到孩子,小宝从出生就没离开过她的身边,而如今王玄朗为了逼她妥协,硬生生拆散了他们母子,也不知道这几日他有没有吃好穿好,有没有哭闹。
突然,孩子“哇”地哭了一声,打断了苏灵均的思绪,她下意识冲了过去,扑到了孩子身上。
“小宝。”
王玄朗顺势搂住了她,强迫她挨着自己坐下后,才肯让她抱一抱儿子。
苏灵均一抱到儿子,就紧紧抱在怀里不撒手,王玄朗就在她怀里逗弄儿子,其乐融融的模样,好似他们真是一家三口一般。
“小宝的大名叫什么?”王玄朗突然问她,“你若还没给他取大名的话,我给他取一个如何?”
他是父亲,他有资格。
苏灵均却不这么认为,她的儿子,他没资格,她冷冷道:“已经取过了,正则,苏正则。”
随的是她的姓,她的名。
王玄朗眼神动了动,脸色沉了下来,“他是我的儿子,应该随我的姓,这名字不好,我要给他再改一个,改一个随我们王氏排行的名字。”
苏灵均不肯,抵触道:“孩子是我生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给他取什么名字就给他取什么名字,你也就一个姓氏响亮,没了这个姓氏,你什么都不是。”
她的态度让王玄朗很不高兴,可她也就嘴上过过瘾,又能真耐他如何?
他闷声道:“孩子是你生的,难道不是我播的种吗?”
苏灵均又羞又恼的,一时气红了脸,想不通他怎会厚颜无耻至此,她正色道:“谁都可以成为我孩子的父亲,但是他只有我一个母亲,他不需要你这样的父亲。”
王玄朗也气,他的儿子,凭什么不让认他做父亲?
“你心里要是没我,为什么要生下我的孩子?”
他还不了解女人吗?女人都是嘴硬心软,她逃走了之后,分明有无数机会把孩子堕掉的,可她还是生下来了,她要真恨他恨不能让他去死,根本不会留下他的儿子。
苏灵均别过身,冷冷道:“小宝是我的孩子,无论谁是他的父亲,我都会把他生下来,不是因为你,你别自作多情了。”
王玄朗愈发不高兴,他拉着她的手,想强行让她转身面对自己。
可当他摸到她手心的老茧时,突然怔了一下,他看着她那倔强不屈的神色,心头不由动了动。她的面容依旧娇美,可那双手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想来这段时日,为了养活他们的孩子,她应是吃了不少苦。
一想到她为孩子付出了这么多,他那火儿便一下子又下去了。
王玄朗态度又软了下来,好言好语地哄着她,“你把小宝生下来,不就是想留下我们的孩子吗?既然都生下来了,就应该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我好好对你,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苏灵均不信他的鬼话,他们当初是怎么在一起的呢?无非是一个好色,一个避祸,哪有什么感情?
他都不知道玩过多少女人,骗过多少女人了,只是自己最傻,给他生了个儿子。他这样的情场浪子,最懂得如何拿捏女人心,从他嘴里说出的情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可她现在又逃不掉,勉强跟他硬碰硬,吃亏的是她自己。
小宝还在他手里控制着,她只能跟他继续虚与委蛇地周旋着,等降低他的戒备后,先把小宝要回来自己抚养,再寻求脱身之机。
苏灵均想通后,便故意红着眼道:“你说的好听,可若让大将军知道你把我抓了回来,他不会放过我的,怎么可能让我跟你好好过日子?”
王玄朗见她有些松动了,便忙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大将军没几日好活了,等他死了,就没人管的了我了,你暂时忍耐一段时间,等我们攻克金陵,我就能让你做皇后了。”
苏灵均心中翻着白眼,听他异想天开,他面对荀妙女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甜言蜜语地哄她吧?
王玄朗继续哄着她,给她许着各种虚无缥缈的承诺,他把她搂在怀里,还想得寸进尺,亲一亲她。
就在这时,萧含清不合时宜地掀帐而入,“公子,武昌急报——”
她看到这暧昧的一幕后,话音一滞,不由沉下了脸,心中十分不满公子什么事儿都不回避苏女,都让这个女人听着。苏女背叛过他,只要背叛过一次,就会有无数次。
公子实在太高看自己的魅力了,一个女人想逃离他的时候,有千百种法子。苏女知道的越多,对他们的大事越不利。
苏灵均和他拉开距离,做出一副对他们要谈的事情毫不在意的模样,抱着儿子背过了身去。
王玄朗也整了整衣襟,坐直身子道:“说。”
萧含清不肯说,提醒道:“公子请让夫人回避一下吧。”
王玄朗此时已不许军中再称呼苏灵均娘子了,而是改口称夫人,虽然苏灵均压根儿不想做这个夫人,不想跟他有任何牵连。
他自己作死造反,还要拉她陪葬,他真的是太恶毒了!
萧含清脸色很不好看,看了眼苏灵均,不情不愿道:“武昌急报,大将军让公子即刻出兵攻打金陵。”
苏灵均眼神一动,竖起了耳朵。
王玄朗蹙眉道:“怎么这么急?”
萧含清正色道:“周必行私自放走了王抚军,大将军大怒,软禁了周必行。王抚军大约是去梁州求外援了,大将军准备赶在梁州高广发兵之前,先一步发兵夺取金陵,控制朝廷,届时就能以朝廷的名义下令高广撤兵,我们就胜券在握了。”
王玄朗眼神重重一沉。
第99章 绝妙好计活出殡
“传令调兵,即刻与大将军会师。”
王玄朗霍然站起身子,出去时,还不忘把孩子从苏灵均手里夺过来。
“小宝。”
苏灵均心急如焚,想抢回孩子,却被他闪身躲开。
“派人看着她。”王玄朗冷冷吩咐完,便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徒留苏灵均在他身后绝望呼喊,“小宝。”
萧含清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回来,警告道:“你最好在这安分一点儿,别仗着公子喜欢你,就得寸进尺。大将军已经率大军动身了,很快就会跟公子会师,他如今还不知道你和小郎君已经被找到了,若让他发现你在此地,还差点带走他的孙子,他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苏灵均打了一个冷颤。
*
另一边,王静深一路星夜兼程,马不停蹄返回金陵后,立刻前往公府将王肃脱身,大将军病重的消息转告王公。
此时,王公及两个儿子,长子延明,次子修远并在公府听着武昌军情。
王静深道:“父亲说,让我先回金陵,将大将军病重的消息转告给伯父,说这是非常重要的军情,伯父自有主意应对。”
王公静静听完后,立刻领会王肃之意,果然计上心头,吩咐几人道:“静深,你速去宣阳门外的南皇堂,将你父亲已脱险的消息禀奏陛下。延明,修远,你们即刻召集所有在京的王氏子弟,无论男女,全部披麻戴孝出城,我要亲自主持葬礼,为大将军发丧。”
几人闻言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王静深不解道:“伯父,大将军还活着呢。”
王公一摆手,气定神闲道:“大将军病重,来一场活出殡,保不准就真能把他给送走了,我们不仅要发丧,还要把丧事大办,闹得天下皆知才好。”
兄弟几个眼睛一亮,直呼高招,姜还是老的辣,王公这一招太阴损了!
由王氏族人出头为大将军发丧,一来,能让将士们相信大将军真的已死,消除他们对将军的恐惧,鼓舞军心。二来,大将军得知族人提前为他发丧的消息,定然会怒火攻心,给他的病体再来上重重一击,保不准真能把人送走。
只要大将军死了,单凭王玄朗自己,根本无力统御帅府文武,这场动乱便能兵不血刃平定了。果然一石二鸟,绝妙好计!
这边议定后,众人便分头行事。
萧湛在南皇堂接见了王静深,得知王肃已脱身的消息后,更是大喜过望,他相信凭借王肃的能力,必然能解决荆州问题。当即便命何彦之带人在城内城外假传大将军王逞死讯,并下诏讨伐王逞党羽。
大将军去世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金陵城。
这一日,王公更是率领家族子弟,全部白衣素服,以牛车拉着空棺至城外发丧下葬,阵仗颇大,声势震人,不日就遍传天下,民间疑惑,议论纷纷。
金陵将士们见王静深平安自武昌归来,还带回来王肃安然脱身的喜讯,王氏族人还公然为大将军发丧戴孝,便真以为大将军已死,果然士气大增,军心大振!
……
与此同时,王大将军留司马李易驻守武昌,稳住后方,抵挡梁州的攻击,自己则亲自率领西府军沿长江顺流而下,与江州合力攻打金陵了。
荆、江二州本就是王大将军地盘,过这二州时,西府军如过无人之境,不日便抵达了姑孰,距离金陵只有一步之遥了。
因王肃不在姑孰,姑孰要塞如今由司空荀谦代镇驻守。
这荀谦乃是荀妙女之父,与大将军是儿女亲家。两家原也交好,只是王玄朗抛妻离京,大将军又起兵清君侧后,荀谦为了跟逆党撇清关系,就单方面宣布女儿与王玄朗绝婚,恩断义绝了。
他原就不满王玄朗对女儿的冷落,二人又无儿无女的,刚好以此为由将女儿从王家带回,一了百了,以后也免遭他牵连。
王玄朗乐的如此,荀谦那边把女儿带走后,他转头就让所有人都改口称苏灵均夫人,等攻破了金陵,他也不用大费周章休妻,倒也省了不少事儿。
如今两家既无姻戚,刀兵相见,便也不用手下留情了。
……
王大将军这边才刚兵临姑孰,便收到了皇帝讨伐逆党的诏令,以及传的满城风雨的王氏族人为自己发丧的消息,大将军闻讯果然大怒,将城中的檄文撕了个粉碎。
“可恶可恨,文若误我!”
文若,是王公的字。
王氏那些小辈儿,脸嫩心慈,哪有脸皮儿想出这么阴损缺德的毒计?还非得是他王诩这老狐狸,才能这般老奸巨猾,他就是存心想活活气死他!
可恶,可恨!
王玄朗在一旁看着急火攻心,伏在榻上重重咳嗽的大将军,“阿父,接下来要如何?”
王大将军恨声道:“传令将士,即刻发兵攻打姑孰,皇帝无非是想以此激怒我,好让我一病不起罢了。扶我起来更衣,我要亲自指挥大军攻破姑孰,届时将士们见我完好无恙,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说着,大将军便要作势起身,却因病势加重,重又倒回了榻上。
众人见状,一时担心不已,乱作一团,忙着端茶递药的。
王玄朗心中自有他的小盘算,他现在需要借助大将军的威望以成大事,可大事成后,却希望大将军死的早些,好让他早些即位,他面上关心大将军病情,心却不在焉的。
作为有继承权的养子,他表现的甚至还不如萧含清这捡来的便宜女儿孝顺,只见萧含清跑前跑后,忙上忙下关心大将军病情,又是端茶递水,又是亲尝汤药的,真是把大将军当亲生父亲对待,孝顺极了。
王大将军端起汤药一饮而尽后,那愤怒的情绪便定下了几分。
他不能怒,不能乱,皇帝就是想看他自乱阵脚,他打了半辈子仗,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这还想气死他?也太小瞧人了。
遂让众将士下去安排布阵,准备攻打姑孰。
……
姑孰背靠牛渚矶,绝壁天险,易守难攻,两军交战几回,王玄朗都没能占到便宜。
西府军屡屡遭挫,王大将军得知王玄朗如此不争气,连一个小小姑孰都拿不下,加上病情严重,愈发心烦气躁。
在王玄朗吃了败仗后,大将军更是震怒,痛骂其废物,便欲强撑病体亲赴前线督战,却因病重乏力,再度无奈瘫倒在榻。
这一日,商议完下一步作战计划,众人都陆续退下后,萧含清却迟迟不动。
她纠结片刻后,试探道:“义父,恕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您若身故,属下们真的要拥戴公子为主吗?”
她不服,公子这领兵能力明显不行,全靠大将军的威望支撑。
公子摆明了就是纯纯利用大将军给他打江山,压根儿就不是真心把大将军当父亲敬重,她凭什么要效忠一个不孝于大将军的逆子?
王大将军一时陷入了沉默,他心里也清楚,玄朗对他多是畏惧,哪有什么父子之情?可他没有亲生儿子,这江山都是给他打的,他的家业,除了他,其他人也没资格继承。
他回想起那一日王肃在武昌跟自己的对话,自开天辟地以来,可曾听闻过以一孺子担任宰相者?自己若死了,玄朗真有那个能力领导众人继续大事吗?
他不知道。
王大将军叹了口气,“今日所做之事,不是寻常之事,不是常人可以担任的,玄朗年少,威望不足,本不足以担当大事,可军心不能乱,如今事已至此,我若真有了意外,你们自然要奉他为主。”
萧含清神色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义父,有一事我本不想欺瞒你,可公子不让说,我也实在为难。”
王大将军蹙眉,他素来厌恶别人在他跟前遮遮掩掩,便斥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他自幼是这样教她的吗?
萧含清挨了骂后,扑通跪倒在地,犹豫道:“是先前公子逃跑那个侍妾,前不久在江州找到了,那女子已然生下一个儿子,如今都被公子藏在自己帐中,不敢令义父得知,可这毕竟是义父第一个孙子,我也不敢有所欺瞒。”
王大将军眼神明显呆滞了一瞬,“儿子?”
那逃走的苏女生了个儿子?
“是,是个很健康的男婴。”萧含清不住点着头。
王大将军脑中一时嗡嗡一片,他有孙子了?可孙子找回来这样的大事,玄朗竟也敢瞒着他?
孩子大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多了。他的面色很快阴沉了下来,像是在乌云后酝酿了一场暴风雨,来临前,反倒变的十分平静了。
“把人给我带过来。”他说着,语调十分平静,无怒无喜。
萧含清领命,这便去带人。
王玄朗得知是她跟大将军告的密,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安的是什么心?”
“自然是好心。”萧含清义正词严道:“苏女知道的太多,终究是个祸患,公子被她迷昏了头,她早晚要坏了我们的大事,倒不如趁着大将军清醒时,早些把她给解决了。公子若是怪罪,大不了我给她偿命就是了,为了大将军的大业,我在所不惜!”
王玄朗气的咬牙切齿。
苏灵均很快被带到了帅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榻上的男人虽然病重衰弱,依然有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压的她不敢抬头。
小宝也被抱了过来,王大将军看着襁褓中的男婴,脸上竟也露出了笑容。
这是他的孙子,长得像玄朗小时候。他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玄朗跟他也不亲,不想临终之际,也终于尝到了弄孙为乐的滋味。
他逗弄着孙子,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仿若随口发落个阿猫阿狗一般,道:“念在你是孩子生母,给你一个体面,你自行了断吧。”
苏灵均如坠冰窟,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就知道这一家子狠心薄情,他们视人命如草芥。他们谋反作乱,祸害苍生,如今竟然还想罔顾人伦,杀母夺子。
听了这话,王玄朗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制止大将军。
他就知道大将军不会放过她的,毕竟她的确让王氏蒙羞。他没有激烈地求情反对,只是很平静地提醒道:“阿父,小宝年纪还小,他离不开母亲,他一直都是灵均喂养,你若杀了灵均,他不肯吃别人的奶,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王大将军一怔,陷入了犹豫了,他的确听闻过有孩子乳母死了,因思念乳母夭折的。
这女子虽然胆大包天,死不足惜,可到底为王氏诞下了长孙,也算是功劳一件。他不在乎她的性命,却不敢拿孙子冒险,顾念孩子年幼,依恋母亲,倒也不是不能暂时免她一死,于是暂时留下了她的性命。
苏灵均一时松了口气。
王大将军看着孙子,是越看越喜欢,他的事业,是要全部让他的乖孙继承的,可玄朗如此不争气,连一个小小的姑孰都攻不下,还指望他能攻进金陵,打败皇帝吗?
这江山,最后还是要靠他给他们父子打下啊!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抬手示意扶他起身,“扶我更衣,我要亲自领兵作战。”
萧含清一惊,跪倒制止道:“义父三思,您的身体实在不适合上战场了。”
王大将军摇摇头,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亲自指挥大军了,就算拼了他最后一口气,他也要为他们消除前路阻碍。
姑孰是金陵门户,只要拿下姑孰,大军就能直抵金陵城下。
不为其它,哪怕是为了他这孙子,他也要攻下姑孰。
第100章 枭雄迟暮最后纵容了他一次
翌日,两军再度交锋,王大将军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将士们看到精神抖擞的大将军之后,一时军心大振,更加奋力作战。
姑孰水师本以为大将军已死,其党羽不足为惧,如今看到大将军竟然还活着后,尽皆失色,心生畏惧,斗志一下被击溃,姑孰不攻自破。
王大将军顺利夺取姑孰后,也精力耗尽,众人迅速将其转移至姑孰军府休养。
萧含清将姑孰上下将士尽数收押,主帅荀谦则被单独押送至大将军跟前。
荀谦虽是败军之将,面上却是毫无惧色。
王大将军虽已精疲力尽,可面对这昔日亲家时,还是勉强打起几分精神,不让自己露出衰弱之态,道:“我与君昔为亲家,今为对手,君有负于我。”
荀谦不卑不亢,义正词严道:“大将军领兵犯上作乱,下官率军抵抗不利,致使王师败绩,因此有负将军!”
王大将军默然无对,因其刚毅,不能使其屈服,又是当朝三公,有高名于世,岂可加斧刃于身上?遂命人将其带下去收押。
荀谦刚被押送走,勉力强撑许久的王大将军便彻底体力不支,瘫倒在了榻上,意识昏迷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
“大将军!”
……
厅内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夜深时分,昏迷许久的王大将军,才悠悠转醒。
众人十分担忧,这才刚取下姑孰,他们还在等着大将军率领他们攻破金陵,成就一番大业,大将军怎么能在此时倒下呢?
厅中气氛压抑,遍布阴云,直到夜深时分,大将军才悠悠转醒。
众人很清楚这是大将军最后回光返照的时刻了,于是都围了上来,准备听受大将军的最后遗命。
王大将军心知自己大限将至,嘱咐众将士道:“我死之后,便由玄朗即位,你们皆奉他为主帅,听他调度派遣,不得有违。”
众人各怀心思,心中虽不服少主,可又没有更好的人选,只能遵命。
王大将军又对后续军事做下一系列部署后,遂让众人退下,他要单独跟王玄朗说几句话。
烛火摇曳,一室寂静。
众人都退去后,王大将军才敢对王玄朗说了几句掏心窝儿的实话。
“有些话,我不能当着将士们的面说,以免他们失了士气。可这些话,我必须要对你讲,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想让你活下去。”
王玄朗眼神动了动。
王大将军嘱咐着他,“此番之事,非你所能扛起。我死之后,上策是解兵投降,归顺朝廷;中策是退回武昌,拥兵自守;下策是继续谋反,颠覆朝廷。你投降后,把造反的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王玄朗眼神一动,没想到都走到这一步了,大将军想的竟然是投降?原来大将军都不觉得此战能胜?
他自嘲道:“事已至此,我即便投降,还能有活路吗?”
王大将军道:“当朝司徒公是你的叔父,有文若周旋,你投降后,即便被废为庶人,他也能保你一命。”
王玄朗听了这话,却突然激动了几分,“若阿父的上策是投降,那我们一开始造这反做什么?所以你根本不是真的想篡位称帝?因为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不配由我继承这江山吗?”
王大将军蹙了蹙眉,心中长叹了口气,若他能活的再久一些,哪怕再多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都能打下这片江山,更进一步。
可人终究逃不过自然生死,时不我待,英雄气短,他没有时间了。
他深知此番起兵,依靠的是他个人威望,一旦他死了,将士们人心涣散,玄朗一个人根本压不住,他早晚会被手下反叛害死。
而其他人又没有王氏的显赫声望,无论谁上位都不能服众,最终只会成为一盘散沙,被朝廷逐个攻破,全军覆没,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这般,还不如提前解散将士,投降朝廷,起码玄朗能有一条活路。
他要让他的儿子活下去,其他人的生死,他不在乎。
王大将军摇了摇头,道:“玄朗,我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我的一切都会让你继承。可这就意味着,我的功,我的罪,你都要继承。你还太年轻,扛不起这么多,你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王氏的佳子弟,有着光明的前途,撑起家族门户,现在却要跟着我做乱臣贼子,是我误你,亏欠你甚多,所以我要最后给你指条活路。”
可王玄朗执迷不悟,不理解大将军的舐犊之情,良苦用心,他太想证明自己了。
“大丈夫在世,即便不能像阿父这般名扬天下,也不甘心藉藉无名一辈子!”王玄朗质问道:“难道在阿父眼中,我注定资质平庸,难以成事,不堪重任吗?”
王大将军默然叹息,许久后,才道:“玄朗,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王玄朗心中一动,眼中有微光闪动,“因为我是你的养子,因为我要继承的是大将军的衣钵,从小到大,我无论怎么做,似乎都达不到叔伯们的期望。我一次次面对着他们的失望叹息,大将军是名满天下的英豪,而我却是个酒囊饭袋的废物,我这辈子都注定只能淹没在大将军的光芒之下,我一辈子都走不出你的阴影。”
王大将军摇摇头,弥留之际,对他流露出难得的温情。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阿父年轻时也贪欢好色,这不是什么毛病,你还年轻,就应该多经历。你不需要证明什么,你是我的儿子,这已经足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别人提起来,我只是大将军的养子,没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想留下自己的名字。”王玄朗眼眶微红,一字一句道:“在我看来,阿父的下策,才是上策。”
继续谋反,颠覆朝廷。
王大将军默然,许久后,他深深叹了口气,心知已无法让这固执想证明自己的孩子回心转意了。
他最后纵容了他一次,为他做下最后一道部署谋划。
“既然如此,那你记住,我死之后,不可发丧,若三军得知我已死,将士们便不肯为你卖命出战。你继续以我之名,调兵攻打金陵,待夺取京师后再行为我发丧。”
王玄朗闭了闭眼。
“我儿,玄朗……”
王大将军将手掌按在他的肩头,按的很重,似乎将自己全部的重量都沉沉压在了他的肩上,他还这么年轻,这样稚嫩的肩膀,能扛起多少重担呢?
他不知道。
他的眼睛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在意识消散之际,王大将军想起的,不是他戎马一生的辉煌战绩,却是那年重阳时,自己在东府击鼓纵剑的情景,何等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仿若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最后吟诵了自己最爱的诗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
建元二年五月末,王大将军薨逝于姑孰军府。
王大将军英武一世,戎马一生,最终死在写满他功业荣耀的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王玄朗秘不发丧,终日若无其事的与手下饮酒作乐,继续假传大将军之令,调兵遣将,意图在大将军死讯败露前,快速攻下金陵城。
苏灵均苦劝他收手,大将军已经死了,凭他一个人能支持多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若败了,她和小宝都要给他陪葬,她只是想让孩子活下去。
趁着此时还没有酿成大祸,只要他及时回头,王公定能周旋下来,保他一命。
王玄朗当然清楚,以他的出身门第,只要现在归降朝廷,王公无论如何都会保全他的性命,但是手下那些人怎么办呢?
他们追随大将军作乱,所求无非是立下从龙之功,能在新朝掌权做主。若自己在此时投降朝廷,他们作为大将军逆党,即便朝廷当时不追究,以后也会被陆续纠错处死。
他们没有高贵的门第家世,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没有办法保全自己,只要造反了,就只能一反到底,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现在不是他肯不肯降,而是手下为了保命,也绝对不会让他降,他要是敢露出半分投降之意,手下的将士会第一个杀了他,另推主帅,继续造反。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王玄朗的心渐渐冷硬了下来,一字一句告诉她,“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停手,我们一家人谁都逃不了,活,我们一起享万世荣耀。死,也要死在一起。”
苏灵均颤抖着,毛骨悚然。
*
金陵城。
姑孰被攻破,王大将军还活着的消息迅速传遍金陵城,其死亡谣言不攻自破,金陵上下震恐不已,军心动荡。
王公也一时傻眼,本是他想借假传死讯来打击大将军,不想又被大将军反将了一军。
本以为大将军病入膏肓,已无力作战,谁料他竟能撑着最后一口气攻下姑孰。
王公心里一时又敬又慨的,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战,本质就是他们王氏兄弟在一决高下,他们这些老狐狸在过招。如今大将军以命破局,着实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前线传来急报,王大将军率兵五万,进攻江宁,叛军已逼近金陵。
萧湛从南皇堂大营返回台城,召集群臣在太极殿商议对策。
王公料定大将军在姑孰之战后,必然大限将至,极可能已经死在姑孰军府了。
可同样的招数不能用第二次,恰恰因为大将军这临终前的最后一次战役,证明了他还活着,以至于他就算真的死了,金陵将士也不会再相信他的死讯了。
大将军像一座神像,即便死了,也活在人心的恐惧中,威慑六军。
金陵将士本以为大将军死了,才信心大增,奋勇剿灭乱党,而今得知大将军死讯是假的,是皇帝为了鼓舞士气的谎言,连皇帝都畏惧大将军,没有必胜的决心,才不得不假传丧讯来消除将士们对大将军的畏惧,军中的士气只会比先前更加低落。
王公建议,这种时候想提升士气,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让皇帝御驾亲讨叛军,亲临前线,让将士们看到皇帝不畏生死,剿除叛军的决心,将士们才敢继续卖命作战。
可此议立刻遭到其他大臣反对,皇帝是万乘之躯,岂能以身犯险?
王公乃当朝司徒,又是征讨大都督,换王公赴前线比皇帝更加合适。
百官一时争议不绝。
最终是萧湛拍板,由他亲临江宁前线,王公随军督战,若能动之以情,劝降王玄朗最好,如若不然,那就只能兵刃相见了。
皇帝既然已经决定,百官也不好再有异议,迎战计划就此定下。
……
显阳殿。
唤春已然听说姑孰打了败仗的消息,如今百官人心惶惶,很怕大将军会攻破金陵,血洗朝堂。
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不懂打仗,可她也知道,一旦金陵城破,大将军控制朝堂后,就算不会直接杀了皇帝,以后以后悄无声息的把皇帝毒死,再扶持萧恂登基做他的傀儡,过渡一顿时间后,就会胁迫萧恂禅位给自己。
江左一旦改朝换代,她和她的儿子也将死无葬身之地。
唤春一时心乱如麻。
启程奔赴江宁前线前夜,萧湛最后来了一次显阳殿,和他们母子道别。
唤春知他要来,快速从殿中跑了出来迎接。二人在殿前撞了个正面,同时脚步一顿。
相对无言,无语凝噎。
萧湛看着她,对她淡淡笑了一下,打破了沉默。
“明日,我就会亲率六军,前往江宁前线了。”
唤春的眼泪猝不及防就滚落了下来,在这种时候,她作为皇帝的女人,应该跟皇帝站在统一战线,动员金陵将士,无条件的支持他,鼓励他,和叛军决一死战,势不两立!
道理她都懂,可真要说出来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的却是——
“能不能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