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蒙上了脸,从墙上跳了下来,走到他的面前,“小弟弟,你跟我一起走,我陪你玩儿好不好?”
梁宣茫然仰头望去,只觉阳光突然一暗。
……
与此同时,皇帝的使臣也抵达了梁家,正在大堂与梁氏众人交涉。
使臣奉上天子密诏,对梁老夫人作揖,道:“在下奉天子之命,来请薛妃之子进京,入宫为皇子侍书伴读,特请老夫人允准。”
堂上的梁氏族人面面相觑,他们也都听说唤春改嫁给皇帝了,本以为她攀上高枝儿后,为了稳固身份地位,必然是要彻底抹去自己嫁过人的过去,不认这个儿子的,不想她竟能如此得宠,连皇帝都会为了她,心甘情愿认下这个便宜继子。
皇子伴读历来都是从第一流的清贵士族之家选,将来都是皇子近臣,前途无限。梁氏虽是豫章豪族,但是家族并无名宦,门第不高,家中子弟是攀不上这样的清贵闲职的。
梁老夫人也是默然无语,她本以为春儿一个孤女寡妇改嫁也没前途,不愿让她带走自家血脉。可谁能想到春儿再嫁,竟能有这般造化?给宣哥儿找个皇帝当继父!
使臣继续道:“陛下特别允准,小郎君进京,梁氏宗族可由一位长辈同去照顾,此行非是薛妃要以权夺子,实是陛下感念梁氏人才可用,许梁氏以尚书郎之职,以示诚意。”
梁氏族人便又都睁大了眼,梁氏没出过什么大官,更遑论在京做官。不想皇帝如此大手笔,一封就是六品尚书郎,让他们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梁老夫人沉默着,万没想到他们梁氏的仕途,最后竟是靠的春儿这个前妻,心里一时五味杂陈的。
“老夫人可以慢慢考虑,只是不知能否容在下先见见小郎君呢?”使臣又问着。
梁老夫人沉默片晌后,吩咐梁二叔带着使臣去见一见宣哥儿。
众人这便来到院中寻人,谁知几人刚到院子里,就见一道玄色身影正将宣哥儿夹在腋下,准备越墙而去。
宣哥儿闭着眼,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使臣大惊失色,高声呼喊同来的侍卫们救人。
梁二叔也勃然变色,大喝一声,“大胆贼人,放下宣哥儿!快来人,有贼!”
这一声高喝,便传来了家中几十个仆役过来帮忙,那京城同来的十几个高手侍卫也立刻前来拦阻。
阿清眉峰一紧,抱紧宣哥儿,纵身一跃,跳上院墙。
只见一个侍卫的身影也转瞬追上,伸手去抓,阿清身子一翻,躲开他的掌风,跳到另一处屋脊上,沿着屋顶一路狂奔。
侍卫们紧追不舍。
宣哥儿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开,梁氏宗族的成年子弟,并着丫鬟仆役佃农们,也都闻风来帮忙救人,不过片刻,便聚集了浩浩荡荡几百人口,个个手持棍棒刀枪,气势汹汹而来。
阿清疾行奔逃,只见她跃下屋顶,跳到另一处院墙上,转身回望时,便见四面八方正在涌来数不清的乡亲父老,将四处堵的是水泄不通。
“乡亲们,快来人,有贼来偷孩子了!”
梁氏本就是地方强宗,一呼百应,瞬间整个乡里的青壮们闻风而动,便都拿着棍棒钉耙出来帮忙堵人了。
阿清看着聚的越来越多的村民,心中一紧,暗呼不妙!
京城的侍卫也很快追了上来,抬刀向她劈去,阿清闪身躲开进攻,侍卫却趁势伸手去抓她怀中的孩子。
阿清袖中短刃刺向侍卫,侍卫避开,另一个侍卫也追了上来,一手去抓宣哥儿的手臂,阿清一个侧身,侍卫没能抓住人,只抓住了衣袖,只听撕拉一声,衣服便裂了一片。
此刻涌来的街坊已经越来越多了,阿清一人独对多人进攻,早已有些力不从心,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她见势不妙,暗忖自己势单力薄,若再坚持带走孩子,跟村民纠缠下去,恐怕难以脱身。
最后一咬牙,只能含恨扔下孩子,夺路而逃。
“还给你们。”
侍卫立刻纵身接住,抱着昏迷不醒的宣哥儿,试了试鼻息还有气后,便立刻带着孩子返回梁家救治。
房间中围堵的水泄不通,大夫来看后,只说是中了迷药,等过几个时辰,药效过了就没事了,众人才松了口气。
梁老夫人也急急来房中看了看宣哥儿,她看着榻上昏睡的孩子,得知没有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随即又重重叹了口气,春儿如今的身份不一般了,宣哥儿必然要遭到各方势力的觊觎,只是没想到刺客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亲眼看见宣哥儿遇险,梁老夫人心知是彻底留不住这孩子了,梁氏是护不住他的,去金陵跟着他娘,总比在豫章跟着他们有前途的多。
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宫,送他上京,让皇帝给他庇护才是最好的出路。
再舍不得孙子,也不能坏了他的前程。
梁老夫人叹了口气,终是妥协了,答应了使臣让带宣哥儿进京。
启程之日,梁宣跪在地上跟老祖母磕头,跟族中长辈们辞行。
梁老夫人招呼梁宣上前,谆谆嘱咐道:“孩子,去吧,去金陵找你娘,你娘在那里等着你呢。”
梁宣红着眼睛,哽咽道:“祖母,我舍不得你。”
“傻孩子。”梁老夫人也红了眼,抚着他的头,叹道:“祖母年纪大了,不能照顾你一辈子,祖母也给不了你一个好前程,不能再耽误了你。以后等你出人头地了,记得回来看看祖母就是了。”
梁宣含泪点了点头。
此行梁氏宗族议定,由梁二叔陪着宣哥儿随使臣上京,再由几十个强壮的男丁一路同行护送,确保众人平安抵达金陵。
这边准备好之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京了。
*
与此同时的金陵城,皇帝登基大典稳步进行着。
新朝定年号为建元,今年即为建元元年,吉时一到,新帝起驾前往南郊祭天,诏告天地。
王大将军和王玄朗夫妇均出席了大典,府中护院的守卫也被带走了大半,王氏大宅中难得冷清了下来。
苏灵均看透了士族虚伪的嘴脸,心中已打定主意要离开王氏,逃离现在屈辱的生活,近来便安分了许多,苏姨母见她似是已经认命,便又回去了三桥巷的宅子。
王玄朗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也稍稍安下了心,近来看顾她的仆妇也都放松了警惕。
今日皇帝登基大典,城中热闹欢庆,府中守卫松懈,是难得的逃离之机。
趁着看守的仆妇松懈,苏灵均悄悄换了一身粗旧的下人布衣,端上水盆,假扮浣衣丫鬟的模样来到后院水井,将衣物抛下后,便带着包裹,沿着早已勘探好的路线,从小门溜了出去,然后一路向西而逃。
出了王氏大宅就是乌衣巷,沿着巷子往西走便是朱雀桥,再继续往西就能出城,到达长江口,她只需顺流而下,就能离开金陵城了。
她虽然无用,却也可以勉强靠自己做活儿维持生计,她会独立养大自己的孩儿,教他读书识字,明理明智,不再与王氏这样冷酷凉薄的门阀世家有半分牵扯。
苏灵均从王氏大宅逃离出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从圜丘祭天归来了。
朱雀桥边人头攒动,热闹喧哗,她站在桥头远远张望着,可以望到龙旗飘扬,十二旒带在碧空下随风高展,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回宫,普天同庆着新帝登基,新朝新气象。
而这一日,她也将重获新生。
曾经,她也羡慕嫉妒唤春,向往那光新亮丽的富贵生活,想要高嫁贵族,出人头地。可真被男人锦衣玉食的供养起来后,才发现原来那样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这福气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随时都有头破血流的风险。
唤春能笼络住皇帝,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就活该她得到这一切。
她在王氏的处境尚是举步维艰,唤春在宫里必然更加步步惊心,未必有表面看起来的这般风光亮丽。
她没这个本事,她也学不来,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心中一时竟也释然了。
放下了爱,也放下了恨。
苏灵均笑了笑,背对着公卿贵族们,往相反的方向出城而去。
黄昏时,她终于走到了长江口岸,她站在江畔,眺望着无边江面,残阳如血,但见余霞成绮,澄江如练,长风灌满她的衣袍,猎猎作响。
此刻逃脱樊笼,斩断枷锁,看着江流滚滚,听着潮声阵阵,心中豁然开阔。
千帆过尽皆是客,洗尽铅华始见我。
第67章 恻隐之心都忘了她们怎么在背后说你的……
晚间,王氏众人从宫里回来后,家中已然不见苏灵均的身影了。
王大将军震怒,怀着他们王氏的孩子,竟然还敢跑,她有多大的本事,能跑的出他的手掌心吗?
她是死是活不重要,他的孙儿若有半分闪失,他绝不轻饶!
荀妙女也是十分愕然,想不到苏女竟真有这般决心,倒是与以往那些攀附王玄朗的莺莺燕燕不同,心里也对她改观了几分,勉强道:“她怀着身孕跑不远,派人尽快去寻就是了。”
王玄朗脑海一片空白,万没想到她先前的温顺乖巧竟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好伺机脱逃,彻底离开自己。
他急忙前往三桥巷苏姨母处寻了,没有她的消息。也往城外寻了,不见她的踪影。
四下遍寻不得,王玄朗急的是焦头烂额。
她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儿呢?
他以为有了孩子后,就可以靠这个孩子拴住她,让她成为他的掌中之物,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如今却被她的出逃狠狠打了脸。
王玄朗心里空落落的,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原来不是她一定要依附他,而是他早就离不开她了。
王氏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跟苏灵均有过交集的人家,她在江左的人情交往并不多,玄清观许鹚那里寻了,长干里周氏这边也找了,始终一无所获。
周家上下本来都在准备令婉下个月出嫁之事,乍然闻得此讯,也是讶异不已。毕竟相识一场,如今闻得苏灵均如此下场,也是阵阵唏嘘。
王容姬暗自懊悔自己的多话,苏女毕竟读过书,聪慧知廉耻,或许是那些话伤害了她的自尊,才迫使她走了绝路。
她感慨道:“原以为她只是为了攀附权贵,才跟了王玄朗,没想到她竟也是个有气性的,过往竟是我们轻看她了。”
周老夫人摇摇头,并不认可苏女的行为,只觉得年轻人还是太冲动,做事不计后果,叹道:“那孩子生得好人才,貌美女子孤身在外,犹如怀抱黄金招摇过市。她既是想高嫁士族,有份安稳的日子,其实留在王氏做妾也不失为出路,何必想不开,自讨苦吃呢?”
这两年江左的大动乱虽已陆续平定,可因着流民南渡,侨民与当地百姓还是不时会有冲突。她若在外遇上点儿风险,那就是一尸两命,为了争口气把命丢了,实在划不来。
苏灵均毕竟是朱夫人的亲外甥女,朱夫人听了这话,也是愁眉叹道:“可不就是就是这么说,那孩子现在还有着身孕,就是跑,又能跑多远呢?王氏能放过她吗?王氏就算不在乎她,他们也得要孩子啊。她都已经这样了,就算逃走,又能改变什么?倒还不如乖乖把孩子给王氏生下来,日后高低有个依靠,她就算是做妾,也算熬出头了。”
孔夫人撇嘴道:“到底读过书,骨子里清高,不愿以色事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可如今这世道,女子除了嫁人,还能有什么出路呢?任她再好的人才,最后还是得找个男人靠着,她倒好,把人一脚踢开了。”
众人感慨着,又说一遭话后,便各自散去了。
回去倚兰苑后,朱夫人还在跟周二舅感慨,觉得苏氏母女如今的下场自己也有责任。
“当初虽是狠心撵走了她们母女,可也没想到她们会落得如今下场,你明日去也随着去寻一寻,能找到自然是好的,若被王氏的人先找到,你也能周旋着,起码保她一命。”
周二舅自然也是心有不忍,点头让她安心。
令婉和尚柔围坐在父母身边,听他们商议着苏表姐的事情,二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想不到那样漂亮可人儿的表姐,明明也是知书达理,颇有才学,如今分别不过一年,竟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令婉感慨道:“这真是应了那句求仁得仁,又何怨?她们原就想攀附个高门,如今攀附上了,却又自己放弃了。可见门不当户不对的,勉强攀附上,日子也不好过。姨母要是别心气那么高,早早看清自己,让女儿老老实实嫁个人,也不至于这般坎坷。”
尚柔摇摇头道:“那人不都是吃亏了才会长大吗?姐姐先前不也是不愿嫁给陆氏吗?若不是你回心转意,以后也指不定如何。陆郎敦厚可靠,姐姐嫁过去就是正妻,家里又有父母可以依靠。可苏表姐有什么呢?她没有父亲依靠,弟弟年纪又小,一家人都指望她高嫁换一家安稳,她们太急着出人头地,才会被人趁隙哄骗,遇人不淑,终是错付。”
令婉脸上一红,想起自己先前那宗事儿,也暗自庆幸,得幸亏她是答应了和陆氏的婚事,人生才不至于无可挽回。
周二舅听着女儿们的话,心中甚慰,看来他的女儿可不是那种会被人轻易哄骗走的了。笑呵呵道:“你们两个丫头,令婉算是有着落了,再把尚柔的终身给解决了,我这父亲的活儿就算完成了,以后便能放下心了。”
尚柔对嫁人之事兴趣乏乏,嘟着嘴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就不能一直留在父母身边吗?”
朱夫人蹙眉道:“女儿家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
尚柔依偎在母亲身边,搂着她撒娇道:“我有父母,有兄弟,家中又养得起我一辈子,我不需要像苏表姐一般靠嫁人换取活路,家族也不需要我去联姻,我就不能像北宫婴儿一样至老不嫁,以养父母吗?”
朱夫人笑了,抚了抚尚柔的头,怜爱道:“父母虽说养得起你,可总归成过婚,人的一辈子才算完整,你不嫁人的话,一辈子不知夫妻之乐,是会有遗憾的。”
尚柔本就闲云野鹤之性,志在悠游,不似令婉那般恨嫁。如今见了这士族百态,苏表姐的坎坷际遇,那高门大户的形象在她心里便又幻灭了几分。与其在后宅跟人斗智斗勇,倒还不如回去三吴老家,游山玩水,逍遥快活。
“嫁人有夫妻之乐,可在家孝顺父母,亦有天伦之乐啊。”尚柔对父母道:“女儿非是不愿嫁人,只是人心难测,好男儿难得,我也不想胡乱凑合,若能遇到个好的自然是好,可若遇不到,我还是更愿意留在父母身边尽孝,哪怕到了七十岁,还能像老莱子一般彩衣娱亲,逗父母欢笑。”
夫妻俩便又都哈哈笑了起来。
……
另一边,王氏为了寻人,动用了丹阳尹的城防势力,这事儿便传到了徐伯允耳朵里,因而也就传到了唤春耳朵里。
唤春刚出了月子,从萧湛口中得知此事后,也是极为震动。
自周家一别后,她们虽然分处两地,再无交集,可她听着苏灵均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就好像感受到了另一个处境的自己。
唤春看着怀中睡的安详的儿子,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听说苏灵均已经怀孕了,她虽是王氏逃妇,可也是一个母亲。唤春想起自己怀孕时的艰辛,看着怀抱中可爱的孩子,油然升起一股朴素的恻隐之心。
她暗暗佩服她的勇气,冲破樊笼,找回自己,这终究是一次可歌可泣的壮举。在这一刻,她们过去所有的恩怨释然,只有女人与女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惺惺相惜。
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萧湛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边逗着她怀里的儿子,边淡淡道:“你不许再管她们的事儿,都忘了她们怎么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吗?”
唤春哽住,知他还在为先前的事气恼,遂眼珠一转,另辟蹊径道:“我倒不是要为她们说话什么的,只是忽然想起先前朝廷似乎因流民入城,治安混乱,颁布了新的盗律,规定劫掠辱妇女者死罪,不知官府可有严格执行新律?”
萧湛白了她一眼,无奈道:“行了,收起你的小心思吧,朝廷会敦促各地执法的。马上该准备你的册封之事,你就别再瞎操心了。”
唤春小心思被识破,调皮笑了笑。
她也帮不了她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请皇帝加强各地新律的执行,让所有作奸犯科的歹徒都会得到重罚,让苏女在流亡的路上,起码会少遇一些坏人。
*
秋风萧索,江涛奔涌。
京城使臣并着梁家众人沿水路自豫章一路往金陵而去,今日已经抵达了距离金陵只有一步之遥的牛渚矶。
阿清一路尾随着他们,伺机再出手截人。
自打上次抓人失败后,对方提高了警惕,侍卫日夜跟宣哥儿形影不离,将其里三层外三层的护住,她一时找不到出手之机,可若让他们顺利抵达金陵,再想抓人就难如登天了。
此时金乌西坠,晚霞倒映在江面,那徐徐而来的客船行驶在万千霞光之中。
阿清的身影早已等候多时了,她站在山顶,看着那艘客船由远及近,转身下山,往渡口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的牛渚矶山道上,一个一二十岁的少妇,穿着麻青布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裹,躲避着官军的搜捕,快步走在山道上,此女正是苏灵均。
王氏在发现人逃走后,出动大量兵力搜寻,现在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官兵搜人的身影。
苏灵均自知被抓回去便是九死一生,便准备在牛渚矶渡江,前往对岸的历阳郡。
离开王氏后,她便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江左四处行走的话,会被当做是偷渡的流民,被官府抓走。
她需要一个新的身份,长江对岸的历阳郡有收容流民的场所,她只要以流民的身份到官府办理临时侨居的白籍,就可以拥有一个新的身份,王氏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苏灵均满怀着希望,快步往渡口走去。
第68章 视若无睹你快看看谁来了
牛渚矶绝壁临空,地势险要,扼控大江南北,是金陵的西南门户,易守难攻。
此时,阿清已然改容换面,扮作逃难妇人的模样,望着远方驶来的大船,纵身跃入了水中。
黄昏时,使臣的主船在前,后边跟着几艘梁家随行的小船,缓缓驶向牛渚矶,忽然听得水中有呼救之声。
“救命,救命——”
主船上的使臣闻言望去,但见江面上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一截圆木,正漂流在江面之上,见其冻的奄奄一息的模样,便吩咐侍卫将其救上来。
那妇人上船后,便哭诉自己是南渡来的流民,因路上翻船,才流落江中,要不是遇见他们,恐怕早已葬身鱼腹了。
使臣看她生的柔弱,又全身湿透,一副狼狈落魄模样,并未设防,只当她是未经朝廷允许,偷渡而来的流民。搞清身份后,便让人将她带入后舱,等靠岸后,就把人送去官府处置。
阿清被侍卫带入船舱底,待人离去后,她便立刻起身,在船厢内查看布置。
夜深人静时,梁宣睡不着,缩在船舱望着窗外的月亮。越是接近金陵,他就越是沉默,母亲有了新的家,新的孩子,那他算什么呢?
忽然,他闻到一丝烟味,随即便听到侍卫的高喝——
“着火了,着火了。”
梁二叔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看到船上浓烟滚滚,嘱咐他道:“宣儿,你好好呆着,我出去看看。”
梁宣点了点头。
梁二叔前脚才出去,一道玄色身影便如鬼魅般出现,梁宣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口鼻已被捂上,很快失去了意识。
大火借着风势很快蔓延上整条船,使臣闻声也匆匆而起,来查看情况,“小郎君呢?快将小郎君转移到后边安全的船上。”
话才吩咐完,便闻得梁二叔焦急的声音,“不好了,宣哥儿不见了。”
使臣吓出一身冷汗,又闻得侍卫来报说那被救上船的妇人也不见了身影后,才意识到中计了,贼人趁着众人救火分心之时,已经将人劫走了。
他一拍大腿,暗恨道:“糟了,快去追!”
梁二叔急道:“现在江面一片黑,四处不见人,我们去哪儿追?”
使臣思索一番后,脑中灵光一闪,“王肃在镇姑孰,牛渚矶是他的地盘,去找姑孰水师求助!”
……
与此同时,阿清带走孩子后,便划着小木筏,连夜往金陵方向而去。
梁宣躺在木筏上,不多时,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此时夜色已深,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只见月涌大江,一道玄色身影笼在月光之中,划船带着他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醒了?”阿清面上蒙着黑纱,只能看到一双眼睛熠熠明亮,“你放心,我只是带你去见一个人,然后就会让你们母子团聚的。”
梁宣没有哭闹,“你认得我娘吗?”
阿清心中称奇,她本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会恐慌,会恨他娘呢,于是道:“当然认得,你娘如今做了皇妃,还给你生了个弟弟,可了不得了。”
梁宣默然垂下了眼眸,一动不动的。
阿清暗想,真是个乖巧的孩子,临危不乱,倒有几分薛妃的气度。
十月里的江面寒风刺骨,木筏上又没有可遮风之物,梁宣冻的瑟瑟发抖,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木筏缓缓前进着,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们将要通过前往金陵的必经要塞时,前方突然出现了几艘官船,浩浩荡荡,气势迫人。
船上灯火通明,传来洪钟警告之声——
“前面的船,不许再向前,靠岸查验!”
阿清心中一紧,万没想到官船会在此时巡夜。可对方人多势众,她恐难应对,何况牛渚矶是王肃的辖区,若在他的地盘上惹出动静,大将军那边也不好交代。
她思索一番后,便抱起梁宣,手指抵在他的脖颈上威胁道:“待会儿上岸后,我们就假扮母子,你不许哭闹,记住了吗?”
梁宣察觉到后颈的凉意,点了点头。
初冬的晨曦自东方透出,太阳还未升起,岸边光线昏暗,被官府截停靠岸接受检阅的客船很多,岸边人来人往的。
阿清易容伪装成衰老农妇的模样,把梁宣紧紧抱在怀里,和他假扮母子。
梁宣表面顺从,却四下张望着,寻求脱身之机,“我想尿尿,你放我下来。”
阿清单臂抱着他,另只手按着他的脖子道:“先忍一忍。”
梁宣小脸憋得通红,“可我真的憋不住了。”随即,阿清便感觉到手臂上一股热流,男孩儿的裤子已经湿了一片了。
阿清这才不得不将人放下,警告道:“你别想耍滑头。”
梁宣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他见离官兵太远,恐跑不过去求救就会再被抓回来,脚才落地,便就近胡乱冲向一个女子,抱着她的腿就哭喊道:“阿娘。”
同样被拦截下船,在岸边接受检查的苏灵均大惊,这孩子是认错人了吧?”
阿清一惊,连忙跟过去拉着人道:“你这孩子,娘在这里,怎么还胡乱认娘呢?”
梁宣抱着人死活不撒手,一心要闹大动静,仍旧哭喊着阿娘,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官兵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
苏灵均本不想引起官兵注意,可见那孩子哭的可怜,便觉有事。她摸了摸自己小腹,心想若真是被拐带的孩子,救了他也算为自己的孩子积福了。
她拉着孩子的手,不许阿清再靠近,“此间便有官兵,你若真是孩子娘,待会儿自会证实。”
阿清心急如焚,本想强行带走孩子,可一看到苏灵均时,动作滞了一下,“是你。”
苏灵均看着那面生的妇人,心里一咯噔,“你认得我?”
阿清盯着她,目露精光,“你可能没见过我,但我却认得你,现在满城都在找你,你竟然在这里,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苏灵均心中一凛,便知对方是王氏的人了,那这孩子一定不是她的。她抱起梁宣,就往后退了一步。
阿清不想太引人注目,低声提醒她道:“我此行的任务只是那个孩子,你把怀里的孩子给我,我可以装作从来没见过你的,放你离开,不然的话,我就要抓你们两个一起回去复命了。”
她一步一步向二人逼近,苏灵均心中不安,抱着孩子,拔腿就跑。
阿清抬脚跟上,眼见就要抓到他们了,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至,落在了她的面前。
晨曦中,一道男声随风悠悠传来——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什么来历,受何人指使,敢在我的辖区内犯事,我就不会手下留情。”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沉稳有力,回荡在无边江面上,众人定睛望去,一道俊逸身影在晨曦中缓缓走来。
阿清心中一震,王肃!
就在这时,使臣和梁家众人也纷纷围拥了过来,指认着她。
“将军,就是此人!”
王静深已然提剑上前,跃跃欲试了,“父亲,交给我来拿下她吧。”
阿清心中一紧,她素来是暗中执行任务,真实身份只有大将军清楚,王肃并不认得她。然她又不能暴露大将军的计划,此时不是冲突之机。
就在她思索应对之策时,王静深已经拔剑出招了,阿清避开锋芒,无意纠缠,虚晃一招后,便纵身跃入了刺骨江流之中。
王静深追到江边,看着很快恢复平静的江面,回头道:“父亲,人跑了。”
王肃示意他回来,让手下人去追。
使臣这才松了口气,走向苏灵均道:“多谢这位娘子了,把孩子交给我,你自去吧。”
苏灵均抱紧了孩子,有些不敢相信他。
王静深走了过来,看着女子讶然道:“父亲,她不就是三哥在找的那个女人吗?”王肃没见过她,但他却在苏女进府后偶然见过她一面。
苏灵均被认出后,脸色瞬间惨白。
王肃面无表情上前,不想只是淡淡扫了苏灵均一眼,便对她视若无睹了。问使臣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孩子?”
“不错,正是此子。”使臣不想掺合他们的家事,又对苏灵均道:“快把孩子给我吧。”
梁宣也道:“姐姐,你把我交给他吧,就是他带我进京的,他不会伤害我。”
苏灵均松了口气,这才放了手。
使臣抱起梁宣,又对着王肃千恩万谢了一番,王肃安排了一支人马护送他们,众人便迎着微亮的晨曦,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复命了。
事已解决,岸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苏灵均却依旧站在那里,不敢动弹。
王静深问道:“父亲,要带她回去吗?”
王肃不答,只对苏灵均道:“年轻人难免不会走错路,可知错能改,及时回头,也不算太晚。只是你一人离开容易,想带着王氏的血脉走,可不是易事。”
苏灵均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将军,我本无意至此,实非所愿。”
王肃默然许久,可不想下一刻,他的掌心却亮出一块符传,话锋一转道:“你母亲那边,王氏不会为难她。你拿着这符传,便可在江左任意通行,你既要离开王氏,那就走的越远越好,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苏灵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她颤抖着手接过那符传,感动的热泪涌动,朝着王肃扑通跪倒拜谢道:“多谢将军。”
然后迎着朝阳,头也不回的向远方走去。
王静深看着她的背影,道:“父亲,就这样放她走,伯父和三哥那边怎么交代?”
王肃问他,“如果你有个姐妹,愿意把她嫁给你三哥那样的人吗?”
王静深蹙眉摇了摇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肃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江面道:“已误人一时,不可再误人一世。”
*
与此同时的金陵城。
使臣带着梁宣入城后,为防再生变,立刻带人向丹阳尹处报平安。
徐伯允早已等的心急如焚了,见到孩子平安抵达,终于松了口气。
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给孩子清洗换衣后,便立刻带其入宫,先行至太极殿与皇帝复命。
太极殿中炉香袅袅,皇帝长身玉立,徐伯允复命后,让梁宣跪下跟皇帝磕头。
梁宣看着那个夺走他母亲的陌生男人,眼神冷漠,一动不动。
萧湛淡淡看了眼那孩子,见他十分疏离的样子,也没再多言,只吩咐道:“先让内监带他去显阳殿见过夫人。”
徐伯允颔首称是。
……
今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唤春哄着小儿子睡下后,便又坐在织机前亲手织布。
自打萧湛称帝,入主金陵宫后,唤春每日除了照顾儿子,还要抽出时间亲自纺纱织布,再用自己织的布帛,亲手为丈夫和儿子缝制衣物。
以身作则,励行节俭,为士族贵妇们做出表率,彰显母德教化。身份不同,责任自然也不同了。
“夫人,夫人——”
唤春正在织布时,忽然听得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在安静的宫殿中,十分刺耳。
她蹙了蹙眉,抬头往外看了看。
弄珠便快步来到殿外,呵斥那内监道:“没见小皇子睡了吗?大呼小叫什么?”
内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身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夫人,夫人你快看,你快看看谁来了!”
唤春心中一动,从织机前起身,快步走向殿外。另一个内监同时抱着孩子走来,当她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时,身型便如同凝固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宣儿——”
第69章 母子团聚你还在怪阿娘吗?
内监将梁宣放在地上,跪下贺喜道:“奴婢奉陛下之命,送小郎君来与夫人团聚,恭贺夫人母子团圆。”
梁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娘,面上看不出悲喜。
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一贯都是白衣素服,清丽淡雅。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母亲现在是什么模样,可真的看到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时,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她虽然光彩夺目,美艳绝伦,却没有任何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一切都变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了。
唤春呆呆望着儿子,又是一年草木零落,她的思绪仿若又回到离开豫章时的那个秋天。现在宣哥儿又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明明一言不发,她却好像又隔着时空,听到了当年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阿娘,阿娘——”
唤春泪水止不住的淌,她想象了无数母子重逢时的情景,想着他们会抱头痛哭,会互诉思念。想着他那时或许已长大成人,或许她已两鬓斑白,或许他们都已认不出彼此。可真到了重逢这一刻,又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很熟悉,却又远远的很陌生。
母子重逢日,应是泪满襟。
唤春含泪向他飞扑过去,想要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可猝不及防间,梁宣竟是后退避开,与她拉开了距离。
金步摇蓦地一晃,发出金玉碰撞之声,唤春扑倒在地,她手上一空,心头也凉了半截。
萧湛过来时,便刚好看到这一幕。他顿住脚步,没有再向前。
唤春怔怔跌在地上,脑中嗡嗡一片,她向前爬了两步,握住他的小手,哽咽道:“宣儿,是阿娘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我的孩子,你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梁宣将手从她掌心抽离,面上有些怯生生的样子,豫章乡野来的孩子,显得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跪在地上哐哐磕了三个头,叩谢母亲赐命一遭。孩童稚嫩的声音,透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成熟,道:“豫章草民梁宣,拜见夫人,愿夫人千岁,身体常健,夫妻恩爱。”
显阳殿一时静了下来,宫人内监们面面相觑,萧湛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唤春呆住了,她听着儿子的称呼,愕然道:“宣儿,你还在怪阿娘吗?”
她颤抖着又向他伸出手,梁宣却再度侧身避开,他摇了摇头,“夫人身份尊贵,梁宣只是一介草民。尊卑有别,不敢僭越。”
响云闻讯而来的时候,就刚好听到这样一句话,脸上的喜色突然一滞。
唤春如坠冰窟,难以置信才一年不见,她的儿子竟然已经与她疏离至此。
她心碎了一地,小心翼翼解释道:“宣儿,当年阿娘是不得已,没有办法把你带走,可如今你已经来到我的身边,阿娘以后都会好好弥补你的。”
梁宣沉默着,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见过父亲,他的生命里就只有母亲,他们相依为命。总有族人在他跟前说他娘早晚要改嫁,以后就不要他了。
年少的他还不懂改嫁的意思,只是格外怕阿娘会离开他。所以他每天都很听话,阿娘让他做的事,他都会乖乖做好。
他以为他只要听话,阿娘就不会离开他,可他已经那么听话了,阿娘还是走了。
从她走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母亲了。
响云走过去,语重心长对梁宣道:“宣儿,你进京不就是为了认亲吗?怎么好不容易母子见了面,却反倒生分起来了?什么君臣尊卑的,阿姐身份再变,也始终是你的生母啊。”
梁宣摇了摇头,落寞道:“母亲生养之恩,儿子不敢忘怀。我来金陵只是想看看母亲是否安好,之后我还会跟叔父回去豫章乡里,不会让母亲难做,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母亲的生活了。”
萧湛听到这里,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原还想着他们母子团聚,会是何等感动欢喜。可看这孩子如今的态度,好似他是那个破坏了他们母子关系的恶人一般,他亦无颜出现在他面前,遂默然转身离去。
唤春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她虽然心痛,也无法苛责他什么。
他还太小,无法理解母亲的寂寞心酸,也不知道什么是仕途前程。他只觉得是母亲抛弃了他,又跟别人重组家庭有了孩子。他在这个家里只是局外人,有了继父,母亲也不再是曾经的母亲了。
世事总是无法两全,他的怨,她无话可说。
唤春泪光涌动着,“宣儿,我不会再让你走的,你是我的儿子,以后谁也不能再把我们母子分开,你让阿娘好好弥补你好吗?”
说完后,唤春不容他拒绝,便已吩咐宫人去给郎君准备房间。
……
晚间的时候,梁宣被安置在显阳殿偏殿住着,唤春抱着桃符过来让他见见弟弟。
梁宣看着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熟睡的模样十分安静乖巧。
真让人羡慕,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还有温柔慈爱的母亲。和他这不幸的人比起来,是多么幸运的一个孩子。
“他叫桃符,宣儿,你也叫叫弟弟。”
梁宣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唤春尴尬笑了笑,笑得有些心酸,看他还对弟弟不甚亲近,便将桃符交给了乳母照顾,道:“宣儿一定是困了,明天再跟弟弟玩儿。”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小儿子后,就一昧偏爱小儿子,而忽视了他。这一晚,她就亲自帮梁宣梳洗换衣,好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他,哄他入睡。
他从小就是被她一点一点带大的,他一直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可他现在已经大了,似乎已经不需要她哄睡了,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洗完澡后,唤春边帮他换着新的寝衣,边语重心长道:“宣儿,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懂,阿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打算。人要往高处走,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梁宣一言不发。
唤春苦笑了一下,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可他的态度却一直有些疏离。虽然得不到他的回应,她还是会继续含笑跟他说着话。
“当年阿娘要是留在豫章,哪里会有今日的风光?”
唤春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现在的风光模样,看看这显阳殿的气派恢弘,皇家威严。
“你看看现在的我,阿娘很快就可以做皇后了,你的弟弟也会成为太子、成为皇帝、成为这天下之主。将来无论你是想做大将军,还是做大司马、大丞相都随你高兴,你难道不想要这样的前程吗?祖母让你来金陵,不就是因为你跟着母亲更有前途吗?”
梁宣听着那些话,虽然没有回应,但是眼圈却红了。
唤春叹了口气,她不指望儿子现在就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她只能尽量弥补他,弥补抛弃他时,给他造成的伤痕。
帮他换好寝衣后,唤春把儿子抱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脸,轻轻拍哄着,“睡吧,宣儿,以后我们母子再也不会分开了。”
梁宣闭上了眼。
夜深时,萧湛听说孩子已经睡下后,才敢过来看看人。
说来也算是继父,还是这般小心翼翼的。
唤春守在儿子床头,眼睛还是红红的,见他过来,就要起身请安。
萧湛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看了看榻上熟睡的孩子,拥着她一起回了寝殿。
二人走后,梁宣却突然睁开了眼,他望着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眼泪无声从眼眶滑落了下来。
母亲说抛弃他是为了他好,她是出人头地了,可在她现在的家里,他算什么?
她的新丈夫是皇帝,永远不可能是他的父亲。而她新生的儿子,和他是两个姓氏的亲兄弟,他们之间的尊卑贵贱早已命定,永远不会是纯粹的兄弟。
他不需要这样的好,他不想做大将军,不想做大丞相,他只想做母亲身边的儿子啊……
……
回来寝殿后,萧湛问她,“和他相处的还好吗?”
唤春摇摇头,“他还小,虽然他现在对我还有怨,可我会尽量弥补他的。”
萧湛若有所思道:“这孩子自幼丧父,你这母亲离开后,缺乏至亲关爱保护,应该遭过不少白眼,故而心思敏感早慧,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是可怜。”
唤春红了眼,“当初我离开时,梁家不许我带走孩子,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我从来没想过和宣儿还有再见面的一天,我很感激陛下,把他给我带来了。”
萧湛摇摇头,道:“你不用感谢我,也不必把我想的那么好,带他来金陵,我有我的考量。”
唤春微微错愕地看着他。
萧湛提醒她道:“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问过你,在你心里是儿子重要还是我重要吗?”
唤春神色一滞。
萧湛从容道:“我没那么自信,我赌不起,也不想赌我和儿子谁在你心里的分量更重,梁宣进京的路上,多次遇到刺客抓捕,所以我的担忧是对的,有人想利用他来牵制你。”
他接梁宣进京,倒也算不得什么爱屋及乌。梁宣不是他的儿子,他没见过,也没有感情,只是见她深爱儿子,不想让有心人利用儿子拿捏她罢了。
唤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陛下……”
萧湛叹了口气,给她擦了擦眼泪,“母爱其子,这是人的天性,我不想考验人性,也不想让你为难。春儿,哪怕真有一日你为了儿子背叛我,我也不会怪你,可我还是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我要自己先解决了这个隐患。”
唤春闭了闭眼,泪流满面,哽咽道:“不会的,正如我那一日所说,哪怕献出我自己的生命,也不会让你们受到分毫伤害。”
萧湛把她拥到了怀里,感慨道:“春儿,你这样说,我是真的会当真,我会真的以为你很爱我。”
第70章 事缓则圆我反倒是在为陛下不平……
阿清脱逃后,便马不停蹄返回金陵跟王大将军复命。
抓捕梁宣虽然失败,却又让她发现了苏女的踪迹,也算是意外之喜。只因当时是在王抚军的地盘,她不敢把事情闹大,又急于脱身,才没把人给抓回来。不过有了踪迹后,再派人去寻,早晚能把大将军的孙子给追回来。
王大将军面色沉沉,他原想着只要能抓到梁宣做人质,即便薛氏成了皇后,也不过是能更好为他所用。可如今抓梁宣计划失败,以他威胁薛氏为自己所用的计划落空,皇帝没有后顾之忧,那薛氏就是他要打压的对象了。
他与皇帝的斗争不急于一时,眼下当务之急是让王玄朗去一趟姑孰,先把苏女给抓回来。
而王玄朗在苏灵均离开后,也是终日闷闷不乐,百思不得其解自己都对她那么好了,她为什么还要离开他?
他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给她的弟弟安排好前程,她不用颠沛流离受苦,还有了可仰仗的靠山,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伺候好他一个人就够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是有些爱上她吗?他不知道,二人最初在一起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好色,一个避祸,各取所需罢了。可当得知她有了孩子后,心也变得柔软了,竟也生出几分情意,莫名开始幻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了。
她在的时候,他倒也不是整日想着她。她这一走,他反倒是有些魂不守舍了。
因此刚一得知苏女踪迹,王玄朗大喜过望,马不停蹄的亲自前往姑孰跟王肃要人。
不想到了姑孰后,王肃却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坦言他没见过苏女,不知他是从何得到的消息?何况他与苏女素昧平生,就算她真在他地盘出现了,他也认不得,如何能给他指路?
刚到手的线索又断了,王玄朗心生失落,暗恨不已。
而此时的苏灵均也早已顺利乘船西下,以丧夫寡妇的身份,来到浔阳郡,在当地一户士绅家帮佣做活儿谋生。因女主人发现她读过书,颇有才学,便聘请了她教自己女儿读书,因此有了暂时安稳的落脚之处,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孩儿出生……
*
金陵宫。
自打把梁宣接来后,唤春每日除了照顾小儿子之外,就是教授大儿子读书习字。宣儿三岁时,她便已教他熟读《孝经》,如今为了尽快再修复母子感情,她便每日亲自教他诵读《论语》。
萧湛也给他送来一些木马、蹴鞠、小弓箭之类的男孩儿玩物,计划等他明年开春满六岁后,就聘请个正式的师傅教导学业。
皇子的师傅友伴都是有官品的,梁宣生父并无官爵,故而他是以白衣之身入住宫中为皇子玩伴。
这自然也引起一些大臣的不满,梁宣虽是薛氏之子,可他生父门第毕竟不高,历来皇子师友都是从第一流世家子弟中选,萧恂做晋王世子时的侍读,都是王公长子延明这般出身的清贵世家子弟。
梁宣不过豫章豪族出身,原本不配此位,今皇帝因宠爱薛氏就能提拔她前夫的儿子和弟弟,那皇帝日后会不会把薛氏前夫家族作为薛妃的外戚仰仗呢?
朝臣们忧心忡忡,生怕梁氏仗恃唤春得宠,鸡犬升天,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
萧湛登基已有月余,月初大朝会的时候,便吩咐礼部安排唤春封后仪式。
唤春是皇帝在潜邸时续娶的王妃,皇帝登基后册立她为皇后本是理所当然,可不想这封后之事,却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对。
这完全是萧湛始料未及的。
王大将军反对尤为激烈,如今太子名分未定,朝中大臣多为王氏党羽,自然也是更偏向于立萧恂为太子。若薛氏做不成皇后,她的儿子就是庶子,既非嫡也非长,自然对萧恂的地位没有半分威胁了。
阻止唤春封后,本质就是为了给萧恂立太子争取更多身份资本。于是唤春的寡妇身份,便又被有心的大臣拿来大做文章。
唤春是一个跟前夫有儿子的寡妇,她的儿子原先被养在前夫家,并无威胁。可如今被养在了宫里,薛氏用自己的身份给儿子铺路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他们岂能坐视一女子野心得逞,窃取江山给外姓之人?
如若薛氏成了皇后,那梁氏子作为皇后亲子,他的身份是外戚还是诸王?诸王从来只立宗室子,怎么可能分封外姓子?
徐伯允道:“西汉有汉武帝之母王太后,便跟前夫有个女儿,依然被册封皇后。这是古人现成的先例,薛氏虽与前夫有子,如何不能母仪天下了?”
王大将军反对道:“王太后与前夫生的是女儿,这女儿被认回后,她的儿子还仗势王太后的权势,在京横行霸道。若将来薛氏成了皇后,谁能保证她和前夫的儿子就不会仗势生母的身份擅权生事?”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朝野中一时争论不休,难以决定,最终不欢而散。
……
散朝后,萧湛来到显阳殿时,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
唤春询问其故,得知自己封后之事在朝堂遇阻后,一时面色惨白,如坠冰窟。
寡妇有儿子到底是她的劣势,朝臣想做文章,那的确大有的做。可她是皇帝在潜邸明媒正娶的王妃,皇帝登基她封后,不是理所当然吗?
娶她的时候不说寡妇的问题,如今要立后了,就以此为借口百般阻挠,哪有贬妻为妾的道理?
唤春一时委屈不已。
萧湛见她眼圈红了,知道自己让她失望了,便搂着她安抚道:“别担心,我一定会立你做皇后的。”
唤春回神,她眨了眨眼,逼回那股酸意,勉强笑道:“事缓则圆,陛下不用太急,陛下把宣儿带来跟我团聚,我已经很知足了,不急那些虚名。”
萧湛沉声道:“这不是你要不要这虚名的问题,而是朝臣不答应你做皇后,就是在轻视我的威权,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你越妥协,他们越会得寸进尺的欺辱你。”
唤春看他面含薄怒,十分不满的模样,手掌抚上他的胸口,帮他顺着气,“有时候事情越急越办不成,还不如推一推,缓一缓,到了合适的节点,自然而然就办成了。”
“大将军猖狂太甚,立太子也就罢了,可立后是我的家事,他也要插手,实在是目无君主。”萧湛语气十分不悦。
唤春摇摇头,安抚道:“立后是国事,朝臣当然有权力反对,陛下要暂时忍耐,等以后扳倒了大将军,陛下有的是机会立我。朝臣抵触我做皇后,无非就是怕宣儿将来会仗势我这个生母的权势得到重用,威胁他们的地位,所以要先打压我。陛下如今权势不强,朝堂不稳,即便勉强把我捧上后位,我也坐不安稳。”
萧湛握住了她的手,微含愧疚道:“你是我明媒正娶回来的,我成了皇帝,却不能让你做皇后,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唤春手臂搂上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不以为意地笑道:“陛下说的什么话,我原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能到如今地位已是平生所不敢想,怎么会觉得委屈呢?我反倒是在为陛下不平,为陛下委屈,陛下贵为一国之君,竟然连立后立太子之事都要处处受制于人,臣强主弱,陛下也该早做打算了。”
萧湛顺势抱紧了她,吻吻她的发顶,感慨道:“你太为我着想了,这世上只有你会这样坚定的鼓励我、支持我。”
唤春莞尔一笑,仰头看着他道:“我们是夫妻,自然是荣辱与共。”
萧湛叹了口气,道:“自我登基后,与王氏兄弟的矛盾已经日益严重,早晚是要撕破脸的。他们急着立萧恂为太子,无非是为了日后逼我退位,好扶持少主登基,大权独揽。”
非他偏爱妻儿,不愿传位萧恂。实乃风雨飘摇,异族入侵,屠戮汉民,北方十室九空,晋室是天下汉民心中所望,晋室的江山不亡,百姓心中才有希望,汉人才有救赎。
唤春点点头,道:“陛下既然知道自己与王氏兄弟不免一战,何不如先顺应他们之意,把他们想要的都给他们,纵容他们的野心膨胀,养成大恶后再一网打尽呢?”
“你想如何纵容他们?”萧湛不解。
唤春建议道:“《道德经》有言,将欲废之,必故举之,太子要先立才能废。陛下何不顺了王氏兄弟之意,先立萧恂为太子,将太子与王氏兄弟捆绑上一条船,日后废太子时,就能将王氏兄弟作为太子党一网打尽。届时陛下没有王氏兄弟掣肘,大权在握,不管是想立我做皇后,还是立桃符做太子,还有谁敢说不呢?”
萧湛摇摇头,心有顾虑道:“这虽是个法子,可我却担忧这太子立了之后,就再也废不掉了。”
唤春给他信心道:“夺嫡是陛下的君权与臣权之争,如果废太子成功,你我就是明君贤后。如果失败,你我就是昏君妖妃,届时又岂会有好下场?我不惜此身,已做好已陛下同生共死的准备,陛下还在顾虑什么呢?”
萧湛心中微微震动,明知他一无所有,她也从未抱怨过他一句,从未觉得他这个皇帝徒有虚名,她还一直感激自己为她做的那一点儿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给了他太多温暖抚慰,让他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他真是何德何能娶得如此贤妻?
无论如何,他都要赢了这场斗争,和她并肩站在那最高处。
……
却说另一边,散朝后,王大将军的脸色便十分不好。
萧恂的太子位一日不定,他就一日不能安心,他说什么也要先将萧恂的太子位定下,才能安稳回荆州。
他跟皇帝之间,已经势同水火,剑拔弩张了。
皇帝如今一心要抬举薛氏母子,他得想其他法子往皇帝身边安插个眼线,监视皇帝的一举一动。
这个眼线想要常住宫中,最好的法子是做嫔妃,可皇帝素来洁身自好,若是给他送女人,皇帝不但不会临幸,恐怕还会起疑。
他得安排一个如丹阳郡主那般身份,跟皇帝有血缘关系,他必须负责,扔也扔不掉的人。
思索一番后,王大将军心中有了计划,便又传来了阿清,对她道:“阿清,我准备安排你去皇帝身边做细作,能做到吗?”
阿清颔首,“但凭义父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