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元六拐过几个长廊,却不是去正院方向,越渐开阔偏僻,远离街市热闹。
想不到谢宅还有这种地方,虞蘅不由得问:“咱们这是去哪?”
元六还是嘿嘿挠头,一副憨厚模样:“虞娘子到了便知晓了。”
又是这熟悉的说辞,这些天她套话兰娘、威逼阿玲,利诱阿盼,已不知听过多少回。
虞蘅闭上嘴,跟着他脚步,终于到了一处院门前。
“奴还有差事就不跟着进去了,虞娘子,”元六瞧一眼她衣裙,“进去最好拎着些裙裾。”
虞蘅狐疑看看门缝:“你们主仆俩……不会要将我卖了吧?”
当然是不会,她推一推门,很轻易便推开了。
院落无人,此处日光很好,照在院中草木上,金灿灿的晃眼。草间随处隐着几只肥猫,黄的白的、黑的杂色,常来蹭饭那只橘也在,便蹲在树杈子上“睥睨”来人,身旁还蹲了只母三花,也圆润,皮毛一水的油亮光滑。
这场景,凡是猫控都不能忍,虞蘅大喜,往前迈了几步。
然而方才还悠然得意的猫们闻见陌生味儿,顿时警惕四散,一瞬就不见猫影。
只有那只肥橘还居高临下俯视她,似乎在嘲笑。
虞蘅悻悻,这时候谢诏一手端着一个拌好猫饭的食盆走出来,见她,颔首,语气自然:“来了。”
虞蘅慢半拍顿悟:“原来这大橘是你家猫。”
“什么橘?”谢诏不解。
“我是说这只肥猫。”虞蘅指着已经从树上蹿到食盆边上埋头开吃的橘猫,坏心眼地促狭道,“这几月三不五时来我们店蹭饭,鸡都不知被它吃掉几只。谢二郎作为主人,是不是该结一下饭钱?”
谢诏应得干脆:“可以。”
“……”虞蘅绷了下嘴角,“我开玩笑的。”这人忒没劲。
“有窝新生小猫,你随意挑一只去。”谢诏摸着大橘背上皮毛,虞蘅本是看猫,却被那只修长白皙手吸引了去,“便作为饭钱抵押,或者——生辰礼也可以。”
虞蘅愣了愣,笑道:“这怎么好意思。”
二人漫步往前走,拐过弯,方才跑开的那些猫都挤在此处,见了谢诏,好些围上来扒拉他袍子的,怪不得元六方才提醒她要拎着些裙裾。不过那些猫警惕得很,不似最初那只大橘亲近陌生人。
谢诏抱起一只白猫,很淡然地抚着猫头,道:“你也瞧见了,这院子修得大,可如今猫太多,养不下,家母也念叨着送一些与亲近的亲朋。”
虞蘅后世曾看过一篇研究说单只猫最小活动空间是多少多少平方,具体数字已记不清,但方才所见景象确如谢诏所言。
想到此,虞蘅瞥他一眼,凭什么这厮有钱有颜还有猫!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追求!
其实论钱,她如今也算小有成就,论颜,揽镜自照,怎么也能称一句美人吧,只在没猫这件事上输了对方一截,虞蘅心动得很。
起先还有不好意思,然而转念一想,今日我最大,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于是欣然点头:“那便却之不恭了。”
新生小幼猫都好好捂在屋里,谢诏带她来到一间厢房,虞蘅刚迈进去半步,门口猫架子上打闹玩耍的几只猫立时朝她哈气。
虞蘅:“……我今日脂粉味太浓了?”
谢诏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这一身打扮上,顿了顿,“还好。”
“还好”,多么直男的回答。虞蘅微笑着磨了磨牙槽,看着方才哈气最凶那只黑猫主动凑至他手边舔毛,颇嫉妒。
谢诏见她止步不前,怕惊了猫,又很想进来,遂从身上取下一物递给她:“带着这个。”
“这什么?”
她拿近前,原来是个绣花香囊,底色是与他身上袍子相近的艾草绿,上头绣的猫却没在院中见过。
一股清淡悠长的草木香气扑鼻而来,竟是猫薄荷,也便是荆芥。
见她又是鼻尖嗅,又是与腰间那条丑络子挂在一起,谢诏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出声提醒:“可以进来了。”
猫薄荷威力果然大,那些猫立刻弃了谢诏,跑来她身边打滚,更大胆的伸手扒拉她,虞蘅一个防备不及,新裙子被扯勾了线,她低呼一声跳开,又为了避谢诏,差点撞上爬架。
反应略有些大,谢诏跟几只猫都愣愣地看着她。
“小心。”谢诏带点无奈地嘱咐。
穿越十几年,我竟也变封建了,哎。虞蘅越想觉得自己反应太大,着实有些尴尬,便主动描补描补,“方才被猫冷落时烦恼,如今太受猫欢迎又烦恼。”
混不吝的人也有今天。谢诏轻笑一声,很君子地走开了些,如此,便不可能再撞上。
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合该如此,可人家越是林下清风,便衬得自己越小人之心。
虞蘅在心里腹诽,方才那闯祸猫,一骨碌跑开后,这会儿又闻见她身上猫薄荷,凑跟前来打滚。
虞蘅叹口气将它抱起,小小一只差不多两只手掌那么大,浑身白,四爪却占了三个颜色,黑黄白,两只前爪,一黑一黄,后足雪白。
许是适才拿了香囊,手上沾了味道,小三花被虞蘅抱起来,它竟也抱着虞蘅一根手指舔舐起来。
好痒,虞蘅皱皱鼻子,笑骂:“刁狸,你倒是胆子大。”
听她骂猫,谢诏不免想到那天阿橘回来后餍足模样,眼里也带了些笑意:“娘子与它有缘。”
好巧,虞蘅也是这么觉得的,当下便问:“我喜欢这只,可以吗?”
“当然。”谢诏点点头,“虞娘子打算为它起什么名字?”
虞蘅抿着嘴笑道:“虞阿花。”
“……”谢诏眼神从猫挪到她明媚笑颜上,缓缓皱了皱眉。
是有点难听哈,虞蘅辩解:“我听人说,给小宠连名带姓地起字,这样下辈子就不会投畜生胎。”
谢诏不置可否,掏出纸笔记下来。
一时又听她兴高采烈地“虞阿花、阿花”般叫着,到底忍不住绷了下嘴角。
“哦,按着规矩,我该给你备聘礼才对吧?”虞蘅抱了好一会儿猫,才想起来“聘猫”的讲究。
只是今日来得仓促又一头雾水,根本没备聘猫礼。虞蘅不禁抱怨,“早说要送猫给我呀!”
听见“聘礼”两字,谢诏挑了下眉,“不碍事。”
“老祖宗的规矩,却不好坏了。”虞蘅坚持要给。
“若是一定要给,”谢诏搁笔,转身看向她,轻声道,“我看这条络子便很好。”
日光悠淡地透进来,他的语气也悠淡,就似随口指了一物,不叫她难堪一样。
虞蘅低头看一眼,“啊,这不值几个钱。”
“心意到了就好。”
果然。虞蘅点点头,好吧,于是将络子解下来,绳头与那香囊缠在了一处,费她好些功夫。
(′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竹青与白色丝绳编成的绳络,坠了颗青石头刻的葫芦,被盘得温润,配竹青的穗子,没有恼人的铃铛。
谢诏并没有当下就佩上,而是收拢在袖中,隐约露出一截流苏穗子。
两人都好青绿色,都穿绿衣,饰物这么一换,倒也相配。
谢诏将“聘猫书”补全了,递给她:“你看看。”
端庄典雅的楷,配上“虞阿花”三字,总觉得不是那么端庄。虞蘅头一回看谢诏写的字,啧啧称奇,“郎君这一手字,比起今科探花的也不差了。”
春闱后,张榜处贴了一甲几人的答卷,虞蘅也凑热闹去看过,做文章的门道她看不懂,只能看看字写得如何。
能做一甲自然不会差,虞蘅瞧着,便跟后世博物馆里看状元试卷、大臣们奏折一样,仿佛印刷般的整齐。
谢诏默了下,就在虞蘅当自己扎着他玻璃心了时候,又开口,“这不是自然么?”毫不谦虚。
狂,狂妄。唯少年人才有这般的狂妄。
虞蘅扬扬眉毛,对方也学她扬扬眉毛。
虞蘅终究笑起来。
元六送走虞蘅,回来瞧见阿郎身上多了条自个没见过的络子,一时奇道:“谁给阿郎打了条这么丑络子。”歪歪扭扭,一点也没虞娘子上回赠的那条好看。
“丑吗?”谢诏低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觉得。”
“阿郎什么眼光”元六哈哈笑话他。
谢诏也不恼,整理下穗子,依旧淡淡,“是你心浮,欣赏不来。”
“……”元六一口气憋住,骂骂咧咧地走了。
走至门外,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日虞娘子身上貌似就佩了这么一条丑绿丑绿的络子。
我去!
裴五娘不知从哪得知她过生辰,虞蘅才回了虞记,便见两人托着下巴,脸上都露出些不耐。
这是等她等的?还是顺便吵了一架?
她过去打了声招呼,便先将阿花交给阿盼。
阿盼一脸的欣喜:“哪来的猫!”
“谢郎君赠的。”
阿盼将猫从她怀里接过去。
才两个月大,小小软软一团,睡得很香,离了虞蘅怀抱立刻醒来,虚张声势地冲阿盼叫唤了几句,把阿盼喜得不行,一口一个“心肝乖乖儿”。
阿花却不大适应,挣扎着要虞蘅。
方才比不过谢二郎,这会到底在阿盼面前找回场子,虞蘅又得意起来,指挥道:“拿个咱们缝的小垫儿,食盆水盆备好,看它愿意躲哪儿就放哪,等几个时辰兴许就好了。”
阿盼无不听从,屁颠屁颠去了。
裴家兄妹凑近猫便打喷嚏,躲得远远,这会才过来。
“怎么养猫了。”裴五娘随口问了句,随即高兴地拉着她,“瞧我给你备的什么。”
裴五娘赠的,无非是首饰脂粉一类,虞蘅谢谢她:“五娘有心了。”
裴垣也准备了,或许是被裴五娘逼着准备的,一对五彩剔透的琉璃酒樽。这是还记着拿八十文的仇?虞蘅腹诽,面上谢过。
都不是贵重到不敢收的礼,却又很符合他们兄妹性子。
收了人家礼物,虞蘅自然留她们吃饭,然而裴五娘却摆摆手:“我想留的,可我堂姊也今日生辰,我跟阿兄这会便得赶去。”
这一对冤家不在,虞蘅反倒松口气。
还好裴氏兄妹不在,到了晚上,一大帮子人,屋里都坐不下!若他们在,定是忍受不了的。
孙娘子、梁娘子夫妻也都来了,热热闹闹地坐了满院子,两大桌。
阿柳神神秘秘笑道:“蘅娘子猜今天掌勺是谁。”
“这哪用猜,定是兰娘了!”虞蘅笑道,“快将饭菜都上来,饿死我了。”
阿柳却摇摇头,促狭一笑:“猜错了!”
“那便是你了?”
阿柳再摇头。
虞蘅惊讶:“莫不是阿玲?”
阿柳还是摇摇头,憋着笑,进厨房去将带着“厨师帽”、系了围裙的阿盼给推了出来。
初次“亮相”,阿盼罕见地扭捏起来。
虞蘅语气狐疑:“你是说,今日的席面是阿盼做的?”
那个头一次蒸灌浆馒头,差点将蒸屉烧成炭的阿盼?
别说,闻着还挺香。
到底是她们拳拳心意,为了不打击孩子,便是吃了窜稀,她也得眼含热泪地吃!
她是平江人,兰娘特意寻了地方志上记载的平江名菜出来。
其实平江府与江宁府挨得近,口味也相似,咸中稍甜,注重清鲜本味,浓而不腻,淡而不薄,又都善将平常之物做得精巧,似今日的松鼠鳜鱼、酱方、鲃肺羹,所用原料不过是鯚花鱼、五花肉与鱼杂罢了。
这鱼炸得虽瞧不出“松鼠”的模样,色泽却漂亮,橘黄鲜亮,尾巴高高翘起,裹了粉浆的肉也都炸透了,舒展开来。吃一口,竟然很不错,外脆里嫩,酸甜刚好,这还是那个……阿盼知道她又要说自己“黑历史”了,连忙夹一筷子酱方堵住她嘴,“蘅娘子尝尝这肉煨得够不够烂。”
酱方是拿五花肉与酒、盐、糖、葱姜与香辛料几样同炖,酒需得是绍酒才地道,锅底铺上葱蒜,一圈圈往肉上淋调好的料汁,先大火煮开,再小火焖酥,所费功夫比红烧肉复杂得多。当然味道很也对得起等待。
颤巍巍红润润的四方肉块摆在白盘子里,浇一勺收得很浓的炖肉汤汁,夺目鲜亮得很。为了好入口,原本巴掌大的酱方被切成了二指宽的小块,很香不腻,入口即化。
不过到底是肥肉,需得慢慢地品,拿米饭去送,压一压回味,再吃口清淡却不寡淡的煮干丝,鸡汤的鲜味全然被豆腐干丝给吸收,虞蘅最喜欢这一道,回了好几筷子。那兰娘炫技之作的“玲珑牡丹鮓”,有股子松柏茶香,也很不错。
然而小孩子们总更稀罕厚重浓郁的大鱼大肉,譬如松鼠鱼,很快就被吃得七零八落。
阿盼只看旁人吃得尽兴模样,便高兴饱了,亦有在厨房事先偷吃不少的缘由,略点了几筷子酱方,喝了一小碗鲃肺羹,便起身道:“我去端生辰糕来。”
梁娘子、孙娘子的儿女尚不知生辰糕是什么,阿杏几个新来的却是已经替阿玲过过一回生辰,知道有多好吃,顿时欢呼一声。
其实便是滴酥鲍螺的那一层“酥油”与炉烤戚风蛋糕胚子,抹个面,缀上些时令水果,就成了简易版的生日蛋糕。
再难的,虞蘅也不会,没法教给她们。
今天这生辰糕吃起来却又不一样,吃起来有股子酒香,怪好吃的,一问,才知道里头竟然放了酒酿,怪不得比以前做出来的没那么容易腻。
两层胚子里夹了些玫瑰豆沙,很是清甜。
阿杏年岁最小,将将十二,吃了几口生辰糕,竟醉了……脸蛋酡红酡红,平日最内向的姑娘,眼下站起来就要向虞蘅敬酒,横冲直撞地将杯子往前一竖,话说一半,摇摇晃晃就往后倒。
众人先是吓一跳,然后都哄笑起来。
虞蘅也笑得没办法,却还是道:“莫要笑了,明日阿杏醒了酒,定要恼的。”
阿柳嘴快:“左右都得恼一回,不如笑够了。”
虞蘅失笑,倒也是这么个理。
月亮起初藏于云后,后来冒出个尖儿,探头看向人间,朦朦胧胧地给院子里的事物都镀上一层纱。
虞蘅称自己喝醉了,跑到门口来吹吹风,躲躲酒。见这么晚了,还有卖报小童在走街串巷地叫卖,便竖耳听了会儿,原来是大内有新刊物在民间发售,卖报童子为了多赚几个钱,也兜售此刊。
“小童子,”虞蘅叫住他,温声问,“你卖的什么书?”
那小童答:“是蔡都知所撰《汴京饮食录》,娘子要来一本么?搭着《汴梁日经》一起,只要三十个钱。”
蔡内侍的书册竟然撰成了?
虽说等日后他定然会托人送一本与自己瞧瞧,但虞蘅还是掏了这钱——无他,读者总是想早些追完。
拿回来大家一起瞧,这上头编入汴梁城乃至京郊附近大大小小数千饮食铺子,从小摊贩到大酒肆,介绍无一不齐全,点评无一不详尽,很有些后世“食评家”的风格。
虞蘅正专心瞧着,耳边传来阿盼深深抽气:“这不是咱们么?咱们是榜首?”
虞蘅不甚在意地笑道,“你吃醉了吧,榜首分明是樊楼啊。”目光挪至阿盼手指处,亦是一愣。
兰娘喃喃:“真是咱们。”
“我看看!”阿柳夺了过去,借着朦胧胧月光,她也瞧见了上头的字。
——民举榜榜首。
方才虞蘅看的,还是官行榜。
“这民举榜首,是个什么意思?”阿柳将书还给虞蘅。
阿盼嗤笑:“笨,民举民举,便是民选举出来的榜首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们便是开食店的状元!”
苏静云与虞蘅一样知道这榜意味着什么,沉默了须臾,亦或是良久,她最先笑道:“阿盼说的不错,此后,亦可戏称阿蘅一句‘虞行首’了。”
就是不知道,蔡内侍何时调查的民意,怎么他们这些食铺子丝毫没收到风声。
阿盼嚷道,“什么戏称,咱们这是名副其实!”
虞蘅呼出一口气,也笑起来,此为最佳生辰礼!
第57章 端王的亲临营销新套餐
同酿酒行一般,本朝出版行业在官印基础上,又开放了民间私刻与坊刻,那些因选材不合适或内容质量够不上的,便可寻民间私坊刻印。
但无论私刻还是官印,都需由国子监对送印书籍进行审查、批复之后方可出版。
受前朝影响,时下官刻行出版多为儒家著书,《汴京饮食录》一为饮食经且雅俗不忌,登不得大雅之堂,二为大内内宦所撰,蔡良又是罪臣后人,身份有碍,是以只能通过私刻坊出版,然这反而方便了百姓们购买。
要知道,吃喝玩乐才是市井小民们真正关心问题。
除了供本地人阅览一乐,外州的旅子来了,入汴京城第一件事绝对是寻个好吃好玩地儿歇脚,《汴京饮食录》集汴京餐饮业之大成,还贴心将价格分好了类,活脱脱一本《旅游指南》啊。
其上又不仅仅只有编者一家之语,还整理了民众的反馈。蔡良尝于市井中随机抽询数百百姓,自己只负责将答案整理成榜,顺应民势,毫无偏颇。
且此榜对商户不仅有宣传之功,更有监督之劳。
榜单每年一更,凡买了书的读者,明年这时候,都能参与擢选。若有食店因名气大了便怠慢客人的,失了民心,次年自然落榜。
是以,《汴京饮食录》一经发行,便“火了”。
这几日,进来虞记的新食客,十有七八手里拿着本册子,其中不乏服绯服绿的官员。
喏,现下又一个翰林郎,手持《饮食录》,在门外打量一番才进来。不用看,又是一个从榜单上摸过来的。
虞蘅笑问:“郎君是吃酒还是吃饭?饮酒往前再走数十步浮白馆,吃饭咱们店就有新客套餐,一荤两素,郎君一人吃正合适。”
“小娘子适才所说‘套餐’是什么意思?”那穿深绿公服的青年官员饶有兴致地问。
还有几人手持这《饮食录》的,也围在柜台边上。
虞蘅不厌其烦地与他们解释:“近日因《饮食录》寻来的客人不少,不清楚小店口味的,便可先试试这新客套餐,都是小店最热销的几样,组合起来,更比单点要便宜些许。”
“好,便听小娘子的,要一份这新客套餐!”
虞蘅抿唇笑一下,旋即离了柜台去与他们下单。
裙裾层层拂过地面,恰似柳枝拂过春水,泛起圈圈潋滟。
那青年官员还没开始吃酒,便有些醺醺然了。
脍腻滑香的豕肉甫一入口,又是浑身一震。
这什么烧豕肉,竟这般的好吃?还有这素油炒的冬菇,也是鲜嫩不可名状。
最后一碗烩豆子,青翠的是豌豆,欲滴的是上头的油汤汁。新豌豆加一点鸡茸同烩,滑溜溜,只有拿匙来才能舀得动。
绿袍官员学着隔壁桌两个老饕那样,先浇一勺烧肉汤汁,再来些豌豆拌匀在饭里。
棕红的米饭,油绿的豆子,这味儿,嘿!
绿袍官员恨不得拍大腿,噫吁嚱,相逢恨晚哉!
饱餐一顿,意犹未足地抹着嘴走出了虞记,心里已经决定日后的同僚宴饮便定在这一家。
针对这些寻摸来的人,不仅有新客套餐,另还有醉翁套餐。醉翁套餐顾名思义,都是下酒菜肴,量不很大,一碟招牌炸豕骨,一碟朴素味不素盐水煮毛豆,一碟炸得香酥牛肉签。
有时炸豕骨卖完了,也会换肴肉。用盐和硝渍过的肥瘦豕肉,煮熟切得厚约指宽,装盘蘸姜醋吃。
肥白如脂玉,瘦肉则殷红殷红,仿佛掺了红腐乳,实则没有掺,入口很不腻,咸津津下酒,又没有鱼鲞那般的齁,只能撕小绺吃,这样厚实的更有嚼头。
酒客们用手剥豆荚吃,又一口一块肉,吃得咂嘴。虞蘅却遗憾:“可惜不是镇江醋,不得那地道味儿。”
不是镇江府人的酒客们没吃过地道的,便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很香,很少有人能将豕肉烹出这般味道。
酒菜还能包送到浮白馆,客人只需坐等一会儿,便有跑腿的将下酒菜送来,又快,又好,颇合心意。
门口就是馄饨摊,卖馄饨的老叟被虞蘅收了编,老叟卖的豕肉馄饨,生意一直不大好,虞蘅教他怎么做,又许他在浮白馆门口摆摊,每日收入中四成归浮白馆所有。
原本是五五分,可虞蘅听说他老妻病着,便主动让了一成。
老叟原先卖的鸡汤馄饨,汤不够鲜,皮有点厚,豕肉味重,不难吃却也不够好。
虞蘅让他直接用滚水下,鸡子白揉面,擀薄薄皮,掺了姜葱水的肉馅是重点,肉里的筋络要剔出,加点盐、一点胡椒末、再来点清酱醋汁、紫菜虾皮,五花八门的调料一加,又清醇又解酒,最适合吃多了酒头晕的人。
难怪开在浮白馆门口生意便兴隆多了!
浮白馆新酿的杨梅酒是不可多得的琼浆,酒液绯若朝霞,清如琉璃,颜值堪比蔷薇御酒。
馆中其余酿酒也是如此风格,多以果为介,酿造出来的酒液清亮,入口柔甜、甘美,不易醉人。真“醉翁”初次尝试,多看不上,然很受娘子与雅士们的青睐。
京中其他卖酒正店多模仿樊楼,以求销量不差,少有这般殊异的,浮白馆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扒榜”的风吹了一段时日,有飘了的,仗着店大欺客,遭到反噬门庭冷落,也有似虞记这般越发勤谨的,来过的客人因此更信服《汴京饮食录》,将书册推荐给身边亲朋,亲朋又带亲朋。每售出一册,都是一次免费营销,但凡接住了这股热风的,以虞记为首,都着实狠赚了名气。
先前拿着手稿去刻印的不过是个小黄门,那些见人下菜碟婉拒了的刻印坊老板,此刻更是肠子都毁青了。
天圣节刚过,端王尚未走,暂居别业里,才围观了一起“告御状”,民间热闹,一时兴起,便也来逛逛。
店里,虞蘅也听说先前告御状那郑老叟,因被守卫割伤了喉咙,由太后身边的人带回去养伤,期间竟差点遭杀灭口!
郑老叟住的回春医馆,乃汴京城内最好医馆,太后派了好几个侍卫在此看管,却不想还是差点出事……行凶人是谁啊,竟胆大至此,不不,该说是手眼通天才对。
郑老叟新旧伤养了一月余,总算能利索地下地开口。
三月末,郑老叟觐见官家,出宫时满面红光,而后就听闻官家陆续发落了几个官员,贬的贬,流的流,而郑老叟自此搬去了乡下隐居。
阿盼说,他是怕仇家报复。但凡话本子里这么写,郑老叟便活不长了。
虞蘅以为她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五六来,却不想又是“套路”,嫌弃地推她一把,自顾去开门。
上午客人一般都少,已经习惯了虞记开门时辰晚,不会跑空,于是每日上午虞蘅几人都能很从容地洗菜、切菜、备菜。
这些时日却有几位早来客。
开门不多久,一个穿墨色圆领广袖锦袍的老者,探究地走了进来。
他的随身侍从——一个穿竹纹窄袖长衫的中年男子,见前店没别人,于是走到虞蘅跟前,敲了敲柜台边上。
时近午,店里只坐了二三桌,跑堂的都在躲清闲,难得清闲,虞蘅也不说她们,自己也缩起来算本月的营收,因为《汴京饮食录》,利竟比上月翻了一番!
若按着这个速度,何必等到两年后,恐怕一年半载便在汴京成置业了。虞蘅表面上镇定,实则心里已将嘴咧到耳后根。
正畅想着,听见“叩叩”声,她带着笑抬起头来,问道:“客人吃些什么?眼下酒只有碧涧,菜都备好了的。”
听到“碧涧酒”,端王原本打量四周陈设的移到了她脸上。不知怎的,眼前眉目慈祥的老丈,眼神却叫她很不舒服。
若说是上位者威严,可浸润宫闱的蔡老、东宫太傅许相公,甚至于动不动自恃身份的贵介公子裴垣,都没有给她这种感觉。
虞蘅将笑容再绷了绷,不叫对方瞧出虚来。
“碧涧生潮朝自暮……小娘子这儿,也有卖碧涧酒?”端王仔细打量她后,自念叨了一句诗,仿佛陷入什么回忆。
“这酒可有什么不妥?”
虞蘅忙笑道,“老丈若不喜,前走数百步,另有一家酒楼。或是夜里再来,届时有很好的杨梅浆。”
端王扬眉:“小娘子所说另一家,可是姓谢?”
“正是,蔡都知所撰《饮食录》上官行榜榜眼,便是这谢家酒楼。”虞蘅不大愿意接待他,心里的第六感正叫她将此人推出去,于是也不吝啬给旁人打广告。
中年侍从轻斥道:“我家王爷问你什么,你只答便是,何来废话!”
端王却是不以为忤地笑了:“林峙,冲一小娘子撒什么火?叫别人听去,还以为咱们对官家裁决有所不满。”
虞蘅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王爷?这般年纪,如今又在汴京的王爷,只有那一位……
林峙不再说话,端王微笑道:“便来一角碧涧酒,至于酒菜——店家可有什么推荐?”
虞蘅抿抿唇,到底还不能得罪他,于是垂眼递上了菜单:“王爷天潢贵胄,小店不敢做主,还请王爷一观。”
随意拣了张桌子,端王又叫林峙也在对面坐,要了招牌炸豕骨与黄酒炖肉,再要了山海兜、豆腐鱼圆,还有隔水蒸的虾仁鸡子羹。
菜点好了,便坐着等上菜。
虞蘅将菜一股脑丢给阿柳,亦没叫苏静云知晓,她的仇敌,冤害她家人的凶手,便安然无恙地坐在虞记店里,自己还得给他陪笑脸。
下毒是不大操作得了的,要忍住往饭菜里下巴豆——
那可太难了!
第58章 潇湘小春闱端王骑虎难下
菜陆陆续续上来时候,店里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客人。
客人从店门口进,便能清楚瞧见一边停着的亲王车驾,颇有些吃惊,虽平日里虞记来往官员也不少,官眷们也颇喜欢坐在浮白馆吃茶小酌消磨时间,却没想到竟有一天连皇亲国戚都来亲临,竟然派头如此之大。
尤其这端王身份比旁的王爷要更贵重的多,不仅是官家在世唯一兄长,封地又是富庶的江南。
众人各怀心思地坐在自个位置上,又与阿盼几人打听,那端王爷点的什么?他们也来一样的!
有怀才不遇的,壮着胆子上前攀谈,端王亦是平易近人得很,谁来了,都能谈上两句。
听说虞记来了个王爷,周边的百姓也纷纷来看热闹,店里众人忙碌得连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剁刀声炝锅声报菜声交织在不大厨房,人人头上又都是一脑门汗,不会做菜的阿杏被临时抽调来厨房,便负责拿着帕子轮流给她们擦汗。
虞蘅适才心火有些旺,这会子反倒冷静下来,先将生意顾好,不仅动铲子亲自炒菜,一边还指挥着:“甲字排五号桌等得久,把他们要的豆角炒出来,别叫人干等着。”
“哎!”阿柳百忙之中应下。
起初兵荒马乱过后,终于有能喘口气功夫了,虞蘅走出去,恰有两落榜士子拿着诗文向端王请教,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宝地灵秀,小娘子买卖真好。”端王笑容和蔼。
虞蘅跪坐下来,替他续上一壶酒,语调柔柔地恭维他:“小店蒙客人不弃,却也是沾了王爷的光缘故。”
又将赠的一盘菜摆上。
这菜却是费了大心思的,十七八片飞薄鱼脍,有的小而圆润,有的细长,诗意地摆在浅口方盘中,便成一幅山水涂抹画作,莹白鱼脍与醇黑漆盘,相互交错,互成风景。
“这是庐山云雾图。”端王惊讶地看她,“小娘子好巧手,不仅片得了如此精细鱼脍,还能以脍作画。”
京中会此手艺的,几十年前常见,如今却寻不出几个了。
这店家娘子这般年轻……
“这鱼脍是小店里厨娘所斫,不知在王爷眼中,这一幅‘庐山云雾图’,与樊楼庖厨邓安所作之‘仙寿永昌’,哪一幅略胜一筹?”
虞蘅停了手,就这么笑着看端王。
邓安是樊楼中名厨,一手刀工尤为精妙,斫得好鲤鱼脍,取其所斫鱼脍与宣纸来铺陈一处,竟一样薄透。
熟客都习惯她有时的促狭,并不觉得什么,只腹诽虞娘子也忒镇定,若是自己对着亲王夸奖,定是两股战战口舌打结的。
虞娘子,真大方人!
端王先有些诧异,然后才笑道:“邓安献菜,手艺虽精,却少一份清雅。”
酒楼的厨子花心思讨好贵客谋前程,并不少见。前朝便有某官员府上厨娘郝氏在宴席上大露一手,被公主开口讨了去,从此飞上枝头,这邓安亦是怀着如此想法,只可惜,端王只夸赞了他的巧手,却没开口讨他。
却不想端王对着虞记娘子,竟生出比邓安还高的评价。
虞蘅原是拿这一幅图赌一赌,她无足轻重,但端王笼络读书人心,装得儒雅,不管心里如何觉得,自然要做出些合宜的选择。诗意山水与富贵锦绣,立时可见“高下”,这也不是什么高端局。
林峙一脸的鄙夷,以为这又是个不自量力想用些寒酸吃食就博得他家王爷青睐的。
却不想虞蘅抬眼一笑,凭庐山图得了想要的答案,真庐山面目才露出来:
“小店因庖厨皆为女子,曾得邓庖评价‘女子掌勺,登不得大雅之堂’,如今幸得王爷公评……是否也能证明,在王爷眼里,女子亦有不输于男子的才干与技艺?”
时人惯常以为,厨娘便该安生于后宅院,操持一府,而那些大酒楼、大食店,掌勺的师傅无一不是男子,厨娘最多只能为帮厨。
兰娘在帘后听得眼热。
这邓安心胸狭窄,乃是记恨她与他相争,胜过他进了瑞王府,才有此言。
想不到,自己随口闲谈,竟然被蘅娘子记在了心里……
她刚要擦泪,一方素绢递到眼前,她下意识接过来在眼下摁了摁,“嗯……怎么有股子酸味?”
阿杏一惊:“哎呀,这是方才给大家擦汗的帕子!”
兰娘:“……”
那边,端王因她所问有短暂的诧异,意识到后并不想回答。这问看似说鱼脍,说庖厨手艺,提问人却巧妙地将主体放大,冠以他名字。
若认同,便是打了当初因谢萱案支持自己的那些文人之脸,若不点头,这天下女子,亦不是纸糊的……然围观者都是证人,可证明他方才确说了那样一句话。
端王骑虎难下,不得不打量起眼前的虞记店主,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虞蘅嘴角含着笑,眼里带了点期待,便与寻常姑娘没什么分别。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只得顺着她的话点头:“自然,阴阳平衡,各人天资只随父母不分性别,女子亦能拥有不输男子之才。”
虞蘅笑着,行了一礼:“王爷智者,字字真言。”
她不去管是否得罪了端王,端王走后,她招来那日卖报的小童,拿钱请其寻多几个卖报童帮忙。
不出半日,端王这话就似一阵风般,传遍了汴京街巷。
“人人都在传颂,咱们枣花巷里虞记,手艺颇好,得端王爷赞。”谢夫人拉儿子下棋,语气里倒没有不满,只不解,“蘅丫头做事何时这般急躁了呢?”
那些卖报童口中唱的童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谁手笔。
先《饮食录》已经叫人眼红,如今这般高调,恐怕商行里有些人要看她不顺眼。
虞蘅本不是急功利的人,谢夫人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端王记仇,故意引导人这么干的,叫商行那些眼红的人以为是虞记……
谢夫人犹自揣测着,一时分神,回过神来已经被谢诏连吃几子,索性赌气地一推棋盒:“不玩了!”
正好,谢诏也实在受不了他爹娘两个臭棋篓子,竟还以师徒相称……呵。
他将黑白棋子归位,顺手盖上棋盒,见他娘还在琢磨虞记事,不由得微微叹气。
对方哪里是为虞记的买卖,分明是为了后面那一句——
女子亦有不输男子之才。
端王金口玉言,足以堵住悠悠顽愚之口。
谢诏心惊的同时,有些隐隐的觉得,皮肉下血液灼烧得厉害。
自清明以来,桃梨落尽,唯有紫藤如瀑灿烂。芳菲宴收了尾,虞蘅又有潇湘宴,再次玩出了花。
席间每一道菜,都有她亲自操刀,取名自“潇湘八景”。
洞庭秋月——产自洞庭的银鱼与豕肉作羹,银鱼脆鲜,身子条细,仿佛弦月,汤清如湖水,鲜得不像话。
潇湘夜雨——竹为潇湘妃,却不好入菜。虞蘅取“平替版翠竹”莴笋洗净削皮切成寸余长的条,焯下水,另取少许姜捣碎,与盐醋热油拌匀,腌渍得爽辣脆嫩。
渔村夕照——趁着鳜鱼还没过季节,加花刀下锅炸得外皮酥脆,筷子一挟,翻开里头的鱼肉仍白嫩,便就这样蘸椒盐吃,粗简的美味。
远浦归帆——一整根萝卜雕刻成帆船模样,在羊汤中清炖,直到形整而味全。盛到椭圆盘子里,清澈的羊汤作海水,炖了许久,都是萝卜的甜味。而萝卜本尊,更是一夹便烂,只能拿羹匙挖着吃。
江天暮雪——以山药泥为底,堆叠涂抹出一幅山水风光,浇一勺桂花蜜。
夏日时节,日光大盛,透过浮白馆雕花窗格子照进来,落在盘中,雪色上泛着淡淡蜜金色,倒真有几分“暮雪”的意境。
而味道,山药本身的清淡与桂花蜜的清甜融合在一起,是宴席过半,吃多了酒菜后的一道很好解腻的点心。
至于平沙落雁、烟寺晚钟、山市晴岚,亦是各有各的雅趣。雅间外有袅袅琴音,悠长清婉。
潇湘宴延续了芳菲宴传统,只有女子参与,那些官眷们其中不乏文采斐然者,便禁不住赋词作诗二首。
虞蘅备了纸墨,请这几位作诗词的题于纸上,“先前也有小娘子们赋了诗,我瞧这,丝毫不输那些士子们所作,便想将诸位诗文都刻印出来,整理成册,又或是拓于壁上,供客人们观瞻,叫世人们都知晓,咱们女子亦有不输男子才华。”
这等雅事,还能拼个“才女”名声,官眷们自然不会不答应,争相题词。
而虞蘅果然也如所说那般,将这些诗词文章整理成册,摆于门口的摊子上,单独买去是二十文,若在虞记或浮白馆花费百文以上,就赠一本,若是女子,还能题诗一首,换取一本。其中特别出色几篇,还被她挂在了浮白馆楼梯墙上,爬个楼梯便能看见。
这些官眷,有些是谁家妻子,有些是谁家女儿,挂在店里的诗作被官人/父亲的上峰看见了,倍有颜面,又或者不为了家中男主人,只为自己争口气,证明似虞娘子求来那句话那样——“女子亦有不输于男子才能”。
虞蘅一反常态,不吝啬“推广费”,又有这些女客们口口相传,潇湘宴影响愈大,众人都想看一看,才女们齐聚一堂,又能做出什么样好诗来。
顺应民心,虞蘅出钱包了艘画舫,邀请曾经在潇湘宴上题诗女子赴宴,时间设在端午以前,这一次却是免费。
因画舫载人有限,在船宴前几日,又有一次“遴选”,地点便设在浮白馆,比诗赋比文采,选出胜者三十余名,为了公允起见,对观众不设限制,谁都能来围观。
目前接受邀请报了名的,已有国子监祭酒之女唐菡娘、素有“小玄机”之称的女冠李修然、曾经抚梨苑行首苏静云,裴五娘与卞九娘、陶四娘几个贵女亦来凑人头支持她。
有人戏称,她这遴选宴便如小春闱,船宴便是殿试,胜出者为三甲,活脱脱一场民间女子科举。
“小春闱”这样自带热点的名字,虞蘅没否认只笑笑,任由旁人传得满城皆是。
热闹有,争议自然也有。
年轻些的还好,听了不过一笑置之,有些老顽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她们乌合之众,不成气候,玷污了“春闱”。更有人认为虞蘅其心可诛,是步当年谢萱之后。
然而很快他们便说不出话了。
因为太后最为疼爱的孙女温恪公主竟也来凑热闹了!
第59章 狼狈的剑客不知羞
也许是有着芳菲宴基础,也许是时人的确好弄文墨,就连公主都来加入,是虞蘅着实没想到的。
这位温恪公主,便是前头兰娘想要引荐她认识的那一位,已故婕妤所出,自小养在太后膝下,不可谓不亲厚。她来参加,无疑是虞记极大的颜面。
势头有些超出意料的好,虞蘅却提不起太多欢喜,随着遴选日渐近,她比那些参试的还紧张。
“女子春闱”的口号打出去,民间吵得沸沸扬扬,上头却风平浪静……她一边焦虑着,一边将人们对这一场女子春闱的期待拉到了最高。而谢诏也终于忍不住寻到她:“你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清风明月、如玉之清的端方君子,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那些酒客是怎么说的,你全忘了?这不该是酒肆老板该插手的事情。”
虞蘅本想着插科打诨过去,然而对上谢诏认真神情,还是老实说了实话:“我本想着,安安稳稳在汴京过下去也好,及那日见了端王老狗,思来想去许久,依旧咽不下这口气。除我自家深仇之外,若我还能做些什么……”
虞蘅抿唇,“我做不到装傻。”
有那样一盏孤灯做对比,她时常自惭形秽。
谢诏有些难言,话里满满都是不赞同:“你想的太简单了,科举改制,背后又岂是端王一人?这无疑是蚍蜉撼树,便是你不做,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小打小闹,不曾想竟是要重打擂台。谢诏岂止是血沸,心也惊得厉害,却又没立场劝。
“谢二郎,我多么羡慕你。”虞蘅望着他年轻俊秀、一看就知没受过什么挫折的脸,感叹,
“幸福会滋长怯懦,你有家人、有亲友,既不敢与皇权对抗,便更不该管我。”
又故作轻松地道:“左右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怕什么?”
这是赤裸裸的看轻,谢诏蹙眉,辩解道:“并非是我胆怯,你焉知世上没有关心你的人?你店中的婢子们,兰娘、苏娘子,还有……我阿娘,她们喜欢你,一分也不作假。”
谢诏说着,都有些气恼了,“这种没良心的话,若被她们知晓,定是要伤心的。”
虞蘅起先还漫不经心,听到后来,便挑眉笑看他。
谢诏对上她好整以暇的眼神,不禁有些尴尬,“你笑什么?”
“我说的没错吧,你甚至都不敢承认,担心我的,也有你自己一份。”虞蘅恢复了端正姿态,微微笑道。
谢诏一口气噎住,这样的话如何能直接说出来……他眼神下意识躲闪,可看着眼前笑容乖巧恬然小娘子,依旧是淡淡青白衣裙,有着水乡姑娘身上所有优点,乖巧、明丽、温柔、聪慧……然而,天知道这乖巧表象下藏了多少胆大包天的主意!
他恨恨牙痒,却对她说不出重话,“……不知羞。”
虞蘅厚脸皮:“要似你这般腼腆,我还要不要做买卖了。”她可算知道谢夫人为什么不叫聪明些的小儿子帮忙打理家业了。
谢诏到底被她给逗笑,破功后,便是万般无奈承认:“是,我怯懦。阿蘅,我实在不愿再见你如祖母一般得罪皇权。”
当年的祖母,功劳如斯,尚且落得个母族被贬,族人不得入仕的下场,在汴京根基尚浅、又无背景的阿蘅,又当如何?
虞蘅盯着桌面上茶点,笑容淡下来,这便是她近来心中焦灼的,今日被他这么一提,也开始动摇了。
“莫要担心,我不会冒进,过完端午,便消停消停。”
她无暇再应付他,于是端茶送客,对方似还放心不下,被她一句“端午船宴已成定局,剩余的,我再想想”给搪塞了回去。
谢诏走后,一盏茶的功夫,窗外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就阴了下来。黑云沉沉,压迫得行人步履匆匆,夏月的雨又急又凶,倒显得雨前的片刻宁静。
屋内有些闷,轰隆隆雷声滚过,随即闪起紫白电光,才响过三声雷,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在窗油纸上,声势洪亮,叫人担忧起这油纸质量是否能撑过这场骤雨。
下雨这会没什么客人,虞蘅便对窗听雨,点了油灯,缝着手工。过去她虽然生长在南方,但是一手绣活可谓灾难,沉下心来跟兰娘、静云练了几个月,如今勉强可算是“粗鄙”了,或许再几个月,就能称“一般”或是“尚可”,当然在那之前她就没了耐心也说不定。
待雨势稍小一些,虞蘅换了身轻便好行的衣裳,穿上木屐,到门口拿了把纸伞撑开,随口道:“我出去散散。”
阿玲瞧着仍在淅淅沥沥的雨,劝到:“下雨日,蘅娘子便不要出门走动了吧,省得淋了风寒。”
虞蘅笑道:“这不是带了伞?先前和慈幼局周娘子说好了的,今日教那些孩子做茶鸡子,总不好失约。”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虞蘅教她们学会一些便宜好味的市井小食,便是姑娘家,日后不管去了哪里,至少能有一门傍身的手艺。
后面浮白馆又招了两名帮厨,其中便有慈幼局的孤女,她觉得天赋还成的。
一路走,都没看到什么揽客的牛车,有也是载了人的,毕竟下雨么。
直至出了城门往西,草木渐盛,人烟稀少,路也变得泥泞起来,虞蘅庆幸今日换的这一双木屐鞋底子够高,否则裙摆都得染上污泥,且难洗呢。
正专心走着,却不想,丛里伸出一只泥手来,一把薅住她裙角!
虞蘅大惊,死死拽不动脚,就要叫人,那草叶中藏着的人急忙跃出来捂她的嘴。虞蘅下意识就往最近的事上想,难道是端王?亦或是旁的朝臣觉得利益被侵犯,欲下杀手?
顾不得太多,她狠狠反咬,幸而生了一对尖利虎牙,将那人手掌咬出个血口子。
“嘶——”那人连连后退,跌坐在水坑里,一身本就脏污得看不清颜色的袍子愈发狼狈,却不似杀手。
他忍痛抹了把脸,见虞蘅拔腿就跑,急急道,“店家娘子莫惊!你看看我,看看我,可还记得我?”
这声音些许耳熟……虞蘅惊疑不定地看他,只见雨水冲刷来脸上的血污与泥垢,之下的面目、打扮……赫然是那日打酒的剑客!
虞蘅惊讶,却不敢走近:“郎君怎么……一身狼狈?”
剑客转头,四顾无人后,才奋力支着同样脏污不堪的剑柄站起来,虞蘅这也才瞧见他身上许多伤处。
怪道她方才只是咬了他手,却闻见极重的血腥味。
剑客心有余悸:“我一路向西北去,不曾想半道遇见山匪劫掠,为救村民,乔装潜入他们匪窝,却发现匪徒训练有素,不似乌合之众!我细心留意了几日,竟发现他们乃有端王在此豢养的私兵,意欲谋反,便在端阳那日!”
“我偷听之时险些被他们发觉,逃出来中了猎户陷阱,才满身狼狈。店家娘子,我瘸了一条腿,走了两日两夜才到此,已是精力不济,幸好等到你路过。你脚程快,速回京禀报衙门!”
虞蘅亦是不可置信,山中多匪,一直是衙门治理头疼之处,却不想端王利用此处豢养私兵。
然而她与剑客到底只有一面之缘,焉知此人正邪?
一时间犹豫,那剑客也知兹事体大,一转念,便道:“不若这般,你报官时,便说发现我重伤,待官吏来了,我亲自与他们说,如此有什么责任,与店家娘子也无关。”
虞蘅点点头,见他淋了雨,状态实在不好,又担心问道:“郎君可还撑得住?”
剑客老实道:“怕是已发了热,我这一条小命与城中百姓便交代给店家娘子了,万望娘子上心些。”
虞蘅听他贫嘴却笑不出来,抿抿唇,此处距慈幼局倒是不远,但……若真如他所说那般,谁知他后头有无人察觉,跟了出来。
为着慈幼局上下几十条人命,谨慎起见,虞蘅只道:“前边有个破庙,久无人居住,郎君且过去避避雨,我即刻回去报官。”
此事实在太大,自与剑客分头后,虞蘅便撒开脚丫子跑起来,不曾想到半路,竟碰上乘车来的阿盼与谢诏。
元六在前头驾着牛,一见她,左臂兴奋得挥舞:“嘿,阿郎,可巧遇上蘅娘子了!”
又疑惑:“这么大雨,蘅娘子你跑什么?”
帘子“唰”地被拉开,随后探出阿盼焦急埋怨的脸:“若不是阿玲同我告状,我竟不知,下这么大雨,您便一个人跑出来了!”
第60章 端午节到了祸水的东引
虞蘅喜出望外,见了谢家车驾,如见救星,麻利地上车:“掉头去府衙。”
见她焦急,阿盼顾不得数落,忙问“怎的了”。
虞蘅怕吓着她,“遇见人受了重伤,咱们赶紧报官去。”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遇见那剑客时的情形,隐去交涉那段。
便是这样,阿盼也白了脸。荒郊野外的,若她碰上个浑身是血的人,指不定吓撅过去,到底蘅娘子胆大,气定神闲的。
虞蘅哪里是气定神闲,方才经历了一吓一惊,还没缓过劲来,眼下看着镇定,不过是脑袋发懵罢了。
坐车上喘匀了气,虞蘅反应过来,才奇怪:“你们如何来了?”
说起这个就来气,阿盼哼道:“还不是阿玲告状到我这儿来,说她劝不动蘅娘子。我本想着雇驾车,这么大的雨,街上连个车也没有,蘅娘子竟敢一个人出门!哼,幸好我及时想着谢家不远,赶紧去借了车。”
虞蘅被说得没脾气,心里又暖,连声哄她:“到底是我们阿盼聪明。”
方才她雨中奔跑,外衫早湿了,好在出门前,阿玲压着她多穿了件长褙子,此刻脱下来,里头一身也还算得体。
发髻松松散散不成样子,干脆解了披着等晾干。
鬓发与刘海都湿哒哒黏在额前,她伸手一缕一缕地盘顺。
倒也不尴尬,自她上车起,谢诏自觉不便,挪到了车外去坐,与元六一处。
这还是人家车驾呢,虞蘅颇不好意思,又感慨对方真君子,不计前嫌就算了,还这般的绅士。
这时谢诏隔着车帘子问她:“可有受伤?”
虞蘅吁出一口气,“没事。”
然她这副狼狈模样,说没事,谁信?
谢诏凝了片刻,想到她一身的泥水,领口似还沾了血迹,轻声道:“车内有金创药与干净布巾。”
想说不必麻烦,张口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阿盼立刻拉开车柜,将布巾寻出来往她脸上糊。
一股似有若无的皂角香扑在脸上,原本雪白柔软的帕子,因此沾上了一抹黑污。
虞蘅只好道,“多谢。”
及至了城内,雨势不消反涨,伴着贯耳雷声,五步开外,几乎看不清东西。
虞蘅庆幸,在这没有天气预报的地方,幸亏他们来接她,否则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能进城呢,那剑客多半没命。
府衙到了,谢诏陪她一块进去,因有他的面子,底下衙役没怎么晾着她,很快将二人带到裴府尹面前,裴府尹听说京郊竟出了这样的事,不由得惊怒,即刻派人去破庙。
至此,事情便与她无关了。那剑客所说无论真假,亦不会牵扯到她。
只是,虞蘅心里的石头却并未落地。她站在府衙门前,不知为何,迟迟挪不动脚。
她想了想,这种纠结烦乱大抵来源于……自己竟希望剑客的话为真,如此,端王老狗便不能再逍遥。
只是谋逆大罪,兴师动众,不说牵连底下官员的无辜家眷,若狗急跳墙,真打起来,这汴京城里的百姓死伤……
察觉到身后脚步声与交谈声渐近,虞蘅深深吸口气,又松松吐出。
“裴伯父留步,便送到这吧。”谦逊有礼的,这是谢诏。
“近几年的雨水,也忒多了些,庄稼都淹了不少,但愿秋来是个好年吧。”裴府尹点点头,望天感慨了句,而后便摇着头走了。
谢诏冲她颔首,便迈前一步,撑伞走进雨幕中。
她还在发呆,对方却又停下脚步,引首看她:“还不走?”
竟是替她撑伞么。
虞蘅走下石阶,对方撑伞很稳,伞骨高大,一丝雨汽都没近身,比她来时的狼狈好多了,只是。
两人不远、不近地并肩走着,她还没说什么,就听谢诏缓声开口:“今晨是我思虑有误。多事之夏,避无可避,我亦不该再怯懦。”
虞蘅怔怔抬眼,也不知是他从她脸上瞧出了什么,还是方才与裴府尹片刻的密谈,得知了什么消息,使他改变了想法。
半晌,她皱皱眉,有些不解地道:“……我没生气啊?”这也值得特地解释?
难不成,以为她是被他气得跑出去散心?
汴梁端王别院内
府邸此刻,人人安生,大抵乃暴风雨前的平静。
见林峙匆匆进来,婢女无声退下,端王正捏着黑子自弈,脸上阴翳沉沉。
迥异在外人面前的好颜色,平日尚且算得上红润矍铄的面容,此刻瞧着,竟比方入京时苍老了十来岁!
林峙擦了擦额上雨水,就听得端王问道:“季铭招认了?”
林峙忙道:“他不敢。”
端王脸色转好了些。
林峙又道:“季侍郎倒是骨硬得很,只将妻儿托付给小人,未求王爷营救。”
其实是季铭知晓,自己已是弃子,若此时自己扛不住招认,以端王手段,定会对其妻儿下杀手。
端王沉吟,片刻后落下一子,“他如此忠心,我却不忍他孤零零上路。罢,今夜将他府中亲眷都接来吧。”
林峙一惊,这是还不肯放过季铭家人……王爷疑心病愈发重了。
面上只恭敬应道:“是。”
还是为上一回郑老叟所告之事,这事原也不算什么,端王在京中的几个心腹党羽,为讨好端王,强征民舍、农田,在西京洛阳给他修了栋大别业。农户靠田为生,自然有不肯的,闹最凶的被打断了脊梁骨,剩余的自然就肯了。
被打残的,正是郑老叟儿子,老叟气不过,告到洛阳官府无人敢理,便背子从洛阳来到汴京鸣冤,血溅御街。
本来亲王跟朝臣有勾结,是犯了大忌讳,只当今是个脾气顶好的,便只训示了兄长一顿,发落了那几个狗仗人势的官吏,就此揭过了。
然而蔡良精于史学,在太后跟前无意问了一句,亲王非诏不得出封地,那些党羽在西京修什么宅子?莫不是胡乱攀咬。
对啊,好端端的,修劳什子别业,还是在西京。
要知道端王封地在江宁,此前十几年不进京一回,更莫说洛阳。
且他一大把年纪,这趟回去以后,还有没有下回还未可知呢,太可疑。
官家犯了嘀咕,于是顺藤摸瓜查下去,这一查,便又查出了些别的。
夜凉如水,官家背着手立于福宁殿书房中,桌上摞了一叠文书,这已经是他整宿睡不着的第三夜了。
便在他决定宣召皇城使汪知信之时,裴府尹敲开宫门漏夜前来,禁内的肃静被他匆匆步履打破:“官家可曾睡下?臣有急奏!”
——
端阳节终于来了,真是个好日子,风轻日丽,柳绿花红。
先前在浮白馆举行的遴选宴看头十足,又有免费的点心饮子可供消遣,于是这一日,不少人起了个大早,就为了占个围观的好位置。
亦有心存了不屑的书生跑来,看看这群女子究竟能做出什么花样来,不曾想竟迷失在虞蘅命人布置的诗赋长廊中。
诗廊临水而设,沿着汴河烟柳,一路走,一路读,尽是今日参试女子之作,清新婉丽有之,豪放不羁亦有。
小摊贩嗅到了商机,将摊子挪到画舫岸边、诗廊对面,虞蘅瞧着这些小摊贩,便想起曾经自己,遂叫人过去支了几把大伞替他们遮荫。
小摊贩自然知道虞记自家也在此摆了摊子,竟不与他们相争,心中感念她,于是自发地帮着宣传。
今日大场面,主庖是兰娘,开宴前虞蘅四下溜达,发现竟然还有设局下注的,兴致盎然凑过去看了一眼,唐菡娘人气最高,苏静云从来书不离手,亦是名列前茅。
虞蘅对那唐菡娘很有印象,其父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母亲是榜眼之女,出生在这样的书香之家,自幼饱读诗书,便是对上翰林也能辩一辩,难怪是最有望夺得“状元”人选。
这时下注的人转过头来,见了她两眼放光:“嘿,我瞧虞娘子押谁我便跟着!”
“……”
虞蘅费老大功夫才从赌鬼堆中逃出来,心有余悸地站在一冰饮摊前买了碗冰酪喝。
孰料面前卖冰饮的小贩亦是对她挤眉弄眼笑道:“虞娘子怎么不去下注?”
虞蘅手里冰碗差点摔出去。
仔细看看,这带青箬笠的小贩怎么那般眼熟?圆圆脸圆圆眼睛,不是元六又是哪个
虞蘅笑问他:“你家二郎呢?怎么叫你来这?”
元六嘿嘿道:“阿郎与夫人在长廊走走呢。”
虞蘅点点头,又与他说了两句,将一碗冰饮喝尽了,觉得不那么热了,才挪脚。
又吃了沿路叫卖的青草糊冻子、香酥芝麻小饼、粉糯蒸豆糕、鲜鱼辣粉儿,谢诏陪着谢夫人这才尽兴而归。
“阿蘅怎么不去船上?”谢夫人一见了她,便撇开不会说话那个,高高兴兴挽上来。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笑道:“今日有兰娘、阿盼她们操持,评判有温恪公主,我上去也只是添乱,便在下头看着些。”
“都忙四五日了,也是该好生玩玩。瞧瞧,多热闹地儿,你们年轻人爱热闹,我自逛去!”
谢夫人径直往个诗画摊子凑去,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虞蘅无奈地笑了:“怎么还将夫人也搬动了。”
“她兴冲冲的,双足长在她身上,我也拦不住。”谢诏亦是无奈,“再者,今日这盛景她若不能亲眼所见,少说要絮叨十年不止。”
听他这般“吐槽”着亲娘,虞蘅捂着嘴,笑意全从眼睛里跑出来。
不远处,金明池西苑将画舫风光一览无余。
官家瞧见了此处热闹,宣人来问:“那是在做什么?”
老内侍恭敬道:“回官家,似是前阵子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女科举。”
官家一听,竟是罕见来了兴趣:“哦?倒是新奇。”
垫了两步往前,又回过头相邀,“皇兄不如与朕一道去看看?”
“自无不可。”端王笑道。
待官家背过身去,端王与那老内侍、他母妃宫中曾经的杂役,对视一眼。
经过老内侍时,对方丢下几不可闻的一句,“尽都安排好了,王爷只消劝官家往那船上去……届时便可祸水东引。”
端王颔首,负手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