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金麟池中物买下宋家酒楼
“郎君这般聪慧的若都考不中,也太没道理了些!”看他眉眼间藏不住的喜色,虞蘅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王献得意一笑:“那是,那是自然。”
又问王三郎与裴垣,知道都中了,一个吊车尾,一个比王献名次还好些。
“今日两位郎君的饭钱,小店给免了,就当是提早给几位道喜了!”认得的食客考中了,虞蘅也着实高兴,豪气又不失恭维,“还望郎君们日后授了官,多多地光临小店,令小店蓬荜生辉。”
“还早着还早着,且还得看殿试结果呢。”王三郎摆着手。
王献也有些不太乐观:“今科士子中佼佼者众多,还真不一定能进翰林,只怕殿试结束,便要暂时与虞记吃食道别了。”
虞蘅感慨着宽慰他二人:“国朝进士科举入仕,前三年外放才是常态。其实,比起汴京锦绣,能有机会出去游历游历,做些实事,也是一番长进啊。”
“便如郎君们所说的,今年佼佼者众多,几位能在其中脱颖而出,已是优异,何必妄自菲薄呢。”
三郎久日以来一直在为自身前程担忧挂心,此刻听了她的话,琢磨一番,豁然开朗:“还是虞娘子通透!”
王献与她打惯了交道的,倒还好,只觉得这话熨帖极了,笑道:“实不相瞒,谕之亦是这般开解我的。”
虞蘅笑了起来:“哦?那看来是慧者所见略同了?”
她转目从门口看见个熟悉身影,诧异地挑挑眉:“说起来,近日怎么不见郎君与谢郎君同饮?”
“许是他太忙了不得空。”王献含含糊糊。
“谁说我太忙?”
这兴师问罪的语气,不是谢诏,又是哪个。
虞蘅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谢郎君来的不巧,店里座都满了,不介意与两位王郎君拼一拼桌吧?”
谢诏瞥王献一眼,“那便要问他愿不愿了。”
虞蘅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竟然从温润如玉的翩翩谢郎脸上看出了冷笑。
王献头皮发麻,连忙挽救这摇摇欲坠的友谊:“自然是要一桌的,我与谕之何曾这般生分了!”
虞蘅笑道:“好嘞,那我去给郎君添一副碗筷,郎君们看看,可还要再加什么菜?”
三人只再加了一道河豚脍。
这道河豚脍是虞蘅亲自操刀,片得薄薄的生河豚肉,用冰垫着,这样能使肉更紧脆,料汁便是一点清酱、一点芥泥提鲜。另还有一盘子里装了切得细如发丝的葱姜蒜丝,供怕腥的人配鱼脍来吃。
河豚肉极鲜甜,入口起初脆,而后糯,并不腥,比起“金齑玉脍”流行的鲤鱼,其实要更适合做脍得多。
当然,因为料理难度,价钱也上档次得多。
虞蘅忙碌之余,不忘拿余光瞟他们这一桌。
谢诏在王三郎对面坐下,瞧着似是真恼了,这下,换王献讪讪的。
王三郎个愣头青,是真不知道汴京城水有多深,一口一个“二堂兄”、“谢兄”,竟还问谢诏“谢兄何时下场,幸有些浅薄经验,可供参考”,场面越发的难堪。
王献脸上精彩得能开染坊。
终于捱到吃完一顿饭,他忍不住对三郎道:“你先回,我与谕之有话说。”
王三郎走后,王献灌了自己一杯酒,借着酒意遮脸,终于赔罪道:“你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忘了我那族弟说的蠢话吧!”
谢诏本来听他说得诚恳,已经伸手去接酒盏,眼下却又顿住:“你要与我说的,就这件事?”
“不然还……?”
“……呵”谢诏气笑了都,
“我与你送的贺礼,你可看过了?”
“看过了看过了!”王献点头,“那些大家文集、孤本残篇,世上难得一见,我喜欢得紧,当真多谢你。”
谢诏打断他,“我以为,你既看过便应明白,我并不介意。”
“呃……”
“是我平日太小心眼了?”他语气疑惑。
王献连忙否认:“当然不是!”
“那便是我高估你了。”
王献:“……”
“如此,倒也说得过去。”
谢诏脸色缓和下来,喝了他的“赔罪酒”,又肃穆道,
“那么我今日当着你面,再说得清楚,人各有命,我绝不会在入仕这件事上嫉恨你,因此生出不平。”
得了“赦免”,王献忙不迭给他续酒:“这是自然,都是我狭隘,以后再不会当你是那起子小心眼人。”
谢诏扭头:“他今日说这些话,恐怕明日转头就忘,还请虞娘子做个见证。”
王献:“……”
虞蘅忍笑忍得着实辛苦,这位骂人方式,当真是,字字珠玑。
“郎君放心,我都替郎君记着呢。”
虞蘅替二人壶里注酒,见王献缩着脖子蔫头耷脑着实可怜,便替王献说了几句缓和话,“若换了无关紧要之人,自是无所谓的,可见王二郎也是在乎朋友情分,才会担忧郎君情绪,以至于失了本末,也是情有可原啊。”
王献点头如捣蒜,是这个道理!
谢诏脸色这才好看些。
吵过架认过错,两人又是要好的朋友了,王献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今晚不回了,就在你家住,也是许久没向伯父母问安。哦,你既说不介意,那便帮我看看策论。”
虞蘅都怀疑裴五娘之所以喜欢这厮,除了皮相之外,便是因为他这股“不要脸”的劲儿。
当然她不是五娘,无法证实这猜想真实性。
外头又下起春雨,谢诏慢条斯理将伞撑开,把人推远了些:“可以。”
看着两人背影走进如丝雨幕中,虞蘅唏嘘叹一口气,越发好奇,当年谢尚书究竟越了哪一步雷池?
哪个读书人不想青云直上,不想做出一番作为?不想后世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
便是虞蘅这样俗人,生意做得大了,也会做与“某云”“某腾”并列齐驱,甚至占着时代的便宜,站在他们面前的梦。
可惜——
那样清清淡淡翠竹般的人,君子端方,亦有少年人的柔软和尖锐,遭遇皇权不公,仍心怀入仕,还能不偏颇怨怼,真是可惜了。
虞蘅转而又物伤其类起来,要是她就这么市侩一辈子,应当不至于沦落至此下场吧?
兰娘深一脚浅一脚从后院走来,奇怪地看一眼空荡荡店门:“蘅娘子,还不睡?”
虞蘅收起感慨,扬声应道:“就来!”
她在物伤其类时,王献也与谢诏感慨:“从前我总清高,看不上这些圆滑世故,如今见识过别的士子考前是如何走动的,才自叹弗如。”
“虞娘子当真可惜了。”
“惜从何来?”谢诏停笔看他。
“如此圆滑伶俐,从商自然是天赋异禀,但若是从政,恐怕更非金鳞池中物啊。”
“可惜,我朝科举取仕唯有男子之途。”王献又是唏嘘,“或许她愿意去宫中当个女官……”
谢诏微笑一下:“那她早依张兰娘举荐,入公主府了。”
“子介,该替她们遗憾的,是她们自己,而你们都该庆幸。”
谢诏口吻很不客气,还带点置身事外的嘲讽,王献却知道,他说的对。
有时候王献极其佩服他,若自己生为谢家儿郎,偏于行商无意,肯定满心愤懑,不是对朝廷,便是对先祖。
科举是国之根本,如何动摇得了?唉。
可谢诏让他们“庆幸”……王献心下一咯噔,这是不认为谢老夫人做错了。
“端王便要进京了,赶在寒食之前。”王献觑他神色。
谢诏无动于衷:“随他去。”
从他一反常态的态度中,王献好似读懂了什么,随即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你们将老夫人坟给挖了?!”
什么挖坟说那么难听,谢诏不赞同地看他一眼,“只是另择一处风水宝地迁去了而已。”
王献张张嘴,又闭上,但一想到端王一番肺腑之言不知将烧给哪个孤魂野鬼,就憋得辛苦。
谢诏睨他:“想笑就笑。”
“噗哈哈哈哈哈”王献再忍不住趴在桌上笑起来,“谁想出来主意,也太缺德哈哈哈哈……哎哟!”
提起衣裳,发现墨汁沾了一袖。
谢诏淡笑,一语双关:“活该。”
清明节前,齐临与苏静云演了场“一刀两断”的戏码,“失手”伤了她。
苏静云伤心欲绝,闭门不见客,门庭冷落好些天,再出现,左眼与眉骨间赫然一道蜿蜒细疤,竟是破了相。
崔妈妈怒恨交加,一合计,转而开始捧青香。青香每每见了她,都要明里暗里讽刺一番。
如今崔妈妈自然不会管,于是苏静云趁机提出赎回自个的身契。
自然少不了一番剥皮,这些年崔妈妈给买的衣裳首饰,一件也没让她带走。
苏静云没什么不答应的,只有一条要求,便是要带阿桃的一块走。
阿桃是苏静云买回来的孤女,崔妈妈竟也要走她五贯钱。
好在虞蘅早先提醒过她,托齐临将贵重首饰都换成了交子,放在她这儿。抚梨苑的婆子搜身没搜出什么,便放二人走了。
苏静云仍旧拒绝了齐临的安置,投奔虞记来了。
小家又壮大了一点!
虞蘅数着人头,年长些的兰娘、静云两个,年纪小的有阿玲、阿桃、阿盼,还有青黄不接的她与阿柳,当真可观!
若是先前的院子,还有些不够住的,刚巧碰上对面铺子转租,虞蘅与兰娘一合计,将对面盘了下来,挂上“包子铺”的招牌,斜插一面写着虞记的青旗子。
这边她领着虞记脚店,对面虞记包子铺,管事是兰娘,虞蘅煞有介事地问苏静云,日后想跟谁,颇有些问小朋友“爸爸妈妈离婚了跟哪一个”的即视感。
苏静云却正色问她:“我还有多少银钱一共?”
虞蘅将单独放了她的钱匣子搬出来,几人围在一张桌上看虞蘅数数:
“二百、二百五、三百、三百五……”
“交子统共是四百两,你身上可还有余钱?”
苏静云默了会儿。卖珠络所得与她过往攒下的银钱,都用来付她跟阿桃的赎身钱了,约莫只剩六、七贯。
还是很可观的,比她眼下还有钱呢!
虞蘅安慰她:“拿这些钱做个小生意,够够的了,只要不冒进,稳步来,你好好想想,做些什么都行。”
兰娘亦是难得真心实意地附和她:“蘅娘子说的有理,如今好日子刚起步,已经强过以前太多了。”
苏静云在发间摸了摸,将身上最后一对耳坠跟钗子取了下来,加码上去。
虞蘅眼皮跳了跳,有些大事不妙预感,“你想干嘛。”
“我方才听说,宋家酒楼在转让。”
苏静云果然语出惊人,不死不休,
“我想把宋家酒楼买下来。”
第52章 改造小酒楼我儿如何?
宋家酒楼在汴京城南算是中档,满座时能容纳近百客人。
整体占地从楼眺下呈“吕”字形,前头的小口属于店铺部分,由一座两层楼阁与两间矮房合围起来,当中留置一小院,墙下堆五六口大缸,里头存酒。
后头则分布两间灶房、两间通铺屋舍。
前店与后舍之间由一条铺了青砖的小道连起,院墙上开月洞门,从门洞看去能窥见后那棵海棠,春夏时节颇有意境,也是虞蘅最喜欢的地方,打算用来好好捯饬成等位区。
似如今虞记这样,人一窝蜂挤在店门口,又没个座位好坐,着实不像样子。
虞蘅与苏静云去谈价时,接待二人的不是先前那一肚子坏水的掌柜,而是东家宋官人直接出面,一开始见两人年轻以为好糊弄,张口便要价一千二百贯。
好一通讲价,叫宋官人一边摇着头感慨“如今的小娘子当真好伶俐”,一边说好以一千贯价格成交。
另外,店中原来的桌椅板凳自然也归她们。
从宋家出来,虞蘅问苏静云:“觉得如何?”
苏静云含笑:“已是比想象中好太多。”
虞蘅点点头,也干脆利落:“那便凑钱吧。”
苏静云开始说,要将宋家酒楼买下来“送她”。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让虞蘅头疼得厉害,“正说你前路呢,好端端怎又扯到我身上。”
苏静云笑道:“我如今这一切,一半得亏了你,还要多谢你出谋划策。”
“又看你与兰娘每日风风火火,觉得着实有意思。”
虞蘅怕她还要再说什么送不送的,拒绝吧简直是与天性抗争,不拒绝吧又好似昧了良心,于是拍板开口:“成!那就盘!”
不过却不是她一人所有,而是二人合资,类后世股份制,年底时分红,至于平日酒楼平日经营事项嘛,苏静云或许还不太懂,两人有商有量着来便是了。
临近清明,整座汴梁城都笼在薄雾浓云的烟雨中。
这样的天气,该叫人心生惆怅才是。
端王坐在朱漆描金的画舫中,清风带来潮湿的水汽,掀起碧色船帘一角,透过舷窗,遥遥可见烟雨蒙蒙中林立的粉墙朱户。
一落船,立刻便有开封府的官员迎上来,请他换马车。
府尹裴相公是京里的老人了,今日也亲来相迎。见到故旧,端王露出点感慨唏嘘的笑意:“许久不入京,今日故地重游,仍旧是记忆中模样啊。”
“不必换车了,来人,备马,本王想好好瞧瞧街景。”
说来,端王在兄弟中行三,与太后年纪相当,瞧着却不过六十余岁模样。
年近古稀,还有不服老的心,众人佩服之余,不管自身骑术如何,都打马在旁小心随护,生怕这位天潢贵胄一个老眼昏花,不慎从马上跌落。
在这汴京城内当官,每逢年节大日子,他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唉,唉!
一路走一路瞧,瞧着眼前汴京繁华绣丽景象,端王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与随行官员闲谈,说的不过是刚刚结束的春闱,以及关心宫中太后与官家的身体。
倏尔,他听见不远处街巷传来敲锣打鼓的礼乐声,喧腾得很。
“是何喜事,阵仗这样大?”
端王眯起眼,看向那处方向,依稀记得,谢氏后人便住在此。
裴府尹今日早上才被一双儿女各从手里抠去五十两银子,说要给友朋置办“开业礼”,因此知道:“回王爷,城南今日有一家正店开业,这才热闹了些。”
端王点点头,故地重游,方才又想起“谢氏”,许多前尘往事一道涌来,眉眼间不可查地带上了一抹阴郁。
甫入了宫,先去见官家。
官家今年四十余岁,与他见面,浑然没有帝王权威,反倒似父子般,这便是吃了长兄与幼弟的亏了。
说来,当初端王亦是有力的储君人选,与前头两位皇子斗得不可开交,可惜都在最后关头失了帝心,这才叫敦厚温吞的官家捡了漏。
官家目光温和地看向端王,也不知自己这位兄长心里头,有没有存着不甘啊。
*
临近晚间,浮白馆一扫先前还挂着宋家酒楼时的寥落冷清,杯盏碰撞的“噼啪”声与店内烛火爆的灯花响在一处,更添热闹。
双层小楼紧挨着的两间矮屋,原本也是酒楼的范围,却因为空间狭小、光线阴暗,被虞蘅拿来打通,改成了一家粉店。早间卖水粉、拌粉、鸭血粉丝,宵夜各种酸辣粉、砂锅粉、米线。
掌勺与管事,赫然便是从前摆摊卖粉的梁娘子夫妇,虞蘅将她们招揽了来。
若有人从此处一眼看到头,便能惊奇发现,不仅是原先的宋家酒楼,连着一排四五间铺子,都挂上了虞记的招牌。
粉铺、包子铺、点心铺……最瞩目的,当然属街口的虞记,与这一溜烟的尾巴“浮白馆”。
有老客诧异地走进虞记,忍不住打听:“虞娘子发财了?”
当然没有天降横财,便是盘下浮白馆的资金,还是向市易务借的贷呢。
她原本还没想到这一处去,是请教过谢夫人,对方告诉她市易务对商贩提供低息贷款,方式有二,一则请人作保,一则拿金银房产抵押。
虞蘅现有的还不够抵押,毕竟她要贷至少千贯。
谢夫人一边吃她做的琼叶牡丹酥,一边给她出主意:“其实论一千贯,我可以借你。”
虞蘅连忙,“那怎么好意思,我来请教娘子,却不是这意思。”
谢夫人笑起来:“那你便只有找人作保这一条路子可走了。”
上哪去寻有钱人,还是德高望重的有钱人替她作保呢,闵先只是清贵,蔡老又是宫闱中人,虞蘅先想到裴府尹,自己与五娘有些交情……惊动长辈,到底不合适。
谢夫人敲敲桌面,不满地提醒她:“我难道不够有钱?”
虞蘅连忙:“那当然不是。”
谢夫人笃定:“那便是我在你心里还不够德高望重。”
虞蘅:“……”
这非黑即白说法,怎么如此之耳熟呢?
罪魁祸首恰正从廊下走过来,虞蘅抿抿嘴,到底琢磨不出第二个更合适人选,于是诚心诚意谢道:“又麻烦娘子您了。”
瞧她讷讷,谢夫人越发笑道:“这有什么,莫忘了,‘浮白馆’我也有二成股在里面的。”
虞蘅不是不讲武德的人,宋家酒楼先前玩阴的遭了现世报,她便踩上一脚叫对方余烬尽熄,谢夫人待她好,她便也想着双赢。
若是半条街巷都与她姓虞,势必影响到谢家生意,谢夫人当然会不高兴,但若谢夫人在里头有了股份,那便不一样了,只会一心盼着浮白馆生意更好。
谢夫人瞧见新鲜玩意便走不动道,听她说了设想,兴致盎然:“什么叫茶酒坊?”
虞蘅拿过纸笔来给她画草图,“这儿原先做酒肆过于埋汰,客人们都不愿进,如今我将其与阁子拆分开来做了特色粉丝店,与周边虞记招牌灌浆、新开点心铺子连成半条美食街,价格从贱到贵,品类不一,选择多得很。至于酒菜,”
“我想着,虞记与君家已经有很稳定客源,再在此开设一家正店,只是徒分走两家客流,并不能创新收益。云娘又有一手精湛点茶技艺,美人点好茶,届时还可作为噱头去推广。”
谢夫人点点头,“你说的很是。”
虞蘅说得口干舌燥,恰巧手边就添满一碗茶,感激地看过去,竟然是少东家亲手点的,更受宠若惊了,端起一饮而尽,接着说道,
“可东京三千脚店,唯有七十二家正店,若就这么浪费酿酒资格,有些过于可惜。”
如今水果种类这么多,不拿来酿一些入口清甜柔和的果酒实在可惜,这个赛道如今还没什么人呢。
“我想着,白日里卖茶点,到了夜间卖酒。为了打出差异,虞记仍然一如从前,而浮白馆整体定价在虞记之上,专卖清酒,至于下酒菜,”
“若是从玉壶春、虞记外带,咱们便免费代为装盘、加热,若是别家吃食……”
虞蘅狡猾眨眨眼,笑道,“便略收一二‘服务费’。”
话音间隙,又将一碗茶饮尽,末了咂咂嘴,冲谢诏眯眼一笑:“夫人好口福,谢郎君点得一手好茶!”
谢诏看她这副牛嚼牡丹行径,不由得抿嘴,偏偏伸手不打笑脸人。
又见母亲竟然也如此,二人谈得起兴,心思全不在茶上,便是他提醒也没用,多半还会招致母亲嫌弃“臭讲究”,干脆自暴自弃丢了茶筅,换成普通泡茶来。
又听得虞蘅一本正经地描补:“其实咱们做买卖的,这点子小事一般都不会与客人计较,可管理一店便如一国,需得在经营之初便定好规矩,否则便容易被人钻空子。”
“这一点‘服务费’,不至于招致客人不满,亦能促进两家的营收,成两全之美啊!”
听听,多么地善解人意。
谢夫人为她的经商之才所撼,简直恨不相逢少年时,说定入股以后,仍按捺不住激动心情:“我儿再点茶来!我欲与虞娘子结为金兰,今日便以茶代酒磕头!”
“……”谢诏无语地看一眼自家母亲。
虞蘅哈哈笑道:“那不成,我年岁恐怕比谢郎君还小,占大便宜,他岂能乐意?”
倒也是,谢夫人端详二人面容,点点头,自来熟地打听起来:“阿蘅几岁了?”
“尚未过十九生辰,却也快了,就在最近。”
算算日子,离这一世生辰还有十来天吧,过了生辰,按虚岁便是二字开头,“奔三”的人了。真是时光如梭啊,上辈子多活了两三个年头,却大部分时候都在按部就班,远不如这辈子做的实事多。
虞蘅小小感慨一笑,又听谢夫人问,“家中可有中意婚配的郎子了?”
虞蘅脸皮厚,坦坦荡荡笑道:“本有一个,来汴京成亲,人家嫌我出身,便断了姻亲,如今只看缘分了。缘分没到,便这样经营些买卖,与婢与友,招猫逗狗,不是也很好?”
谢夫人却热心琢磨起给她介绍对象来,又觉得自己认识那些商户子弟,要么是英年早婚,要么便是家里宠坏了的,不堪良配,实在配不上这小娘子。
从生意事换到这样女儿家的话题上,不便旁听,谢诏起身要走,却见母亲冷不丁指着问:“我儿如何?”
……谢诏脚下一顿。
本是一时念起,谢夫人却越看越觉得行,两人模样般配,年岁也般配,关键是——她喜欢!
“男未婚女未嫁,不是很好?”谢夫人抓紧推销起来,“阿诏快转过来,多俊俏的脸,叫人家也看看!”
郎君自然很好,虞蘅憋着笑,看看那一杆青竹似的端方背影,还有日光下透红透红耳廓,笑眯眯道:“却不瞒娘子,我选夫婿,还是中意那嘴甜些、体贴些的小郎君。”
谢诏未理,更加快了离开脚步。
第53章 油盐枸杞头炒蒌蒿薹子
浮白馆头一日开张就忙碌起来,虞蘅与兰娘无暇顾及老店,好在还有阿盼,镇守着底下新买来几个跑堂的,不至于上错菜或说错话,惹得客人不快。
厨房里,阿柳亦拿出了掌勺大师傅的排场,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帮厨们的分工。
说来新买这些丫鬟里头,还有的是当初阿盼的同乡,也算是缘分了。
她们做的太周到太好,叫虞蘅能安心地跟苏静云守在浮白馆里头。
除了新跑堂、新帮厨,还另外雇了闲汉跑腿蹲守在后门,若浮白馆中有人叫了虞记的酒菜外送,阿柳便会从后门将做好的菜交由他们,再由他们转送到浮白馆的茶酒博士手上。
跑一趟是一文钱,需得菜汤分毫不撒,跑腿们才能拿着工钱。
浮白馆外停了顶奢气的绸轿,下来个不怒自威的锦衣妇人,在门口站定脚跟,并不急着进店,旁人路过都好奇地打量。
轿夫左看右看,招招手:“丫头,你过来。”
说了几句话,那新来叫阿杏的小姑娘走过来,战战兢兢:“虞娘子,宫里来了人呢。”
虞蘅对她露出安抚一笑,摸摸她的头:“别怕。”
虞蘅出门,那妇人上下打量她,问道:“你便是此间掌柜?”
虞蘅点头笑道:“正是。”
那妇人也点点头,略略扬声道:“老身姓何,人称一声何姑姑。今奉太后旨意,赐浮白馆一匾,小娘子谢恩吧!”
先前好奇张望的路人、店内坐着吃酒的客人,俱是神色一振,嚯!虞娘子什么来路,新店头一日开业,竟得了宫里太后赏赐的招牌?
在众人目光下,虞蘅立刻便让人换上了新招牌。
招牌上行楷行云流水,瞧着似是出自蔡良之手。配一边苏静云手书的簪花小楷“新火试新茶”、“当浮一大白”之联,莫名有种能将定价再往上翻一番的错觉。
何姑姑奉命赐了匾,又进店坐下,点了玫瑰酒、还有虞记的招牌菜“豕肉灌浆”、“炸豕骨”,时令小鲜“河豚汤”、“炒蒌蒿薹子”、“油盐枸杞头”。
每个都吃了几筷子,的确是好,可何姑姑没忘了来这正事。
除了赐匾,其实也是受蔡良所托,来给小姑娘撑场子的。
新店开业头三天是最重要的时候,头一天更是重中之重,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便是剑刚离弦,绷足了劲儿,还要看后续的余力。
她当着诸人面称赞:“这枸杞头、灌浆馒头尤好,你与我打包起来一些,我带走回去,叫宫里的姊妹也都尝尝鲜。”
枸杞头是素蔬倒没什么,灌浆馒头废了她一番心思,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温功夫做好,这才交到何姑姑身边跟着的小宫女手上。
小姑娘伶俐、聪慧,一点就透,何姑姑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私下单独对她说道:“小娘子前程远大,好好地做着,莫辜负了蔡内侍一番苦心。”
虞蘅笑,那当然啦,全副身家都在此了。
贷了市易务的银钱,每月需得还款,一月一月跟后世房贷车贷似的,想不到我如今也成“房奴”,不过不是住房,而是商产。一想到住房,虞蘅又头痛起来……上回谢夫人说她如今一个大酒店掌柜,还与员工挤在小院屋舍里,实在不像样子,商行的人也会因此而看不起。
若说老店每月能有利钱七八十贯,还贷、员工工钱便要去掉一半,还剩下周转的,或许一月能攒个小十贯?一年便是一百余贯,还有浮白馆、点心铺子等的盈利……努努力,在这汴京城内买一套两进院子,似乎也不是很远。
当然,这些要建立在自己“安于现状”且收入稳定的基础上。
何姑姑走后,店里的客人跟风,也点她点过那几道菜。
阿柳炒枸杞头炒到烦死,整个厨房,一股子野菜的清香。
凡是野菜,都比菜农常种那几种蔬菜多一段清香,在这些个野菜里头,虞蘅觉得枸杞头的香气尤甚于荠菜,最适合凉拌了吃。
野菜凉拌做法总类似,有个通用的调料,焯过水,切得碎碎的,喜欢的同切些香干与姜葱丁,换作鸡蛋干或许也行,再浇上油醋调的汁子,一点虾米,拌匀,入口很清很香,春天到清明这段时间,但凡吃到这种味道,都会有一种恨不得死在春天之感。
当然那样也太不正能量了,于是虞蘅又做了油盐炒枸杞叶,有清肝明目、退热解毒的功效。
油是用的菜油,蒜瓣爆香,下锅快炒,调味只一点盐,又是极清香的味道,吃过便又不想死了,毕竟还有很多枸杞叶的做法没有吃、也还没有吃腻。
客人们也很买账,夸赞另一道蒌蒿薹子,“脆,嫩,清香清香”食之,胃口大开。
有长安口音客人问虞蘅:“虞娘子怎么尽喜欢做些南饭,是从南方来的?既在京中做生意,也该多做些北方菜,牛、羊一类的,照顾照顾北人口味。”
什么水八仙、各种野菜,还有各种鱼、虾做法,迥异京城风味。
虞蘅一愣,因为前辈子生长在北方,她从来自诩是北人,吃食口味、习惯也向北靠拢,可真遇上地道北方人,才发现原来这一世潜移默化受的影响并不少。
做菜时习惯性放点糖提鲜,还有清淡的调味、以炒菜为主的菜谱……
一个蜀地口音,还背着剑的客人,斜眼回去:“外边那么多北人开的馆子,你这厮想吃,换家店便是,何苦来挑剔我们南人爱吃的?”
眼看着就要惹出一场南北之争,虞蘅失笑:“客人们吃着好就行了,管它南北做甚。”
旁的客人也说是这个理:
“好吃就行,管那么多做甚!吃饭的莫打厨子。”
“三四月的枸杞头还成,到了五月里,便要开花结果子,当然趁此时节多吃几顿。”
长安来的客人争不过他们,便佯嘴装傻没听见。
方才那个负剑客人拿着水囊走过来:“小娘子,给我打满你家新酿!”
虞蘅笑问:“我们家好酒都是些花酿果酿,不醉人的,客人若要烈酒,不若去前头玉壶春瞧瞧。”
那剑客诧异,竟有将生意往外推的,唤店里跑腿去打了酒,再回来,一人一马一剑,便又朝北行去。
这样自由散漫肆意潇洒的快活日子,虞蘅也当真羡慕,谁小时候看金庸还没做过仗剑走天涯锄强扶弱的英雄梦呢,摇摇头,又隐回柜台中,感谢如今的太平世道啊。
愚民们显然不清楚如今太平多拜谁所赐,高谈阔论着人家的八卦下酒。
“端王进京,又寻到昔日谢尚书墓前祭拜了,那篇‘祭贤公文’,当真是字字肺腑感人。”
“嗤,叫这位老王爷记挂的难道是谢尚书?你没听说过听说当年端王还是三皇子时,与那尚书府独女——”
后边的香艳秘辛,隐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笑容中。
“诸位年小,想必没见识过当年谢家娘子好风华。”
一个穿绮罗的中年商人,温润模样,言语颇感慨,“那是我亦年小,瞧着端王与谢家娘子站在一处,当真一对璧人,可惜。”
一个老书生听了他的话,嗤之以鼻:“什么风华什么才女,不过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便妄想攀附龙子,好在端王爷未被美色所惑,乃真智者。”
一旁好几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愤慨附和他:“老先生说的是!科举取士乃国之根本,吾等寒窗苦读十数年,岂有牝鸡司晨,使女子入仕的道理?”
听到这,虞蘅惊讶地抬头,她一直猜测着,竟然是……
先前那商人反驳道:“便是谢娘子在这一件事上有偏颇,也不能抹去她先前之功啊。”
群情越发激愤,反响强烈,多是读书人:“妄图动摇国本,便是祸患无穷,死不足惜。”
“苟活这些年已是皇家宽容。”
虞蘅再也听不下去,理智上说这与她无关,但于情于理,她都该说些什么。
心中越不满,面上笑容越发灿烂,声音也轻柔得仿佛黄鹂出谷:“春闱揭榜不久,授了官儿的新科进士们近日都陆陆续续地离京赴任,入翰林的入翰林,不知诸位在此是——庆功耶?小店对新科进士有折扣,诸位不若报上名姓来,还能免一角酒钱。”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在座借酒消愁的,多是榜上无名,方才还互相宽解着对方明年再战,被漂亮小娘子这般问,当下都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承认:“非是庆功宴……我等与今科无缘,只等着来年下场。”
“哦?”虞蘅似笑非笑地扫过他们面庞,“瞧诸君面容,也不年轻了,难怪,”
难怪什么?
“其实诸君无需一听女子科举便抖如筛糠,且不说此政并未实现,朝中有与诸位志同道合的迂腐之士,路艰且远,便是没有女子与诸君相争,诸君不也争不过男子吗?”
不过是将那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转换成了骂人不带脏字之语。
先前老书生年纪最长,这话也戳得他最痛,当下恼羞成怒:“不过是个当垆卖酒的商户,也配插手我们读书人的事?”
那帮谢家说话的商户提醒:“老先生此言诧异,先不说如今我们经商的与士民同等,这位小娘子适才可还得了太后娘娘所赐牌匾,你这是对太后不满?”
老书生一噎,仍然嘴硬:“你们年轻人联合起来欺负我老叟!牝鸡司晨便是祸国乱民,任你们说反了天,我们也不会同意!”
“便是触柱死谏,也绝不同意!”
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群书生们自诩为“士”,平日对国政大事评头论足多了,便也认为自己有话语权。
虞蘅露出些讽刺笑意,更难听话的已经酝酿好了,不蒸馒头争口气,便是从此不做这些酸腐人的生意,也不能任他们一口一个“牝鸡司晨”、“祸国乱民”的抹黑。
刚要张口,却有人摁住了她,“不必理会。”
声音沉沉。
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袍袖,那样无力地垂下,使得她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也不知被他听去多少。
随即王献从店门外“咳咳”走进来:“谁啊,谁要谏言,来先与裴正言说说。”
身后果然跟着裴垣走进来,二人都穿了官袍,瞧王献那厮狐假虎威地训示他们“长舌”,虞蘅憋笑,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
众人大惊,收敛了所有。
还有人不死心问同伴:“这是谁啊?”
同伴压低声音:“穿绿袍那个,是裴府尹之子,今科二甲传胪,新授了谏院的官,你可小心着些吧,这人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莫要得罪了他。”
想不到此间小娘子背后靠山如此多,众人懊悔方才失言同时,又忍不住对王、裴起了结交的心。
难得遇见权贵呢……
第54章 黄豆芽米粉荠菜豕肉生煎
今日几人来,本是为了“庆功宴”好好搓一顿,却不想走至门口听一嘴老顽固之言。
王献第一反应是拉谢诏走,不叫他听了倒胃口,却听得一向和气生财的虞蘅站了出来,夹枪带棒讽得那几人老脸没地搁,涨红脖子,痛快!
怕几人恼羞成怒对小娘子不利,几人顾不得避“听墙角”的嫌,出来撑场子,也算不辜负虞娘子一腔赤子丹心。
谢诏一向不屑与顽愚争论,裴五娘更是自恃身份,连口都懒开,两人一左一右夹着虞蘅,裴五娘顺势挽上她胳膊,欣赏情郎风姿。
裴垣素日看不惯谢诏比他还端着文人架子,眼下却替他家说话:“你们平日吃的稻饭、身上穿的棉袍、读书认字的笔墨贴补,哪个不与谢家有关?哼,再叫我听到这些浑话……”
他眯着眼还在想放什么狠话,王献立刻跟上:“便到太学官前参你们一本,叫你们日后再不用上谢家有关的一毫一厘。”
“这,这……”
那几书生被说得讷讷没了气焰,赔过礼道过歉,灰溜溜走了。
虞蘅笑道:“不愧是言官儿,这嘴啧啧,比我厉害多了。”
裴垣扬眉,“说的难道有错?”
“没错,没错。”虞蘅心说您贵介公子,哪里会错?一边引他们上二楼阁子。
猜到他们今日定会来,她一早便将那靠窗临街、最宽敞的阁子留了出来,
“可算有能说话的地方。”裴垣打量着布置,难得赞了句。
“谢谕之人呢?”裴垣正与虞蘅说着话,一转身,却见人没了。
王献叹气:“走了,说改日他再做东。”
裴垣不由得不满:“大丈夫小心眼,说了莫与那些人见识,怎就听不进去。”
说完,见大家都以似笑非笑目光看他。
裴垣愣了下,恼羞成怒地道:“都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裴五娘幽幽:“只是从阿兄嘴里听说旁人小心眼,着实新鲜罢了。”
“你莫要血口喷人”裴垣外人面前横着走,到底不敢对亲妹子说什么重话。
裴五娘得意地坐下,托腮好奇:“说来,适才那些读书人为何对谢老夫人颇有微词?”
“这便是你年纪小没见识了,”裴垣故弄玄虚,实则自个也不甚清楚,“还是建宁十几年,你我都还未曾出生时候……”
裴五娘翻了个白眼,建宁十几年,莫说她们,连她老爹都还没出生好么,他能知道什么!
裴五娘不耐烦打断他,指着王献道:“你说。”
王献正埋头吃生煎,这种底部煎得焦焦脆脆的馒头,是比豕肉灌浆在他心里还无法超越的存在,咔嚓咬下去,又分心听裴五娘说话,没防备滚烫汤汁子溅了出来,沿下巴滴落,好不狼狈。
“……”
裴五娘及时地挪开目光,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要生出嫌弃。
王献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擦,立时打消了蓄须的念头。
“方才那些人不是说了么,”王献有些支支吾吾,“老夫人年轻时曾进言,使女子与男子共试,因此得罪天下权贵清流。”
裴五娘察觉他还有话瞒着,不满地踩他一脚:“还有什么!”
她动作实在明显,不是很用力一脚,带着点撒娇味道,使得裴垣怒目而视:“小娘子家,体统着些吧!”
“好吧,好吧!”
王献这才老实,“其实原本谢老夫人与端王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此事一出,端王非但没有相帮,甚至与那些弹劾谢家的朝臣站在一起。此后数年,谢老夫人嫁与一清贫书生,便是谕之祖父。更与端王闹得很僵。那时端王势大,毁了谕之祖父的仕途,又使手段叫他们这一支不得入仕,老夫人身上的骂名,也多是他当年煽动民心所致。至于后面还有什么恶心人手段,我便不知了。”
又是这老狗,虞蘅嗤笑。哼,端王小人,行事狠毒,自然是怕有把柄破绽在谢老夫人手里,这才恨不得将人贬进泥里,若非老夫人做的桩桩件件都足以青史留名,不好动手,怕不是还要灭口,就似对苏、虞家那般。
老夫人威武,文的不行,那就来商的,照样行。
裴五娘拍桌而起:“买卖不成还有仁义在呢,好一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王献默默给她加了一筷子枸杞芽,降降火。
裴五娘瞧见他,又狐疑:“你不会也如此待我吧?日后嫌我挡了你的青云路,直说。”
王献大骇:“你能不能莫要什么事都往我身上套,我是那等势力小人吗”
裴垣在一旁凉凉:“谁知道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裴五娘心有戚戚:“等闲变却故人心呐。”
“……”
和事佬不在,虞蘅头疼得厉害,寻了个借口躲去厨房看看。
下二楼,见苏静云站在柜台后面,静静不语,写写画画很是认真,怎么瞧都与这喧腾酒肆格格不入。。
打烊后,兰娘看她晚上没怎么吃饭,便煮了宵夜叫阿盼送来。
春夏交际,白天暖得能出汗,夜里仍有些凉。这时候再吃羊汤未免厚重膻腻,又还不能吃冷,拿炒鳝丝做浇头的米粉无疑很合适。深口大碗里头盘旋着几小股粉,清清的汤面浮着青白葱末,一枚嫩嫩荷包蛋。汤底是拿黄豆芽吊的,出锅撒点虾干粉,差点鲜掉虞蘅的舌头。
这素高汤,比起荤也不差了,又便宜,关键是在暑天喝完也不会舌根发腻。
从前去庙里吃素斋,那米粉就是拿黄豆芽吊的汤煮出来的,又香又鲜,又滑又软,里头搁些豆芽与木耳,嚼着有股脆劲儿,或许是那天爬山着实累了,又或许那时小味蕾敏感,总之也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偏就觉得惊为天人般的好。
另外还有几个和了卖剩的荠菜包的豕肉生煎,底脆得一咬就掉。
再怎么心情不好,吃上这么一顿,也尽好了。
虞蘅拿筷子挑一挑,将炒鳝浓稠的汁在汤底里匀开,便就着碗边嗦起粉来。不是细而透明的绿豆粉,也不是韧滑的红薯粉,是用稻米磨浆,上模子筛出来蒸干晒干的的米粉,洁白软滑,吃完胃里不顶得慌。
慢慢地吃完,又喝了几口汤,觉得这个汤底其实配虾仁浇头也能好吃,清淡有味,脆嫩好嚼,等会儿告诉兰娘明早还吃这个。
兰娘煮宵夜分量不怎么大,阿盼端着碗呼哧呼哧三两口就解决了,剩下的时间巴巴地盯着她面前的生煎。
“吃吧,吃吧。”虞蘅笑着推过去给她。
阿盼摇摇头:“蘅娘子今晚都没吃饭哩。”眼睛仍不错地盯着。
虞蘅又好笑又有些感动:“我与五娘她们在一起略吃了几筷子。”
阿盼“果真?”虞蘅点点头,这才开动筷子,一口一个,解决了剩下两个生煎。
别说,这鲜嫩春荠配上三肥七瘦豕肉做馅,真的很不错!
吃饱阿盼看她案边那一堆,方才进来便注意到花花绿绿的,好奇得很,不由得拿起来瞅。
“还没干呢,一会摸脏了手。”虞蘅急忙提醒,这颜料染在手上可不好洗。
“这是什么,怪好看哩。”阿盼不大认得上头的字,觉得与书上的不大相同,但偶尔夹着几个能看懂的,断断续续,“天地……行……万。”
虞蘅并没解释太多,只道:“这是清明用的纸马冥钱,自己做,显得诚心些。”
阿盼长长的“哦”了一声:“咱们还去那小道庙里么?叫阿柳备些糕点。”
虞蘅摇摇头,“还去咱们从前去的那里。”这说的是清明那处。
阿盼点头,自然而然:“我跟着蘅娘子。”
虞蘅却道:“我一人去就行。”
阿盼不高兴,虞蘅拿好话哄她:“乖,你不在店里,谁看着那些小丫头?”
“不是有阿柳跟阿玲。”
“她们哪有你果敢。”
阿盼压下忍不住翘起的嘴角,总算答应:“那蘅娘子可要早去早回。”
本朝人寒食清明连着一起过,不动火,寻常街上的酒肆食店也关门,便是开着的,也只卖些青团熟藕。
虞记关门后,几人提早做了足够吃两日的青团子,馅儿有豆沙的枣泥的,还有咸的笋丁肉末跟咸鸭子黄。
前段时间新腌来端午吃的鸭子这会儿还不大有味,微微咸,不过做馅儿已经够了。吸取去年开不了口说话的教训,虞蘅这回没往青团里加粘米粉,皮子软塌塌,一咬就陷进去,内里粉绵,一抿簌簌落。
屋里一股子艾叶的清苦香气。
说到艾,难免想到端午,说到端午,就不得不提屈子。
同样是为救世俗,同样不被世俗理解。
虞蘅挎上篮子,篮子里头,除了香烛纸马,还有后世常见的冥币、黄纸、纸扎的屋舍车马衣裳首饰,没有印钞的,便自己动手画,熬了两三个晚上,聊表心意。
虽不知具体方位,一路分花拂柳沿着去岁谢诏的脚步向前走便是了。
穿过柳林,经过一片桃杏,沿小溪流盘旋向下,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开阔地,果然孤零零一处碑。
竟然是无字碑。
虞蘅肃然。
背对着林子,掏出火折,也不知对方能收到哪一种,便干脆一股脑全烧了去。只是着实有点多,来时满满两大篮,烧了得有小两刻钟。烟熏得她眼睛通红,时不时咳嗽,但仍有许多话想说。
等到日头完全升起,阳光拨开云层开始刺眼,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收拾好一地狼藉灰烬,确保看不出异样,虞蘅起身,却突然听到身后道:“既来了,何必偷偷摸摸?”
第55章 芙蓉鲜蔬汤今天过生日!
虞蘅讶然回头,一道柳色襕衫翩然立在那儿,。
“郎君怎在这?”不声不响的,吓人一大跳。
“此为家祖母坟茔,似乎该是我问虞娘子才对。”谢诏眉间已经没了昨日郁气,嘴边噙着微微的笑,有些戏弄意味,瞧见她被抓包后讷讷模样,又“好心”地解释,
“我来了许久,并未遮掩声音。是虞娘子太过专注,未曾发现。”
虞蘅脸色有些不好。来了许久,那适才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还有那些不着调话岂不是……也不知被听去多少。
谢诏眼角带些笑意,却并不解释,他非是那等好听墙角之徒,来是来了,瞧见她在这儿,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念什么,便去周围林子里略转了转。
不过她仗着四下无人,声音并不收敛,多少还是被他听去一二。
虞蘅颇尴尬,干笑道,“啊呀原来是谢老夫人,倒是巧,我来祭亲长,恰见这儿一处无字碑,不知谁人立,又为祭谁人,瞧着怪伶仃的,便略表了心意。”
“是巧。”对方看她做戏,意有所指地笑一下,“毕竟去岁也是这般的巧。”
……怎么说的她早有预谋似的。
虞蘅不禁挑眉:“郎君来祭祀,怎什么也没带?”
谢诏不答,而是掀袍子在她先前铺的蒲团上跪好,就似早料到般,自然而然用她带来的香烛焚香祭拜。
虞蘅:“……”好不要脸。
谢诏便在河边净了手,重新目视她,“诏有一事不解。”
“什么”
“依虞娘子所言,家祖母是‘夤夜中星火’、‘雾霭天辰星’。诏以为,爱屋及乌,可娘子待‘辰星’后人,防备甚于世人。”
虞蘅默认地垂下眼,防备,这小子倒是聪明。
谢诏犹觉不够,再添一剂,“便是待家母,也比某亲近得多。”
虞蘅能理解他的意思,可这话说出来,落在人耳中,怎就一股子幽怨委屈味儿呢……虞蘅有种自己渣了这人的感觉。
对方是真委屈,“某自认坦荡,待人从无欺瞒、侵害之心,实在不解,虞娘子这防备从何而来。”
“我并非以恶意揣测,谢二郎诗书很通,想来听过‘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这话。”
虞蘅半开玩笑,“谁十七八岁时不是个愣头青,莽得很。然死过一次,便知生命可贵,惜命得很,不敢再莽。”
气氛静默。
“不是……还可以回去么?”
“回哪去”虞蘅起先没能理解,想了想,反应过来,“……骨肉都烧成灰了,自然是不能再”她顿住了,因为瞧见对方红红眼角。这怎么还……说哭了呢。
虞蘅抿抿嘴,替前辈找补:“其实也不一定,得看情况。若只是晕过去,‘魂魄’暂离,还是有机会回的。我方才说的是我这般情况……”
对方转过身去,盯着无波的水面静静不语。
这怎么还哄不好呢,虞蘅有些无奈:“能捡回一条小命,比常人多活一辈子,已是很幸运、很知足了。”
这安慰似起了效果,过了会儿,谢诏看看无字碑,目光语气皆恢复了宁和:“家祖母早年行事带些江湖意气,后来豁达、乐天知命。素未谋面时,诏便对虞娘子渐生熟悉,心生亲近,自察觉娘子与常人之异处,虽喜不自胜,却从未对旁人言说,毕竟,”
“家祖母,并非虞娘子一人之明灯。”
既然说开了,虞蘅也多的是好奇,忍不住问:“前程被牵连,你就不怨?”
谢诏不解:“为何要怨?”
“……呃”这理所当然的疑惑,许久没见过这么正常的人,叫她不由想起后世“生命可以重来但高考只有一次”标语。
似乎也是,人的性格受成长环境影响多多,在爱中长大的人,会对身边人跟事怀更多善意。
虞蘅破罐子破摔地释然一笑:“知道了,日后不防着郎君便是。
自清明那日后,今年的雨水便暂时歇了气。城中草木眼看眼地葱茏起来,远山滴黛,层峦起伏,好似女子精心描摹的翠眉,又似一副水墨晕染、意境深远的国画。
野菜都老了,只有蕨菜还勉强能入口。虞记菜单上,园种菜蔬的种类丰富起来,吃笋,有“煿金煮玉”,还有酸辣笋尖、油焖笋、笋肉火腿汤,另还有徽州运来的油菜花,拍些蒜末下去同炒,这是“蒜蓉菜蕻”、清脆脆的麻油莴笋,起名“脆琅轩”。
近来这些菜蔬里头,应季的菠菜非常之好,嫩嫩叶子,甘爽得很。
有些档次的厨房里都常备老鸡吊的上汤,炖笋子味浓,浇黄芽白鲜甜,拿来煮菠菜也是不酸不涩,鲜香得很。
虞记米粉铺里,免费例汤里的蕈子菠菜蛋花汤非常好喝,乃至于没点拌粉的客人强烈要求在菜单上添一道这个,愿意掏点钱也要尝尝鲜味儿。
梁娘子捧着纸笔到虞蘅面前,让她给起个好听点的雅名。
这却是有现成的,想也不用想,大笔一挥,填上“芙蓉鲜蔬汤”五字。
“哎呀哎呀,真是个好名儿!”
吃着梁娘子送来的花甲粉丝,虞蘅颇不好意思地冒领了功劳。
这花甲粉丝,虽不是后世那样拿锡纸包着用炭火煮,却也很够味儿,放了多多的辣子蒜末,呛香爆辣。花甲也嫩,前日买回来,吐了一夜的沙,干净得很,基本不会硌着,只有嫩肉。汤底什么都不用放,光是花甲就鲜得人挑眉,配菜放些豆芽豆皮跟爱吃的绿叶菜蔬,虞蘅这一碗烫的是豌豆尖,梗脆叶嫩,吃得肚里暖和。
梁娘子送吃食难得没瞧见阿盼围过来,稀奇道:“几个小娘子怎不在?”
说得虞蘅也觉得奇怪,除了忙活的时候,这几天总不见她们人影。
偶然撞见她们围在一处悄声讨论什么,静静走过去,阿柳警惕,先瞧见了她,喊一声“蘅娘子”,众人立刻噤了声,作鸟兽散。
到底自己也是青春期过来的,虞蘅一想想日子,便明了了,哼笑一下,小姑娘。怕不是忙“惊喜”呢,遂装作无知无觉,只等着生辰那日,看看这群“熊孩”张罗出来的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
生辰前两三日,院子里又传来“喵”一声,兰娘淡定地放下碗筷,去厨房拿只鸡腿出来。
“鸡皮、鸡油都去净了吧。”虞蘅抱起猫,状似嫌弃去蹭它湿乎乎鼻头,“太胖了阿橘。”
好一通吸,又拿起拿小篦子给它一下下梳毛。
这猫身上干净得一看就是家养,时不时偷跑来她们这儿打牙祭。
橘猫看得见、闻得见,就是吃不着兰娘手里的腿肉,急得喵喵叫。
虞蘅却不急喂,因为知道这没良心的一旦吃饱喝足,便摇摇猫尾走了,此时不亲近更待何时。
梳完浮毛,又抱猫好一通贴揉,表情满足得几近狰狞。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阿盼掉筷子感慨,“蘅娘子每回见猫,都好似恶鬼上了身。”
“要不要我提醒你抱猫是什么样子?”阿柳嘻嘻笑着凑过来撩架。
阿盼利索地怼回去:“哼,那也是猫亲我,不亲你。羡慕不来。”
阿柳脸垮下来。
只有阿玲伸头看了看月洞门外边,觉得好似有什么动静。
一树的海棠开得正好,虞蘅抱猫在树下,替它将鸡腿一点一点绞成小块,好叼咬,神情专注温柔与方才不似同一人。
前几日,另一棵桃树被雨打得稀落,海棠还未开,等雨停了,倒是灿烂得很,眼看着花期还有很久呢,虞蘅已经开始琢磨着拿海棠腌酒,或者别的?
猫看起来,暂且没有生命危险……月洞门外,发现院里不见了那只最肥橘猫后,一路循着爪印寻来的谢诏思考片刻,在“带猫走”与“保全不爱听墙角人设”之间,选择了后者,默默转身走了。
大橘吃完,依旧是扭着肥臀大摇大摆走了。
虞蘅一身的浮毛,干脆去换了件衣裳,出来之后被兰娘念叨:“蘅娘子还说养猫,抱一会,一身毛,弄身上痒死了。”
这的确是个问题,她深思熟虑后道,“不如咱们种些麦,吃了化毛。”
阿盼第一个拊掌:“好点子!”
兰娘绷下嘴角,转身回了屋,劝不动!
四月初八,清早醒来,虞蘅趴在床头,在自制的日历上将早早圈出的日子画上一个大勾,嘴角也随之勾了起来。
今天过生日!
去岁这一天,与阿盼两人吃了长寿面,简单过了,今年不仅有新衣裳穿,想必还有一桌子好菜等着她。
这股子念头撑着她早早就起来了,坐在镜前,久违地梳了个垂鬟分髾髻。
这发型不算繁复,胜在清丽,闺阁少女常梳。结鬟与顶,并不用簪钗托住,自然垂落,此为“垂髫”,剩余的自然垂于肩上,此为“燕尾”。
虞蘅平日恨不得睡到开张前一刻,压根没这心思,只想着利索不利索,进厨房更要用布将头发整个包起,一丝碎发不留,许久没梳好看的发髻了。今日这么一捯饬,又簪了花、戴了耳坠子,都不必敷粉了,薄薄往唇颊上来点儿胭脂,描一对细细春山眉,整个人好似芙蓉娉婷。
换上新做还没穿过的衣裳,豆绿纱衫,白绢挑线裙子,压一块禁步络子,伶俏得很。
拈着花钿,怕贴歪,虞蘅明眸一转,喊阿盼过来帮忙。
阿盼眼都直了:“蘅娘子怎么早不这般打扮!就这打扮站在店门口那些人肯定都进来,咱们如今早成了天下第一贾。”
虞蘅无视她的彩虹屁,威胁道:“好好贴,贴歪了不给吃生辰糕。”
阿盼屏着气抖了半天手,还是找苏静云帮忙去了。
直到现在,虞蘅也不知道她们给自己究竟准备了什么样“惊喜”,试探过好几人,便是最老实的阿玲都没透半个字,越发叫她心痒。
却不想这一日,最先出现的“惊喜”不是她们准备。
第56章 汴京饮食录聘猫生辰礼
大早上的,元六来了,殷勤地作戏文一样深深揖了一拜:“小娘子,随奴走一趟吧!”
油腔滑调的模样,将阿桃几个小姑娘都给逗笑了。
虞蘅也憋着笑,“你家二郎什么事?”
元六嘿嘿挠挠脑袋,“这个,奴也不知道。”
许是谢夫人有什么事情商量也说不定,虞蘅捋顺直了裙摆,笑道:“好吧,走吧。”
新做这身衣裙用的是京里近来时兴的面料,裙摆上绣的二只花蝶蹁跹起舞,绣花里掺了银线,光下熠熠生辉,行走间层层叠叠,说不出的灵动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