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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寿宴大成功虞蘅一番劝慰……

虞蘅一番劝慰不过是动动嘴皮,可她自己站在这而,便是最好的例证。

张兰娘这一日未尝没想过放下清高颜面,却也没立时答应。

虞蘅没有硬逼人做决定的爱好,于是往前推了推还在冒热气的粥,劝道:“吃吧,吃饱才有力气想这那的。”

兰娘终于肯坐下来吃饭。

吃饱饭,经她劝,心略宽了些。到底是打起精神来,与虞蘅合伙,替裴家老夫人置办了场圆圆满满的寿辰。

老夫人高龄,吃着软嫩雪白的鱼圆,不费力便能咬动,很是高兴:“这圆子很好,嫩泥似的,又有些辣味,不腥不寡。”

裴府尹孝敬自个老娘,立马接话问:“哪个做的?”

虞蘅统领着席面,自然不用事事躬亲,此时也不居功,将剥鱼肉的、捶丸子的、煮雪里蕻的几个厨婢都点名出来,各自领赏。

“这腐脑也好,瞧着清淡,却有鲜浓肉味,可是用了鸡汤煨?”裴家二房娘子,裴夫人妯娌擦擦嘴,意犹未尽,她将那一盏鸡豆花都吃尽了,差点在人前丢脸。

当然鲜浓,虞蘅微笑着回话:“这豆花是用鸡脯拍散剁茸,在鸡清汤里煮成,嫩比豆腐,鲜味更甚,最主要——没有一股子豆腥气。”

老夫人爱食肉,上了春秋又牙口不好,她便想到这菜。

裴二夫人点点头,其他宾客向裴夫人夸道:“哪里寻的厨娘,好巧心思。”

裴家人都好面子,裴夫人瞧着虞蘅,越发地和颜悦色了。

寿宴大成功,除却先前说好的酬金,虞蘅事后还另得了一笔不菲赏钱,还有另几家的邀约。

虞蘅却一反年内捞钱的手笔,过完腊月二十五,将店门一关——

高高兴兴放假,安安心心过年!

花两天的时间将本年度账本盘了一通,好在开店不过几个月,并没有太复杂账要算,一条条一笔笔核清,接着便到了分红环节。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刚起床,虞蘅便往阿盼、阿柳、阿玲三人手里塞了薄薄一红封,众人莫名其妙打开一看,嚯!

阿盼捏着那张交子出来,薄薄透光一张,看清上头的数字后,彻底醒了:“还没过明年哩,我便走财运了?”

阿玲面皮薄,就要推回去,虞蘅故作严厉:“一定要收。”

阿玲红着脸缩回手。

阿柳看看她俩,“哼”一声,将红封塞进自己兜里,矜傲道:“这算什么,瞧你们出息!跟着娘子好好干,明年自有更多银钱拿。”

虞蘅赞许地看一眼阿柳,嘿,省得她说台词了。

阿盼感慨:“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阿柳不要脸。”

阿柳如今也不与她生气,而是用一种更挑衅语气悠悠道:“我还能更不要脸些。”

大伙都看她。

“你把你的给我,我一道捎回去孝敬爹娘。”

果然是好不要脸。

阿盼骂骂咧咧将交子宝贝似的揣在衣襟里。

待会便存到蘅娘子那去!省得被阿柳惦记。

大清早吵吵闹闹一顿,接着各自去置办年夜饭的食材。等今日过后,街上还没关门的商贩也得各自回家过年去了,明日以后,什么也买不着。

买回来一堆各色肉食、果蔬、米粮,囤在院子里,该冻的冻上,掰手指算一算,能从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初五。

自家地里也还有萝卜菘菜跟芋头,很不必愁吃食。

阿玲与阿柳告了半天假,将今年攒下来银钱,分一半出来,托人与家书一道寄回去。

阿盼有些拿不准主意:“我也寄吗?”

虞蘅反问她:“你想不想?”

阿盼咂摸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寄,我姑以前也往家寄钱,却没见他们多念着她的好。便是寄回去,他们也不知晓攒钱道理,多半给我阿兄买肉、阿弟买书,这样倒不如自个留着。”

虞蘅摸摸她的头。

阿盼扬起个笑脸:“我攒着也好,日后孝敬蘅娘子,养老送终。”

“……”虞蘅手一顿,“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零嘴吃。”

腊月二十九,宜打扫。

虞蘅带领大家打扫门庭卫生,将被、褥、垫、衣拿出来晒晒时候,闵家书童送来了虞蘅年前求的对联。

闵老先生的字果然好,笔走龙蛇,行云流水,虞蘅当书童面拿起来啧啧赞了一通彩虹屁,才交给阿盼:“拿去同年画放一起,等大年初一再粘。”

书童临走前,还被塞了两块金桔糕团在手里。

“这桃符样式新鲜!”

阿盼喜欢红宣上头撒的那些银箔金粉,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还有那纸,一抹手上红艳艳。

阿盼笑道:“这下阿柳是真不必买胭脂了。”

这会子贴对联的人家几乎没有,都是往画着神荼、郁垒二神的桃木板上写联句。

这样火红的对联、浓墨重彩,贴在门口,分外地惹眼,更别提虞记那些别出心裁的年画。

别人家年画,和合二仙、门神、财神爷等各路神仙齐上阵,虞记年画,却是自家菜单子上各色菜肴涂鸦。

若不是手不够巧,虞蘅其实是想剪成窗花,赠给年关脚下来吃饭的客人,带回家贴在窗上,看个乐呵。

等来年启新,一看自家窗户上热热闹闹的鱼羊鸡鸭,又都想起来她这。

虞记众人热热闹闹迎新年的时候,谢家却有些愁云惨淡。

腊月二十九这日,谢家祖母养的那只老猫,终于还是没等到翻过新年,在这个冬夜寿终正寝。

“猫活到这岁数,也是高寿、喜丧。”

谢夫人觑着小儿子深色,安慰孙子,语气带些小心翼翼。

谢诏垂着眼睫,灯影下看不清神情,两个侄子眼泪汪汪地点头。

从正院出来,院里的下人问:“阿郎,如何安置团子?”

团子是祖母给老猫取的乳名。

平日谢谦与谢大郎忙商行,谢夫人与谢大嫂教导小辈与经营酒楼,与这些猫相处最多的,反而是谢诏。

谢诏道:“便埋在祖母院里那棵杏树下……我与你一道吧,送它一程。”

杏树叶都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树下,下人们挖了个浅坑,猫便静静卧在那儿,身体蜷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可惜再也不会迈步过来昂头蹭他衣角。

谢诏表情平静地看着浅坑又一锹锹被填平,仿佛又经历一场对至亲的祭奠。

其实,陪伴谢家十几年的团子,何尝不是亲人?

元六掖了掖眼角,煞风景地发出一声响亮的擤鼻,问谢诏:“阿郎这会去哪?”

谢诏也不知道,从他手里接过灯笼,道:“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就是不要人跟着的意思。

元六唉声叹气看着谢诏背影离开。虽说吉双总骂他他头脑简单,只有吃喝,但毕竟是自幼伴着长大的情谊,他能感受到阿郎这会有多难过,唉!从今往后,老夫人留在这世上的念想,能真切触碰到的活物,什么都没有了……啊不是,还有老爷。

谢诏漫无目的走到了府中专门用来养猫的院外。

“吱——”家丁给他开了门,“二郎,请。”

院子里灯火通明。

一橘一白两只肥猫打闹着从他脚边蹿过,另有几只相互依偎着在廊下取暖,食盆应该刚添过,七八只大猫挤在盆前将里面的鸡肉叼出来撕咬。

为了防猫打翻灯油致使走水,院子里灯都是固定铜铁底座,每日由家仆挑着长长的管子往里添油。

“喵!”

感受到脚边有股坠坠的力气,谢诏一低头,一只浑身只黑白二色的幼猫伸爪勾住了他的袍子,抽不开身了。

饶是心情沉闷,谢诏亦不由得轻笑出生。

弯腰捧起那幼猫,又小又轻,怕不是出生才二月余。

“与十八打架,寻错了仇?”十八是它同窝兄弟。

猫听不懂人话,被他捧得这样高,忍不住虚张声势大声嚷嚷:“喵!”

“不是要我抱?”

“喵!”

“好吧,寻你阿弟玩去吧。”谢诏弯腰,又将猫放回地上。

“喵!”一眨眼工夫,不知蹿到哪条桌腿底下去了。

谢诏给猫屋里水盆换了干净温白水,便有零星几只猫挤过来舔。

缓步走至木头打的猫窝架子边上,习惯性抬手,手下触感却一空。

谢诏愣在原地,心又坠了下去。收回手,在榻上坐下。

他当然不能像年仅七八岁的侄子一样,眼泪汪汪。床榻边清晰可见的一条条爪痕,是团子年复一年在此磨爪留下的,与他此刻眉头拧成的“川”字别无二致。

什么样叫做喜?

死也生之始,是以祖母高兴。

宾客闹哄哄坐了满院,有热闹戏看,有好酒菜吃,是以他们高兴,劝慰爹娘叔伯:“太夫人走时无病无灾,是喜丧!”

然对于亲者来说,每年寒食节的一杯酒、一抔黃土,便是逝者留下唯一念想。

人方生方死,害怕痛苦、遗忘,所以悦生恶死。临终前,祖母倒是豁达,不许他们掉泪,很高兴道:“我这是回家去!”

与祖父伉俪了大半辈子,抚育了三个子女,家族事业皆和美,日子别提多舒心,却仍旧没把这儿当作“家”,以至于回去的喜悦大过对死的畏惧。

谢诏很好奇,那故土,究竟有多好?

难得脆弱时刻,谢诏不由自主想到了虞蘅,见了人总是弯弯笑得眯起眼,“喜”兴得很。

那她可想回去?

年二九一过,年味便彻彻底底浓到了顶。什么小惆怅小忧伤在爆竹声中一过,都顶不住年夜饭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虞记年夜饭的主角是虞蘅亲自操刀下厨炖的地锅鸡,鸡肉与各种配菜炖得软烂喷香,快熟时,沿锅边贴一圈饼子,熨得带些焦香,铲下来,蘸底下汤汁吃,又香又脆。

席上免不了一番“忆苦思甜”,回忆回忆发家史,尝一尝发家菜。如今有钱了,包子皮用的是上等精面,豕肉也精挑细选最嫩那块,味道自不必说,虞蘅自己尝着,觉得更上一层楼。

阿柳与阿玲两个从没吃过这样好的豕肉灌浆馒头,“唔唔”称道,用嘴略吹了吹散热,便囫囵吃进肚里,汤汁顺着嘴角溢出来。

对兰娘做的蟹肉灌浆,亦是一视同仁地喜欢,咽犹不及,还要再夹一个占在碗里,否则一会不注意,便没了。

兰娘是年三十这日早晨挽着包袱寻来的,无论出于厚道,还是看在她昔日与瑞王府渊源上,裴家人都未曾责罚兰娘,但也的确不会再让她当这个掌事娘子,她既主动请辞,再好不过了。

虞蘅开门时,对方已经坐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

钻了这些日子牛角尖,终于是愿意放下身段与清高,决定行商贾事。

第42章 兰娘来加盟小吵一架

虞蘅没想到,兰娘扬名这么些年,月银也不少,竟然一分都没攒下。

问她花在哪儿了,除却家里有个科举的弟弟,时常还要接济嫁给穷秀才的姊姊、体弱的幼妹,上养老下抚小,自己二十三了,还没开始攒嫁妆。

原先总想着不急,自己如此能干,嫁妆么,什么时候开始攒都来得及,甚至多的是愿意不要嫁妆登门求娶的男子。她嫌那些人市侩功利,想通过她结识权贵,都拒了。

这倒是不急,急的是一家老小书药钱与自己的嚼用。

离开裴府,想起虞蘅说的,便一路问行人,寻到了虞记。

虞蘅仍是先考校了一番兰娘的厨艺功底。

兰娘到底经验丰厚,于菜品创新上或许有所欠缺,耐不住基本功着实好,一来,便露了手雕刻瓜果的手艺,诸如“萝卜牡丹”、“冬瓜海棠”之类,栩栩如生,年夜饭时摆在案上,又可吃又可赏,叫虞蘅这个“庖厨长”都有些自惭形秽。

如今店里便有三个半庖厨,阿玲是那半个。趁着人齐,她将人重新分分工,各司所长。

兰娘经验足,负责重刀工与费时费力的大菜,阿柳上手快,便负责轻锅小炒。虞蘅自个则多动点脑,想菜单子、如何招徕更多客人,厨房反倒少进。

问了兰娘所擅,这样一合计,虞记的菜单子上又能添不少精致风格的菜肴,虽然与本店前期形式风格颇不一致,但阿盼几个也很捧场,毕竟符合时下主流市场,哪家店没几道讲究菜呢?

在这些精致菜中,最受虞记众人欢迎的当属蟹酿橙。

兰娘一手料蟹本领可谓出神入化,转眼的功夫,丝丝雪白蟹肉、红硬鲜甜蟹黄,全都剥了出来,拌上些许橙汁,塞进掏空的橙盏,用酒醋蒸熟。

这样与橙同蒸,能解蟹腥气,又鲜又美。

年夜饭,兰娘仅凭一道蟹酿橙与一道蟹黄灌浆,成功俘获几张馋嘴。

饭桌上,诸人只略喝了点,表示欢迎兰娘到来,虞蘅坐主位提祝酒词,笑眯眯举杯:“年年有余,岁岁今朝,恭贺新春。”

阿盼捧脸与兰娘吹嘘:“蘅娘子说话跟念诗似的好听,是不是?”

兰娘到底见过大世面,很诚实道:“还成吧。”

她比在坐的年长好几岁,看她们跟小孩一样没分别。

虞蘅打圆场:“吃吧,愣着一会菜凉了,这排骨可就不好吃了。”

阿盼阿柳欢呼一声。

除夕没什么月亮,只剩一弯细细银钩依稀藏在云后,星光倒很亮,开着门窗坐在屋里都不必点灯,就是有点风。

虞蘅与张兰娘喝着椒酒,肚里发热,手脚暖和,一点也不冷。

张兰娘借着些醉劲,终于将一连几日萦绕在心的不解问了出来:“当时我那般羞你,使你没脸,如今我落魄,也没法再引荐你去好去处,你怎么还帮我呢?”

虞蘅正在慢条斯理剥着桔子皮,一丝一丝撕瓣上的白穰,染得手上都是酸橘子气。听她问,露出个有些得意的笑:“兰娘子,不知道你可否听过一句话,‘比起认得哪个人脉,我宁愿做那人脉。’”

张兰娘愣愣摇头,先是被她这话给震慑,小娘子好大口气!

紧接着便是琢磨,又琢磨出几分道理。

其实前几日她便离了裴家,并不是立时便来的虞记,而是被好几家官娘子拒绝后,才权衡着暂时来这落脚。

如今听虞蘅话,忽觉过往她认得的那些‘人脉’,公主、王爷、达官显贵,愿意赏她面子,皆因她有价值,如今她失去手艺,泯然与寻常庖厨无异,人情冷暖顿现。

确实比起有人可求,不如做那被求之人。

虞蘅接着道:“并非我心胸宽阔,而是似娘子这般好手艺、又自带名气的,一个月只花二两月银便能雇到,实是我捡了便宜。何况,娘子起初斥我,无非是瞧不起市井卖吃食的,可如今自个也成了这‘市井卖吃食的’,我成了你东家,不必我落井下石,想来娘子心里也不好受。面对曾瞧不起自己的人,再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了。”

张兰娘:“……”

一时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瞧她那表情,虞蘅笑道:“兰娘不必如此,我们店小人少,之间向来有什么说什么,有什么不快,不必忍着掖着。我与你也不过雇佣关系,什么时候不想做、做得不高兴了,随时走,都行。”

张兰娘对自个的职业生涯很是悲观,自嘲一哂:“还能去哪呢做不过也是找一间脚店呆着,混呗。”

虞蘅早便知道,她虽然人来了,却仍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落差,恐怕心里还存着大隐隐于市什么时候被贵人慧眼识珠的念头想法,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想得通呢。

日子怎么过才不叫混着,虞蘅“嗤”一声,“兰娘你知道么,先时在州桥摆摊子时,我便总想着,等攒够了钱,开一间樊楼那样的大酒家。”

兰娘刚想张口与她科普樊楼,又被她堵上:“后来我知道了,樊楼看似民营,实是朝廷在背后操控,即代表了天家颜面。官家下旨‘汴京城内三千脚店皆从樊楼买酒’,这才有如此盛景。若承办人经营的不好,铺面还要被收回……此后我便将目标换做了一条巷子里的玉壶春。”

张兰娘当然知道谢家,只听她竟然还有些“退而求其次”语气,终究忍不住道:“小娘子是觉得如今的客人捧场,才生出这多些心思,却不知要开得起一家正店,背后需得积攒多少家底。”

东京富贵,满城三千脚店,正店却只有七十二家,可想而知此中不易。

“便是有银钱,身后没半个人如何能行?小娘子想做那‘人脉’,可不是空中起楼阁。”张兰娘语气还带着昔日当府尹府上掌事厨娘的矜骄。

便是那谢家,也是先从官做起,又从航海倒卖中赚了不少,这才有今日这么大名气。

更别提一条巷子里,即使再热闹,如何能养得起两家正店?那生意惨淡的宋家酒楼就是例子。

宋家酒楼如今生意越发不行了,店里伙计别说分红,工钱好歹拖了几日才结清,过了个惨淡的年,年后还不知能不能开业。只听说年前短短这几日,便有店里原先的管事陈豪、庖厨长与手底下几个帮工帮厨联合起来请了辞。

虞蘅挖兰娘之前,也曾打听过那陈豪几人,品行一般,遂作罢。

其实到如今,她开一家正店的执念已经淡去,又有了些新想法。可自己改变战略是一回事,被手底下员工夹枪带棒讽刺又是另一回事了。

虞蘅着实有点恼了,她虽没什么老板架子,却也不能任凭员工觉得自个资历老,便随意轻视。

虞蘅慢抿了口酒,眯起眼看北边最亮那颗星子,似笑非笑:“我若同你这般想,眼下只怕还在州桥摆灌浆摊子混着,依旧被你瞧不起。”

张兰娘:“……”

许是酒劲上来了,虞蘅语气也不似平日温和,“兰娘子,你知道我与你最大不同在哪吗?便是我从不会自轻自贱,即便眼下糟得不能再糟,我也有那自信。”

“我自信从哪来?便从几月前你还在嗤我‘街头摆摊那个’,如今你却在我手底下做事。”

“……”

张兰娘难得被人一口气刺这么多,对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很需要时间来消化消化。

倒是想怒,却一时想不到更好去处,不敢发作。涨红了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气氛沉默了会,虞蘅喝尽剩下的椒酒,又吃了两瓣桔子,被酸得不行。

虞蘅笑笑,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去了厨房,不多时,端着两碗汤面出来,又去旁的屋子招呼另外几个小的:“饿了就去吃面。”

方才吃年夜饭时大伙留着肚子吃菜喝汤,都没怎么吃饭,饱得快饿得也快,听她煮好了面,立时都不打牌了,一窝蜂都去厨房。

虞蘅将面递她面前

张兰娘本还在生她气,不她年长几岁,怪虞蘅也太不留情面。

可先前喝了枸杞酒,这会子又喝椒酒,两种酒一冲,头晕得更厉害了,到底抵挡不住面香味,接过那碗,默默吃了起来。

这一吃,就有些诧异,先前年夜饭见识过虞蘅做大菜功底,知道对方长处是在调味与巧思上,可怎么煮这样轻便家常饮食也别有自个的风味。

虞蘅又摒弃前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边吃面与她聊天:“其实这样剩点坛底的鸡汤煮面最香浓,似我们吃锅子,最后都爱下一饼面收尾,那汤吸收先前涮肉涮菜的精味,面片擀得薄些,好煮入味。还有鱼汤凉了凝成冻子,合着里面碎渣一道拌饭,比新煮出来还香。”

张兰娘不由自主就随她的话去夹拿那鱼冻,滑腻的鱼汤冻和着点碎鱼肉、青蒜苗、与辣椒蒜粒碎末一道扒拉入口,空口吃可能有点咸,同面吃正好……半化不化泡在粥里,最好。

“蘅娘子不是说那条鱼留着明日再吃?年年有余?怎又拿来吃掉了。”阿柳吃着,最先发现不对劲。

“啊呀!”虞蘅拍腿,懊悔不已,“吃醉忘了。”方才那般意气风发甚至有些刻薄,此时却带着股傻气。

阿盼与阿玲捂嘴偷笑。

张兰娘看看几个小姑娘,憋不住也笑了。

第43章 与钱氏拉锯蜜渍梅花

过完年,各家各户走亲戚,钱氏也托人来虞记,喊虞蘅去家吃顿便饭。

韩家人上门来请的时候,虞蘅还窝在寝居里头赏雪烹茶,摇头晃脑当个无事逍遥小神仙。

难得给自己放这么长假,年前忙着各处打扫盘点,将这一年的工作收个尾,进了正月,便全然两幅模样,整日窝懒在家,自己无事可做,也不许旁人在她面前干活,成日除了睡便研究吃,直把骨头都懒酥了,脸亦圆了一圈。

吃什么好呢?吃梅花。

冬天是梅花独大的季节,徐娘子原先的院子里就有一棵颇为粗壮的红梅,开得火红热闹,初雪一下来,砸落好些花瓣,掉在干净雪地上,连雪都染上梅香,那场景、味道,诗意漂亮得很。

虞蘅将这些花瓣与雪收集起来,封在坛子里埋入地下,倒不是效仿黛玉,而是觉得来年开春可以狠宰一笔。

咳,什么梅雪烹茶、梅花汤饼……那些年轻官宦娘子最喜欢这个了。

收集的落花还能用来蜜渍,渍得了,自己先品一回。

虞蘅挑了个小雪天,点炉子烹茶。

窝在垫了软和厚实毯子的太师椅里,虞蘅拿钳子夹了些蜜渍梅花泡茶,搅和搅和,呷一口,再喟叹一声,再呷一口,再叹,如此浮夸,引得坐一旁缝冬帽的兰娘频频引首。

兰娘见她竟这样煮茶而非点茶,一时新奇,也尝了尝:“你这法子是偷懒,味儿竟不错。不是纯甜齁味,带点子花的清苦。”

难得能从这位嘴里听见如此直白夸赞,虞蘅表情很是得意臭屁:“那是当然。”

又见她手里缝了一半冬帽,娇娇柳叶嫩黄色,一看便知不是给她自己缝的。

张张口,又端起杯子,眯眼喝茶。

半下午时,钱氏派身边下人来接。

便是先前那故意不给开门的婆子,如今老实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带点讨好意味一笑:“蘅娘子,咱们走罢?”

虞蘅点头,拍拍身上点心渣子,客气微笑:“谭婆婆,你稍等,还得带上孝敬姨母的年礼。”

“哎哎,等得,等得。”

虞蘅转身去堂屋,将早备好的茶酒点心拿上

谭婆子不时拿眼神去瞟她桌上动了一半的花馔。

阿盼知道她想吃,偏不开口提,还记着当初的仇呢。

“蘅娘子真不要我们跟你去?”阿玲看一眼外边,欲言又止。

阿柳应和道:“就是!若那家人敢不客气,我还能上去撕他们。”

说罢,晃了晃放假才新留的十只尖尖指甲。

得了吧,她是去走亲戚,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虞蘅失笑摇摇头,嘱咐兰娘在家盯着些几人,别闹翻了天。

阿盼随在后头一边吃兰娘递过来果子,一边嘟囔:“又不是孩子了。”

这还不是?很是!

钱氏竟然舍得给她赁了顶青布轿子,这样的小轿,只容一人坐下,那谭婆子只能跟在背后走。

谭婆子虽然被人称一声“婆”,其实也才四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虞蘅才不心疼她,自个在轿子里舒舒服服坐着,不一会便穿过几条大街,到了韩家。

“让我瞧瞧,让姨母瞧瞧。”

钱氏拉着她左右看看,从一双手夸到脸蛋,又夸回脚,被她含笑眼神扫过,虞蘅有种自己是只被剥光毛躺在案板上待宰的肥鸡之感。

她眯眼一笑:“这一年里多亏了姨母照拂,今日我除了带年礼来拜访,其实也为了尽当日之诺。”

钱氏却严肃起来:“亏得我把你当女儿,便是这般与姨母见外的!”

竟然不肯收下,虞蘅只得把那交子暂且先搁置。

钱氏转而呼来婢女:“表姑娘来了,也不知道看茶看点心!”

虞蘅忙道:“不必忙了,也好试试我这点心。”

她可还记得,头一次在钱氏这儿尝到的,那点心……有多难吃!

钱氏点点头,含笑道:“我也记得你做那些点心,尤其那玫瑰糕团,后来再没吃着那般好的糕。”

“其实也不难……”

虞蘅才起个头,钱氏便又招来婢女:“快仔细听着,学会了,说与厨娘听!”

虞蘅:“……”

虞蘅向来觉得自己已经够奸猾了,今天又同钱氏学到许多。

没脾气地教了一遍,钱氏问那婢女:“可都记下了?”

婢女答:“娘子放心,尽都记下了。”

钱氏满意,晚上一家子吃饭,叫虞蘅与韩祯坐她左右手边,反倒自个的官人被冷落到饭桌对面去。

“你不知道,你妹妹如今多能干,自己操持脚店,买卖好得没话说!”

自从上次被扫地出门颜面尽失后,韩祯便有些怕虞蘅。

何况她还知晓自个秘密,知道她今天要来,韩祯便躲在前院书房,几乎一整天没出房门。

钱氏见他这样避嫌,高兴都来不及,先前心里对虞蘅的忌惮担忧都散了,只剩下对外甥女的喜欢。

韩祯干笑着敷衍附和:“是,是。”

虞蘅看似乖巧一笑,实则眼里藏了丝狡黠:“外甥肖姨,阿蘅能干,也是像您啊。”

钱氏听了嘴都合不拢:“好孩子,你是我亲外甥女,以后常常来家坐。”

钱氏的官人韩嗣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虞蘅问:“姨丈有话与我说?”

钱氏、韩祯都停下筷子,看向他。

“嗯……听闻你为裴太夫人做了一桌寿宴,得了裴夫人盛赞?”

虞蘅点点头:“那日不知姨丈也在,否则阿蘅该向您问好的。”

韩嗣丰有些羞愧摆摆手:“是我多亏了你。”

钱氏忙问怎么回事。

原来是裴府尹从前与韩嗣丰并不相熟,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凡有好差事,皆落在另一位丁判官头上。

当听说虞蘅是韩的妻甥后,裴府尹便与韩嗣丰多聊了几句,近日又带着他破了一起大案,于是今年岁末的府衙考绩,韩嗣丰破天荒得了甲等,他又是府衙中资历最老的,想来明年升官有望。

钱氏喜得,一个劲地“真好”,给虞蘅夹肉夹菜:“多吃些,吃饱些,看你瘦的。”

瞧着面前堆成小山似的饭碗,虞蘅着实有些消受不了。

饭毕,钱氏热情留她住一晚,虞蘅推却了:“家里有人等。”

钱氏罕见的,没有再客套,而是了然笑笑:“你那小婢确实贴心,总一副担心我吃了你的模样。”

虞蘅心说那是,算您还有些自知之明。

今日是没带她们俩来,否则,你还不定笑得有这般开心呢。

钱氏说完,气氛沉默了会。

“那钱……”

“银钱……”

二人同时开口,又都闭上嘴。

还是钱氏笑道:“不必你还了,其实我本就是激励,想叫你若没那个信心,便知难而退,早早回家去多好!没想到,是我看低了你。”

这个说辞,倒是意外,却不知她话有几分真。

虞蘅想了想,又将钱推回去:“姨母拿着吧,自己收下,买点衣裳首饰,就当阿蘅一片孝心。”

这却撞在钱氏擅长上了,一本正经同她道,“”近来金饰价钱涨得厉害“,你可别这时候买,说不定过段时期,便又降了回去。”

虞蘅感激不尽:“差点过些日子便去买了,还好姨母懂得多。”

钱氏得意:“我也是从官家夫人中听说,我又不戴,打听那玩意做甚!”

虞蘅心动:“姨母与那些官眷熟悉得很?”

其实是她人圆滑,外人面前和谁说话都好听,所以那些官眷都喜欢与她说话,多么深交倒是谈不上。

钱氏自豪:“汴京城内,再没有比我认得官眷更多的正头娘子了!”

虞蘅拊掌大喜:“这钱,姨母更应当收下了。”

“这却是怎么说?”钱氏不解。

两人又都重新回屋里坐下,虞蘅与她仔细说了自己开春后想办一场花宴,专门招待这些官眷娘子的,好日后做她们生意。

“还要烦姨母帮我上心,请动那些官眷夫人。”

“那好说,介时候我便说过生辰,请她们去你店里吃饭……”

月近中宵,虞蘅拖着半身的疲惫回了家,脸上脂粉半残,心里却很是高兴,庆幸当初没与钱氏闹很僵,这不。

受这辈子虞家父母传染的毛病,虞蘅即便是动怒,也不似寻常人那般大吼大叫来发泄,只语气平淡清晰地叙述足矣,更多时候,脸上仍笑着,语气却是冷的。

于这一点,店里,张兰娘已经体会过,并且表示再也不想体会。

阿盼几个倒是心大,终于等到她回来,特地给她留了一碗兰娘点的茶,上头茶沫竟然还没散,沫饽洁白,水脚晚露而不散,当得起“一碗好茶”之赞!

“这茶点得好!”

虞蘅一口饮尽,赞不绝口,“什么时候点的?怎的能咬这么久?”

兰娘撇撇嘴:“你再不回,她们几个都被茶汤给灌饱了。”

原来,先前等不住消沫的茶都被阿盼几个给喝掉了,兰娘又再点新的,这样等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碗沫饽丰盈的“好茶”。

“兰娘子点茶手艺虽好,要我说,仍不如一个人。”

阿盼口快心直,这张嘴,已不知得罪多少人。

兰娘却不与她小孩子计较,反倒问:“谁啊?”

阿盼咬着唇笑:“嘿嘿,兰娘子过日后便能见到了。”

她露出这般神情,虞蘅便也知道是谁了,无奈地笑笑摇头。

过一日,苏静云琢磨着虞蘅应当走完亲戚了,这才上门来玩。

一进门,便被阿盼给缠住了。

“云娘子,云娘子,上回你说教我与阿桃点茶的,没忘了吧?”

兰娘子在后院就听见阿盼兴奋地喊“云娘子来了”,却迟迟不见人,于是好奇掀帘出来查看,这位比她点茶手艺还高明的雅人是哪位。

一打帘,便愣在了原地。

几岁于江宁府拜师,在致仕的苏老相公府邸上学艺的记忆,随着江南那些年雾蒙蒙烟雨一道扑面还来,氤氲在眼窝里。

阿盼犹在与兰娘炫耀:“云娘子是不是顶好看顶好看的人?”

兰娘木木点头——

苏小娘子,自然是顶好顶好的人。

第44章 淡淡栀子香庆重逢

永嘉六年秋,兰娘被来祁县物色苗子的冉娘子挑中,一跃从贫家女到府城知名厨娘的关门弟子,只花了三日。

冉娘子看中她,因她喜欢下厨、有天分,口鼻灵敏,她愿意离家随冉娘子拜师学艺,因跟着冉娘子每月能得一百文月银,够妹妹吃半月的药钱。

三日后,年仅七岁的小兰娘便随冉娘子从祁县回了府城,在一家高门大户做活。

她从与其他人闲谈中得知,原来自己进的是前太守的府邸。

江宁太守!

她小小年纪,此前见识过天大的官也就知县,心里既欢喜又忐忑,托人给家里去信,倒是尽拣那好处写,言自己在大官府上做事,与同门每日吃的是大肉,喝的是补汤,甭提有多好,人都胖了一圈。

张家父母听她这样说才放心。

然而学徒生活与她想的并不一样,吃香喝辣是真,挨骂受罚也是真。

尤其她年纪小,没真正学过厨,是同门中底子最差那个。冉娘子严格,盯着她每日练基本功,那刀又沉、水又冷,每天累得手生疼,回屋沾床就着,第二日酸得抬不起胳膊。

更可怕是入了冬天,手生冻疮,又痛又痒。

冉娘子还不许她抓挠,若被发现,便要被罚加倍练功。

兰娘当时不过七岁孩童,先时的欢喜逐渐被愤懑取代,又不敢叫同门看见告状,每次都偷偷躲在苏府后院的假山洞里哭。

旁人没见识过兰娘叱咤那些厨婢们的模样,倒不觉得有什么,虞蘅却是汗毛倒竖,时间对人的影响着实可怖,当时年纪小小满心委屈的学徒,一定想不到自己如今也成了师父模样!

张兰娘被她以一种复杂眼神看着,当然知道她憋着什么坏呢,噎了噎,扭头不看她,才继续往下说。

她躲起来哭这事做得隐蔽,起初无人知晓她的这块“宝地”,有一日,不知怎么招来了人。

“你是谁?怎一个人在这哭?”

张兰娘心下一惊,哭声被噎了回去,抬头便瞧见个仙女似的小娘子,与她一般岁数,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无一不是好物,正满眼好奇地打量她。

这般年纪、这般打扮,她知道了……眼前便是苏太守的独生亲孙女苏静云。

如今苏太守已致仕,掌家人乃苏小娘子的父亲苏勃,三品大员。

“小娘子。”她慌慌张张行礼,却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搪塞。

若被冉娘子知晓她心存怨怼,一定会被送回家去!

兰娘不想练功,但更不想回家,因为家里着实需要每月那百来文钱,她也不想叫爹娘为她担心。

她支吾,苏静云却聪明,歪头拊掌:“你是冉娘子新收的徒弟吧?!跪我做甚?起来陪我玩啊。”

苏静云很高兴,偌大府里总算有了个同龄人。

仙女似的人,一下有了生气,还要自己陪她玩……张兰娘就这么愣愣被拉起来,又听得她惊声道:“啊!你的手!”

因方才实在忍不住,趁躲起来挠了几下,张兰娘手背上此刻正往外渗着血,斑驳青紫一片,瞧着很是骇人。

相比之下,那只拉着她的手,那样细白、柔软,张兰娘自惭形秽,将手抽了回来。

过后才想起来这位身份,自己这般冲撞对方,恐怕惹对方不快。

忐忑抬眼去瞧,苏静云浑然不觉生气,支使婢子去取好药来。

“疼吧?我以前也生过这种冻疮,痒便罢了,偏还不能抓挠,否则留下印记丑不说,夜里更是钻心地疼。”

苏静云的婢子知道那滋味,拍着胸脯庆幸,“幸好没留疤!”

苏静云满目怜惜,再执起她手,竟然亲自给她搽药:“你可别再挠了,千万别!”

“我瞧那些厨娘,都有一双纤纤玉手,在人前雕花刻果,漂亮得很。你靠这双手吃饭,是不能留疤的。”

兰娘这才知道,原来冉娘子看似不讲道理行为,却是为了她好。

她有些羞愧,为自己这些时日的愤懑与怨怼,决定从此好好练功不叫冉娘子失望。

“好了!这药你拿回去,日间搽三回,涂了便不要沾水,等它干。晚上睡前更要搽,厚厚地搽!用没了,我再拿给你。”

淡淡栀子香,与苏静云身上味道一样的好闻。

张兰娘眼睛发热,心想,府上小娘子可真好。

这之后,苏静云果然常常寻她玩。

即便是苏静云来,冉娘子也一定要她练完了当日的功课,觉得满意,才点头放人。

背着冉娘子,苏静云吐吐舌,扮鬼脸。

这样活泼、不符她身份的姿态,使得张兰娘“噗嗤”笑了出来。

冉娘子狐疑地回头,两人齐齐绷直背,若无其事离开。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忍不住互视笑出声。

小小厨童跟小小闺秀,便这样成了玩伴。

新岁时,苏静云偷跑出来下人院,带了许多烟火与她一起放。

那夜张兰娘与她睡在一张榻上,被问到“新岁许的什么愿望”,闻着帐子里淡淡栀子香,张兰娘含糊其辞“小娘子别问,说开便不灵了”

苏静云果然不再问,却忍不住说自己的,“我盼我俩年年都能在一处玩。”

这么大个江宁,竟然没个知心玩伴!

别家的小娘子们敬着她爹她祖父,讨好她,好无趣,那些个小郎君们又都臭烘烘的讨人嫌。

张兰娘装作睡着没听见,其实躲被子里偷笑,因她许的也是这愿望。

若还是与从前一样千娇万宠长大

的苏静云,恐怕这时候便要笑着嗔一句“好啊原来你那时瞒着我”或是得意“原来你与我想到一出去了”

现在的苏娘子,只淡笑道:“看来那时兰娘说的不错,也幸好我说了出来。”

后半句,旁人都没听懂,朋友分散天各一方,怎么能叫“幸好”呢?

兰娘却眼眶微红。

“后来呢后来呢”阿盼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

她便说!苏娘子瞧着便与其他乐户不同,身上没那股子市侩精明。

兰娘嗫嚅着唇。

“后来,我阿爹落罪,苏家败落,在这以前,冉娘子带着兰娘,与其他徒弟回了汴京,另谋高就,逃过此劫,我们便也断了联系。”

苏静云还是那副微微笑表情,一点也瞧不出幼时竟是个娇憨活泼性子。

阿盼坐回椅子里,脸上尽是懊恼,自己说错话了。

谁想到这发展,竟比话本子还跌宕!

张兰娘将眼前“抚梨苑行首苏娘子”与从前众星捧月的苏家小娘子静云联系起来,口中发涩,几乎就要落泪。

幸得虞蘅这时候冒出来插科打诨:“我看看你手上冻疮……噫!竟真好全了,什么药啊这么灵,还有花香,给我也来点儿。”

“……”

气氛到了这儿,都能被破坏,张兰娘忍无可忍,“小娘子且正经些吧!”

苏静云笑道:“她日常便是这样,没个正形,买卖上却谨肃得很,也不妨事。”

张兰娘看她这样,又忍不住眼红:“苏娘子叫我跟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

虞蘅点点头,唏嘘:“久别重逢……他乡遇故知,实在是一场幸事。”

一个是曾经因为生冻疮不敢声张躲起来偷偷哭的小学徒,后来成了名动京城的大厨娘,也收了关门弟子,沿用自个师傅那一套行事处则,却遭背叛;一个是自幼被娇宠长大的明珠,家门生变发落为妓,幸得有一门曲艺,会弹琵琶,不至于沦落风尘……两人都历经浮沉,两人都心念故旧。

苏静云嘴上虽拒绝,可瞧着兰娘的眼神,都带了些水光。

虞蘅道:“既然如此,很应该一起喝一杯!庆重逢!”

张兰娘这时又点头附和她:“庆重逢!”

阿盼阿玲阿柳与阿桃,四个一排,重重点头。

苏静云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嗔怪虞蘅:“便是你挑起的事端,今日你可得坐主陪。”

坐主陪那个,要喝的最多。

虞蘅豪迈拍胸脯,没问题!

说没问题的是她,结果三杯倒的又是她。

吃醉了酒,许多事情混混沌沌地浮在脑子里,虞蘅没了顾忌,含含糊糊问:“云娘,你爹……是、是两浙西路转运使苏勃……建宁十二年进士?”

苏静云点点头。

虞蘅迷迷瞪瞪,全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当年你爹获罪……罪名是官商勾结,抢占民利,他们从苏家抄出五万白银……是怎么回事?”

张兰娘一个不稳,酒盏“当啷”掉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震惊地看着虞蘅,不解她今日是喝多了犯糊涂,还是忽然被人夺了舍?怎会问出这样的话?

阿盼也拉拉她袖子,小声道:“蘅娘子,莫要问了……”

虞蘅坚持要问:“这事……你一直知道么?”

“阿蘅,”

苏静云被她刺得无奈微笑,“我若说我不知,你会信么?”

虞蘅重重点头:“你说,我就信。”

“我不知。”苏静云微微摇头,有些出神,兴许觉得话题太沉重,她还自嘲起来,

“毕竟那年他想买一卷孤本,刚巧我想买架古琴,他都抠抠搜搜,没舍得给自己买呐。”

她神色倏忽认真:“确切说,我仍旧不信,我阿爹……会做出那样的事,错得那样离谱。”

虞蘅点头:“那便对了!”

“??”

阿盼晕乎了:“你们一个说错,一个说对……难道喝多的是我?”

张兰娘不忍再听下去,怕憋不住火,嚯地起身,却听见虞蘅道:“你不知道你爹做过这事,当然是因为……他没做过!”

“当啷”这下是苏静云没拿稳杯,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你说,什么?”

虞蘅垂着的眼皮抬起,目光灼灼,哪里还有一丝酒意。

只是有那么些话,需得借着酒遮遮脸,才能问出口。

“你不认得我,但或许听说过我爹娘的名字。”

这话,虞蘅自下午起便酝酿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第45章 猫也来蹭吃二合一

苏勃官拜两浙西路转运使,秩从三品,司掌财赋、监察之责,兼领清点刑狱、举贤荐能与谏官之能江宁(金陵)、平江(苏州)都在其职权之下。

这位苏转运使出事时候,虞蘅还只是个三尺小童。

虞家父母说事情不避着她,以为她还听不懂,却不知小小幼童身体里装着根成人芯子。

消息传至平江府,虞蘅很惊讶,怎么会,自这位苏转运使上任以来,一路商行风气都好了许多。

她从虞家父母讳莫如深的表情上读出些许端倪,兀地想起约莫半年前,有一日虞爹风尘仆仆赶回来,饭都来不及吃便与虞母关起门说话。

当时虞蘅便在堂屋玩,隐隐约约听见“水陆转运使”、“端王”、“摊派”等字眼。

而落在苏转运使头上的罪名之一,便有“摊派勒索”一项。

怎,竟这么巧么?

兰娘听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苏静云亦茫然:“堂堂亲王,为何污蔑我阿爹?”

虞蘅眼中有冷意:“那便要看他做了什么,兴许挡了别人路呢。”

“好阿蘅!”

苏静云忽地拢住她手,攥得紧紧,“你还知道什么?再与我说说!”

对上她急切眼神,虞蘅缓缓摇头。

苏静云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扯出个有些发苦的笑。是啊,知道内情又如何难道凭自己还能翻案?那可是官家亲兄长。

“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想叫你心存怨恨,只是不想你此后仍活在羞愧中。”

为旁人的错,罚自己一辈子。虞蘅与她交好以来,渐渐发觉,苏静云心事太深,以至于每时每日,都活在自以为“父辈的罪孽”的阴翳当中,无法释怀。

在她注视之下,苏静云沉默半晌,到底点点头,境况不同了。

从前行事恨不得低入尘埃里,自己是罪臣之后啊,只配苟活着,如今知晓是蒙冤,对前路更加迷茫。

张兰娘见不得这种,站起来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苏静云平复了心情,缓缓道:“冉娘子曾做过一道甜汤羌桃酪,许久不吃,倒有些想了。”

张兰娘是冉娘子爱徒,连蟹黄灌浆都不曾对她藏私,这小小羌桃酪自然教了。

煮羌桃酪要许多手续,虞蘅也起身:“我帮你打下手。”

羌桃便是核桃,汴京以西的商州盛产核桃,尤其以香味浓郁、果实饱满的商洛核桃为佳品。

年前市面上核桃降价,虞蘅也借机囤了一些,不是最好的商洛核桃,而是产自离商洛不远的洛南县,一样以黄河水灌溉,品质很不错,价钱也经济不少。

红枣是现成的,与核桃仁各取一大捧,在开水里泡着,泡到涨大,然后煮了去皮。

这还是跟那个破瓮救友的司马光学的,在此之前,食店的伙计多是拿硬毛刷去刷、徒手剥,着实辛苦人工,这样一碗核桃酪,自然要卖上价。

虞蘅给她打下手,在一旁捣米浆。

其实米要先泡上一天才好磨浆,眼下只能随捣时边往里头加水,尽力捣得很碎。

兰娘跟虞蘅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厨房里除了煮红枣的香气,便只剩“笃笃”捣米声。

核桃皮一经烫就很好剥,枣皮却麻烦,只能拿小钳子一点一点地撕。

兰娘将红枣去了核,单取枣肉,与核桃一块也捣碎成泥。

枣仁核桃泥里不能带碎皮,否则口感便不好,所以说,方才的取枣肉、去桃皮这一步的手法绝对要精细。

前面东西都准备好,虞蘅将碎米渣子滤好几遍,滤出来浓白米浆,然后与捣碎的核桃、枣肉一块和匀,又隔纱布碾了一遍,再丢进薄铫去煮。

铫这器皿,现代少见,是用泥沙烧的,外表粗陋,容量小,炒不了菜,有个手柄把着,用来烧开水、煮粥、甜汤之类却很灵巧好使,不失食材本味。

虞蘅平常煮饮子都是拿的这个,觉得比铁锅煮出来的要香浓些。

核桃酪在炉子上煮着,铫又小又薄,需要人在一旁不错眼地盯着,否则容易沸出来。

兰娘干脆再用剩下的枣泥做了一道枣沙卷,虞蘅守着炉子,火光跃跃,甜香味溢得满屋都是,这对看炉子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折磨。

快好的时候,放一些蜜进去,沿着一个方向慢慢搅,关了火,分盛进小碗里。

阿盼闻见香味,早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扒到门口来看,用眼神催。

兰娘在她丫髻上胡噜一把,将人拽进来帮忙。

不大会儿功夫,几碗核桃酪并几道点心便好了。

粉白的莲花碗,酪是介于乳色与微微的红之间,瞧着就有食欲。用羹匙挑一匙入口,枣香、核桃香黏糊糊地在嘴里,再吃两口枣沙卷,外面是紫米,里面裹了枣泥还有豆沙,味道很是细腻香醇。

其实兰娘做这些精致食馔的手艺远胜家常菜,叫她做个脚店庖厨,的确屈才。

天色不早,吃过酪,再略坐了会,苏静云便带阿桃先走了。今日的事,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消化,才能平复。

回到抚梨苑,有婆子谄媚地迎上来,转告方才齐郎君来过,寻不见她,便留了话,请苏娘子元宵那日空出来。

崔妈妈没立时答应,意思是先问问她。

苏静云如今取代青香成了抚梨苑的行首,崔妈妈行事之前自然要先过问她的意愿。

这之前,苏静云察觉到齐临待她有男女之情,使她忐忑同时百思不得其解。

论时日,那时齐临与她认识不过月余;论相处,二人坐在一处,多的是时候不言不语,并没有旁人想的那般言欢。

她有时见齐临神色郁郁,透过自己出神,还以为是在想念心上人。

阿桃却一眼看穿:“娘子,我瞧着齐郎君待您不一般呀。”

抚梨苑旁的乐户娘子也打趣她:“齐郎君每每来了,眼里都只有云娘一个,我们瞧了都眼热。”

“还是云娘命好啊,怕是不日便能销了籍当官宦娘子去了!”

……

崔妈妈说那些话,并非没有道理,苏静云一贯不会同客人交往太深,可这位齐郎君,是难得一遇的好人。

打从头一回入妓馆,遇见她以后,便没有寻过旁人。

除了对她管得有点宽外,不见有其他陋习,亦没有其他那些流连秦楼楚馆的公子郎君身上的轻浮浪荡。

苏静云不愿耽误君子,这段时日十有五六避他,对方不见冷落,仍常来。

她心下难安,不愿接受旁人的好,除了对二人关系的悲观之外,也有自己顶着罪臣之后的身份,这么多年一直自卑,不敢婚嫁的原因。

可今日不一样,才从虞记回来,苏静云心里茫然得厉害,鬼使神差便应了。

进了屋,关起门来,主仆俩也可以说说贴心话了。

阿桃劝她:“蘅娘子说的不错,您就是想太多,当年转运使落罪时,您尚未及笄,小小年纪,知晓什么呢?旁人提起,也只有唏嘘的。”

苏静云垂着眼没有反驳。

苏静云走后,虞记静悄悄的氛围被阿盼一声惊喜的“蘅娘子”给打破。

“有只猫进来了!”

虞蘅闻声赶来:“哪儿呢哪儿呢?”

阿柳、阿玲与阿盼三人凑在后院墙下,齐刷刷顶着脑袋,虞蘅也抬头往上瞧,嚯!闪亮亮一双猫眼,还是只大胖橘。

兰娘蹙眉出现在几人身后:“哪来的野猫,也不知身上有没病,快赶出去。”说着就要拿扫帚。

“喵!”橘猫却忽然锁定了目标似的,从墙头一跃而下,蹭到兰娘身边,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她脚下,露出雪白柔软的腹部。

吓得兰娘紧绷着一动不敢动,“叱!快走开些!”

“碰瓷!赤裸裸的碰瓷!”虞蘅捂着心口,忍不住朝橘猫伸出魔爪,撸了撸猫头。

橘猫被撸得极舒服,在地上扭来扭去,阿盼几个羡慕地看着虞蘅,“我们刚才摸这猫,反倒差点被抓哩,还是蘅娘子有本事。”

虞蘅科普道:“莫要挨它肚,不合猫礼,太冒犯!”

众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神情。

虞蘅又道:“它定是饿了,才会这般亲人。”

兰娘本来趁虞蘅吸引走橘猫注意力便躲得远远的,此刻不禁拔高了声音:“蘅娘子还要喂这野猫?!”

虞蘅狐疑地看着她:“兰娘子不会是怕猫吧?”

“我才没!”

兰娘嘴上否认,可那绷得紧紧身体,一错不错盯着猫动作生怕对方扑过来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少有猫性子这般亲人的,身上也干净,定是附近哪户人家养的跑了出来。”虞蘅邀请她试试,“摸摸?手感好着呢。”

兰娘干脆地摇头:“不要!”

说罢,逃也似地回了屋。

虞蘅好笑地吩咐阿盼:“去拿白水煮块鸡脯来!”

剩下三人几乎把猫撸得不耐烦时,阿盼终于把煮好的白水鸡胸肉拿来了,随机挤开阿柳的位置:“该换我了!”

阿柳大为光火:“蘅娘子叫你喂猫,你到我这猫屁股位置来做什么?”

虞蘅把那鸡肉撕成一缕一缕的,橘猫早已等不及,支棱起两只前爪,扒着她膝盖叼她手上肉碎,吃得眼睛都眯起来。

“饿狠了吧,乖乖。”阿盼爱怜地感慨。

虞蘅瞧瞧那肥大的猫臀……这么饿,怕是有一刻钟没吃了吧?

橘猫吃饱了也不留恋,扭着臀复又跃上墙头,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里。

“却不知是哪家的猫,还会不会再来。”阿盼扽着脖子张望,恋恋不舍与阿玲嘀咕。

“没良心的!”阿柳是今日唯一没摸上猫的,不由得恼羞成怒。

虞蘅笑道:“你身上脂粉味儿浓,猫鼻子灵,故不喜,下回你借兰娘子杀鱼那件衣裳穿穿。”

“腥气得很!”阿柳皱脸。

“猫就喜欢腥气。”

初五日迎财神,店里各人得了一顶冬帽,兰娘缝的,针脚不说比外头店里卖的怎样,至少比起虞蘅自个的手艺平整得多。

阿玲得了顶杏子粉的,阿柳收到的,是她最喜欢的桃红色,那顶虞蘅以为是寄给家里人的柳叶黄冬帽,则到了阿盼手里。

阿盼拿到后,立刻便戴在了头上问虞蘅好不好看,得到虞蘅笑眯眯点头以后,高兴盘算:“又暖和又好看!兰娘再帮我缝双袜子吧,还想要这颜色儿!”

阿柳也跟紧不甘落后:“我也要!”

虞蘅笑笑,瞧着手里的青青碧色感慨,得亏眼下“绿帽子”还没什么别的特殊含义,否则都要怀疑兰娘伺机报复了……戴上试试这帽子,嘿,还真挺暖和。

初五街上铺面只零星开张了三成,到了初六,至少十之七八都开始营业了。

谢诏走在街上,感受着新春洋洋的喜意。

这时还不算忙,年假的养出来懒骨头还没褪去。街上行人步履轻盈,不见疲色,熟人见了面,互相停下来问好。

忽然瞧见一片张灯结彩的红,仔细一看,原来是虞记,画着各色食材菜肴的年画,热热闹闹贴了满墙,毫不客气地霸占了谢诏的眼神。

虞娘子正站在店门口招徕客人,头上戴一顶碧绿碧绿的冬帽,边上滚了一圈白绒绒毛,衬得小脸莹白。

帽子倒没什么,新俏的是那发髻,梳得很低的两股长辫垂在胸前,又活泼又伶俐。

谢诏从前没见过京中有女子梳这种不知叫什么的发髻,正巧有一双女客好奇问她:“虞娘子梳的这是什么头?”

虞蘅笑道:“麻花辫!”

女客觉得好看还方便,她便教那她们怎么梳的。

脸上笑容灿烂,与那晚被他问麻住了的模样相去甚远。

谢诏也不知怎么,很愿意见到对方高兴的模样,或许是因她与祖母一样吧。

他亦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结果虞蘅一扭头看见他,脸上笑容便垮了。

虽然仍是笑着,到底没有先前真心。

“谢郎君,出来逛呐?”虞蘅有些讪讪招呼,一见到他,那心虚之感又冒了出来。

谢诏不由得抿起嘴——

前头的人都是“郎君新年好啊,可用过饭食了,小店今日开业,好酒好菜都备下了,不若进店坐一坐”

或是“许久不见娘子了,有没有想我们家饭食啊”

这分明区别对待的招呼,呵……

谢诏想起来昨日为某只狸奴修剪指甲,分明是为她好,那狸奴却挣扎着不领情,过后再见到他,不仅惊惧得炸毛跑开,甚至还“喵喵”恶语相向,活脱脱小白眼猫。

饶是不饿,他也顿住了脚步。

“许久不来,想虞记饭食得紧。”他对虞蘅笑道。

“……”

“郎君惯爱开玩笑,瞧郎君脚步,应是要去自家酒楼罢?”虞蘅哈哈假笑,“恕不远送了。”

“是专程来虞记吃饭的。”

“……”

这人平日的聪明机灵劲儿呢?

怎么今日忒没眼力见,瞧不出自个不想看见他?

到底被他平日的大方挽回了些局面,虞蘅端出个客气的微笑,敷衍招呼:“郎君请进,当心脚下……您看坐里面那桌可好?”

谢诏施施然坐下,虞蘅奉上奶茶饮子,口不对心地欢迎他,又问他“吃什么”。

奶茶饮子的香甜萦绕在鼻端,谢诏端起饮了一口,接着翻看菜单子,第一时间发现上头多了不少风格与之前相去甚远的菜肴,便问:“虞记换了庖厨?”

不愧是大酒楼东家,这观察力啧啧,虞蘅心里撇嘴,嘴上谦虚:“前些时日新招了个厨子,想着到底能松快些。”

谢诏点点头:“虞记生意兴隆,早该如此,虞娘子便不必那般辛苦,劳累得……”

谢诏看清她后,蓦地顿住,堪堪将“消瘦”两字给咽了回去。

上回见面还略显清瘦的佳人……过了个年,已经养得秾纤合度了。

那是什么眼神!

虞蘅也知道自己这些时日过得着实有些太舒心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个兰娘时不时投喂,一天五顿地吃。

昨日新量了一圈身围,大惊失色,痛定思痛地决定从此开始每日吃素。

一则是心虚太狠反噬,一则被他咽回去那两字刺激到了,虞蘅忽地升起一股邪火,愤愤然狡辩:“郎君这是何意?难道身量纤纤是好,珠圆玉润就不好?”

谢诏没想到她这般大反应,愣了愣,嘴比脑子快:“……不,很好。”

如此评论人家小娘子身形,还是头一回。谢诏反应过来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

又觉得虞蘅眼下柳眉倒竖模样着实像自家院子里养的那些狸奴炸了毛,有些好笑。

虞蘅却不觉得这些清淡言语算什么,留下胜利一哼,心情大悦:“谢郎君也是小店常客了,今日酒菜消费,给郎君打八折。”

大获全胜,连方才那些讪讪心虚都没了。

除去谢诏自己点的,虞蘅还赠了他一盘“茄子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