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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成王败寇朕会处置端王

中午的日头很足,晒得水面波光泛泛,有些晃眼,有一队野鸭游过,浮波荡入藕荷深处,风吹送来清圆荷香。

画舫上,早在一刻之前敲了钟。

今日题是“荷”,温恪左看右看,仍觉得苏静云这一首词最妙,化用前朝李贺“水佩风裳”典故,用词清新,自然不俗,于是点了她为魁首。

唐菡娘稍次其后,输得有些冤枉,只因她与温恪为知交好友,温恪为避其嫌,才不选她。

虞蘅将这一首抄录了几张,拿去贴在长廊上。

下头押中苏静云的,自是欣喜若狂。

没得魁首的其他几个贵女,也不恼,都只当这是一场玩闹。

是啊,即使再繁琐再盛大,也不过玩闹罢了。难道摘了状元,还真能做官去?

是以唐菡娘并不介意,心里期待着一会儿又能吃上什么肴馔。

今日主菜是鱼脍,便在兰娘净手磨刀之时,自船下走来一行七八个人,为首的两个,身上穿的普通袍服,却极有威仪,看不出身份。

正与菡娘说笑的温恪公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站起来,张嘴犹豫着要喊,被年轻些、穿杏袍那个摆了摆手,便又犹犹豫豫地坐了回去,只屁股上仍跟生了针似的,坐立不安。

众人见她如此,便猜测眼前之人怕不是哪位亲王、温恪的皇叔?

“状元那一首《念奴娇》是哪个写的?”

苏静云自人群中站了起来,漂亮的眉眼低垂着,不胜温婉。

“做得很好。”杏袍郎转头过去看向另一个须发花白的,“皇兄以为呢?当不当得起这状元才名?”

“官家觉得当得,自然当得。”

众人惊愕,竟然是官家,那另一位定是端王了!

反应过来后,船上哗啦啦跪了一地。

有人暗道难怪眼熟,往日她也不是没有随爹娘入宫赴宴过,却都只远远地行礼参拜,更不敢抬眼打量官家模样,今日却是瞧清楚了,官家生得面白瘦削,很是温润呢!

官家笑道:“都起来吧,你们玩得高兴,莫因朕坏了兴致。温恪,你又作了什么诗呢?”

温恪撅嘴道:“儿今日可是考官呢!”

这话惹得众人都笑,官家更是对着端王指指点点:“瞧她这般小女儿作态,竟好意思说自己是考官,当真误人子弟!”

温恪不好意思地捂着脸。

官家道:“罢,既然你做这考官,可有备什么彩头?”

温恪“哎呀”一声,撒娇道:“儿忘了,不若爹爹替儿想一个。”

“你倒会借花献佛”官家微笑,转而问苏静云,“状元郎……哦,该叫状元娘才是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众人皆艳羡看着苏静云,什么运气这是!官家金口玉言,也被她给碰上了。

唐菡娘亦是,埋怨地看温恪一眼,意思是怎不早说你爹在此!早知我便认真写了!温恪偷偷朝她挤眉弄眼,意思是我也不知道啊!

苏静云抬头看了官家与端王一眼,语气迟疑:“民女想要什么都可以?”

端王对这眉低眼顺的小娘子倒是很有几分眼缘,觉得亲切,遂微笑开口:“官家所言,自是驷马难追。”

自上了画舫,他心情便愉悦到了极点,什么荒唐的女子科举、给他添堵的虞记,都将到头。东宫那边,他亦安排好了人手,只等画舫这边结束,他便能名正言顺地……

“民女恳请官家,重启当年浙西转运使苏勃摊派勒索案!”

一字一顿的声音,含着渺渺荷香,击碎了端王的美梦。

他惊诧地看向方才低眉顺眼、叫他心生好感的小娘子,原是故人之子,那曾入他梦索命的转运使,不愿为他收拢,他害得对方家破人亡,之后又派人将几户知晓内情的商户灭了口,是他手下最大一桩人命官司,日夜难忘,难怪会觉得她亲切眼熟。

他听见官家沉声问:“哦?你是苏勃后人?”

苏静云起先垂着眼,是习惯,落罪后十余年养成的习惯,但此刻她抬眼,看着官家:“苏氏一族,蒙冤十载,我亦凋零久。官家既问我所想,今日众人当前,我恳请官家,还我爹爹、还苏氏一清白!”说罢三叩首。

苏勃年纪而立便官拜三品,是很有才能的臣子,当年竟然做出摊派勒索之事,官家自是震怒甚至不信,然而铁证如山,又有好几个商户证词,官家只当自己看走了眼,或是那苏勃为钱帛迷了眼。

却不想,他的后人如今告诉他,苏勃是蒙冤的。

官家下意识看向端王,想起来当初便是端王呈上的折子与罪证。

端王沉着冷静道:“当年之事,证据确凿,人证亦有之,苏娘子或许心系至亲,被蒙蔽了双眼,然苏勃的的确确是我朝罪人。”

官家颔首,不想苏静云锲而不舍追问:“既说证人,敢问证人如今在哪?不如传来与我对簿公堂。”

端王心中冷笑,证人这样危险东西,早便被他灭了口。

面上却遗憾:“经年已久,死伤凋零,已是无处可寻。”

“斯人已逝,想必他们的子孙仍健在。”人群中,却有一道清润男声。

端王目光锐利地射向那人,原来是随行的翰林郎,齐临。

对方丝毫不怯迎上他目光,“王爷,臣所说难道不对?”

端王挤出一丝笑容:“……你说的很对,本王这便着人去寻。”

“不必劳烦王爷,”齐临微笑,“他们似乎已经将人给带到了。”

端王与官家扭头,这才瞧见,几个壮实男仆中间拥着个瘦小男子,正立于船下。

端王无心去想怎么这么巧,竟有备而来,仿佛早知他与官家要来似的,瞥见那男子第一眼,便暗暗心惊,绝不可叫此人面圣……转念又发笑,告御状又如何,左右官家再威风不过一刻钟,又或许是半刻钟。

他眼神瞥向先前的老内侍,对方悄悄向他施了个拉弓手势,意思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端王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竟是打断了官家的宣召:“我看,也不必宣此人了。”

官家蹙眉看向他:“皇兄何意?”

“苏勃此人,不愿为我做事,我便谋了个罪名给他安上,”端王微微叹气,对着苏静云道,“我也时常憾然,若能得乃父相助,定是如虎添翼,何必等到今日?”

“你!”

官家震怒,船上官眷女子们亦是惊跪了一片,心中惴惴,不知自己知晓了这样皇家秘辛,还能不能活着下船啊……正想着,船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众女大惊失色,这么快灭口?

却见一艘二层高木船直直撞了上来,那船跳下来十几个黑衣刺客,河边酒楼二层、茶馆屋顶,亦纷纷冒出刺客身影。

箭矢纷如雨落,那最先跳船上来的,手持利刃,直冲官家而去。

“护驾!护驾!”老内侍喊破了嗓。

其余人反应过来,霎时乱作一团,跑的跑跳水的跳水,惊呼乱窜。

温恪白了脸,在被冲散的人群中尖叫:“爹爹!爹爹!”

随后一双微冷的手捉住了她,她猝然转头,对上苏静云沉静的脸,对方冲她点头:“殿下跟着我,莫要乱跑。”

莫名的,温恪感到了安心。

端王被两个手下簇拥着,登上了船舱最高处,俯视众生,心中畅快淋漓,一种澎湃之感促使着他开口:“官家,动笔拟诏吧,传位于我,也好免皇侄们受罪。”

官家脸色沉沉,身边只两个侍卫负隅顽抗,终究寡不敌众,接连中剑倒下。就算他抽出死去侍卫手里的刀,亲自上阵,又哪里是训练有素的私兵对手?

端王愈发地猖狂,竟是已经自顾琢磨起了年号,又或许,他早已经想好了,只是为了刺激官家。

官家双目赤红充血,多年养尊处优使他早忘了那些拳脚功夫,渐渐的,体力不支,落了下乘。

“六郎,拟诏吧,为兄实不忍瞧着你尸首异处……”

端王再度开口,却不想船下纷至沓来一群穿短打裋褐的人,细看去,有沿河摆摊的贩儿、设局的赌徒、围观的百姓,皆纷纷掏出刀来,加入这战场,刀刀到肉,竟是大内高手!

有他们加入,原本颓势的官家一方又重振威风。

端王惊怒看去,设伏在酒家二楼那些私兵,也已被控制,船下仍有禁卫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乌泱泱一片……不知人数。

再看官家,哪还有先前的狼狈,已敛了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闹剧,沉声道:“皇兄与朕终究走到了这步。”

端王冷笑:“成王败寇,少废话!”

官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背后一阵寒光袭来,“王爷,擒贼先擒王!”

官家闪避不及,又被一股大力撞开:“官家当心!”

竟是齐翰林以身为垫救驾,那老内侍用了十成的力气,齐临右臂受了一刀,伤可见骨,鲜血立时涌出,湿了官袍。那偷袭老内侍,紧接被亲卫一刀抹了脖子。

温恪与苏静云已被亲卫护送着下了船,紧张万分地关注着船上情形。

温恪被这年轻俊朗的齐翰林忠心打动,双眼濡湿,就察觉自己被攥着的胳膊一痛,扭头看去,方才万般惊险都面不改色的苏静云,此刻脸色煞白,一副摇摇欲坠模样。

一旁的虞娘子,亦是惊愕地转头,看向另一侧不知身份的年轻郎君,脸色很不好。

一切都好,顺顺当当地活捉了端王与其几个心腹,东宫那边,也是有惊无险。

唯一的意外,便是齐临……

金明池内

殿内跪了一片,官家脸色复杂中含着欣慰点评:“齐翰林,很好,有功之臣。你想要什么封赏,爵位?钱帛?”

齐临右臂还扎着临时止血的白布,随行御医拿金创药替他止血,痛得抽气。

闻言,他咬牙坚持起身,跪在了苏静云身边:“官家、陛下,臣别无所求,与苏娘子一样,恳请陛下重启当年苏转运使一案!”

苏静云咬着唇,满眼是泪,难以置信。

官家沉沉叹气:“逝者已矣,朕会处置端王。”

当年事,虽归罪于端王心狠手辣,可未尝没有官家失察之缘故,官家心软也懦弱,即便齐临方才还豁命替他挡了刀子,他愿意与他高官厚禄,却不愿认错。

大殿一片静谧,当中横插一道清脆女声:“祸首死不足惜,难道生者清白就不值得偿还?”

虞蘅跪着,却不似旁人那样低垂着眼,而是直视官家,目光颇具审视。

官家竟在这样的目光中,瞧见另一人身影。

半晌,官家终究是道:“罢了,便着刑部重审此案。”

苏静云喜不自胜,好歹还保持着镇定,齐临却比她还激动:“阿云,你可听见了?!”

官家听见这一声“阿云”,却是醍醐灌顶,失笑道:“怪道你要帮她求情。”

齐临立刻正色:“臣救驾却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国不可无君。”

这回答叫官家心中好受了些,于是又和颜悦色地问另两人,“又多亏了你们出谋划,还出地方,才没叫打草惊蛇。你们呢,可想好要什么封赏?”

“虞家夫妇,不与狼狈为奸,不同流合污,是个好的,不若朕封你为县主,也好告慰二人在天之灵。”官家觉得自己着实是慷慨极了。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

“官家,民女/草民所求,亦为同一件事。”

官家听了就头疼。

谢诏淡声道:“家祖母谢萱,惟望有朝一日,洗清后代身上所负遗罪。”

“民女心慕谢老夫人已久,欲践其遗志,矢志不渝。使天下女子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有与男子共治天下之权!”

说罢,二人郑重磕了一头。

谢萱……官家想起来了,这是先帝朝的事了,谢家这位老祖宗,还是太后的闺中密友呢。

只是子不言父之过,他从前不好擅自赦免谢家,有如今这事,料想谏院那群老顽固也不好跳出来骂他。

只是谢萱遗志……官家自认不是顽愚,却也太惊世骇俗了!

于是官家沉声道:“谢家罪名可赦,科举不可动摇。”

虞蘅并不失望,她已发觉当今官家是个顶好脾气又听劝的,于是循循道来:“官家今日亲眼所见,女子中亦有好才华、好谋略者,若使她们埋没于一方后院,无异于明珠蒙尘,实在是国之遗憾。民女之愿,非为女子谋利,而是为朝廷。”

官家想起船上惊慌失措的官眷,哼道:“好才华倒是有,哪来好谋略。”

虞蘅恬不知耻:“我啊。”

谢诏竟也微微点头:“可见一斑。”

齐临捂着手臂“哎哟哎哟”起来,意在提醒官家,今日可凶险了呢。

官家抖了抖胡须,瞪她们一眼,又对着功臣说不出狠话,气闷地拂袖而去:“朕已处置了端王,此事再议!”

再议便是拖着、不议!官家并非抵触、厌恶,而是太温吞,不愿与士大夫作对。

虞蘅咬咬牙,无视内侍的劝告阻拦,跪在了殿外:“官家一日不应,我便在此便跪一日!”

烈日炎炎之下,砖地上,一片滚烫,灼得膝盖疼痛不已。

齐临与苏静云来劝她:“我们再想想法子,缓步行之。”

虞蘅摇摇头,再没有比眼下更合适时机了。

谢诏也走出来,虞蘅看着他:“你若也要劝我,干脆不要开口。”

谢诏抿抿嘴,却是掀开袍子跪在了她身前:“祖母遗志,自当我谢家人践行才对。”

他脊背挺得直直,在她头顶投下一片阴影。虞蘅一腔怒气,被这片阴影还有笔直脊背浇灭了一大半。

官家听了,更为气恼:“叫他们跪!好好跪着,醒醒脑袋!”

炽热的日头晒得人脸背通红火辣,头晕目眩,虞蘅几欲倒地,又在触底前一瞬惊醒过来,直直弹起。期间几次官家身边大内侍过来劝阻,皆无动于衷。

官家也实在好性儿,生气了,便将自个关在书房生闷气,竟不治罪。

这边的动静到底惊动太后,谢诏被宣去问话,太后问了许多谢家事,又沉沉叹气:“冤孽,一个个都是冤孽。”

谢诏手中握着太后赐冰,虽心急,却只能缓声劝道:“非是冤孽,而是夤夜孤灯,可照莘莘女子前行。”

太后长叹,又问:“你与那小娘子?”

谢诏沉默,却红了耳尖,好在往日白皙脸孔被晒得发红,并不太明显。

太后何许人,一双慧眼如炬,便不再问了,“你回去罢,我会去向官家说说。”

谢诏走后,太后问蔡良:“那小娘子也就罢了,阿诏一个男子,又是何苦?”

蔡良扶她起来,温声答道:“贤良何必分男女?”

他这话,一语双关,太后又是叹气。

自官家而立以后,太后便极少与他议政,今日却是关起门来倾谈许久,直到四更天,御书房的门才打开,里头出来官家身边的近宦吴飞章。

别看白日里日头那般的毒,到了夜里,这临水地方,温差大得很,两人跪着不动,头顶与衣衫上都挂满了露水,风一吹,凉得很。谢诏自幼胃病,大半天水米未进,此刻腹中绞痛得厉害。虞蘅虽没胃病,却头晕得厉害,喉咙也干痛,怕是要发热的前兆。

吴飞章甩着浮尘走了过来,这已是他今日劝诫二人不知第几回了,想必也是官家的意思。

虞蘅眼皮沉沉,努力抬起眼:“……公公?”声音没了白日的中气。

吴飞章就叹息:“官家若仍不应,虞娘子这副模样,怕不是也撑不住了?”

又转头数落:“还有谢郎君,这双膝啧啧,都磨出了血,哼,膝坏了不打紧,金砖可不好洗呢!”

虞蘅惭愧一笑,谢诏却是听出他语气不同来,目光直射:“公公,官家……可是应了?”

第62章 没良心的猫夏日冰饮子

内侍引二人进去时,太后已经离开,官家神色淡淡:“我朝分科取士,有常科、制科,与武举三途,一次科考,所录进士不过百余名。士子苦读,不可寒其心。予二人所求,祖宗之法未尝有也。若开恩科,须隔三年,且不可多取,只取一甲三名,与二甲进士出身。”

虞蘅深知,即便如此,仍会有“不公”声音存在落榜考生之中。

“何必开恩科,不如公公平平、光明磊落地一同作考,无论贴经、墨义,还是诗赋,”她抬起笑眼,“只要考官们不心怀偏见,民女相信,官家定能在殿试上瞧见不少女儿家身影。”

胆大包天小娘子,又是“挟恩图报”,又是内涵他的重臣,委实僭越,便是有救命之恩齐翰林,也不敢如此,官家气得吹了下胡子。

又怎样呢,自他让吴飞章传人进来起,便已在这场博弈中失了先机。

官家这头松了个口子,虞蘅便忍着浑身酸疼与他将具体事体先敲定一版出来。

一个要安抚天下学子心情,一个要彻头彻尾公平,打擂台打得有来有回,官家从不抱期待到酣畅淋漓,就差拍大腿了,碍于九五至尊的形象按捺不发,眼睛里的赞赏却是藏不住的。

虞蘅从律令勘定扯到具体执行起来的工作分配,都颇有些见地,便是有漏处,边上还有个给她打手势“作弊”的。

到最后,官家都有些期待了,与吴飞章议论着:“吴叟可觉得这女郎有故人之姿?”

吴飞章笑道:“这世道做买卖的,似谢娘子与虞娘子身上仍带侠肝义胆,甚少见。”

说到侠,官家自然也想起来只身入险的剑客来,这般忠肝义胆之人,竟是去年武举落了榜的,不应该,于是道:“赐他金百两、钱千贯,再从百户做起。”

剩余的几个,虽各有所求,都不要金银钱帛,官家仍赏了,还是重重赏。

做给旁人看着,忠君爱国便是这样的好下场。

至于谋逆的、同党,都城楼上挂着呢。

事情得以这般顺利,不光是太后劝说之故。官家想起小时候,自己最盼望的便是旬日,每至旬日,不仅不用念书,那位尚书家的小娘子还会进宫,先寻爹爹说正事,再来寻母妃也就是太后聊天解闷儿,自己坐在一旁玩耍,听了不少去。

有时是派去远洋的内侍有了回音,登上一片岛屿,收集了许多国朝没有的作物种子,有时是从外邦人手中买回来马匹生养了一批健壮的小马驹……她待人亲和热情,从不疾言厉色,却让人感到信服。

官家想起这些旧事,仍历历在目,目光再落回到与他谈条件的虞蘅身上,那纤细**身影一点一点与故人重叠。

只那时的据理力争,碰上晚年身体不好,刚愎、任人唯亲的先帝,便成千古罪。

委实是有些生不逢时。

回住处路上,虞蘅也这么与谢诏感慨,“谢祖母生不逢时。”

她道自己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还是当年谢萱种下的善因,在今日结了果,否则再来十个造反的端王,她再折损十条画舫进去,也不会有今日这么顺利。

官家脾气再好,也不是被跪一跪就任人摆布的软蛋儿。瞧瞧对端王的处置,一家子抄斩,砍的砍,流的流,丝毫不心软。

虞蘅不以为凭自己有那么大的面子,却相信官家与太后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一双因谢萱事被先帝冷落,后来几年饱受人情冷暖、在冷宫相依为命的母子,直至先帝病重,时日无多才改了主意被接出来,也没有因此心生怨怼。

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

谢诏听她有些遗憾自惭语气,端正神色道:“勿要妄自菲薄,你今日廷辩之流利,便是换了祖母来,也不一定能及。”

“阿蘅,今日大娘娘同我说起,你有祖母年轻之姿,和风细雨,却格外使人信服。我虽未曾见过,却觉着那些果决、敢想敢谋,才是真正的你。你做这些,更非是谁的影子,而是真正怜惜处境相同的她们。”

虞记上下,从掌柜到庖厨,再到跑堂,就没有个公的。虞蘅宁愿花更多力气去调教什么也不会的孤女,也不雇佣昔日倒闭的宋家酒楼经验成熟的庖厨,谢诏认为,显然不仅仅只是因为“实惠”、“方便”的缘故。

自己被客人夸饭食好吃、被谢夫人夸漂亮聪明、被蔡内侍夸善良厚道,方才还被官家夸买卖做得好,都没有受之有愧感觉,眼下却有些愧了起来。果决……这说的是那个夜里放不下话本子四更天才睡,白日赖床翻身十余次等着兰娘砸门才起的她么?

为了掩饰这不好意思,虞蘅弯起眉眼:“什么意思,‘未曾见过’,莫非我平日还不够温柔吗?”

拎着的灯笼烛焰跳了跳,映出一双虽疲倦但格外神采的眸子,明眸善睐,不外如是。

谢诏垂下眼,只觉那只小白眼猫似又在翘尾巴了,“走吧,送你去歇息。”

官家宣了谢氏后人觐见,这几日便特许他们住在金明池里,反正后妃稀少,园子里空旷得很。

虞蘅被安排的住处就在温恪公主边上,与苏静云一处。

然而到了住处,苏静云却不在,值守的侍女说是“陪齐翰林遛弯儿去了”。

“……”

虞蘅有种勤恳种出来的菘菜萝卜不保之感。

也许是觉出了示软的好,堂堂翰林、太守之子,竟然借着伤势装腔作势起来,天天地要苏静云推着木头轮椅载他出去遛弯,看金明池水、看汴京蓬山,从金明池回到虞记小院后,此行为越发的猖獗。

好几日寻苏静云落空,趁几人小聚的日子,虞蘅终于忍无可忍提醒:“齐翰林,你伤在右臂,怎么还不良于行了呢?”

齐临恍然大悟,“是是是!”

于是当即又缠着苏静云喂饭,苏静云竟也当真一匙匙喂,没有丝毫不耐。

吃完了,齐临神色自若道:“有些渴了。”

趁着苏静云去倒茶的空档,就见方才还行动不便虚弱养伤的齐翰林,用那只受伤右手,飞快从身后掏出一匣,当众人面展开:“阿云,我心当如此珠,流光皎洁,日月可鉴!”

匣中竟是颗鸡子大小的明珠,通身透如琉璃,置于暗室,还会有淡淡一团朦胧辉光。

一改旁人对翰林清贵的印象,齐临出手,总是这么的财大气粗。

苏静云感动得,都将要哭了。

齐临又说起他是如何识得她,如何念念不忘多年,那耀眼日光下荡秋千的豆蔻少女,清丽似芙蓉,三言两语便叫他红了脸、乱了心,如果不是造化弄人,或许他等到她及笄的年纪,便上门提亲,或许他们举案齐眉,有一个如她一般玉雪可爱的女儿,或许苏静云另心有所属,那也一定是才貌双全的君子。

阿盼一头扎进阿柳的怀里,一把鼻涕眼泪:“什么风月本子也不及这个!”

受不了煽情的兰娘红着眼,躲去了厨房。

虞蘅捂着快要酸倒的牙,面前却出现一方绣了兰草的帕子。

她往上摸摸脸,才发现腮边也挂了泪。

便是前些时日刺客杀到了眼前,她都面不改色,跪御前那日几近昏厥,咬咬牙便也撑过去了,何曾哭过?太丢人了……

虞蘅受不了这尴尬,于是以怨报德:“同样历经过生死的交情,你怎么没想着送我什么呢?”

谢诏:“……”

谢诏淡笑了下,似乎还磨了磨牙。

第二天,虞蘅便收到一筐子夜明珠,个个又大又润。

“……”

虞阿花迈着猫步贴过来,许是闻见了熟悉的气味,蹭了蹭那筐子。

“没良心的猫,不见你这般亲我。”虞蘅笑骂,却又愣了愣。看看四脚朝天翻滚的阿花,总觉得适才不小心连带自己一块骂了。

心虚的她与送东西的元六寒暄:“你家郎君今年下场吧?也该准备着起来了。”

谢家人没了科考限制,以其学问,中试问题不大。

元六很高兴:“当然啦,我家夫人说了,到时请娘子一定要来吃酒。”

“好。”

元六又放小了声音,羞羞涩涩道:“阿郎道事以密成,等放了榜,定是会再亲自相邀的。”

虞蘅笑起来,“好,等你家阿郎好消息。”

五六月转瞬过,朝堂上因为科举改制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又有端王造反一事在前挡着,区区一个谢家起复倒没太多人关注。

店里亦没什么大事发生,虞蘅盘了个新铺子,就在灌浆铺边上,捣腾冰饮子,什么酥山、冰沙、冷圆子,为炎炎夏日送上一抹清爽。

此时的牛乳,还不是后世那种水一样稀,更为醇厚,煮开晾凉,能凝一层奶皮子,这是酪蛋白含量较高的一种表现。这样的牛奶,空口喝,前几口会很香很醇,到后面有些腻,但用来煮各种饮子、做牛奶冰,都非常之惊艳。

伏案辛苦的人,劳碌到深夜,吃一碗浇了桂花蜜的牛乳碎冰圆子,能从舌头舒爽到心肝儿上。

这个伏案的人,自然是越发刻苦的谢诏。

咬开一颗圆子,舌尖抵住顷刻流出的芋泥,配以清清凉凉的醇香牛乳,一碗轻松下肚。谢诏觉得这宵夜委实有些太甜了,他吃完仍有些意犹未尽。

除了饮子铺,还有些旁的无关紧要小改动,譬如在原先的店址上又扩了扩虞记,眼下能容纳百人不在话下,客流大了,自然要增加庖厨,否则忙不过来,于是又在帮厨中进行了一轮选拔……如此种种小事,伏案久了的人听来,也不觉枯燥,而有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当然,若能不听元六转述,而是听她亲口说,便更静好了。

第63章 地道荷花酥老家的来信

虞蘅在柜内啪啪打着算盘。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本年一二季度,便赚了去年一整年的利出来。

怪道一个个都愿意往汴北大内周边挤破头,还是有钱人生意好做。

当然,修缮那艘画舫的五百贯钱,她没算进去,否则利不利的,还有待商榷呢。

虞蘅肉疼地将账簿合上,再看看箱笼里堆尖的钱币首饰、香料布匹,好歹稍稍舒心些了。再怎么,这些东西也远超五百贯价值,就算看做一场与皇家交易买卖,也不亏了。

拿“自有赚银妙计”安慰着自己,虞蘅洗手做荷花酥。

荷花酥,外皮子粉酥,内里豆馅绵软粉糯,尤其清香。

兰娘早早便随恩师冉娘子来了汴京,久不做南方酥点,没她熟练,于是站一边看着学。

虞蘅一边与她聊其中门道:“荷酥还得是杭州点心师傅做的最出名,汴京陈记卖的,大不似家中味道,不地道。”

她嘴里这家陈记,是平江陈记族人开在汴京的分店,做点心手艺一脉相承,哪里就不地道了,左右兰娘是吃不出来。

其实未必是陈记的错,大多叫人念念不忘的吃食,除了本身味道以外,总与第一次吃到时的氛围与记忆有关。就似汴梁售卖核桃酪的大小饮子茶水铺并不少,亦有好几家出名的,但苏静云仍然想念冉娘子做的羌桃酪,那一碗酪味道真有那么好吗?也许有,但根本原因是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只是那段回不去少女时光罢了。

虞蘅这一世母亲是回春医馆千金,被家中娇养着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替人诊脉看病还行,厨艺属实不怎样,曾经炖一盅莲藕排骨汤,险些将砂锅底烧穿。盛出来时,那莲藕已黑成炭段,嚼之“咔嚓”有声。

虞爹吃得津津有味,唇边沾一抹黑屑,随胡须抖动,簌簌落。

虞蘅不忍卒视,从此虞母再要下厨,她负责拦着。

便是这样一位心灵手巧的娘子,做荷花酥却很擅长,虞蘅吃着,味淡清香、酥松香甜,比陈记的还好。

照着记忆里印象,虞母会往去了皮的绿豆馅泥里加些莲子、茶粉,一起捣烂。虞爹又有轻微消渴症,家里做点心都会减一半糖量,再往里头加些牛乳调和,是以做出来的豆馅会格外碧绿顺滑,甜得有层次、不腻。

想来陈记不会有这般别出心裁的馅料,也便差在这上头。

实则虞爹是个嗜甜的,生前忌了多年的口,如今人死病消,给他们做糕点,却是不必再拘着了。于是虞蘅又做了个甜些的版本,这是孝敬二老的,分两道浸油里低温炸,看粉嫩花瓣层层绽开。染了色汁子的酥皮一咬掉屑,得用手接着吃才不致狼狈,内馅则清甜,细闻还有缕缕幽香。

吃各式酥点心时最好配一壶沏得浓浓的醇酽陈茶,茶汤棕红清亮,倒映出白瓷盏上漂亮的粉彩莲纹。形状各异的酥点攒在花型盘子里,精致、漂亮,吃起来也满口花香,仿佛置身花丛似的。

一壶茶,一盘糕,一本风月小说,一下午悠长时光便这么消磨过去。

虞母显然是讲究人,虞蘅跟着她讲究惯了的,所以当初做的点心得钱氏那般赞叹喜欢。

荷花酥做出来,拿在手里,玲玲珑珑一个,层层叠叠荷瓣,颜色模样都娇俏,好一株亭亭清荷,阿盼都舍不得吃。

虞蘅则拿上祭品出了门,又去半山腰那座道观,给父母的长明灯上香供奉。

那一场马祸究竟意外还是人为,族中长辈各执说法,虞蘅想的却是,不管哪一种,都不能连累族人。她亲族观念淡薄,却不能不顾父母遗志。

于是孑然上京。

等到端王谋逆案审理得差不多了,刑部又撅出来一件大事。

便是端王那个心腹林峙,受不住刑罚交代,自入京前,端王曾想过眼下有去无回这种情况,于是修书一封与辽人达成协议,提前安排,若自己落败,便由这个最聪慧的儿子借兵起复。

眼下刑部大牢里头关着的那个“五郎”,其实是大街上寻了个长得与五郎眉眼有几分肖似的乞儿,真正的五郎,早就由亲卫护送着逃出边境了。

好一出偷梁换柱,神鬼不觉。

满朝哗然,昔年与辽人战役仍历历在目,那时候,端王是有力的主战一派,甚至还亲自御兵上阵过。

如今不仅被人发现他当年那些颇有见地的政见,其实背地里都是谢萱替他出谋划策,指引明路,就连最基本“爱国”都做不到,何谈放心将天下交给他。这样的君主,若大敌当前,怕不是会弃城而逃?

一时之间,朝堂上都是攻讦端王此举无异于卖国、斩首真轻便了他,应当刺配幽州修城墙去,或是商讨对策,如何不开战火将人讨要回来收狱的,否则真个夜长梦多。

竟无人再为了科举改制吵,趁着众人关注旁的去了空档,官家与礼部便悄摸把章程给定了下来,好在礼部尚书李洵跟侍郎王焱都自己人。

尚书李洵马上就要致仕回乡颐养天年,回顾这一生,为官没有大建树,头脑却很灵活,从来不参与党派斗争,安稳了二十年,临了临了,知晓王侍郎家儿子与那姓谢的小子、姓虞的小娘子关系要好,此事又经官家首肯的,自己已是一对二,何不卖他们一个好。

既定了下来,便没什么可吵的了,何况官家已派遣使团前去谈判交涉,众人都紧张又忐忑地等着前线消息,从没这么齐心协力过。

结果就是休养生息几十年,不仅宋人养得兵肥马壮,辽人也觉得又可以一战了。谈判书一撕,扣留使团,无异等同宣战。

大臣们怒了。

本朝可不是虞蘅熟知历史上那个拿岁币换了百余年安稳的朝代,面对异邦,从庙堂到市井百姓都带股子傲性,究竟该怎么形容,嗯……大约便是世人刻板印象中天朝上国该有的气性,有理有据有节,不卑不亢不愠,待人温和却透着丝丝不容置喙的自负。

这是国朝强大的最好证明。

这时候,便是先前蹦得最高的那些老顽愚,也不得不感念谢萱,若不是她于稀世奇书中搜寻来那些坚船利炮,又识良将辨忠奸,朝廷今日也不会有这么强大底气。

官家也是难得硬气了一回,不硬气不行,端王家五郎年轻、头脑灵活,流落在外是个大隐患,何况还与异族勾结,这是踩着王朝底线了。

永嘉二十三年,七月。

驻扎幽、蓟二州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出征讨辽。

北境作战,非骑兵不可,骑兵二十万,战马更得倍之,也就是合四十万。

马,在开国之初是个稀缺物,养一匹马所费土地,若换做种植黍麦,可养活二十五人。打不起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养不起战马。

但当收复燕云十六州后,便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的大片旷地供马群繁殖生息。

如今的战马,养在蓟州北部的望野与甘凉河套,也只有这两处高寒之地养出来的战马,才能为骑兵出塞长途征战所用。

有好马、有能将,粮草丰足,也难怪许多人议论起这场战事,一片叫好。

前方战事一炮打响,汴梁城里,却是秋高气爽,一片美好与祥和。

汴水上涨了尺余,阵阵秋风吹来,碧波浩淼,芦花似雪,亦吹得黍麦油油,麦香遍野,桐叶黄了满城。

百姓吃瓜看热闹之余,也没忘了如火如荼的秋收劳动。

今岁雨水颇丰,好歹没泛滥成灾,收成算是不错。

会试也如期举行。

往年虞蘅不大关注科举放榜日,今年却提早雇了伶俐的小童子在榜下守着,等张榜时辰一到,便将上头名次给记下来。

童子是做惯了这些活计的,记人名记得又快又清晰,与报喜的小厮前后脚到。

“……郎君第七名,才放了榜,奴马不停蹄地便来了。”

说话的小厮,不是圆圆脸的元六,瘦猴脸,高虞蘅也认得,叫吉双,平时二人好得跟穿同一条裤子似。

虞蘅笑道:“七很好啊,五行之和,至善至美,好数字呢。”

谢诏考了个好名次固然值得高兴,却是没什么意外的,毕竟本就属于是天赋、努力都到位了那种。

待到报信儿的童子小脚“咚咚”跑回来,脆声道:“娘子,今科中试者九十四名,其中女子近三成,名次最高者一十四,前半数里共占十二名。”

虞蘅很是高兴,连连拊掌,“好!好!好!”

听罢,拉他坐下吃点心:“今日真是太辛苦你了!”

小童嘴里塞着枣花酥,含含混混道:“娘子家酥饼真好吃!”

把阿柳几个稀罕得不行。

兰娘这几日亦是紧张等着消息,她家中小弟今科下场,生为庶民,举全家之力供出来个读书人不易,自然是盼着他能早日还报。

虞蘅安慰她:“从家来信且得几日呢,你别太焦心了,该吃吃该睡睡,顺其自然,你小弟平日功课都不错,想必能中。”

比起兰娘家中小弟、谢诏这等刻苦的,学有钱同窗纵情声色犬马的韩祯赫然成了对照组。

钱氏与韩嗣丰素日被他瞒着,年底的岁试,又被他打小抄考得还不错的表象给骗了过去,直到真刀真枪地这么试过一回,原形毕露。

自然是名落孙山。

钱氏恼火得,慈母也不当了,竖掌为刀,“哆”地向儿子头上砍了十数下,沉闷有声。数十年来,钱氏一直以贤妻良母形象出现在她们面前,甚少露出如此泼辣狰狞一面,做儿子不敢躲,做丈夫的不敢劝。

只有,虞蘅看够了瘾,再哭笑不得地去拉她:“莫打了,莫打了,再打要笨了,明岁可怎么办?”

钱氏这才恨恨住手,勒令管事婆子停了他的月例,切齿道:“你等我从家回来的,若是再瞧见你不用功……哼,正好,平江还有几亩薄田无人耕种,等着你回去犁!”

也是韩祯倒霉,落榜消息撞上家书,钱氏看完满腔的怒火可不就发泄在他头上了?

虞蘅看完信,叹一声,折了起来。

这有时候,家务事,竟比朝堂事还剪不断,理还乱呢。

钱氏既央她陪她回去一趟……也罢,老宅还有许多物件没收拾利落,出来这么久了,的确应该回去看一看,落了心中的念想。

与钱氏约定好出发日期后,一个回家打点行装、安排店铺经营事宜,一个去赁船、办各种手续,三日后,在汴南渡碰头。

虞蘅在后院收拾行装时,想了想,还是拿了几张大面额交子随身塞着,谁知道回了家会碰上什么事呢。至于行李,两套换洗衣物、几贯铜钱,尽够使了。

待打包好,她又想起来船上潮湿,还得多备几套小衣亵裤袜子,于是又打开了包袱,胡乱一通塞进去,再系上。

阿盼脆声喊道:“谢郎君来了。”

“让他在堂屋等我一等……”

话还没说完呢,通向后院的帘子就被掀了起来。阿盼浑然无觉,很高兴边走边道:“谢郎君家的梅子鱼真好吃!不知今日有没有?”

谢诏的声音也在这时候响起:“有——

“你这是,收拾了要去哪?”

第64章 第64章桂花糖栗子

要回家了,真高兴,虞蘅将包袱放回屋中,与两人一边往堂屋走,一边笑道,“家中有事,陪表姨母回去一趟。”

“回平江府?”

“嗯!”

“可知大概回去多久?”

这哪说的准?

“若是事情顺利,最快也要月余吧?”还不算路上花费功夫,这么一想,是去挺久的。

默了片刻,两人来到堂屋,阿盼收拾好桌案便躲去一边玩了,将堂屋留给他们。

“怎的忽然就要回去,是遇见什么棘手事了吗?”坐下后,谢诏接着追问第一个问题。

“嗯,”虞蘅脸上笑容淡了一些,“是有些麻烦。表姨母老家宅产被族人侵占,回去打官司,要我作陪。”

其实也不是要她做什么,自己这边人多点,底气便更足。

谢诏点点头,端过桌上的茶水喝起来。

又安静了片刻,虞蘅便剥刚炒好还冒热气的桂花糖栗来吃。

炒栗这物什,便得趁热吃,即便嘴上烫起个大泡,也不能罢手。凉了,就不好吃了。

在栗壳上划拉个小口,加糖翻炒得脆乎,吃的时候,两只指腹稍稍一摁,便爆出一声清脆响声,栗壳应声而裂,再用指腹搓一搓,那层带毛的褐衣便脱落了,剩下香甜澄黄的栗肉,个个饱满,被糖汁子浸透了的,很是沁甜糯软。

糖炒栗子已是秋冬季小食圣品,虞蘅又往糖里头加了些桂花,越发清香满堂,茶又是牛酪红茶,甚美。

也有一碟煮来吃的,桂花糖煮栗子,香味似乎更悠长柔软一些,不比炒出来的烘烘。

谢诏吃了两三个,便停下,微微搓了下手指。

秋季空气干燥,阳光甚好,无一丝微风,手指间残余的栗衣绒毛随着搓动,在日光下飞舞。

谢诏看着那些绒毛出神了一瞬,直至听见虞蘅喊他名字,才回过神来。

原来她已经喊三五遍了。

虞蘅揶揄:“魂不守舍,没午寐,做贼去了?”

“这位表姨母,”谢诏突兀地问,“可是先前定过亲的那一位?”

他心里实在有些在意。。

谢府家宴。

因谢诏说,还不算真正中试,等到来年殿试过了,那才真正值得庆贺,于是今日便只与几个至交亲朋摆了一桌。

谢夫人与林九娘、虞蘅几个小娘子亲亲热热说话,她最高兴便是看到这些花朵一般年纪的漂亮姑娘,林九娘、虞蘅亦很喜欢与她相处。

谢夫人向虞蘅引荐林九:“你们年轻人,莫要害羞,多聊几句便熟络起来了,当年我与她阿娘亦是这般在一宴会上相识的。”

林九娘好奇抬起眼皮看她,正巧对上虞蘅视线,撞在一起,互相都抿出个笑来。

都是年轻好玩小姑娘,性子又没什么毛病,果然很快便熟络起来。

于是虞蘅便知道了,林九娘比她大一岁余,前不久已经定了亲事。

避开还在拼酒的“大人”,小女儿家寻了一处水榭吹风醒酒,说私房话。

“他……大我好几岁,是我舅家表兄。”

“表兄多好啊,又是知根底人,又年长沉稳,懂得照顾疼人,若是模样周正,便十全了!”虞蘅仍然是个颜控,关心问道,“所以,郎君模样还俊朗吗?”

“兴许俊吧。”

林九娘含羞带怯,回想起来二人相处,只觉得心里欢喜得怦怦。好像还真是她说的这么回事,舅家表兄年长,曾经以为是个严肃的,没想到待她却很温柔。

“真好,真好。”

虞蘅弯起眼睛,打心眼里觉得好。

前边宴散了,谢夫人塞给谢诏一盏灯笼,叫他来寻两个女孩子,照看着些,夜黑,又吃了酒,莫掉湖里去了。

一路循着桂花糖栗的香味寻过来,便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谢诏的唇边线条却冷下来。

他绷了绷嘴角,再走进去。

虽从前被阿娘乱点过鸳鸯谱,谢诏却并未动那心思,与林九娘见面,倒没有尴尬。

林九娘亦很是知礼,站起来:“谢二郎。”

虞蘅方才倚栏坐着,十分的散漫,却被林九娘带的只好也站起来见礼。

谢诏乍然还不习惯这种客气,好似回到从前还是食客与店主的关系。

“夜深了,湖边风大,怎不进去坐着?”谢诏吹灭了灯笼,随手挂在门边架上。

待他也坐下,水榭中便成了“三足鼎立”之局面,尤其林九娘仍介怀着那时候他将自己丢下先走,不愿与他坐太近。

虞蘅觉得有一些好笑,于是主动承担起不冷场的任务。

“坐去里面,岂不辜负了月色。”

今夜有月亮吗?谢诏一路行来,倒是没有注意。

此刻看去,水榭只燃一对琉璃灯,湖光倒映溶溶月,夜雾笼罩着远远群山,耳边还有青虫唧唧。风清、气香,的确是很美的秋景。

然而他只是煞风景地道:“再美的景,若病了,也不值当。要看,开着窗子便也罢了。”

趁灯光昏昏看不清晰,虞蘅翻了个白眼。

谢诏又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果然。

“碧云。”他唤,“换热茶来。”

林九娘抱怨地看了虞蘅一眼,虞蘅站起来阻拦:“刚吃了热酒,正浑身发汗呢!”

谢诏看一眼她,平静地道:“若要坐屋外,最好还是喝些热的御寒。”尤其是姑娘家。

虞蘅踢踢踏踏地重新坐下来。

瞧见她的小动作,谢诏觉得有点好笑。

如此,应该也能算“年长沉稳、懂照顾人”了吧?

知根知底……还有谁比他更知她根底?论模样……她那表兄,生的什么模样?

谢诏再好奇,也不可能去打听,只是借垂眼动作,看清茶盏里倒映的一张俊容轮廓。

大约,是足够的吧。

林九娘忍不住凑到她身边耳语:“今日谢二郎怎这般话多?”

“嗯?”虞蘅仔细回忆了一下,“不是一直这样么?”

林九娘哼道:“你是没见过他与我在一块时候,半天能一句话不说,下个棋,把我当辽人杀,好没劲!”

虞蘅再搜肠刮肚,哦,想起来了,还不熟悉时,对方似乎倒是话少清冷。

“嗐,兴许是长大了,知道木头讨不到媳妇?”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块不知道叽叽咕咕了什么,同时掀起眼皮偷偷看他一眼,又都心照不宣地捂嘴笑了起来。

虞蘅笑的时候,感染力是很强的。杏眼弯弯,好似天边新月,瞳孔漆亮,蕴了星星点点的光华。

含情眼,便是如此。

谢诏饮一口茶,淡白色茶雾氤氲着、描摹着一双弯弯杏眼。

虞蘅婉拒了谢夫人要送她至码头的热情:“实在不必,那边人挤人挨的,一股子臭汗咸鱼味儿,您最爱干净,指定受不了啊。”

谢夫人遗憾道:“好吧。”

但是又道,“若遇到什么难处无法解决的,写信回来问问。或者我们在清江县也有分店,可以去寻那里掌柜。”

虞蘅倒还真有要求助她的事,厚着脸皮问道:“您能不能将常妈妈借我一用?”

常妈妈是府里最身强力壮的婆子,有股子泼辣劲儿,身上没担什么要紧职务,但谢夫人依然很宠信她,因为每当有什么不能用正当手段解决的麻烦,常妈妈总能处理得很好。

谢夫人领会了她的意思,爽快道:“我让红叶与常妈妈一道跟你去!”

红叶是常妈妈小女儿,基因一脉相承。

虞蘅将店里交给了兰娘与静云,厨房交给阿柳,只带阿盼回去。

钱氏身边也带了个得用的仆妇,与常妈妈很能聊得来,红叶则与阿盼关系融洽。

等起航,钱氏每日望着无尽的河面,满腹焦躁。虞蘅倒是有了彻底属于自己的时间,休息、看看河景。

头几天,两岸还都是中原以北的常见景致,待行程过半,岸边便婉约了起来。

期间路过一小镇,阿盼眼尖地兴奋起来:“这是我家呢!”

虞蘅就问她:“想回去看看?”

阿盼面上就露出犹疑,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回去。事实也是如此,若回去探望他们,蘅娘子会不会嫌她软弱?

可她又有点想家里的姐妹。

虞蘅嗔怪:“想去就去。”

否则,她带上她做什么呢?

阿盼一下便弃了红叶,挨上来:“我不与他们银钱,那都是蘅娘子给我的,我要攒嫁妆。”

虞蘅好笑,“也不知羞。”

阿盼又操心起她来:“蘅娘子也该给自己攒。”

虞蘅望着白茫茫水面,有些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