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如同对待寻常熟客那样:“今日还剩些茶鸡子,周郎君带回去与陆郎君也尝尝吧。”
周景替他带了茶鸡子回去便道:“还是人家虞娘子体面,再瞧瞧你。”
陆钰霍然抬头,似确认般:“可是单给我的?”
三枚茶鸡子揣在周景手里,方才回来路上,他已忍不住吃了俩。
“想倒美,这个我的,剩下与你。”周景丝毫不提自己已经吃了俩。
陆钰拿回去属于自己的茶鸡子,却没舍得吃完。剩了一个,夜半温书的时候便握在手里摩挲。
大半夜的,蜡烛爆了个火花,“劈啪”一声,火光晃着了睡觉的周景。
周景清醒过来,瞬间暴怒:“竖子,我说你不对劲,难怪连饭也不吃的,原是趁我不在偷学!”
陆钰次日是被“压”进虞记的,周景嘴里犹在叨叨:“从今日起,不许离我眼皮子底下半步,看你还学!”
陆钰无心管他,近乡情怯,忐忑地觑一眼虞蘅,对方大度坦然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态度依旧热络。
倒是自己,这般忸怩作态,不甚磊落。
于是陆钰也释然。
先时不慎听见虞娘子与媒人一番话,那般挑剔话语,诛心刺耳,于是总以为被虞娘子婉拒逛灯,是因自己还不够好。他想叫对方将来能高看自己,于是存着一口气,逼自己少吃多学,将自己弄得难受,反而人不人鬼不鬼。
原来人家根本没放心上啊。
周景却不知道怎的,这两月时有幽怨的兄弟自打进了店,就跟变了人似的,又能正常谈笑了!
与虞娘子也有来有回,一点不似有过节的模样。
从前他只觉两人好得能穿一双袜子,如今却觉得,有些看不透这厮。
来时与回去,满腹心事的人掉了个个头。
阿盼还有些担忧对方不死心纠缠,毕竟有那韩祯做例子在先。好在她们人多,齐心将人给赶了出去。
虞蘅宽慰她:“陆郎君坦荡荡磊落落君子,与那起子小人不一样。”
被拒有怨气很正常,却不能仗怨气做鬼事。
快打烊了,店里没什么生意,只余一两桌散客还在喝酒。虞蘅便不再进厨房,倚着柜台感慨少年心事,顺道也祭奠了祭奠自己上辈子还没露苗头就被扼杀在摇篮里那些个校园爱情。
呵……还得多亏了当日尽职尽责班主任,才能有今天这么一朵茁壮的“牡丹”花。
谢诏已经很习惯地走进虞记。
一脚踏进,才想起母亲今日并未有嘱托他带些什么吃食。
罢了……来都来了。
这般说服着自己,一抬首,便见虞蘅姿势不甚雅地猫在柜后,昏黄灯下,俏脸半掩。
有些诡异的是,正值妙龄的少女,怎会露出祖母那般年纪才有的缅怀?
谢诏怀疑自己是过于疲惫,看错了,用力闭闭眼。
……
竟然有些慈蔼。
第37章 第37章蒜泥白肉、四喜丸子
从正式搬过来起,孙娘子那边便退了租。虽结束了租赁关系,仍是很好的朋友。
孙娘子跟郑官人来捧场,打眼端详她这脚店,着实可喜。
看见她就想起自家小妹,郑官人心里颇有些感慨。围屋绕了一圈,点点头:“如今这样好,宽敞,先前到底小了些。”
他住惯了郊外的大屋,进城见这些小**仄空间,坐立都不自在。
孙娘子瞥一眼自家不会说话的官人,万分嫌弃:“古谚讲得好,饭要口口吃,路更得步步走。换做你,怕不是还不如人家,还有脸在这挑拣。”
“你何苦在外边奚落我,落人面子。”郑官人抱怨。
眼见就要拌起嘴来,虞蘅忙用饭菜堵上了二人的话。
桌上摆了好些酒菜,有焖鱼有烧羊,郑官人却逮着那拳大的肉丸不放,应当是豕肉罢,嫩得出奇,却不见油腻,夹些脆生生口感,肉里又带笋香气。
一碟里四丸,郑官人下酒吃了三个,还想伸筷,被孙娘子偷偷掐了腿。
“嘶!”这一掐下去,郑官人酒醒了大半,也知道不好意思了,替自己找补,“这豕肉圆子怎么做的,我觉得好,倒想买些回去,与家中老娘吃。”
虞蘅当然不让他买,直接将做法秘诀说与二人听:“取材要精,买新鲜嫩肉,最好是三肥七瘦,肉上不可有经络。”
“多切少斩,切得越碎越好,再略剁几刀,加葱、姜汁子去腥。”
“要想蒸出来丸子形整不散,捏搓前抹些芡粉在手上……下锅去,炸黄便捞上锅蒸,大火蒸半时辰,差不多也就行了。”
孙娘子先前听得已经咂舌,恨不得拿纸笔记下来,只等回头做给家中老小露一手,乍听她说“差不多也就行了”,不禁笑了:“怪道你挣钱,费这般手艺、心思去烹,只光听着,我都晕了,竟还说‘也就’。”
阿盼点头如捣蒜,那些客人来了,只知道甩开腮帮子吃,嘴里叫着“豕肉也有这般好味”,哪里知道豕肉买回来要经这老些功夫!
虞蘅替她添了碗饭,笑道:“娘子有福享,不必跟我似的操劳,还不好?”
因肉里不羼芡粉,只在手上,这样蒸出来的四喜丸子,表面炸过有些紧绷,内里却嫩得与豆腐没什么分别,便是郑官人掉光了牙的老娘也能吃得动。
四喜丸子这东西,能一年吃到头,不分季节,也能随时节往肉里加些碎虾、荸荠、萝卜,不过在店里卖,考虑到众口难调,虞蘅便原原本本保留了其本味,只在蒸屉里垫上一层转刀冬笋块,借个香气。
笋是鲜物,揭开笼屉,整个屋子都飘香。蒸碗里还浮着层油,爱清爽的便拿勺撇去,爱香腴的,要虞蘅说,用这汤汁子浇在饭上,那才叫香。
与虞蘅英雄所见略同的,是先前为一碗炖肉白赠一幅字的闵先。
与文人间的大势相悖,这闵老先生爱极了豕肉,尤其爱吃猪头肉,虞蘅看他打扮便知道,哦,这又是个“苏粉”。
虞记名声不显之前,闵先就在市井赵老叟处买炖肉吃。这赵老叟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当仆役,学了一手炖肉本事,出来后便拿半辈子积蓄摆了个小摊。
这些苏子粉丝,不知从何处听说了这赵老叟炖得好猪头,常常光顾,有这些文人口口相传,赵老叟的猪肉摊也渐渐也有了些名气。
赵老叟炖肉是将猪头上其余毛发与异物去了,整个下锅炖,直到猪肉熟烂后,出锅切成小儿拳头那般大块,再分给客人浇上杏酪吃。
味道么是不错,只是不能多吃,略吃解解馋想,便得以茶解腻。
另外,“这赵老叟炖的肉,总有股子膻气!不如虞娘子手艺。”
闵先送了片沾了蒜汁的白肉到嘴里,闭眼几乎可算是享受地咀嚼着。
闵行不但自己吃,还让虞蘅也尝尝赵老叟炖肉。
虞蘅取了干净筷子来,夹下一小块,抿开,唔,皮酥肉烂,不失为一块好肉,只是这味道有些浪费了。
虞蘅觉得,这赵老叟大约是炖肉没用姜酒去腥?
闵先听了虞蘅所言,转头叫赵老叟照着她的话试试,果然没有之前那股子膻味!
赵老叟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转日就拎着两个大猪头,上门来谢她。
赵老叟是个利利索索的精干老头,一把年纪了,还能徒手拎动几十斤的重物。
“小老没有好东西,家里最不缺就是猪头,知道小娘子手艺好,留下煮着吃吧。”
虞蘅退却一番,实在盛情难却,便笑眯眯地道谢,又请赵老叟用梨汤,“老丈不忙走,喝盏热汤吧,暖暖身子。”
自个则使唤阿盼拎猪头去了厨间。
晚上便煮来吃。
耳朵、鼻子都拿来卤,其他地方,烟熏一半,另一半煮了,切成飞薄的片,用蒜泥、清酱、醋、香橼泥调个料汁子,就这么吃。
赵老叟走前还得了碗煮好的白肉,尝了片,笑道:“小娘子手艺比我好。”
客人一向知道虞蘅爱以豕肉入菜,此前的薄荷排骨亦或是四喜丸子,都很好吃,也很受欢迎。
但那到底是经煎炸焖烩等一系列复杂料理方式烹出来的豕肉,比起豕肉本身意义,烹饪技巧与调味功夫才是它们最大特色,而对于蒜泥白肉这样大剌剌敞开襟怀出现在面前的模样,有人还是接受无能。
其实就跟榴莲似的,有人不吃是因为不爱吃,有人则是因为心理关难过。
一旦跨过去了,尝过味道之后,没准还觉得很好吃。
此前的纠结就成了笑谈。
裴垣便属于这一种。
之前虞蘅对这位贵公子的印象不怎么佳,觉得怎会有人这般能生气,属河豚的吗?
如今倒是沉稳挺多。
加之大手笔、真阔绰,旧怨已经可以勾销了。
接受不了这蒜泥白肉的,也不会在店里露出什么嫌恶的神情来。嘿,谁还没个下里巴人的爱好了不是!
是以,当市井间有些煞风景言论,说虞记“以贱食作贵价”、“粗粝不能入口”之类,甚至在店里,都时有这样的声音,当然,在遭到驳斥后,这声音便只在市井里头出现了。
她第一直觉便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弄鬼。
客人都是好客人,那便只能是不讨喜的同行了。
盘点周边,玉壶春……虞蘅没那个碰瓷心思,何况谢家人正经她已经见识过,另还有一陆家脚店,一宋家酒楼。
她冷眼瞧着,陆家脚店生意最差,里边的庖厨伙计们也都懒懒的混日子,东家也不怎么上心,不似会费这么大力气坏同行名声的模样。
那宋家酒楼……前些日子里摊上个不靠谱的鱼贩子,事发后,生意冷清不少,有许多客人不再去他家,倒来了自己这儿。
虞蘅有些微妙。
阿盼将拳头捏得咔咔响:“不如让我去说理。”
阿柳瞥一眼她:“你当这是你昨晚上看的演武本子?一言不合用拳头说话?”
“难道叫人欺负死!”阿盼大声道。
“这样捕风捉影的推论,便是拿到公堂上去,也做不了凭据。”
虞蘅下了定论,“日子先照常过吧。”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
流言止于智者,原先的客人当然不会听风就是雨,但还有源源不断的新客,尚未尝试过,便因为风言风语退缩了。
作为曾经追过星、混过那么几年饭圈的资深网友,虞蘅深谙如何对付黑料。
第一要义是冷,冷处理。
明面上,虞蘅从没搭理过这些嚼舌之人,有人问到脸上,也只是淡淡一笑:“客人们吃着好,是敝店荣幸,至于那些客人怎么说,我却管不着。”
“毕竟小店又不是钱袋子,人人都喜欢——便是钱袋子,还有嫌阿堵物铜臭的呢!”
虞蘅故作俏皮语,逗得满堂客皆笑。
王献笑得筷子拿不稳:“哎哟……钱袋子,亏得虞娘子想出来这醒世语。”
谢诏也忍不住笑了,他倒觉得很是,人人都有私心,不必理会。
虞娘子豁达。
至于这第二要义么……
过了段时日,正是重阳。每逢年节,庵堂、寺庙都会上门与熟悉的香客走动,互赠节礼。
虞蘅算是不怎么信这些的,没有相熟的僧尼,中秋时,只得了附近某庵一篮子枣糕,她回赠了自己做的桂花小饼。
到了重阳这日,外面忽然一阵吵嚷,叽叽喳喳仿佛雀儿,店里客人探头一看,四五个垂髫孩童,大冷天,穿得半新不旧的棉袍,结伴朝虞记来,领头一个娘子,也这般打扮,手里都拎了东西。
有人认出来:“这不慈幼局的周娘子吗,怎么领孩子上这来了?”
周娘子笑道:“虞娘子,我们来给你送节礼了。”
虞蘅面上露出欣喜:“周娘子,阿秋、阿巧,是你们啊,快进来。”
孩子们手里,都是自己做的巧玩意儿,见到虞蘅,都团团围上去,将自己做的节礼给她瞧。
慈幼局的孩子,多数都怯懦敏感,待人这样热情的,便是极喜爱那人。
有人与周娘子打听:“从前也不见你们有什么节礼,怎么今年走动起来了?”
周娘子“嗨呀”一声:“哪里,是虞娘子帮我们大忙,又不肯收谢,这才趁着重阳,叫上孩子一起,表表心意。”
周娘子是个话密的,藏不住事,不几句,店里外看热闹的人都知道虞蘅每月都会向慈幼局捐一笔银钱的事了。
况且人家真大气,用的不是自己名号,是虞记所有客人。
不止于此,店里售卖不掉的吃食,都会拿去给慈幼局孤儿加餐。
做善事竟做到这般地步!
若不是周娘子上门,他们哪里知道,人家哪里拿这事卖弄过?
店外头有声音嘀咕:“怎听着,这虞记娘子也不似有些人传的那般黑。”
说起此事,周娘子颇为愤怒:“方才我来路上,与人打听虞记,竟还有诋毁虞娘子的,叫我好一顿骂。要我说,这般与人和善的小娘子都是奸商,那天下再没有好商人!”
“就是就是。”
“我先前便奇怪了,哪儿来这些酸言酸语,怕不是有人眼红虞记买卖好?”
虞蘅趁着人多,势头好,赶紧添把柴火,将这事给了结了:“其实客人觉得小店菜价贵也好贱也好,都是明码标价做生意,要吃着不高兴,以后少来便是。”
众人表示有理。
“小店承蒙客人们喜欢,才有今日,一向愿意多多让利给客人,挣的不过糊口钱,比起那些大酒家,已是很经济了。说小店蒙骗客人们,倒真有些委屈。”
众人都觉得,虞娘子着实受了委屈。
“虞娘子莫伤心,我们都信你为人,从未听那些风言风语。”一个书生,生得便一副温和模样,安慰人口吻也很温和。
“十文一碗粉丝子,有肉有菜有汤,这还不好,要我说这些人,早些行乞去!”这是激进派嚷嚷。
众人都哄笑。
“却也不能这么说那些客人,”
虞蘅卖完惨,收拢一波人心,又卖乖,“客人们都是衣食父母,我心里时时刻刻都感激诸位。日后还长呢,只盼诸位还能同现在一般,时时常来,把酒言欢。”
漂亮话,当真漂亮到人心坎里去了。
见客座又爆满,虞蘅眨眨眼,第二要义么,平日多做做慈善攒人品,总是没错的。
人群里,王献看一眼周娘子,奇怪道:“虞娘子运气倒好,惹上麻烦,恰好就有慈幼局的人上门说项?”
谢诏看他一眼,轻咳:“走了。”
小娘子不仅豁达,还很聪慧。
第38章 第38章蜜炙鹌鹑、冬至饺子
汴京四季鲜明,仿佛是一夜之间便由秋入了冬,重阳节前还没觉得多冷,过后便骤然降温,已经到了要穿厚袄的地步。早晨醒来掀被窝,得先做上许久的心理建设。
上辈子待惯北方的虞蘅尚且冷得心慌,打南方来,才初历冬夏的阿盼就更夸张了。
每天睡觉时,被褥必须卷成筒筒,严丝合缝得一缕都不能漏空。先前与阿柳相看两厌,在床榻上划了“楚河汉界”,如今心里倒是盼着她睡得近些,再近些,否则当中漏风。
阿柳嘴上不说,给自己灌汤婆的时候,还会主动往隔壁被窝里也塞一个。
这日虞蘅醒得比往常早,却见屋外很亮堂。
嘿,难道是下了雪?这也太早了些。
诧异地裹上棉袍,推门出去发现,哦,原来是树叶上挂了层白白霜。
雪景虽然泡了汤,但霜打过的萝卜菘菜有多好吃,已无需多言。
烧热水的功夫,阿柳便用虾油炒了新鲜小菘菜,配上一早熬得绵绸的热粥、昨晚卤上的茶鸡子与从街边买回来一文一枚的胡麻烧饼,这便是朝食了。
菘菜快火翻炒几下就出锅,很脆甜,虾油是秋天鱼虾上新那会用虾头熬的,除此外虞蘅还晒了虾干、磨了虾粉,存了几小坛子,平日里炒菜蔬或煮面时放一些,鲜味立刻便有了。
虞蘅挟一筷子酱菜,夏天的甜酱萝卜与酸豇豆吃了一季才完,秋初腌的林笋刚刚破坛,酸酸辣辣,风味颇足。赠给店里客人当开胃前菜,一人几筷子下去,酱菜便空了盘,正经点的菜都不如这受欢迎。
见大家这般捧场,虞蘅有自信觉得自己便是不开食店,挎个篮子去市井卖这些小食零嘴,说不准也能成一代传奇。
就着碗边嘬了口粥,入口温度烫得刚好。
再啃一口饼子,唔,酥香薄脆,这家学徒捏饼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真是后生可期。
四人吃得浑身暖和,虞蘅说:“明天也这么吃吧。”
阿盼不住点头。
也不知今日太冷了还是怎,中午直到下午,总共也就来了四五桌客人,零零星星来买茶鸡子与鸭血粉丝汤的不算。
看眼别人铺子,也冷清得不像话,甚至有干脆将店门关了,回家睡大觉的。
虞蘅坚持再看看原则,反正生了炉子,待在店里不冷。
苟到傍晚,人依旧没几个,却来了桩大生意。
金铃琅珰,数几年轻女郎翩然从马车上下来,人还未进店,一阵香风先至。
“五娘,怎的带我们来这样一家脚店?”询问的,是其中一个穿绯红绫衫的姑娘。
店里有热食蒸气,不算冷。年轻小娘子们进来便脱了身上的裘衣,交给身边婢女们,又从婢女手里接过手炉捂着,坐下说笑。
“适才进来前,瞧招牌上写‘虞记’,想来苏翰林那篇《思莼鲈赋》写的,便是这儿了。”另一名穿蛋青襦袄的道。
最后是个穿藕色斜领袄的姑娘,打量了店里一番,疑惑道:“瞧着清静,却不知有什么不寻常的。”
阿玲怕招待不好贵客,便换虞蘅捧了热热的茶汤过来。
从徐娘子手里买的茶叶不算上等,但加了牛乳与糖煮成乳茶饮子,应当也能入得这些贵女们的口。
为首的裴五娘早忘了与虞蘅曾有过那么一面之缘,喝了一口,觉得身上舒缓多了,才将眼神落在她身上打量:“你是此店主人?”
虞蘅笑着点头:“正是。”
裴五娘眉间蹙起,欲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道:“将你们店有什么好的新鲜的吃食,都摆上来瞧瞧。”
虞蘅大喜,没想到今日生意这般清淡,还能得一桩大买卖。
裴五娘身边那个婢女过来,掏出额外一袋铜子,向她要求包场。
本来就没几个客人,贵客要包场,还能白得一笔丰厚小费,虞蘅没道理拒绝。
又私下问了这位婢女,几人可有忌口、分别喜恶,照着口味安排了一桌子菜。
有孜然羊肉、糖醋排骨、酱瓜炒鸭子这等子味重抓人的,也有萝卜豆腐、火腿笋汤这些口味清鲜的。
除此之外,还有拌香芹、炒菘菜、酸辣雪里蕻,又上了主食与点心,都用店里最精美的餐盘盛了端上来。
满满当当一桌,浓油赤酱与清淡本味,卖相很不错。
色香都齐了,味道且等着她们尝尝。
“闻着倒香。”先前那绯红衫的姑娘深深闻了一口。
蛋青襦袄少女年长些,嗔笑她:“就数九娘你贪嘴。”
绯红衫姑娘性子直快活泼,见有自个喜欢的蜜炙鹌鹑,便首尝了一口,“唔,好!”
众女听她说“好”,还以为是全裴五娘颜面,绯红衫姑娘却不客气,又夹一筷子,将鹌鹑两翅都占了自己碗里。
若仅为全五娘面子,何至于此?
众女都起了好奇心,也随她尝那道蜜炙鹌鹑,表色红亮,松脆肥润,一咬鲜汁蹦出,还真的很好吃。
做这道鹌鹑,虞蘅先使调烤料腌得入味,炙烤时,不住往皮上刷蜂蜜,刷蜜手法、时机,都得把握,这般明炉小火慢炙出来的鹌鹑,不仅好吃,样子也漂亮。
一边有金橘解腻,吃了两个,再尝桌上其他菜。
姑娘家们聚会,不爱饮酒,见几人杯中都空了大半,虞蘅给她们都再添了牛乳饮子。
原本只为全裴五娘面子沾沾筷,并未指望从这间脚店吃着什么佳肴的贵女们,尝了酸甜的糖醋排骨、酥嫩的孜然羊肉、鲜香的火腿笋汤,不由得多使了几筷子,又几筷子,最后竟将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
若不是婢女们劝着,吃多恐怕积食,这些碗底应当都不会剩下。
原瞧着这些贵女们身姿纤细,以为都是餐风饮露的,不曾想很能吃。
许是吃饱了,使人心情也好,原先蹙着眉的裴五娘,神情已经完全舒畅,阔气地结了账,留下一副赤金镶宝的耳坠,远抵了饭钱。
自己店里饭菜受欢迎,证明自己手艺跟眼光好,虞蘅不光自己高兴,也奖励阿柳,一道高兴高兴——
今天糖醋排骨、蒸乳饼都是她做的,做得很好,已经与她教的没什么分别了。
从这日后,裴五娘便隔三差五地来,有时与那日的卞九娘、陶四娘一道,有时自己来,还会与她找话聊,聊穿衣聊打扮聊饮食,虞蘅自有一套结合古今中外的理论,将单纯如裴五娘唬得一愣一愣。
“你瞧我今日打扮如何?会不会太寡淡?”
裴五娘不日即将随母亲赴宫宴,心思全在那日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上,来她这儿吃饭,也只食素,想清减些身形。
“五娘面白,今日这羊脂玉簪远比昨日那金钗更衬你。”
十五六岁少女,哪里有不好看的,虞蘅歪着头端详她,笑道,“不过这姜黄衫子显得人憔悴,你还是穿鲜亮些的好看。”
“是么”裴五娘低头看了眼身上衫子,昏昏灯下,是有些暗沉。
虞蘅拿来几块新裁缎子,盖着她一只手,让她自己对比瞧,“是不是绯色跟碧色更好?”
裴五娘点点头,果真,扭头冲湛珠道:“不是有件石榴红裙子?宫宴便穿那件。”
混得熟了,裴五娘也不是每回都打赏,偶尔有那么几次,不过虞蘅已经很知足了。
她还挺想问问他到底这兄妹俩,明明住在一起,怎不干脆一块来,也省的裴五娘总委婉朝她打听,那王二郎今日来没来,会不会来了。
便这么日复一日混到了冬至前。
本朝冬至是大节,太学放三日假,头一晚,虞记便热闹起来。
王献一脚踩进虞记的门,就觉得背后阴森森,一回头,果然。
虞蘅眯眯笑:“王郎君,那边有相熟的朋友请你一叙。”
扭头,裴五娘幽幽喝茶,眼神盯着这边,王献大惊失色,七夕节后,对方霸王似的强摸了他手,还被裴垣撞见,挨了一拳,眼下想起来,左胸还隐隐作痛呢!
王献实在有理由怀疑,对方是伺机报复,这“叙旧”,又不知会叙出什么乱子来。
慌乱之下,竟然装鸵鸟当做没看到,离裴五娘远远地坐下。
裴五娘深吸一口气,咬牙问虞蘅:“我难道是什么猛兽?”
可怜的孩子……虞蘅不知该同情哪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五娘的梅花粥应当好了,我去瞧瞧。”
瞧瞧再回来,人已经挪去与王献一桌了,嗯,遇见困难,不气馁,五娘有魄力。
“二位慢用。”
虞蘅贴心地一气上了菜,便将屏风竖起来,给二人留出空间,就算吵起来也能遮遮羞。
站在柜台里,提防着贵客们再有别的吩咐,一边算账,能听得见裴五娘声音高高低低,而王献对这小姑娘,一贯的无奈温和。
虽然很想听听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客人隐私,听多了不太好。
不多时,裴五娘的婢女来结账,脸色瞧起来,约莫算是还好?
虞蘅忍下八卦心,送走裴五娘,回来看王献,一脸的复杂,破罐子破摔:“虞娘子,劳烦打壶酒来。”
虞蘅见他菜没吃几口,又要酒,担心他脾胃不合,便给他烫了壶滋补枸杞酒来。
年轻人多不喜欢喝药酒,仿佛什么奇耻大辱,但枸杞酒不同,没放杂七杂八奇怪的药材,入口很柔和,普罗大众都喝得。
王献拣桌上炸豆腐丸子吃,不时咂一口酒,咂完回味,感慨万千:“备试许久,街头这些个市井吃食,最想念还是虞记啊。”
岁末太学里有大考,家离京城远的还好些,那些长辈在京城里头当官的,互相都认得,若家中子弟考太差,是会在同僚面前丢脸的。
王献去岁考得不好,今年提早被老爹恶狠狠警示一番,临近岁试,便一味埋头学习,总算在冬至节前考完放了假,对镜自照一番,憔悴不像样。
不光是他,放眼看去,店里其他太学生,多得是没理胡子的,前些日子压抑得狠了,一放假,便来饮酒吃肉放纵。
幸而这岁试一年只有一场……王献摇摇头,每到这时候,他看谢诏都牙痒痒!
不仅是因为他不在太学读书羡慕,还因为这岁试得以推行,与他家长辈脱不了干系。
长辈自然不能怪罪,便只好怪兄弟了。
来年又是春闱,明年,王家几个行过冠礼的小辈都打算下场试试,去年没考中的接着考,王献则是头一回下场。
因此这一次岁试,尤得王侍郎看重。
虞蘅早听裴五娘说过,这一次她阿兄与王献都会下场,于是提前先祝了他一番,又顺嘴问:“谢郎君明年也该下场了吧?”
王献筷子一顿,脸上不自然道:“他不去。”
虞蘅诧异,以几人平日谈吐,谢诏该是最有把握那个,怎的反倒不去。
王献是个嘴巴宽松的,可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他还是分得清。
这事情实在不好与她不好解释,只叮嘱道:“这样的话,莫要在谕之面前提。”
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严肃,王献咳嗽缓缓气氛,作玩笑道:“虞娘子懂事体我知道,就是担心谢二那厮小心眼记仇。”
虞蘅宽慰他:“郎君放心,我不过随口一问。”
第二天就是冬至。
若说节日一定要有什么吃食,冬至无疑是饺子。
各大食店里,羊肉饺子卖得最好,既防冻,又好吃。
虞蘅她们朝食吃的是外间买回来的羊肉汤饼,羊肉炖得很烂,很香大块,只是吃完有点腻乎,于是晚上便不吃羊肉饺子了,改包猪肉大葱的。
上午包了好几百个,放到窗外冻着,打算下午赠每桌客人一点尝尝,过节么,还是得吃点节日吃食。
饺子才下锅,便收到了来自苏静云的节礼,随节礼一道送来的也有碗饺子,每个包成元宝状,白白胖胖,圆鼓可爱。
逢年过节,交好的人家、邻里乡亲互赠节礼与节日吃食是从前朝就传下来的习惯,虞蘅也给来往比较密切几家备了茶酒点心,使唤阿盼几个随煮好的饺子跑腿送去。
这等团圆节,与中秋节一致,人都与家人在一处,街上除了酒水铺子,都没什么生意。
虞蘅准备着到晚上便关店门,自家人过节,于是各样好食材都留了一些出来。
中午的时候,来了个老者,身上穿的缎子都是好料,神情不苟言笑,步履从容沉稳,瞧起来,是经过大风浪的。
这客人眉眼寂寂,看了许久的菜单,又仿佛神思不在菜单上。
虞蘅没提醒他,只做自己的事——这等团圆的大日子,独自一人落寞,许是有什么伤心事呢?还是不要讨人嫌。
过了一刻钟,才听对方招呼:“店家?”
“来了——”
虞蘅脆声答着,从厨房掀了毡帘出来,笑道,“老相公,吃什么?”
老者指着菜单,要了盐炙双笋、芙蓉鸡片,只这两道菜。
虞蘅道声“好嘞”,扭头,先端了饺子出来:“菜还有一会,老丈先垫垫肚子。”
“等等,我没要这饺耳。”老者有些诧异,许是以为店家想讹他老人家,语气不怎么好。
虞蘅解释:“这是小店赠客人的应节吃食。”
看看别人桌上,确实都有。
老者缓了脸色:“多谢你了。”
煮好的猪肉大葱馅饺子,配一碗饺子汤,香得没话说,很快,他点的菜也上来了。老者吃得眉头舒展,问虞蘅:“这饺耳是谁包的?”
虞蘅笑道:“是我。”
对方细细打量她,有些感慨:“我第一次吃到这样好吃的豕肉饺耳,也是你这般年纪,再次吃上,却已是半截身子入土。”
旁边桌的客人听了,劝慰:“这样好的日子,老丈怎还伤感起来了。”
“老丈吃着好,日后多来就是了。”
“何至于说这般丧气话,瞧您身体康健,少说还有二十年盼头!”
虞蘅附和:“诸位说的是啊。”
老者没说什么,只问她还有没有这样的生饺耳,想买些回去,煮了吃。
虞蘅笑着说有,给他装好食盒里。
老者道过谢:“明日再来还碗。”
临走留下如数饭钱。
穿着得体却很节俭的老者算是个节日小插曲,一到晚上,送走最后位买粉丝汤客人,虞蘅拍拍手,从内闩上大门——自家煮饺子吃。
除了豕肉大葱的,后面又包了有酸菜豕肉的、香蕈豕肉的,被心急的阿盼囫囵煮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所幸都很好吃,这样吃着,又有些新奇的乐趣,永远不知道下一个什么口味。
吃着吃着,阿玲忽然哎哟一声,捂着门牙皱脸。
“嚯,这饺耳里混了枚铜板进去!”
阿盼纳罕地举起那枚铜钱,若是粒小石子便罢了怎么这么大枚钱还能落下。
负责包的虞蘅与阿柳对视一眼,憋着笑道:“这是财运饺子,吃到的人明年能发大财。”
这么一说,阿盼脸上表情便由方才的同情,变成了羡慕:“阿玲快教我摸摸,沾沾喜气,你有大财运,我发个小财就行。”
“瞧你那没出息样子。”
阿柳笑着摇摇头,却也跟着在阿玲胳膊上撸了一把,方才没吃着财运饺子的失望,这会子便好了。
阿玲将那枚铜钱洗干净藏进荷包里,一个劲傻乐。
虞蘅提醒:“饺子不吃要凉了。”
“吃吃吃!”
不多时,剩下几人竟接二连三地都走了“财运”。
“我也要发财了?”阿盼捂着差点被崩飞的牙,有些迷糊。
阿柳叫起来:“蘅娘子,咱们不是才放了一个铜子么?”
虞蘅笑眯眯道:“所以啊,剩下的便都是财神爷保佑,可见,咱们明年财运亨通,能捞一笔大钱。”
第39章 第39章穿越掉马
虞蘅在一片“沙沙”声中醒来,还以为外面下雨,打着哈欠走出门外,原来是阿盼抡着大扫帚在扫雪。
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雪,从昨夜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的,早晨醒来,各家自扫门前,屋檐瓦上,白皑皑一片,松软好似豆腐,且这会子还没停呢。
江南少雪,又多夹着雨下来,滴滴答答,淋漓不尽,泥泞冻人。虞蘅许久没见下得这么酣畅淋漓的雪,玩心大起,“且别扫,留着好玩。”
再换了皮靴子与暖帽出来,自个一脚踩进雪里,厚厚一层有腿脖那么深。
先起来的阿玲已经烧好了热水,虞蘅往里掺凉水兑温,布巾子投进去,拧干再上脸,热热的蒸汽透出来,敷上一会儿,能缓解些许冬天的干燥。
小时候,常常用这法子来拖延上学时间,多眯那么几秒都是幸福的。
那边阿盼丢了扫帚,过来看朝食吃什么。
阿柳煮好了面,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清澈的面汤,细细的面丝,汤底只加些猪油加些清酱盐巴,每碗里头都卧一个嫩嫩的荷包蛋,一咬流黄心。再配上片好的卤牛肉,香辣筋道。
每碗面都见了底,阿柳脸上多少有自得,使唤另两个:“吃完,将碗洗了去。”
阿盼本来都撒丫子跑进雪里了,又被捉回来,怨恨地瞪她一眼,认命去洗碗,将剩下那点子热水都用尽了。
虞蘅看看外面大片洁净的雪地,这会子还早,甚少有人踏足,于是提前将院子里东北角那一块圈出来:“莫污了这块,好用来冻肉冻菜。”
说罢,先拎了块豆腐埋上,做好标记,以免新雪覆盖又忘了方位。
除了豆腐,又冻了肉,晚上可以吃锅子了。
虞蘅照着刻板印象堆了个身大头小的雪人,用黑豆做双目,鼻子则是削得尖尖的胡萝卜,憨头憨脑,颇为傻气。
阿盼倒着头认真看了许久,下结论道:“有些似阿柳。”
“嗤……”阿玲没忍住笑声儿。
阿柳细眉倒竖,手下团了个松散散的雪球砸向阿盼,阿盼被冰得“啊”一声,也不甘示弱,扭身抓了把雪砸回去。二人你追我赶,便在雪地里闹做一团。
最后虞蘅跟阿玲两人也被迫加入战场,四仰八叉坐在雪里吁吁喘气时,虞蘅还在庆幸,幸而今日穿的裘衣防水暖和……
抖抖身上雪籽,虞蘅与她们小姑娘玩不到一处去,还是选择温和些玩雪方式。
阿盼她们打雪仗累了,也堆雪人。土生土长的大宋姑娘们倒真心灵手巧,虞蘅看了直夸:“猪首、牛眼、马嘴……这是堆了个十二生肖出来。”
阿盼撅嘴:“什么呀!我们比照着巷子里那家大户门头的石狮子模样堆的雪狮!”
嗐。虞蘅摸下鼻子,笑起来:“说到狮子,倒想起来早家里还有些柿子饼没吃,拿出来烤了吧。”
几人吃柿饼的功夫,阿柳去将冻好豆腐拿出来化了又再冻上。一天里这么往返两三回,冻豆腐也就成了。
冻过的豆腐跟寻常豆腐比较,有许多的孔隙,在汤里煮过一遭后,这些孔隙都吸饱了汤,有味得很。另外便是口感,寻常的豆腐嫩软细滑,冻豆腐大约是经历过风霜的洗礼,多了些粗糙和韧性。
将要吃的菜都备好,羊肉贴着刀切成薄薄片,因为冻得厉害,尾端自觉卷了起来,这便是羊肉卷,用来涮锅子的主要肉食。
本朝火锅,最早先是涮山中野兔肉,鲜红兔肉仿若赤霞,清汤锅子里浮动,翻涌的浮沫好似云雾一般,因此得了个文化名,叫“拨霞供”,并有诗云“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
食拨霞供不仅在本朝士大夫之间十分流行,市井人家也常吃,后来演变成不仅涮兔肉,还能涮鱼、鸡、牛、羊,不过也都是单样,似后世那般七八样一锅乱炖互相串味的,端出来怕不是要遭人白眼。
虞蘅很老实地只在自家这么安排,不曾想家里也有个守旧派。
看她往锅里一气投了四五样丸子,又下各种菜蔬,红汤、白汤,都满满当当,阿柳瞪得圆圆眼,不敢苟同:“却从没见过谁这么吃。”
“眼下可不是见着了?”
阿柳摇头,觉得她一定会浪费好好的羊肉。
待熟了,小锅里两色汤底沸腾,丸子都浮起来,一个个冒了头,香味飘得久。她又是最先真香那一个。
不得不说,阿柳于厨艺上着实有几分天赋,第一次调的火锅蘸料,虞蘅尝了口,竟然很不错,整体酸辣偏咸,放后世po在社媒上,又是条爆款。
虞蘅则是北派,涮羊肉必得配芝麻酱啊!不蘸芝麻酱的涮羊肉还有灵魂吗!
阿盼两边都尝了,觉得都好,于是左右开弓。
自家热热闹闹吃火锅时,有人敲敲食店的门。
“我们已经打烊了!”阿盼对外喊。
门外人说:“是我,店家,我来还贵店碗。”
想不到这么晚,昨天那老者竟然亲自来还食盒。
这么大的雪,老者只撑了把青油伞,脚上蹬的靴子早已泥泞,很是狼狈。
晌午的时候停了雪,傍晚又下起来,吃会饭的功夫,越下越大,这老者身后没跟着车驾,天又黑,若这老者腿脚不利索,摔在路上,不见得有人能及时路过。
虞蘅忙将人迎进来:“老丈可用了饭?莫若停停脚再走吧,看这天,且有得下呢。叫人去赁顶轿子吧。”
老者有些尴尬,原本他出来时,想着还了碗便走,那会子也没下雪,就没带钱袋子,谁知半路上雪越来越大,几乎不能行。
虞蘅只道没事:“先进来避风雪吧。”
一进店,麻酱的丰郁跟羊肉香气几乎将老者包围,不仅身上一暖,连鼻腔、身上每个孔隙都充盈着这种温暖的香气。
老者闻见这味儿,再看见桌上琳琅满目,有些愣怔。
这么些年,他也只见过一人喜好这种吃法。
他细细打量虞蘅,从眉眼到身形,试图与故人联系起来。
最终仍然是遗憾,面前小娘子,与他记忆中故人相去甚远。
“敢问店家娘子,这拨霞供吃法,是何人所教?”
虞蘅搪塞道:“是老家惯爱这么吃的……”
话未说完,门口又行来一人。
虞蘅有些无奈。总爱在打烊前后来的,除了谢少东家,又还有谁?
“许相公?”谢诏快步上前两步,揖了一礼。
眼神落在锅子上,微微挑眉。
虞蘅惊讶扭头,这么简朴的老人,竟是太子太傅么,未来帝师。
不过的确听说,这位太傅出身贫寒,曾受人资助,才得以从下州下县一路考到京城来,入仕后便选择将这善举传递下去。
多年为官清正,所享食禄,多数捐给了下等州县的书院,供养那些家贫学子。
是以,这般身体力行来还碗的行为……也不算难理解了。
虞蘅肃然起敬。
既都认得,虞蘅破罐子破摔,笑道:“晚来天正雪,莫若共饮一杯,相公与郎君也尝尝这拨霞供吧,我给新起个锅子。”
有贵客来,阿盼几人端着没吃完的锅子与菜碟,挪去屋里吃。
二人叙了座,闲谈声不时飘进虞蘅耳朵里。
“许相公……怎么来了?”
“昨日路过此处,略转了转,在这小娘子店里吃饭,今日是来还碗。”
“父亲前些日子还挂念相公身体,如今咳疾可好些了?”
“好多了,也是许久没见你爹娘了,替我向他们问好。”
虞蘅上了锅子,扭头回来欲叮嘱二人吃法,却见谢诏已经熟练地涮开了,烫好的嫩羊肉片,先用公筷夹了放在许翰面前碟里,又捞浮起来的鱼丸,十分细致周到。
“……”行吧,不愧是大酒楼东家,就是见多识广哈。
屋里,她们甩开腮帮子吃得欢快。
麻酱真是个神奇东西!裹上麻酱,羊肉的膻气、菜蔬的寡涩、萝卜的清淡统统不见,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食材,因为麻酱的调和,在口腔中微妙而和谐地形成大一统。
冷得有些麻木的味蕾被汹涌的醇厚香气包围,一边不住往碗里捞肉。
虞蘅吃得撑了,便出来看看贵客可要添些什么。
外头,雪停了,许翰已经走了。
一盏昏黄孤灯下,谢诏安静坐在那里,若有所思,面前锅子仍腾腾冒着热气。
是在等她?
虞蘅犹疑一下,上前询问:“谢郎君可吃好了?”
谢诏缓缓侧首,冲她笑了下,温声道:“吃得很好,多谢款待。”
如此赏心悦目,虞蘅自然说让他不要客气。
原以为就这样结账,或者不结账,对方便该走了。
谢诏却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让虞蘅坐。
虞蘅有些莫名地坐下。
“虞娘子,是姑苏人?”
虞蘅点点头,这在相熟的食客里并不是什么秘密。
“方才听虞娘子与许相公说话,有些疑惑。诏游学时,曾历姑苏,呆过一段时日。并未在当地见过,这种拨霞供吃法。”
说到这里,谢诏顿了一下,垂着眼道,
“不知道究竟是姑苏哪个县,惯常这样吃?京中许多姑苏人士,却也没见识过这种吃法。”
“虞娘子,是姑苏哪里人?”
对方客气得很,虞蘅却有种受刑审的错觉,仿佛接下来说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供证。
本是随口敷衍,想着京城人士辨不出真假,却碰上专业的,……明明外头大雪天,虞蘅头上几乎冒出汗来。
其实何至于此,以她平日口才,随便推脱,道是商家机密便是,一下却慌了神。
因为她心里始终藏着那么一件秘辛,有鬼心虚罢了。
谢诏叹息,也是确定,为何那些相似的烹饪手法、对番椒匠心独运的利用,频频出现在这个与祖母年差几十岁的小娘子身上。
怕惊着对方,谢诏有再多顾忌、好奇与试探,到底只作一句提醒:“这样的‘火锅’,数十年前,被人视作离经叛道之物。日后,还是莫要拿出来了。”
离经叛道的,当然不仅仅是火锅子。
虞蘅想起方才许翰的未尽之意,当时以为对方看到她这吃法新鲜,才很诧异,现在想来,还带着点阔别重逢,瞧见原本不该出现的事物的惊讶。
想到某种可能,虞蘅头脑“嗡”的一下。
千万没想到,热爱基建事业并弘扬文化发展的穿越前辈,竟然还有向大宋人民推广后世火锅子的闲心……还惨遭滑铁卢。
她实在是太不谨慎,果然是居安久而忘危,差点在人前掉马。
而面前谢二郎,显然是已经猜到什么。
却不知他为何会知道“火锅”,又为何好心提醒她。
……难道?
谢氏……
她咽了下不存在的唾沫,不是吧,世界这么小?
那位前辈的后代,被她给碰上了?
第40章 第40章挖人墙角
自穿越以来,虞蘅致力于本土化发展,一直将尾巴藏得很好。
什么年纪该做什么事,在家时,参照那些个堂姊表妹,五岁开蒙,七岁入学,诗书礼仪,虞蘅从来不是最聪明那个。
便于厨艺上,也是家道中落后,才渐渐“学会”。
然自打来了汴京,身边没有桎梏约束,给了她大片施展拳脚的空间,日子不说顺风顺水,也算是小有成就,于是便逐渐玩脱了。
今日着实将她给吓一跳。
好在谢二郎是厚道人,见她心神不宁,汗流浃背,什么也没多说,付了钱走。
即便是这样,虞蘅也一晚上没睡。
先帝朝,谢氏出了位厚积薄发的工部尚书,人到中年,又是敕造建船出海,又是收复燕云,颇得圣心。先帝对他,庶几可算是“言听计从”了,也因此于政治上取得不少成就。
虞蘅穿越后,听说过些许事迹,恨不得给这位力挽狂澜的前辈磕头,甚至立英雄祠。
这样的大功臣,本该荣享晚年的,缘何后来新帝登基,却将对方所有功绩都抹去呢?
先前她当是功高盖主招致忌惮,难道,就因为个锅子吃法?
虞蘅生出些荒谬感。
这个锅子不好,平白生出许多事端来,以后还是收敛些。
看见虞蘅眼底淡淡乌青,阿盼偷笑:“蘅娘子夜里做贼去了。”
虞蘅伸手,作势要弹她发髻,被阿盼偏头躲开了。
连吃两个酸菜大肉馒头,又灌下去一碗黄稠稠的粟米粥,终于打起来精神。
“窦通判家的羊肉送来了。”阿柳拎着一块新鲜羊肉进来,“蘅娘子,怎么做?”
年关底下,各家请年酒过寿的多,家里来不及聘厨娘的,会到酒楼叫外送菜。
而像窦通判这般,难得得了好食材,无人料理,故而送来食店请庖厨烹饪,之后给一笔加工钱的,食店也会接。
虞蘅看一眼那肉肥瘦、大小,琢磨了琢磨,“便烹道羊羹吧。”
羊羹是道功夫菜,得先煨上老鸡汤,煮熟的羊肉切成骰子小块,再与些笋丁、香蕈丁、山药丁一道入鸡汤煨着,煨上大半日功夫,到羊肉软烂出锅,香浓得很。
香蕈是夏秋里晒的制成蕈子干,每吃之前,拿冷温水泡开,泡香蕈的水留一些入汤,鲜味更甚一层。
从早起煨到半下午,店里都是羊肉香气。窦家来人取餐食回去,除了羊羹,又另点了几道虞记特色菜,说家里临时来了客。
虞蘅现做现炒,原来的食盒有些装不下,便叫阿盼跟那小厮一道送去。
阿盼回来,得了赏钱,还道自己见着钱氏母子了,钱氏在窦家门前碰见她,亦很惊讶不过并未在那些官家娘子面前与她说话。
虞蘅点点头,想起来年初与钱氏的约定,那么,也到了债清的时候。
尚未来得及与钱氏送去银钱,转日,湛珠来寻她,语气有些焦急:“求蘅娘子救急。”
裴五娘身边的丫鬟,甚少露出这么慌张神情,虞蘅连忙问什么事。
原来兰娘收的那个女徒,在兰娘这儿偷学会了蟹黄灌浆的手艺,便跑了,还将方子传得到处都是,如今兰娘的手艺已不稀奇,上不了排场。
裴家着人去查,发现这婢子卖给兰娘时,姓名籍贯都是作假的,寻不到人。
兰娘做蟹黄灌浆一绝,做别的,与寻常庖厨没什么分别,遭此打击,心灰意冷自请卸任。
可裴家老夫人马上过寿,短短一两日,去哪里寻可心厨子?
裴五娘便想到了她。
虞蘅在裴家兄妹身上赚了不少银钱,这点小忙当然一口应下。
将这几天答应替别家做的席菜安排给阿柳,阿柳有些紧张:“做砸了可怎么办?”
虞蘅既然放心交给她,便是知道她本事足够,安慰道:“大不了有我兜底,过后上门赔礼去。”
阿柳捏了捏拳头:“蘅娘子放心,平日教的那些,我尽学会了。”
湛珠听了,看一眼她。
与虞蘅回去路上,湛珠几番欲言又止,到底出言:“兰娘子这般厉害人物,竟在这上栽跟头,日后且不知怎么办呢。难怪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虞蘅转着弯听出来了,这是在提醒她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尽心教阿柳,自然是考量过品行的,且退一万步说,阿柳身契还在她手上,能跑哪去,除非也是假的。
虞蘅笑问:“兰娘现可还在府上?”
湛珠点点头:“兰娘子请辞,夫人未允,许了她几日假,且还在府里住着呢。只我瞧,兰娘子委实受了打击,恐怕过几日仍要走。”
湛珠又唏嘘感慨起来。
大户人家准备寿宴,往往要提前三五日,先将高汤煨上,提前处理各色难煮食材。
是以虞蘅要在裴家住下。
对自己娇养大的女儿寻来的厨子,裴夫人其实并不怎么放心,有心试试她手艺,叫她做一道拿手好菜。
裴五娘替她紧张,头一回踏入厨房,就为了站在一边看她炙肉。
裴五娘闻着空气中浮动的香气,皱皱眉:“不是有上好羊肉,怎么不用那个?”
虞蘅老实答道:“夫人叫我做拿手菜,我做豕肉远胜羊肉。”
本朝各种羊肉菜穷极精深,她那三脚猫功夫搬出来,说“拿手”……怕不是下一秒就被婉拒。
裴五娘吃过她炙的豕肉,的确是独一份儿,可还是替她担忧:“我阿娘可不惯吃豕肉。”
湛珠在一旁心说,您起初不也瞧不上,后来吃得比谁都高兴。
炙好的豕肉,和铁盘一起端上去,请裴夫人尝尝。
铁盘温度高,呈到裴夫人眼前时肉还在滋滋冒油泡。
婢女将肉绞成小块,蘸一边碾碎的芝麻孜然与辣椒面。
裴府尹先伸筷子:“不错,真是不错。”
裴夫人嗔他一眼,自己也尝一块,嗯——油香油香,与平日吃的豕肉不同,没有那股子膻腻,许是用香辛料腌过的缘故,吃进嘴里满口生香,果然豕肉还是炙到这种边缘带着焦脆的程度,刚好。
裴夫人又问她:“怎么做的?”
虞蘅答道:“炙肉法子倒是其次,首要选刚生下来的乳猪,饲以人乳,养至三月为宜。”
虞蘅说了选猪法子,又跟裴夫人说怎么炙肉,越发刁钻,这炙豕肉,竟然比羊肉做起来还麻烦。
裴夫人满意得不行:“小娘子年纪轻轻这般能干,过几日府里寿辰便劳烦你了。”
裴五娘冲她挤眉弄眼。
出了屋,对方感慨:“原来炙肉这么多学问!难怪比我家庖厨做出来好不知多少。”
虞蘅“噗嗤”笑出声,多亏本朝那些出名的厨子,做菜复杂讲究得恨不得将天上龙肉都给料理了,才给了她瞎编机会。
其实哪有什么人乳饲猪,倒反天罡,那都是她胡诹。
虞蘅接下了寿辰的活计,回到厨司,便忙活开了。
见如今灶上准备了的,已经有鸡鸭牛骨高汤、羊肉汤、海参鹿筋等,其实,无需她费心,剩下的人也能操办出一套中规中矩的席面。
虞蘅要了目前的菜单子来看,是厨司里另一名经验丰厚的娘子代为拟定的。
斟酌后,她将菜单上的“连鱼豆腐”去了,换做“鸡豆花”,“清汤海参”换作“鸡汁海参”,“煨”黄雀换成“炸”。
剩下“红煨鹿筋”、“蜜酒火腿”与“鳝丝羹”等不变,又加“玉兰片”、“醉虾”跟“雪里蕻鱼圆子”三道。
点心与主食没什么好换的,亦不是她擅长部分,还是不要班门弄斧。
知道她是裴五娘从外头寻来暂领她们的厨娘,又经裴夫人点头,众人对虞蘅都尊敬得很,没有不听话的。
厨司中人来来往往,一直不见兰娘,虞蘅问昔日包子厨厨婢。
其中一人答道:“兰娘子自从昨日起,便不吃不喝睡在床上,也不出门,我们都担心得很。”
虞蘅晚上很空,便做了几道小食点心,拎着摸到了兰娘屋里。
房门掩着,没点灯,靠星光依稀可辨榻上躺着个人,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虞蘅轻声唤:“兰娘子?兰娘子?”
“谁啊”兰娘子沙沙的声音。
还肯搭理人,那便不算坏。
虞蘅贼似的轻嘘一口气,因为是来挖人墙角的,故而有些心虚,“是我,做豕肉灌浆的阿蘅。”
她不知道,张兰娘还记不记得她。
张兰娘趿着鞋下榻,开了门,头发也没梳,比上回见面时的神气模样消沉不少。
“你怎来了……”张兰娘想到过两天日子,了然,“她们寻你做菜?”
虞蘅点点头,跟对方进了屋子。
似兰娘这般掌事娘子,可以得一人一间小屋。屋里没别人,她点起一盏灯,昏黄朦胧的光照亮室内一隅。
虞蘅暗自好笑,想不到兰娘面上那样精明的人,屋里也和她一样散漫。穿过还未洗衣裳堆在凳上、翻了一半的菜谱,随手扣在床头。
张兰娘被她这眼神看得有些毛,将衣裳摞一摞,丢进了筐里,眼不见为净。
虞蘅将带来的饭食一样样搬出来,有煎豆腐、蜜炙鸠子、雕花笋与糟鹅掌,还有一碗鸡丝粥,都是清淡好入口的菜色。
张兰娘撇嘴,一如那些小婢们先前劝她时说的:“我不饿。”
张兰娘一日一夜未吃,怎么可能不饿,捱着嘴硬罢了。
闻见香味,肚里“咕叽”一声,脸上霎时羞红。
虞蘅抿着嘴笑:“吃吧,旁人犯的错,也值得罚自己?”
张兰娘尽是烦闷的脸上,出现一瞬茫然。
“我问你,若是你失了赖以生存的手艺,日后该当如何?”
“这辈子,可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旁人都以为是张兰娘心气高,对自个要求高,容不下失误,原来是事业生涯堪忧,未来一片茫然,因此食不下咽。
哈,这还不好解决?
虞蘅拊掌,恨铁不成钢:“兰娘子,你才多大?二十有五?便是被全天下的府邸拒之门外,难道就不能做别的?
花几年功夫学个点茶、插花,凭你的名气,去官宦人家做女西席,教人家小娘子,不也很好?”
“再不济,码头摆个小食摊,与我一样,卖灌浆发家?”
虞蘅觉得,只要不自弃,这世上赚钱的法子,可太多了。
张兰娘看看她,再看看她,仍忍不住纠正道:“我二十三。”
“……”虞蘅绷不住笑了,“嗯,兰娘子当真年轻有为。”
张兰娘抿抿嘴,仍是忧虑。
“你要不嫌弃月银少、活计多,来我店里,我是很欢喜的。”
张兰娘惊讶扭头。
烛火光下,虞蘅眼神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