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其自然着,机缘兴许就找上门来了呢?
揣着虞蘅这般想法的,周景也算一个,但人家主动些,于七夕这日捯饬一番出门看灯,寻机缘去了。
周景问陆钰去否,对方想也不想拒了:“你自去便是,街上人多,麻烦。”
周景嗤笑一声:“似你这般,何时才能寻见心仪娘子?”
两人实在太熟,陆钰抬脚踹他之前,周景便遁了出去:“夜间记得留门!”
在周景走后,陆钰却也拿起他桌上脂粉瓶罐研究起来,又对着学舍内的水缸,仔细梳了头。
……
“陆郎君安,今日怎不见周郎君?”
虞蘅见到这位有些惊讶,平日石头似的人物,怎么今日还簪花了呢还香得很。
“他去看灯节。”陆钰有些不自然,总觉得依自己这般打扮,旁人都在窃窃私语。
虞蘅笑起来,自己单身固然难受,但兄弟脱单才更叫人心碎,不是么?
成双成对的七月七,店里似陆钰这般单着的,有些少。
但没关系,他一人能吃旁人双餐分量。
虞蘅揶揄过,面上笑着推荐:“陆郎君要么试试小店新上的雕菰饭,外皮又滑又脆,米粒香软,配一碗炖鱼吃,浓油赤酱,肥鲜得紧。”
“好。”
“再来个水中仙吧,郎君胃口好,不若来个三仙。”
水八仙,产自江南,菱角茨菇鸡头米,莲藕莼菜与孛荠,茭白水芹一道上桌,或清炒或油焖,打个快手羹汤,吃的便是夏末秋初的爽滑风味。眼下正是时节,还可以搭配同样水乡里生长的菰米饭。
虞蘅过去在家常吃的,就是这些,所以她做的水八仙,比旁的食肆味道要更地道些,吃了更有“莼鲈之思”。
这是南方来的客人才敢这么评价。
原以为这些刚刚好,谁料陆钰看一眼她,而后迟疑地道:“不了,炒个茭白就好,不要肉。”
见虞蘅微微挑眉,又补充解释:“我近来节食,不宜用餐太过,非是小娘子手艺不好。”
哦,减肥人士。
虞蘅表示理解,复述一遍:“那便是一碗雕菰饭,一碗炖鱼,再清炒个茭白?”
陆钰点头。
虞蘅记下,又笑道:“郎君想约束身形,最好少食些米饭、豕肉一类,多吃口味清淡的虾、鱼、牛肉。菜蔬清爽,也能吃的。”
“好。”
陆钰有些红脸,只是因为他面上敷了粉,更加看不出。
虞蘅见他时不时便低头看一眼自身,还夸呢:“其实陆郎君稍一打扮,瞧着没那么刚硬了。今夜出去走走,说不定也能寻见共赏灯之人呢?”
陆钰听了抬眼看她:“果真?”
“我诓郎君做甚?”虞蘅笑起来。
两人虽然常常见面,但她素日与周景更熟一些,说到这,也不知搭什么话了。气氛默了一瞬,恰好有新客人来,虞蘅告知对方一声后,便去招呼迎客。
“两位客人吃些什么?”
走进来的是王献与谢诏。
一样在虞蘅的推荐下点了雕菰饭,又要了素拌脆藕、甜汤鸡头米、油焖茭白与烧羊肉,还有一碟撕得极细鱼鲞好下酒。
菰米是六谷之一,吃起来有股清香回甘,尾调微微苦,古书上说“送以熊蹢,咽以豹胎”,奈何虞记既没有熊掌,也没有豹胎。不过配以同样油脂丰富的鱼跟羊肉,吃起来也很肥美爽滑。
王献满足了口腹,刚进门有些郁闷的脸色总算恢复如常,咦道:“怎不见往日那圆脸婢子,倒换虞娘子招呼?”
王献问的是阿盼。
阿盼来了癸水,既是初潮又是头一天,正躺床上抱着腹嚎呢。一大早便哭着与虞蘅交代遗言,唬虞蘅好大一跳,连忙问什么事,原来是见茅房有血,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虞蘅哭笑不得,给她掰开了揉碎了上了堂生理课。
理论知识有了,但阿玲与虞蘅都是天选之人,来月事不疼那种,帮不了她。只有阿柳一面嘴上嘲讽,一面很有经验地给她烧了热水灌壶抱着。
好在今日看灯的人多,吃饭的少,虞蘅两边跑也不会忙乱。
“她今日告了假。”
王献显然误会对方是会情郎去了,斜看一眼谢诏:“倒是委屈你,今日还得腾空出来打发我。”
谢诏绷下嘴角:“……我并未嫌你烦。”
王献本只想躺在家,却没想裴五娘着人递来口信,要他陪她看灯去,吓得王献一骨碌跑来谢家,仍然心有余悸,好端端的,裴五娘寻他作甚?莫不是上回见着她们兄妹俩拌嘴,如今想起来欲我灭口?
鸿门宴,必然是鸿门宴,去不得!
那边,裴五娘气得绞了帕子。
“他凭甚不来!”
婢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仔细捡走了地上散乱的碎帕,安安静静退至一边。
自幼服侍陪伴她长大的湛珠耐心抚慰:“许是王郎君有甚么事,不便出游,五娘甭往心里去。您看看这些帖子,都是旁的郎君们送来的。”
裴五娘哼一声,拣着翻了翻。
这秦家四郎长了一对牛眼,一块出去……她嫌丢人,不行!那李家郎君门户太低,怕不是想攀高枝吃软饭?罢了!还有许十一郎,惯会拈花惹草,太风流!
裴五娘越发地不满,岂有此理,自己还从未主动约过哪家儿郎同游呢,他王二得此殊荣,不上赶着来罢了,竟敢拒她?
她第一时间想到去阿兄处打听打听,寻去院里,结果扑了个空。
“你说……我阿兄出门与人看灯去了?”裴五娘瞪眼,又觉得不雅,连忙眯了回去。
她阿兄有了相好?
这可比自己的事重要得多,裴五娘出了裴垣院子,脸上顿时有了笑意,拊掌与湛珠道:“这下千好万好,叫我抓住了阿兄把柄,看他回来如何交代。”
湛珠小心问道:“五娘要去告知夫人?”
“我才不,”
裴五娘一扬下巴,哼笑,“有这么好把柄,我自是握在手里好差遣他替我办事,怎会傻到白白送出去?”
何况爹娘催得紧,阿兄却这般藏着掖着,想来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娘子,若说与爹娘听,怕不是气着他俩?
阿爹一把年纪,可莫再气出好歹来。
湛珠陪笑:“……五娘英明。”
裴五娘自认考虑得周全,却没想过,她便宜阿兄藏着不敢说是因为郎有情妾无意。
裴垣比妹子还惨些,心仪小娘子不来赴约便罢了,还叫他一人喝闷酒时碰见对方与某青年郎君翩然路过,娘子巧笑倩兮,郎君温柔体贴,好一对璧人!
裴垣倏地瞳孔放大,咬牙,几乎捏碎手中杯盏。
那男子一身穷酸气,样貌也不如他,究竟哪里好?
他愤愤自酌,心中郁气却久久不散,直喝到店主都瞧不过去了,怕他再喝下去出事,软硬兼施将他给劝走。
坐在路边石阶上,裴垣吹了风,头脑越发不甚清醒,只记得腹中很空很饿,忽而闻见一阵香味,便顺着这阵香味寻了过去。
一脚迈进店门,恰听见一道女声:“抱歉,陆郎君好意,本不该辞,奈何今日不得空……没法一块逛灯会了。”
裴垣才听过一模一样的说辞,连语气中那三分不解三分尴尬四分敷衍都别无二致,被人戏耍的屈辱又清晰了几分。
当下火蹭蹭冒起,张口出言就是讥讽:“扯谎,分明便是不想赴约,扯什么借口!当自己多么体贴多么纯善么?”
转过屏风,对上两张讶异的脸。
他吃得醉极,压根认不出没什么交情的两人,虞蘅与陆钰却认出他来。
一个是记得那日那对八十文酒盏,一个认得他是太学中有名的贵公子,纵情声色犬马。
王献似乎听见有人闹事,那声音还有些像裴垣,赶紧过来瞧瞧,一看还真是,忙将他拉走:“你怎么来了,还将自个弄得这般狼狈?你可知道这是哪?”
谢诏也听见他方才迁怒之语,大概能猜出些情况,冲虞蘅二人颔首抱歉:“裴二郎有些醉了,无心之言,还望莫放在心上。”
裴垣犹在那边愤愤:“我说的难道不对,如今的小娘子,心里想着那头,又不果断拒这边,好给自个留后路,太奸猾!”
这些话,若放在平日他没吃醉时,是断不可能说出来的。
谢诏才道完歉,裴垣便又得罪了人,实在叫他头疼。
“无甚,”
虞蘅看一眼他们,摇头惋惜,“这位郎君想来是遭心上人拒绝,心里不好受,才跑来与我们撒气……啧啧啧,也是可怜人。”
裴垣被她这大度慈悲作态气得倒仰,他才不可怜!
只是有再多的话,王谢二人也不许他再说出来,捂了他嘴,付过饭钱便匆匆将他拽走了。
剩下刚被拒绝的陆钰与虞蘅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借口被拆穿,虞蘅还是描补了下:“陆郎君,我是真不得空,你瞧……”
“某知道,是某唐突了。”
陆钰冲她点头,脸微红,是可以瞧得出来那种,想必脂粉下面皮已经红得滴血。
今夜这日子约小娘子看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虞蘅报以歉意一笑。
“既如此,便不打搅虞娘子了。”陆钰走得有些匆忙。
虞蘅瞧着几人陆续离开后,店里空了一半,叹了口气。
这一个二个的,哎,还是我大单身好。
阿玲也瞧出来方才陆钰的紧张窘迫,不解问她:“方才那醉郎君那样说,虞娘子怎不干脆拒了陆郎君呢,省得他误会。”
虞蘅笑笑:“陆郎君是聪明人。”
成年人,不干脆的答应便是拒绝,这道理,那裴郎居然不懂?还是装不懂。
更得罪人的话她方才还没说,别人不干脆拒他,委婉行事,难道不是顾忌他家世地位,惧怕他报复自个?
那王郎与谢郎瞧着与对方很是相熟,又是店里大客户,到底不能得罪客人太狠。
不过吃些闲气,便吃吧,服务业,还能咋滴?虞蘅嗤笑。
不想过几日,那裴郎君又上门来,正撞上虞蘅枪口。
第28章 第28章莼菜牛肉羹
被五娘拿捏把柄的裴垣,替她来买汴京文人中最近很出名的水中仙,点名要“虞记”的。
不仅如此,当五娘知晓他竟遭赤裸裸拒绝,当时便嗤笑出了声:“阿兄啊阿兄,你也有今天。”
裴垣面色很不虞,觉得屈辱。
五娘却说:“瞧你那样!不就是讨小娘子欢心?实在不行,我还能教你。”
裴垣略一思索,将这话听了进去。
女子心难测,然自家五娘已是女子中难测教头,若能讨好了她,还愁旁人?
这才有今日帮裴五娘跑腿一事。
店里,虞蘅忙的要死,两头跑,一把老腰几乎跑断。
那些文人墨客讲究“莼鲈之思”,吃了她这儿水八仙与雕菰饭,大笔一挥,作得几首好词,相当于免费给她打了广告,再经天香院的娘子们素手轻弹、檀口传唱,广泛度这不就上去了?
即便旁的店家赶忙也推出了同款水八仙与雕菰饭,还是她这儿生意最好,到底是原版。
许多人来了,点名要“苏大家吃过那嫩滑莼羹来一碗”,又或是打听“林行首唱词里糯软鸡头可是你们店有”……
虞蘅忙的要死!
最热闹时,店门口甚至还要排队等位,何至于此?
竟还有拿着钱袋子想插队的,语气不甚谦逊,表情也一脸倨傲:“与你们店娘子说说,我家阿郎赶时辰,先做一碗与我们。”
阿盼已经不用躺着了,但虞蘅不叫她碰冷水,换她来厨间烧柴火,眼下店前就阿玲一个守着。
阿玲性子又软,当真如虞蘅说的那样拿不准主意,便来问她。
虞蘅摔了铲掀帘子出来:“谁赶时辰?”
店里的熟客,都知晓她脾气好,唯独插队一事上半分不忍让,当下都有些同情看着那小厮儿。
这小厮不是行玉,没见过虞蘅。
若是行玉,瞧在先前的交情上,她或许还能与对方心平气和讲道理。
见不认识,虞蘅便也不客气了,眼睛一眯:“小哥可识得字?”
小厮一愣:“怎么?”如今买个饭,还要作诗做文章不成?
虽然近来很有几首大热诗词在外传唱,写的就是这虞记饭食。
虞蘅却也没那么好雅兴,一指墙上挂牌,与“严禁酗酒滋事”对照那一面,上头赫然写着“插不了队”。
店里旁的菜单子、门口招牌与挂画,都是漂亮的花体字,唯有这几块告示,用的端庄楷体,很是严肃,有种掷地有声之感。
小厮皱眉,区区脚店还这般多规矩,无非想要些好处。
“多使你们些银钱就是了。你可知道我家阿郎乃是……”
虞蘅不耐摆摆手:“凭你哪个,除非带着圣旨来,再说插队事。”
这便是有些生气了。
“您等得起便等,等不起,改日吧。”
虞蘅不欲与他多费口舌,撂下话便扭头钻回灶房去了。
小厮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热闹。
旁的客人见他心焦,呵呵笑道:“你头回来不知道,若与虞娘子说食不饱,叫她多盛些、或哪盘菜口味重了换盘清淡点来,都好商量得很,偏偏这件事儿上,人家不会让你。没说不卖你,已经是极给面子了。”
“是啊是啊,小哥也莫怪,虞娘子这是体谅前头人等了许久,谁也不想被人超了去。”
“何况一想,我能多加些银钱排到前头去,旁人也能加更多银钱排我前头,若开这先河,岂不乱了套?还是守规矩为好。”
“黄郎君此言在理阿!吃一处饭食,守一处规矩,顺时随俗,妙,甚妙!”
小厮见这些人七嘴八舌,甚至探讨起理法来,翻了个白眼出去,向裴垣告状:“阿郎,那小娘子不识好歹,竟叫我们干等着。”
怎会?裴垣以为是他抠搜:“你将那十两都与了她。”
他吩咐小厮去,是因为自个不想进去。
头一遭,是因为灌浆叫自己连丢两丑,结下的梁子。
第二回,自己吃着豕肉的狼狈模样被她瞧见,又因八十文叫住自己,裴垣一直耿耿于怀,他像是付不起八十文的模样吗?至于防贼一般?
第三回,便是前几日了,自己醉酒丑态被恁多人看去,都因为她跟那陆钰说话不知道遮着些人,被他听去!
裴垣心里也知道,这些事,怪在对方身上,对方冤枉得很,他不承认自己有错,因此才更不愿进去。
小厮委屈得很:“说了,不肯。”
裴垣眉毛讶异地扬起,十两银子,一盘菜,可不算少了。
连八十文都心疼的人,怎么今日倒做出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
裴垣也不是霸道不讲王法之人,唔了一声,等便等吧。
摆摆手,叫小厮退下,自个则躺在马车里伸直了腿,好不享受。
只是没想到虞记生意这样好,这一等,便到了月上中天,他都眯了一觉醒来,腹中饿得很,还碰见王献与谢诏两个讨厌鬼。
“嗬裴二,你怎在这?你不是最瞧不起我爱吃虞记饭食么?怎么自己偷溜来?”王献的大嗓门,叫周边人都看了过来。
裴垣刚睡饱一觉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
“我来给五娘买饭食,不是我吃。”
只是他这解释,实在欲盖弥彰。
谢诏不似王献那般热情,向他颔首:“用过饭了?可要与我们一道?”
这个“我们”落在裴垣耳里,听起来未免刺挠。
什么“我们”!
他与王子介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到底是打小长大的情分,如何轮得到他谢二在此“你”与“我们”的,好笑!
裴垣嗯一声:“既然碰上,那便一起吧。”
到底还是进了虞记,这间他百般瞧不上的小店。
一进店,热腾腾的气氛就扑面而来,不仅是锅炉使得屋内温度升高,还有周边热闹欢快的氛围。
夏天时候,虞蘅会将通向后院门打开一侧,挂上半卷竹帘,通通风。眼下入了秋,今夜又下雨,外头走进来凉丝丝的,这样热闹刚好。
“三位郎君吃什么?”
虞蘅已经脱离了下午的暴躁,又是那副笑眯眯样子。
跟在裴垣身后的小厮只觉得可怖,这小娘子翻脸比翻书快!
王献近来很爱吃这里蒸的菰米饭,已经连着第三日来了。觉得虞记的菰米比旁店的都不同,没了那股子清苦味,更适口些,还有股浓腴香气,不知道放了什么。
谢诏虽嘴上没说,王献观他进食的速度,也可以称得上喜欢了。便是吃他自家饭食,也不见这样香,或许是吃腻了,换换口味,新鲜。
“便还是来三人雕菰饭,要一碗炖肉,鱼鲞不要太咸那种,再要个鸡肉炒芹,煮个鱼脍……呃,不要芫荽葱末,”王献想起来裴垣的忌口,
“莼菜羹——可还有?”
虞记的水八仙,近来很是火爆,来得迟了,还真不一定有。
虞蘅笑道:“莼菜羹还能抠出一碗来,原本我们留着夜里煮了自家吃的,便匀给郎君好了。郎君三人若是喜欢清淡鲜口的,不若试试我们家素烧萝蕈。”
“来一个。”王献问也不问另两人,已经决定好了,“其余的,虞娘子看着上便是,酒今日便不喝了。”
他还记着上回裴垣耍酒疯事,不敢叫他喝了。
虞蘅也不为多赚钱坑他们,笑道:“郎君三人吃,这些尽够了,再给郎君上一道蜜煎孛荠小食。”
便是这一点,叫王献觉得很舒服,愿意常来,想必旁的客人亦是。
裴垣心内本来有些不满,哪次他与旁人吃饭,不是问他意见,这王二倒是不客气。
但却不得不说,王二记他口味记得很牢,无需他费一句口舌。
想到这,裴垣得意地看一眼谢诏。
谢诏有些莫名。
王献大大咧咧:“谕之又不跟你似的,这不吃那不食。”
“……”
于是虞蘅再出来,就见方才还一片晴朗的裴二郎脸色又阴云密布了。
这位真是……虞蘅笑笑,先上了羹汤。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位喝碗热羹,暖暖身子。”
贵客不爱自个动手,虞蘅这会子有空,便替他们盛了出来。
在虞蘅眼里,稠乎乎勾了芡的叫羹,清亮亮水般的叫汤,分得很开。
这道莼菜羹,加了些牛肉末,都是精瘦肉,调味也很简单,只有盐巴、一点清油、些许清酱,还不到半勺,莼菜吃起来滑溜溜的,牛肉剁得很碎,喝进嘴里几乎都不用嚼。
喝完身子的确暖了起来。
再吃浓油赤酱的鱼鲞烧肉、酸菜鱼,便从容得多。
虞蘅是怕他们养尊处优公子哥,贸贸然从雨夜走进来,冷热一夹,再吃些大鱼大肉的闹肚子怎么办?
万一扣帽子说她做饭食不干净?她一小市民去哪说理?
虞蘅不以小人之心为耻。
这和她面对弱势群体总有股莫名的英雄主义并不冲突,人天然怜悯弱小,她又很有些仇富心。
譬如谢诏摇身一变从清贫书生成了对面那家大酒楼的少东家,她便再也同情不起来,还加量,没多收他银子不错了,谁知道是不想偷她方子呵。
王献吃了三四日了,总算忍不住问:“虞娘子,这菰米饭里究竟加了何,竟这般香甜?”
另两人没说话,尤其裴垣,自从喝了牛肉羹,就闭上了嫌弃的嘴,又趁王献不备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虞蘅刚才还揣测人家想偷她方子,怎肯老实说,笑道:“哦?许是我们家井水格外的甜。”
谢诏看她笑脸一眼,那样纯净无害,却是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
他抿抿唇,抿去舌尖羊肉香。
这菰米饭香甜不涩,滑美温软,是因为蒸饭时浇了些羊肉汤汁缘故,至于为什么旁人尝不出来,兴许是汤汁加得少,或是还有别的调和味道……茭白?或者什么,味道太淡他也尝不出。
谢诏十分了然,虞娘子这是防他。
故无奈开口:“喜欢,便常来,打听人家方子作甚?”
王献嘁了一声:“假正经。”
他只是听个乐呵,“原以为‘人和’,没想到是‘地利’,那以后我可要常来,别处吃不到这般香甜菰饭。”
虞蘅尴尬笑笑,原来谢二郎乃真君子,果然还是她小人之心了。
他们说话间隙,裴垣已经将桌上饭菜尝了个遍,节操掉尽,干脆再夹一块素烧蕈子,明明小砂锅中只有萝卜与香蕈而已,吃起竟然有肉味,好浓郁!
此时店中人已不多,做好裴垣要打包给裴五娘的饭食,虞蘅又端出来一碗煮菱角赠他们:“不会儿便打烊了,这碗菱角赠客人们吃着玩。”
三人皆客气礼貌道谢,那颜值放一起,甭提多养眼了。
虞蘅笑眯眯,并不知情自己又凭实力收服一个嘴硬难驯的客人。
第29章 第29章豌豆糕与辣脚子
过完七夕三日节,又过十来天,便到了中元。
虞蘅起了个大早,带着婢子,提上供果与香烛,到城外道庙里祭拜父母,为自己祈福。
本朝中元节是个“道俗同乐”的好日子,寺庙皆办法会、俗讲,市井卖冥器靴鞋、幞头金犀、五彩衣裳,瓦子乐人演目连救母戏目,官府则忙着联系道场,为那些戍守边境战死的士兵们布施祭奠。
人都堆聚去大相国寺了,她去的小庙里倒没什么人。
因前月梅雨季,墙角长了青黑苔藓,砖缝也冒出来一从从的蕨类,粗粗一扫,竟有好几种能吃的野菜。
虞蘅掰着手指算,牛毛广、猴腿菜、山蕨菜……眼下的蕨菜老,等到来年春天,庙里道士们就有口福了。
年轻道士云游去了,只一个老道带着个小道童守观,白布蓝衫子,在这半山腰上,过得很清苦。
小道童总角之年,头发还不能丱,梳一对稀疏羊角,双颊红红,盯着阿玲手里的米糕眼馋。
老道五十来岁,一字巾下头发已经花白,精神却仍矍铄,斥骂道童“又躲懒,还不看着些火烛”时声音亮如洪钟。
小道童冲着老道背影吐吐舌。
虞蘅被逗笑,分他一块豌豆糕。
豌豆沙绵甜,入口即化,好吃得小道童眯起眼,伸出舌尖来回细细舔上头的甜枣,舍不得咽。
虞蘅在主殿上过香,点了祈福灯,往太岁殿、鲍姑殿里逛了逛,求了平安符,在土地殿化了,又求了财运,得了支好签,这才心满意足回去。
三人来时赁了辆牛车,雇了车夫,就在庙外路边大树下等着。
天清云淡,秋高气爽,虞蘅坐在车上,听阿盼跟阿柳斗嘴。迎面微微有些凉风,绫做的襦衫在皮肤上摩擦,痒得很舒服。
阿盼眼尖地喊起来:“小娘子,那边似有人。”
河岸柳林中走出来两个年轻娘子,看穿衣打扮,应是主仆。
梳双髻的小婢瞧见她们,连忙招手。
主人娘子带着帷帽,穿得也很素净,走路有些瘸,当是崴了脚。
虞蘅忙叫停车夫,扭头对阿盼道:“瞧瞧去。”
阿盼过去交涉几句,便掺着那年轻娘子回来,她的婢女跟在后头。
“怎回事?”三人都问。
“小娘子好,我们赁的车夫半道加价,我家娘子不肯,起了口舌,对方便将我俩撇在半道,娘子又崴了脚,只好求过路的好心人载一程。”
那婢女口齿伶俐,三两句便将事情叙述清楚。
虞蘅忙道:“那快上来。”
都是年轻姑娘,互相挪一挪挤一挤,便也坐下了。
年轻娘子摘了帷帽,感激道:“多谢小娘子,若不是遇上小娘子,不知还要等多久。”
帷帽下那张脸,叫阿盼三人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
动静太大,惹得对方的婢女抿唇直笑。
虞蘅丢脸地捂住了半边额头。
可她也忍不住透过指缝偷觑。
对方端坐车上,罩一件月色绉纱褙子,里面穿的净白抹胸,底下是比褙子颜色还浅淡的月白罗裙,如一片云影。含笑看她,剪水秋瞳中楚楚含情,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
不小心跟对方对视上,虞蘅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一笑。
这样的打量,苏静云不晓得经历过多少,并不怎么在意。
虞蘅几人看时,她便静静坐着任由她们看,姿态优雅得仿佛不是在乘坐露天板车,而是装潢豪奢的马车。
“娘子家住哪?我们先送你回。”虞蘅客气地道。
对着这样的温软美人,语气也不自觉轻柔起来。
苏静云微笑:“麦秸巷,抚梨苑。”
麦秸巷临着太学与国子监,妓馆颇多,抚梨苑便是其中颇具名气的一家。①
虞蘅笑道:“离我们不远,省得绕路了。”
小婢碎碎念念与苏静云抱怨:“瞧这泥!才做的新鞋呢……回去后,又要遭妈妈说了。都怪奴,雇来这么个人,连累苏娘子。”
苏静云平静道:“是那车夫见人下菜碟,你有何错?”
小婢扁着嘴。
虞蘅让阿玲掏出用剩下的豌豆糕,递过去与她:“尝尝我们做的糕。”
寻常豌豆糕子都是黄色,她这一包翠得好看,绿油油甜滋滋。
小婢吃了一个,喜兴起来。
“苏娘子也甜甜嘴吧。”阿盼招呼。
苏静云略有迟疑,“可是很甜?”
“甜,我们做来自家吃,放了许多糖,甜得很。”阿盼拍胸脯保证。
这是照顾着阿盼口味,要虞蘅来吃,也觉得有些倒牙,但方才的小道童与苏娘子小婢这般年纪就能爱吃。
虞蘅看出人家为难,连忙制止了阿盼的这种热情:“匀我两块,正好饿了。”
油纸包里,恰好还剩两块。
阿盼为难地看看苏静云,再看看虞蘅。
苏静云松一口气,笑道:“我不饿。”
虞蘅连吃两块豌豆糕,事后狂拿清水往下压,梗着脖子感慨,难怪人家能做“女明星”呢,像这样甜腻之物,恐怕一年也才碰一回,真自律,真佩服!
车夫先送的苏静云,牛车在抚梨苑后角门停下,苏静云回头,朝她们福了一礼道别:“改日必登门道谢。”
“苏娘子实在不必客气。”虞蘅说得诚恳,“娘子不知道,我家饭食经你们苑娘子传唱,生意好了不少,要说谢,还得我谢你们。”
苏静云也笑起来,笑得分外好看,看呆了阿盼三人。
回去后,阿盼偷偷对镜练习,模仿苏静云那一笑。
阿玲替她举着镜子,不时指导:“嘴角再下去些,莫要露牙,歪了、歪了……”
“嗤”阿柳路过,习惯性嘲讽,“苏娘子笑得好看,那是人好看,有人再怎么学也是东施效颦。”
阿盼恨恨剜她一眼,问阿玲:“不好看吗?哪不好看?”
阿玲老实道:“要不还是算了?”
阿盼看一眼镜中,赌气地夺过铜镜,嚷嚷:“我今晚要吃辣羹!”
“还吃,你脑门上火疖都能连成北斗了。”阿柳见缝插刀。
没办法,自来了癸水后,阿盼便步入了青春期,激素作用下,青春痘蹭蹭往外冒。
虞蘅有心控制她饮食清淡,然而自家开脚店的,防不住小鬼偷吃,抓到几次后,索性随了她。
左右等小姑娘开始爱美,就晓得忌口了。
下午才吃了高糖的点心,晚上又吃重油重辣……虞蘅摇摇头。
这般饮食习惯,不冒痘天理不容。
到底还是给她做了辣脚子。
自己选的孩子能怎么办?纵着呗!
阿盼见到有自个爱吃的,脸上就带了笑影:“蘅娘子做的辣脚子真好吃,比桥头张婆婆卖的还有味。”
脚子便是鸡爪鸭掌一类,常见的是用姜末芥辣腌,虞蘅改过方法步骤,做出来味道很不一样,眼下口味还在改良中,没放到菜单上去。
虞蘅笑道:“你就嘴上闹腾,吃不了两个又道辣受不了,还不如阿玲。”
阿玲瞧着敦厚,皮肤细嫩,竟然很能吃辣。虞蘅做好的辣脚子,自己最多只能吃三个,便得灌一碗茶水,阿柳与阿盼就更不行了,她却能连吃五个不带喘气,最后半碗几乎全被她包圆。
虞蘅打趣阿盼的时候,阿玲便在一旁憨笑:“蘅娘子做得好吃。”
阿柳不语,只一味地去夹那辣脚,还用羹匙舀里面汤汁浇在饭上,拌匀了吃,辣得嘴唇红肿。
阿盼可算找着嘲笑机会:“要每天都做辣脚子,阿柳说不定能省好些胭脂钱,月末就不必寻阿玲借了。”
阿柳瞪她。
三人里,阿柳最爱打扮,打扮起来的确也好看,袅袅娜娜从店里经过,好些客人都看直了眼,过后向阿玲打听:“适才走过去那小娘子是?”
虞蘅想到自己包袱里还有些没用完的胭脂水粉,还有上回接的赏赐,吃过饭便拿出来分与她们。
阿盼她们每人都是有月银的,吃住又都在店里,阿玲平日用不了多少,阿盼除了买些零嘴,也很能攒下,倒是阿柳。
虞蘅本来还劝诫她:“省着些花,若碰上什么事……”没说完又笑了。
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她们在一块,有事也能一起分担,小姑娘,爱美便爱美呗!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啰嗦的大人了。
阿柳得了好胭脂,还卖乖挂在她身上撒娇:“蘅娘子就是嫌弃我了!”
“我可没……”后半句卡在嗓子眼里。
阿柳迅速手脚并用从她身上下来:“我去瞧瞧阿盼是不是偷懒呢哎呀好香你俩偷煮什么宵夜呢……”
果然人在尴尬的时候会装作很忙,虞蘅镇定自若笑道:“这么晚了,客人吃些什么?”
本来今日是不营业的,可一时尴尬,便想找补些什么。
谢诏出来,是为了给病中嘴里寡淡的母亲买些吃食。
母亲前两日贪凉,偷吃一大盏掺了碎冰的冷圆子,果不其然下午便腹痛,夜里发热,等到晨起发现时,已经风寒入体了,要养上许久才能好全。
父亲同账房一块去了青州铺子抽检查账还没回来,母亲不敢叫他知晓,威逼利诱两个儿子不许说出去,否则便不喝药,二人只得答应下来。
这三更半夜的,街上店铺都关了七七八八,又遣谢诏出来买宵夜,说要辣辣的,吃完胃里暖暖的,还不想吃自家东西。
病人就得照顾,谢诏无奈只得出门,环视一圈发现就近的虞记还点了灯。
却没想到人家不是营业,刚吃完暮食,开门散味而已。
还被他撞见那样一副场景,两个小娘子家做出如此亲昵举动……谢诏耳尖红了,不敢再看虞蘅半眼:“有没有什么味重的,吃了能发汗,好外带的。”
虞蘅今晚卤的脚子还剩了一碗盖在锅里,只是不知对方能不能吃得惯,便问了一嘴。
“有辣脚子,指甲与老皮都去干净了的,先卤了,再用姜末跟辣子炒得入味,就是有些辣,配着粥吃最好。”
觑一眼对方笔挺修直身型,脑补对方啃鸡爪模样……
“可以。”
虞蘅得他点头,便去打包了,多多给了些汤汁。
谢诏拎着食盒回到家,兄嫂正哄幼子般耐心哄谢夫人吃粥。
谢夫人蹙眉:“清汤寡水的,不要!”
看见老二手里拎着东西进来,眼睛瞬时亮了:“买了什么好饭食?”
谢诏叫婢女递过去,自己则在外间先净手。
“辣脚子,阿娘,您喜欢的。”谢大嫂无奈笑笑,“得亏二郎买到这些,不然您真不吃饭不成?”
谢夫人闻见香香辣辣的味道,不禁食指大动,夹起一只肥厚的鸡脚子,咬下一截:“好辣!”
那碗素粥的作用总算有了。
谢夫人吃了不一会儿,额上便被辣出了细密的汗,直呼过瘾。她年轻时,尤其偏爱这些市井小食,说“极有滋味”。
这一点上,简直与谢诏祖母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然婆媳也不会如此投缘,一拍即合,几十年来将谢父整得服服帖帖。
“这是哪家脚子,软乎入味,还有些辣糊挂在上头,当真好味!这样的人才,合该招揽来我们家酒楼。”
谢夫人吃至一半,忽然萌生出了与谢诏当时同样的想法。
第30章 第30章鸭血粉丝汤
谢诏好容易才摁下母亲不切实际想法,却被要求每日都得买一碗辣脚子回来与她吃过瘾,不出三四日,虞蘅便知道了这位谢夫人很能吃辣,亦很爱吃辣。
可惜不得一见这位俊俏斯文郎君啃鸡爪模样,但念头还总时不时冒出来挠她一下,只是虞蘅面上憋得死死的,仿佛正人君子。
七月至八月这段时日,气温眼看眼地降了下来,中间犹如困兽垂死挣扎过几天,到底不复夏月炎炎,很快就到了要穿薄夹衫的地步。
虞蘅拜托每日送肉的屠夫:“从明日起,请多送些鸭子,排骨可以少些。”
“我们又没什么鸭肉菜,要那么多鸭做甚?”阿盼质疑。
“也该上些新菜了。”
虞蘅翻着今日送来的菜,将黄叶老梗都撇出来。这只是粗粗过一遍,待会清洗的时候,还要细择的。
时令菜蔬过了那季,便不够新嫩,也是时候撤下去了。当然,秋天又有了许多应季新菜,其中便包括各种鸭菜。
“秋吃鸭”,新鸭养到仲秋,壮肥肉嫩,用来做成烤鸭是一绝,炖鸭汤莫不如是。
养生食补大法也说了,禽肉多性温,鸭不温不热,夏秋上火季,可以多多食些。
此时和后世烤鸭有些相似的,叫做燠鸭。
市井街头焖炉灰堆里刚出来的燠鸭,扒开那层黑乎乎灰土,露出深黄紧实的皮肉,香味也随之飘了出来。摊主用刀子把肉割开片好,因为价钱实惠,生意比隔壁羊肉烧饼摊还好——
毕竟那羊烧饼没几片肉,价格便已赶上半只燠鸭了。
燠鸭好不好吃,关键在烤的火候,还有鸭够不够肥嫩。若鸭瘦,则烤出来柴老。
梁实秋写北京烤鸭,一定要是“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有人到北平吃烤鸭,归来盛赞其美味,道“有皮,有肉,没有油。“梁馆长却说对方“还没有吃过北平烤鸭”。
北京烤鸭用的是白鸭,鸭苗不是本土产,北京地旱,没有好鸭品种,便选通州鸭,运往北京后还要填肥。养鸭场里的鸭,一生不愁吃饱,满满粮食顺着食道填下去,又把鸭们关进狭小笼子,不必走动,这样对粮食的消耗少,便都转化成了脂肪。国外人喂鹅肝,也是这样。残忍是残忍,好吃也真好吃。
烤出来鸭子皮脆肉嫩,中间还有层黄油,配薄饼吃,卷大葱和酱,咔嚓下去,分不清是皮响还是葱响,清脆得很,一点不腻。
北京烤鸭出名,真正的吃鸭大户却是金陵才对。
后世有经久不衰热梗,调侃“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走出金陵”,正应如此。
金陵盐水鸭,到了金秋时节,经名厨之手,摇身一变成桂花鸭。换了个名,立刻高大上起来,其实味道还是那个味,虞蘅认为若是换做名厨在秋天做鸭血粉丝汤、酱板鸭,说不定也能成就“血玉羹”、“琵琶鸭”之流。
毕竟秋天鸭子格外好吃些。
第二日得了好些鸭子,皮脂厚润,屠夫杀好了送过来,虞蘅将毛茬细细挑了一遍,将鸭架拆出来,加些姜葱去鸭腥,熬一锅骨烂香浓的鸭高汤。
鸭杂、鸭血都要处理,阿柳阿玲过来帮忙,阿盼非要挤着看,顺手洗个木盆,生怕被落下。
鸭血凝固好了,切小块,与洗干净鸭杂一块煮,再回高汤里入会味,出锅加炸泡的豆腐与烫过的粉丝。
这时候再跟个人口味加辣加葱加芫荽,如果喜欢,也能加些醋。
人手不多的时候,要想不忙乱,就得注意什么地方该抓该放。
一碗鸭血粉丝汤里,最费功夫也是决定好吃与否关键所在的鸭高汤,从头天夜里就得煨上,鸭杂要仔细料理,否则有股子臭气,至于豆腐泡怎么炸,虞蘅大方教给了李娘子,因此得李家豆腐的优先享有权,还有粉丝。
粉丝也不是自己做的,是从租客手中买的,比市价便宜不少,又节省时间力气。
搬店以后,原先的食铺没再转手,而是赁给了旁人,新租客是对小夫妻,卖的水粉,夏月则以凉水过一遍烫粉,码上浇头,吃着清爽,到了秋冬,每天都能闻见熬高汤的香气。
掌厨的是娘子,姓梁,擅做绿豆细粉,粉丝软滑薄透,好煮入味,丈夫余官人便负责招呼客人兼收银钱,俩都是利索能干的人,铺子叫她们经营得不错,桌柜板凳也爱惜得好。
作为房东,虞蘅着实爱极了这样省心的租客,头一锅鸭血粉丝汤得了,也给小夫妻俩各送去一碗,左邻右舍当然也少不了,话说得好听,托他们尝尝口味咸淡。
这叫“新品调研”。
放后世,不管找素人还是测评博主试品,还得给佣金呢。
得了反馈,按时人口味改了一版,便正式挂牌出售。
有鸭血粉丝汤这“新欢”后,就连店里原本的“头牌”炸排骨都遭了冷落。
毕竟天气凉了,排骨炸好后易冷,放凉后油固易腻,入口没那么酥脆,反倒炖肉、炖鱼卖得一直都好。
每日早晨起开始出售,一揭锅盖,鸭汤香气随着蒸腾腾的热气钻入店里围了一片的食客鼻中,粉丝一烫一捞就能出锅,卖完为止。
汤白,味厚,鸭杂脆,粉丝爽,吃完浑身冒汗儿,再走进风里都不怕冷了。
又因原料都是些肝、肠、血等杂食,价贱得很,便是虞蘅以贱作贵,将水烛柴火钱都算进去,也才十文钱。殷实人家觉得实惠,家境一般的,也能吃得起——
外头的血粉羹,用的是羊血,卖十五文一碗。
有那起初不爱吃鸭的客人被香气勾引,站在店前纠结犹豫许久才下决心小试一碗,咬牙试过后,竟黑转粉:“这鸭血不腥气,嫩比豆腐,比羊血还好吃。”
王献吃着,也觉得好,极力推荐谢诏:“你也尝尝,一点不腌臜,没下水味,就似吃肉一般。”
他只瞧见谢诏没点,不知人家早已经吃过不知多少回。
鸭血粉丝汤出来头一锅,正赶上谢诏被谢夫人打发来买小食。
虞记卖的正经饭食她也尝过,鸡头米甜羹、素炒茭白、茨菇咸菜汤,还有整条烧的鲤鱼,吃过之后,还是最喜那些小食,尤其辣脚子。
“今日新做了血粉羹,闻着辣,吃着香,谢郎君可要来一碗,或叫夫人尝尝。”虞蘅露出个客气殷勤微笑。
心想着,吃了这么些时日辣鸡脚,也该吃絮了吧。
另外,再看看照这位有名大酒肆东家的口味如何评价,也是她占便宜。
谢诏瞧那锅里,汤不知怎么熬的,又清又白,香气有鸭肉的醇厚,又无鸭骚,粉丝与豆腐泡、鸭杂都在里面涮过一道再盛出来,浇上勺汤,爱吃辣爱吃酸的,有虞记特熬的椒醋可加,不差钱的,还能单点一份炙得金黄油亮的鸭肉。
谢诏手比嘴诚实地拎了三碗回去,除谢大郎不爱吃鸭,其余谢夫人、谢大嫂一人一碗。
谢大郎闻着香气,近在眼前,却吃不着,抓心挠肺地馋。
向媳妇讨,惨遭拒绝:“往日我炖了鸭汤,你瞧都不瞧,偏外头的就好?”
谢大郎不敢答,怎么答都是个死。
谢大嫂一面臊他,自己吃得却香。照顾婆母那些日子,她也尝过些辣脚子,确实好。
谢夫人先呷了口汤:“嗯……味儿不错!今日这血粉羹哪家买的?”
谢诏小口慢嚼,很是斯文答道:“便是您爱吃的虞记,店家娘子新做了血粉羹。”
谢夫人先嫌弃他:“哪有你那样吃粉丝子,瞧我,这样嗦着吃才香!”
又赞叹:“小娘子好本事,憾就憾在不是我们家子女。”
又忧虑:“离得这样近,假以时日,买卖必然越发地好,岂不抢我们生意?”
说完又释然笑了:“先不说小娘子光攒够本钱多么地艰难,便是她手艺好,跟你们阿婆一般,也未必能调教出比我们还好的庖厨。我吃着他们手艺精进不少,是用了心的。”
后半句说的自家酒楼。
短短几句话功夫,便换了四种情绪,谢大郎与谢二郎瞧着一把年纪的谢夫人孩童般跳脱,无奈笑了。
谢夫人年轻时曾评价,天下庖厨手艺才高共八斗,谢诏祖母独占六斗,谢家庖厨共占一斗,剩余天下庖厨均分。如今已然修正了评价,虞蘅靠着随手辣卤的鸡爪和十文一碗鸭血粉丝汤,独占一斗。
用谢夫人原话说:“除你阿婆,再没有人能将番椒做得这样叫人牵肠挂肚的,吃了还想,便是你爹也不能。”更莫说酒楼里那些混饭吃的庖厨。
因为会用辣椒,直接拔高了虞记在谢夫人心中的形象。
要知道距当年航船回朝,辣椒等新鲜作物引起一时轰动,也才过去数十载,推广种植更是近十余年的事,性格守成些的庖厨,惯常烹调还是爱用食茱萸与芥辣调味。
虞记的血粉羹卖得好,客人知道是用鸭血做的后,更惊讶了。
一个见识广博的老秀才吃过后,很笃定点评:“与我当年在金陵吃过鸭血羹味儿别无二致。”
要知道汴京也有不少金陵人士,求学的学子、云游的道士、糊口的客商,还有……
“虞娘子,竟是你!”苏静云的小婢见了她,高兴得很,“苏娘子打发我来买血粉羹,要两碗。”
阿盼将她拉进来,朝门外左顾右盼:“苏娘子怎不自己来店里。”
“苏娘子正有客人呢。”
“噢。”瞧不见苏静云,阿盼便失望了,但还是打听,“苏娘子爱吃我们家血粉羹?”
“我们娘子是金陵人,听说虞记有地道鸭血粉,便遣我来瞧瞧。”
想不到,原来苏静云竟是金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