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薄荷排骨与卤肉拌面
本朝须得是正店才有酿酒资格,虞蘅的脚店虽不能自酿酒,却有经朝廷认证的酒水“销售许可”,若想售酒,可以向正店批发。
无论此时还是后世,从事餐饮行业,酒水盈利都是一笔不菲的进账,没有酒水,也会因此错失许多热衷小酌的客人,尤其入了夜,卖酒的脚店总比那些没经官府报备的食肆更热闹得多。
因此,在斟酌过“醉酒闹事”与“生意减半”之利害后,虞蘅还是物色起来。
东京七十二家正店,樊楼最大,三千脚店都从樊楼购酒,虞蘅找到管事打听,又觉得没优惠可谈,太被动,到底换了一家,离自家近不说,味道也很好,连她这种不胜酒力的吃了也不会宿醉头疼。
虞记卖的酒,大体上分浊酒、清酒与果酒、药酒。
浊酒价贱实惠,卖得最好,清酒则好入口些,家境殷实或做官的客人吃得多,果酒适合娘子与小娘子们浅饮,还有滋补药酒……虞蘅一般给上了年纪或体虚的人推荐。
有前面的积累,虞记脚店并没有经历刚开业的冷清阶段,何况店址又从幽深的巷尾搬到了显眼的街头,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选择一个好的店址,无疑是锦上添花嘛。
家远的戴官人很高兴:“如今要吃小娘子做的吃食当真方便,不似从前,还需踩着点儿排队才行。”
这位是从州桥夜市摆摊起就在的追随者了,凭她搬了两回地方,都能头一个找来。
虞蘅被这种吃货精神给感动,赠予他一碟炸鸡叉骨。
鸡叉骨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裹上面糊炸得金黄焦酥,戴官人满嘴油光,啧啧称赞:“这鸡骨吃着有豕肉味。”
同伴笑话他:“才吃两盏就醉了,一会回家莫要摔跟头才是。”
戴官人虚眼看鸡骨,奇怪道:“当真是我喝醉了不成?”
其实并非他醉得厉害,而是这盘鸡叉骨用的炸排骨剩下的油,自然沾上了猪肉味,虞蘅一笑,扭头嘱咐阿柳将藕孔里泥垢洗净些。
前面有客人点了招牌的“炸排骨”,又要了“鱼鲞烧肉”、“炒藕”、“醋芹”与一角碧涧酒。
炒藕须得现炒才脆甜,像炖肉这种功夫菜则是早就炖在炉子上,炸排骨也早炸好了一道,只待下锅复炸就能端上去,因味道好,也不怕卖不出去。
虞记的招牌菜,多以豕肉为原材料,譬如炸排骨、譬如八宝圆子,又譬如大名鼎鼎红烧肉,也有鱼、羊。
对于虞蘅终于肯开发羊肉菜单这事,阿柳很是赞同:“蘅娘子早该做些羊肉来卖。”如今市面上不管正店脚店,哪有不卖羊牛只卖猪肉的。
虞蘅看她一眼,她那是不想吗!
羊肉珍贵,不一定每日都买得着,虞蘅幽幽叹气。
因戳到她伤心处,阿柳招来了阿盼一个白眼。
阿柳不服气:“既闲着,怎不来帮我削藕,还有这醋芹,赶紧给客人端去!”
起初阿柳还顾忌阿盼资历久,如今也越发放开了,二人性格不合,互看不顺眼,就好似天雷遇上地火,争锋斗嘴是常有之事,为一点鸡毛蒜皮都能吵得不可开交。
这时候要么虞蘅出面把两人拉开,要么阿玲请走一人帮忙,才能暂且熄火。
阿柳支使阿盼做事,对方通常是不理的,可这次寻的却是正事的由头,阿盼很是憋屈地端走了那碗醋芹,再回来时气呼呼:“客人催菜,你的藕如何还没好?”
“这藕泥多,如何快得了?难道端上去与客人吃泥?”
唇枪舌剑地来往了一番,虞蘅听不下去了,往一人嘴里塞了块排骨:“吃。”
嘴里啃着肉,还要互瞪一眼。
虞记的炸排骨,头一天开张就广受好评,有客人吃光了整盘还意犹未尽,夹起最后一块问:“虞娘子这炸豕骨怎一股子清香,不似别家豕肉油腻腻。”
“很是!赵老叟煮的肉,我每回只能夹两筷,还得浇上杏酪,否则一整天吃不下饭。”
这是位爱吃猪肉的客人,想来是苏子的粉丝,戴一块“东坡巾”,穿大袖襕衫,年纪轻轻就续了胡须。
“爱吃猪肉”想来也是追星行为。
虞蘅笑道:“客人会吃,这豕骨炸前放了些香辛料腌制,想来是这缘故。”
不是她小人之心,厨中的功夫自己知道就好了,客人回去若做出来不像,或许还要怪你藏私,若轻易做出来了,又觉得花钱吃不值。
况且……才过了几天,如今市井中不知从何冒出来许多用香辛料腌制后的炸豕骨,竟惹得原先无人问津唯的豕骨价钱上涨不少。
自然不是上次那客人有意泄露,那客人问的时候,就在店内大堂,人多眼杂的,许是那时候被谁听了去。
都是混口饭吃的……虞蘅嗤笑,往油锅里下一把薄荷叶,直至炸得干瘪,才捞出来丢掉。
除了薄荷叶,炸排骨的火候、油温的把控,腌料的配比,都是缺一不可的组成,火候太过则排骨老,油温太低则面衣不脆、油津津,腌料不好,则腥臊味难除。
翻动片刻,一锅金黄香酥的炸排骨就又好了。
阿盼将炒藕与排骨端上去,这桌菜也就齐了。客人啃得尽兴,软骨都不必吐,用槽牙嚼得嘎嘣作响。
“还是虞记的炸豕骨香,不知怎么,外头的总缺点味儿。”客人感慨一笑。
同伴附和:“的确。”
阿盼认得这桌客人,先前就总来买灌浆——便是很能吃醋吃辣那两位西北来的太学生。
几个月过去,瞧着似乎更高壮了,也不知是不是蘅娘子给喂的。
二人点了四道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这是来吃饭的,那些来饮酒的,往往只点上一碟子炸排骨,或一碗炖肉佐酒。
周景与陆钰乃同乡,一同上京求学、又住在同一学舍,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自诩最了解陆钰之人。就似眼下,他都不必过问对方想吃什么,径直点了菜。
一碟脆生生炒藕,配以香蕈丁点缀其中,就跟白玉中几点黑珍珠似的,炒至刚熟便出锅,藕脆鲜甜;一碟醋渍过的芹菜,酸而爽口,极下酒;一碗油汪汪烧肉,肉块切得厚实又好入口,肥肉一抿就化,咸鱼鲞极有味,还放了两个鸡子……
周景用箸破开软嫩的鸡子,烧肉汤汁即刻浸润了鸡子黄,弱化了粉噎口感,就像在吃一块极嫩的肉。
就似虞蘅先前同阿柳说的,没有人会对一个小破脚店抱有吃大席面的期待,经济实惠、口味好的猪肉菜大受欢迎,实际上吃到好吃东西,人们多半只会想着下回一定要再来,而非嫌恶“什么这竟是豕肉我呸呸呸”。
当然这样的人也有,虞蘅今日便碰上一个,对方陪朋友来的,朋友吃得尽兴,他亦“勉强”动了几筷子后,很是诚实地配着炸排骨喝光了一角酒。
结果那朋友坏笑着与他说:“你最瞧不起的豕肉,吃起来如何?”!
“你这奸人!”算计他,忒坏!
虞蘅闻声赶来,瞧见杯碎了还好,对方脸色复杂黑沉得仿佛屋外密布的乌云,马上就是狂风骤雨。
朋友瞧见她,高兴招呼:“又见虞娘子!”
是王小郎的兄长,王二郎。
虞蘅微笑一下,有些不解问:“二位这是……饭菜不合口味?”
“很合,很合!”王献坑了裴垣一把,心情别提多舒畅,拉着对方就要告辞,莫要在这吓着人家小娘子。
裴垣亦压着满肚子火气,只想赶紧回去拿香茶漱口,拔腿就走。
“郎君留步——”
虞蘅眯了眯眼,一指墙面,客气和平道,“王郎君已付了酒菜钱,另还有一对杯盏……”
裴垣扭头去看,墙上挂着告示,一面写道“严禁酗酒滋事”,一面写道“损坏杯盘,照价赔偿”。
“……”
原来虞蘅仍旧担心四个姑娘家镇不住醉酒的客人,便贴了告示,多少能震慑些。
要知道,酒并不能使人凭空生出新的人格,只会放大原本就有的歪念。
所谓酒壮怂人胆,那些想借酒醉装疯的,一旦发现涉及金钱,有些棘手,便知道老实埋头睡觉了。
“多少?”裴垣深吸一口气掏钱。
“这酒盏买回来一对,是八十文。”
“……”掏钱的手一顿,“多少?”
虞蘅以为他嫌贵,看在王二郎与对方俊秀面庞上,还打了个折:“这酒盏也旧了,便收您五十文好了。”
不是,他像——
裴垣忍着蹭蹭火气,丢下一角银子,没要她找。
“莫说八十文,便是八十贯,爷也少不了你的。”裴垣冷笑走了,留下王二郎有些讪讪。
从灌浆那事起,二人之间就有些别着劲儿。前日对方才在太学博士面前摆了他一道,害他抄了十张大字,他方才还得意扳回一局,现下见裴垣真的恼了,又不知说什么好。
总不能叫他去哄他吧!
那多没脸!
虞蘅莫名其妙,这人莫不是有病,给他少算银钱还生气?
……罢了,贵人多半都有病。
“虞娘子何必……哎!不怪虞娘子,怪我鲁莽。”
原本还好,这五十文狠狠下了裴二面子,又不知会如何背地报复他了。
这光会使阴招的贼!
对了,谢二不就住这附近,寻他问问去!
谢诏对王献捉弄裴垣的行为,很不赞同。
王献佯怒:“好你个谢二!竟帮理不帮亲。”
“并非我不帮亲。”谢诏被他指鼻子骂,并不生气,合上书,缓声问道,“你焉知对方不食豕肉是因为嫌恶?”
王献看他。
“鲁国公夫人笃信神佛,至不沾荤腥,只食素蔬的地步,其实何至于此?然我等可以不信对方信仰,却不能糟蹋,蒙骗对方背弃信仰。”
王献听他这么说,嚷嚷起来:“他可不是不吃肉,只不吃豕肉罢了!”
还说不是清高!
谢诏则淡淡:“若他不吃,是因为不能吃,你罪过便大了。”
王献听罢,猛然想起自己有个远方表叔从不吃鸡子。
他娶新妇后,新妇觉得奇怪,以为对方是不喜鸡子,恰巧新妇擅厨艺,便将鸡子切碎混在旁菜中,送与他吃,对方丝毫不知,吃了个精光,结果没几时辰便喉咙肿大不能呼吸,差点丧命,好凶险!
王献脸白了白:“不至于吧……”
可上回、上上回的豕肉灌浆,还有更早……的确是没见过对方吃豕肉模样。
谢诏轻咳一声提醒:“裴府尹此次任职期满,应当便入六部任尚书了。”
王献哪里不清楚,更有小道消息传闻,裴府尹马上就是他老爹的顶头上司了!
少年情谊是不假,但也就穿裆裤时玩过那么几年,要是自己差点害对方命,依裴垣记仇性子……王献彻底醒酒了,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得得得,你莫说了,我这就登门看看去!”
吉双在王献走后,悄声问谢诏:“阿郎,裴郎君不是在我们酒楼吃过豕肉菜么?”
那一回,没人提醒裴垣那是豕肉菜,对方吃了之后还赞呢,给了许多赏钱,叫人问庖厨这是什么做的。阿郎恰巧在店里,知道后没让庖厨说实话,托词说是鹅肉。
谢诏点头:“子介鲁莽,今日是侥幸,若下回……”他止住了话头,避谶。
元六则惦记着王献嘴里说的炸排骨,连裴郎君那样挑剔的人吃了都说好,想必味儿一定很好?
兴冲冲对谢诏道:“阿郎还没用暮食,不若我去买些来?”
谢诏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头也不抬:“你自去吃就是,不必拿我做幌子。”
元六嘿嘿一笑,捞过吉双肩膀:“走走走走!”
走到半掩门外还能听见吉双抱怨声音:“你少吃些罢,往那一站我都瞧不见阿郎了……”
谢诏着实是个事少又宽厚的郎君,在这个年纪,旁的五陵少年还在斗鸡走狗,在家亦是呼奴唤婢以显大家风范,似他这般任小厮自去休息,夜深了,觉得饿了,不想麻烦厨房动火,自己带上钱袋子出门觅食的,几乎可以算“珍稀”了。
原本谢诏想的,自家酒楼还没打烊,便去自家吃碗鸡汤馎饦,可独自走出家门后,又觉得这样晴朗的夏夜难得。
头顶月色颇皎洁,泠泠如雪,照得路面亮堂堂的。近来夜晚多雨,莫说月亮了,连颗星子都没有,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原来已经六月中旬了么,怎觉得昨日才过了端午似的。
谢诏沿着巷子里的青砖路慢慢走,脑袋是完全放空的状态,漫无边际地想到什么是什么。
附近有几家大户,马车牛车来往是常事,人却走得少,故枣花巷的路显得很平整,还有些僻静。月光拉长他影子,笼在身上,镀了一层淡淡朦胧光辉,显得人有些清寂,清风也来眷顾,拂动广袖。即将七月的天气,已经不那么闷热了。
谢诏凭借极好视力,瞧见前方脚店里走出来几个勾肩搭背的酒客,再走近些,风一吹,带来对方身上味道,有些熟悉……哦,是自家酿酒。
谢诏抬眼去看脚店门口挂的招牌,写着“虞记”。不知什么字体,圆而胖,毫无笔锋可言……竟然有些可爱。
“可爱”一词,祖母常用来形容小时候他与兄长二人,还有家里那只猫。
不过猫已老,儿孙又生一堆儿孙,如今只能从猫脸上看出老态龙钟,瞧不出可爱。
祖母也走了好些年头。
谢诏蹙眉,想到,倒是新出生的那几只不知十几世孙的小猫,圆滚滚白绒绒仿佛江米团子,确很“可爱”。
再看这招牌,竟然与那些江米团子有些相像。
虞蘅瞧着门口可疑人影,在那苦着脸,不一会自己又笑起来……莫非脑子不好?
她对自己写的招牌很是满意,花体字,多么有艺术气息!
就连门口挂的灯笼,她都重新糊了两个,统一下字体。
这会正支使阿柳挂灯笼呢,阿盼抢了活儿:“我来我来,阿柳挂不明白!”
阿柳乐得清闲,却还是翻了个白眼:“够得着么,矮冬瓜。”
阿盼委屈:“蘅娘子你看她!”
阿盼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了,奈何跟阿柳中隔了有两岁多鸿沟,怎么拼命吃也补不上这点差距。
虞蘅选择装死:“客人吃些什么——”
谢诏听了一耳朵小娘子们的口角,有些尴尬,正欲走,却被叫住,这时候再走未免掩饰太平,太刻意,到底提脚走进店里。
虞蘅得闲了,亲自奉来菜单子。
夜深了,虞蘅几人已经轮番洗漱过,鬓角犹带水汽,穿一身素,这就准备关门关火了。若非谢诏站在店门口跟生了根似的,她都懒得招呼。
灯下,二人对上眼,都有些诧异,这不是那天那河边碰见那谁谁么!
谢诏与那双含笑杏眼对上,又挪开,想的是,虞……原来做灌浆与酸汤面的娘子,并非经验丰足的老媪,而是这样一位清丽女郎。
虞蘅则了然,难怪这位站在黑里那么久,想来是腹中饥饿又囊中羞涩,正纠结不下,被自己喊住,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
不怪她又误会,毕竟谢诏方才练字怕墨汁沾坏了衣裳,穿得十分简素,便是士子们人手一件的襕衫,多浆洗两次便发白发硬。
虞蘅照顾对方体面,将菜单子奉上后,便道:“客人看看可有想吃的?”
她留了话垫在那儿,若没有,起身告辞也不狼狈。
谢诏扫一眼,除却王献盛赞的炸排骨,还有很多豕肉菜……
他看菜单子功夫,虞蘅觑眼打量对方,啧啧,好纯情样貌。
若只生得好便也罢了,自来了汴京,虞蘅也很见过几位俊秀公子,远的不说她那便宜表兄、行玉小哥,近的似今日下午与王二郎作伴那位郎君,也生得一副如玉面庞,可都过于风流了。
本朝男子兴带花,文官中这种风气则更甚,影响得五陵子弟们,个个敷粉带花,比女子都捯饬得精致。
虞蘅当然也欣赏,这样的美人,即便有些脾气也叫人生不起气来啊。
但她还是更喜欢性征分明些的,似眼前这位,手掌骨节、肩颈线条、喉结起伏,还有眉骨与鼻梁,幅度都是那么刚刚好,又不至于太冷肃……虞蘅一寸寸向上扫视,最后落在对方眉眼,便矜持地收回了目光,心下一笑。
这样的样貌,不愁贵胄小娘子们不喜,只要学问还过得去,将来榜下捉婿,前程不就有了?
在心里揶揄过对方,虞蘅又正色:“郎君可看好了?”
美人虽美,却也不能耽误她打烊。
“便要个油泼面。”谢诏合上菜单子,淡淡一笑,“有劳店家。”
“好嘞,”
虞蘅收回菜单,顺嘴问,“可要什么添料?都有煎鸡子、炒鸡杂、卤肉、卤鸡子……”说一半,想起来这位拮据,便笑一笑住了嘴,其实还有好几种没报完。
谢诏不疑有他:“豕肉?”
“是啊是啊,郎君且试试,我们家蘅娘子做的豕肉,吃过都说好,可香了!日间卤的,这会子已经酥烂入味了。”
阿盼挂完灯笼,进来恰好接上,热情朝对方推销。
她浑身心思都在一会的夜宵上,催着阿玲给她就卖剩的鸡汤下馉饳,根本没认出谢诏。
虞蘅刚想解围,说卖光了,又恐阿盼拆穿,正纠结措辞,便听对方道:“也好。”
行吧,一碗油泼素面十二文,加上卤肉浇头,也才二十文……但愿这位不是勒紧裤腰撑面子的。
“蘅娘子怎下这么多面,蘅娘子也饿了?我分一半馉饳给蘅娘子吧,阿玲煮了可多。”阿盼亲亲热热凑过来,一口一个“蘅娘子”。
快打烊了,真叫人高兴!
虞蘅敷衍她:“你自己吃,我洗过脸了,不吃。”
“哦,那这是给那郎君的,那郎君要了两碗?”
阿盼听见的不是一碗么,难道自己听错……还是阿柳那厮胆敢使唤蘅娘子!
虞蘅轻咳一声:“不是……我这不是累一天了,胳膊酸手抖,不小心放多了面。”
这借口,好在是阿盼没心眼,换作聪明些阿柳,便要挑眉不信了。
阿盼果然心疼她:“那蘅娘子快歇着,叫阿柳来煮!”
虽只是寻的借口,虞蘅见她这般关心自个,心里熨贴得很呐,笑眯眯道:“行了,也差不多了,你们玩去。”
煮了平日一倍多些的面,又舀了格外多的一勺卤肉淋在上头,油泼面简直成了卤肉拌面!
虞蘅在心里唾弃自己,客气殷勤地将面送了出去:“客人慢用。”
谢诏举箸,忽而愣住,有些怀疑,这面?
第25章 第25章没肉炊饼
雪白宽薄的面片卧在碗里,乖巧地散发着莹白润泽。浇头也很丰盛,有炸豌豆、酱卤肉,切丁的腌豇豆与泡萝卜,因为量大,顶上一小撮芫荽葱末堆得冒尖。
谢家自己就开酒楼,他对市价不说了解,至少心里有底,这碗二十文的面条,实在过于丰盛。
开门做生意哪有想亏本的,店家娘子能短短时间便从夜市小摊走到市井脚店,不会是没筹划的人。
从初次见面联想到今日,谢诏似乎懂了。
他提箸翻拌,直至每根面条都均匀裹上卤肉与油辣子混合的浓郁汤汁,这才开动。
唔,好香。
院子里静悄悄,稀疏星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漏下,青砖地上疏影横斜。
虞蘅在厨房透过窗看见石阶上排排犯困三人,点头如啄米,不由莞尔,走出去拍拍阿玲脑袋:“地上凉!”
“噫,那郎君走了。”
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已经人去店空了。
阿盼探头张望,见桌上有什么反着光,便走近前瞧,嗬!竟是一角银子。
虞蘅不信:“我瞧瞧。”
还真是。
在手中掂了掂,少说有一两。
怎么,竟不是清贫学子么?
她只一愣,便明白过来对方意思。
当是她露得太过,叫对方看了出来。这角银子,是委婉向她解释,自己并非穷困人士,不需要她平白无故的善意。
这种事情当面纠正,未免叫人尴尬。
当然了,对方压根没必要考虑她尴尬与否,许多人光到被误会这一步,就要大发雷霆了。
虞蘅暗赞,这郎君不仅颜值高,情商还很高!
扭头看眼空空如也面碗,那样多,竟全吃完了。
她没说什么,将银子收进钱匣,催道:“快闩门去。”
“这郎君瞧着是个节俭人,出手竟这般大方。”阿盼乐呵呵。没想到一天快过去了,还能得这么多赏钱,今儿真是撞大运。
洗了碗筷,熄了炉子,又不放心地再检查遍门窗,这才打烊。
阿柳等大伙都收拾完了,才最后一个被推醒。
茫然抬首:“啊呀,打烊了?”
还别说,这会小姑娘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的模样,瞧着还挺可爱,声音含糊软糯,根本没有平日浑身是刺的扎劲儿。
阿盼哼道:“你就装睡躲懒吧!”
虞蘅温声嘱咐二人:“赶紧家去,莫在路上磨蹭,跟阿玲走大路!”
“哦。”阿柳呆呆愣愣地跟着阿玲回去了。
虞蘅目送二人走进漆黑夜里,叹了一声,与阿盼琢磨到底该在附近找间宅子叫两人搬来。只这又是一笔不菲银钱,眼下难以实现。
要阿盼说,搬家的事儿实在不必急。
阿盼呵呵笑道:“蘅娘子放心,就阿柳打人那手劲儿,寻常男子根本不是她对手。”
虞蘅“啧”一声,操心惯了,到底放不下心。
同一片月色,虞记小院的吵吵闹闹逐渐归于平静,谢诏吃得撑了,在府中散步消食,而王献在打听过裴府里暂且风平浪静之后,提溜着一壶好酒,几道酒菜,漏夜登门拜访,怎么看怎么心虚。
裴垣拿眼睨他:“你又作甚?”今下午不是才气他一遭。
想到被他坑的事儿,眼神顿时警惕起来,射向桌上酒菜!
王献忙摆手:“不是,你听我分辩,我是真觉得那炸豕骨好,若不瞒你,你怎么肯吃?”
裴垣大为不悦:“我是缺衣少食了,还需你来‘哄骗’我?分明就是你存心使坏,拿这起子市井贱食来污我的口。”
王献嘟囔:“那你不也吃了好些,后来还与我抢食……”
“谁与你抢了!”
裴垣声音猝然放大,直接盖过他后半句。瞧着似发怒,其实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隐隐泛红的耳廓。
“阿兄怎动这么大肝火?”裴五娘推门而入,面露不赞同。
王献立马站了起来,有些尴尬:“五娘?你怎么来……”
“怎么,我阿兄房间,我来不得?”裴五娘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王献倒不恼,一是被裴五娘忽然出现给惊的,一是裴五娘打小就这脾气,已经习惯了,一是对着个比自己小的姑娘家,计较未免失了风度。
裴五娘不仅怼他,也骂裴垣:“阿兄也太小肚鸡肠些,不过一道酒菜罢了,也值得与同窗计较?”
兴许是家族遗传,裴家人在好面子这事上异常地统一。
裴五娘则认为,阿兄为此较真,实在有失风度。传出去,叫人家以为她们裴家人都是小心眼的!
原本见王献主动赔礼道歉,气已消了大半,如今两人合起伙来说他,裴垣又不乐意了:“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与你个小娘子家何干?”
裴五娘冷笑反讥:“男人家?阿娘说过,成了家立了业的那才叫男人,与你个没毛小儿何干?”
这却是踩中了被催婚的裴垣尾巴,立时转移火力。裴五娘亦不是吃素,今日来早做好了准备。
也算王献倒霉,赔礼道歉变成兄妹俩拌嘴现场,都抓着他评理。
裴垣恨恨道:“我已忍了许久,今日实在不吐不快!子介你说,哪有小娘子家这般霸道的,稍不顺意便拿我做筏子,我若不认,便去爹娘处搬弄是非!实在可恶!”
他这么大人了,还总被阿娘训得狗血淋头,半点不像话!
裴五娘则冷哼:“阿兄性子越发小了!若非平日我劝着,恐怕太学中没一人愿意与他交好,王二你说,你是不是烦他!”
王献:“……”
他不知道哇!
二人这会子又都没将王献看作外人了,左右小时候穿裆裤一块玩泥巴是常有的事,再丢一次脸也不多。
裴垣近来嘴皮子功夫精进了些,很不留情面,到底把娇滴滴裴五娘给气哭了,竟惊动了裴府尹与夫人,匆匆赶来。
王献压根不想掺合,何况要是不小心瞅见裴垣那厮挨罚场景……嘶!趁乱溜之大吉。
裴夫人见平日当眼珠子疼的女儿被气哭,也动了怒,竟叫裴垣跪祠堂去,连暮食都不许吃。
幽幽香火下,裴垣百无聊赖地跪在蒲团上,数着案上牌位打发时间,脸色沉得能拧出水。
门口“吱呀”一声轻响。
“阿郎,?阿郎?”是行玉在唤他。
裴垣掀起一只眼皮:“作甚?”
“阿郎饿了吧?奴给阿郎送些吃食。”行玉讨好一笑,从怀中掏出个炊饼。
裴垣接过痛咬一口,嗤道:“这炊饼怎连块肉都没有。”
“只能委屈阿郎,与奴同吃这等下人饭食。”行玉嘿嘿笑起来,露出虎牙。
裴夫人不许裴垣吃饭,府尹也不敢说什么,行玉担心他饿坏了,偷藏了个炊饼送来。
裴垣没说话,两三口吃完一块饼,肚子还是饿。
行玉挠头:“阿郎想吃什么,奴去买?”
裴垣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你回去歇着吧。”
行玉蹲着陪了他会儿,见他不打算说,便起身要走:“恐怕夫人半夜派人来查,那奴便先走了?”
“嗯。”裴垣这回不掀眼皮了,没那力气。
一块炊饼叫他才开了胃,之后又没吃旁的,饿得很。
行玉走一步回三头:“阿郎,真不吃啊?”
“……”
裴垣磨了磨槽牙,“行,玉。”
行玉一激灵,立马不敢再磨蹭了。
可当他走出门外,又听见自家阿郎唤他:“回来!”
行玉挠头:“阿郎?”
裴垣沉默半晌,吐出一句,“没事,回吧。”
“噢。”
行玉走后,裴垣到底在冷硬的砖地上对付睡了一晚。
睡前饿得腹痛,竟然梦见下午在虞记吃的炸豕骨,金黄灿灿,比天边的太阳还耀眼,倏忽那炸豕骨也变大,他一人抱着啃,怎也啃不完。
次日被天光亮醒,发现自己枕着胳膊在蒲团上睡着了,手臂上几圈牙印不说,袖口处还有可疑水迹……裴垣大为光火,立刻回了院落吩咐行玉备水。
他要焚香!沐浴!
虞蘅一夜睡得极好极安稳,不晓得这些。
次日一早,就有熟客上门,拜托她做一桌席面。
“……某后日生辰,本该宴请同窗,奈何囊中羞涩,去不得大酒肆,还请虞娘子上心操办。”周景笑道。
虞蘅自然知道他是谦虚,对方可不是缺银钱的人。
虞蘅笑道:“蒙周郎君信得过,我今日一定多多操心这事。”
生辰宴,无非玩得好的几个同窗之间吃吃喝喝,不是什么正经宴席,没那么严肃,照着各人口味来就是了。
虞蘅特意问清周景席上诸人的口味偏好、忌口等。
周瑾大老粗,先前没考虑这些,连忙回头去问,还真问得一人不能吃芹,于是大赞虞蘅细致,饶是虞蘅一向脸皮厚,都不好意思。
店里常见猪、鱼、鸡鸭都有,虞蘅正琢磨着拟菜单子,这日一早,渔人送来两条大鲤鱼,一条两尺余!
便是小些的另一条,也有一尺多长。
虞蘅拊掌大喜:“便拿这鱼做个三吃。”
她千叮万嘱,叫阿玲这两日仔细喂着,别让鱼死了。
又于市井中瞧见有人卖野鸭子,活的,只得两只,立刻包圆了。
如此,当日菜单上便有了出彩的、不一样的菜色。
另再加几道小炒夏日鲜蔬,拌个水灵灵菠菜,再用林笋做个傍林鲜,冷盘也少不了,甜酱萝卜、酱豇豆、还有酱胡瓜炒鸡丁佐酒。
安排下去,这一日便也忙到了头,很快就到周景生辰当日。
晚上,四五个穿士子白襕的青年有说有笑走进了虞记。
甫一进门,便吸引走大片目光。
读书人,风度翩翩的读书人,走到哪都吸睛,何况这么一大帮。又尤其有几个生得眉清目秀的。
有胆大的年轻娘子,目光在他们身上徘徊,接着与女伴窃窃私语:
“左二那一位……生得最好。”
“我喜欢最右边那,高瘦高瘦的。”
……
本朝小娘子们大胆,反倒看得这几位不好意思起来。
虞蘅笑着迎上去:“给郎君们留了桌椅,便是里边那一桌。”
“……阿蘅??”
第26章 第26章酸菜鱼清炸鱼剁椒鱼头
虞蘅凝神去看,那粉面翠眉,幞头旁簪一朵木芙蓉花,方才满面春风与人谈笑风生,顺带朝周边小娘子抛媚眼的,可不正是自己久日未见的便宜表兄么?
她便也作惊喜状:“啊呀表兄,原来与周郎君竟是同窗,倒巧了!”
旁人也惊讶:“啊呀仁君,原来虞娘子竟是你表妹么?”
“早不说!害我每每去买虞记灌浆,总要排上小半时辰。”
亦有人佯怪揶揄:“竖子有如此貌美表妹,怎还三天两头往天香院跑?”
表兄妹这层关系落在旁人眼里,多少有些香艳。
韩祯被说得,有些尴尬恼怒,没好气地:“我才没!”
虞蘅心里没鬼,一点也不尴尬,倒是挑了挑眉。
怎么她前途光明的表兄,如今竟流连妓馆了么?
“虞娘子今日做什么好菜了,这般香,叫某等沾沾周兄的光。”有鼻子灵的,已经闻见后厨飘来的味了。
虞蘅引他们入座,笑道:“昨日得了两只肥野鸭子,正好清炖来吃,诸郎君尝尝。”
“野鸭子?清炖了好啊,清炖好。”周景很高兴,只花小店的价钱,却吃着了山珍,这让他觉得很有面。
“夏燥,食些鸭子是好。”几人絮絮叨叨地分坐。
此时上得台面的宴会,多半还习惯分席制,但在空间有限的脚店里,围坐才是王道。要虞蘅说,无论聚会还是酒席,也只有围坐才足够热闹氛围啊。
来的人比昨日周景报给她人数多了个,虞蘅清楚他们饭量,尤其周、陆两个,就怕原先的菜有些不够,紧急从梁下钩了条腊肉来,一半与青蒜叶炒,一半与做傍林鲜用剩下的笋跟豆腐蒸,香气立时盖过其他灶头去!
油津津腊肉下饭最好,要说下酒,还得是那一碟酱萝卜酱豇豆与酱胡瓜炒鸡丁的拼盘。
酱菜与咸菜还是不大一样,口味就不同,咸菜用盐腌,水分都挤干了,皱巴巴的,用来炖肉炖鱼比较好,酱菜则可以空口吃,没那么咸,解馋、下酒,有了放了辣椒,有的可能还放糖,嚼到后头有点甜。
格调也不同。
如果一人说他正吃咸菜配粥,旁人或许会觉得他有些可怜,穷得只能用咸菜来配白粥,而如果是酱菜,则多半会觉得此人噫有些情调,继而嘴馋,自己也很久没吃泡萝卜送粥了啊。
虞蘅觉得这刻板印象还是有些道理的,毕竟她去过一次首都,在著名酱菜店六必居买了些甜酱萝卜,结账前还沾沾自喜,自己逃过了跟团三件套,翡翠玉镯驴打滚,以为就几块萝卜能贵哪去,没想大几百就这么出去了。
后来虞蘅与同行朋友恨恨嚼着萝卜丁,一面吐槽,或许那店里的酱菜计量单位与MM豆一样以粒记也说不准。
但还真挺好吃的,回家后虞蘅自己琢磨方子,将六必居的味道学了六七成,带给同事,大家都说好吃。
佐酒开胃小菜,有这六七成足矣。
前头还只是热身戏,等虞蘅特地藏着掖着没说的一鱼三吃端上来时,才真叫这群士子开了眼界。
缸那么大一盆端上来,棕黄汤汁里,漂浮着的雪白鱼片、墨绿酸菜剁得稀碎,还有密密匝匝的配料,葱姜蒜是不能少的,花椒、晒干的番椒①红艳艳铺了一层,飘出来酸香,隔着老远座位都能闻见。
“蔚为壮观,蔚为壮观!”
一士子拊掌,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这鱼脍片得匀薄,浆汁想必已十足入味。”
这一看就是个十足的吃货。
旁的客人被他这夸张架势给唬住吸引,都伸长了脖子探头张望。
当然不仅汤汁入味,就连鱼肉中的骨刺,虞蘅都细细去了啊,为叫他们更好吃鱼的同时不耽误高谈阔论,免得被鱼刺卡伤,乐事变丑事,那就尴尬了。
嫩滑鱼片宛如豆腐凝脂般,尤其是鱼腹部分,一抿,化开,带着丰足的鱼脂香气。
底下还有些粉丝跟黄豆芽,几根切段的胡瓜,都已入了酸味,极下饭。
“嘶哈嘶,”有人嘴都辣红了,还哆嗦着去夹呢,“这煮鱼脍和着菜汤拌饭,尤好!”
周景见陆钰筷子一味只夹那道剁椒鱼头,忍不住叫他也尝酸菜鱼试试。
“鱼头有甚肉可吃……唔?”周景撇了一小筷,惊异地瞪了瞪眼睛,旋即用筷指着鱼头道,“嫩极!又鲜又嫩,不诓你们!”
那鱼头用酒、椒、蒜蒸了,没半点鱼腥气,两腮旁肉极滑嫩,点一些鱼头上的椒茸,送进口,瞧着颜色重,其实没什么呛味,咸辣辣的,很是开胃。
还有那清炸鱼,酥香得很,又不油腻,也不知怎么做的。
吃清炸鱼前,虞蘅见缝插针地上了清炖鸭子汤,汤味清,能很好去除客人嘴里的酒味菜味,才好品这道她得意之作。
说来做法简单,改花刀,裹芡粉,下油锅炸便是了,可里头掌握的功夫却不简单,最考验厨师使油的手艺。做这道清炸鱼,要油热而不沸时下锅,炸到表层芡粉变得微黄,鱼肉一块块地裂开,简单撒些花椒末与盐就酥香得很。
另还有小诀窍,炸食要用猪油色泽才好,才能金黄金黄,外头许多卖签食的,炸出来东西黑糊糊,瞧着叫人心生敬畏,便是这缘故,其实并不是她们换油少或怎样。
虞蘅教了阿柳,叫她试试,炸出来签食果然更漂亮许多。
吃多了大鱼大肉,再喝一口清淡鸭汤,再没有比这更贴胃的。
虞蘅适时上最后一道菜澄沙圆子,是道甜食,吃多了辣的咸的,好收收尾。
周景吃得红光满面,赞道:“虞娘子安排得好饭食,这鱼头我与阿钰爱吃极了,还有这酸汤鱼脍,放些粉丝子,酸溜溜的,真叫过瘾!还盼下回来,再能遇上。”
好眼光,虞蘅笑道:“郎君几位喜欢,便没白负我们几个挑鱼刺功夫了。”
又遗憾:“其实蒸鱼头最好还是花鲢,只是做清炸鱼,还得黄河鲤才地道。”
几人被她说得,又想尝尝那花鲢头蒸出来有多鲜嫩了。
“表兄吃得好不好?”虞蘅见韩祯一味地喝水,故意问道。
除了他,旁人都很能食辣,她“照顾”大家的口味,往几道鱼菜里加足了辣,至于韩祯,自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虽都是过去了,但到底当初被他异想天开的念头恶心过,小小的报复下,不耽误她向前走。
韩祯狼狈地用绢擦擦嘴角:“甚好,甚好。”
因虞蘅尽心,又吃得极有面子,周景付给虞蘅除却原先说好的银钱外,还有一笔不菲的酬谢:“有劳虞蘅娘子了。”
亦有不解探询:“虞娘子与韩兄是表亲?怎么还……”飘零至此呢?后半句有冒犯隐私之嫌疑,到底没问出口。
虞蘅亦坦然:“表了几层,沾亲带点故罢了。”她可不想背上“耽误”对方好前程的罪名,尽量划清界线才是。
不用想,韩祯肯定也这般觉得,只瞧他尴尬躲闪的目光便可知。
有门市井穷亲戚,叫他觉得丢脸了吧。虞蘅嗤笑。
亲兄弟尚有分家的,何况表亲。周景便也没多问,只陆钰似乎朝韩祯坐席方向看了一眼。不过他惯常一张黑面皮,瞧不出来喜怒,也无从判断这一眼什么意思。
次日,虞蘅正歇晌时候,韩祯一个人又寻来了。
“阿蘅,昨日不敢扰你,今日阿兄特来看看你过得如何?”韩祯又是那副温润表哥模样。
“不如何又能如何?”虞蘅眨眨眼,笑着给他倒了杯热茶,茶杯袅袅冒着白雾。
韩祯自进来起,便光顾着看她,目不转睛,端起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好烫!”
“噗呲”阿柳从旁没忍住笑出来。
在虞蘅面前丢丑,韩祯颇有些讪讪,却不能怪她好心,只能瞪阿柳一眼。
“阿蘅什么时候做得这般好饭食,我竟不知。”韩祯挪开话题,佯装关心问道。
其实他哪里不知,过去寄住在他家,虞蘅三天两头地做了花馔送过去,就为了满足他娘附庸风雅的爱好,累得胳膊酸疼,得了几回夸赞,却没个人叫她莫做了。
虞蘅自诩不是个记仇的人,却还是眯眼笑道:“我做的饭食再好,哪里有表兄前程学问好。”
“阿蘅你……”
就是再木头,韩祯也听出对方这浑身带刺的调调,与从前住在府里时,到底不一样了。
“阿蘅是在怪我?”
韩祯表情有些可怜,莫说他这张皮相,在虞蘅见识过好些俊秀郎君之后已算不得什么,便是还在韩家借住谨小慎微那段时日,她也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时若非我与阿娘那般说要纳了你,恐怕你就要嫁与陈员外做续弦了。我说那些,不过是权宜之计,我待你心意……”
“表兄慎言。”虞蘅依旧笑眯眯,“我与表兄,一清二白,哪来的心意?表兄要还想来往,日后当亲戚走动便是,千万莫再说些胡话。”
此人面皮极厚,说谎不打草稿,又不够聪明,一看就穿。
幸好没与他议亲,否则婚后自己要装聋作哑不成?
说钱氏要将她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员外做续弦,她是不信的。那陈家是找人来说过媒,阿盼都听着了,钱氏直接将提亲的媒人赶了出去。
不管对方出于私心还是旁的,为这一点,她没与钱氏闹翻。
虞蘅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对面那一壶,刚刚烧的滚热,入不得口,她这一盏却是中午镇了大半时辰的鲜榨果汁儿,清清爽爽。
端茶送客,韩祯却当做看不懂,还想说什么,阿盼与阿柳头一回这般团结,一人拎簸箕,一人提扫帚,哗哗扫起来。
“脚下,脚下……那边,那边!哎,这郎君您起开,不是我们店营业时候,您杵门口作甚!”
韩祯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是被“扫”出门的。
第27章 第27章七夕节抓马
一进入七月,暑热渐渐消退。
虞蘅将纳凉的竹篾子收了起来,感慨着七月流火。终于到丰收季了,粮价或许能下去点?
除了秋风外,紧随而来的还有乞巧、中元两节在后摩拳擦掌。
节日效应早早地就炒起来了,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还有州桥西梁门瓦子,北门南朱雀门、马行街一带最为热闹,车马盈市,罗绮满街,①到处是卖节物的商贩。
阿盼三个小姑娘结伴上街,禁不住这种热闹,也买回来一堆磨喝乐、花瓜与笑靥儿。
七月七本是女儿家们祭祀七姐、祈求心灵手巧的日子,因为牛郎织女的传说,还有那几首著名词目“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影响,如今已然开始与情人节扯上关系。
虞蘅不大喜欢这传说,但看在节日经济的份上,还是贴心地推出乞巧套餐,布置了双人桌椅。小店没有阁子雅间,便拿半扇竹屏挡着,略遮一遮,与旁的座位隔开,美观同时且具有一定隐私性。
真有好些出来会情郎的,还有附近住的几对小夫妻,官人与娘子撇下家中老小,独自出来过节,听了虞蘅推荐套餐,都很愿意一试,虞蘅便做了给他们端上来。
收钱时候的笑容便显得真诚多,哼单身狗又怎样,还不是能挣你们钱?
其实节前好几天,也曾有个脱单机会摆在虞蘅面前,不过她两害相较取其轻,拒了媒人。
上门说媒的正是先前有些恩怨的徐娘子。
沉寂了一段日子,自己摇身一变从小小食铺主人成了脚店老板,徐娘子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我娘家邻居侄子,人又踏实,又能干,去岁已在汴京置了业,家里买了两个奴仆,公婆又都是宽厚人,娘子一过门,便是享清福的命。啊呀呀,当真是门好亲事。”徐娘子拉着她手,还亲昵地拍了拍。
虞蘅借着躲羞的动作,将手抽了回来:“娘子美意,只是我如今无依无靠,上哪筹嫁妆去?故并不急嫁。”
时下嫁女,兴厚嫁,多数人家女儿一出生,父母便开始为其攒嫁妆,还有官宦人家因女儿多,陪不起嫁的,便叫女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竟夸张至此。
故虞蘅的托词也不无道理。
“这更是对了,”徐娘子拉不了她手,便一拍大腿,“这男方哪哪都好,就是眼光太高!要新妇颜色好,若能说得貌美新妇,便是没嫁妆也甘愿。”
徐娘子看一眼她,笑道:“一有这事,我便想到了你,你俩可不正是天造地设一对儿?”
虞蘅见对方并不识相,便以后世相亲婉拒手段挑剔起来:“在汴京置业?置的是何处业?在城内城外,地价几何?我身高近七尺,择婿必定是八尺男儿,还有这样貌……”
徐娘子被问得心虚,她说得含糊,却不想这小娘子一点不羞,不好糊弄。
男方家是置了业不错,却是在京郊的乡下,身高倒是凑合,可体宽也快赶上了……
徐娘子被她盯着看,禁不住招了:“嗨呀,对方样子是不甚好,才想着娶个漂亮新妇,不叫日后孩子面貌不佳吗!若非如此,哪还轮得到……”
她紧急憋回去后半句,收了邻居家厚厚的红封,不想将事情弄砸,喝一口饮子,调整过来,语重心长道:“我说你小娘子家,凭自个儿经营这买卖,攒嫁妆又能攒多少?既碰上还不错的,又不计较你家底薄,还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话里话外,颇有施了她大恩惠那意思。
阿柳听着十分不得劲儿,讽刺道:“既徐娘子说得这般好,怎自己不嫁?娘家又离得近,两家走动多么方便!”
徐娘子虽然守寡,其实也才二十五六,那邻居侄子二十有二,正是宜婚嫁之年。
在挤兑徐娘子事上,阿盼一向附和阿柳:“仔细瞧瞧,娘子长得也不赖,好好捯饬捯饬,或许还能与年轻娘子们争一争。”
徐娘子一噎。
什么叫“仔细瞧瞧”、“或许”,她长得本来就不……不对!
“我好心好意帮你们娘子说亲,你们便这样合起伙来讽我!好,真是好,当我好心是驴肝肺不成?”
徐娘子涨红了脸,瞧瞧虞蘅,笑盈盈看着她,半点没有斥责不懂事婢子或帮她说话的意思,越发觉得屈辱。
霍然起身,恼羞成怒地走了。
“说了好亲事与她!她又要不高兴。”阿盼嘟囔。
虞蘅瞧她那懊悔劲,越发阴阳怪气,倒在桌上闷笑直不起腰。
“蘅娘子太纯良,若非我们在,恐怕要被她坑骗去!”阿柳哼道。
便是最敦厚的阿玲也温言:“蘅娘子,徐家娘子不似厚道人,日后咱们还是少来往好。”
虞蘅心想这几个婢子当真是,对自己有滤镜不成?纯良?
不过虞蘅确也没诓徐娘子,看看眼下,有宅不大但够住,有店买卖还算红火,还有三个小喽啰撑腰,很不必急着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