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大捷“亲一亲。”
重骑踏得大地隆隆作响,谷东边军身披重甲,从模糊的天际之中撞了出来。雷鸣与云层翻滚,白袍银铠立冲破风雪,锐箭犹如一道漆黑的闪电,从天边劈到了眼前。
邓琛原想去捡龙雀刀,却被那箭镞困得动弹不得,他绷紧着下巴回过身,在这重重白絮里看清了数把霸王长枪。
“这是……”他不可置信地呢喃出声,“这是……边军?”
叶帘堂在这遮天的雪雾中站起身来,手中紧握着碎玉,慢慢道:“你们输了。”
从武卫营大费周章地引出南府军,却在南府营地里扑了个空开始,他们的行动就已经变得被动了。为了尽可能的减少损失,攻入焱州就成了武卫营的唯一的选择,可他
们仍然没能做到。
武卫营在焱州被叶帘堂消耗了大量兵力,再留下去只会造成更大的折损。
山坡上的精锐骑兵显然已经意识到大势已去,传讯兵将军旗一压,从山涧疾驰而过,朝着营地奔去,高声喝道:“撤退!”
眼前情势一乱,几里外的长弓就暂时没法威胁到邓琛。他黑眉压得低,不欲再同叶帘堂纠缠,捞起龙雀就翻身上马,山道上的精锐与他配合默契,迅速压成长排为他殿后,顺带给营地再次摆出“鱼鳞阵”拖延时间。
见状,叶帘堂迅速翻上方才长谷带过来的战马,一扬绳猛地朝邓琛追去。
“主子!”长谷见她孤身去追,身旁有没有空马,便赶忙跳着朝远处的虎壮打手势,虎壮心领神会,带着南府重骑追去。
山中的武卫营开始集体后撤,焱州城墙上的城门校尉捏着远火镜看,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忽地,城道上马蹄声驰响,王秦岳带兵从西侧直奔而来。
士兵们看清了叫道:“将军,将军回来了!”
“快开城门,”峡风不知何时落在了城墙上,指着女墙边上的砲车道:“用这个封路,别让武卫营跑了!”
城门校尉这才如梦初醒,吆着号子,扯足了劲喊:“扬砲——!”
话音才落,城堞上铁铰绞索之声骤起,士兵虬筋暴起,十指深陷夯土,哑声喝道:“放!”
一声令下,砲梢倏然倒曳,碎石尖啸着穿过凛风,眨眼就坠入武卫营撤退阵型的后方,只听战马嘶鸣,阵型从高望去忽如蜡融,连兵带甲都坍成一片赤泥。
邓琛在这样密集的砲轰下想要拨转马头,却不料被身后的粗腿马拦住了去向。刀光闪现,碎玉携着风雪刮断了邓琛随行骑兵的脑袋。
而被她这么一耽误,弹丸就已流散坠入了武卫营的精锐队伍。一时间,骑兵阵型如沸汤泼血,战马侧颈被灼,尥着蹶子侧身倒在雪地中,后面奔上的战马撞在它身上,将其背上的骑兵甩飞出去,脱手的龙雀刀掉落斜坡,翻起几块覆着白雪的黑土。
叶帘堂纵马困着邓琛的奔逃路线,她忽地感觉有什么东西擦裹黑甲,碎石溅在手上,蔓延出细碎的疼痛。
“砲车敌我不分,你拦着我也是送死!”邓琛怒吼出声,“让开!”
他话音刚落,身旁的骑兵在他的余光中忽然晃了两下,随即跌坐下马,军靴却还套在马蹬上,被狂奔的战马拖行在地,而他身后的骑兵避闪不及,绕不开了便踏着他的身子往前。
叶帘堂咽下口中腥甜,伏低身子躯马加速,任由风雪吹打在身,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看待宰的牛羊一般。
邓琛被她这一眼瞧得头皮发麻,身侧一僵,竟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
而叶帘堂就在这时动了。
她踩着马镫飞扑了过去,马神斜掠间,她右手直直套进了邓琛双臂漏下的缰绳中,腿脚一用力便于鞍桥倒挂,碎玉贴着邓琛耳轮削过,只带下半片皮弁缨穗。邓琛一惊,不待缨穗落地,反肘击其腕骨,惊怒道:“你疯了?!”
三寸铁护腕不是盖的,堪堪从叶帘堂手边擦过,却还是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坐下战马受了惊,四蹄搅起雪雾如瘴,叶帘堂没用腰间碎玉,短刃反手划掌肉,邓琛吃痛,手腕血甩上马鬃,那鬃毛登即结成赤绦。她趁机将右手翻手,想以此逼停他的奔逃,谁知邓琛在马匹蹀躞中用伤手带扯出套索——这曾是大漠南夷的招数,几年前被张枫学去改良武卫营。
叶帘堂没算到这招,邓琛单手绞紧绳索,眼下那牛皮环扣正锁住了她的右踝。正是这时,城头第二砲恰发,石弹凿于战马前蹄雪地,激起层层雪尘浪。
阆京战马嘶鸣抬蹄,叶帘堂忽借这颠簸之势丢掉短刃,碎玉直进,在飞溅的碎雨间挑断套索,还没来得及继续动作,半空中砲石尖啸着低掠而过,正中阵前大纛,玄鸟铜徽轰然坠落于前,邓琛带着叶帘堂一同滚身落地,倾倒的纛旗布幔兜头盖下,二人翻滚其中,碎玉与龙雀相斫,砲石的火星溅上旗面,火势倏地窜起。
火舌燎过邓琛束发,将军冠被这灼灼火光映亮,布幔上裹,邓琛就势解甲,龙雀出鞘追斩而来,刀风将火浪掀得更高。
叶帘堂后退避开,忽觉头顶滚烫,她一抬眼,瞳孔皱缩,原是玄鸟青铜徽就卡在枯木间,正正悬在她二人头顶。于是她抬手将碎玉反撩,却恰将悬垂的旗索带落。燃烧的布幔如赤蛇垂落,正缠住邓琛的衣袍。
邓琛猛扯龙雀驱打火幕,头顶银冠融作白浆滴落雪地时,碎玉已穿破三重焦帛,七寸冷刃刺入的瞬间,叶帘堂手腕急旋,冷光自邓琛右肋间楔入,直透肺叶。
刹那间,邓琛喉间涌出血沫,他却仍抬起龙雀,奈何一刀失手,错将叶帘堂束发的玉冠挑开,她乌发还未及飘散,碎玉已是更加深入。
着火的旗面恰在此时彻底崩裂,火蝶纷飞间,血珠淅淅沥沥坠下,邓琛伏倒在玄鸟铜徽之下,不再动了。
叶帘堂乌发垂散在侧,青袍早被赤血覆盖,她脱离倒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那燃着火光的青铜玄鸟。
南府军是地面凶恶的饿狼,渴望吞噬天上神鸟。
叶帘堂双眸被它映亮,她拆掉右手白布,尝试握拳,眼底的野望变成火。
狼子野心不再是笑话。
*
天光渐亮,战马疾驰在暴雪间,冽风吹得白袍猎猎作响。铁衣映素,兜鍪结凌,显得李意卿眉眼罕见的肃杀冷厉。
长谷方才遭人眼风冷扫,此时老老实实地纵马跟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先生!”虎壮带着重骑跑在最前,此刻回过首来高声喊着,“这边!先生!”
战马撞开飞雪,李意卿这一路几乎没有停歇过,也不敢停下来。朔风从前咆哮而来,挟火破空,摇曳的赤尾在苍茫里分外显眼。
“火里头!”虎壮情急下大喊:“大人在火里头!”
其实他只是想说叶帘堂在大火的那个方向,以免李意卿绕路,但这话落到李意卿耳里却不一样。他面色在刹那间更显苍白,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血渥缟地,穹庐之下,雪霰挟火雨纷飞。乾坤晦冥,银海沸腾。
火……
又是火!
折戟断刀斜插苍雪,战鼓声咽,那火光忽又炸裂般地腾跃,李意卿手脚冰凉,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往那处高地跑去。
长谷见他下了马就直直朝那大火奔去,吓得大叫:“先生!先生别……”
袍摆被这满地血渥浸湿,但李意卿早就顾不上其他,他踏过残甲尸身,眼中能瞧见的只有这雪地里疯长的燎原火。
不合时宜地,他仿佛又置身于三年前,那噩梦一样的雪夜。
明昭帝自刎前撞翻雪芸殿内的青铜树灯,火势沿着桐油一路蜿蜒,李意卿亲眼看着阖宫尽燃,煌煌宵中,是潘福掩住他的鼻目,将他从火光中抱离。
李意卿踏着雪坡向上寻,又好像奔在漆黑狭窄的宫道里。
他从前用了十五个年岁去见证一个庞大王朝的倾颓,那夜雪飘,火光里是千万宫人的呜咽,他就夜奔在哭喊里,抬眼看见昔日丹楹刻桷,画栋雕梁,尽数化作劫灰飞走。
父亲焚于宫火,手足残杀,叶氏遭遇暗害,宫中余人各奔东西。一时间,诺大的东宫只剩下一具蒙尘的空壳,从前辉丽的天地好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独自苟活在茫茫雪夜里。
“叶,”李意卿被绝望盈满,几乎像是在找寻救命稻草,“叶帘堂——”
天地浑然成火,亮得他无法视物。枯枝的断裂声响起,于是昏暗如棺的过去骤然飘远,现世的人将他与从前梦寐以求的死亡隔断了。
叶帘堂躺在雪地里,青袍赤了大半,李意卿颤抖着挨过去,轻轻去接她单薄的身形。
“李……”叶帘堂透过沉重的眼皮去看他,“……哭什么。”
李意卿心头一软,努力眨掉睫上薄霜,却忽地被人拉了过去。
于是风定下来,雪慢下来。
“别哭……”叶帘堂吻在他的唇上,似乎是笑了,“亲一亲。”
很冰冷,很柔软。
李意卿挨着她的额头,小痣在风雪间显得越发殷红,而他只惘惘地去盯她的眼睛。
“没事了……”
清亮的天光洒在叶帘堂身上,雪色是她唯一的映衬。
“没事了,李意卿。”
她的眼底有笑意,很淡,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李意卿只能更紧地拥住她,感受到她脉络徐缓的搏动。
“好冷,”暴雪之下,她也慢慢回抱住他,像是依偎取暖的两只小兽。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快点回去吧。”
第182章 昏睡纯白一颗心。
武卫营精锐遭边军一网打尽,待裴庆领人追向武卫营在城外的营地时却发现早已是人去帐空,战车辎重不要银子似的全都弃在了原地。
雪势依旧,南府军沿着银弦水一线绕着圈探查,确保没有潜匿未毙的正规军后,士兵们才开始动手清扫战场。
散落在战场的器械被尽数收缴,牛车拉着辎重“咯吱咯吱”的踩在才扫出来的狭路上。城门口士兵往石砖上泼了剩茶,
血迹被冲淡,腥臭的气息也随之散去许多。
方蹇明站在城门前,看着暴雪中有战马驰近。李意卿抱着脱力的叶帘堂翻身下马,两人像是从血坑里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脏兮兮。方蹇明见此吓了一跳,赶忙回首喊道:“还不去叫大夫!不对,叫许先生,快去把许先生叫过来!”
长谷跑马赶来,拨转马头道:“来了来了,快送主子进南府!”
大雪眼看着没完没了,南府里青石小径被白雪装点,侍从步履匆忙地穿梭其间,发出沙沙的碎响。檐下冰棱悬挂,映着窗边一树绿萼白梅颜色都亮了许多。
炭盆将里外两间都烧得暖融融,但屋内众人的面色却分外凝重。水珠敲在窗沿,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药童合了药箱,许元疏亲自写着药方,语气很冷,“牵动旧伤了。脚踝,双腿,手臂……还有她那双手。”
李意卿垂眸看着他写出来的方子,没有说话。
“从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轻易去动右手,她就是……”许元疏少见地动了气,剩下的话他咽下没有继续,只是抬头瞥一眼李意卿,“殿下倒是心大。”
李意卿的目光从药房转向榻上的人。
叶帘堂在三年前被毁了根基,身子本就不能算好,眼下为守城又是高强度战斗,又是一夜没合眼,照理说早就该撑不住了,她却还硬是撑到边军来,一路追着武卫营往东去,能清醒着等来李意卿都算是个小奇迹。
窗边帷帐厚实,叶帘堂总睡不好,这是李意卿特意为她选的遮光料子,可眼下她躺在阴影里,乌发铺散开来,显得她越发清瘦单薄,脸上更是没几分血色。
他胸口闷闷发痛,连呼吸都困难。
“右手今后别再握刀了,左手能不碰就不碰,您……”许元疏写完了方子,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瞧见他神色时住了嘴,眸中翻涌过什么,良久才吐出一句:“您也看着些。”
“我明白。”李意卿声音有些哑,他垂下帷帐,轻声道:“但,怕是。”
“难,是吧。”许元疏勉强勾了勾嘴角,补全了他的话,提起药箱时又道:“她就是这样,认定一件事就不管代价……您比我更清楚这些。我只是想说,日后……您……您还是别再放她一个人了。”
李意卿一整颗心都坠在那帷帐里了,闻言认真地点头。
“我也知道,今日焱州能迎来边军,靠的都是殿下。但……”许元疏有些失语,过了好久才舒出一口气:“若是您在她身边,她做起事来或许能有些分寸。”
“我明白了。”李意卿眼睫低垂,他听得很仔细,随后他看向许元疏,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先生教训得是。”
许元疏怔了片刻,他原本想推脱自己并不是想去说教什么,可他心里的确堵着一团气,怪李意卿,怪他又让叶帘堂受这么重的伤。
宗室就是宗室,许元疏说这些话实则就是在埋怨他,却没想李意卿竟真的认真听了去。
难怪。
许元疏掀开内室竹帘走出去时满脑子就是这一个词,难怪。
明昭帝将李意卿护出了好纯白一颗心,清澈得如同雪山滴泉。在皇城那样的地方竟也能出落得一尘不染,就算历经变故,身上却顶多带了些冷意,像是细雪,落到人身上只会打湿衣袖,却不至于狼狈。难怪叶帘堂愿意将一颗心放到他身上。
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竹帘被许元疏单臂拨至身后,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样残酷的落差使得他从里间逃了出来。
这根本不公平。
心脏泛着酸意,许元疏垂眼去看腕上那串红玉珠。这串珠子缠在他手上三年,即使他再怎么仔细,也难免黯淡了。
这样根本不公平。
倘若李意卿生在许氏,他又如何能成这副模样,倘若他是生在皇城的明珠,或许也……
可世间哪有这么多倘若。
许元疏说不清那一刻对李意卿是什么感受,是羡慕还是嫉妒。他分不清楚,只是觉得像是有刀剑挑开他的皮肉,露出他用心埋藏在皮下的拙劣。
他觉得很疼,所以逃了出来。
药童提着药箱追过来,瞧见他的惨白脸色,仰着头问:“怎么啦,先生不舒服吗?”
“没什么。”许元疏揉了揉他的脑袋,刚想说什么,周遭忽然呼啦啦围上来一圈人。
方蹇明斟酌着语气问:“先生,叶大人她……”
许元疏茫然了片刻,随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带着众人走到廊下。
他们都是叶帘堂的心腹,许元疏信得过,但他还不知晓叶帘堂想不想对外透露伤势,只缓和了心绪,低声道:“需得静养。”
“静养?”
“那到底伤的是重是轻啊?”
“蠢材,定然是重伤了,哪有小伤需要静养的?”
“你才是蠢材,小伤怎么不需静养?当初我嘴里燎了个泡,我娘也叫我静养了三日呢。”
“哎呦听记大人,您那是矫情……”
许元疏听着底下众位大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轻轻摸着腕上那串红玉珠。他今日心情不佳,趁着没人发现,便斗胆先行遁了。
*
叶帘堂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放松下来,逞英雄提剑淋雪造成的后果就开始逐渐显现,眼下她盖在厚衾下的面色煞白,鬓边都是冷汗,躺在榻中似乎正忍着没法承受的痛楚,犹自发着抖。
院子里侍从来来去去,又是端药又是呈水。李意卿守在榻边不让旁人插手,用湿帕子替叶帘堂擦了汗,将要喂进她嘴里的药都先亲自尝了温度。
叶帘堂昏着,药不好喂,李意卿怕她难受,便仔细着用小匙给她抿。一碗药下去,他的手也僵了,但好在药是喝了进去。
李意卿替她掖好被角,胸口的愈发闷闷。
叶帘堂身上到处都是伤,他一刻不离地仔细看着,害怕她翻身压坏了伤口。她此时似乎是被梦魇住了,眉心无意识地簇起。李意卿看着难过,便伸手轻轻抚过她眉心。
他的指尖冰凉,叶帘堂或许觉得舒服许多,眉间皱褶缓慢地舒展开来。见状,李意卿的眉心也随之松了松。
南沙方才从武卫营手中死里逃生,军情事务不断地被送进府邸,都是些要尽快决断的案务。李意卿不想从叶帘堂身边离开,但又怕讨论案务要情的讨论闹得她睡不好。便让人在外间支了个小桌,里间由侍女代为照顾,每隔半炷香进来看一眼。
长谷端着药碗进来时,便见李意卿正垂眸按着军务看,王秦岳站在桌前轻声说着:“……在银弦水一带建狼烟台,南沙岭原这片就有了照应。那护城河?”
“河底尽快清理疏通,先引银弦水的河水过去,”李意卿抬眼看见了长谷,示意他先将药碗搁在桌边,继续道:“如意陉也可以扩建,将谷东和狼烟台这一线连接起来。”
“是。”王秦岳抱拳应了。事务已经理得差不多,他抬眼见李意卿目光已经瞟向内间,识相地先行告退。
李意卿微微颔首,站起身时对着长谷道:“你先将药……”
话没说完,忽听里间“哗”地一声响,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还没等侍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李意卿便已掀帘进去了-
叶帘堂眼皮烧得发痛,瞧见眼前是满山遍野的白骨与尸身,像是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一样在那赤红的流血里左右摇摆。
飞雪带着众多尸身的鲜血上涌,叶帘堂看清这战场上的绝大多人都死不瞑目。他们的泪水结成白霜挂在眼帘,被鲜血覆盖的睫毛之间闪着奇异的光。
“叶……”
逐渐地,从这些残骸中流出的鲜血朝她覆过来,在风雪中,叶帘堂能清楚地听见它流淌时细碎声响,如同被风吹动的河流,它涟漪着淌,然后漫过她的四肢,颈脖,口鼻……
她听见骨头破碎的声音,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叶帘堂……”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她听不真切,只觉得身体脱溺在这血水之中,
逐渐喘不上气。她用力踢蹬,却什么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着这赤红覆盖……
“叶帘堂——!”
这一声呼唤如刀剑淬火,一剑斩开那血色漩涡。
她叶帘堂陡然睁开眼。眼前血色尽褪,逐渐被漆黑覆盖。李意卿在这帐昏暗下捧住了她的脸,安慰似的倾身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说:“没事了……”
空气再度灌进她的身体,叶帘堂喘息着,下意识凑近了去闻李意卿身上的味道。
“没事了,”李意卿用指腹轻轻蹭着她的脸颊,柔软的嘴唇贴在她因惊惶而略有湿润的眉眼上,学着她晨时的语气说:“亲一亲。”
他柔软的乌发垂在叶帘堂耳边,很浅淡的梅香,扫得她有些痒。
叶帘堂脑袋昏昏沉沉,只觉全身都浸在热汤里,连同一点点清醒都被煨熟了。此刻在李意卿怀里像是只困得东倒西歪地雀,贴着那一点冷凉就又睡去了。
第183章 分杯“这酒,我只想自己喝。”……
翌日卯时,暴雪仍在下。
叶帘堂这一夜睡得不安稳,她夜里吐了两回,将白日里那点好转的迹象吐了个干净,李意卿不敢休息,一直转在她身边伺候。
“李意卿……”叶帘堂靠在帐中低声说着什么。
李意卿用小勺将最后一口汤药喂给她,闻声俯身替她擦了嘴,问:“怎么了?”
“苦。”叶帘堂鼻子不透气,说出来的话都闷闷的,“我苦。”
“我给你冲了蜂蜜水,”李意卿的声音很轻,“但只能喝一点。”
闻言,叶帘堂顿了片刻,最后用很重的鼻音“嗯”了一声,明显是不怎么愿意。
李意卿无声地笑了笑,他很乐意见到叶帘堂这样小孩子脾气的一面。从前好像都是她来照顾他,如今反过来,他很开心。
于是他转身去拿干净勺子,叶帘堂脑子昏昏沉沉,眼前看不到他,又小声问:“李意卿呢?李意卿去哪里了?”
“在这里。”李意卿端着白瓷坐回榻边,小勺装着碗壁发出很清脆的声响。他怕叶帘堂不舒服再吐,于是只给她喂了几勺,将嘴里那点苦味压下去。
叶帘堂喝了蜂蜜水又重新躺回去,半睁着眼睛不知在看哪里,忽然问:“李意卿,我的扇子呢?”
“竹扇脏了。”李意卿想起那扇面上那突兀又难看的血点,替她盖好衾被轻声说:“我给你做一把新的。”
“你做?”叶帘堂眨着眼睛问。
“嗯。”李意卿笑了笑,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那我想要檀香扇。”叶帘堂说:“我在溟西见过,好漂亮。”
檀香扇的扇骨由檀香木制成,那里头的工艺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出来的。于是李意卿略有些诧异地抬眼,正好对上叶帘堂狡黠笑着的眼睛。
李意卿看她精神比刚醒时好了不少,于是俯身亲了亲她眼角,好让她能闭上能眼睛,温柔的声音也带着笑,“我亲自做啊。”
“你做。”叶帘堂点头。
“行啊,等你好了,我亲自给你做一把。”李意卿说:“你自己要的,丑了也得拿着。”
叶帘堂将半张脸都埋在衾被里,闷闷笑了起来。
李意卿悬着的心稍稍落下,用手挨了挨她的额头,似乎不那么烧了,于是在心里悄悄说:“快点好起来吧。”
*
凛风吹动,北衙檐角冰锥如倒悬利剑,直直刺破辰时打梆声。案角烛火晃动,诏狱冷如鬼窟。
蓝溪从外头掀起厚帘,狐裘从帘后显出,腰间佩环随步轻响。她朝着如今坐守诏狱的蒋再杞行了礼,笑道:“严寒难挨,各位大人当差辛苦了,咱家想着这诏狱湿冷,不好过冬,这不,特意送了凤碳来。”
语罢,她掀着厚帘朝外道:“磨蹭什么?还不赶快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内侍监的小太监们躬身走进,人人手里都抱着个黄铜盆,其中以白檀木铺地,碳屑用蜜捏成双凤,其温而芬芳。
小太监们将炭盆搁在堂内四角驱寒,无焰而有光,是用北蛮进贡来的瑞碳打底,能燃五六日。
冬日本就冷,蒋再杞握笔的手都要冻僵,见此却拧起眉头,站起身时一双手慢慢伸向背后的黢黑铁矛,“公公这是做什么?”
蓝溪驻足案前,靴尖还沾着点薄雪,目光自上而下,“瞧将军的手。”
蒋再杞右手握矛,一双手冻得通红,冻疮从甲缝里延伸而出,他喉间滚了滚,忍着气道:“下官不过是北衙戌卫,平日里握的都是这冷铁,自然是比不上蓝公公貂裘帐暖。”
言语间,炭盆静静烧着,椒兰香混着谷东特有的松脂气漫过堂内,蓝溪顺手将麂皮手套置入桌角的炭盆中,脂玉般的指节轻轻叩击盆檐,笑道:“将军还是不明白。凤炭燃至子夜,能融化的可不止三尺寒冰。”
“你……”
“多暖和啊。”蓝溪垂眸,“将军不仔细感受一下吗?”
话音才落,桌角边的炭盆却忽地爆出火星,蒋再杞下意识看去,忽见那炭灰里半掩着鎏金竹节熏炉——正是三年前张太后赐给其卧病老母的暖手炉!
“三年前张氏入皇城,可没少了将军的功劳。”蓝溪笑着看他,“怎么今日忽然高风亮节了呢?”
蒋再杞握紧铁矛,“……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蓝溪慢慢道:“南边递来了军情。”
“是武卫营的消息?”蒋再杞一顿,抬眼道:“你要见张枫。”
“不是我要见,”蓝溪拢了拢狐裘,说:“是陛下。”
蒋再杞下意识睁大眼,霜须扇动,“陛下,陛下要……”剩下的话他急忙憋停在嘴里。蓝溪今日没以永淳帝的名义过来,反而是送炭盆威逼,这只能说明……
蓝溪只是笑了笑,问:“将军,咱家能进去了吗?”
闻言,蒋再杞不敢再阻拦,只得侧身带路。
蓝溪向后看了一眼,说:“狱里冷,也给大将军带上炭盆吧。”
“是。”小太监俯身捧了堂角的凤炭,躬身跟在蓝溪身后。
北衙诏狱乃是前朝冷宫所改,玄铁闸门下积着的是三层冰壳。甬道两侧石壁渗出青黑苔痕,蒋再杞提着灯笼走在最前。
狱墙夹层增塞着苦艾与雄黄,却依然盖不住陈年的腐肉气息。虱虫冻毙在墙根,朔风从狭小的窗口涌进,呜呜似夜哭。
抱着炭盆的小太监也打了个寒颤,饶是炭盆也没法使他安心,一抬眼,却瞧身前的蓝溪公公仿若未觉,自如地穿行其间。
牢门被“哗啦啦”打开,蓝溪走近,瞧见张枫躺在牢室破席中,天下军马大将军的腰牌早被剥去,双颊微凹。他翘起一只脚,另一只则老老实实地搭在席面,踝上扣着的链锁上刻着刑部的印。
庭无谋臣,旁无侍者。听见声响,张枫慢慢撑起身子,“你来
了。”
蓝溪没有开口,只是微微侧身,她身后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将炭盆搁在张枫身边,躬身退了下去。
“哦,还想着我。”张枫黢黑的手抚住盆沿,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渗入骨髓。
“今日冬至。”蓝溪跪坐在他对面,将一直拢在裘衣里的食盒提出来,摆出来放至他手边,道:“饺子。”
张枫没动,只问:“武卫营呢?”
“邓将军败了。”蓝溪垂眸盯着食盒,说:“陛下要我将他带给你。”
语罢,便有人双手奉上木匣,伏跪在地将它推至张枫膝边。
寒风一点点吹起来,张枫侧眸看着那木匣。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日光从窗缝斜斜朝进,亮了张枫膝前的石地,细小的尘灰浮在其中,他只觉得这日光和刀光一样刺眼。
蓝溪瞧见张枫慢慢抚上那木匣,出声道:“大将军见了怕是没胃口,还是先用饺子为好。”
张枫充耳不闻,木匣掀开,他看见从前志得意满的眼睛如今已成了两颗灰冷。
“大将军,我一直想问,”蓝溪抬眼,“您镇守南沙多年,击退南夷,就要功高盖主,分明赢下了每一场仗,却仍旧得不到好结果,为何还要……”
张枫没有抬眼,就在蓝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地开口,“你是想问你父亲的事。”
蓝溪一怔,点了点头。
“实话说,我不知晓。”张枫唇角动了动,“我打的每一场仗都为张家铺下了荣华富贵,而在即将走到断头台的那一步时……”他忽地笑出来,“我带兵把那把刀折断了。”
“您……”
“我知道外头人是怎么称呼张家的,”张枫说:“劫天子贼嘛。”
蓝溪默然,没有说话。
“李意骏让你把邓琛的头颅带给我看,他觉得杀了我就完事大吉了?”张枫撇着嘴笑,“亏我教了他这么久,蠢货……我劫着他,至少还认他这个李氏江山,但外头那人呢?哈哈……她姓叶!将朝廷的镇南军改成南府军,划到自己手底下啦!他以为送武卫营去南沙,谁胜谁败与他而言都是好结果?错啦!大错特错!我与他才是一家人!那叶氏杀进来,第一个就要他的脑袋!”
他摇着头,好像看见从前的自己跟在明昭帝身后,像是一道影子。西南的风沙大,张枫忘不掉自己在沙场一刀刀,一步步的将张氏拼出名头。
“所谓当权,不过是人心向背,他想看武卫营与叶氏两败俱伤,但实则是用武卫营喂饱了叶氏兵马!今日后,世人如何看我阆京,又会如何看她叶帘堂!”张枫骂道:“朝廷式微,她叶帘堂反而成了那个战而不败的奇主!蠢货!愚不可及!”
天子暗弱,党争不断,这次南下李意骏根本没做好准备。他先是借张枫之手启用了武卫营,却只是将他们丢去了南沙城外摆姿态,以此来告诉天下,叶帘堂还是个反贼。
可是之后呢,李意骏没想过。
“他把战争当儿戏,阆京兵败是必然。”张枫缓和下情绪,摇了摇头,推开食盒,只问:“有酒吗?”
蓝溪回首去看蒋再杞。
“……有。”蒋再杞侧眸对着狱卒道:“去拿。”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蓝溪来,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永淳帝容不下他了,饶是一直与张氏不对付的蒋再杞,这时也觉心中漫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黄酒被端来,张枫拿过一整坛,慢慢拆解着其上的灰布。
蓝溪看向狱卒摆在她二人面前的酒碗,问:“大将军不与我分么?”
“梧桐已老,冬日至。”张枫抱着酒坛,说:“这酒,我只想自己喝。”
“何必。”蓝溪轻叹一声,“当年将军若是肯分了这杯酒,如今或许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要来分您的命。”
“这世间不过你杀他,他杀我。今时我输,只是时机不对,这没什么。”张枫笑着,仰头灌酒。
蓝溪握紧了手掌,只抬眼看他。
“……他们要分我的酒,”张枫一口气将一坛饮尽,哈哈笑着。坛中酒倏然飞出,这浑浊的酒液被日光抻成一把昏黄的龙雀刀。张枫醉意醺然,向后仰天倒去,扬声道:“好啊,拿去!”
鲜血迸溅,洒进了蓝溪手边的酒碗。
第184章 困境新血覆旧血,新城补旧城。……
蓝溪前往北衙诏狱时,李意骏正坐在金銮殿与众位实干派的朝臣议事。
“什么?边军南下了?”周言皱眉转头,目光转向“冯督察此行从北边过来,可有听得此事?”
冯桐喆是咸元年间的探花郎,他生得面目端正,从前被赐婚于清河长公主,最后因着长公主惨烈的收场而不了了之,如今三十有四,无妻无子,张氏入主皇城后便只在阆京作了个手拿三城各地青官考评的督查使。
闻言,冯桐喆赶忙将杯中热茶饮尽了,起身道:“臣一路行来,确实未曾听到风声。”
“怎会如此,”李意骏身子微微前倾,“一点风声都未曾有?”
冯桐喆应了一声,拘礼道:“往来车马照旧,也未有人心惶惶的迹象,”
“那就是早有预谋。”周言压低了声音:“臣从前与叶氏一同前去谷东,谷东边军……不,那时还只叫谷东禁卫军,其中禁卫军校尉虎氏便是由叶氏一手提拔。要说校尉倒戈……倒也不无可能。”
“谷东灾情严重,颢州粮仓要以龙骨关为重,怕是紧不过来边军,如今阆京以粮草借兵南调,他们没理由出尔反尔啊……”李意骏眉心拧起,“难不成叶帘堂能负担得起?啊,冯大人快坐。”
冯桐喆再行一李,沉吟了片刻道:“从前镇南军的军粮都由桑州承担,可桑州粮仓在南夷退兵时便荒废下来,当初张大将军进兵前两年就已见了底,靠的都是朝廷发下的赈济。”
语罢,冯桐喆抬眼拜道:“陛下,朝廷这些年入不敷出,各州协调赈济更是复杂。边军南下之事您先莫要着急,贾氏还在城中,待臣等议出法子,派人南下谈涉,未尝没有周旋之地。”
闻言,周言神色微变,悄悄去瞟龙座上的永淳帝。
李意骏高坐龙椅这些年,早就听各路世家朝臣将差事打马球一样抛来抛去,从没有过这样干脆的态度,当下听冯桐喆这般说,不禁挺直了腰背,就要下阶来扶他起身,“爱卿快快请起,若此事能成,朕这就给你批调令!”语罢,他侧眸去看身边的内侍,道:“去,快去将贾氏请进来。”
那内侍领了命,就要快步走到门口,却听周言开口,“陛下,那贾氏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跑?”李意骏怔住,“朕手里还捏着他们贾氏的欠条,他跑什么?”
周言喉间滚了滚,说:“臣与冯大人想法一致,便想着与贾公子一同入城面圣,辰时便等在贾公子常歇的芙蓉酒肆下等了,却迟迟不见人影……臣派人进去一问才知,那贾公子早就携包袱走了。”
此话一出,殿内众臣便互相使使着眼色,沉不住气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见状,冯桐喆沉声道:“朝廷用粮本就是常有的事,那欠条签下本就是失了规矩,如今朝廷愿意给他们贾氏这个面子,欠条也签了,他又为着什么跑了?”
“大人有所不知,那贾氏大公子本就是个油滑的铜臭生意人,此番定然是见武卫营败在南沙,见风使舵!”有人出声。
话音刚落,殿内的私语便嘈杂起来。
李意骏僵在原地,问:“怎么城门郎未曾上报?”
其实这话一出口李意骏就知晓自己犯蠢了。先前张氏是这皇城的头,城内禁卫羽林都凭靠他的调遣,皇城里里外外,基本上带刀的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如今张枫以罪臣之身入了牢狱,李意骏虽提早清洗了身边人,却总有遗漏疏忽的地方。
看来那放了贾氏离开而秘而不宣的城门郎就是漏缺之一。
如今朝廷没粮,谷东经三年前那场灾荒元气大伤,如今颢州粮仓所剩无几,也是在勒紧裤腰带过活,岭原战火才熄更不用说。眼下就连唯一能指望的溟西也早早跑路,谁都靠不住,阆京怎么办?
至此,殿内原先的喧闹一降,气氛骤然冷了下去。炭盆烧出碎响,却仍驱不散十二月份的寒气。那冷风顺着每一道缝隙延伸进来,凉得众人喉间发紧。
冯桐喆的目光扫过殿内众臣,朝着李意骏行礼道:“粮食是大事,如今国难当前,臣愿散家财以济百姓。”
百姓是根基,如若连阆京的百姓都吃不饱了,那大周的命数就真该尽了。
周言一听这话,赶忙出席跪在冯桐喆身后,额头抵在冰凉的石地上,朗声道:“臣等在所不辞!”
这一声如银瓶乍破,使得席间呆坐的朝臣们恍然惊醒,纷纷出列跪拜,齐声道:“国难当前,臣等在所不辞。”
好像从永淳末年开始,整个大周就常年发出冷风穿堂时的尖啸声。李意骏穿上龙袍,却总能闻见金绣线细细密密间的血绣味。新的血覆盖上旧的血,就好像新的皇城修补旧的皇城。于是阆京上空总飘散着灰
尘,这些灰尘越来越多,逐渐遮蔽天日。于是李意骏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底下乌黑的脑袋低垂着,李意骏对他们每个人的面容都模糊,但知晓他们都是忠臣,甘愿将一生都溅在史书上的。于是轻声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多谢。”
内侍抬眼,见李意骏摆摆手,对着底下道:“下去吧,下去。”
众臣起身,俯身称是。
周言坠在队末,刚要跨出殿门时瞥见了立在门口躬身送人的蓝溪,他眸光微转,看到蓝溪袍角的一点血渍,便什么都明了了。于是他不再耽搁,快步走出金銮殿。
冬日冰冷,李意骏有些疲累地靠在龙椅上,瞧见蓝溪从殿门处走进,他才想起北衙的事情来,心中顿时不知涌出什么感觉来。直到人走近了,低声唤一句:“陛下。”
李意骏屏退左右,缓慢地将眼睛闭上,良久才问:“他呢?”
蓝溪低声说:“已经去了。”
“去了?”李意骏有些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心口一时茫然,“他……”
“是,用的是龙雀刀。”蓝溪将食盒从裘重提出,饺子已经凉了,她说:“将军没动。”
“那……”李意骏抬眼去看她,问:“你看着?”
蓝溪点头,说:“是。奴婢亲眼瞧着。”
李意骏心绪一时空茫,他目光一寸一寸挨过脚下延伸的水磨青砖。从前张枫就站在他身侧前,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在,李意骏就永远看不到对岸。
而如今,张枫走了。是自己亲手移开的。
这其中所有行起来时觉得万分困难,可等真到了这一刻,李意骏只觉得太轻易了,轻易得让他不敢相信。但他的目光已经走到石砖尽头,视线上移,那里是一片清亮的天光。
三年前皇城一场大火,张枫走了进去,而那些被他遗留下的一切却并没有随他一起消散,而是纷纷落到了李意骏的肩上。
李意骏有些想哭,但眼眶却干涩。
罢了。
他转过身,走进殿内更深的晦暗,独对残破的王朝。
*
出了皇城,冯桐喆应邀去周言府上一聚。
他们二人从前都师从陈祭酒,周言出身乡野,没少受冯桐喆照抚。眼下桌前小聚,几盘凉菜,先前积累在二人间的岁月就都散去了,两人换上常服,好像又回到从前在翰林院办差的日子。
“你才进京,我却用这粗茶淡饭招待你,”周言歉疚地笑了笑,“真是对不住兄长。”
“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我就只想这口小菜。”冯桐喆饮着茶,“三城良田都被这几场战役踩光了,如今菜要比肉贵。”
“实话说,兄长,倒不是我吝啬啊,”周言掐一根水灵灵的黄瓜,没让厨房削片,就近着冰水洗了,甩着水珠啃,“这不比肉香多了。”
“穷嘴一张。”冯桐喆调侃两句,“不过我倒是与你一样,山猪吃不了细糠。”
语罢,二人笑着碰茶。
周言喝了茶,问:“你此番进京,是第一次见陛下?”
“倒不是,”冯桐喆捯一筷子枸杞芽,说:“不过拖你的福,倒是第一次同陛下讲话。”
“什么你的我的,粮草这事儿本来你就是行家,”周言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你非要去地方做事,司农寺这么块肥差能落到刘家那小子手里?”
“太累了啊,你聪慧,做事有分寸,有你在皇城待着,要我这把老骨头作甚?”冯桐喆又夹了块豆腐,评道:“味淡了。”
见状,周言恨铁不成钢道:“快别吃了,说正经事!你如今还真打算在三城干一辈子?”
“怎么?”冯桐喆嘴里不停,“你看不起我啊?”
“我哪敢!”周言叹息一声,说:“说实在的,凭兄长的学识,做督察实在是屈才。每年就那么些俸禄,你那套小宅还是借我银两置办下的。兄长,不值得。”
“哦,”冯桐喆油盐不进,“让我还银子可以直说,无需这样拐弯抹角。”
“兄长!”周言急道。
“唉,行了行了。”冯桐喆终于停下筷子,“我自个儿过得挺不错的,我就喜欢我那处小院。”
“眼下是不错,可日后呢?”周言摇了摇头,“你年岁渐大,出行既无随侍也无车马,若……若有朝一日我也出了什么事,我怕你连饭都吃不起。”
闻言,冯桐喆问:“照你这么说,有银子就吃的上饭了?”
周言一愣。
“如今乱世,阆京三城富商尚且难得米粮,更遑论你我的今后。”冯桐喆自在地饮一口茶,笑道:“有差别吗?”
“我……”
“闭嘴。”冯桐喆拾起筷子,高深道:“食不言,寝不语。”
“方才说,我借给你的银两……”
“唉,”冯桐喆闷头吃菜,含糊道:“还不起啊。”
第185章 明亮“你轻易就能丢开我。”……
数九寒天,冰天雪地。
叶帘堂脑中那根弦似乎是绷得久了,此时一松下来,新伤旧伤都来势汹汹,压得她卧床大半个月。李意卿这些时日不敢离开,他一早就给叶帘堂新灌了汤婆子,摸着她被窝仍旧暖和才放下心,准备去外间看看案务。
叶帘堂在被褥轻微翻动时就醒了,她抬手揪住眼前那抹霜色袖,声音有些哑,“不用这样照顾我。”
李意卿被她拉着,没有再动,一手撑在床沿,另一手拨开帷帐去拿他晾在案头的温水,问:“渴不渴?”
“我没事了,”叶帘堂摇了摇头,说:“头已经不痛了。”
李意卿放回杯子,微凉的手指搭在她额头上,说:“还是有一点热。”
“那是你的手太凉。”叶帘堂摸了摸他的手,用两只手拉着放近被窝里的汤婆子,说:“其实已经不烧了。”
李意卿在这点温暖中尝出一丝安慰,可等这样的安慰过去,剩下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他用另一只手蹭了蹭叶帘堂困倦的眉眼,企图将这空落落的情绪掩盖过去。
“李意卿。”叶帘堂轻声叫他,问:“你在担心什么?”
李意卿撑着臂,在这昏暗里去看她。在外冷淡的神色都被融化了,倦倦的,显出几分可怜。
“我没有在生病,我的眼睛已经不痛了,伤口也在慢慢变痊愈,你看,”叶帘堂从被窝中伸出左手,伸展了几下,随后笑道:“你把我照顾的很好,真的。”
李意卿的视线随着她的手而移动,继而又转回她的眼睛。他没有言语,目光却像淋了雪。
叶帘堂想要起身,但动作被他困在怀里,于是只能重复道:“真的。”
白雪融化,滴在窗沿上发出细响。李意卿垂下眼,轻轻勾住她受伤的右手,问:“还痛吗?”
叶帘堂摇头。
“你不能骗我。”李意卿胸口闷闷的痛,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拥住叶帘堂,像是拥住了一捧雪,语气很轻,“……不许骗我。”
他从前也以为分别是很遥远的事情,可他看到母亲躺在宫殿里,像是孤零零的花枝,他甚至没来得及同她再多讲几句话便被人抱走。他看到兄弟阋墙,皇城起火,明昭帝在火光中最后也只看了他一眼。
离别太轻易了,只要跨过人世间的那道生死界线,就算穷尽一生也越不过去。
“有太多事情都比我重要了,”李意卿将下巴虚虚地抵在她的肩膀,“你心里有太多事情都比我重要。你为了那些事可以伤害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叶帘堂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好闻气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叶帘堂,”李意卿抬脸看她,眉心朱砂艳得像一滴血,乌发披散在肩上,散发出很浅淡的香气,“其实只要你想,轻易就能丢开我。”
“我……”叶帘堂哑口。
三年前,张氏的谋杀使它跌在泥巴里,像是对待被屠宰的动物,将她的尊严尽数摧毁。石家朝她伸出了援手。
好剑可屈但不易折。为了让她寒光凛凛,永远跃跃欲试,石家只为她开刃,却不教她如何还刀入鞘,好使她绝不体恤任何人,包括自己。
为此,她为了心头那点自私的念想,只要不抱遗憾,她就可以付出一切,绝不退缩。
可李意卿不一样。
从前叶帘堂看他,觉得他是矜贵的玉珠,干净纯粹,被护在重重鹅绒里,不沾人气。
可到了如今,玉山颓碎,锦竹弯折。
他在昏暗里将蜿蜒出的裂痕展露给她看,好像可怜的幼犬,用柔软的皮毛去承接叶帘堂的伤口,再将她保护在干燥温暖的巢穴。
叶帘堂忽觉好像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觉得被安慰,觉得开心,觉得明亮,于是有一种真真切切活下去的感觉。
“我错了。”叶帘堂回抱住他,低声说:“我不会丢开你的。”
*
焱州一战后,南府军重新进行布局,银弦水一带也该给鱼肠暗骑重新规划出来,丛伏从溟西办完事便马不停蹄地驾马回到了焱州。
“焱州这仗打得凶险,鱼肠尚未成熟,此番重建更得多费些心,”王秦岳带人等在城门口,看着丛伏翻身下马,便上前两步去牵缰绳,说:“清也先生前些日子制了张新图,你先回南府看看。”
“这是自然,我得先去看看叶大人的伤势。”丛伏说起叶帘堂,眉宇一黯,颇有些自责,“若我能早两日从溟西回来就好了。”
“眼下说这些也没用,况且……”王秦岳话音一顿,见丛伏身后的鱼肠暗器簇着辆马车驶了过来,“咦,这是?”
“叶刺史来了,”丛伏低声说。她解了轻甲,回身迎了几步,去接那马车上下来的二人。
侍从掀帘,樊英捏着衣摆探出半个身子来,向着丛伏笑,“劳烦了。”
“夫人何必与我客气,”她接着樊英下了马车,向着她身后行礼,“叶刺史。”
“早不是什么刺史了,丛将军可别再这样称呼,”叶宏眉眼亲切,“你跟着唤我一声叔父就好。”
见状,王秦岳也赶忙上前,拘礼道:“夫人,叔父。”
“我们在家中实在是放心不下堂儿,”樊英向王秦岳颔首,眉眼心疼道:“这孩子吃太多苦,给家中也只报喜不报忧……真是……”
王秦岳赶忙安慰道:“夫人不必焦心,叶大人昨夜退了烧,这些日胃口也好的多了。”
闻此,樊英眉心才松开些许,回身向着车上道:“躲什么呢?还不下来?”
王秦岳下意识望去,见车帘簌簌动了几下,钻出一颗脑袋,这人身着常服,眉眼与当初扮男装到千子坡挑事的叶帘堂如出一辙。
男子撞见了他的目光,只好讪笑着下了马车,向着几人拘礼,“啊,在下叶悬逸,大周散客。舍妹承蒙各位照顾了,多谢多谢啊。”
樊英瞧着这个儿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气道:“扭捏作态,像个什么样。”
“哎,这不是彧儿非拉着我么,”说罢,他反手从背上扒拉下来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不敢去看亲娘的目光,只得垂首佯装斥道:“彧儿,听见你姨婆婆说得没,扭捏作态,还不快叫人!”
那小孩拉着叶悬逸的袍角,半个身子都躲在他身后,只眨着一双黑豆模样的眼睛,怯怯地盯着王秦岳看。
“哎,我这外甥认生,”见此,叶悬逸倒也不为难他,用宽袖将他遮住了,抬眼笑道:“我想着小妹病了,便自作主张,带了个小孩过来给她解解闷。”
“生得倒是个伶俐模样,”王秦岳向笑了笑,“已经开始念书了?”
叶悬逸点头,揉着外甥的脑袋说:“今年才发蒙呢。”
“彧儿听小姨病了,一定要来。”丛伏叫人将叶氏的马车牵入城内,回首说:“我想着太仓也在府里,小姑娘成日与咱们待在一起,言谈举止都老成不少。正巧让彧儿过来和她做个伴,松快松快,成日和那半仙待在账房里像什么模样。”
王秦岳笑着点了点头,向着众人道:“随我来。”
众人沿街一路走走停停,这才跨进南府大门,便撞见长谷捧着个空碗风风火火地往厨房跑,他余光瞥见丛伏,脚下拐了个弯,喜道:“伏姐回来啦!”
丛伏不向往常上手去揉他的脑袋,反而微微向后示意,低声说:“夫人和叔父来了,你稳重些!”
闻此,长谷赶忙站好,老老实实叫人:“夫人,叔父。”
“我瞧着小谷长高了不少?”叶宏笑着颔首,“比秋日见要高,吃什么好东西了?”
长谷嘿嘿笑着,嘴巴也甜了起来,“主子这几日也总记挂着夫人和叔父呢,方才还在同我念叨想吃兖州的桂花鱼。”
“这孩子,嘴从小馋到大。”樊英失笑,说:“你快去忙你的,不用特意招待我们,我们去看看堂儿。”
“是!”长谷应了一声,准备将空药碗送回小厨房,丛伏特意落了几步,坠在队末,拉住长谷问:“主子喝过药了?”
“才喝完呢。”长谷点点头。
丛伏皱眉,“那你怎么自己就出来了,也不看着些。万一就在你脚程中间出了什么事……”
长谷摇了摇头,说:“哎呀,先生在里面照顾呢,嫌我碍事。”
“先生?”丛伏一怔,赶忙用口型比,“太子殿下?”
“是呀。”长谷点头,“主子生病这半月都是先生亲自照顾的,旁人想插手都插不进去呢。我待在里头,只有挨训的份儿。”
丛伏抿着嘴听完他补完这后半句,颤声问:“那,那眼下殿下就在房里?”
“对啊。”长谷眨巴着眼睛,“咋了?”
丛伏抬头,见叶氏夫妇已经没了影,眼风横着就朝长谷劈来:“你怎么不早说!”语罢,没等长谷反应,便快步去追人了。
结果她前脚才踏进小院,便见撞见王秦岳求救的眼神。她硬着头皮看去,果见叶氏夫妇立在院中那颗由太子卿亲手修剪的绿萼白梅旁,呆呆瞧着寝外廊下。
而廊下,李意卿一身霜白衣衫,才从寝室内出来,一手捏着半卷书,另一手才堪堪将木门合上。天光透过梅枝斜斜洒在他身上,他浴着光,显然是才睡醒,模糊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着院内众人。
看见女儿寝内有陌生青年出入,放哪家父母身上都要惊恼。
王秦岳强笑着上前两步,“这……”
樊英却拨开他的手,直直往廊下走去。
丛伏两眼一黑,心中哀嚎一声:“糟!”
第186章 不成“哪哈来滴小郎君,生滴恁俊俺!……
门廊被日光照亮,丛伏听见叶悬逸小声地“嚯”了一声,叶彧拉着他的袖袍往外看,樊英已经快步走至房门前了。
丛伏这时才想起要上前拦,刚走两步,忽听樊英
笑着用兖州方言道:“哪哈来滴小郎君,生滴恁俊俺!”
闻言,丛伏脚步一顿,眼瞅着樊英的手已经掐上清也先生的脸颊了,“哎呦,水灵灵滴,真漂亮来!”
李意卿似乎还没明白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只眨着眼,呆愣地盯着樊英看。
见状,丛伏赶忙上前道:“先生一早就来拿案务啊!夫人,这位是……”
“原是樊夫人。在下承平道清也,”李意卿却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解释,直说道:“夫人放心,堂儿昨夜退了烧,眼下才服了药,还在里头歇息,夫人若不介意,还请几位与某在外堂一叙。”
听见叶帘堂已经退了烧,樊英悬挂的心稍稍松了下来,这一松又后知后觉品味出他口中的那声“堂儿”,樊英翘了嘴角,面上笑意更盛。
同样是闻见这一声“堂儿”,丛伏嘴角却抽了抽,她默默转过半颗脑袋,看见同样神情微妙的王秦岳。王秦岳站在叶宏身后,向她挤了挤眉,问她叶宏的表情。
丛伏悄悄一瞟,见叶宏眸色深沉,她偷偷看着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而另一边的叶悬逸已经拉着父亲上前,抚掌笑道:“好啊,喝茶喝茶,我早就想尝焱州的黄芽了。”
“哎!对!”王秦岳赶忙上前,“府上前两日才到了新茶!我这就去叫人取!”
语罢,他直接无视丛伏狰狞的表情,一溜烟就要跑离这尴尬的是非之地。
丛伏冲着王秦岳的背影翻出白眼,整理好表情转回来,干笑两声,“哈哈,那我去帮他看看……”
“哎,小伏别去了!”樊英这边已经进了偏堂,亲亲热热地拉着李意卿坐了下来,招呼道:“快过来陪我说说话!”
“啊,”丛伏都快把袖角捏湿了,闻声见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一步一晃地往偏堂去。
几人凭着香炉旁的桌案跪坐,李意卿坐得端正,不曾挨碰眼前的凭几,樊英见此模样更是心生喜欢,眸光一转却瞧见自家儿子大剌剌地靠在桌边,唇角的笑意当即淡去几分,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悬逸挨瞪挨得不明所以,巧见新呈的黄芽出了壶,笑嘻嘻地伸手去端,朗声道:“我就想着这口!”
“大舅舅,你小声些。”坐在一边的叶彧抻了抻叶悬逸的袖角,小声说:“显得咱们家没见识。”
“你这小孩,岁数还没草木长,就学会充胖子了?”叶悬逸一手端着热茶,一手去挠他肚皮,龇牙咧嘴道:“你大舅舅本来就没见过,还不让说?”
叶彧抱着肚子躲他手,悄声说:“大舅舅,你看人家!”
闻言,叶悬逸下意识转过脑袋,正见李意卿端过茶杯,垂着长睫低头拨弄着茶盖。午时日光透过屏风融在他身上,显得他每个动作都沉静有礼,他老娘看李意卿的眼神更是柔和的不得了。
叶悬逸原本半臂撑着桌子坐着,此时瞧见这道霜色身影,下意识挺直了腰背。但坐直后忽然觉得自己欲盖弥彰,又装作很忙地去拍掉膝头原本就不存在的灰,悄悄掐一把叶彧的脸,“好好喝你的茶,别总乱瞟。”
“前些日子天降大雪,二位从溟西赶来,行路一定不容易,”李意卿将茶盏放下,抬眼道:“不如先在此用了午膳?”
樊英如今坐得近,一双眼都快黏在李意卿脸上了,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笑道:“成!”
叶宏见她答应,只得道:“劳烦了。”只是语气略有僵硬。
李意卿笑了笑,“怎会。”
语罢,便示意侍从将午膳端至偏堂。
南府的午饭简单,芎菜蒸子鸡,才从笼中端出来的软面饼,再辅以一道野菜拌豆腐。
叶宏原本还怕他兴师动众,眼下见一桌子虽然只是家常菜,却都热腾腾冒着热气,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他紧绷地下颚终于松了些许。
“焱州前些日子才停了战事,先生不知几位大人要来,府里实在没什么东西,就只能做出这么些,”长谷从小厨房端了菜上桌,此刻也挤在桌角捧了个空碗,生怕叶氏族人瞧不上清也先生,连忙解释道:“若是放在战前,鱼,鱼是肯定得有的!”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樊英笑着说:“兖州河湖众多,又挨着青罗溟,一日三餐尽吃鱼了。我瞧着这些野菜倒稀奇,嚼着香甜。”
他们本就没什么可聊,寒暄完了,丛伏眼见着樊英要问李意卿家中情况,面饼还没咽下去就赶紧打岔:“听说先生给银弦水备了新图?我今日特意来与先生商讨商讨。”
“不错。”李意卿承了她的好意,目光自然转过来,平静道:“我打算将暗骑与溟西的商路连接起来。”
焱州一战之前,武卫营就是屠空了西南商道,又从后背刺穿了鱼肠暗骑。倘若溟西商路与鱼肠相连,银弦水这一带的军情传递与支援速度会更加迅猛。
“贾氏不会同意。”丛伏好不容易将嘴里那口面饼咽下,说:“溟西的商道一向不给外人用。”
“他会借的。”李意卿停了筷子,说:“焱州这仗打得凶,边军南下,南府军换了新刀,倘若他仍不肯外借商道,南府军的铁蹄第一个就要踏进溟西。”
“这样的威胁对他们来说没用,”叶宏忽然开口,“我在溟西干了半辈子刺史,最是明白贾氏作风。贾氏大公子肯动用与南沙相连的这条商道,那是权衡利弊后的仁至义尽,他们的生意广布四海,如若南府军这时候挥刀相向,那就是断人财路,得罪的可不只是溟西,还有散在各个州城的商贾大户。”
李意卿将目光转回,认真地听他讲。
“况且,贾氏若将这条商道让给南府,你知晓这会导致什么吗?”叶宏摇了摇头,“它使南府军从此可以在溟西地界任意游走,甚至能插手他们的生意。在利益让渡这块,贾氏绝不会松口。就算南府军真将溟西屠空了,他们也不会答应让出商道。溟西没了就没了,贾氏毕竟赚得是整个大周的银子。”
李意卿净了嘴,说:“但,如若我们能给他比整个大周更多的银子呢?”
“比整个大周更多?”叶宏笑出声来,摆摆手,全当作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笑,“可别总说这样眼高手低的话。”
“西北。岭原一战之前,暝王承诺将商道使给堂儿用,白纸黑字,翼王的近军旧部也任南府差遣。”李意卿声音平静,慢慢道:“东北。谷东与南沙虽隔着阆京与溟西,可谷东直通阆京的如意陉如今在承平道手下,正在朝着南沙外扩,打通障碍只是早晚问题。最后,南沙。”他抬眼,直视着叶宏,“南府就在这里。”
大周划分五州,岭原,谷东,南沙都在叶帘堂手下,阆京三城也在如意陉的管控之中,若是那贾氏公子不与南府做生意,他剩下的唯一选择就只剩下了阆京皇城。
皇城,朝廷嘛。眼下朝廷还欠着贾氏一屁股账,哪还有闲工夫再与溟西做生意。
算来算去,南府这是绕着阆京画了一道包围圈,这圈子贯穿南北西全境,将溟西贾氏的后路都堵死了。他们根本没打算和贾氏商量,这是要直接啃溟西这块硬骨头。
待叶宏想明白这一层,猛地抬眼,正巧撞上李意卿看来的眸光。青年神色平静如水,却让叶宏觉得分外摄人。
“都是叶大人的布局,”李意卿笑了笑,“承平道在其中出的力,不及万分之一。”
闻言,叶宏垂眸思索着什么,没说话。外堂的帘子忽地被掀起来,侍女扶着叶帘堂走了进来。
叶帘堂的目光转过父母的面色,她看不出什么,又偷偷瞟向李意卿,似乎是在询问什么。
见着她,李意卿下意识便起身去接,南府侍从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松了手。叶悬逸见了这场面,咬着筷子去瞥叶宏,尽力憋着笑。而叶宏的眼皮跳了跳,遮掩在宽袖底下的手却捏紧了。
叶帘堂伤还没好透彻,如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也行不成礼,只得朝父母兄拱了拱手,“你们怎么来啦?”
樊英看见叶帘堂手边握着拐杖,心里泛酸,转眼又将李意卿忘在了脑后,赶忙握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边,摸摸她的脸颊:“瘦了这样多。”
“每日喝那苦药喝的,什么都吃不下。”叶帘堂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不再像仗后那几日苍白如雪,好像看一会儿就要融化了的模样。她亲昵地攀住樊英,笑道:“没有娘做得松鼠鱼,衣带渐宽啊。”
樊英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知晓她是在开玩笑,悬着的心放下许多,顺着道:“就为着盘鱼,瞧你那点出息。”
叶帘堂笑着倒在樊英怀里,抬头见了面沉如黑锅的老爹,问:“谁给我爹淋酱油了?”
说罢,她偷偷看向李意卿。
李意卿半抿着唇,眨眼作无辜状。
两条木筷终究拦不住叶悬逸那张嘴,他霍地笑出了声。
叶宏的目光落在叶帘堂身上,他唇边胡须翕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老爹担心溟西的商道?”叶帘堂方才在廊下听了个大概,笑着问。
“我觉得难成。”叶宏嘴上说着商道,
目光却流连在叶帘堂和李意卿之间,似乎又意有所指,干脆道:“此事不成!”
第187章 独属“她已经有太子了。”
午膳小宴散得快,叶帘堂裹着大氅在偏堂喝了药。
丛伏早就在这儿待得不舒坦了,见机拎着长谷告辞,李意卿看出叶宏有未尽之言,便以案务为由离开,留叶帘堂和家人在一起。
待人都散尽了,叶宏却还只是坐在炭盆边上暖着手,垂头不语。
她这爹性子向来软和,今日倒少见地冷了脸。
叶帘堂瞧见了樊英使给她的眼色,抿着嘴磨磨蹭蹭移过去,偏头问:“老爹是……冷吗?”
“冷啊。”叶宏的眼睛仍旧盯着炭盆,“心都凉了。”
听了这话,叶帘堂厚脸皮搬着小凳凑过去,非要和他挤在一处,好像完全看不见叶宏比锅底都黑的脸色,耍赖道:“正巧啊,老爹,我也冷。”
见状,叶悬逸便拉着樊英出去,非说叶彧要逛逛这南府小园。
于是待木门一闭,偏堂便只属于他们父女二人。
炭盆微弱的光落在脚边的袍子上,叶帘堂伏在膝头,用氅衣将自己裹得紧,只露一双眼去看那点光,轻声问:“老爹是后悔来这一趟了?”
叶宏沉默良久,忽然低声道:“你母亲不知晓……但你以为我也不认得他么?”
闻言,倒是让叶帘堂愣了一愣,抬眼去看叶宏。
“玉质承天世人慕,仁德昭昭四海清。”叶宏将目光无声地转过来,慢慢道:“明昭年间的太子卿,我从前在金殿见过他。”
叶帘堂看清他的疑虑,道:“老爹担心我。”
“我后悔的可不止来这一趟。”叶宏呼出一口气,“你当初扮作你大哥进京,我就不该放你去!”
“我那时候在东宫作侍读,成日跟在太子身边,”叶帘堂没有顺着他的话说,慢慢解释:“太子虽出身高贵,却时刻谨遵礼仪,对待宫人也从未有过失德之处。他师从柳太傅,本心良善,不是坏人。”
“是,可那是三年前。他年纪小,知道什么?”叶宏皱眉,“好,或许他那时的确纯净如雪,他作为武元皇后戚氏的独子,从出生起,身边大都是善意。可如今呢?”
在他经历过被恶意,阴谋,背叛充斥着的宫变和战争之后,在他行走在礼崩乐坏的丑恶世间之时,谁能保证他还是从前那个纯善的太子卿?
“他如今以清也之名行走,你难道就相信承平道是单单凭靠着济世走到如今吗?堂儿,我实话同你讲,承平道,危险。而清也先生,”叶宏双手交握,指节不自觉地挤压收紧,“更危险。”
叶帘堂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你筹谋岭原的商道,为南府军改制新刀,又将谷东边军南引,你这一圈围得狠,若我看得没错,你如今的心思,已经不止是报仇了。”叶宏看着女儿的表情,长叹一声,“承平道从出世起就不安分,他们大肆传谣,动荡民心,目光所及却与你一模一样。”
叶帘堂听了,大半张脸都埋在氅衣里,只是眨了眨眼睛,“正是因着目标一样,我才会与他同行。”
“同行,是啊,眼下是同行。”叶宏摇了摇头,“可他清也先生是个真道士么?不是,他是明昭年间的太子啊!他眼下帮你,可日后真到了万阶台前,众人在你和他之间会如何选?就算他对你存的是百分真心,你又肯与他分同一张椅子吗。”
说到底,只要李意卿还活着,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记得太子卿,那叶帘堂那张龙椅就势必要分出一部分给他。
叶帘堂不想让步,可事实就是这样,一切解释都显得苍白,她不知该如何说服叶宏,就只能闷闷解释,“爹,他不会亮出太子卿的身份。”
“堂儿,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啊。嘴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还能事无巨细地尽数知晓?”叶宏望着女儿,眸色复杂,“先不管他手底下有承平道这么个邪乎东西。即便他不说出口,自然也会有人如我一般认出他来,到时你如何收场?”
“……那我就做得更好。”叶帘堂开口,“比李意卿做得更好,让天下人都信服我。”
“你这丫头,平日里鬼精,可到了他身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叶宏垂头,用撑在膝头的手狠狠揉了揉眉心,“这无关你做了什么。你是女子,单就这一点,想要爬上万阶台就十分困难。更不说还有清也在。”
“就算他昏庸,无能,人们也更愿意去相信,去选择他,这就是事实。不公的事实。”叶宏说:“如若他单单只是承平道的清也先生,你或许还有相争之力,可他还是明昭年间的太子!堂儿,你能明白吗。他有良善美名在外,骨子里流的是李氏血。他上位,坐得仍旧是李氏江山,在众人眼里这是顺承天意!可若是你,你入主皇城,那就是要改朝换代!”
叶帘堂沉默着,静静地听。
“换朝便意味着动荡,不安稳,而新朝前途更是未知,与其选择你——一个翻天覆地的女子,不如扶着清也上位,将李氏这半死不活的江山继续维持下去。毕竟,眼下的境况人人心里都有个底。”叶宏闭上眼,将纹路渐深的眼皮抵在手背,有些疲惫道:“你说他不会,我自然是信你。可旁人呢?你管得住旁人吗?一万个人要他坐龙椅,时局下,由不得你们选择。”
“爹说得对……但,我还是觉得,”叶帘堂出声,“容不下我的时局,我就挥刀砍了它。”
“哪有这么轻易。”叶宏叹息着揉揉她的发顶,“时局含着天下,岂是你说砍就砍的。”
“从古至今,时局也不总是这个时局,它也是在被不断地打破和重建的,”叶帘堂想着今后,慢慢说:“它既然可以被改变,那么改变它的那个人也许是你,又或许是我。既然有这个可能,那我就……我还是想试试。”
许多筹谋策略,计谋权变,都是站在如今李氏江山的格局之下。但当有人想要伸手打破它时,那其中一切就都不作数了。
叶宏看着她,半晌说不出什么,最后只是叹息:“也对,你都靠着自己走到这一步了……是我还总将你看作小时候。”
叶帘堂鼻尖有些泛酸,忽然一个头槌撞在父亲的肩臂上。
“唉,老爹是个没用的人,却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小姑娘,你这可是宏愿啊。”叶宏吃痛笑了一声,微微侧眸,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只说出一句,“你要朝着时局挥刀,可千万别把天下人都砍光了哟。”
叶帘堂的面容掩在大氅下,叶宏看不清,只听见她吸了吸鼻子,闷闷笑了一声。
*
焱州的雪停了,月色朦胧,映着屋子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李意卿换了衣袍,坐在廊下等着叶帘堂回来,谁知还没等来叶帘堂,他倒先瞧见一个小家伙。
廊道中,叶彧半个身子都藏在廊下的花柱后,只露出一双眼,怯怯地瞧着他。
“躲什么?”李意卿自然是瞧见了叶彧,但他没接触过这样小的孩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余光瞧见案边有盘点心,便将玉盘朝前推了推,道:“过来吗。”
叶彧下意识要转头寻人,又想起自己是一个人过来的,纠结片刻,还是敌不过点心的诱惑,慢慢走了过去,站在桌角,捏了点心,一双眼却还是盯着李意卿看。
“怎么了?”李意卿偏头看见他捏在手里的书册,问:“在温书?”
叶彧点了点头,想了想,踮脚将书册在廊下的桌案上摊开了,小声说:“好难,彧儿看不明白。”
李意卿垂眸看了一眼,这书本似是牵动了某些回忆,眉梢微挑,面色有些讶异,“你这个年纪就要学九数?”
“九数乃君子六艺,”叶彧说:“我想先温习。”
闻言,李意卿点了点头,叫人多拿了件厚袍披到叶彧身上,再将他拉到身边,问:“哪里不明白?”
叶帘堂从偏堂回来时边瞧见这样一副场景,廊边悬挂着厚绒挡住冷
风,叶彧扒在案沿,李意卿修长的手指摁住书册一角,清冽的目光注视着书册上的文字。
她瞧着觉得稀奇,便悄声走近,偷偷去看他们在做什么。
谁知她刚靠近那人身后,便被他反手捉住了手腕。
李意卿目光没动,仍在仔细地给叶彧讲着如何用“方田”去计算田地大小,只是语气中隐隐沾了笑意。
叶彧听得似懂非懂,迷迷糊糊地抬眼,惊喜道:“小姨!”
叶帘堂笑着揉一把他的脑袋,拢着氅衣俯身去看,问:“《九章算术》?你怎么看这个啊?”
李意卿笑着说:“好学。”
“小姨,”叶彧撅着嘴道:“还是听不明白。”
“哎,简单。”叶帘堂笑着挤开李意卿,这“方田”放现代不过是小学数学,她上辈子勤工俭学没少教小孩。
“瞧好。”她手伤才好,刚要伸出,李意卿却知晓她要做什么,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不让动,另一只手则替她将棋盘摆好,有些得意地挑眉,道:“叶大人,请吧。”
叶帘堂好笑地瞥他一眼,将棋子一粒粒摆到棋盘的方格里,横向六颗,纵向四颗,将一整个长方形摆好,让叶彧去数。
“小姨,共是二十四颗。”
“对嘛,方田也就是这个理。”叶帘堂伸手将棋子拨开,只留下横着的六颗与纵向的四颗,“横踩六,竖踩四,乘起来便是棋子的数目。”
叶彧年纪小,这些东西今后自然会有专业的先生去教,既然他眼下只是温书,叶帘堂便先让他明白这中间是个什么概念。
果然,叶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方田之法就是能让你省去一颗一颗数棋子的时间,”叶帘堂笑着说:“没什么难的,只需要将那些都记住就行。”
闻言,叶彧两眼放光,“小姨好厉害!”
“还好还好啦,”叶帘堂故意扬着下巴道:“毕竟从前做过侍读,像这样的事情,手到擒来嘛。”
“侍读?”叶彧仰着头问。
“就是陪人念书喽。”
“那,”叶彧拉着叶帘堂的衣角,“那小姨以后也可以陪我念书吗?”
叶帘堂揉着他的脑袋,“行啊,等你……”
“不行。”
一道声音忽然横插进来,硬生生截停了叶帘堂接下来的话。
她侧眸,正巧撞见李意卿清凉的目光。
“她是明昭年间太子侍读,是只能陪着太子一个人念书的。”李意卿垂眼看着叶彧,认真道:“她已经有太子了,不可以再陪别的小朋友。”
第188章 领会三城可以死人,但不能是饿死的。……
围绕在焱州数日的乌云终于飘过,大雪转停,日头也灿烂了起来。
许元疏妙手回春,叶帘堂每日被李意卿看着喝药,又被爹娘一日三餐的焱州美食仔细调养着,不出十日,她下地就基本不需要拐杖撑着了。
眼下寝屋被叶宏要求着四面开窗,以好好驱散病气,图个吉利。屋里待不了了,李意卿便让人在廊下支了张长案,来兑现先前给叶帘堂许下的那把“檀香扇”。
檀香扇是雅器,李意卿早先专门去找溟西游至南沙的匠人买了伐木曝三冬三夏的绿檀,再跟他们学着如何将硬檀锯解刨削,裁云一般将它们削得片片透光。
继而便是攒骨。削竹为枢,缀檀成辐,叶帘堂卧床无事时也帮了不少忙。
今日李意卿在廊下摆案,就是为了这檀香扇的最后一步,涂沉水以固香,拭素绢以增色。
叶帘堂瞧他做得认真,便不再他身边打扰,坐在一旁将几日前受潮的古籍拿出来晾晒。
冬日暖暖,廊下绒毯被风拂动,冷气卷着梅与墨的香味一并吹来,叶帘堂藏在毛绒绒的氅衣里,感觉身心都渐渐充盈起来。
正待她将古画铺展在廊下时,鼻尖却倏地飘过一阵檀香。
她回首,见梅树影斜斜穿过廊下,李意卿正将小扇端平送到她的面前,笑着问:“想要提诗吗?”
“提诗?”叶帘堂瞧见精巧的扇面眼睛一亮,随即又不敢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问:“我么?”
“还能是谁?”李意卿抬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单手从笔架上抽了支狼毫递过来,轻声说:“来。”
叶帘堂犹犹豫豫地不肯接,“我这手破字……”
“那又怎么?”李意卿想了想,似乎才记起她那歪歪扭扭的字迹,立刻补充说:“我可以带着你写。”
叶帘堂皱了皱鼻子,用左手捉住笔杆,“写什么?”
“你的扇子,”李意卿垂眸,目光落在二人因靠近而缠绕的发丝上,“你来定。”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和又平静,叶帘堂偷偷笑着,笔杆抵在下巴上,瞧见那由李意卿亲自操刀修剪的白梅,思绪一动,说:“香蕊团团藏玉雪,叠云斑斑木阶凉。”
说罢,她握好笔,笑着往李意卿跟前凑了凑。
李意卿覆上她的手,将墨迹一笔一划地添在扇上,轻声接道:“蓬茸一簇疏窗下,半嗅琼英……半嗅霜。”
李意卿运笔细缓,叶帘堂屏息,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动作毁了这把扇子。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叶帘堂才松出一口气,将笔搁在砚台上,枕着氅衣边上的那一圈绒躺在廊下,叹道:“好日子没多久了。”
李意卿将木扇端平放在案上晾晒,闻言说:“早上鱼肠来消息,说是张枫死了。”
“武卫营打了败仗,他必死无疑。”叶帘堂怎么也算是大仇得报,可此时听了这消息,心里却一点都不松快,“你三哥就此才算真真正正地坐上了龙椅。”
李意卿抿着茶,点了点头。
“我先前一直不明白,你说武卫营好端端地干什么要去屠西南商道呢?”叶帘堂将左手举在眼前,既用它挡了日光,又能仔细瞧掌心的疤痕,“我这些日子被困在寝房里,好像琢磨出一点意味。”
李意卿替叶帘堂量了新茶,说:“商道与鱼肠暗骑接近,他们是怕从背后绕袭鱼肠的时候被商道走漏了风声?”
“我觉得,不止这个目的。”叶帘堂撑起身子,眸光微沉,“他此举更可能是用来对付你的。”
“我?”李意卿一顿。
“你,承平道。”叶帘堂将手臂撑在身后,垂眸慢慢捋着思路,“溟西商道在贾氏大公子去阆京时近乎停滞,而它能重新运转,靠的是承平道。”
承平道在溟西各地散播传言,而大批不受贾氏庇护的商贾闻讯参拜,得到了南沙的生意,南沙的银子才能继续动起来。
“武卫营在西南商道大开杀戒,一来是震慑那些被你忽悠的脑子不清楚的信徒,以防他们做出什么更难控制的事情,二来……”叶帘堂皱眉,回忆着昨日太仓给她看的南府近期账务,“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怀疑
他们也在散播传言。”
“武卫营才屠空了商道,做生意的都避讳这些,这几个月不愿意过来也情有可原,不过……”李意卿仔细斟酌着她方才所言,问:“谣言?”
“我仔细看了南府这半个月的账务,”叶帘堂说:“商道生意理应骤减,可是没有。”
闻言,李意卿立刻猜出大半,“但生意来源都是溟西当地的商贾,而那些被游说来的外商却几乎没有?”
“正是。贾氏本就是颗东倒西歪的墙头草,经此一役,回头我并不意外。可外商骤减的数量却不得不让我多想。”叶帘堂点了点头,“焱州一战以前,外商与贾氏商贾大概是七三分,而如今却降到了九一。”
李意卿垂下眼睫,思考着什么。
“太多了。”叶帘堂说:“或许是武卫营在外散布了什么,类似于‘信了承平道就要遭天谴,你瞧,西南商道就是活生生的惨案’这些东西。”
她学着旁人语气时特意夹细了声音,李意卿觉得很可爱,唇边扬起笑意。
“笑什么?”叶帘堂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故意扮凶道:“我说得不对?”
“对。”李意卿重重点头肯定,“但这些都不用担心。”
“怎么?”叶帘堂起了兴趣,“太子殿下留了什么后手?”
“贾氏那位大公子,我见过了。”李意卿声音平静如水,不急不缓道:“他答应我,不会再为皇城办事。”
“贾逊啊?”叶帘堂挑眉,“行啊李意卿,没看出来,你连他那种眼睛长到头上去的人都制得住。”
“还好吧,他很好说话的。”李意卿笑着抿一口茶,“我才拔刀,他就答应了。”
“……”
叶帘堂默默喝茶。
“阆京的粮仓早就见了底,没有贾氏的资助,他们怕是只能挨到开春。”李意卿笑了笑,“倘若三城饿死了人,这对朝廷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老百姓就是这样,只要他们还有一口稀的吃,就永远不会去想那些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乱上加乱啊,”叶帘堂看向李意卿,“你不会真的要等到那个时候?”
“当然不,”李意卿说:“这是你的好机会。”
“哦——”叶帘堂拖着长音笑,“看来殿下是要我来做这个救世主啊。”
“难道叶大人不愿意吗?”李意卿含笑着看向她。
“怎么会,”叶帘堂微微仰头,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轻声说:“太子殿下亲自给我铺的路,我怎么也得上去走走。”
*
张枫身死,永淳帝着手调动六部。
如今四大世家凋零,石家素来明哲保身,待在朝中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货色,柳氏一族本就是清官世家,在太傅子嗣三年前请辞后便早早退居田园,放眼一看,刘氏竟成了这场牌局最大的赢家。
在那频繁的打压和抬升后,刘臻从绯色官袍换成了深紫官袍,可谓是志得意满。他主理着司农寺,近来更是常往皇帝跟前跑,为着三城粮食的问题出谋划策。
这日他正要进皇城,巧碰上周言的马车。他一抬眼,瞧见周言面色铁青地从车上下来,便上前两步拘礼道:“周大人。”
“刘大人也在。”周言回了礼,脚下却不停。
刘臻见状快步与他并肩,问:“怎么了这是?”
“还是三城的事。”周言语速飞快,“三城先前的粮食不是实施阶梯配给么,出了大问题。”
粮食的阶梯配给是先前周言进献的计策,便是将三城人口划分为“战兵、役夫、妇孺、老弱”四个级,精锐战兵每日得保障几乎两升的谷物,而老弱只能分到一升里的三成。
“叶帘堂派了粮车候在三城门口,说是要赈济灾民,可朝廷哪敢放人进来啊,那不是引狼入室么!”周言急着揩一把汗,“这消息不知从哪传进三城了,眼下民间都在喊,朝廷不把三城百姓当人看,自己没得活了,还非要将他们也耗死在城内!”
“简直是胡扯!”闻言,周言愤道:“朝廷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他们每日的吃的,喝的,那些口粮,不都是咱们勒紧裤腰省出来的么!如今这算是什么!”
“眼下这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叶氏是慈航济世,如今我怕就怕在这会激起民愤。”周言转过廊道,“得请北衙羽林过去镇场子。”
刘臻皱眉,“可眼下这个境况,羽林过去能作甚?”
“……杀人。”周言眉目肃然,“唯有此法。”
“你疯了?!”刘臻赶忙掰住周言的肩膀,“你怕激起民愤,还要羽林去杀人?”
“眼下三城士兵管不住流言,那就让羽林军去,谁敢喊就砍谁!”周言急得挣扎,“趁着朝廷还有这些威慑力,先把城内控制住了再说!否则,否则更是如了叶帘堂的意!”
阆京三城能死人,但绝不能是饿死的。叶帘堂如今堵在城外,就是要逼乱阆京内部的平衡。
如若朝廷顶不住压力真为他们开了城门,那就是将南府军引进了自家,大周距离灭亡也就没几步路了。
叶帘堂这人聪明,最会审时度势。
从前周言跟着她往东便深有此感,可如今站在她的对面,终于领会到了从前千子坡的人是如何撕心裂肺地骂她阴险狡诈。
第189章 时机百年天下,可能说灭,也就灭了。……
自言羊可种,不信茧成丝。【1】
羽林卫的刀再快,也还是快不过流言的甚嚣尘上。
一时间,阆京三城内所有人已经不止传叶氏车马送出赈灾粮的事,在“叶氏慈航济世”的窃窃中,还混杂着一些关于当今圣上如何坐上那把龙椅的轶闻。
皇家秘辛,岂是三城这些平头老百姓能平日所能得知的,如今遭传,城内原本许多不安分的人更是蠢蠢欲动起来,煽风点火着要看朝廷笑话。
“弑父杀弟”这四个字成了好大一顶帽子,被响亮地扣在了永淳帝头上。不知是谁翻出了永淳帝在明昭年间的奢靡往事,大耗人力物力修建马庄不说,就他手下以白石为首的那群奚官更是横行霸道,各大酒楼都还遗留着他们的风流韵事。
这旧账一翻可不得了,如今人们将他与明昭年间那“玉质承天世人慕,仁德昭昭四海清”的太子卿比起来,任谁都要扼腕垂泪,叹一声可惜。
如此一来,天下文士自恃清高,争先出动,秉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原则,一纸笔墨直指苍天,“讽谏诗”层出不穷,字字泣血,借古讽今,集天下之惨状,辛辣又讽刺地将如今这永淳帝批成了个一无是处的残暴昏君。
“这简直是胡扯!黑白不分!”今时金銮殿内仪事,刘臻气得甩袖子,“这……这些人……到底谁养着他们吃喝?!”
“这消息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得让北衙的人尽快去查。”周言要比他冷静许多,沉声说:“国子监也得干预,那些学生这些时日已经开始躁动了,不能让他们再在朝中闹起来。”
“学生要闹就随他们去吧……”李意骏揉着眉心,这些时日不论睁眼闭眼都有人蹲在皇城门口叫骂,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这些学生都是朝中老臣的金疙瘩,若是叫北衙的人抓去了,对于朝中的境况怕是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要雪上加霜。”
“陛下所言极是。”冯桐喆这时候出列道:“越是这危机档口越不能乱了阵脚,此时若是伤了学生,更是坐实了陛下残暴的流言。”
“那难道就放任不管?”刘臻哀道:“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再这么下去,只怕会……”
如今朝廷式微,各路人马都要过来啐上一口,而越是这样,朝廷越是不能伸手打人,可若是就这么放任下去,正如刘臻所言,三人成虎,这传言继续流传,只怕百姓以后一想到朝廷,就要联想到“残暴昏庸”这四个字。
这招真是既阴又狠,完全没有给他留后路,围剿得李意骏只能在口舌中前行。
太憋屈了。
李意骏握指成拳,先前他急着除掉张枫,将武卫营放到南沙去,可谁料连日战争,三千精锐尽丧,朝内人才青黄不接。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叶氏,而城内却是财少民困的朝廷,皇座身边剩下的也都是羽林杂兵。
这样多危急存亡之事,他甚至不知该先从何处做起。
恍然间,李意骏第一次发觉,这百年的李氏天下,可能说灭,也就灭了。
他端正坐于高座之上,“叶氏”这两个字顺着尘嚣日上的流言,顺着并未尘封的记忆,滚滚翻涌至他眼前。
那年阆京城北逼仄的茅屋中,叶帘堂抬手替他挡下了短刀,随即偏过头来看吓瘫在地的他,面上是明晃晃的意气,她笑道:“三殿下,好威风啊——”
仿佛还依稀眼前。
时隔这些年,李意骏只觉得自己终于领教了那柄叶帘堂替他拦下的短刀的厉害。
原来是这个滋味。
他苦笑着,想起三年前叶帘堂踏进崇楼时的神情。
还真是,怪疼的。
*
冬日冰冷地悬挂在山头,眼下天刚蒙蒙亮,南府军北
上已有整月,驻营在阆京三城前的敕落野。
云雾滚滚间,叶帘堂走出营帐,丛伏跟在她身后,替她多抱了件氅衣,“这风冷,主子才养好身子,小心着凉。”
叶帘堂没走远,就在站在草野里望着远处——这里已经能看见阆京三城了。
她今日心情颇好,在这穿过绿色的气流中偏过头问:“阿伏,如果你是李意骏,要如何指挥朝廷打翻身仗?”
“要是我,”丛伏想了想,说:“那我就不动。”
叶帘堂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流言夸张,我如何动作都会被编排。如此,与其拼命解释,倒不如就牢牢守着我的地盘,管他什么留言传言,我就将这阆京守得固若金汤。”丛伏抱着氅衣,好像就抱着自己口中的三城,“以不变应万变嘛。”
“是吗。”叶帘堂笑起来,用氅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动自然是好,可若是我派这几万士兵强硬攻城呢?”
“强硬攻城?主子才不会呢。南府重兵在外不假,可他们只能施压,想要进城就得师出有名,否则与当今圣上有什么区别。”丛伏盘腿坐在她身边,说:“不如不动,不给南府军揪住尾巴的机会。”
“你倒是看得明白。”叶帘堂的目光转向远处三城模糊的轮廓,慢慢道:“就是不知道这局中人能不能看清楚呢……”
叶帘堂能要岭原的商道,能使朝廷的镇南军归顺,能引得边军南下,却不能直接率兵踏入阆京地界。因着那一切都不会显出叶帘堂的“主动”,她以仁德之名行走,这既是好处,又是束缚。
她因仁善得人心,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她不能随意出刀。想要进入阆京,她必须得到一个时机,一个逼得她不得不出刀,又顺理成章的时机。
因此,她之前先派粮草车往三城去也是为着这个时机,如果阆京放行,他们就能顺理成章进入阆京地界,以一种不流血的方式踢下李意骏。可若是阆京不放行,刚好能以此造势,引出朝廷的不作为,逼得他们开门。
朝廷没粮,没钱,若是城内起了民变,这江山就再难收拾了。
“再等三日。”叶帘堂眨动眼睫,“三日后,他们不开门,我们就要换一种方式了。”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等待是叶帘堂留给李意骏,留给朝廷的最后机会,如果阆京不愿意主动迎她入城,那么她就得另想法子,只不过这一次,皇座之下势必会血流成河。
二人话语间,裴庆领着人踏过枯黄草野间的薄霜,俯身给叶帘堂行礼,低声唤道:“叶大人。”
“裴副将,如今打仗像样了,还知道收敛。”叶帘堂侧眸,“不过,你怎么在这?”
“都是大人当初教的好,”裴庆嘿嘿笑着,“先前大人病重,南府军将南府围了个严严实实,属下进不去,又不想跟着边军北上,只想留下跟着大人,和两位将军喝了顿酒,这才能留下来。”
“贿赂重官啊?”叶帘堂的面容都隐在氅衣里,只剩下双眼睛,看起来冷冷的,“裴庆,你这是贼不打三年自招。”
见此裴庆赶忙跪下,“大人恕罪!属下,属下只是……”
“行了,与你开个玩笑。”叶帘堂笑起来,她知晓裴庆和几位将军关系好,喝顿酒只是面上的事,更何况她原本就打算在敕落野多留几名武将,问:“怎么,你有什么事?”
裴庆闹了个脸红,挠着后脑勺站起来,将身后人让出来给叶帘堂引荐,“大人,他是……”
“戴静思。”叶帘堂看着裴庆身后消瘦的男子,说:“从北蛮逃出来的,我没记错吧?”
“是。”戴静思笑了起来,“叶大人眼力极佳。”
叶帘堂问:“见我做什么?”
“阆京的大门,我可以打开。”戴静思半跪下身行谷东的军中礼,“大人需要时机,而我能帮您。”
叶帘堂挑了眉,问:“你要如何?”
“阆京国库空虚,三城灾荒,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要粮,”戴静思抬眼,“那我们就卖给他。”
“卖给他?”丛伏上前一步皱眉道:“我们被武卫营逼死了那么多人,如今好不容易熬到阆京没有钱粮,你却又要卖粮?况且,”她嗤笑一声,“就算我们卖,朝廷有钱买么,或者说,敢买吗?”
“我们并不是要卖给三城的百姓,而是岭原。”戴静思不答她的话,只说:“大人掌控着岭原的商道,朝廷却自顾不暇,只能将岭原之事暂时搁置,可说到底,岭原到底还算是朝廷握在手里的地。那里同样经历战争,同样闹着灾荒,我们就将粮食送过去。”
叶帘堂看着他,“你想要以此激起民变?”
“是。”戴静思笑着点了头,“民变一生,阆京城门守不住。”
这边话音才落,那头守夜的士兵便跑了过来,气都喘不匀,“大……大人!”
叶帘堂一使眼色,丛伏便给递了水壶。待那士兵仰头喝了水,这才道:“阆,阆京城门口好像,好像出兵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怔。
“出兵了?”丛伏上前一步问,“你没看错?”
“看得真真切切!”士兵急道:“一水的金甲,全堵在门口!”
闻此,戴静思便默默退了下去。
阆京出兵,那就是直接将攻城的机会给了叶帘堂,他们不再需要为带兵进城多花心思。
天地辽阔,凛风呼啸着穿过草野,奔腾在天地之间。丛伏展开氅衣,替叶帘堂挡住了风。
“他这就是走偏了啊……”叶帘堂侧眸,越过茫茫草野,看着阆京城门的那一丁点光亮,眨了眨眼,慢慢道:“李意骏。可惜。”
太可惜了。
第190章 太傅她该是这天下翘首以盼的归处。……
阆京派羽林出城,却并没有多的动作。
虎壮带人在敕落野盯了几日,掀帐时冲着帐内众人摇了摇头,撇嘴道:“还是没动。”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裴庆不满道:“派羽林出来……吓唬我们?”
中原的雪落了几遭,将敕落野都盖成了茫茫一片。
虎强拍掉肩头的细雪,说:“咱们驻扎的帐子都是临时起的,住人可以,但放粮恐怕是不行。就这么几日雪,三营那帐子粮就生了潮,粮米可惜得很,霉了一部分,这事耽搁不得,得尽快禀给叶大人。”
“大人昨夜睡得晚,你别催人去吵啊,一会儿药送来了,我禀过去就是。”峡风转过身来,说:“粮草这事吧,我方才与几位幕僚谈过,他们也都是这个意思。要我说啊,咱们兵强马壮,为什么非得耗在这儿,直接打进去不就行了。”
几人话语间,营帐被忽地掀起,冷风挟着一道月白色身影走了进来。见着来人,帐内众人立刻俯身行礼,“先生来了。”
“这会儿动兵,时候不好。”李意卿面上没什么表情,向着众人微微颔首道:“若是此时贸然动兵,引得三城百姓流离,那南府这些日子的动作就要付之东流。”
“管他们乐不乐意,不就是这一哆嗦的事。”峡风行事一向爽利,最不喜这样磨磨蹭蹭的做派。她皱了眉,回身道:“先生担心这些做什么?等叶大人登上了万阶台,有的是大把时间去将这些人哄回来。”
冬日的赈济粮不能分,那是留给阆京三城的百姓的。南府军此行北上粮食带的不多,又遭着这些日子阴雪不断,余粮只能维持五日的份。
如今阆京不动,他们也不动,两方彼此僵持着拼耐心,白白浪费了时间不说,还容易造成两败俱伤的场面。
“说到底,他们不就是看透了咱们的路数,知晓咱们不会动兵,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嘛。”峡风看向李意卿,“他们如今要同我么耗在这里打持久战,先生却还说时候不好。那到底何时才是好时候?”
“副将不必焦心,如今承平道造势,大周数百文人将永淳帝与叶大人作比较,这不止是在逼迫阆京开城门,还是为叶大人今后挥起的无数剑作出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君子论迹不论心,大人这份‘仁善’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罢,装也得给天下人装到底了。”李意卿平静道:“大周文士不傻,倘若南府这时攻城,他们便会即刻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做了叶大人的手中刀了。到了那时,舆论反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说,大人还极有可能被冠以‘伪善狡诈’之名。不值当。”
他眸色平缓,三言两语便将帐中有些躁动的气氛平息了下来,“不过,峡副将有一点说得不错。”
闻言,众人皆抬眼看他。
“持久战。”李意卿上前两步立于案前,点头道:“舆图。”
语罢,立刻有士兵麻利地抱图过来,铺展于案。见此,帐内众位将领便立刻围了过去。
这舆图还是从方蹇明房里翻出来的,不知过了多少年岁,页缘已经泛了黄。李意卿抽了笔杆,准确地在谷东位置虚虚画
了个圈,“说是持久战,他们实则还是在等龙骨关。”
“龙骨关?”裴庆下意识问:“他们是要等平北军?”
“阆京杂兵不足为惧。他们想要破出重围,龙骨关的支援就成了他们救命的指望。”李意卿手中的狼毫从龙骨关与阆京之间的马道顺延而下,点到了三城的位置,“他们派羽林军守城门,这是孤注一掷。”
峡风明白过来,点头道:“他们这是为了拖时间,想靠这五万杂兵来缠住我们。”
“不错,但……”李意卿指尖狼毫微转,轻轻抵在谷东与阆京的马道上,说:“看这。”
众人的脑袋凑近,待看清了那一处,王秦岳眸中一亮,“这不是——”
他的才话说到一半,帐外就生出了动静。
丛伏替人掀开了帐帘,叶帘堂神色倦倦入内,目光扫过众人,说:“阆京来了书信,直接送到我帐里去了。”
众人瞧着她这副不耐烦的模样就是没睡饱,但这从阆京送来的书信谁敢看,各个都垂头不吱声。
“此信是京中周言亲笔书,说是想要与我们谈谈。”丛伏补充道。
“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峡风嗤笑一声,“砍了完事儿。”
“这是好机会。”李意卿开口,他将狼毫搁下,慢悠悠擦着手指,目光穿过众人同叶帘堂交汇,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
“先礼后兵,阆京的老惯例了。”叶帘堂将书信随意丢在桌案上,目光扫过帐内,问:“谁想去?”
忽略掉王秦岳,峡风和裴庆这几个脑子丁点大的人,她的目光停在戴静思身上。
戴静思微微笑着,上前一步,“属下定不辱使命。”
“邹先生这几日会过来,”叶帘堂点了头,说:“你跟着他去。”
此事一毕,帐内众人便起身退了出去。
叶帘堂靠近桌案,瞧见了上头铺着的舆图,问:“谈什么呢?”
“平北军。”李意卿看她。
“他们算错了,”叶帘堂见李意卿坐了下来,便上前两步从身后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困倦地闭了眼,“边军北上,堵得就是如意陉这条路。”
李意卿任由她趴在身上,轻声问:“你方才叫邹允带着那人去……”
“戴静思么,他挺聪明的,但我看不懂他的目的。”叶帘堂贴在他颊边耳语,“此行他去与阆京的人谈,如果用不了,就趁乱杀了他。”
“嗯。”李意卿低低应了一声,眸光微转,忽然问:“扇子呢?”
“什么?”叶帘堂迷迷糊糊地说:“什么扇子?”
李意卿侧眸,一字一顿道:“檀香扇。”
“哦。”叶帘堂睁开了眼,慢慢松开怀抱,“放枕边了,忘记拿。”
李意卿却止住了她的动作,“我记得叶大人从前都是扇不离手?”
“哎,李意卿。”叶帘堂看着他:“你心里没点数?”
李意卿不依不饶,“什么?”
“因为它实在是……”叶帘堂笑着将脸埋在他的氅衣里,嚎道:“太丑了——!”
*
纸页“嚓”地划过,李意骏指腹刺痛,他好似才如梦初醒,怔怔垂眼,见手指划痕苍白,形成一道不痛不痒的伤口。
金銮殿内换了炭盆,蓝溪瞧出他的心不在焉,道:“陛下看了一个时辰了,还是歇歇吧。”
李意骏合上折子,面色沉郁,“三城民生无法恢复,你——”
话未讲完,忽听殿前喧闹,有小太监匆匆跨过高槛,深深跪在李意骏身前,“陛下!”
近来阆京多事,听见这一声呼,各个都心头一紧,李意骏不由自主握拳,先前细小的伤口被挤出赤色。
只见这小太监将头埋在双臂之间,颤着声道:“陛下,柳太傅病危!”
柳氏一直书香传家,而太傅柳琮更是三朝元老,于朝中一向德高望重。李意骏赶到太师府时,府内已经跪了满地的国子监学生。
太师府中的侍从给柳琮喂了药,轻声同他讲,“太傅,陛下来了。”
柳琮呼吸急促,浑浊而苍老的眼珠转动,模模糊糊瞧见了李意骏的影子。他身上发虚,皱纹深刻,轻声道:“来……过来……臣……臣要与陛下……要与陛下说话。”
闻此,侍从带着学生们退下,关了木门,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师徒二人。
帷帐垂落,榻内气息绝对算不上好闻,可李意骏顾不得这些,赶忙上前拖住了柳琮的手,颤抖着轻声唤道:“太师。”
“陛……陛下……”柳琮尽力睁着眼,想要看清眼前人,“今日大雪……城,城中……”
李意骏俯身讲耳朵贴在他身边,闻言立刻道:“我已派了周言出城,去和叶氏谈判,绝不能再继续这样生灵涂炭。”
他一字一言都说得缓慢,确保柳太傅能够听清。
闻言,柳琮却是摇了摇头,“张氏误你……你容……容不下张枫……可……可你走得……太急了……”
“学生何尝不知,”李意骏闭上眼,“可我有心无力,太傅,我,我在他手底下待了半辈子,我……”
“臣知晓……陛下受苦了……可……”柳琮湿透的白发贴在鬓边,他抬手,颤巍巍抚上李意骏的侧颊,“先帝性软……不愿去争……这才……这才致使大权旁落……而你……你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