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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琮一口气没提上来,被呛得剧烈咳嗽。

李意骏赶忙伸手支起他半边身子,替他拍背顺气。

柳琮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他摆着手,道:“陛下派周言去……是要同叶帘堂谈些什么……”

“三城百姓皆为棋子,两军较力生灵涂炭,”李意骏不自觉

攥紧手指,“今时大雪,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陛下……这是掩耳盗铃……”柳琮皱了眉,他半靠在榻褥上,轻声说:“阆京拮据……粮仓空废……你派人与她谈,是要她撤兵?”

“我……”李意骏一时难言,叶帘堂不可能退兵,那他这一趟到底是在求什么结果?

良久,他才道:“只要南府军不进城,阆京便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陛下……你先前不要生灵涂炭……可……可如今,”柳琮咳嗽两声,“你此举,又何尝不是在……”

李意骏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柳琮,“太傅,太傅是要我退……”

“叶帘堂……我教过她……她十几岁便提新政……才思绝非常人能比……”柳琮眼角垂着泪,他也曾辗转纠结,却终是在这性命垂危之际看了清楚,“荣辱……死生……皆是命数……这江山……让给她……至少……”

这几句话轻飘飘浮在李意骏耳边,可对他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

大周的民不聊生打碎了柳氏身上的“忠”,让他得以看清城外的一切——叶氏崛起不过一年,南方便已清匪患,纳流民,通马道,东西往来相连,充廪四州粮仓,百姓安乐。

叶帘堂以仁善兴民得道,她有这个能耐,该是这天下翘首以盼的归处。

“大周……万民生死……都在……您一念啊……”柳琮看着他,眸中的光却逐渐涣散,声音也愈发轻飘,“臣有幸……能辅三朝……今当……归矣……”

府邸木窗忽地吹进一阵风,熄了烛火,又绕过廊柱,拂动几张苍老泛黄的旧书页,便远去了。

“唉……”

寒鸟拍翅飞掠,成了最后的弥音。

第191章 暗流刁滑悖逆的反骨。

永淳三年,太史奏文昌星黯淡。

李意骏从太师府出来,未曾悲恸悸哭,只一人魂不守舍走在街巷,待冷风卷过眉眼,他恍然回神时才发现,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崇楼底下。

崇楼地势高,倚着北边峦袖岭的遗脉,登高远望,甚至能越过三城,瞰到南边的敕落野。

阴云蔽月,黑夜从上倾泻而下,笼得哪里都是一片漆黑,而阆京这点晦暗的光亮就像是在飞雪中被吹得乱晃的火烛。

他凭栏而立,看着这困住皇城的天下。

周言明日便要动身出京,早就收拾好了包袱,拜别太师后听闻皇帝在此,便想着临行前拜会。

可眼下他瞧见李意骏立于暴雪中,身形单薄,好像随时要被夜色吞噬了去,不禁低声唤道:“陛下……”

案边沸沸烹着茶,李意骏回过首,“你怎么来了?”

“臣已整装待发。”周言伏跪下身,将脑袋深深抵在微凉的石地上,“特来与陛下拜别。”

“拜别……”李意骏喃喃,“你觉得,此战胜负到底为何?”

周言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他今日未曾佩乌纱,素服松松垮垮地贴在他消瘦的后脊,露出后颈的一寸肌肤。

“罢了。”李意骏笑着叹息一声,“你今日来拜朕,朕便与你喝上这杯茶。”

周言笑道:“送别茶?”

“是啊,送别。”李意骏回到房内,坐下来,说:“敬你。”

周言提着袍子,躬身坐至李意骏对面,低声道:“臣,恭谢陛下。”

屋内没叫人伺候,气氛沉闷,炭火微响。

“今日,柳太傅在弥留之际捉着朕的手,问朕,”李意骏将茶盏推向周言,说:“朕叫你出城,是要从叶氏手里讨些什么?”

周言垂着头,说:“陛下自然是要为阆京三城的百姓讨一线生机。”

“何必说那些虚的。朕不过是要你们去将叶帘堂拖住,好等到平北军。”李意骏笑道:“这峰回路转的生路为的只是我自己,而不是百姓。”

“陛下乃天下之主,”周言摇了摇头,说:“陛下的生路,也就是百姓的生路。”

“堂皇。”李意骏的眉目被掩在沸水腾起的袅袅之中,笑着说:“平北一至,战火就要烧起来,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

周言没想到他如此坦言,微微愣住。

“其实叶帘堂已经给够阆京机会了。南府军在外围了半个月,整整半个月,而在这期间,朕发去谷东的调令却迟迟得不到回音。”李意骏嗤笑一声,抬眼道:“你早就知道,此战必败。”

阆京与谷东有专为平北军建成的马道如意陉,就算叶帘堂派人拦在外头,平北军想要送封回信总能找到空子。

可李意骏这调令派去一月有余,平北军没有回音。

“李氏皇帝早就从我父亲那里断掉了,”李意骏摩挲着茶盏,苦笑着说:“而如今坐在万阶台上的这个人。这个残暴昏庸,弑父杀弟,不忠不义不孝的人……我不知晓他是谁。”

周言眼睫微颤,“陛下……”

“你今日来见我,想来也是看明白了这一层。”李意骏嘴边挂着弧度,眸色不明,“你这一趟出去,是回不来的。”

“……是。”周言垂首应道。

李意骏将目光方向窗外的漆黑长夜,“你是能人,要为天下谋安乐,何必栽在我这种人手里。你若是后悔了,想走,今夜内,我不会拦你。”

周言无声攥紧了手,缓声道:“臣是大周臣。此行是生是死,臣绝不后悔。”

李意骏轻声道:“你这又是何必?”

何必?

周言在良久的沉默后开口,“叶氏有胆识,有手段,有能耐,她是一代枭雄,却不是作皇帝的人。”

他曾与叶帘堂前往谷东共事,亲眼见识过叶帘堂的手段。

都说兵不厌诈,而叶帘堂往好了说是足智多谋,但放在外人眼里,那就是狡诈。

聪明又阴险。令人捉摸不清。

周言手下的第一支箭,就是叶帘堂引导着射出去的。

它穿破晚秋的霜气,精准地射向了千子坡。这样一个在谷东作威作福了多年的土匪山头,甚至还不及发出哀鸣就轰然倒塌。

他就这样参与了一场生命的覆灭。

大周对于土匪向来以教化为主,可叶帘堂出手这样干脆,没与任何人商量,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做了。

大周崇尚仁善,这也是如今叶帘堂呼声如此之高的原因。可周言学了一辈子的仁善道德,只有他知道,叶帘堂其实并不是传言里的那个模样。

那人柔善的面皮之下,藏得是一把几近于刁滑悖逆的反骨。

三年前,周言惊惧地看着千子坡满地血水,这些人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血肉,而就这样挣扎着没了气息。

他几经颤抖,想要上去替他们裹好尸身。

而就在这血水混杂的刀剑倒影之中,周言瞥见叶帘堂无甚感情的眼睛。

叶帘堂可以是谋臣,可以是谈天喝酒的友人,却不是为君之料。

“她若称帝,臣不会追随于她。”周言看着茶盏里微晃的烛影,慢慢说:“与其在她手下苟且偷生,不如再为大周拼这么一把。”

他端起茶盏,朝着李意骏举杯,“哪怕是最后一把。”

李意骏看他半晌,最后只笑着举杯,同样朝周言的方向一递,问:“你觉得,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永淳年么?”

“这是自然,”周言笑着,双眸却湿了,“陛下除奸佞,归良田……定有人会记下陛下功劳。”

“可天下人哪个在说我好,”李意骏喉头哽咽,“我无用……我做了亡国君,该被李氏千刀万剐。”

“文字浅薄,哪里能记录风波,”周言摇头,“人世行路,无处不坎坷。大周还在,陛下别丧了气。”

“……大周还在。”两盏相撞,水波荡玉声,李意骏红着眼睛,笑起来:“是,人生在世,当如青松。”

*

皇帝不在宫外过夜,蓝溪撑了伞,应着李意骏的要求去送周言。

马车停驻,风雪刮得油纸伞发出脆响,周言下了车,忽地回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蓝溪陷在黑夜里,府檐悬挂的灯笼照不到她。

闻言,她将伞面微微抬起,露出一双眼看向周言,问:“大人是说什么?”

“你从前是张氏的人,”周言背手站在府前阶上,道:“陛下的起居,吃食,各类杂事,你都替张枫盯着,该是陛下最为烦躁之所在。可是事到如今,陛下却还留着你。”

蓝溪看着他,听见他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

似乎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要问出这一句话。

蓝溪笑了笑,说:“大人真是太看得起咱家了。大人想听的话,咱家日后慢慢与您讲。”

周言哪还有什么日后,他必须清楚李意骏到底留了个什么东西在身边。

所以他只静默地立在原地,等待着蓝溪开口。

“咱家生平无聊,既如此,大人听了可别困觉。”蓝溪轻松地笑了笑,好像并不因此为难:“咱家出生谷东,家父从前是常将军府里的兵卒。将军出事,咱家便跟着流亡至南沙,幸得张氏青睐,被罪臣张氏带入阆京……”

“假话。”周言出声打断,“你那一套说辞,我不信。”

“哎呦,咱家说得可都是实话。

“蓝溪一双眼在黑暗中微亮,“大人要听,咱家便同您讲。可咱家讲了,大人又不愿意相信,这可如何……”

“我是陈祭酒的学生。”周言看着她,“祭酒死后,我拿到了一封信。”

“祭酒?”蓝溪问:“大人又何故扯到祭酒身上……”

“那封信。”周言自顾自道:“是一封陈罪书。”

这下,蓝溪没了声息。

“信中写得详尽,所以我随意猜了猜,”周言看着她,“你是常氏族人。”

良久,蓝溪笑了起来,却并没有否认,“大人真不愧是明昭六年的状元郎,真是吓到咱家了。”

闻言,周言走下府邸,朝着黑暗中的人走近两步,“常将军可惜,但你如今身掌内侍监,已经是整个阆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可你却并不止于此。”

语罢,他稍稍倾身,“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亦或者,到底想要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蓝溪慢慢品味着这几个字,忽地抬眼问:“所以呢?”

周言微怔,“什么?”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又如何?”蓝溪笑起来,“可是大人,那些年北蛮暴乱,整个大周,都是常氏替他们李家人守住的!”

“咸元年间常将军的那桩冤案,”周言凝神,“你还没释怀。”

“释怀?”蓝溪的话音轻飘飘,却又有如万斤,“我凭什么释怀?”

“李家人坐着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江山,转头却又要砍下他的头颅,凭什么?”蓝溪说:“一些莫须有的罪证,几个文官浅薄的文字,就能定了他的生死。这不公平。”

周言默默,“你想要翻案?”

“是啊,翻案。我想翻案都快要想疯了。可我是谁呢?一个宦官,一只跟在张氏身后摇尾乞怜的狗。我的想法根本没有份量,没有人听得见。”蓝溪摇摇头,“张枫他倒是答应了要为我翻案,可等他破了皇城,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已经给够他时间了。”

“大人,我人微言轻,在阆京里,没有身份是不能说话的,哭和笑都是没人在意的。”蓝溪看着飞雪,说:“所以我看明白了。我想说话。”

周言听着,不敢再去深想她话语背后那层令人惊惧的意思,下意识转过话题,道:“张氏能攻破皇城,有你一份功劳。”

“是呀,”蓝溪笑着,“皇城官渠图,我可是废了好大一番力气呢。”

“张氏的死……”

蓝溪笑眯眯道:“大人可真是聪明。”

“你……”周言摇头,说不出话来,“你简直是……”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自私付出代价,李氏要,张氏要,自然,我也要。”蓝溪笑着说:“可我不怕。大人,就算我是一只蝼蚁,也不能被这样践踏。”

“我乃将门女,做官以前是拿刀的。”蓝溪隐在黑暗中,慢慢道:“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谁伤害我,我就伤害谁,仅此而已。”她将伞面压低,轻笑着说:“大人明日要离京谈判,我才与大人多说了些。”

兰溪轻轻俯身,道:“愿大人今夜能睡得安稳。”

语罢,她转过身,没再回头,只身融进黑夜里。

第192章 不逊“皇帝,我不认。”

天还阴着,日子却已经往新年奔去了。

敕落野的营地内烟尘滚滚,各路行军吆喝着放饭,周言下了马撑伞行于其间。阆京凄冷,他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了,眼下不知想起什么来,有些愣神。

“周大人,”长谷领着路,回身唤回他的思绪,道:“这边来。”

营帐的厚帘被掀开,暖气袭来,邹允坐在案后佐茶。他听见动静便抬眼,瞧见周言,笑着示意他坐。

长谷俯身给周言铺了软垫,说:“大人风尘仆仆赶路,营地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能请大人将就将就。”

“本来就是来谈事,能有一杯热茶已是极好。”周言衣衫单薄,赶了一个早上的路,此事面颊都被冻得通红,他捂着热盏,声音因寒冷而略有紧绷,“邹先生真是有心了。”

“周大人怎得穿这样少。”邹允的目光在他身上听了片刻,偏头道:“去将我的宽袍拿来。”

伺候在一旁的侍从听了,就要动身去取,却被周言一手拦了下来,他温声道:“不忙。三城百姓皆是如此,在下又怎能只顾着自己貂裘帐暖。”

要说先前还算客气,他这话就是在暗讽叶氏围城,自己倒是吃饱穿暖了,却不将百姓当回事。

闻言,邹允只是笑了笑,用茶盖默默拨弄着茶叶道:“是了,在下这些日子总在大周三境奔波,是许久未曾进京,更是未曾想过,从前最为繁华的京都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

多余的话他没有说,只是挑眉露出了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垂眸饮了一口茶。

阆京从前繁华而今落败,这是不争的事实。周言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笑道:“叶氏有本事,却偏偏生了架反骨。她既能使三境安宁,陛下愿意以诚相待。”

“是吗?”邹允搁下茶杯,饶有兴趣地问:“他会如何?”

将当今圣上称为“他”,如今这南府里的人到底都是何居心,显而易见。

周言用手指摩挲着砂盏上的纹路,忽略了他话语下的意思,只道:“如若叶氏有心投诚,她从前女扮男装欺君参科,与现下围困阆京的罪名,陛下都愿意既往不咎,将她放在朝中作重臣。自然,若是叶氏喜爱南沙民风,陛下也可将她放在南沙做个刺史。”

“周大人这话里都是将人放来放去,搬来搬去的……你们将吾主看作什么?”邹允神色微凝,“更何况,能参科受用,那是吾主的本事,何来‘罪责’一说?”

“好,好,先生自然是说什么都有理。那么在下问先生,如今呢?”周言身子微微前倾,一字一顿道:“叶氏重兵压京,剑指三城,惹得天下动荡不已,人心惶惶不安。这,又当何罪?”

“大人既如此说,那在下倒要问问您,事到如今,使得天下动荡,人心惶惶的到底是谁?”邹允看着周言的面色,朗然一笑,道:“没关系,周大人还年轻,看不出,那么在下巧比大人年长几岁,今日也好为人师一把,同大人仔细算一算。”

“这事不如就从三年前开始说。明昭末年,吾主解谷东马道之需,建‘谷东禁卫军’以退匪患,携平北军一同击退北蛮,建立互市,稳大周之北境。这是不是事实?”周言慢慢道:“自然,这中间详情周大人要比我清楚多了,其中计谋权变,叶大人到底是为着谷东百姓如何精打细算,鞠躬尽瘁,大人该是都看在眼里吧?”

周言看着邹允,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既如此,那当今圣上又是如何对待这位鞠躬尽瘁的朝臣呢?”周言说:“一纸邀约,将吾主从高楼推下,这是要如何?剿除忠臣么?”

“你!”周言皱眉,“你休要血口喷人!”

“大人是不信,还是不知晓呢?”周言笑道:“那纸邀约上提的是四皇子的名,可其上的印章却是圣上当初皇子府里头的。怎么,周大人想要看吗?”

“这是无中生有!”周言一手握紧了案角。

“字迹能仿,可私盖皇室印玺是大罪。”邹允平静道:“既然此事并非他所为,那便是这印玺被人偷用了?哎,这可是大罪啊,不知那未曾落网的贼人,就连当今圣上也要落下个罪名呢。”

“陛下是至善之人。”周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就算有此事,也都乃张氏所逼。”

“嗯,张氏……”周言点了点头,继续道:“既如此,那么大人所效忠的那位陛下,似乎靠不住?”

“陛下那年尚幼,”周言喉间滚动,“被外戚所欺。”

年幼?

周言险些要笑出声,毕竟三年前李意骏已经开了府,而叶

帘堂还要比他小上几岁。但他并不打算在这一点上与周言纠缠,便挑眉勉强听了这个“年幼”。

周言显然也想到这点,硬着头皮接下了邹允的眼神。

“至于在下要与大人算得第二点,便是永淳这三年了。”邹允给自己倒了新茶,抬手时见周言手边那杯动也没动,已经凉了。他没有说什么,只将砂壶搁了下来,问:“永淳这三年,大周到底是在走上坡路呢,还是加散乱了?”

周言将手移开桌角,转而握住自己的衣袖,道:“在下方才便说过了,张氏欺陛下年幼。各州政事陛下插不上手。”

“原来如此。”邹允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那人这三年未曾勤理政务。”

周言到底年轻些,气也盛,前几此交锋被邹允三言两语打乱了节奏,如今心神有些不稳,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脚踩进了邹允给他挖出的坑里。

“陛下参与论政。”周言的话语已经开始跟着邹允跑了,“从未落下政务。”

“可这三年已经足够看清他能力如何了。”邹允盯着周言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此人性子温吞,难当大任。”

“放肆!”周言拍案而起,“你出言犯上!这是死罪!”

“周大人,冷静些。”邹允却不慌不忙地吹了口茶,道:“叶大人在谷东的义举在下永世难忘,可永淳帝只因着软弱便害惨了忠良,谁想他今后会不会再害了天下人?”

周言胸口几经起伏,最终还是慢慢平息下来,舒出一口气道:“叶氏对三境的义举在下都看在眼里,既这般,如若邹先生肯劝降,那在下愿以项上人头作保,不会再使叶氏入险地。”

“周大人,您同我讲这些做什么?实话说,你的人头,你的命,于南府而言微不足道。”邹允摇了摇头,继续说:“你的话我不信,而京中那个皇帝,我同样不认。”

“是呀,我们叶大人给了永淳帝三年,大周却还是这个破烂样子,而叶大人只消一年就能将三境收拾得好。”邹宇身边的男子忽然开口,这人一副急健身材,总是将笑未笑,这时插嘴道:“眼下你要我们把命交出去,凭什么?”

他这边语毕,一旁地邹允这才慢悠悠叱责道:“静思,住嘴。”

说罢,周言拱了拱手,道:“周大人,这孩子年纪小,口无遮拦的,您可千万别放到心里去。”

他话是这样说,可语气里却没半点歉意,反倒还扬了嘴角,用“年纪小”这三个字将周言先前所言的“陛下尚幼”堵了回去。

既然你要以年纪小不懂事来填永淳帝从前的行径,那南府就也用此来戳破那些不该放在台面上讨论,却又不得不说的话语。

周言深深看了他二人一眼,明白今时是阆京求和,便尽力忍下怒气,耐心道:“在下知晓,在下这颗人头没人稀得,可叶氏叛乱,如今祸事席卷阆京,在下为大周身死而无悔。当今圣上或许不比叶氏聪慧,可他到底姓‘李’,坐这天下坐得名正言顺,可叶氏呢?如今两军僵持只会两败俱伤,何不化干戈为玉帛,让这天下共同好起来才是啊。”

他将“聪慧”二字咬得重,到底是带了些气。

“不对吧,周大人。”戴静思挠了挠头,一派无辜道:“您说是叶大人将祸事引至阆京,可分明是阆京先出的兵啊,武卫营,是不是叫这个名?我们叶大人可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南沙,谁料飞来横祸,糟了这么一顿偷袭,为着自保只能反扑,这不,跟着你们武卫营的逃兵追到了阆京,正好瞧见三城百姓可怜,好心给粮又被拒之门外。这……我这脑子笨,邹先生说呢?”

“哎。”邹允含笑着接了戴静思的话茬,佯装恼道:“静思啊,事后说话要多在心里打打算盘,瞧给你周大人说的,脸都黑成锅底了。哎,对不住啊周大人,这孩子嘴里也没个把门的,大人可别计较啊。”

听着面前两人一唱一和,周言手上的青筋都要跳出来,但他还是忍道:“怎会。”

“这就是了,周大人一向是最为宽容包容的,否则怎会事到如今都还替李氏守皇城呢?”邹允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坐在一边的戴静思,“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别再乱说话,惹得旁人不快。”

“可先生不一直教导我要实话实说么?”戴静思目光诚恳地看向周言,道:“叶大人给了粮,阆京却不肯收。就是因着三城百姓可怜,各个都饿得面黄肌瘦,夜夜都能听到啼哭,叶大人这才叫咱们驻扎在此,想要将粮车送进城内。可没曾想,倒是阆京先派了羽林卫出来守城门,好像我们多坏一样。周大人,您是明事理的,如今邹先生骂我乱说,要赶我出去,您说,我这些话到底哪里说得不对呀?”

周言手指蜷缩,他看着对面二人,就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坐在身边狡猾笑着的叶帘堂。

那个时候,邹允还是坐在对面的那个人。

而今,情势已然颠倒。

邹允含笑喝茶,留身边的戴静思继续“出言不逊”。

“大人,”戴静思直勾勾盯着周言看,面上仍是一派天真,似乎不问出答案来不罢休,“如今大周三境安乐,就连夏秋战乱的岭原如今也在充廪重建,眼下就只剩下三城的百姓食不饱穿不暖。”

周言陷在软垫里,看着戴静思那双和昨夜里某人如出一辙的眼睛,思绪猛地闪过什么,刹那间,寒意顺着指尖一层一层蔓延至心底。

在灯火照不透的黑暗里,蓝溪一双眼亮得瘆人,她笑说:“就算我是一只蝼蚁,也不能被这样践踏。”

而今,戴静思眨着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嘴里却在问:“周大人,您说,惹得天下动荡不已,人心惶惶的……”

二人的面容逐渐重合,周言只觉得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坐不能动弹。

“……到底是谁啊?”

第193章 鼓荡“吾主自是乱世砥柱,凛然万古!……

风雪嘈急,吹得营帐猎猎响。

军帐来客,叶帘堂正坐在案后同叶彧玩棋,黑青如水的缎发披散,热茶缭绕在她清丽的眉眼间,瞧着竟与三年前别无二致。

“叶大人,”来人笑道:“别来无恙。”

“原来是韩刺史。”叶帘堂抬眼,拍了拍叶彧,示意他去后边的帐子找李意卿玩,抬眼笑道:“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

“自然是叶大人这算盘打得响,我远在苍州就听见了,”韩勒笑着走近,道:“就是这如意陉不好走呀,我耽搁了几日才过来。”

叶帘堂慢慢拾着棋盘上的棋子,问:“耽搁?”

“大人是个聪明人,”韩勒比三年前还要膀大腰圆,这会儿“哎呦哎呦”地叫唤着坐下,喘匀了气道:“您该知道龙骨关大营动了。”

叶帘堂听他绕弯子,却偏不点破,只点头道:“是啊。”

“唉,大人何必在此同我装傻,您派边军北上,实是没什么用的,他们哪拦得住人?”韩勒做生意精打细算惯了,向来不肯让出一分功劳,当下便道:“那大营里的都是老将,虎强在他们中间能有几分薄面,谁会怕他?”

“哦——”叶帘堂拖长了音道:“大人的意思是?”

“自然都是我的功劳,”韩勒笑着,“从前那颢州粮仓,没有我,大营可撑不下去啊。”

“所以呢,韩刺史是来同我要账的?”叶帘堂看他,“连同三年前那批火枪一起?”

“不应该么?”韩勒看了一眼帐外的飞雪,笑道:“不过我瞧着眼下这个形势,挺有趣的嘛。”

“怎么,刺史也要来参上一脚?”叶帘堂玩笑道:“您要是参与,我直接退出。”

“唉,好端端地,干甚么这样?”韩勒饮了茶,挤眉弄眼说:“我早就同大人讲过啰,我心不在帝王位,只想安生过好后半辈子。”

叶帘堂饶有兴趣地问:“那刺史想如何?”

“听说贾氏背信弃义啦?”韩勒幸灾乐祸道:“不知我要想投银子给你,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自然是来得及。

眼下

叶帘堂虽然还瞧着游刃有余,可若是真接过阆京这个穷得叮当响的烂摊子,那花钱的地方就海了去了。

她是想过贾氏,可贾氏过于精明摇摆,叶帘堂不喜同那样的人打交道。而如今要是有了韩氏资助……

叶帘堂面上不显,只问:“刺史想要什么呢?”

“早说过了,你给我养老嘛。”韩勒瞧出有机会,便死命往里钻,“大人,只要您肯保我安乐晚年,那韩氏的银子就是您的银子。”

“您这财大气粗的,想给您养老的人多了,”叶帘堂挑眉道:“为什么选我?”

“当初在苍州,我就很欣赏您的嘛,忘啦?”韩勒笑道:“再说,我这些年在苍州到处牵头做生意也很不容易,您也知道啊,这牵扯到银子的事情,就容易结仇。我这仇家大大小小的算起来,可不少啊。您此番若进了京,我这仇家能少一半儿。”

叶帘堂听他讲,檀香扇抵在指尖,若有所思。

韩勒瞧她神色,继续说:“既然如此,我要找,自然是要找最粗的大腿抱嘛,您说呢?”

“最粗的大腿,”叶帘堂眸中狡黠,笑着问:“我啊?”

“如今您要是不堵在这里,”韩勒笑着瞧她一眼,目光转向帐外,轻声道:“我也就不找您了。”

敕落野飞雪如败絮,飘扬至另一人的眼中。

邹允瞧着飞雪,忽地发觉军帐里的炭盆不知何时灭了,原本暖和的空气也逐渐冷了下来。

“周大人,照阆京派出的檄文,所谓饿殍遍野,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戴静思神色不变,继续道:“我们叶大人沾了哪一样,亦或是,这其中哪一样和你们阆京三城脱了干系?大人,您是明昭年间的状元郎,我敬佩您,可您听听这些用词,纯粹就是脏水呀。”

“静思,噤声。”周言搁了茶盏,道:“向来所见即所得,想是大人见惯了三城模样,才认为天下三境都是如此,你怎这样咄咄逼人?”

戴静思低低应了一声,到底是没出去,静默地坐在一边。

“大人,阆京的难处我们也明白,可照如今所言,那些治乱扶危之事,你们到底做到多少?”周言笑着,细长的眼中却无甚笑意。

周言纵使手脚僵直,可他坐在这,关乎着阆京存亡,到底不能失了方寸,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只要叶氏退兵,陛下会使天下安宁。”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吾主退兵,你们便能着手民生,扶大厦之将倾么?”周言摇了摇头,戏谑道:“你们不能。”

“先生何处此言,我……”

“好啊,那大人告诉我,你们到底要如何?”邹允面上笑意稍敛,开口打断他的话语,语气罕见地扬高,“你们会减免税收,归民于田?大人,您听着这话不可笑么?朝廷如今可是空空如也啊,当朝那些个手里握着多少田地,你们要还三境田,就是刮掉那些人一层皮,他们会愿意?先不说朝廷内乱,就算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将田地交出去了,那三城的百姓又要如何?”

周言听着,脸色有些青。

“大周官民不相容,你要放还三境,朝廷里的人享奢惯了,他们吃不撑不满足,转头就要去喝三城百姓的血,你当如何使天下安宁?”邹允咽了茶叶,继续道:“自然,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大不了将这些贪官污吏一帮子全打死,尽数换下去。可阆京里头全是人情,你罚这个又牵连那个,一个两个跑过来求情,到了那时,大人又要如何稳住此间动荡?”

朝廷不稳,民间又岂能安生?

空口承诺自然是轻易,可眼下细想,真是桩桩件件的事像是不起眼的碎石,但就是这样的碎石,噼里啪啦地迎面砸过来,也难逃头破血流,更有甚者,可能因此送命。

“就算吾主此时退去,但阆京世家沉疴尚未除清,大人要想重振朝堂,其间动作必然会引起多方不满,到了那时,大周的‘叶氏’,也就不止吾主一个了。”邹允叹息一声,道:“那么大人现下承诺的海晏河清,又何时能实现的了?”

周言一时哑然,已然不复先前端正的姿态,十指纠缠,握紧了绞得生痛。

“大人今日风尘仆仆来,在下也愿意与您推心置腹。”邹允唇角笑意不再,双眸显出一线锋芒,一字一顿道:“阆京做不到的事情,南府能做。”

外头暴雪不知何时夹杂了雹子,重重地砸在帐顶,吵得周言脑中嗡嗡。

“吾主有三尺长剑能扫荡三境,清匪患于谷东,破北蛮十万于北境,擒朝孽张喆于岭原,拿重军于小苍潭,逐逆贼张氏余党武卫营于南沙,北平谷东四州,西慑岭原三州,虽南沙遭袭而元气不损,亲身守城转民,以使南沙四州根本无伤。”

“再观吾主治世,屯田养民,唯才是举;法令严明,勋旧不赦。帐下谋臣如云,猛将似雨。”

暴雪急摧,凛风吹得帐中闷啸,隆隆仿佛天地鼓荡。

“大争之世裂大周土,豪杰竞逐而苍生倒悬!”邹允声音清晰,一字一字地落在周言耳边,“吾主是不世之才,超世之杰,能驭非常之势,管你阆京谤满乾坤,吾主自是这乱世砥柱,凛然万古!”

风雪吹开帐帘,穿堂而过,周言似不敌风力,就跌坐在这冽风中。

“逆贼,”周言手边颤抖,看着邹允从桌底抽出短刀,颓然大呼:“逆贼!”

“事到如今,你我不过各为其主,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邹允将刀横在自己颈脖上,朝着还在发懵的周言慢慢说,好像是在嘱咐着什么,“今日你携刀入营,袭我帐中谋士。阆京的城门……该打开了……”

“什么?”周言胸中那颗蹦得震耳欲聋,心中涌上一阵不妙,“你要做什——”

邹允催刀滑动,忽而朝他一笑,那笑意瘆人,周言从头僵到了脚,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冷刃“当啷”一声落地。

当时是,戴静思豁然拔刀而起,长刀直逼周言喉间,“吾主愿与你详谈,你这厮竟闯我营帐伤我谋士!”

周言狼狈支着身子,听到帐外刀剑齐声出鞘的金石声,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完了。

叶帘堂此番应了他的书帖,却并不是来与他谈事的,而是要借他打开阆京的城门。

南府军在敕落野徘徊半月,就是在寻找一个机会。而他们阆京中人却浑然不觉,只当是来劝降,就这样傻傻一脚踏入陷阱,将身家性命都拱手送了出去。

“叶氏小人,竟奸诈至此!”周言哽咽起来,胸腔几经翻滚,喉头竟生生尝出一丝腥甜。

刀尖森然闪烁,他尝试起身阻止,就那么伸手用软掌去拦,可血肉怎敌得过冷铁。

血流如注,他却顾不上伤口,在这厚重乌云一般倾压而来的黑甲中失声痛哭,“大周——”

*

暴雪压城。

李意骏身着龙袍,就端正静坐在金銮殿内。忽闻阆京城头的战鼓忽地擂响,他只平静地站起身,凝望着殿外飞雪,似乎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蓝溪从暗中显出身形,抬手替他关了门窗,细声道:“起雷了,陛下当心着凉。”

“朕装聋作哑许多年,”李意乾笑起来,“开窗吧,朕不想再闭目塞听,自欺欺人了。”

战鼓声越敲越急促,蓝溪停了手,抬眼瞧着阴沉天空。

黑云压得太低了,飞雪阻隔视线,模糊了远处宫室殿宇的轮廓。

“叫羽林卫封锁城门。”李意骏沉声道:“朕会守到最后一刻。”

第194章 战壕铜铸鳞甲四溅,洞穿三层皮鼓。……

阆京东南西北共有城门十三道。

西侧上安门的城头上,戌卒正枕戈鼾睡,箭楼火盆尽灭。忽闻南侧战鼓急催如雷,领头身子一颤,起身时险些从墙头摔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扒着土墙回头喊道:“怎么回事?”

“南侧兴安门似乎是起箭了!”望楼上,士兵拿着远火镜喊:“将军!雪太大了,这儿看不真切!”

闻言,

领头的身形一晃,喃喃道:“南侧正对敕落野,周大人怕是回不来了。”

正愣怔着,忽见城底有人策马奔过,手中扬着羽林卫的战旗,在颠簸中拉声吼道:“叶氏兵临城下!圣上有命,封锁城门——!”

兴安门前暴雪如蝗,风凛露寒,隔断了远眺的视线。

羽林卫将砲车推至女墙下,架起的长弓密密匝匝地堵在垛口,城墙内壁十步放一油桶,以备不时之需。

“陛下要闭门死战,这是铁索寒江,没有退路了……”蒋再杞握紧手中铁矛,在这暴雪之中回身高喝:“阆京乃吾乡,我等誓与家乡,共存亡!”

南侧三城门要堵,大街不宜留人,三成百姓皆瑟缩于院窖。

城内排水沟渠仍是大患,那暴雪落于地面,又被排不出的污水卷挟而去,此刻已经能没过脚踝,守城的羽林军就驾马淌着这熏天的恶水往城头奔去。

不待城门加固,外头转动的机括声已然响起。

城墙上的弓手听着细声,惶然向着望楼吼:“看清了吗?!他们到底在什么方向?”

“雪太大……”望楼的回音被风雪吞没了大半,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线,“不要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只听得“轰隆”一声。

待望楼的远火镜移过去,只见垛口砖石迸射,没等望楼的人反应过来,便听远远有破空之声——那重石撞开风雪,直直砸中望楼鸱尾。

铜铸鳞甲四溅,洞穿三层皮鼓。

望楼被这一石头砸得歪斜,檐角铜铃尽碎,望楼竟似醉汉踉跄,其上士兵再握不住远火镜,只从重石飞来的方向算出南府军的位置,扒着那横断的木杆撕心裂肺地朝城墙喊:“正南!防正南——!”

话音未落,望楼轰然塌陷,然而这还不够。

兴安门前抛石之声爆响如雷,门枢铜液黄流,城墙下那开国时所摆设的一十二尊元光镇石狮目眦尽裂,随着百年城墙如蛇蜕皮的簌簌飞灰中,一同粉碎。

地脉隆隆,好似地龙翻身。

隔着重重飞雪,叶帘堂听见彼端震声。

两万南府军未燃火把,只默行于暴雪之间。阆京望楼找不到他们,而他们却能远远望见那点晦暗光亮下的庞然城门。

叶帘堂拢着氅衣,默默打量着它。

她仍记得上一次与太子并肩行于此地,是三年前自谷东得胜望而归。那时她仰望着这座城墙,只觉高不可攀,可如今再看,却心想不过如此。

这其间心境转换,情势颠倒,不过三年而已。

她从崇楼底下的一滩烂泥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剑指三境的乱世枭主。自然,为了不再变回去,从溟西到南沙,她步步都行得小心。

而现下……

李意卿站在她的身侧,瞧着远处的境况,道:“太慢了吧?”

“这可是你家,”叶帘堂侧眸去看他,“被我这么糟蹋,你真的不心疼?”

“这里并非我故里,它三年前就已毁于兵火。”李意卿目光穿过眼前飞雪,平静道:“我故乡炊烟连陌,桑竹交荫。眼前这残垣啮雪,恶水没径的地方,我不认得。”

“你怎么这样啊?”叶帘堂笑着,慢慢道:“只不过,我此番并不打算直接入城。”

李意卿挑了眉,清亮的目光转向她。

“阆京百年基业,到底不是我能比得上的。”叶帘堂只盯着远处那点晦暗道:“入了城,我们便成了那瓮中之人。眼下暴雪大雾,比起城内,敕落野对我们来说更为有利。”

“你是想?”

“我想在这里逼得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这里就丢光手里的牌。而等到阆京筋疲力尽,殚精竭能的时候。”叶帘堂笑起来,“就是我军长驱直入的时机。”

“阆京有连弩战车。”李意卿说:“他们很可能给李意骏打掩护,使他偷偷遁走。”

“我知道呀,所以,”叶帘堂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猜我前阵子派边军去做什么了?”

“什么?”丛伏在一边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大人不是叫他们北上去堵平北军了吗?”

叶帘堂说:“边军是龙骨关的儿子,他们怎么会怕?我只让虎强带了一万人去,充充样子罢了。”

“哎呀,大人可别卖关子了,”那边长谷也凑过来,挠着头问:“您到底安排了什么呀?”

“虎壮带着人把阆京剩下的三侧都围住了,他们挖了壕沟。”叶帘堂说:“此外,我还让他们在东北的峦袖岭和西北边的首阳谷设了埋伏。”

丛伏和长谷听得愣神,李意卿倒是轻声笑了。

眼下才至一个时辰,那南侧的兴安门就已快无招架之力,城门剧震,城头忽地想起一阵机括行进的“隆隆”声。

李意卿道:“该是来了。”

下一刻,悬门轧轧抬升而起,露出战车后直挂的五旈旌旗。

“所以呢,我们就在这里,”叶帘堂眸中锋芒毕现,在骤风荡起黑青乌发时笑道:“等着他们投降。”

*

戴静思收了双铁戟,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离了南府军的队伍,只身纵马,从如意陉往北去。

到了战壕跟前,他将马匹拴在枯枝上,踩着用咯吱作响的木板搭成的阶梯继续向下,深入这条由边军挖出的战壕。

这战壕和他幼时躲藏的雪山峡谷没什么两样,脚下踏得是潮湿的泥土,鼻尖闻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霉味。

他曾经在峡谷里生活了大半年,过得就像恶水里的臭鱼烂虾,他的脚被雪水泡烂,而靠着啃吃鸟虫鼠肉的日子使他骨瘦如柴,直到今日也没能胖回来。

他踩着军靴穿过这片阴暗的甬道和坑洞时,路过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边军里的兄弟。他步履不停,直到来到虎壮面前。

残木搭成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虎壮同他对视一眼,随即叹了一声,慢慢道:“校尉已经与我讲过你的事情了。”

戴静思走近,低声道:“我还是想去。”

虎壮问:“你当初栖身北蛮,向澈格尔投诚,也就是为着这个打算?”

“是。”戴静思罕见地没有对过往之事闭口不言,轻声道:“我那时候太小,不识得字,身骨又弱,因着我家那档子事……我跪着求人也没有先生武夫愿意收留我,从官进入阆京对我太渺茫了……副尉也别笑话我,我那时几岁的年纪,知道些什么?我要进皇城,从小听得到的也就只有那一个办法。”

“所以你当初帮助北蛮突破大营,”虎壮声音微微沉了下去,“是想要跟着澈格尔杀进皇城?”

“嗯。”戴静思低低应了一声。

“你那时带人从月海摸进变州,同冻土崖的澈格尔里应外合,谷东险些就被你拦腰斩断。”虎壮说起这些事时不免咬牙,摁着破烂木板的手逐渐攥紧,“如若没有叶大人,你已经成功了。”

“的确。叶大人机敏,澈格尔敌不过她,而她也让我我险些没了退路。”地洞里头只有小烛撑起一片黯淡的光晕,戴静思垂眸看着它,慢慢道:“所以我放弃了澈格尔,转投叶大人。”

虎壮看着他,心中不快,“你毫无忠诚可言。”

“我只是忠于我自己。”戴静思笑道:“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什么都能做得。”

“好个‘什么都做得’。”虎壮移开目光,冷哼一声,“你在边军这三年端茶倒水,由得旁人随意使唤,可真是卧薪尝胆,委屈极了。”

“算不得委屈。”戴静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言语间总能让虎壮听出几分嘲讽,“比起三年前得知叶大人遭袭身死的噩耗,这些事不值一提。”

虎壮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下了,只道:“你当初分裂谷东,可曾……可曾想过,这正是‘他’用命换来的东西?”

“我知道。”戴静思神色如常,道:“可‘他’已经死了,而那些置‘他’于死地的人却最看重这个……能使那些人惶惶一把,我心里舒坦。”

“你!唉,罢了,从前那些不提

也罢,我只与你说得眼下……阆京里头危险,我本想着让你带上几个人,但……“虎壮道:“但人多了容易暴露痕迹,我只能放你一个人进去。”

“我知晓。”戴静思点了点头,“我一个人就可以。”

“城内危险,你别瞧现下南府军打得轻松,你只身潜入敌窝,一旦被发现便是必死无疑。”虎壮目光严肃,“你确定要去?”

“我要去。”说着,戴静思摘了南府铁盔,只穿着里头的素衣,轻声说:“不会牵连到你们。如若是死……也值了。”

闻言,虎壮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了样图纸,摊在桌案上,道:“清也先生以前给的,你一定记好,你的目的在哪里。”

“是。”戴静思应了一声,就着昏黄的烛火细细看过,最后将目光定在北边的位置。

“记住了?”虎强抬眼看他。

“记住了。”戴静思抬手将双铁戟留在这晦暗的地洞里,转而佩上短刀,在离开前深深看了一眼那皇城所在。

第195章 偿还“所谓的天意,我烧光了。”……

阆京虽说式微,但毕竟百年基业摆在那里。

“前有皇帝大手一挥,给胜算未知的武卫营派去战车几十用来攻打焱州,后又有光屁股朝廷养不起三城百姓。”丛伏穿着甲,朝着远处啧啧道:“你说他们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

“应该还是没钱吧,”鱼肠暗骑的副将替她牵来了跑马,瞧那战车说:“留着这么一堆子破铜烂铁,放平日里是能吃还是能用?卖了至少还能给三城换口口粮,指不定就走不到今日这步了。也就这会儿能撑撑场面。”

“这会儿场面也撑不了。”丛伏笑着将铁盔往头上一罩,随即翻身上马,笑道:“鱼肠出马,这就把那些铁坨子揍烂,让叶大人瞧瞧。”

“成!”鱼肠暗骑们纷纷笑着附和上马,手中长刀架在身侧。刀柄够长,挥起来却不吃力,反而轻巧,刀刃细薄,那是南府提早替他们改制的新刀,丛伏叫它“蝉光”。

蝉翼薄透,刀光倒似蝉鸣倏忽。

阆京兴安门前的战车震得地雪跳动,蒋再杞踏在最前,看着远处稀稀拉拉的黑色队伍,冷哼一声,高声下令道:“撞过去!”

语罢,马鞭狠狠抽下,战马嘶鸣,百架战车并驾齐驱,整座敕落野好像都在颤动。

“给我轧——”

蒋再杞的号令还未尽,暴雪中的鱼肠却已经动了。

南沙的矮脚马从前就在如今沙漠里跑,如今陷入雪地仍游刃有余。此刻黑色的铁甲分散开来,飞快地奔赴在雪地里,他们不靠命令行动,互相间用短促的号子来传递信息,行动起来要比他们笨重的战车迅速得多!

不等战车反应,那鱼肠就已从外端使弓。

鱼肠暗骑里大都是土匪流民出身,经丛伏一个月来的训练,那一手弓却还是用得乱七八糟,不过他们好就好在胆子大,眼瞅着那气势汹汹的战车也不怕,满了弓就往出射,准头瞧也不瞧,就那么囫囵甩了。

眼瞅着那箭雨来势汹汹,蒋再杞攥紧了缰绳,不敢再号兵猛冲,不过在一阵劈里啪啦的金石声后,他很快就发现——这帮子反贼毫无技巧,那射出的箭矢运气好些的能扎马刺人,但大多数还是“镪”一声打在了战车上。

简言之,就是只能用作威慑,实际伤害却没看上去那样大。

蒋再杞反应过来后冷笑一声,他从前在阆京接的就是张氏留下的烂班子,应付这种毫无规矩的流氓货色最有心得。

“我看谁敢退!”蒋再杞举盾挡着那摇摇欲坠的箭雨,另一手则扬了铁矛,吼道:“羽林哪里怕这毛毛雨!前冲!给我碾死他们——!”

刹那间,阆京的战马不再缓步,重型战车列如铁墙,四匹战马齐驱,携着那重型战车狠狠撞向单薄的鱼肠暗骑。

其间挟带风雷之势,车阵未到,扬起的碎雪就已遮天蔽日。

照着南府先前的排兵布阵,鱼肠就是这“渔网”作用,得先将猎物网住,南府军才能出手收割。

此刻眼瞧着这些“大鱼”要破网而出,丛伏回身时被这飞雪呛了好些口,却已顾不上调整,细着嗓子就朝南边疾呼:“石头你看好!别叫他给咱撞漏了!”

那被叫做石头的,是列于队末块头壮实的青年,闻着这声时已来不及回答,只迅速驾马让开战车冲撞来的正面,在飞驰间,瞥着那战车即将撞入队末时猛地高喊:“起!”

说时迟那时快,前奔的战马前蹄才落地,就瞧眼前的雪地猛地晃动起来,蒋再杞正觉着眼花,谁知细雪簌簌落尽后,那腾起的竟是一长根绊马索!

那索粗如儿臂,像是雪野中猛窜出的一条蟒。

若是真蟒,铁蹄自然是不怕,尽管踩碎了便是,可它偏偏裹着铁刺。蒋再杞想勒马时却已来不及,耳畔只听首马蹶蹄惊嘶,他身下一颠,心里头便明白。

完了。

战车车轮绞上绳索,战马前跌,木质车轴断裂,轮辐崩散。金铁交鸣,暴雪纷扬,蒋再杞只觉得天地颠倒,车身倾翻重重侧滑出去,堵住了后头前进的路。

后方马匹收蹄不及,猛烈震荡中,辕衡碎而木屑纷飞。反应稍快的羽林卫死拽缰绳想要退开,奈何身边人流涌动,根本侧不开身,只得眼睁睁瞧着周遭兄弟坠马。

金甲卡入碎雪,侧翻时涌起阵阵尘泥。战车撞上战车,连结着马匹的缰绳登即也紧绷如弓。麻纤维寸寸崩裂,扯着那战马跌在那尖刺上,肚破肠流。

起先战车冲锋时凶恶的威势转瞬化作朽木散沙的溃败。

热血淌出,间以化雪之声,惨叫与哀嚎震动雪野,鱼肠却没空停下来为这场倾覆惆怅。

阆京里头都是正规军出身,哪里见过鱼肠这样野狗一般乱咬的打法,能勒住马蹄的战车都坠在最末,他们愕然望着前头的惨状,一时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丛伏也看见了他们,嘴边轻轻吹出一声哨,示意新一波撒网的开始。

阆京的战车还未除尽。

“吾主功高盖世,不该被这一堵高墙拦了去路!”丛伏踩着马镫,手边的蝉光还未出鞘。她摩挲着其上的纹路,在这风雪中朝着身后的轻骑喊道:“朝前!此战必胜!”

*

阆京城门摇摇欲坠,司天监内金蟾吐了黑水,那群每天无所事事,只会看星星的老家伙们终于不再岁月静好,眼下都跪在金銮殿前哭天喊地。

“吵死了。”李意骏站在宫室内窗前,眯着眼睛,仔细从暴雪中分辨他们参差不齐的跪拜身影,随意唤了个廊下内侍来问:“他们嘴里在念什么?”

那内侍到底年纪小,原本听着外头震天的响声就哆嗦,如今蓝溪不在,忽地被皇帝问话,当即一屁股坐在廊子下,呜呜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李意骏微微蹙眉,“有什么好哭的?”

“几……几位大人说……”另一边的内侍怕皇帝迁怒,赶忙上前将那小孩拦在身后,勉强道:“司天监内玉池畔建有金蟾像,本是用来镇守城内水脉的……谁……谁知今日忽地口吐玄泉……观其眼色,皆黟黑如墨,腥腐之气上冲紫薇……这是……这是……”

话没说完,那内侍却猛地将头磕在地,“这是‘金蟾吐浊,九鼎将倾’之兆啊!”

听罢,李意骏却没反应,只是盯着被挡在后面的内侍问:“你怕什么?”

“陛……陛下……他年纪小,您……”

“朕在问他话,你插什么嘴?”李意骏的目光转到这人面上,“还是你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做不长久了?”

闻言,那内侍哪敢再说话,只伏在地上发抖。

“嗯,金蟾吐浊,九鼎将倾。”李意骏轻声重复了一遍,霍地笑出声来,问:“你信了?”

地上的内侍终于支撑不住,哆哆嗦嗦地哭了出来。

李意骏冷笑一声,站起身,转而看向大殿内其他人,笑道:“你们也信了?”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各个都抖若筛糠,尽数跪了下去。

“那金蛤吐恶水可是奇观啊。”李意骏走下万阶台,“这倒叫朕想要亲自去看看。”

话音才落,忽闻外头脚步急促,急急飞扑进一个内侍来。那人跌在地上打了滚,急急道:“陛下!陛下!”

李意骏早就不耐,“有事说事。”

“司天……司天监……”那人喘了两口气,大声道:“起了大火!”-

戴静思行在黑夜里。

他到底高估了自己,虎壮给他看得那一纸图方才还瞧着好好的,可眼下他行在黑暗中,行在逼仄的乱巷里,只觉东南西北俱变得模糊,他只得凭着记忆继续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发觉周遭一切没了声息,除了“沙沙”地踏雪声,就只剩下某处的流水“滴滴答答”响个没完。

戴静思皱了眉,小心翼翼从阴面绕了出来,却正正好对上横木牌匾挂着“司天监”三个大字。还没来得及喜,就瞧着那红漆大门虚虚掩着,却并无旁人把守。

他犹豫再三,还是伸手一推。

大门“吱呀吱呀”地敞开,夜哭似的。戴静思就摸着那片黑暗闪了进去。

周寂静,只剩下监内水漏滴滴答答计着时辰,他听着它来算步数,一点一点往里走。

不知走了多少步,他忽地摸到一片什么。潮湿滑腻,戴静思只觉得额角狂跳,他将手放在鼻尖,闻到一股腥气。

他脑中猛地窜过什么,当即大步朝里走去。

果然,玉衡边儿的朝北值房已然大亮,那房口松枝尽数作了钝柴火,燃得明火旺旺,百十笼松灯都成了灰,一发密密匝匝地毁了。

一时青烟薄绕,将司天监望了一辈子的九天银河尽煮锅中。

而蓝溪就那样静静站在玉衡旁,动也不动,只剩衣衫在那暴雪与火光中晃动。

戴静思喉间滚了数回,终于低低叫出声,“你……”

蓝溪转过头,面容被那火光映得蜜一般。

待看清了来人,她又牵了牵嘴角,消瘦的身影站在那重叠飞窜的火蛇前,显得那般单薄,摇摇欲坠。

“你来啦。”她缓缓笑起来,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她伸手烤着那火,说:“你瞧,真暖和。”

“我们早先不是说好了……”戴静思摁着剑鞘,不受控制地吼出声,“你这是在做什么?!”

蓝溪笑着说:“常静思,你胆子太小,照你这样磨磨蹭蹭,早先被人捉住杀了,闯不出生路。”

“我……”

“三年前,天命言太白食昴,一把大火降下,使得你我姐弟二人家破人亡。今日我将它还回来。”蓝溪指着大火,笑着说:“所谓的天意,我烧光了。而大周,也该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第196章 烧吧人杀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火烧雪夜,燃得四面通红。

“大周司天监起火,这就是上苍发了怒。”暴雪覆在蓝溪袖袍上,又被火舌舔化了,变成水珠从袖角滴下,她笑起来,眼睛成了一弯月牙儿,“常静思,你不妨来猜,今晚谁会是这场火的主人?”

蓝溪的神情在火光下那样生动,戴静思没见过这样的她。

他们分离的太早,幼时仅存的姐弟情谊早就被漫长的岁月冲得稀薄,戴静思几乎要不认得姐姐,眼下他与她相处言语,几乎都是凭着记忆里的本能。

“你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宫里的人马上就会来。”戴静思上前两步,想要握住她,“你跟我走,我带你出城,”

可惜他的手只堪堪触及她的袖角,便被她躲了开来。

“你无需替我着想。这些年朝廷压下,佞臣当道,张氏可憎的面目之后,桩桩件件都有我的身影。”蓝溪摇了摇头,慢慢说:“我杀了无数人,无数个好人。”

“叶大人不会杀你,”戴静思道:“她……”

“不杀我?”蓝溪退后一步,离那大火越发地近,笑道:“常静思,这么些年不见,你倒是和这宫里的人越来越像了。”

戴静思动作一顿,问:“什么?”

“不杀我,是吗?”蓝溪看着弟弟,嘴角悬着一丝嘲讽,“你的意思是,他们是真的要给我新生,让我能站着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而不是留我一命,让我继续俯下身子汪汪叫,跪着听你们数落过我的罪行,再让我当牛做马一辈子么?”

“叶大人不会,”戴静思仓惶摇头,“阿姐,她不是那样的人。”

“常静思,这么些年过去,有时我真的很羡慕你。”蓝溪笑了笑,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你知道么,我待在这儿,这恶心的皇城,这么多年,唯一看明白的,就是人的傲慢可以荡至上天,造出种种‘神迹’来为自己的可恶找理由。”

“所谓的神仙在他们口中就是搬来搬去的石头,从前的皇帝能因着一己私欲就以‘太白食昴’为由杀得你我家破人亡,而今日叶帘堂也因着私仇发动战争,却搬的是‘慈航济世’之名。”蓝溪眸中闪着什么,道:“说白了,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自诩做了许多好事的大善人。可我不一样。你我都不一样。”

蓝溪看着怔愣的戴静思,唇边笑意愈发明显,“你知道我初入张氏府邸时,我住的房间,那里头有多少人吗?”

“张枫给我了我刀,我很感激他,可那房间里都是与我一般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同样手握利刃,心中有难解的恨意。我落在他们中间,就像是水滴落在湖中,太平庸了。我说的话,我所有的诉求,旁人都是听不到的。”蓝溪将声音放低,继续道:“想要被看见,被听见,就得脱颖而出。所以,我将他们一个一个,全都杀了。”

“那些人对我很好,因着我年纪小,他们会给我缝衣服,将饭菜里的馒头多分半个给我,带我练刀。而我呢,用针,用刀,用毒,用被褥……无所不用其极。那个时候,房间里每日都有尸体被拖出去,而我就混在房间之中,没人发现我。”蓝溪笑起来,“有一次,我不小心在衣袖沾上血迹,正巧被张枫给瞧见了。我心里想着,死定了,可他却放我走开。直到后来我才知晓,我那时候年纪多小啊,手法简直漏洞百出,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做的,可他没有罚我。”

“所以,阿姐你……”常静思喉头紧了紧,“你后悔了?”

“后悔?”蓝溪站在烈火之前,好像锁魂的厉鬼,笑道:“张枫就喜欢我这样的人。”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择。常静思,我与你不一样。你是男子,所以纵使你驱兵破了大营,他们还是能接受你。可我呢?”她歪了歪头,“我们很少有能选择的机会,机会太少了,如果失去了,我永远没办法站在这里。而张枫,他是我唯一能闯进阆京的路……你听懂了吗?”

戴静思知道眼下时间不多,他要么他强硬带着蓝溪逃走,要么抛下蓝溪离开。可脑中越是急迫,手脚就越是僵硬。

他口舌像被堵住,想说什么却道不出口,就这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张枫喜欢疯狗,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从指缝中漏下来的机会。”蓝溪看着弟弟,说:“家人枉死,如果我不争取,那么我就会被永远困在麦田和泥土里,过着潮湿脏乱的一生。”

“可……”戴静思攥紧手指,“可你眼下又是……”

“因为我累了。”蓝溪笑起来,侧眸看着那团涌动的赤光,“每一个迎头而来的选择都带着锋芒,我做了这么多,替着张枫杀了那么多人,弯着腰爬到这个位子,可到了才发现,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一个名头而已,安慰罢了,什么用都没有。而所有人都在让我知足。”

“‘你从张氏府宾做到内侍监,得到了那么多,干甚么要去再想其他呢?’”蓝溪笑着复述,道:“皇帝毁了我的家,又要夺走我的苦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恩赐,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我已经受够了。”

“一群

老头都跪在皇城跟前哭着说天命天命。你说,如若真的有天命,那我们的就活该遭遇这一切么。“蓝溪叹息一声,喃喃道:“烧吧,烧吧……天意被人搬弄来去,早就做惯了旁人的踏脚石,化成灰了倒也清静。”

蓝溪嘴里讲着天命,却又像是在说自己。

她这一生也是做尽了旁人的手中刀,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什么天命什么生死,统统都是笑话。

人杀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戴静思看着她,只觉心脏被一双手牢牢攥住,上上下下都被捏了个稀巴烂。

他在这暴雪中终于看明白。多年前的一场夜火,根本无人生还。

*

“战车垮了!”

传令的羽林卫策马纵过,朝着南侧余门传达号令,“堵城门!”

“来不及!”上安门前望楼的人向下吼道:“南府军已经——”

话音未落,砲车已经砸响了兴安门的城墙。

阆京城内风吼如泣,重石的轰炸声淹没掉人声,显得羽林卫在这城池中渺小如蜉蝣。

“堵住——”

“援兵呢?!”

矢石如蝗,随着重石最后落下,百尺悬门终现裂痕,其声若老人折齿——嘎然、涩然、戛然。

云梯架起,南府军一拥而上,用双铁戟挑断粗绳。千斤闸坠,将城下执旗小校碾得粉碎。马面墙坍塌,金甲落得护城沸沸如汤,浮尸堵闸使得河水逆流倒灌,金甲似游鱼,衔着指节缓慢游弋。

“撑不住了——!”

城口闷雷骤起,兴安城门寸寸龟裂。

“单孟呢?”府邸摇摇,刘臻疾行于游廊之间,揪住人便问:“单孟哪去了?”

侍从听着外头的声响也害怕,此刻颤颤巍巍道:“大人怕不是忘了,单公子自月前武卫营一战兵败,听是受了重伤罢官休养,那之后便再没来过府中。”

“受伤了?”刘臻一顿,“怎么没人告知我?”

“这……”侍从觑着刘臻的脸色道:“小的们给是给大人说过的呀,只是大人您那些时日才监任司农寺,要说是忙忘了,也极有可能。”

这边话音才落,只听得城口轰然巨响,喊杀声从南侧愈发清晰。

“南府军破城了——!”

刘臻被那哄响声震得身心俱是一颤,也顾不得嘴里的事情了,他偏头听着外头的声响默了半晌,随后抬腿朝门外奔去。

“哎!大人!外头危险,去不得!”

刘臻充耳不闻,将阻拦声一股脑丢在身后。他逆着人潮直往兴安门处奔,终于得见如今的战乱模样。

南府军的前锋已悍然挤入城内,他们用铁戟作绳,合着外头的巨力,硬生生将门开出一条窄道。

而城内羽林战事疲倦,因着主将的出师不利士气不能高涨。他们咬着牙,却再也顶不住外头那要翻天覆地的力道,轰然四散开来。

“刘大人?!”

有人认出刘臻,急声道:“快送大人离开!”

刘臻却执意向前,他没有撑伞,就那么迎着暴雪往城门去,直直站在南府军将要踏入的前头。

是以此,他站定,紫金官袍在风雪中晃动,一人挡在那黑压压一片的铁甲之前,显得那般飘摇。

“叶帘堂在哪!”他仰着头,与战马上的南府军对视,“我要同她讲话!”

南府军才斩了人,黑甲上滚着的都是血珠子,滴在刘臻的袖袍上,又腥又烫。

刘臻攥紧衣角,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的声音过于小,在这夜哭一般的风哮中,南府军全然不理,他们自顾自拉着悬门,清理着即将踏入的城下甬道。

“我乃当朝五监九寺之公卿!”刘臻自将袍间鱼袋解下,朝着前头吼道:“叶帘堂!你可要想好!你今时快意破了这道门,百年后,你就是那千古罪人,遭世人千唾万骂!叶帘堂——!”

风雪迷人眼,叶帘堂坐在马上听了长谷传来的话,低声笑了笑,道:“自大。”

从她经历了那些阴私勾当,被人重重丢在烂泥里之后,那些乱七八糟恶心事就已经斩却了她的青云梯。旁人都希望她善良柔弱,可那不就似牛羊没了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今她将师友声名都负尽了,刘臻凭什么会觉得她还会怕几声问责,几滴眼泪?

叶帘堂披着氅衣,漫不经心道:“进城。”

第197章 葬土两把互为刀鞘的寒锋。

雪仍在下,铁蹄撞破了阆京城多年的寂寥。

单孟躺在榻上,听着外头的声响,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侍从站在床头踟蹰着答:“回大人,快至夜半了。”

单孟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对劲,强撑着病体坐起来,问:“……怎么了?”

“刘大人他,”侍从避开他的目光,垂头道:“城门将破之时,刘大人以身去挡南府军……”

闻言,单孟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只问:“他死了吗?”

侍从想着单孟成日与刘臻谈天说地,本是怕单孟听后大恸,于他病体无宜,这时瞧着他面色如常,才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道:“该是被俘了……”

单孟点了点头,掀开衾被,只问:“我的东西呢?”

“大人说的是前些夜里拾掇的那些?”侍从见他起身,赶忙为他披上宽袍,道:“小人按照大人的吩咐,找工匠打了个大木箱子,尽数搁里头了。”

“不错,”单孟跻了鞋子,“都在书房?”

“哎。”侍从应了声。

自月前焱州一战后,单孟从南府军手里逃脱的并不轻易。他本就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哪里禁受过那层颠簸,好不容易逃回阆京,人也被那风吹得一病不起。

就眼下他起身起得猛了些,眼前都层层发黑,脚步也虚虚浮浮地不似踏在地面,倒像是踩在云间。

“哎呦,大人慢着些。”侍从见他身形微晃,赶忙将他扶住。

“我没事。”单孟一只手抵住脑袋,问:“小娘如何?”

“昨夜城内惶惶,单府也乱成一片,小人按照您的吩咐将夫人和晏哥儿接了过来,”侍从怕他担忧,赶忙说:“夫人瞧着并无不妥,早些时候还叫人去厨房要了米粥,小人在一旁瞧晏哥儿也吃得香甜,眼下应该已经歇着了。”

“这便好。”单孟点了头,悬悬心头终于放下了些许,说:“你去将我那些东西拿来。”侍从应了一声,不多时便将那大箱子从书房拖了过来。

单孟俯下身,将锁解开,将里头的纸页一卷一卷铺开来看。

侍从见此,倒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原以为单孟先是问母亲弟弟,又是要箱子的,是打算卷铺盖逃命了,谁知他眼下又静静坐了下来,瞧不出半点方才的慌张之意,便开口道:“大人,眼下城门大开,正是离开的好时机……”

“你倒是提醒我了,”单孟说着,目光却没从那卷页上移开,从木箱拿了东西推至他面前,“盘缠车马我都已经备好,明日……若是明日我没有回来,你便带着我小娘和单晏往岭原跑,那处叶氏接管不久,查的松。我提前给你们备好了文牒和房契。”

侍从被他这一通嘱咐说晕了脑袋,瞧着他推来的东西更是无从下手,好不容易将舌头捋顺了道:“大人……您……您说明日……这是什么意思?您不和我们一起走?”

单孟将箱中卷一页一页检查了,摆在地板上,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看,这是什么?”

侍从这会儿心焦得不行,可闻言还是走了过去,目光在那卷页上胡扫一通。

那卷页自最左的“元光”为起,中间跨过许多年,再到近时的“汉宁”,“咸元”,“明昭”以及……侍从眨着眼,不可置信地看到最末的“永淳”。

“这是……大周的账册?”侍从赶忙扶着桌角蹲下来,将声音压得低,“您,您这是要?”

“叶氏破城,大周命数将尽,”单孟喉间动了动,道:“要想清剿世家,她就只缺这最后一笔……为了活命,我

必须亲自将这墨磨好呈给她。”

“大人要将这些账都送出去?”闻言,侍从急忙要挡,“这都是大人没日没夜熬出来的!与送给那叛贼叶氏,不如您自己留下,日后拿得住世家把柄,日子也能舒坦些……”

“世家?”单孟笑起来,“大周都要亡了,哪里来得世家?”

侍从一顿,目光心痛地看过那些账册,“可这些本来是大人的自己的前路……难不成,就这样拱手送出去?”

“就算我不给,叶氏清剿世家也是迟早的事,”单孟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朝堂里的人,哪个不是靠着家门活命的?我出身单氏,是靠着刘氏才能有今天。我早就作惯了垫脚石,难不成还怕今时这一遭?”

“更何况……”单孟看着桌角微晃的烛火,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笑起来,“你不知晓。我幼时数理通明,陈祭酒夸我执算毫厘不谬,分寸无差。当年初入朝廷,得了一把那珠玉算盘,真真是高兴坏了。可在户部任职的第一晚,阆京三城的这笔帐,我算了整整一夜都没能算平。”

单孟很少开口讲自己的事情。侍从闻此,便垂首静静地听。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握着那本子烂账,在国子监外徘徊许久,最终还是没能将它递送去陈祭酒那里……我方才与你说,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家门活命的。那账里头无数个姓,破开的缺口里都是风雨。我自问担不起那个责任。”单孟摇了摇头,抬手拨了拨那豆蔻大的火苗,“同流合污,为虎作伥,我替着刘氏谋深远,与世家那些人没什么分别。”

“三城这么小一点地方,我尚且算了一夜。而大周的帐……我想都不敢想。”他抬眼,看着面前人,慢慢道:“阆京是大周的根,它却已经烂成这个样子……朝廷把它埋在土里,就能当作什么都不知晓。”

外头暴雪不停,层云上隆隆的,似乎隐隐滚着雷。

这样的家国大事一向不是平头百姓可担心的,可侍从这会儿看着单孟,不知为何也伤感起来。

“如今叶帘堂来,实话说……挺好的。”单孟抿着唇,不知在看着什么,“……大周终于走到头了。”

惊雷劈下,使得阆京陡然亮了一瞬。

暴雪未停。

单孟将账册卷好,收进木箱。

侍从见此,手指松开又攥紧,最终只道:“大人病体尚愈,我去给大人备些点心,您在路上也好垫巴两口。”

锁子“咔擦”一声落下。

单孟笑了笑,道了句:“多谢。”

*

阆京城破,福安门铜驼泣露。南府军还没踏过三城,皇城内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百姓们自知三城要破,哭号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往皇城跑!”便尽数破开家门往出奔。三城无粮,皇城尚且未破,还有活路!

羽林卫被三城百姓拦了去路,只得靠着蛮力推挤,奈何人潮汹涌,羽林卫没法往前,只得“蹭”一声亮出铁矛,高喝道:“我看谁再敢挤?!”

可百姓哪吃他这套恐吓。

要知晓本就没了活路,眼下见羽林卫抽刀,周遭当即爆发起来,哭喊声铺天盖地倾压而来,将离散的羽林卫被挤歪了身子,甚至有的被推搡在地压着踩。

“南府军破城,你……”汹涌人潮中,军官朝着身后叫喊着下令,“你们带着陛下从北门撤出去!”

他话音才落,随着一道惊雷炸响,城门被彻底地撞开了。

木渣飞溅,南沙的粗腿马爆发力太强,前排单薄的羽林卫根本守不住,当即就被撞得四散开来。

武卫营残兵猛地翻滚向前,猛地顶住南府军劈下的铁戟,背着跌倒地羽林卫说:“你们去护陛下,南门这边,我们能顶!”

他话音才落,宽刀一拧,便将那南府军手里的双铁戟缴下,随着铁戟“当啷”一声落地,南府士兵也被从马背上硬扯了下来,咕噜噜滚倒在地。

“撤……”羽林卫后背已经湿透了,见状好似有希望乍现,当即回过身,声嘶力竭地喊:“回撤!保护陛下——”

可他话音未落,人头就已滚落在地。

闷雷轰隆,兴安门轰然倒塌。

此中有人大泣,“大周之壁,竟成葬土!”

王秦岳冲杀入城,被这一嗓子震了震,下意识抿紧了唇角,谁料这一晃神,后心便遭龙雀偷袭。王秦岳正要转身,谁知镪然一声,峡风正正替他挡住,经过时向后怒了怒嘴。

他回过首。

只见暴雪满天,一纵轻骑纵横而过,在这雪夜似乎要比冽风更快。

“蝉光”闪过,丛伏甩掉血珠时向后看了一眼,朝着南府军首的王秦岳露出一个分外痞气的笑,“您这是年纪大了?”

王秦岳顶着厚甲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瞧见银鞍映亮青袍,好似雪中的一线柳。碎玉翻飞,利落地穿过风雪,与上挑的龙雀撞出铮然的金石之声。

“叶大人!”有人喜道。

闻此,王秦岳却皱了眉。

叶帘堂才在焱州养好伤,倘若今日……他不敢再想,当即向着丛伏厉声道:“你怎么能由着叶大人攻城门?!”

丛伏却挑衅似的不理会,一握缰绳便往前冲去。

王秦岳没法,再转眸时只见多把龙雀逼近叶帘堂,眼瞧着就要朝她的颈脖挑去。

他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正要策马前顶,却忽瞧一柄宽刀以极为刁钻的角度钻入,横挡在叶帘堂身前,就那么硬生生架起了前袭的三把龙雀。

锷吐寒芒,刃承天宪。

白袍翻飞中诛逆刀刀法凌厉,干净地斩过武卫营的喉咙。

王秦岳一口气终于缓下,惊喜道:“先生也来了!”

李意卿不宜露面,幂篱垂下的珍珠白纱微晃,他回过头,朝着王秦岳的方向微微颔首。随后策马向前,始终跟在叶帘堂身边。

两人在这灰蒙天地间猛然前奔,疾风擦过相绕的袖角,像是两把互为刀鞘的寒锋,势必要为大周烙上一道不可磨灭的贯穿伤。

天地晦暗,刀尖向前。

“冲杀!”王秦岳笑了起来,一甩刀上赤珠,在这灰蒙天地间高声喊道:“誓为吾主荡平万敌!”

第198章 顽劣“好马儿,你只管撒欢了跑!”……

皇城的城门被撞得轰隆,火光腾至半空,连带着雪化也融成了水珠。

蓝溪抬眼瞧见南侧望楼已被南府军抢占,暴雪中赤色战旗飞舞的异常显眼,她若有似无地笑起来,“司天火烧了这么久也不见个人,看来是城内大乱了。”

“阿姐无需担心,”戴静思无声地往前走两步,好叫他能靠近蓝溪一些,别叫她被那火光吞没,“南府军在,叶大人不会

让他们滥杀无辜。”

“靠反贼来维持城中秩序,”蓝溪疲惫地笑一声,“恐怕是更大的乱子吧。”

戴静思心中惴惴,他只得再往前两步,没有开口。

值房的火越烧越大,将北侧的浑天仪与庙宇通通染红,巨大的齿轮在摇曳的火光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似是在叹息。

“干将死,城门破,”蓝溪散乱的头发挡住了眼睛,这让戴静思看不清她的表情,“你我定下的承诺,实现了。”

司天监的火舌被风吹动,堪堪舔过蓝溪贴近的袍袖,戴静思这时才恍然惊醒,猛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臂,“皇城未陷,眼下就还算不上实现!你,你得等着……”

“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蓝溪神情倦倦,经年的恨意拖得太久,早就拖垮了她的身子。蓝溪没有挣扎,只是无奈道:“静思,只剩下最后一步。”

“那也不能算是实现,我们从前说好的……”戴静思握着她纤瘦的手腕,将她扯到身边,眼角流了一点泪,“离开这里,我们找个找个地方生活下来……就像从前那样……说好的……阿姐……我们说好的……一起活下去……活一辈子。”

蓝溪只觉得身上一沉。

分明是常静思将自己拉到身边,可他却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拉着她缓慢坐下来,泪水都晕在她肩上的衣袍上。

他们中间隔了太久的岁月,分明陌生,可此刻相同的血液流淌在一处,蓝溪抱着他,就像抱着自己。他们一同跌坐在这雪夜,大火烧得暖和。

“常静思,我知道叶大人和皇城里的人都不一样,她愿意俯下身和我讲话,她或许真的会放过我。”蓝溪语调一顿,慢慢道:“……可我怎么放过自己。”

他们都是被那流血时局造就的孩子,常氏因着帝王的一念私欲而亡,迫使他们太早的与父母离散,这就成了他们心中的死结。

常晚月和常静思约好了,一个向里,成为蓝溪,一个从外,变成岱钦。

父母的那笔血债超过了一切,就算他们身为蝼蚁,就算蚍蜉撼树,也要拼尽一切,要大周血债血偿。

蓝溪从握住张枫递来的那把刀时,就私自将“良心”两个字抛弃了,为此她能毫不犹豫地对身前的一切出手。无论佛祖罗汉,恩人亲眷,只要挡住了她的路,逢着便杀。

她从没想过自己的退路,可如今见着弟弟跪在自己身前,告诉她,一起活一辈子。

“啊,”蓝溪眨了眨眼睛,“我真该在地里挖一辈泥巴。”

听罢,常静思猛地抬眼。

“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如果叶帘堂在今夜拿了这天下,”周遭尽是重石轰响,南府军的战旗烧起来,蓝溪唇角颤抖,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就把这把大火当作‘天命’送给她。”

*

弓刀可破城,却难服人心。

三城百姓混乱四逃,羽林卫管不住他们,南府军却早在小苍潭一战中管束过流民,又在月前武卫营猛攻焱州城门时疏散过百姓,应对这样的乱象他们早已得心应手。

南府军抢占了望楼,在王秦岳的示意下止住战鼓,霎时间,重石的碎裂,战鼓与号角的高鸣一同止住。

在这样骤然的寂静里,人群内的尖嚎也渐渐低了下去。

“叶大人有令!”峡风策马从残破的主街道上驰行,高声道:“南府于城口设粥棚二十处,自今日始,日放赈米八百石,持南府帖者皆可领!”

话音才落,城头百姓又躁动起来。

望楼战鼓一声荡平,峡风的声音散在余波里,“南府从不夸夸其谈,我们理解你们的苦楚。毕竟,我们就来自于你们!”

最后一声落下,人群的哭喊渐渐变成谨慎的低语,他们大都不再跑动,而是睁着一双双眼,去追逐那些奔驰在街道上的黑色身影。

“李氏从今夜落马,世家权贵再不能克扣我们的粮食!”峡风要为叶帘堂的前进荡清后路,三城百姓的动乱不能成为她的阻碍,“叶大人剿匪乱,自今夕始,大周五境协和如一,血之时局就此告终!”

峡风握紧缰绳,看见人脸汇成河流,南府军飞驰在他们中间,又像是他们向着南府军迎面而来。

“今夜兵戈戢止,烽燧既宁,南府将为天下丈土分疆,量地画野,土地将于版籍详录,图册备载。叶大人将授廛亩于各家,寒者将得衣褐之资,饥者获菽粟之养,我们会各安其业,不再受饥寒压迫。”

峡风镇定的声音如涟漪一般扩散在城内,抚下惶惶不安的人心。

“北城旧有贫窟,叶大人将命南府鸠工理材,缮葺闾巷,我们将起颓垣为雕梁,化秽墟作宏宇。以此,鳏寡孤独便皆有所栖,士农工贾将各得其所。”

夜色深了,飞雪落至皇城的甍瓦上。

李意骏撑伞站在城头,听着城外的那声“各得其所”,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从此寰宇清夷,五境晏如,战马将被放归于桃林之野,兵器熔铸在峦袖之阳。”

马蹄渐进如闷雷,震得皇城之上的所有人头皮发麻。

“月海不再扬波,天垂甘露于大地。苍潭水清澈见底,土地涌醴泉滋养良田。”

纸伞经不住凛冽,风雪吹湿李意骏的肩头,身边伺候的宫侍想将他护回宫殿,可李意骏却恍若未觉,只是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顺带挣开了宫侍的照顾。

天边乍起惊雷,暴雪尽头露出模糊的轮廓。

李意骏的目光穿过风雪,越过城外无数张或绝望或惶惶的面孔,落在阴沉天幕中那翻飞的苍青色衣袍上。

“凡天下赤子,当勤稼穑,务本业,共襄河清海晏。”

李意骏垂下眸,看着传闻中那死而复生,慈航济世的南府枭雄。

永淳三年,天下大乱。自她现世以来,朝廷就开始七零八落,臣子们北上南下,或死或降。

“护驾!护驾!”内侍们听着铁蹄重踏,就好像踏在他们的心头,当即哭喊道:“叶帘堂要破城了!保护陛下!”

“罢了。”李意骏却挡开他们的手臂,他不撑伞,也不披氅衣,只说:“你们走吧。”

马蹄声停了,南府军黑压压一片站在皇城之前,寂静无声,双铁戟森森闪着光。叶帘堂在此停驻,是给这座王朝最后的尊严。

雪还在落。李意骏抬眼看了看阴沉的天幕,随后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

“陛下……”被他推开的内侍猛地上前,扑倒在他明黄的袍子之下,低声飞快道:“陛下,大将军三年前进京前,在大漠还留有人手。”

说罢,他仰起头,沉声说:“陛下最爱的那匹黄彪就在北边宫道,您换了衣服乘马往西边去……卧薪尝胆,您未尝会输!”

“八表,”李意骏记得他,于是问:“你也是张氏的人?”

内侍猛地将头磕在他身边,应道:“是。”

“啊……”李意骏露出笑容,在这风雪里越笑越大声,在笑到弯了腰时只能见肩膀耸动,不知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良久,他直起身,将袍子从他手边扯出来,轻声道:“放过我吧,好不好……”

旧凰掠不穿的罅隙里,李意骏一生都被张氏埋藏在这庞大而巍峨的皇城之中,宫室里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它们都和张枫如出一辙。

他站在皇城里,坐在万阶台上,看着树叶如何凋零,如何转为枯黄。他时常有着和它们一同消逝的渴望。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于荒野纵马,然后坠地,以为自己可以跟着那些泛黄脆弱的枯叶一起落地,一同死去,可再睁眼时只看到日头升起,宫娥们挑帘端进梳洗用的铜盆,又是新的一天降临。

“我求求你们……”李意骏扯下冕观,将它扔在八表身旁,珠串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疲惫道:“求求你们……别再折磨我了……”

八表伏跪在地,硬生生挨了那一冠,抬眼,还想再说什么,李意骏却已转了身。

他扔了冕观,扬起嘴角猛吹一声哨。

暴雪中,只听北侧宫道一阵人仰马翻,那专门牵来给皇帝逃命用的黄彪,此时听见

了主人的哨声便猛地撞开宫人,脚步不停地往城头奔,几个奚官都拽不住它。

“陛……陛下……”宫人们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叱道:“此马顽劣!怎么都训不好!冲撞了陛下,臣等罪该……”

“我倒想像它一样。”李意骏摸着黄彪的皮毛,猛地翻身上去,不握缰绳,只贴在它脖上轻声道:“昔日得你时,旁人与我说你能日纵百里,可三年前我自城北奔走寻我走丢的小弟时,我却瞧你两头来回,能行千里。”

那奚官不明所以,只敢伏跪在地。

“好马儿,从前将你拘在这宫里,自以为是备了细糠娇养着,不想反倒是浪费了你一身本领,”李意骏抽刀断了缰绳,哈哈笑道:“今日你无拘无束,只管撒欢了跑,且叫我瞧一回,你到底能行几何!”

“陛下!危险啊陛下!”奚官瞧见李意骏扔了缰绳,赶忙膝行向前,想要将他拦住。

李意骏充耳不闻,也不挥鞭,那黄彪却似知晓了他的心意,在风雪里嘶鸣一声,就朝着城头奔去。

守城的羽林卫慌乱间一时抉择不得,叶氏强兵在外,此时这城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可又不能瞧着皇帝纵马撞死在城墙内,只得强吼一声,将城门拉开,再纵马追出去。

黄彪自风雪中狂奔,霜鬣凌风,铁蹄裂玉。

李意骏在那城门大开的瞬间便看到了叶帘堂,她高坐马背,背后是阴沉沉的天幕,青袍猎猎,像是这晦暗天地里的飞鸟。

李意骏朗声笑着,夺了羽林卫的角弓,拉臂满弦,直直撞入南府军漆黑的队伍。

朔风裂甲,白羽穿云。

马镫踏过雪屑纷飞,那箭行路刁钻,竟是直直冲着叶帘堂左侧来的!

叶帘堂右手旧伤未愈,仓促间来不及动手。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铛”地一声,诛逆吐露寒芒,李意卿纵身出刀,稳稳地替她断掉了那支锐箭。

第199章 瑞雪针尖血雨,扎出一地牡丹痕。……

诛逆刀卷起的疾风擦过幂篱,夜色里,珍珠白纱微微拂动。

寒光乍现,李意骏一双眸子死死钉在那诛逆上。再抬眼时,他忽地从那幂篱微晃的幅度里察出了些微冷的寒意。“你……”

话未说完,南府军便已然动了起来。

李意骏颊侧生风,他当即侧身闪开,铁戟“刺啦”一声划破衣袖,李意骏皱眉反手用长弓格挡。奈何硬木到底不敌冷铁,只见那铁戟被那长弓卡了一下,下一刻,长弓便被削成了两段。

黄彪嘶鸣,李意骏即刻弃了废弓,鞘中利刃才出鞘,侧颈一凉,铁戟已然从另一侧逼了上来。

李意骏只得抱着马脖侧滑躲开,再起身时羽林军已经追了上来,他们围着铜青玄鸟战旗,在仓促间排成楔形阵,高声喊着:“护驾!”

黄彪没套缰绳,李意骏抱着它,竟靠着横冲直撞躲开不少刀锋。

天色太暗了,羽林军才从灯火通明的城头冲出来,一时竟被暴雪封了视野,眼前全是南府军憧憧的暗影。

“太暗了!”李意骏回身大喊,“点燃战旗!”

“烧……烧战旗?”羽林卫有片刻犹疑,“陛下!玄鸟乃是大周圣物,若是以火焚之,恐怕不详!”

李意骏抽刀避着铁戟,听了这话眼皮狂跳,此刻真要跳脚骂人了,怒叱道:“社稷倾覆在即!何惜死物?!”

话音才落,他忽觉握刀的手上死劲一松,宽刀被不知从哪出拨了一下,他手一抖,宽刀险些脱手飞出去。

李意骏心下一骇,赶忙攥紧手指,才堪堪捏住刀柄。

刹那间,玄鸟战旗被点燃,他眼前骤亮。灰烬败絮夹杂在风雪中,叶帘堂轻笑一声,碎玉缚在左手,轻巧地带起他身侧的残风。

李意骏稳住心神,宽刀架起,暗自咬住后齿,向着飞旋而来的碎玉迎去。

可想象中的重力并没有袭来,他猛地抬眼,瞧见那细剑在空中极快地转了个弯,飞舞的青袖遮住他大半的视线,直直朝他下腹刺去。

李意骏侧身想要避开,奈何她速度太快,他只觉腹腔一阵冰凉,紧接着鲜血被碎玉带出,淅淅沥沥滴在雪地。

叶帘堂垂眸瞧了一眼,握着细剑的左手却没有再动。

“啊……”李意骏小声骂了句什么,眼下他每口呼吸都伴随着腹腔间灼烧般的疼痛。他闭眼稳住心神,提刀架在身前,吼道:“再来!”

“何必。”叶帘堂的目光从混乱无序的战场转到被砸塌大半的城头,最终轻飘飘落到他的身上,说:“你赢不了我。”

“何必?”李意骏呵笑一声,他感到小腹鲜血逐渐濡湿外衣,肺部火辣辣地烧,但他仍端平了刀尖,直往叶帘堂身前刺去,质问:“那你又是何必?”

李意骏刀法虽厉,可眼下且不说他受伤,他自称帝以来便几乎没再碰过冷刀,那看似凌厉的刀法靠的都是蛮劲,叶帘堂轻易便能避开。

“为了我自己,或是天下人,”叶帘堂握紧缰绳,战马侧过身,轻巧地挡住他这一刀,问:“你想听哪个?”

“为?简直冠冕堂皇!”李意骏被这一挡震麻了胳膊,他咽下喉中腥甜,“叶帘堂,你不过废了一只手,却总要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好像所有人都要来害你!你不如问问自己,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杀了多少人?叶帘堂,你作下的孽可不比我少!”

“你没必要用言语激我。”碎玉在她手中翻飞,挑脱了李意骏手中的宽刀,逼得他险些跌下马去。叶帘堂一剑横在他颈前,叹息道:“看在你我从前的交情上,你现在离开,我会放你一马。”

碎玉剑法飘逸,长刀被它打落,李意骏只觉肩臂酸痛得像是两截软泥,他挣扎着抱紧黄彪,狠声道:“放我一马?但我没打算收手。”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意骏。离开这,没人会追杀你。”

“机会?到底是谁给我的机会?是你,还是我那弟弟?”李意骏笑起来,蹭掉嘴边血,“你这阴险狡诈,两面三刀的恶妇!那蠢货被你诱骗走,如今回乡却连面都不能露!你要放过我?简直可笑,你不过是个反贼,倘若众人知道了你身边人的真相,你连皇城都迈不过去!”

“恶妇?”闻此,叶帘堂轻轻笑起来,像是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战场,道:“是呀,我不过一介恶妇。”

身边厮杀喊破天际,李意骏喘着粗气,瞧见高举的铁戟在风雪里闪着血红色的光。

随着惊雷炸响,它跟着那骤然亮起的光落下,伴随着湿润的血肉声,它切开羽林卫的金甲,从肩胛直直砍到后心,那士兵离李意骏不远,鲜血黑雨似的喷了他一头一脸。

黄彪受了惊,李意骏再也坐不稳,从马背上翻身滚落。

他耳边尽是羽林卫的惨叫,鼻腔灌的全是他们的血。李意骏只得先用手背蹭掉眼皮上的那些。

模糊视线的尽头,他看见黄彪跑远在风雪里,直至消失。随后,耳侧响起另一道铁蹄声。

他昏沉地侧过脸,对上叶帘堂的自上而下望来的目光,细剑上悬在他头顶,其上微凉的血珠滴在他身上。

叶帘堂笑着,在漫天的风雪与灰烬里朝李意骏抬了抬手。

“起来。”

*

南府军从兴安门破城,单府当家单锦卷了家当,连夜备了车马想要趁乱从北侧逃跑,管家的替他们牵了马,惶惶地喊:“老爷,二公子和罗夫人还未寻到……”

“顾不上了!”单锦安置好断腿的大儿子,匆匆上了车,“单孟心机深沉,非我池中物。他与刘氏大公子向来相处的好,肯定早跑了,驾车!”

管家望了眼城外战火,不安道:“可,可刘氏公子早就被俘,罗夫人开不了口,二公子他……”

单锦眸色一顿,显然也有些犹豫。

“父亲,单孟向来机谨,定然不会有事!”单家大公子见马车迟迟不动,怒道:“你这碎嘴厮,平日里到底吃谁手短?还不快驾车!”

“罢了。”单锦沉声道:“出城。”

闻此,管家只得闭了口,躯马朝城北奔去。

阆京各家大族向来都面和心不和,没想到了这要命的关头,倒都想到一起去了。单锦以为自己收拾的够早,却不想行至城北街巷时,各家马车早就将路堵了个严实。

“怎么回事!”单家大公子撩了车帘,正要破口大骂,却忽听铁蹄奔来,随着刀剑出鞘的摩擦,当即堵了他们这些人的前后路。

车帘摇晃,单锦握着帷帐的指节泛白。

“诸位先别急着走嘛,我从一位贵人手里得了好东西,”丛伏笑着,从脚边木箱捞了什么东西看,慢慢道:“先把这些年的账算算清楚喽。”

见南府堵了后路,城门一时半会又出不去,有人怒极骂道:“滚开!你凭何——”

话音未落,蝉光一闪,鱼肠暗骑收刀的片刻,那人的脑袋便已咕噜噜掉在了地上,嘴还大张着,未尽之言却再不能说出口。

“啧啧,”峡风可惜地看了一眼那人,“方才都说了,别着急嘛。”

有了这一下马威,大族奔逃之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我们南府做事一向都是有凭有据的啊,从来不会错杀无辜,”丛伏扫一眼那卷轴,抬眼问:“曹氏,曹氏在哪呢,举个手?”

那被点到姓的氏族当即慌了

神,他们瞧见鱼肠暗骑抽了长刀,各个都六神无主,定在了原地。

“我瞧瞧,助御史台作伪帖,受纳贿赂……”

随着丛伏每念出一道罪名,那曹氏族人的面上就惨白一分。

“咦?”单家大公子本焦心地听着,忽地瞥见道人影,互道:“父,父亲,你瞧……你快瞧!那是不是,是不是……”

“哎呦!二公子!”管家一拍手,“还真是二公子!”

单锦手边一抖,低声喃喃:“他怎么混在南府里头?”

“管他为何,快去叫他给咱们偷偷开侧门!”单家大公子喜道:“真真是老天保佑,咱们有活路啊!”

“你在这坐好,我去瞧瞧。”单锦也是心头一喜,当即带着人下了马车,朝着单孟的位置走了过去。

“喔。”丛伏瞧那卷轴太长,正烦着念,忽地抬眼见有人走近,便停了口,笑着问:“老爷子,你是曹氏族人啊?”

管家闻言正要摇头否认,却瞧单孟从鱼肠暗骑里先行走了出来,低低唤了一声,“父亲。”

单锦听他这一声很是受用,当即端起架子来,淡淡地点了个头。

丛伏目光在他二人中间转了一圈,将卷轴丢给旁人去念,朝着单孟道:“看来单二公子先前与南府讲的条件,是要保族人?”

闻言,单锦大概将眼下这事猜出了个始末,看来单孟是打算用着一箱子“罪证”,来保取自家氏族平安。

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是乐开了花,暗想:“平日里总一副将眼睛放头顶的模样,今日还不是得乖乖为家族做事。”

想到此,单锦捻着胡须笑了一声,叹道:“这孩子……哎,犬子真是承蒙女将军照顾,他行事向来莽撞,可没冲撞到将军吧?”

丛伏瞧这单锦一副眯眼衰相,还没张嘴,忽听单孟出声道:“不是。”

闻此,众人皆是一怔。

单孟平静地开口,“我先前与叶大人诺下的条件,并非是族人。”

“你说什么?!”单锦不可置信道:“你……”

“单氏强占良田,坐犯赃计钱四千三百贯。”单孟神色不变,好像是在讲旁人的事,“将军按律行法便可。”

“哦?”丛伏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呢?”

单孟躬了身子,俯身道:“臣在行完叶大人诺定之事后,自来领罚。”

“你!”单锦眸前隐隐发黑,“你这,你这不孝子!我真是造了三辈子孽才……你难道不想想你小娘?!你小娘还——”

话音未落,忽听车马嘶鸣,管家愕然回首,见自家车马挤着街巷飞驰而过——原是那单家大公子见情势不对,想要催马强行闯门。

“别……”单锦追出两步,却听那城门口“轰隆”一声响。

“咦,来了?”峡风挑了挑眉,朝着北侧城口张望,颇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够准时的嘛。”

城北门侧开,单家车马的马匹被一断了腿,马车直直侧翻着摔了出去。

第一面纯黑的谷东战旗出现在城内众人的视野内,随后是寒光森森的霸王长枪。

——一直候在如意陉的谷东边军终于现身。

*

李意骏年少时武功不错,却在永淳三年逃避着长刀,一身好骨肉尽成了花架子。

此刻他仰倒在雪地里,手指颤抖,想起舅舅送往他手上的第一条人命。

那人是从小便侍奉在他身边的宁安。不过是因着李意骏偷跑去马场时带了他,夜里长着便将长刀递到了他手上。

哪里有碎骨头,如何用巧劲……

都是张喆手把手教着他做的。

而如今他躺倒在雪地里,从颈边烫血里感察出一丝解脱,忽地想,“那匹黄彪被我拘了大半生,如今也不知它跑出去了没有。”

叶帘堂的手受着伤,行起事来却并不拖沓。

碎玉轻斜,只闻一声闷响,以及李意骏低低念出的那一声,“谢了”。

随后,针尖血雨,扎出一地牡丹痕。

叶帘堂松了劲,仰头去看漫天雪。

良久,李意卿走到她身边,轻手将碎玉从她腕上解下,替她握住了,慢慢说:“瑞雪丰年。天下良田丰收有望,明年可以不用再死人了。”

大雪飘进眼睫里,叶帘堂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