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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旧雨这是大周避无可避的险境。

谷东连日大雪,这会儿终于歇了半刻。马蹄拌过雪浆,停在涿光川的山脚之下。

此时天还暗着,灰蒙蒙的苍穹悬在谷东边军的头顶,虎强下了马,跺了跺脚下的土地。虎壮则踩着马镫站起来,眯着眼睛往涿光川上一指,道:“哥,他们在那儿摆了抛石机。”

阆京虽说在围夹谷东边军的两条马道上未设重兵,但他们不满归不满,到底不能真做出什么来,若虎强真带兵从破开的西南马道上南下,就等同于和阆京撕破脸,他目前还不想把事做绝,毕竟乱世之中要想自保,总得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

“涿光川壁立千仞,走势险峻。要绕开西南马道,走这山道,估摸着得砸坏咱们不少车子。”邹允催马上前两步,侧头向着虎强道:“校尉,您想好了,走上这条路便只能南下了。”

从涿光川往南,就是投奔叶氏,踏上便没有回头路。

虎强拉着马,面色不佳,深深吐出一口气,没接这话,只是问:“崔大人眼下已经入了阆京吧?”

“是。”邹允回道:“校尉不必担心崔大人,如今阆京对他来说是最安稳的去处。”

“安稳。”虎强慢慢重复着这两个字,说:“我从前在州府做过侍卫,此事整个变州衙署都知晓,张枫自然也……崔大人从前救我一命,如今又为着我们入了阆京,我怕张枫一怒之下……”

“不会。”邹允摇头道:“只要张枫还没傻,他就不会做出任何对崔大人不利的事情,反而要将他好好护起来。”

虎强皱着眉,目中并未闪过了然。

邹允说:“如今南北形势紧张,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朝廷。崔大人同我们处在相反的境地,我们越是反叛,就越是能突显崔大人因疑心边军的做法有多么准当。张枫若想要崔大人的命,的确有上百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可若是崔大人这样的老臣在这关头丢了性命,反而不利于朝廷归心。”

虎强蹲下身,垂手摸着脚下的土地,良久才道:“先这儿扎营吧。”

到底是往西还是往北,虎强还是没法轻易做出决定。他就让军队在涿光川的山脚下安营扎寨,就是选了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此事关系着谷东边军上万人的性命,虎强不敢马虎。

邹允明白他的犹豫,虽说他和崔玄成是为了让边军南下才做此局,但如若虎强临时反悔归京,变州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毕竟边军已然回头,在战役面前,他们耍的这么点小心思也不足为提。于是他点点头,下马帮人拉营。

才将将安置好承载辎重的马车,虎壮正拉着马,倏地抬头,瞧着远处漆黑的天幕道:“有人来了。”

虎强匆匆擦了手,看清来人时脸色微微变了变。他们此行只带了小波人马,赶路时连军旗都未曾挂起,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如若他们是全军覆灭也吸引不到朝廷的目光,但若是他们成功与叶氏汇合谈妥,那边军便也不用顾及朝廷,直直破开西南马道南下便是。

这会儿夜幕低垂,来人正是他们留在谷东营地的副将。

虎强见他形色匆匆,便叫了邹允旁听,自己上前迎了两步,问:“怎么,营地发生什么事了?”

副将下了马,汗都来不及擦便道:“阆京那边派了个太监,说是充作监军。他们为着补偿咱们第一批损失的人马,还带了车军备过来。”

“太监?”虎强皱了眉。

“是。”副将应声,低低道:“说是皇城里那位蓝公公的手下。”

虎强不大了解阆京的事,下意识问:“蓝公公是……”

“如今的权宦之首,张枫最得力的狗腿。”邹允解释一句,向着副将问:“他面子如何?”

“来得时候挺客气,但看见迎接的队伍没有您,脸色就不太好了。”副将眉间紧蹙:“我就按您走前说好的,告诉他您前不久跌伤了身子,眼下正在城内疗养,但我在一旁瞧不出他的面色,也不知信了没信。”

副将一提监军就皱眉,虎强看着,沉声问:“他给你们甩脸子了?”

“唉。皇城里头出来的,金贵嘛。”副将苦笑两声,蹲在营地升起的火边搓着手道:“瞧您不在,就到处挑剔。又是嫌咱们营中的水太咸,又是念叨咱们帐子里的床榻太硬。就我过来前,他还说咱们谷东苍州产良木,叫我走门道替他运来,给他在这儿支个新屋。”

朝廷来的监军都是这个模样,虎强从前跟在常将军身边,对这样的事见得多了,眼下倒是有些见怪不怪。

他点点头,问:“不是说还带了批军备来?”

“是,属下来就是同您禀明此事的。”副将一谈及军备,语调便升高了些许,“那军备打眼看过去是一大车,可掀了箱子,就表层是新刀,往里头一看,断得断,锈得绣,根本没几把能用的!”

虎强抿住唇角,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校尉,咱们边军虽说不富裕,可有着苍州和大营的接济,怎么说都不至于用那些个烂刀子!”副将偏头狠狠啐了一口,“实话说,咱们也不稀罕他们阆京给的军备,可他们既然给了,却这般不上心!如今是他们求着咱们干事儿,就是做戏也好啊,至少表面样子好看,可他们欺人太甚,就这么给一大箱破烂,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求着他们做事,到底是打发谁呢?!”

邹允开口,“您同监军发火了么?”

“我哪敢啊,硬忍着呢!”副将深深吐出几口气,“我就问了两句,那监军说是山路难行,马车长久走于雪地受潮所致。哈!谁信?咱们都是成日里和刀子打交道的,那箱子破烂显然坏了有些年头了,难为他们还能将这些玩意儿从犄角旮旯里装箱,送到咱们这儿来!”

“朝廷从前不就是这样么。三年前谷东闹饥荒,阆京运来一车烂米,车帘没掀都能闻到一股霉味儿。崔大人看不过,原想着同他么理论,可那他们却觉得有的吃就不错了,咱们这些庶民竟然还敢挑拣。”邹允闷笑一声,说:“那烂米吃了坏肠胃,最后还是要死人。可怜我谷东上万口人家……那会儿朝廷也穷,哑巴亏吃就吃了。可眼下不同。”

邹允抬起头,眸底被跳动的火光映亮,“眼下张枫不是同贾氏借了账么,如今他要调我们的兵,却还是这样抠抠搜搜。”

“对啊!”副将猛地站起来,不忿道:“我差点忘了这事儿!张枫拿银子不就是要打仗吗!如今连调兵不用,那银子去哪了?”

“能去哪。”虎壮不知何时坐到了一旁,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幕道:“定然是都进他们正规军,武卫营的口袋里了呗。”

副将摇着头轻嗤一声,“如今张枫急着把我们往过调,不就是为了让我们挡在阆京门前,好叫他们城里的金贵玉人能多苟活一段日子。想叫我们送死,却舍不得多花一枚铜钱,反倒躲在后头的赚得盆满钵满。”

“从前常将军的大营不也是,军费就是不给,要么拖欠要么缩减。雪山上本就消耗大,打到最后没东西吃,只能吃,吃马肉!”虎壮似乎想到了什么,捂住眼睛呜咽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都开始颤抖,“凭什么?!”

凭什么?

要用监军的话来说,既然是打仗,那丢命就在所难免。与其将银子给他们这些人,不如分给有可能活下去的,至少还有些用处。

虎强沉默到最后。

他仰着头,看着头顶沉寂的黑色夜幕,只觉得自己卑琐。虎家兄弟在学语前双亲便战死在龙骨关外,比起爱,他更先懂得死。

后来他有幸跟在常将军身边学武,也曾与同伴满潜在雪山里,见识到一场能淹没头顶的大雪。他从前一直以为要人命的不过是刀剑,不过是北蛮重骑。可后来他才明白,在关外,比起刀剑敌军,更令人恐惧的是不再供应的粮食与衣裳。比起北蛮重骑,似乎大周朝廷对他们来说更难对付。

常将军就是这样。

时至今日,虎强还一直觉得将军就该在某日英勇的死于战场,而不是自己人的手中。

虎强上任边军校尉的那一日便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常胜,也不能总败,他对于大周朝廷的恐惧一直未曾散去。这份恐惧虽不至于要他性命,却时常惹他不安,让他惶恐。

他倒宁愿它要他的性命。

此刻虎强仰着头坐在涿光川脚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被围困在了朝廷划给他的一方天地里,无法转圜。

风声猎猎入耳,像是大周避无可避的险境。

虎强独自坐了许久,他伸展双腿,将霸王枪放在膝头,一遍又一遍,缓慢又轻柔地擦拭着。邹允想要喊他去休息,但虎强摇头。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五了,虽钝钝磨去了少年心性,也不是毫无长进。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微微吐露出些许鱼肚白,他才僵硬地站起身,转头去看身后被白雾笼聚的龙脊山。

那是谷东的雨雾,也曾飘动在他的手边,打湿屋檐窗角。

这里是虎强的故乡,这样的景色他瞧了将近二十五年,只要回头就能看见。而如今,他想要去见见另外的天地。

邹允心里惦记着虎强的身子,起的早了些,想再去唤他歇上一会儿,却在走近时看清他眼眶里氤氲出的,一动便要落下的雨。

第162章 鱼肠水断龙舟,陆剸犀甲。

焱州叶府内挤满了幕僚,个个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语。

丛伏进院便看见这一幕,走近些许,将长谷拉到一边悄声问:“这是怎么了?”

“和溟西的生意这些日子不是生了些事嘛,想着安排个人去疏通疏通,可眼下没一个能顶事儿的。”长谷说。

“怎么会?”丛伏皱眉,“能投递名帖,被选作府中做幕僚的都是地方有名的饱读诗书之辈,不过一条商道,一个有办法的都没有?”

“可不是,”长谷撇了撇嘴,低声说:“这些人将书都要读烂了,大都没做过几年实事,现下一听要南下同贾氏扯皮,一会儿这些个自持清高不肯自降身份同商人谈事,一会儿那些个又胆子小,献出的计策过于谨慎,甚至还要倒贴银子保生意……反正我听都着都憋屈,叶大人定然更看不上了。”

其实这样的局面从贾氏与张氏合作的第一日起就注定了。

永淳年间朝廷不将百姓当作人来看,不仅不做实事,还想要凭靠世家镇压流言,适时清也先生一纸英雄帖出世,言辞犀利直指时局要害,引得各路群情激愤,豪杰文士热血上涌,只想要一颗能够品悯世间疾苦的新君,于是一股脑地往南沙涌。

初来时他们心比天高,都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可州府的位置毕竟有限,叶帘堂到底是没法将这上百人都放在眼前重用,只能分散去衙署各部做活。

这些人都是佼佼,各个自视清高,自然是不愿意做这样微末的事情,等上涌的热血褪下,他们才看清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小苍潭的战役,阆京同溟西的联手……在这样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乱世,其中很多人已经想要止步退出了。

想至此,长谷叹息一声,转头看向廊子里。十一月天寒,没有炭盆根本冷得待不住,让众位幕僚先生都挤在外头终究不是事,长谷便让人将叶帘堂惯常用来谈事的偏堂收拾干净,安排幕僚们进去歇息片刻。

丛伏这些日子在东边带着由岭原流民组成的轻骑,好些时日没回来,今日本来是高高兴兴进府汇报军务的,如今却撞见此景,便是再好的心情也要变坏了。

“我跟了叶大人三年,从聚宝台里也摸索出了些生意上的门道。实在不行,我去将这商路跑了。”她单手将头盔摘下,抛到长谷怀里,让他给自己拿着,“真是欺人太甚!贾氏那墙头草东倒西歪惯了,我暂且不提,就他们这些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也敢起异心?!你还让他们去堂里取暖,要我早将他们打出去了!”语罢抬脚便要去偏堂赶人。

她卸下的头盔又硬又重,长谷方才伸手去接的时候不小心被砸痛了手臂,此时见丛伏气势汹汹地要走,连忙顾不上痛,上前几步拦住她,“哎呦好姐姐,你冷静些吧。”

“你拦做什么?”丛伏不爽,“让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揍。”

“不能啊,不能!”长谷将头盔夹在臂间,赶忙道:“你这是治标不治本!你今日这番话我先前也同叶大人讲过,要是没人能走这一趟,我就去走。虽说我不大懂什么生意,但我机灵,有眼力见,讨人喜欢,大抵也不会将事办砸,可是叶大人却摇头了。”

丛伏被他挡了路,长谷是李意卿身边的人,她到底不能真的出手,只好耐着性子听他说。

“商路这事简单,谁都能干。但比起你我,叶大人如今需要的是更多能够为她所用的人才。”长谷瞧着她的神色,咽了咽口水继续道:“眼下局势水火不容,比起斩断摇摆心,收纳贤能才更为重要!”

“从前我们总以为叶大人缺得是武将,可如今看来却恰恰相反。”长谷看见丛伏微微松动的神色,暗暗吐出一口气,“南沙西边有王秦岳,东边有你,咱们南境无忧。可反观能臣却没有几个。方刺史虽好,可日后要继续留在南沙主事,不能跟随叶大人一同离开,岭原州府虽亲近于承平道,却畏缩懦弱,难堪大任。”

“你再瞧阆京,如今的形势看起来是大厦将倾岌岌可危,可若是细细算来,最终鹿死谁手还真没个准话儿。”长谷将声音压得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我们迟迟攻不下阆京,难不成还真是因为他张氏有顶天的能耐?”

丛伏抿住唇角,“你是说……”

“大周之所以能维系至此,是因为朝中有实打实能做事能臣干将。四大世家的确错极,可他们能历经数年仍未没落,是因着族中实有能做事的人在。如今我们连打胜仗却仍未能将局势推至‘一边倒’,这才使得南沙州府人心不稳,”长谷慢慢道:“这就是朝臣。他们能让张枫做天下大将军,那是因为江山还在李氏的手中,可如果要扳覆旧朝,他们就该不乐意了。”

阆京万阶台不好上,改朝换代就意味着世家颠覆。眼下朝廷被张氏玩崩到这个地步,其余三大世家也从没想过要将他拉下水,毕竟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这其中的不满与冲突在家族利益面前实在是不痛不痒。毕竟,只要江山还是李氏的江山,他们就仍能高坐九重天。

可若是叶帘堂带兵踏进阆京,那这一切就会变得不同了。

丛伏愣神半晌,猝然抬手压着长谷的脑袋揉,“行啊小谷,长大了!”

“哎!”长谷她手劲压得直不起腰,连忙道:“都是清也先生教我的。”

丛伏收回手,目光从偏堂转过,嘴里狠狠吐出一口恶气,道:“就是便宜了他们,叫他们白捡了官职干。”

“也不能说是白捡。清也先生说了,他们肯在叶大人困难的时候前来帮扶一把,这已经算是恩情了,”长谷抱着头盔道:“眼下他们心里动摇,都是因着这时局的动荡。这是人之常情,不该怪他们的。”

“行,行,你们承平道的人都生了副良善心肠,我明白。”丛伏撤开两步,抱了臂问:“先生还说什么了?”

“先生昨夜给岭原州府写了信,叫他们在岭原三州找寻可用之才。”长谷嘿嘿笑着。“岭原州府顾念着咱们接济流民的恩情。我猜不出半月,咱们府上就该要再添一批人才了。”

“岭原如今在阆京的手下吧。”丛伏歪了歪头,“这事儿能成吗?”

“能!”长谷眉梢都带笑,“张氏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谷东里头了。州府找来的人就走当初暝王承诺留给咱们的岭原暗道,当然是神不知鬼不觉,月末就能进南沙。”

“是吗。”丛伏点了点头,道:“成,叶大人在里头吗?”

“在呢。”长谷侧头看一眼竹帘,低声说:“大人怕是忙了一宿,我方才瞧着她精神尚可,但就是怕……唉,我想要叶大人多休息休息,但大人只将我当小孩,不愿意听我的话,伏姐姐你进去劝一劝,别叫大人熬病了。”

“一宿没睡?”丛伏听了,只来得及给长谷留下一句“多谢”,便匆匆朝着屋子跑去。等她跨进叶帘堂屋子外间时,透过屏风瞧见叶大人正靠在椅背上听方蹇明讲话

叶帘堂看见丛伏的身影,便让人给方蹇明倒水,示意他先停一停,方蹇明自上次叶帘堂高烧就一直对她的身体放不下心,唠叨了许多,这会儿看丛伏来了,便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慢慢饮着新茶。

叶帘堂侧眸,“怎么样?”

她这是在问东边丛伏手底下的队伍。从岭原一战中叶帘堂便瞧出了阆京消息的滞后,他们逃出岭原时阆京才得到的消息,这才开始出兵岭原,为了找到他们也浪费了许多时间。

叶帘堂不想要重蹈覆辙,她需要一支轻骑,但不止是用来迅速传回军情的暗线。丛伏是石家培养出来的刺客,也是叶帘堂手下最会伪装探听的人,她想要丛伏领着一支轻便队伍,作为一支行踪隐秘诡谲的暗杀骑。

这是她从小苍潭一战中得到的启发,丛伏率领一支轻骑从上游渡河直直摸进了正规军守备营的后背,这才将南府军的赢面搏得更大。

她想要丛伏将自己的本事发展成一支队伍,类似于石家“耳畔风”,但“耳畔风”所需要的人力财力是她没法复刻的。如果叶帘堂想要以最低的成本得到大周的各路消息并行刺暗杀的话,那么她就需要一支这样的轻骑。

他们会被她放在从前大周用来与南夷互市的廊道沿线,如同一只连通南北的眼与耳,能够知阆京,溟西和谷东这三城的全部动向,再做出最快的决断。

也许他们这时只成雏形,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但只要丛伏摩其锋,这支队伍便能水断龙舟,陆剸犀甲【1】,叶帘堂将他们叫做“鱼肠”。

“主子,好用!”丛伏笑着跨前一步,“但我觉得吧,还能更轻!”

第163章 脾性“它绝不能成为人命的悬赏。”……

日光透过屏风,暖暖的在丛伏颊侧晕出一片光晕。方蹇明察觉到他们在谈军务,便先行离开了。

叶帘堂瞧着丛伏,来了些兴趣,问:“怎么说?”

“鱼肠是暗杀轻骑,但如今的轻骑还是重,速度太慢了。我想将盔甲削薄一些。”丛伏比划着,继续说:“这样一来,刀也得改,否则跟不上动作。”

叶帘堂说:“南沙往北走就是阆京,两城相连的道路大都是一览无余的草野。鱼肠擅长伏击,可要在那样平坦的情况下做小动作根本没可能,所以我并不打算让你们只走暗杀一条路。”

丛伏微微张开嘴,“您是要……”

“鱼肠可以减轻铠甲的重量,我对此没什么意见,但日后我可能需要你们登上正面战场,所以最基本的防御也不能落下。”叶帘堂从手边成堆的案务中翻找,抽出一张纸来,“前些日子清也叫军匠给南府军打了新家伙,我顺带让军匠给你们设计了一套新刀,你来看看。”

闻言,丛伏精神一振,走至案边偏头去看纸上的图。

“‘鱼肠’并未进行过正规训练,同正规军那些兵硬碰硬是不可能的。自然,我也不会让你们顶在最前和他们硬刚。”叶帘堂指了指图纸,“‘鱼肠’本就人少,像在这样的战役中,我不希望你们牺牲过多,于是我让他们加长了刀柄,让你们能同正规军留出一定距离,同时也方便撤退。”

“……撤退?”

“正规军里大都是步兵,就算是有骑兵也在这样平坦的草野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重甲。”叶帘堂抬起头,“面对这样的重量,直线冲锋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丛伏垂眸思索着,“不能悄无声息的绕后,也不能直线冲锋……”

“没说不能绕后啊。”叶帘堂弯着眼睛,“但不是悄无声息。”

丛伏的思绪猛地抓住了什么,她抬眼道:“包围?”

“不错。”叶帘堂点头,继续说:“但正规军的人数要比南府军多得多,我们唯一的赢面便是能分股包围,快速的逐个击破。”

丛伏皱起眉头,“可这对于骑兵的速度来说是很大的要求。”

“是,南府兵要批重甲,有很大可能会赶不上趟,而这就是‘鱼肠’的用武之地。”叶帘堂笑着说:“‘鱼肠’披轻甲,拿长刀,速度能远远甩开正规军。我需要你们来为南府军引路,先手围困目标,等南府军赶来你们便可以向后撤,继续去追下一波人。”

“所以是说,我们撒网,他们来收。”丛伏眨了眨眼睛,“听着不错。”

“自然,这只不过是一个设想,战场的情势会更加多变。”叶帘堂笑了笑,重新靠回椅背,“还是先等新刀下来,你拿着练一练,如若顺手的话,‘鱼肠’就照着这个计划练习。”

“没有问题!”丛伏眼中兴奋,“主子,我什么时候能看看新刀?”

“南府军的铁戟前两日才打完。”叶帘堂抿了口茶,想了想说:“你们的……我估摸着这两天能送来。”

丛伏猛地点头,“成!”

炭盆噼啪作响,这会儿讲完了正事儿,丛伏也难得放松了下来,这时听到隔壁偏堂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音,叹了口气道:“主子,外头那些幕僚……”

“我差点忘了。”叶帘堂闭着眼睛说:“让长谷将他们都请回去吧。”

“请?”丛伏撇了撇嘴。

“那怎么办。不请他们走,难不成让他们都歇在府里?”叶帘堂笑着摊开手,“怪臭的,我可忍不了。”

“他们这样抱团不做事,主子您就这么忍了?”丛伏一想到这里就生气,“不如杀了了事。”

“他们有他们的考量,这没什么。”叶帘堂垂眼摩挲着茶盏边沿,慢慢道:“天下办法这样多,这个不行就换一个,人也是一样。他们如今害怕了,不肯替我做事,想我今后也会因着他们今日的举动而抛弃他们。不过是各有各的选择罢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丛伏顿了顿,低声道:“和从前相比,您脾气似乎是好了很多。”

“脾气好?”叶帘堂笑了笑,问:“要是这事若换做从前,我会如何?”

丛伏看着她,须臾后才开口道:“您以前想要石家的援手,为了行走就和伤腿硬抗。想要石家的器重,就为聚宝台死磕生意,如今却……”

从前的叶帘堂身上总是带着戾气,好像除了恨,便是死。

她冷静,坚韧,丛伏看到她,便想到杉木那笔直的树干,瞧着柱天踏地,无坚不摧。而如今穿过重雾,她才发觉原来枝叶是这样的轻薄柔软。

“阿伏,很早以前,张氏在北衙就警告过我,阆京容不下我这样的人。如果我想要活下去,要么就收起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乖乖跪下听话,要么就趁早收拾好包裹,回到兖州去,在那里我或许还能做个青官,安稳一生。”叶帘堂笑了笑,目光留在案上的琉璃盏,那浅碧色的茶汤里有微微晃动的光,“想来也颇有道理,你看我如今拖着个破烂身子,不仅要挨痛,还会成日里做噩梦。也许我当初的确应该在其中选一条路,至少要比现在好走。”

丛伏的嘴角动了动,她轻轻抬起手,“您……”

“当然,我当初做事的确莽撞,不顾后果,现下想起那时候的有些事情,背后都要出冷汗。可实话说,丛伏,我一点都不后悔。”叶帘堂目光没动,继续道:“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咬牙挺下北衙的那一顿打,还是会从崇楼后院的碎石堆里爬出来。走在这样的世道里,本就只有拔刀才能自救。”

丛伏静静地看着她,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岭原花楼汹涌的烈火,承平道观里碎裂倒塌的观音像,小苍潭潮湿滑腻的山道,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叶帘堂轻轻摇了摇头,“那是片刻的张扬,是攻苦茹酸后的快意,但它不该成为我们的常态。”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1】,我们所做一切的最初就是想要救命,只不过一开始是我的命,而今是天下百姓的命。报仇……它不是战乱的借口,也绝不能成为人头的悬赏。”叶帘堂微微叹出一口气,“大周八方风雨,多的是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析骨为饮的惨状。是清也先生告诉我,想要平乱救民,只能靠水滴石穿。而一味的拔刀劈砍,是没有用的。”

丛伏指尖动了动,垂下眼。

“当初你待我好,在石家那样机谋易变的地方,你却在帮我站稳脚跟后告诉我,你愿意跟着我走。”叶帘堂抬眼,“阿伏,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因着你,才能有如今车行万里的聚宝台,才能有今日的我。”

但时局这样可怜,快刀再不能畅快出鞘。

他们身处其间,看到世事纷至,无力与不忿也不是假的。

或许这就是行路的本意。

于是丛伏俯下身,轻声道:“我明白了。”-

丛伏要等新刀,“鱼肠”那边有放心的人管着,于是今夜便歇在了南府。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从前的事了。

梦中的阆京还是老样子,花灯挂满街市,手中的匕首出鞘再收回,隐约能带起空气里的细尘,天一亮,石家的子弟便该献身到大周各地的经纬中去……石府弯弯绕绕,她就是在这样晦暗的天幕里遇见了叶帘堂。

单薄,不说话,奄奄一息,平静地承接着一切审视。

风和缓地从二人间穿过,丛伏看着眼前消瘦的身影,总觉得这人再在那里站得久一点,身体就会慢慢被风渗透,最终被它一同裹挟而去。

丛伏回想着过去的三年,记不清自己是为何接下了辅助叶帘堂的活计。

只记得她办事时那种不要命的疯劲,拖着伤体却从不停歇。浅淡又鲜明。

她今日说觉得叶帘堂脾性变了,不如从前凌厉冷硬,但她却并不为此失望,恰恰相反,丛伏为她满足。

天快要亮了,小烛烧得泪淅淅沥沥,丛伏半睁开眼,从窗子望出去,低垂的暮色中有白鸟低伏掠过,向远处晦暗的群山飞去。

天色蒙亮到晨光隐约,远山如黛,一切都崭新起来。

一行人站在焱州城门前,为首的仰头灌了口酒。他带人一路奔波,衣角靴子尽是泥点。

此时天色尚早,城门口街道肃清,只闻几只低伏掠过的白鸟细鸣。

“停住。”城墙上有弓弦拉紧的涩响。

城底下,为首之人抬臂,身后的骑兵齐整地后退一步。他仰头看着焱州巍

峨的城墙,披风被冷风吹得猎猎。

城墙上有人问,“什么人?”

为首那人体型魁梧,高坐马背之上遥遥望去如同一堵高墙。

闻言,他抹一把被风吹得僵硬的面颊,朗声回道:“在下谷东边军校尉,虎强!”

语罢,身后骑兵支起军旗,示意身份。

“某此行特从谷东赶来,”虎强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来跟叶大人谈谈。”

第164章 成交“阆京的豁口,我们愿意献给您。……

不到半个时辰,城里头便来了消息,守城兵听了,向后打一个手势,拉长声音喊道:“开城门——”

一声令下,随着低沉有力的号角声,门轴吱嘎转动,响在每一个人耳畔,门缝逐渐扩大,使得一缕晨光透过缝隙,洒在城口斑驳的青石板上。南府军身披黑甲,分立两侧,沉默地注视着来人。

虎强拉紧了缰绳,军旗轻挥,谷东边军跟随在他身后。

邹允离他最近,用余光扫过城门两侧肃穆而立的士兵,低声道:“看来这就是叶氏重建的南府军。”

这是两排漆黑沉闷的重甲队伍,冷风过道嗖嗖响,黑甲盖住他们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太过沉默,就连虎强这样魁梧的身影都感到一丝被恶兽盯住的压迫感。

“……很好的军队。”他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她总有这些能耐。”

刚出马道,便有一人笑嘻嘻地迎上来替虎强拉缰绳,堆笑道:“边军行了一路也累了,小的给诸位爷安排了人店马店,保准让诸位诸位舒舒服服的!”

邹允顷刻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里是焱州,边军不被准许自由行走,若是虎强要谈事,那边军就不能随行。

说难听点儿,就是这一整支边军队伍都要被南府军网住,充作人质,只放主将一个人进去谈,也算是为他们带兵压城表现出的一些诚恳心意。你答应,事儿就能继续谈。不答应,好说的话原地返回,不好说的话,恐怕是……

但这曾意思毕竟没有明说,邹允还是对虎强的谈事能力放不下心,便开口试探道:“哎呦,真是客气了。可您不知晓,我们谷东这些马都是雪山下长大的,挑嘴得很呢。”

“您就放心好了,它们可是替咱们大周击退过北蛮侵袭的‘汉马’,小的自然是挑最好的喂,您不必担忧。”

话说至此,邹允只好点了头,侧眸看像虎强,低声问:“能行么?”

“可以。”虎强点了头,翻身下马,“我一个人去。”

南沙自入冬起便湿冷不堪,阴得桌案边许多书本泛了潮,都皱得蜷缩了起来。叶帘堂将它们一本一本拾掇起来,打算等午时日光最盛时将它们拿到廊下去晒。

“朝廷征调边军,本该和张枫详谈的虎强跑来找你。”李意卿将她拾起的书页都展开,替她将书角都按平了。旧书书页脆弱,他做得仔细,待抚平手中的这一页时才抬眼,继续道:“谷东闹灾荒时朝廷那态度可以说是不闻不问,如今要他们卖命却这般殷勤,怕是寒了谷东边军的心。”

“谷东做事一向稳妥为先,虎强此时过来,恐怕是朝廷连许好的东西都没能给足。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张氏却以为他们算不明白,仍把他们当傻子欺负。”叶帘堂弯了弯唇角,“这回他们是受委屈了,否则也不会来找我。”

语罢,叶帘堂凑近了些,问:“你觉得他会用什么来和我们谈?”

“我觉得?”李意卿接住她的目光,淡笑着点了点案务中夹杂的两个字。

叶帘堂垂眸,“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话音才落,外间的帘子便被掀了起来,长谷探了颗脑袋进来,“叶大人,边军的虎校尉来啦。”

“我知道了。”叶帘堂点了头,道:“请他进来。”-

南府偏堂院落中新栽的草木还挂着霜,游廊被擦洗得干净,因此也显得空旷了许多。虎强小心翼翼地行于其间,生怕脏靴踩脏了地板。

等走近了,侍从将偏堂的堂帘向两侧撇开,虎强朝他点了点头,俯身跨了进去。

里间烧着叫人安定的沉香,他没有抬眼,直直朝着案前人行礼,“叶大人。”

“虎校尉,”案前人开口,语气里似乎还藏着笑意,“许久未见。”

叶帘堂的声音一如既往,听得虎强鼻尖一酸,差点没维持好礼数。说白了,叶帘堂怎么也算是他的大半个恩人,若是没有她,自己如今压根不能做这校尉。他喉间滚了滚,良久却只能说一声,“是。”

“校尉不必拘谨。”叶帘堂的声音不急不缓,“坐。”

“是。”虎强这才敢抬眼,目光却在瞥见另一抹身影时再次僵住,不可置信道:“太……太子殿……”

“这位是清也先生。”叶帘堂打断他未尽的话语,盯着他的眼睛道:“承平道的那位清也先生,三年前,他曾在谷东饥荒时救助许多人,校尉不记得了?”

虎强根本就没见过清也先生,对他的行迹也都是听来的,从来不会有什么记不记得的事情。思绪飞转中,虎强勉强找寻到一丝清明,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是,是了。在下在外数日,一……一时错认,有失礼数,还请先生原谅。”

李意卿今日罩着狐裘,白色滚边毛绒绒地衬在颊边,虎强看不清他的表情。见他只是朝他微微颔首,平静道:“校尉奔波辛苦,这点小事,不必挂心。”

“多谢先生体谅……”

虎强擦掉汗珠,这才坐下。

“谷东做事一向稳妥为先,但是你们近来的所作所为都很不稳。”叶帘堂不打算同人绕弯子,便直说道:“校尉将重兵放在北边,自己却带少兵南下。您这趟来,为的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但虎强明白,叶帘堂需要听到他的亲口承认。

从小苍潭一战中,虎强琢磨多日,终于看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南府军打赢了张世景所带领的正规军,理应继续北上,不提供给张氏一刻的休憩,可叶帘堂没有,她按兵不动,就是在等。

不管怎么说,张氏毕竟没有坐上龙椅。那有朝一日叶帘堂踏进阆京,需要击败的可不仅仅是张氏,还有那个真正坐在万阶台上的人,永淳帝。

即使永淳帝是张氏借来操控朝政的棋子,但无论如何,他姓李,坐拥的是自家天下,是纲常伦理下的正统,而叶帘堂是大周枭主,是乱臣贼子,即便这社会崩坏到底,大周旧臣仍旧无法与她连为一心。

民心为根,朝臣为干。即使得到民心,却生出一根腐坏的干,天下就永远无法长成一颗真正枝繁叶茂的大树。

朝臣需要看清李氏的无能,需要彻底对他失望,正统需要被彻彻底底的遗弃,那么谷东边军也许会成为叶帘堂手中极其重要的一步。

“调兵本是好事,可惜张氏做得太急,太粗糙了。岭原战火才歇,谷东又受洪灾重创,南沙被您控制,如今张枫只能去借贾氏的银子打仗,可这样一来,今年的耕耘就又要被耽误过去,就算张氏打赢了,粮食依旧是没得吃,银子依旧是还不起,这重担最终还是要摊到百姓身上。”虎强顿了顿,继续道:“苛政啊……这下,大周就陷入了苦与苦的循环。”

叶帘堂点头笑道:“不错,校尉认为该如何呢?”

“阆京疲于征调,浪费三城人力,百姓早已吃不饱了。”虎强抬眼,“叶大人若是愿意,谷东愿意将同阆京直连的马道让出,以南沙为启,挖通南北商路,这样一来,南沙和谷东两座州城便能缓解阆京三城黎庶的负担。”

民以食为天,就算叶帘堂从前的呼声再高,朝臣却仍旧不以为然。可等到叶氏所带来的好处真真切切落在了他们身边,这样明显的对比之下,保不齐一些“实干派”会动摇心向。

闻言,叶帘堂抿了一口茶,“据我所知,同阆京直连的这条商路,似乎并不在谷东的手上吧?”

“眼下是不在。”虎强眯了眯眼,“可如今阆京调派边军,他们想要保住这条商路,还得自己插得进去手才行。”

这是叶帘堂和朝廷争夺主动权的时刻。朝廷重臣一定会力保李氏,叶帘堂必须笼络住阆京除却皇城外剩余的三城,拿到话语权,先和大周朝廷的众位官员坐上同一张桌子,这才能留有谈判的可能性。

毕竟不到万不得已,叶帘堂还是想以相对温和的言语来结束这一切。

虎强离开座椅,抬手拘礼,深深地俯下身去,“这是阆京的豁口,我们愿意将它献给您。”

他这是要将边军唯一的退路让给南府军,让南府军替他们堵死了。虎强这一行跑过来,就是不想再做大周的将,他们带队从谷东跑出来,就是将阆京的弱点展开了给叶帘堂看。等到张氏意识到这一点,一定会生出动用龙骨关大营的念头来。

就算龙骨关常守北境,不宜离开,但要是阆京出了事,他们还是得

大老远跑过去将那点豁口堵死了。如若真如虎强所说,边军把马道让给了南府军,那么不仅龙骨关大营没法子短时间内越过去,就连边军想要撤退也没有办法了。

叶帘堂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竹扇上,似是在考虑着什么,良久后才问:“你想要什么?”

“粮食。”虎强抬眼,“此事成,边军便不再是大周兵,此后,粮食便都只能由叶氏供应。”

叶帘堂抹开扇子,笑道:“成交。”

第165章 鳞网以攻为守。

暴雨骤来,阆京城内的排水沟却还没来得及修,就又被淹了,满街满街都是恶水。

此刻潦水横溢,侍从替张枫打了伞,他兜着袍角跨进武卫营,门一关,身后的雨声便变得微弱。他顾不上被浸湿的靴子,言简意赅道:“听说你们排好了新阵型,让我看看。”

“是。”武卫营指挥使邓琛立抱拳,将桌案上的图纸展开,指着其上错落有致的阵型道:“大将军请看。”

张枫走得近了,垂眸看着纸张上那重叠排列的阵型,执笔人画得很详细,每一排士兵的站立的位置都要比前一排稍微向前或向后移动半个身位,从而形成错落有致、协调一致的整体。

主将站立于阵型中后,将主要兵力集结于正中,分成一块一块错落的小方阵,再按梯次成型,前端凸起,善于进攻。

“这叫鱼鳞阵。”邓琛立高兴地搓了搓手。

张枫若有所思,“我们不防?”

“以攻为守。”邓琛立嘿嘿笑了两声,道:“大将军,您想啊。南府军若要北上,在城外平原这样地势没有较大差异的地方,我们人多,这本就是一种优势浪费了多可惜!恰好这鱼鳞阵型能凸显我们这一优势,何乐而不为嘛!”

张枫点了点头,也笑着拍了拍邓琛立的肩膀,道:“继续说。”

“在鱼鳞阵里,我们主要想以‘从中突破’的战术为核,也就是集中兵力对南府军的中央发起猛攻。而在防御时,它也能形成一个坚固的屏障,使得敌人难以撬出缺口,从而防止兵马溃散。”邓琛立挠了挠头,“再一个,南府军的骑兵人数要远超于我们,我营不善骑术,就用‘车’来弥补。”

骑兵速度快,冲击力大,也比步兵更加灵活,而阆京多巷战,骑兵自然稀少,这使得张枫心头一直惦念着骑兵与步兵差异过大之事,这才着急想将谷东边军调下来,如今听邓琛立这样说,眼里顿时亮了亮,“说来听听。”

“我们设有‘偏’与‘伍’。前者由十辆战车组成,而后者则属于步兵队伍。在此阵型行进中,我们将战车放入其中,组成间隙宽大的横阵,正规军填充与战车之间的缝隙中,替战车开路,而武卫营便于战车后列阵,守备攻击。”邓琛立越说越高兴,情不自禁的上手比划道:“就和咱们从前在南沙外猎时用得那个……那个鳞状网!”

张枫的目光停在图纸上,没有移开,“也就是说,步兵如网,将战车重重包裹起来,为他们开路,能使战车顺利推进,从而对他们的防线进行冲击?”

“正是!”邓琛立急忙指着图纸上的武卫营道:“有了战车在前,咱们武卫营也能在相对安全的情况下在前头的车兵冲击时予以配合。若是车兵作战不力,武卫营也能及时后撤,不受前方波及。”

也就是说,阆京正规军会被安排在战车和武卫营的左右,组成一个更小的方针,一旦顶在最前的车兵冲击受到阻碍,战役转优为劣,武卫营也能在正规军的掩护下回转掉头,回营重振旗鼓发起第二次攻势。

这样一来,不仅能护住作为精锐的武卫营,也能将阆京正规军的人数优势发挥到最大。

张枫吐出一口气,抬眼时重重一拳敲在邓琛立肩上,“……好兄弟。”

邓琛立是他早年在镇南军中仅剩的副将,三年前随他一同入京的武卫营好友们死的死伤的伤,留下脑袋清醒还能作战的就只剩下邓琛立了。

邓琛立“哎”一声拍掉张枫的手,笑道:“可先别急着谢我,您也不仔细想想,我这笨脑袋,哪想得到这样完全的法子来?”

张枫一顿,“你是说……”

“小单,快出来!”邓琛立偏过头去叫人。张枫愣了愣,只见屏风后有身影一闪,一道消瘦的身影走了出来,恭谨地向二人行礼,“大将军,指挥使。”

“哎,快别弯着腰板了,挺起来!”邓琛立笑着揽住他的肩膀,朝着张枫道:“单家二子,单孟,这鱼鳞阵的主意就是他来出的!”

张枫记得这人,他总跟在刘家长子身边,很会察言观色,脑子也灵光,可惜当初张枫对他暗示着抛出过橄榄枝,却没得到回应,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张枫笑着点了点桌上的图纸,问:“你提的?”

“在下不敢托……”

“可不,这图都是他画出来的。”邓琛立摇头打断他为说出口的自谦,说:“不可多得。”

“不错。”张枫从前只觉得他是聪明,可如今一看,竟真是个人才,他语气都温和了许多,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单孟仍垂着头,“在下不敢。”

“哎!可别听他瞎说,这孩子我从前看着长大的,人好,就是一家子混账,逮着他一个人可劲薅,苦得很。”邓琛立提到单府,嫌恶地撇撇了嘴,“他家从前就跟着刘氏混,他爹是个没用的,做了一辈子太常寺做了一辈子协律郎,攀不上去了。他大哥也不成器,去人家府上念书,却手脚不干净偷拿大夫人的东西,叫人打断了腿脚,现下还在床榻上躺着呢。他亲娘也……唉,苦了一辈子了,也说不出话,就纯受人欺负。眼下一家人就指望着他了,将他小弟养在大夫人手里,不让他们见,好让人一辈子都待在府里给他们做事。”

听罢,张枫转眸看向单孟,问:“你想出来吗?”

单孟眼睫微微一颤,“父亲对在下有养育之恩,在下……”

“是么。”张枫挑了挑眉,玩味道:“那边算了。”

邓琛立向前一步,“可……”

“既是讨赏,我可不愿意强人所难。”张枫好笑地看了单孟一眼,“想要什么,自己来求。”说罢,他将桌案上那图纸合上,“走了。”

邓琛立叹一口气,道:“是。”

张枫转过身,跟在身边的侍从便快步掀开堂帘,撑了伞。他刚要迈步,却忽觉袍角被什么牵住,便回过头,看单孟正俯身替他细细擦着袍摆上不慎溅上的泥点。

张枫止了步子,沉默地垂眸看着他的动作。

“将军。”单孟将泥点都揩在自己的素色袖角上,屈膝跪下身去,“……我想出来。”

张枫打量他半晌,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说明白。”

许是与出身有关,单孟从不是愿意将话展开来讲的人,想要什么,都是更喜欢用些小计策来博得旁人的怜悯,但张枫明显看出了这一点,他不吃这一套,换句话说,他更欣赏能直接表露出野心与欲望的人。

既然张枫要的是忠心,单孟愿意表给他听。

于是他一咬牙,闭眼道:“在下……不想继续待在单家……还请……请……”话未说完,他直将头重重往下一扣,“在下斗胆,望将军垂怜,赐以援手。”

张枫垂眼着他,“要什么?”

“另起一府,”单孟的声音闷闷传来,“在下想要一座只属于自身的府邸。”

“容易。”张枫笑了一声,“你明日来将军府,会有人将房契拿给你。”

闻此,单孟差点掉下眼泪来。原来一切都是这样简单,只要抛却所谓的亲缘情义,就能得到从前想也不敢想的物件。

不过是几张轻飘飘的银票,先一手判了他小娘的前生,后又奠定了他的后尘。单孟把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石板上,潮雨将心头泡得酸涩酣胀。

暴雨不停,大批宫女内侍却在金銮殿前乱

成了一团。

屋内汤药急煎,药香氤氲。蓝溪跪在李意骏榻侧,隔着垂帷,凝神去看皇帝苍白的面色。

林太医凝神诊着龙脉,眉头紧锁,口中不停念着药方,一旁的药童急急忙忙记着,墨水都沾到了袖口。

帝疴猝然,打得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自从载荣死在牢狱后,李意骏便没再嚷嚷着要换内侍,人也静了下去,几日几日的不同人讲话。这些时日蓝溪忙着给内侍监换血,载荣被安上“心思不纯”四个大字,连同从前跟在潘福身边做事的人都不能留。为此她对于李意骏的沉默并没多上心,反而觉得省心。可没过几日,他就这样病倒。

蓝溪屏息,背后的冷汗一阵一阵地泛出来。

如今,李意骏无论是对张氏还是对她都十分重要,眼下不该是他离去的时候。如果李意骏在这时殁了……

蓝溪眨掉流进眼睫里的冷汗。如果李意骏生死如何,作为大太监的她都难辞其咎,无论怎么走都必定是死局。

李意骏这病来势汹汹,却是来杀她的!

思绪千转间,药童已经将汤药奉了上来,蓝溪作为皇帝的贴身内侍自然是得亲自试毒。她张口,将这温热苦涩的草药吞饮入腹。

可这苦涩也激得蓝溪清醒许多。她双膝已经跪得没了知觉,可她还必须得在这场死局里寻得生路。她尝了药,转眸去瞧陷在锦绣被里的永淳帝。

李意骏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还有大把的未尽事,”她凝视着李意骏,暗暗下了决心:“它绝不可断送在你这废物身上。”

第166章 改刀“薄刃辅快马。”

张枫才从武卫营出来时雨还在下,他提着袍子上了马车,吩咐道:“进宫。”

车外御马的侍从应了一声,随即拨转马头,朝着通往皇城的街巷去了。天边隐隐滚过几声闷雷,潮湿的风透过帷帘扑到他身上,张枫疲累地闭了眼。

阆京的排水沟得修,他不大出皇城,因此没讲这事儿放在心上,今日一见确实得尽早办了,否则冬日一深,大雪就要把这排水沟彻底压坏。

马车行停至皇城前,张枫撩开帘看了看天,“这雨怕是要下一晚上。”

“是呀。”侍从骑马跟在张枫的马车旁,闻言催马上前两步,说:“今年也不知怎么了,一直下个没完。”

张枫点了点头,见马车一直未动,便问:“前头怎么了?”

侍从抻着脖子望了望,道:“城门关了,前头全是人……将军要我去看看么?”

闻言,张枫也伸手将帘子撩得大了些,刚探出目光,有一人却忽然从马车窗底窜了出来,粗宽的手指扒住窗棱,露出半颗脑袋。

张枫没设防,吓了一跳,下意识要抽刀,却听眼前那胖子低呼一声,“哎,张大人!您怎么在这儿啊!快别走正门了,下官带您从西门进。”

说罢,他便要去拉马头。

张枫定睛一瞧,这胖子正是石家三子石谦,门下侍郎,这些时日调粮借兵的文书都得由他盖章。张枫眼下见他连伞都没打就来找他,只好先强压心头的不妙,皱眉问:“怎么回事?”

石谦瞟了一眼周遭,低声道:“进去说。”

“陛下的事?”张枫盯着他的眼睛问。

石谦只是将嘴角抻平了,没有回答,但张枫见他面上那讳莫如深的神情便知晓已经猜中了七八,便向着他道:“上来。”随即扭头吩咐,“照着侍郎所说的做,走西门。”

“是。”马夫应了一声,不敢耽搁,当即拨转马头向着另一方向拐去。

马车上石谦一边拿帕子擦拭着脸上的水,一边喘着粗气。张枫此时已经顾不得石谦那湿透的袍子濡湿锦绣座,只是将声音压低,皱着眉问:“真是陛下出事了?”

闻言,石谦停了手上的动作,点了下头。

张枫看石谦点头,只觉得提了一路的心终于彻底坠进了谷底。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片刻被摇动的帷帘,又将头转回来,见石谦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终于忍不下去,心头来气,拿着剑柄重重往人胳膊上抽了一下,低吼道:“说清楚!”

“……陛下半夜发病……眼下还躺着呢,”石谦吃痛,抽着气轻声道:“下官本来今日是有要事进宫的,但没曾想在金銮殿前没登来陛下,倒是等来了林太医……下官如今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只是听着里头的动静,陛下该是已经躺了一整日了,还没醒。”

张枫紧紧握着刀柄,“你出宫是专程来寻我的?谁送你出来的?”

皇帝病重,口风必须紧密,石谦不可能这样顺利地出宫。

果然,他听石谦嗫嚅道:“是,是蓝公公。”说着,他捂着胳膊向一旁缩了缩,生怕张枫一个不对劲又打到他,“是蓝公公派人送在下出的宫门,叫下官来寻您……”

张枫强压下怒气,问:“那她人呢?”

“公公在殿里头伺候着陛下用药,下官一整日都没能见到他。”说罢,石谦终于揩净面上的雨水,长舒一口气,“下官走前瞧着殿内来往宫女内侍们的神色,陛下这遭,怕是……”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表明。

张枫神色冷峻,静了片刻,忽而一脚蹬翻了车内木案。

虽说张氏因着血亲,一向不把这年轻的永淳帝放在眼里,可惜他们根基太浅,如今能稳坐四大世家之首多是靠着永淳帝。若是永淳帝没了,他们自然也会被早就盼着他们落没的其余世家一脚踹下万阶台。

琉璃盏碎了满地,茶水不慎溅到石谦袖袍上,他不敢多说,只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张枫的面色,确定他不会发狂杀人后才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茶叶湿哒哒地黏在靴上,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张枫此时也管不上了。

他双臂支着膝,一副快要喷火的模样。

*

阆京这戏开场没多久,消息便被“鱼肠”传进了南沙。不过自然传得没那么细致,只是说皇城近来似乎有些异动。

听到这消息时,丛伏正在院中试着做给鱼肠的新刀。

“嚯!”她将加长了柄杆的长刀握在手中,笑着说:“这做得跟长枪一个模样。”

叶帘堂坐在廊下喝茶,抬眼道:“试试?”

“这刀太长。”丛伏挥了两把,“站在地上用,吃力。”

闻言,叶帘堂点了头,偏头去问长谷,“虎校尉还没走吧,去问他借匹边军的马来。”

“是。”长谷收起石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去别院找虎强了。

趁着这个空档,丛伏又挥刀舞了两把,觉得有些吃力,这刀虽说削薄了,却还是不够轻,她左看看又看看找不到归因,便想着一会儿上了马再试试,于是便将长刀靠在一边,两步跃上廊阶,将一早晾在桌边的茶饮了。

“主子,方才说是阆京有异动,您觉得是怎么一回事?”丛伏搁下茶盏,扇着身上的汗问。

“‘异动’二字太宽泛了,”叶帘堂不紧不慢地沏茶,面容被隐在茶壶氤氲出的热气之中,神色如常,“谁知道呢,内讧吧。”

丛伏察觉到她似乎对这则不清不楚的消息没什么兴趣,便停了嘴,拣起桌上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手指。

这是“鱼肠”自组建以来第一次带回消息,他们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察觉到阆京异动已经很不错了,可与石家的“耳畔风”比起来,还是差得远。就比如“耳畔风”肯定早就摸清了叶帘堂近来的动向,而他们对阆京的所知却只限于“异动”二字。

想至此,丛伏暗暗下了决心,她一定要将“鱼肠”带得比“耳畔风”更好,让叶帘堂足不出户便能知晓天下事。

叶帘堂自然不知晓丛伏的这一番抱负,她对这则消息没那么在意的原因并不是对鱼肠能力的不满意,只是因着如今南沙的布局已初步成型,无论阆京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处在被动的位置。也因此,对于一些阆京风言也不必过于敏感,以免是张氏有意放出的烟雾,以使他们自乱阵脚。

香炉的烟灰断了半截,虎强便带着马进了州府。他走近抱拳,叫道:“叶大人。”

叶帘堂点了点头,说:“劳烦。”

“怎么会,大人这样讲就是没把我们边军当自己人。”虎强笑着说:“我早就想见识见识‘鱼肠’的新刀了,丛校尉,快叫我开开眼。”

闻言,丛伏挑衅一笑,回身跳下廊阶,从长谷手中一把夺过马缰,翻身上马。庭院大,她先带着这马在院内走了两圈,这才俯身抄起长刀,向着众人使一套刀法。

丛伏身姿轻盈,一套刀舞得十分漂亮,那刀尖银光衬得她面容越发恣意。

“厉害!”虎强抚掌赞道。

“虎校尉,你们谷东的马确实不错。”丛伏勒住马缰,叫它停在廊前,“真高。我坐在这儿,感觉要望得更远。”

“边军的马都是和龙骨关一块养出来的,”虎强黝黑的面上扬起骄傲,“谷东天冷,战马腿得长才能在雪地里跑得快。”

“真不错。”丛伏爱惜地摸了一把马鬃,“南沙的矮马坐惯了,今日这……哎呀,真不一般!”

闻言,廊下众人都被她这语无伦次的欢喜模样逗笑了。

“您若是喜欢,日后让您来谷东雪山底下挑一匹……不过,这匹恐怕是不行。”虎强走近了,笑着抚摸着眼前的战马,“它是我的。”

“烦呐。”丛伏下了马,玩笑道:“说真的?要不校尉给我记张条吧,万一日后赖账,我找谁哭去?”

“怎么会。”虎强摇着头牵了缰绳,目光转落在她手里握着的长刀上,稍稍敛去了笑意,问:“这刀,能否借我一看?”

“当然。”丛伏伸手递了过去。

“如何?”叶帘堂也走进庭院,看向丛伏,“好用么?”

“刀是好刀,只不过使着还是重了些。”丛伏老实回道:“先前在地上我就觉得吃力了,本以为上了马能好,却还是……”

闻言,叶帘堂的目光也落在那柄长刀上,若有所思道:“或是将刀柄换成软木的试试?”

“不,”虎强摇了摇头,语气严肃起来,“这刀杆加的太长了,挥动起来很难把持住方向,所以会有吃力感。”

丛伏解释道:“校尉有所不知,‘鱼肠’要批轻甲,是无力正面迎敌的,加长刀杆也是为了……”

“我明白。”虎强点了下头,继续道:“可如若刀杆过长,便很难操控,阆京正规军都是人手一把砍刀,鱼肠轻骑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们砍翻在地。”

他在战场待了一辈子,又是常将军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对于这些军备武器的认知自然要比南沙的普通军匠深得多。

叶帘堂点头,“那校尉觉得如何才好?”

“刀柄不变,加长刀刃的长度。”虎强垂眼看着手中长刀,“刀柄做得再细也不好偷工减料,可刀刃不同。把刀柄改回去,刀刃贴合鱼肠军的臂力,削得越薄越好,就和叶大人当初那把白束带一样。”

闻言,叶帘堂说:“不错,薄刃辅快马,只要正规军被鱼肠沾上,就会被薄刃直接削掉脑袋。”

“正是此理,不过,我想在这刀背上再加一面锯齿。”虎强挥着长刀比试道:“‘鱼肠’并未经过正规训练,若真发起冲锋,一刀毙命的可能性极小。可若是将刀背做成锯齿模样,便会顺利得多!”

“将刀往金甲里送,就算没法带走敌军性命,刀背的锯齿也能卡着盔甲将他们带翻下马。”叶帘堂当即明白虎强的意思,逐渐勾起嘴角,“这样一来,只要‘鱼肠’能跟上正规军的速度,他们十有八九都会中招。”

“而只要中招,”丛伏眼睛发亮,“他们就只能将赢面拱手相让。”

第167章 恶意干瘪的,孤零零的。

喂进李意骏嘴里的汤药又从口鼻呛出来,金銮殿不知进进出出了多少盆热水,蓝溪不停地为重病的皇帝擦拭着脸,抬眼时瞥见林太医一脸凝重,顿时心凉了一半,仓促间低声问:“还能活吗?”

“这是中了‘钩吻’……”林太医的嘴角紧绷着,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死死掐着皇帝手腕横纹上二寸的内关穴,回首问:“药使呢?”

没等人回答,殿门前忽地骚乱,一位身着太医院官袍的男子疾步奔来,他身上早就被暴雨打湿,怀里却死死护着个药壶,边跑边道:“老师,您要的东西!”

壶盖被掀开,那浓重的血腥气直往人脑袋里钻,蓝溪下意识屏住呼吸。

林太医凑近闻了闻,点头吩咐,“鲜羊血,趁热灌服。”

蓝溪不敢耽搁,当即侧开了身,让药使走近托起皇帝的后背,将那药壶的长嘴直直塞进了李意骏嘴里。

温热的鲜羊血又膻又臭,在人口里根本待不住。

果不其然,在这满殿的啜泣声与血锈气味中,李意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刚灌进喉中的鲜羊血连同先前服下的黑苦药液被大口呕了出来。药童早有准备,提前端着铜盆在榻边接着。

待李意骏的胸膛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林太医伸手扒开李意骏的眼皮看了两眼,冷声吩咐道:“再来。”

说罢,那药壶便被再度塞进李意骏嘴中,不听他喉间无意识的呜咽,药使便拖着壶底将药壶一抬,那剩下羊血便再次被灌进喉间。

浓黑的血药灌进又呕出,这样混沌,污秽,伴随着痛苦的呜咽声,反反复复。蓝溪在一旁冷眼看着,似乎听到了满殿宫人的吸气与啜泣声。

李意骏被人重重围着,他躺在锦绣堆里,满脸血污,让蓝溪想起从前从南沙进献而来的乾蒲萄,那时朝廷已显穷态,张枫吝啬,宫宴时每位官员只给盛一颗。蓝溪就在觥筹交错的白玉盘中窥见那样一颗乾蒲萄,干瘪的,孤零零地躺在盘里。

神思流转间,忽听塌旁的药使一声惊叫,“陛下……陛下睁眼了!”

*

刚踏进皇城的张枫心急如焚,石谦带他一路朝着金銮殿狂奔,却在跨进宫门前被正规军提到拦住了。

张枫一怔,随即猛地拧起剑眉,厉声喝道:“这是干什么!”

为首的男人一手横刀,另一手亮出腰牌,“刑部周大人代为陛下旨,今日任何人不得踏进金銮殿。大将军,得罪了。”

“刑部周言?”张枫嘴边溢出一声嗤笑,“他还拦不到我,滚开!”

为首那人仍岿然不动,反倒踏前一步,半截长刀摩擦出鞘,身后身披金甲的禁卫军亦是,“周大人得陛下旨意代为行事,我等奉君意行事。大将军,没有陛下的旨意,绝不后退。”

石谦瞧着眼前形势不对,赶忙后退两步,以免牵涉是非。

这些年

张氏“挟天子以令诸侯”,所行多事不义,朝中大周老臣早对他颇有微词,隐隐有反抗之意,如今不过是借着此事显露了出来。

张枫自然也明白其中龌龊,一双眼在阴沉雨天淬出了些许杀意,他迫近两步,沉声道:“君意?你还不清楚如今的天下主是谁么?”

“大周姓李。”为首的男人悍然回视,不卑不亢,“将军,陛下尚在阆京,王法仍存,阆京还不是你的一言堂!”

此话一出,张枫当即拔刀,刀锋凌厉,朝着男人面门就劈砍过去。男人奋力抵挡,奈何张枫久经沙场,手力碗劲不是他能拼得过的,瞬间被他压低了刀,刀背劈在金甲上,划出一声刺耳尖鸣。

张枫见那人吃力,冷笑一声,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刀尖直逼颈脖,一字一顿道:“我再说最后一次,带着人滚开。”

“将军且慢。”重重禁卫军后忽地传出一道朗润的声音,来人头戴高冠,身着赤色圆领官袍,一柄青伞挡住了面容。大周文官袍上绣有飞禽,是以同武官袍上的走兽分庭抗礼。

若放在平日,张枫是绝不会同这些人多讲一句,直接砍了完事,可现下情势不明,禁卫军重兵在前,皇城大门封锁,武卫营一时半会儿赶不进来。就算心高如他,也没法肯定自己能以一敌百。于是他掀起眼,看清眼前人后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原是刑部周大人。”

“石侍郎,”周言走上前,对着缩在一旁的石谦微微颔首,随后转过目光,瞥一眼张枫抵在男人颈间的刀,叹息道:“将军还是将刀收起来吧,有话好说。”

“有话自然好说。”张枫抽回刀,面色不善,“陛下危在旦夕,大人却将我二人拦在这里,是要同我说什么?”

跌坐在地的男人从地上站起来,他朝着周言拘作一礼,随后立于他身后,抬手示意禁卫军后退两步。

周言慢慢道:“皇城封锁,将军是如何进来的?”说罢,他眼风扫向躲在后头的石谦,石谦一抖,又默默退开两步。

张枫以为李意骏这些天不声不响的,是终于学乖了,却没想他竟背着自己搭上了周言这批实干派的东风。

眼下李意骏在里头生死未卜,境况不明时张枫也不好贸然动作,便站进宫门檐,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周大人,你曾高中状元,却因着出身处处受打压,在这官场熬了得有快四年吧,才坐上这刑部司员外的位置,何必呢?你是聪明人,看得清情势,陛下……呵,里头那连话都不怎么说的小皇帝,你没必要将一辈子都搭在他的身上吧?不如趁早转换了眼界,日后定然有大好前程。”

周言见他收了刀,心下稍松。他乐得与张枫多聊几句,拖到金銮殿那人清醒过来,便开口道:“我这人从岭原出身,没什么见识,就是从小走山路,一步一个脚印的事情我最是明白。”

“一步一个脚印,那也得走对路。”张枫盯着他道:“若是走错了路,再怎么也走也登不上想去的山峰。”

“这是李氏江山,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然都要效忠李氏君王。”周言缓慢地摇了头,语气温和,“跟着君王走,怎么都不算错路。”

张枫不善与这等文人谈事,闻言不禁有些烦躁,“你以为阆京的安生日子还剩下多少?外头风云叵测,你跟着你那人都不敢杀的李氏小皇帝,能走得多远?”

“在下……”

“愚不可及。”张枫打断他,哼笑道:“你知道什么?这当今皇帝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弑父杀弟,连同一整个皇城都端了,如今还把自己的亲舅舅挡在城外!哈哈……你们要跟着他……行啊,跟着他,我还真想看看你们能走到什么地步。”

雨滴硕大,重重砸在众人脚边,噼啪四溅。

周言还没开口,肩头被猛地一拍,他回过头,见金銮殿内跑出一人,高呼着:“大人!刑部的劄子!劄子批下来了!”

闻此,周言伸手接过劄子,目光一扫,回过身看着张枫,轻笑道:“将军,恐怕您看不到那一天了。”

张枫猛地皱眉,“你说什么?!”

“陛下既降严旨,”周言抬起头平视着他,朗声道:“着即禁卫,围擒张氏族人,不容有失。”

说罢,禁卫军拔刀出鞘,眼看着就要围上,张枫不信,抽刀眦目道:“戏言!那小儿生死未卜,就算你要拿张氏,也……”

“戏言?”周言将手中的劄子抛给张枫看,“不如将军亲自瞧瞧,这上头,是否是陛下亲笔所书?”

张枫本不该接,但他下意识已经将手伸了出去,眸光一扫,见上头的字迹虽有些歪扭,却在每字的第一笔都有一个向左微斜的弯钩,这是李意骏写字时顿笔的习惯。

李意骏醒了!

刹那间,张枫思绪飞转。城门被锁,他年纪不小,已经不是曾经那能破开万军的少年将军了。他今日是去武卫营检查布阵,只带了身边一个侍从。若此刻交手,他绝无胜算。

“如何?”周言笑着问:“将军看清了吗?”

张枫攥紧劄子,目光一寸一寸从上头挪过,若说知晓李意骏醒来只是有些乱,却不至于心慌,可待他将劄子上的批文看清了,心却在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是圈套。

“你们……”张枫看着劄子,像是不识字了一般,一遍一遍地确认着,“你们这是……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大周只能是李氏的江山,这不过是光复大周的第一步。”周言叹息一声,开口道:“带下去吧。”

暴雨洗刷着天地,将所有人的鞋袜都濡得湿透。

纱帐吊起的一方幽暗天地中,李意骏深陷在锦绣被中,他垂下手臂,笔杆便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脸色苍白,虚弱得仿佛马上死去。

张氏的确是他的家人,但,不是他们强硬喂给李意骏肥腻的大肉,李意骏就要在他们的脚边摇尾乞怜的做狗。

他根本不要大肉,人与人之间的账不是这样算的。

宫人将新批下的劄子带了出去,冷风趁机钻进,宫女赶忙把殿门合上,回身将方才被冷风吹熄的几盏树灯重新点燃。

烛火晃在这晦暗的殿内,李意骏转动着眼珠,看向榻侧的蓝溪。

蓝溪面色苍白,却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她回望过去,见他泛青的面庞上,那双漆黑的眼半睁着,被烛光映得雪亮。

里头跳动着的是恶意。深不见底的恶意。

孩童时候的经历总能在人的身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些东西被细细地篆刻在身骨之间,以至于每一次的生长都无法抹去。

这样的感受,他和她都很明白。

蓝溪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缓慢地,她看见李意骏逐渐上扬的嘴角-

昏暗天地中,禁卫军收整着队伍。他们翻身上了马匹,身披金甲向着宫外飞驰而去。

劄子掉在雨水里,周言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他用袖子将上头的雨珠沾掉。先前的字迹已经模糊,柳、张、刘、石四个大字却能依稀辨出模样,它们身后却紧紧跟着一个“捕”。

这一切不过是铁索横江,皇权和世家,只有一方能赢。

乌云厚重,低的像是要坠下苍穹,直直地往下压,将皇城里这些成堆的金玉宫室压碎了,压塌了。

周言仰起头,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地,却恍然发觉落下的已经不是雨了。

他伸出手,接住一抹雪白。

永淳三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了。

第168章 天命她便是人们千呼万唤出来的答案。……

丛伏在银弦水畔收到了鱼肠送来的信,她才在焱州敲定了改刀一事,这会儿将信大致看了,神情微变,“皇帝把四大世家的人……都抓了?!”

“也不是都,”送信那人将缰绳缠在手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水囊,猛地饮了一口,擦擦嘴说:“只抓了几位老人家,对年轻一辈倒是没动手。”

闻言,丛伏仓促地点了下

头,伸手将书信推了回去,“这信你给大人送回去,在大人跟前好好露个脸,日后也方便办事。”

“啊,我?”那轻骑傻傻指着自己,“将军,我土匪出身,哪里敢在叶大人跟前……”

“别废话。”丛伏拉着自己的马,“少矫情啊,能去就去,不能去我就换人。”

“哎!能去能去!”闻此,那人立刻换出笑脸,“我从前在暝王身边的近军里头做杂活,到了南沙连南府军也没进去,如今到了鱼肠轻骑,从没想过能做副将,眼下还能在叶大人跟前做事!伏姐,您真是我恩人,大恩人!”

“那不也是你有些用处,比如……长得最俊?”丛伏瞧着眼前人瞬间变红的颈脖,嬉笑着摆摆手,“行了,我让你当副将是因着你骑术最好,今夜要你送信也是因我有要务在身,不宜久留。”

“嗯?”骑兵抬起眼,“将军今夜不歇在营中吗?”

“我不回营地了。”丛伏拨转马头,银弦水早已结了冰,此刻模模糊糊映出东边微亮的天色,她松了缰绳,回道:“清也先生这几日不是在溟西嘛,主子要我去一趟。”

*

翌日,丛伏赶在城门大开时踏进了溟西元州。

她抬眼看了看日头,抬腿跺掉了靴底的泥,在路边随意捉了个商贩问:“小郎君,这元州的承平观怎么走?”

“承平观啊?”商贩露出一副了然神色,“这里的承平观多了,街巷上随意走走便能瞧见,不知您问的是哪一座?”

这下将丛伏问住了,她不确定道:“那……清也先生在哪一座啊?”

“清也先生?”商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先生行踪不定,我这等小商哪能知晓……”

闻言,丛伏只好哀哀应了一声。她抬眼,放眼望着这诺大的元州城,颇有些惆怅。

“不过嘛,你一直往北走,那儿是元州最大的承平观,这些天进城来的商贩流民都赶去那儿了。”商贩指着北面,“兴许你要去的也是那一座。”

丛伏确认好方向,匆匆向商贩道了谢,往北赶去。

照理说观内清幽,一般不设在城巷中,可眼前这承平观却不走寻常路,不仅设在车马络绎的街市边,还修得十分气派。丛伏刚踏进观内,便见院中松柏参天,钟鼓悠扬在飞檐斗拱之中,香火鼎盛,丛伏拐过廊角,见这往来信众的模样大都是商贾打扮,心中本奇,一转念又觉正常,像溟西这样的金玉地,每个人的脑袋里装得都是生意和银子。

丛伏才踏进正堂,便被里头乌泱泱跪坐的人群吓了一跳。只见各路商贩流民齐聚在堂内,垂首低声念着《承平经》。

她止住脚步,隐在暗中默默观察。

低哑的诵念声中,坐在上座的巫缓慢起身,他身着赤红色对襟宽袍,腰铃随着他的动作晃出轻响。

众人听见铃声,便纷纷止住诵经,抬起头来。

“圣水已沸。”巫者缓慢道:“饮。”

话音刚落,见另有巫者从堂内两侧走出,每人手里都端着个手掌大的卧狮壶,给每一位跪坐念经的信徒膝前的瓷碗盛满那所谓的“圣水”。

而跪坐在地的信徒们也顾不得碗上升腾的热气,一股脑将其灌了下去。

丛伏压抑着喉间低呼,她站在人群最后,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却觉得他们自饮过茶后便容光焕发,许多原先佝偻着的腰板此刻都挺得直了起来。

“治平相乘,昇平乱世。”上座的巫者开口,声音低缓,“吾道宽容,民于水火,饮此圣水,方能得救之理。”

信徒垂首谛听。

“吾心皆诚。若有一人怀异心,内不敬,则汝辈之圣水永不得至纯,所欲者常不可得也。”巫者抬起袖袍,其上的忍冬花藤纹在晃动的烛光下异常鲜艳,“吾冢告汝,天命所至,溟西叶氏乃今唯一可行承平道心!救吾辈于水火者!”

话音将落,一众信徒伏面于地,齐声道:“道心所至,叶氏所归!”

“——吾道长存!”

随着这一声震天吼,钟鼓随之响彻天地,饶是丛伏一贯见多了怪事,一时竟也被这震耳欲聋的拜颂弄得脑袋空白了片刻。

忽地,她听见有腰铃响在她身后,她猛地转过身,瞧见一位同样身着赤色长袍的巫立在她身后,将丛伏惊惶的面容映在眼底,平静地开口:“丛将军不必惊慌。”

丛伏一愣,袖中手已经摸住了匕首,“你认得我?”

巫者倾身,“将军请随我来。”说罢,便自顾自向着堂外走。

丛伏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迈步跟了出去。

穿过庭院游廊,丛伏踩着参天松投下的细碎树影,袖里紧握着的匕首仍不敢放松。巫者转过几道弯,将她带至了偏堂前。

此时晨光才至檐角,巫者向前两步,扣动木门。

里头传来一声模糊的“进来”。

“是。”巫者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将木门后的厚帘掀开。日光从里头的小窗刺出,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丛伏略有不适地眯了眯眼,见晨光穿过古木,从小窗洒了李意卿满身的绿影,像是青色的溪水。

他看见她便微微颔首,于是青溪随着他衣袍晃动而波澜,算是打了招呼。

丛伏回过神来,也抬手回礼,道:“先生。”

“事情还算顺利。”李意卿以为她是来替叶帘堂问承平道在溟西的事情,便垂指收拾着桌案棋盘上遗留的自弈残局,“谷东与溟西南北接壤,承平道诞于谷东玄州的鸣姝山,在溟西也有些声望,此事实行起来不算困难。”

如今朝政崩坏到这个地步,大周能够继续运转下去的唯一因素就只剩下李意骏这“正统血脉”了。叶帘堂想要彻底摘除“大周枭雄”的名号,就必须斩断“正统血脉”。而想要尽量将她弑君的做法合理化,她就必须拥有上苍授下的旨意。这也是李意卿在溟西所行之事。

这听起来异常荒谬,但他们不得不做。

一句谎话,倘若你用诚恳的语气将它重复上百遍,也有人愿意将它信以为真,更何况是名声这种东西,它在人们的口中可以像泥巴一样被随意捏成各种形状。

而李意卿在溟西要做的不只是个“好名声”,他要用承平道的势力将“叶氏”塑造成最美好的形状,以使百姓相信,她就是乱世中人们千呼万唤出来的答案——叶帘堂就是天命所归。

丛伏显然想起方才在正堂所看见的一切,不禁有些悚然。她抿着嘴,低头看着棋盘,“先生……这到底能行吗?”

棋子被收进白玉棋奁中,发出“叮咚”脆响。李意卿抬眼,说:“谷东人求的是粮食,溟西人求的是生意。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久而久之,这些人来承平观也就成了习惯。承平道不需要所有人的信仰,它只要这样的习惯。只

要观里还有跪拜者,承平道的名声就能继续在民间远传,久而久之,假的也说成了真的。”

丛伏瞧一眼外头的景象,低声问:“可是先生,您哪来那么多生意给他们做啊?”

闻言,李意卿将棋奁推至一旁,轻声道:“西南商道。”

“西南商道?”丛伏皱眉,“可那不是同贾氏往来的……”话没说完,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去看李意卿,“贾氏同阆京合作,引得许多贾氏门下商贾停步观望,不肯再与咱们溟西合作,而这些信众就是去弥补那些被贾氏露出来的空子的!”

“聪明。”李意卿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这样一来,贾氏对主子来说也不像从前那样至关重要了。”丛伏恍然大悟,“怪不得主子对贾氏一事那般不在意,原是早有安排。”

贾氏无意露出的豁口就这样被承平道补上了。贾氏如今的家主贾逊固然聪明,可若是他想效仿贾氏一贯的自保作风,成为乱世中那个两头施恩的人,那也得有贾氏老爷子那个面面俱到,三头六臂的本事才行,否则再怎么运作,都只能落个偷鸡不成把米蚀的下场。

李意卿收拾好棋子,抬眼问:“不知将军此次来,是有什么要事?”

丛伏这才记起来此行所为何事,猛地一拍脑门,“差些忘了!”说罢,她将背上的包袱解开,掏出个更小的包袱,伸手递给李意卿,说:“主子让我带过来的。”

李意卿接了,摸着这小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的,便抬眼去问丛伏,“将军此行是回南府,还是回银弦水啊?”

“嗯?”丛伏不明所以,“我直接回银弦水营地了,先生有什么事吗?”

李意卿没说话,只是抱着包裹,沉默地看着她。

“嗷!”丛伏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赶忙退出房门,还贴心地替他将厚帘垂了下来。

见此,李意卿笑了笑,伸手将包袱解开。里头串着几包南沙黄芽,这是他先前在南沙喜欢的茶。

他指尖微顿,茶包边还靠着根梅枝,枝上开着白瓣绿萼的新梅,不过瓣边已经有些蔫了。这是南府院里栽种的绿萼,叶帘堂特意选的,说是冬日开的第一株梅一定要他见一见。

垂枝下还压着封信,李意卿拿起时还能嗅着梅香。

他将信拆开,将里头的字宝贝似的,一点一点慢慢看了。

信纸带着庭中香,像是明白他就凭着这么点念想来度过寒冷,于是翻山越岭,匆匆奔赴到他的身边。

李意卿将信拿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好像从中窥见了盈盈池中的一朵莲。

第169章 好戏“刀悬在头顶,要比落下来可怕多……

“鱼肠”将信送进焱州南府时,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李意乾在庭院里支了张桌子,太仓就坐在桌前打算盘,长谷百无聊赖,便一个人靠在桌腿边上翻红绳玩,还时不时从桌上的果盘偷拿几颗沙枣吃。

眼看他嘴里的东西要吃完,手已经又偷偷摸摸伸向小盘,颈间忽地一勒,有人将他提起来翻了个个儿,峡风正瞅着他笑,“我在旁边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长谷,你和太仓到底谁年龄大啊?虽说她平日里都喊你哥,但怎么我瞅着你得把她叫姐。”

长谷嘴里还咬着沙枣的核,口齿不清地回道:“先生叫我留在这儿照看叶大人,我这不等着叶大人的药,哎呦,这香才燃完,我给大人取药去!”

桌边还在算账的太仓看见峡风,立刻停了手,站起身朝着她行了礼,脆生生地喊了句,“风姐姐。”

“哎,小仓乖嘛。”峡风立马撂开长谷,又笑嘻嘻地去摸太仓的头,不知从哪摸出颗酥糖放到她手里,“吃啊。”

太仓手里捧着那一小块酥糖,舔了舔唇,最终却还是摇头,“谢谢风姐姐,可惜酥糖掉渣,我等算完了账再吃,以免将账本弄脏了。”说罢,她便将糖块放在了桌角。

“算账?”峡风一愣,将头凑到桌前看了看,惊叫一声,“不是,钱令史,太仓才多大?你就叫她管衙署账务了?”

“她算得好,乐意做。”李意乾靠在一旁地藤椅里,膝边搭着卷古籍,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声。

他这双腿仔细养了大半个月,行走还是困难,但和从前比起来已经很少发痛了,这些日也没再有过轻生的念头,反而去叶帘堂跟前自荐了成了衙署令史,将“李意乾”三个字倒过来取了个叫“钱义礼”的名,专负衙署中各类文书的起草及州府账目相关的事务。

“她不过十一二岁,正是贪玩的时候,你这会儿将她拘束在桌前,小孩儿是最容易得病的。”峡风不满,说罢便伸手去拉太仓,“小仓,别算了。不怕,姐姐带着你去玩。”

谁知太仓却躲开了她的手,摇头道:“风姐姐,我喜欢算数,这些账本都是我跟着令史大人要来的。姐姐不用担心,令史大人夸我算得又快又好,我一笔账都不会算错的!”

“谁担心你算错……”峡风瞧着太仓一张水嫩嫩的小脸说不出重话,于是怒而转头去瞪李意乾,“好好的孩儿,都是被你教傻了!”

李意乾仍靠在藤椅中,垂着眼看摊在膝上的竹简,全当没听见。

“令史——”

话没说完,却见李意乾抬手制止她的接下来的话,指了指她身后的游廊。峡风转头,见长谷不知何时将煎好的药送了过来,正被叶帘堂端在手中,慢慢喝着。

峡风这才止住方才的话头,轻声问:“大人身子还是没好么?”

“都是拖了好几年的旧病根,哪那么轻易能好。”李意乾声音漫不经心,口里说着叶大人,听着却又像是在讲自己。

此刻正是晌午,冷风也被日光照得软和了许多。叶帘堂吃完了药,刚想回房找糖,抬眼却瞥见院子里几双眼睛都盯着这边。她不好当着属下的面叫苦,只好硬忍着喉中涩意,向着院子里走了去。

峡风刚要行了礼,却见叶帘堂摇了摇手中竹扇,示意她随意些。她问:“马道的事情办的如何?”

谷东颢州的粮仓原是专门为龙骨关大营供应的,因此与阆京有一条直连马道,途径一洲三城,因状似一支如意,故此也被称为“如意陉”,正是虎强此番要献给他们的马道。

“属下去摸过了,马道没什么问题,虎校尉所言属实。”峡风一说到正事便严肃起来,禀道:“如今阆京内形势一团乱,属下认为,这正是我们接管如意陉的好时机。”

“不,恰恰相反。”叶帘堂眉心微蹙,目光停在手中的竹扇上,像在思考着什么,“张枫为了借调边军,挪的都是阆京三城的粮仓,而掌管粮仓的基本都是世家人脉,永淳帝在这时出手将人都抓走,边军这事就停步了,卡住了。这时若我们再动如意陉,那就是上赶着给人留话柄。”

“正是如此。”李意乾点头,“永淳帝抓人却不抓完,只捏了世家里的老滑头,留着年轻一辈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发出的通文说是有罪,却又不明说到底什么罪,谁先将别家的脏事儿烂事儿都抖露出来,谁就先出牢狱……真是一出狗咬狗的戏码。”

“那几大世家就由着皇帝这么做?”峡风不解,“他们不都眼高于顶,从不把皇帝放眼里么。难道就真按着皇帝的意思走了?”

“兔子急了还要动嘴,更何况是人。”李意乾卷上竹简,慢慢道:“永淳帝从前做事处处受制,早就退无可退,眼下要真发起疯来,说不准还真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

“令史,这我知道,”太仓凑了颗脑袋过来,“正是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长谷还在吃太仓桌上的沙枣,闻言附和道:“说得对。”

峡风揉了揉太仓的脑袋,又点了点头道:“这样一来,皇帝不仅能一扫张氏从前的势头,将皇位坐得稳,又能握住上百条世家的罪证,一箭双雕。但……”她眨了眨眼睛,将声音放轻问:“但京中世家势力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条罪证往往牵连着多个家族,皇帝又怎么能确保他们愿意供出些实事来?”

“没什么难的。”叶帘堂笑了笑,“阆京大牢归北衙管,里头的私刑可不只十几种花样。”

“北衙……北衙不是张氏的人吗?”峡风皱眉,“这样,张氏岂不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皇帝怎么放得下心……”

“他就是要张氏落在自己人手里,这其中所产生出的‘不公平’更能激起别家愤恨,”叶帘堂说:“那些世家大族们平日里不愿说的事情,保不准就会在这样的境况下张开口。”

“有道理……”太仓想了想,却又问:“可若是张氏要北衙一视同仁怎么办?”

“不可能的。”叶帘堂摇了摇头,“一视同仁就等同于公平,这世上不会有绝对公平的场面发生。世家势力盘

根错节,也就是说明,平日里世家族人所在衙署之间的交流定然不会少,而只要人在交流,那其中必定会有矛盾。”

“险境中的矛盾更容易被激化。”峡风若有所思,“明着的,暗里的,人前的,背后的……激化矛盾,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不公平’的契机。”

“就是这个理。你不愿意出卖别惹,有的是想要活着的人出卖你。”李意乾冷哼一声,“刀悬在头顶,可比落下来可怕多了。”

峡风撇了撇嘴,抬眼问:“大人,那马道还要不要看着了。”

叶帘堂说:“马道当然要用,不过,不是给南府军。”

“大人的意思是?”

“把如意陉留给清也用吧。”叶帘堂眸光微顿,似是看见了什么,悄悄向桌案移了两步,“都是要缓和阆京三城的形势,动兵容易留下话柄,承平道去反而合适。”

“我也有此意。”李意乾点了点头,“几天前我们要的是马道,民心是其次,而如今阆京已无暇顾及我们,马道不成问题,民心便成了要紧事。比起军甲,百姓看到承平道人反而更容易放下戒心。”

“是。”峡风应了一声,问:“那我们还要等到占领如意陉后再出兵吗?”

“阆京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叶帘堂抹开竹扇,从桌案上捞了账本翻看,“世家狗咬狗,这样的好事我们当然得去惨祸一脚了。”

“主子的意思是……”峡风眸光微闪,“出兵?”

叶帘堂的手指抚过桌角,抬眼看着峡风,“你觉得呢?”

峡风不自觉攥住拳头,呼出一口气道:“事不宜迟。”

闻此,叶帘堂轻轻笑了起来。

李意乾侧眸看着峡风,低声道:“去办。”

“是!”峡风领了命,风一吹便没了人影。

太仓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却还是将其中话记在了自己的小本上。李意乾看到了,便问:“都记下了?”

“嗯。”太仓应了一声,将小本递了过去,“还请先生指点。”

李意乾将小本接了过去,慢慢看着。太仓收回手时瞥了眼桌角,不禁疑道:“哎?方才风姐姐给我的酥糖去哪了?”

叶帘堂脸不红心不跳地含了糖,装作没听见。

*

李意骏喝了药,发了汗,呼吸便逐渐平稳了下来。

因着那毒物“钩吻”被人藏进了皇帝常用的安神香中,在金銮殿内伺候的所有内侍宫女都在一夜间下了牢狱,只留下了蓝溪一个人。

李意骏面目表情地看着伏跪在榻边的她,脑中想着先前林太医所禀之事。

“臣将那安神香带回了太医院,发觉陛下先前所用的香料中并无毒物,只今日一束存有。”

这是当然了。

那会儿李意骏对此并没什么兴趣。毕竟那毒物是他自己亲自下的,整座殿室,他以为没人有那个胆子在他的物件上动手脚。

但也只是他以为。

“臣在先前的几份香料中,发觉有草乌两克,川乌两克,醉仙桃花两克,闹羊花两克。”林太医擦了擦额角的汗,“此四味香料混合入体,便会引人忧思过度,噩梦缠身。”

李意骏一怔。

“臣忆先帝之时和陛下近日,皆有相同之状,常心神不宁,夜发虚汗,无法安眠。”

他早该想到的。

张氏能在短短的十几年内取代常氏立足于百年世家当中,这其中计谋权变也好,谄谀取容也罢,所借的可不仅是凶恣挠法。

张枫在十六岁那年就对他说,说他这双手生来就是提剑的,不得干净。他一下一下的拽着腰间坠。

张氏将他举得高,却也替他将师友声名都负尽了。他俯揽诸事,可朝廷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他站得越高,越能看清众臣眼里的失望,不停闪烁,好像是在责难他为何至此。

为何至此啊。

李意骏看着榻边伏跪的蓝溪。

他从前最讨厌她,因着只要她的目光所到,张枫便一定知晓发生了什么。李意骏先前想要将同张氏有关的一切全都砸烂,好像这样就能将少年时的一切眷恋全都抹掉似的。

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他需要帮助。

“抬头。”李意骏开口。

内侍监的紫色袍衫同蓝溪很是相衬。她抬起脸,阴恻恻又冷幽幽。

第170章 念头坏局用人,不论真心。

金銮殿内没让人伺候,帷帐垂在蓝溪身边,她看不清李意骏的表情,嗅到的却不是死路的气息。

李意骏丢出半截香料,问:“眼熟么?”

蓝溪垂下眸子,心下了然,“回陛下,此为枕顶香。”

“也是你日日燃在我殿内的。”李意骏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可知罪?”

蓝溪知猛地俯下身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奴婢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李意骏哼笑一声,笑声却在顷刻被广阔冰冷的殿室吞没,“我瞧着你倒是镇定无比。怎么,你觉得我不会直接斩了你?”

“奴婢不知此前并不知晓这枕顶香有问题……奴婢……奴婢……”话至一半,蓝溪已经泣不成声:“奴婢被情势所逼,无路可走……”

这些当然都是瞎话。这香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所为,张氏甚至从头到尾都没得到过她的禀报,亦或是张枫都看在眼里,却仍旧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蓝溪跟在李意骏身边将近四年,太明白他身上的软弱,比起装作自己不知情,不如将错误都拨至无法辩解之人的身上,这不仅能让李意骏想起张氏的强硬掌控,还能将他对于自身的委屈转移到她的身上。

果然,李意骏并没有继续开口。

这份理由太单薄,甚至经不起风吹,李意骏当然可以不去深思,轻易地被她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但其中关键是蓝溪要给李意骏不得不相信她的理由。

张氏如今被关在北衙,和没法开口为自己辩解,求情,同尸体没什么差别。皇帝不需要无法动弹的尸体,他需要的是能够被处置,惩罚,威逼的人,简言之,他要的是能够承担责任的活人。

蓝溪没有抬头,“从始至终,奴婢不过是件工具,陛下。如若您愿意,奴婢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由您,供您驱使,任您处置。”

说罢,她将脊背压得更低。

李意骏开口,“你要为我做事?”

“是陛下得以让奴婢挣脱出张氏的爪牙,”蓝溪早就哭不出来了,她只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将额头往坚硬的石板上顶,这才泛起几点泪花,她抬起头,“陛下从前就同奴婢讲过,奴婢迷途知返,只求将功补过!”

坏局用人,不论真心。只要利益一致,他们就能做彼此片刻的伙伴。

李意骏看着她,问:“你待如何?”

“陛下,叶氏的生息如同野火烧遍大周。”蓝溪回道:“民间都在传,张氏捅破她的身体,却没能杀死她,于是用火烧,用水淹,可都无法至她于死地,最终只得将她大卸八块,扔至护城河中,她残破的尸骨便顺着西边的银弦水湾流入南沙,但等焱州百姓从河中将她打捞起时,她却毫发无损。”

“你想说什么?”李意骏微微眯了眯眼。

“张喆带兵剿杀她一人,却让她死里逃生,如今叶氏在外深得民意,说到底都是张氏所为!”蓝溪皱起眉头,“外界谣言听听也就罢了,可岭原一战叶氏以少胜多,小苍潭更是如此!陛下,张氏取代……取代常氏从武将近十余年,难不成真敌不过她叶氏一介女子吗!”

李意骏听明白了,“你想以此问罪张氏。”

“她攀上了承平道,如今大街小巷都在宣称她得慈航真人庇护,是被送来拯救深陷苦难的大周!”蓝溪仰头看着他,一双眼被烛火映照得似在燃烧,“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陛下,叶氏在外声名越望,势力越大,他张氏就越是该死!”

“阆京缺

将。“李意骏沉声,“张氏不是那么好拿的。”

蓝溪说:“如今张枫被困,那陛下便以他为质,让那重情重义的武卫营拿军功将他们的主子换出来。”

“武卫营……”李意骏轻声念着,忽地抬眼,“你觉得……他们能杀死叶氏?”

“到底是从前在沙场厮杀到底的队伍,陛下能做的只有背水一战。”说罢,她笑起来,“难不成陛下也信了外头的风言风语?”

“慈航真人庇护么……”李意骏喃喃,良久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或许呢。”

闻言,蓝溪说:“陛下,我的父亲曾告诉我,有生者亦能噬生。有时看着越是坚韧的东西,也许越是脆弱。”

李意骏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微微侧眸,问:“你的父亲?”

蓝溪自觉说多,便垂下眼眸。

好在李意骏并没有继续追究,只是问:“你在张枫手下待了这么些年,今时我要杀他,你当真无悔?”

悔?

自当蓝溪握住张枫递来的那把匕首后,便不再后悔。她的父亲是被称作干城之将的常家家主常进,那时常家盘踞龙骨关大营,手握重兵,真真是雄飞霸道,决胜千里,所有人都称他铜墙铁壁,在大雪里清醒的埋伏整整一夜都不成问题。

可得知父亲头颅落地的那一刻,她明白的只有生命的脆弱。

有生者亦能噬生。

张氏救了她,但她却明白不能将性命全权与张氏绑在一处,那样太险了。想要活下去,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更何况……

蓝溪伏下身子,慢慢道:“奴婢从不后悔。”

张氏是常氏死后最直接的得利者,她不相信那把烧光她家田野与房屋的夜火中,没有张氏扔进去的一把。

张氏得灭。

这是蓝溪第一次握住张枫手时的念头。

*

天寒地冻,先生们聚在南府偏堂谈事,堂内炭火分明足够,可众人非要挤着一同去考一盆火,连热茶都要抢着同一壶的喝。

叶帘堂才收到李意卿的信,这会儿正拥着氅衣慢慢看。方蹇明捂着热茶问:“先生已然要动身去如意陉了?”

“溟西事毕,他该是已经在路上了。”叶帘堂点了点头,将信小心翼翼地叠起来,盖在竹扇下,“我们也该动身了。”

“动身?”方蹇明一惊,“先前不是说等到开春?”

闻言,坐在一旁烤火的李意乾转过身来,“如今阆京形式混乱,正给了我们浑水摸鱼的时机。”

这既是叶帘堂的意思,他不好反驳,但也没有点头,只是静静听着。

李意乾在藤椅上前倾了身子,两只手互相捂着悬在炭盆顶,慢慢道:“如今李意骏是铁了心要拿权,张氏最不好脱身,其次便是司农寺的刘氏。柳氏有柳太傅坐镇,书香世家,德高望重,李意骏不会拿他怎么样。”

叶帘堂用盖拨着茶叶,抬眼道:“你担心石家。”

“没错。石家将你从崇楼底下捞出来,将你栽培成如今模样。”李意乾轻轻摇了头,“先前张喆出事后,他们便隐隐有了与你割席的态度,而如今……”

“石家都是人精,在形势未明以前,他们不会轻易抛弃任何一层关系。”叶帘堂抿一口茶,说:“他们的耳朵遍布各地,一定清楚我如今的境况。而眼下聚宝台仍能为我所用,石家不动声色,就是在看我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李意乾皱眉,“您确定他们不会阻挠?”

“石家虽位居阆京四大家之一,同样是四世三公,石家却并不像其余三家那样‘正’。”叶帘堂笑了笑,“否则,他们便不会将我救出来。”

李意乾沉吟片刻,“大人的意思是……”

“石家不是麻烦,只要他们的地位与势力不受损,对于我们,他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叶帘堂继续说:“石家近三代都没有能掌控朝野之人,能维存至今多靠得是谨慎。与溟西贾氏不同,石家没有贾氏那样精于算计的家主坐镇,比起好处利益中的大头,他们更愿意拿那些大族从来都看不上的小利。”

“如此,他们不仅拿了大族人情,且那些小利则多是与走卒商贩打交道……”至此,方蹇明恍然大悟,“他们的人脉就是如此一点一点积攒出来的!”

“这也是我接管聚宝台后才发觉的理。”叶帘堂笑着颔首,“石家于我有恩,我自是不会动他们。如此一来,他们也没有得罪我们的理由。”

闻此,方蹇明啧啧叹道:“乱世求生,靠得还是各家本事。”

叶帘堂笑了笑,朝着南府军派来的听记道:“随军路上的军备粮车可以备起来了。”

“是,大人。”听记笑呵呵地说:“一早就备好了,只等王将军过目。”

叶帘堂点头,“做的好。”

听记赶忙拱手,连称是分内之事。

几人在堂内将南沙四州今年的粮食价钱定下,剩下的便都是细节。李意卿送来的信叶帘堂只看了一半儿,这会儿心里惦记着,便起身想走。

方蹇明从她放下茶盏的手上瞥见了缠得严密的纱布,心头一跳,赶忙跟了出去,将人拦在廊下,低声道:“大人,您的手……”

“什么?”叶帘堂先是一愣,后才反应过来,将右手藏进袖中,笑着说:“没事,旧伤而已,我早就习惯了。”

方蹇明却摇着头,“还是等许先生来看看,再出兵吧?”

寒风将廊下的螺铃吹得泠泠作响,被厚云遮盖的冰冷日光慢吞吞留下来,给叶帘堂镀上一层金壳。

“时不我待。”她笑起来,“我可等不了他了。”

第171章 尸坑那里已是了无声息。

张枫被设计下了北衙大狱以后,调兵边军的步调就明显慢了下来。李意骏调不动阆京三城的粮仓,只得先将调令一事按在手底。虎强就在这个时候离开南沙,带队回变州。

虎强轻装来轻装去,他行事谨慎,为避免暴露踪迹专挑夜黑风高的时候赶路,只要日出,他便带队裹着毯子往老林里一扎,等天暗下来时再继续往北走。好在队伍里虎壮这耳目伶俐的在,夜路也能探得清晰,因此不出六日便过了银弦水,踏上溟西的边界。

今夜风小,队伍脚程也快,天快亮时已经隐隐能瞧见溟西元州的城门。虎强仰头看了眼天色,将队伍停在河畔,反手一刀柄砸碎了浅滩溪水上结成的薄冰,放马在一旁饮水,自己则拾了块碎冰去擦靴子。

虎壮见了,便笑道:“哥,你怎么拿冰抹泥,不冷吗?手都冻红了。”

“跑过来那一双鞋底掉了,这不是叶大人赏给咱们的新靴子么,贵得很哩。”虎强笑一声,嘴边哈出白气,“要是又在路上这么糟蹋了,我要心疼。”

“走坏了就走坏了,靴子不就是要踏得嘛,”虎壮见他哥一双手摸了冰,此时风一吹又红又肿,皱起眉道:“哥也不必心疼,叶大人给我的那双还在包袱里,这双坏了拿我的穿去。”

“哎,”虎强警告般地抬起头,拿冰块砸他,笑道:“哥惦记你那一双破鞋?”

“我看你把这靴子宝贵的……”虎壮躲开,撇撇嘴,“拿布擦呗?放心,布又不是铁的,挂不坏你那靴子。”

“拿布擦了又得洗,还不是冻手?这天气,布就算洗了也晾不干,到时候冻得跟石头一样,还怎么用?”虎强俯身继续拿冰蹭掉泥巴,“你看这多快,两下就……”

虎壮正侧身看着天边的云,听见虎强忽地没了声音,目光移也没移,“怎么,编不下去了?”

“你,”虎强的声音骤然低下去,“你过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