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虎壮转过身去,见虎强愣愣看着手,脚还踏在一旁的碎石上忘了放下来。虎壮凑过去,见方才被虎强蹭过泥巴的冰被捏在手里,蹭过泥土的那角上带有一丝不打明显的赤红。
“这是……”虎壮拧起眉头。
“血。”虎强沉下声去,方才天暗不显,这会日头从山后探出小半颗,那靴底被蹭掉的泥块掉在地上,颜色果然要比脚下的土地更深。
“你回头探一探。”虎强抬眼看着弟弟,将声音放得轻,“我们才走过的某处泥地,刚死过人。”
虎壮赶了一夜路,此刻是想休息,哪里受得了在天寒地冻中再走一遭回程路,“这乱世天天都死人,哥,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我敏感?我看是你脑子不清醒!”语罢,虎强一掌拍在虎壮头上,连着头盔都给甩偏了,挡住了虎壮的半只眼,强忍着怒气道:“我问你,乱世死人,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哪一种死法会让人血都渗进土里?啊?”
虎壮见他发怒,赶忙将头盔扶正,不敢吭声。
“好弟弟,能流血的都是外伤,这血能渗进土里,我们赶路时却未曾发觉,这就说明血量够大,死的定然不止一个人!”虎强恨铁不成钢,“能造成这样大的伤亡,要么是兽,要么是人。如若是兽,我们便能提早避开,可如若是人呢?”
虎壮垂下头去,没敢接话。”
我只问你,这里是哪?“虎强吐出一口气,再次压低声音。
虎壮觑他一眼,说:“元,元州城外。”
“我们身后呢?”虎强问:“身后是哪?”
虎壮老实道:“银弦水。”
“我再问你,银弦水于南沙而言是什么地方?”
“是,是南沙的军情传线。”话说到这儿,虎壮也意识到不对了,他猛地抬眼,“你是说……”
“我们一路从银弦水过,路有鱼肠轻骑为我们指引,这几日一条消息都没传进来过。眼下有人死在银弦水几步不到的地方,你该不该去查?”
这话夹着冷风一头砸在虎壮脸上,冰得他一个哆嗦,他猛地点头,“该查,该!哥,我错了,我现在就去!”
话音才落,他便没了影。
虎强叹息一声,回头瞧着山下隐约可见的元州城门,缓慢拧起眉头-
溟西同南沙连通的商道上跑出一匹马,商贩抱着马脖子摇摇欲坠。他不敢行大路,一路驾马从银弦水被冻住的冰面上驰过。
他浑身是血,粘腻的头发从左眼垂下贴在颊边,几乎盖住了半张脸。
不知跑了多久,马匹才踏上陆地,商人抬眼,模模糊糊瞧见了焱州城门的灯火。门前有人高喊着什么,他已听不明晰了,他只觉马忽地顿住,自己则被甩在地上,狠狠栽了几个跟头,滚到一双军靴脚下。
“商道……”他唇角翕动,吐出的音节都模糊不清,“……遭……遭屠……救……”
商人从马上跌下,脑袋遭了重击,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是不容易了。守城的士兵俯下身似乎对他说着什么,但商贩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鸣响,什么也听不见。他胸膛大幅起落几次,终于坚持不下去,手臂一垂,当场咽了气。
眼睁睁瞧着商贩双眼涣散,有兵俯下身去听商贩的心跳,再抬眼时眉间已紧紧皱起——那里已是了无声息。
“快!”有人喊,“快报去南府!”
闻此,城门校尉这才破开怔愣,当即快马加鞭向城内奔去。
眼下不到辰时,叶帘堂已经醒了。她在屋内饮了汤药,正含着糖听李意乾说桑州排水沟渠的事情,忽闻外头的院子乱了起来。
长谷从外头窜到她窗下,低声禀道:“主子,说是城门口死人了。”
“知道了,就出去,”叶帘堂向着李意乾点头,示意他一起出去,侍从替他们将竹帘挑开了,叶帘堂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道:“去请方刺史过来。”
“是。”长谷一抱拳,脚下生风地往州府跑去-
虎壮纵马无声地跑过来路,他耳目灵敏,不过此刻只靠着一双眼睛在这枯枝败叶中搜寻血地,着实瞧得他有些眼花缭乱,只恨自己没练出一只好用的鼻子。
好在日头渐高,风不那么冽了。虎壮单手拽着缰绳,身子踩着马镫半直起身,好让目光看得更广一些。
跑了片刻,他眼神一凝,忽地瞥见一抹被照得发红的枝影。虎壮顿觉不对,立刻拨转马头朝着那处跑去。
果然,那是一长道被拖拽出的暗红色血痕,鲜血混着泥土,在条条树影的遮盖下十分不起眼。
见此,虎壮悄声下马,循着那血迹慢慢往里探。
荒林杂枝丛生,虎强小心翼翼地避开却还是险些被枯藤绊倒在地,他怕惊什么人,立刻弯腰降低重心,用手指摁着泥土藏起身,却没想指尖传来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他猛地一低头,险些惊呼出声。
是人手!
潮湿的泥土吐露出半截手指,其下的暗青色皮肤在褐土之下若隐若现。虎壮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皱着眉头去刨眼前的湿土。
指节,手掌,手臂依次显现。虎壮忍着不适,终于看见那成团的黑色头发。他闭上眼,手指寻着发丝往下探,终于在触及骨节的时候猛地一拽,将尸体从土里拖了出来。
谁知这一拖,竟又露出另一具尸体的脚来。
“这是尸坑!”虎壮暗道不好。
既是尸坑,那必定是人为。这是溟西的地界,银弦水中的“鱼肠”根本望不到,这些人在这里被截杀,凶手到底是欲意何为?
虎强翻过一具尸体,目光转过那人腰带时便猛地顿住。
——莲瓣生刀。这是鱼肠轻骑的标志。
刹那间,他思绪飞转,想起虎强先前的警告,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如若凶手真是冲着叶氏去,他们在银弦水外截断了消息,这也就意味着银弦水一线情报丢失,焱州得不到消息,情势上会立刻处于被动。
虎壮低骂一声,上马便往焱州奔去-
“商贩?”李意乾皱着眉问。
“是。”城门校尉拱手答道:“那人浑身是血,摔下马就说商道遭屠……”
“商道……”李意乾垂眸,低声道:“谁会去打那里的主意?”
叶帘堂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在这刹那间听到一声极为尖细的声音,“嚓”,像是石头间细碎的摩擦声。这声太过熟悉,以至于叶帘堂有一瞬间的愣神。
但它只响过一次便停了下来。
城门校尉显然也听见了,他下意识朝着城门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明所以。
“什么?”李意乾察觉到忽然静下来的氛围,“怎么了?”
寒风渐停,连带着周遭的一起都清晰。
叶帘堂的眼睫快速地眨动了一下,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喝道:“不对,敌袭——”
下一刻,城门处爆发出巨大的声响,望楼之上号角高昂,紧接着,第二声爆炸就已炸在天边。
第172章 定心不计对错,不问代价。
“还有活人吗?”
“死了,都死了。”跟在虎强身边的骑兵避过满地尸首,低声骂道:“爷爷的,连匹马都没留下。”
银弦水边死了人,虎强派虎壮去探查后还是放不下心,便带着两个骑兵驰进山道东侧四十里外的商道,这里是专供南沙与溟西贸易往来的马道。
然而等两人赶到这里,眼前却是一片死寂,尸体成堆成堆的叠倒,就连道上马店里头歇脚的马也被砍了个干净。
血水把泥土泡得褐红一片,冷风刮过,浓重的腥臭味浮动在二人鼻尖。
骑兵用刀背翻动着尸体,蹲下身看了片刻,仰头对着虎强道:“校尉,这些人都是商贩。”
虎强牵着马,眉眼沉沉。
这连通溟西与南沙的商道建立以后,就成了同溟西信息往来的一线枢纽,因此这条道上不知有前来买卖贸易的游商,还有鱼肠轻骑常服混于其中,在从这条道窥向溟西的同时也为这里提供保护。也因此,叶帘堂在这条商道支了望楼,能盯四面八方的哨,虽不如军营防备周全,却也不会如今一日一般,整条商道的人都死绝了,他们一路过来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突袭。”骑兵侧过头,低声道:“是这儿的山匪?”
“不会。”虎强断然摇头,指着一具尸体身上的伤势道:“这是火枪的痕迹,山匪不会有那种东西……就算有,拿下这条马道也不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难不成,”骑兵转过身,将声音压得低,“难不成是阆京出兵了?”
“敌人要携火枪,就必须运辎重。”虎强沉思道:“想从这条商道过,大路只有我们走来的山道,可既有辎重,马车那样大的动静,虎壮这一路上却并未瞧见和听见任何的不妥。要么就是虎壮出了问题,要么他们走的是另一条小路。”
虎壮的眼睛和耳朵上有功夫,众人都是见识过的,因此骑兵直接将虎壮出错这一条排除了,道:“小路?”
“武卫营。”虎强点了点头,继续道:“武卫营就是镇西军出身,跟着张氏在南沙待了十多年,对南沙里里外外的地形可谓是了如指掌。”
骑兵若有所思,刚想说什么,忽地簇起眉头,一把压下虎强的背,随即自己也蹲在马店的小窗下,轻声道:
“校尉,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
“什么?”虎强正想着事情,猝不及防被他拽了一把,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像哪里震了一下,地动了?”骑兵抬眼却瞧虎强一脸茫然,便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了,“啊……或许是属下听岔了……”
话音才落,天边又震出声响,虎强从小窗向外窥,瞧见西边天幕缓慢腾起黑烟。
骑兵一怔,“那里是……”
“焱州城!”虎强噌地跳起来,急急忙忙上马,“叶大人,叶大人还在城中!我们快回去!”
商道被屠,意味着鱼肠失去了东面的眼睛,若虎强猜得不错,此次来的一定是武卫营,而为了他们那个被设计下牢的大将军,他们此行就是来夺焱州的!
倘若焱州城陷落……
快,得快!
虎强抽响马鞭,踏破商道的死寂,带着人急急朝来路奔去。
*
方蹇明在城内召拢百姓,将他们送往西侧城门,那里俱是黄沙,阆京的马跑步过去,而南沙特有的粗腿马生在大漠,能保证将人安全送至桑州。
南府军营地离焱州还有一段距离,趁着援兵到来前,他们都得尽快将百姓送出焱州城,这样即使东边城门失守,百姓们也尚存一丝生机。
焱州西城门从未如此拥挤过,眼下密密麻麻不知堵了多少人,离得越近越是萧索。老人,抱着孩子的年轻人,骡车,马车排成长队,他们大包小包,好像要带走一切所能带走的东西。
南府的幕僚先生们也站在其中,他们没有用车马,都是自己背着包袱,里头装着的没几件衣物,都是卷宗文书。
车轮辘辘滚过城门下那条漆黑狭长的甬道,太仓跟着峡风立在城墙之上,她趴在垛口,数着各路车马上装载的物件。
除了床被衣物,有些人甚至带了小柜,木几,以及各对逃难毫无帮助的物件,这些东西被黄沙吹上两天都会坏掉,她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还要对这些注定要被扔掉的家什费心劳力。
危难关头不赶紧逃命,就惦记着这么些累赘。蓝溪默默摇头,心想,“拖累。”
“怎么?”峡风似是看出她眼底的鄙薄,开口说:“你瞧起来没在想什么好事。”
闻言,太仓猛地眨了眨眼睛,将情绪收进眼底,摇了摇头。
“害怕啦?”峡风笑起来,“别怕,从前有人告诉我,能结束战争的只有战争,与其哭着求生,不如笑着赴死。”
太仓抬起头,“那他如今是什么样?”
“在战争里被自己人捅了一刀。”峡风摊了摊手,“已经死掉喽。”
太仓无声地看了峡风一眼,抬手去抚她的额头。
“没意思,这都不笑。”峡风垂眸看着她,伸手在她发顶狠狠揉了一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没病,脑袋清醒得很!”
太仓收回手,继续趴在垛口数城墙下的人头。
峡风也慢慢敛起笑意,将目光投下去,松了松鞘里的刀。
随着一波波人马出道,攻城撞门之声愈演愈烈,人群中的气氛也越发躁动,空气中到处都是恐惧。人越多的地方,这份躁动便愈是浓重。
许多原本坠在队末的人越发恐惧,推搡强硬挤进前方的队列,此举无疑引发更大的不满,随即各处传来各种声音,叫骂,木断,愤喊,哭号,其中的一两声尖叫更是将长队中的骚动给引发得更盛。
“有人在动歪脑筋。”叶帘堂高坐马背,抬眼望着西侧逐渐混乱的队伍,“趁乱了结私怨,或事对早已觊觎的东西下手。”
战乱是了结仇怨最好的遮羞布,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无怨无仇的也能在背后捅一刀。
这样的场面随着敌军愈发猛烈的进攻会变得越来越常见。而一旦如此,整座州城所谓的“文明”,也该到了土崩瓦解的时候。
长谷上前两步道:“主子,要我去看看吗?”
“不必,峡风解决的了。”叶帘堂握紧缰绳,“我们去东城门。”
她骑着马,带人从焱州的主街上奔驰而过,许多目光追随着她,这位接管他们城池的新主人。其中有恐惧,有盘算,还有怀疑——怀疑她是否坚强有力,是否能坚守而不是弃城而逃,是否能对他们真正的负责。
但叶帘堂对周遭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她将缰绳放长,把末端套在手腕上,右手则将碎玉剑柄绑缚在手臂。
她左手旧伤未愈,已经握不住剑了。
长谷瞧见她从手掌一圈圈缠至肘部的白布,心里一紧,“主子……”
“我没事。”叶帘堂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开口道:“眼下有比这更紧要的的事。”
长谷看着她,苍穹将晨光洒在她身上,而她仍旧目视前方。叶帘堂只要下了决心,就愿意为达到目的付出一切。
不管良心,不计对错,不问代价。
长谷从前跟在李意卿身边,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在痴人说梦,可这人却坐上了南沙的椅子,抢走了朝廷的镇西军,整个南方都在她的手下,而北方则对她的名字讳莫如深。
自从李意卿将他放在叶帘堂身边,他对她了解愈深,就越发觉得这一切似乎并不是难如登天。
如今的焱州城,刀剑才是律法。
他们沿着主街一路向前,经过一道道拱门,得以看清东城门被打出的小半个缺口。叶帘堂在空地勒马,随后从拉弓,满弦。
弓弦震颤,重箭势如乍惊雷霆,在广袤天地里快得惊人,干脆利落地射穿从城墙缺口爬上来的敌军。
“嗡”的一声,带起凛风。城门回首,见战马扬蹄,背上的叶帘堂袖袍翻飞,好像一只要随风起的青鸟,好在有玄狐氅衣压在身上,容貌簇在她清瘦的下颚,她侧过眉目,朝城门郎点了点头。
城门郎看着她,几乎要哭出声来。叶帘堂三年前就在阆京坏了身子,如今旧病缠身,若是稍有不慎死在了战场上,那南沙就真的会陷入孤立的境地,此次众人都以为她会避战,率先离城,却没想她竟驾马驰来了。
此刻在众兵眼里,她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叶大人!”城门郎擦一把眼睛,喊道:“叶大人来了!”
这一声一传十,十传百。“叶帘堂”这三个字就好像一记定心丸,将众人心底的惴惴不安一扫而空,由这三个字兜了底。
冽风依旧,叶帘堂收起长弓,立在最前。
她清瘦,单薄,并不强壮,却是整个南沙的定海神针。为着这些祈盼,她不能退缩,前方刀山火海,她都必须出头。
“众将士听命!”
叶帘堂抚上碎玉,氅衣在后猎猎作响。她双眸飞扬,里头燃的是浇不灭的烈火。
“在百姓撤离前,死守城门!”
定定烧向敌军。
第173章 战阵“王于兴师!”
快!必须快!
虎强捏紧马鞭,在颠簸里抽响马鞭。
武卫营一定知道南府军的存在,他们敢捏瞎南沙在东边的眼睛,势必也会断掉南府军支援的后路。倘若武卫营彻底完成围城,那焱州必定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这是灭顶之灾!
一众边军在枯枝残桠的枝林疾驰而过,也顾不上要隐藏行踪了,只管往回冲。虎强知晓军队辛苦,他们这几日昼夜颠倒的赶路几乎很少能休息的好,马鞍早就把腿内磨烂了,都是用里衣包住的。
眼下能指望的,就是虎壮那小子能趁早发觉不对,及时将消息带回去……
思绪才落下,座下的战马便猛地往下一冲,随着一声嘶鸣,战马前腿屈膝栽跪了下去,虎强一个没抓牢,便抱头滚了出去。
下一刻,山林两侧有数道身影便纵深朝他扑来。虎强当即猛地一缩,刀剑便直直插入他腿前的土地。
“绊马绳!”虎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大喊道:“拔刀!”
不等他说完,又是一刀朝他劈来。虎强只得勉强提刀格挡,但对面人数太多,趁他双手握
刀时另一人已经朝他后背砍来。虎强见避无可避,当即屈膝滑步从自己的刀尖下溜过,反手挡住后背敌袭,一个踢蹬将人踹出几里地。
溟西的绊马绳说是绳,实则是类似铁锁一样的东西,但更细,只一根手指的宽度,坚韧无比,是用来对付南沙腿脚强健的粗腿马的,而谷东的战马腿长脚细,本不该在次着道,但却因他们的心粗至此。
敌人也瞅见了落倒在地的谷东战马,明显一怔,几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似乎在确认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南府军。
虎强舔了舔干涸的唇,趁着他们愣神的空档飞速地确认着眼下的形势,他此行带边军南下,为隐藏行踪并没有带边军擅长的霸王枪,只一把长刀,这对于他们来说太短,太轻了。在战斗中边军明显因着不熟练而十分吃力。
最后,他们对这里的地形十分不熟悉。这一战对于谷东边军来说简直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继续缠斗下去对边军来说毫无好处,他们得尽快破围。
敌军见几刀没吃着便宜,便也不轻举妄动了。他们在逐渐收拢的包抄队形中不断挪动着位置,像是大漠里移动的风旋一样不断逼近收缩,要将边军尽数收拢吞吃。
果然是武卫营的人。
虎强颊边出汗,这招是张枫从前率镇西军击退南夷的惯用招数,他听着那凌乱诡异的“沙沙”步伐,抬手让边军聚拢成环,决心尝尝这杀招的咸淡。
不待思绪落下,武卫营前侧的龙雀刀悍然前劈,虎强送出长刀硬生生接住,随即打旋上挑,这是霸王枪对北蛮环首铁刃时的泻力之法,长刀也勉强能用。
虎强力大,一挑竟生生将龙雀刀挑离了手,将前侧破开一个缺口,边军见了,便竖着刀往那缺口挤,硬是将那缺口挤大了,虎强挥刀给身后的战马开路,吼道:“跑!”
话音才落,边军便驱这战马往缺口跑。谷东战马块头大,跑起来马蹄踏地震天响,骇得武卫营的人一时不敢往前。战马擦过虎强身边时坐上伸来一只手,虎强便利索地抬臂搭上,借力攀上马背。
才坐稳,西边苍穹又是一声巨响,惊奇雀鸟无数,虎强隐隐听到战鼓擂声,看样子武卫营的精锐已经开始破城了。
“校尉,还往西跑吗?来不及了!”边军一手挡开前头阻拦的龙雀刀,压低声音道:“武卫营能避开我们的耳目在此设伏,可想这一整条路都留有后手。”
“可是——”话未说完,不知从哪刺来一把龙雀,擦破了战马后腿的半点皮,虎强皱眉,将长刀竖直向下,捣蒜一样往下劈。
“焱州城内有留有峡风副将,城外有鱼肠轻骑,还能撑!”边军握着缰绳,开口道:“咱们人少,过去也只能帮片刻的忙,没用!咱们得搬援兵,不然还是得输!”
武卫营有真本事,他们悄无声息屠掉了一整条商道,就是为了让焱州无后方供应,就算破不开城门,也能将他们堵在城内耗死。但他们明显也没想到谷东边军在此,武卫营留在这里的兵并非精锐,这是对手送给他们的机会。
虎强才甩掉刀上的血珠,侧面又有武卫营的龙雀刀扑来,虎强没工夫思考,只能凭着本能见人就砍
“校尉……”
“甩掉他们!往北!”虎强带翻一人的头颅,高声喊道:“往北杀!”
有了方向,边军登即士气高涨,武卫营敌不过战马蹄踏,阵型散乱开来,虎强趁机举刀高喝:“突围!走如意陉!”
*
“他们人不够。”叶帘堂撤了氅衣,挽袖搭弓,眯眼道:“恐怕还有一队在往西走,要堵住焱州的后路。若我猜得没错,南府军一时半会儿是得不到消息的。”
这是叶帘堂的疏忽。李意卿走前提过要在南沙立烽火台,四州城外修护城河,但那时时逢阆京内乱,他们为了囤积过冬粮草棉衣,便先将这事搁置了。却没想李意骏在京内形势如此紧张时还没忘了他们,这一手确实打得南沙措手不及。
“他们想屠城?”城门郎低吼,“无耻!连百姓都不放过!”
“他们就是要以焱州百姓来逼迫我开城门。”叶帘堂三箭齐发,箭箭入喉,但这样微末的死亡在庞大的武卫营中不值一提,“他们先一手屠空商道就是在打这个主意,要我们后方无援,只由得他们揉搓。”
闻此,城门郎强忍惧意道:“大人,我们如今……”
“怕什么,输赢未定”叶帘堂一抬手,城垛间的长弓手便齐声满弦,屏吸瞄准下方涌动的人群,“穿甲箭。”
语罢,她眸光一凝,高声下令,“放!”
一声令下,箭如飞蝗,随着愈来愈急促的战鼓声穿入武卫营,落在最前端的步兵之中。可谁知他们的步兵连防都不防,顶着箭雨往前压。
“怎么回事!”城门郎后退两步,不可置信道:“他们到底在……”
焱州城门朝东,眼下挖了一半的护城河还没引水,沟渠里头歪歪扭扭垒着尸体。此地视线受阻,叶帘堂冒险撑在垛口边向东张望,见武卫营前阵型中,步兵不停歇地去往沟渠送死,而他们身后,是在步步推进的征伐战车。
战车四骊,铁笼连轴,后竖五旈旌旗,帛书“大周”二字,染以鲜血,在凛风中飒飒如鬼泣。
叶帘堂神色一变,只瞧一眼便往城墙下走,“他们这是在给后头的战车铺路。”随即又扭过头,对着城门校尉嘱咐道:“继续放箭,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停。”
“大人,您要……”城门校尉下意识想问,却在触及叶帘堂的目光后住了嘴,低头抱拳道:“是。”
战阵既合,千乘并驱,所过之处草木摧折,尘蔽天日,叶帘堂透过城门的缝隙往外看着,若真叫战车压着堵在护城河里的尸身而过,城门被破是早晚的事,南沙必定会损失惨重。
“你们几个,带着薪草跟我出去。”叶帘堂咬咬牙,将目光从城门外的战车上移开,向近处峡风带来的两名南府军说道。她将白束带从腕上卸下,转而系上火枪。角弓背在身后,右手指尖又忍痛拢了三支箭,翻身上马,“轻甲上阵,要快。”
城门开启一条细缝,叶帘堂带着一支轻骑从奔出,在武卫营重骑跟着战车破城前收了浮桥。
“束藁!”
叶帘堂以薪草为引,垒骨成丘。一时间,城门外的护城河内火光大亮,不断添置的助燃草木使得城下火光飞溅,轰然烧成一条火绳,硬生生切断武卫营前方的行进。
还没等众人放下心来,又听长谷趴在城门口喊:“叶大人!他们战车轴上悬着双陶罂,内储卤汁,不怕火!”
“我知道!”叶帘堂向着护城河河底掷出手里的最后一块残木,拍拍手,向着身后众人道:“给我打掩护!”
南府军见她端起火枪,当即心领神会,向着城墙上打了几个手势,随即战鼓之声越
砸越响,这是继续箭雨压制的指令。
“无谓的挣扎。”武卫营中,邓琛骑马立在队末,隔着重重车马听见远处的战鼓,他嗤笑着摇了摇头,向着身边人说:“箭雨对我们来说构不成威胁,他们竟还没明白这一点。”
单孟笑了笑,目光只紧紧盯着远处的火光,并未开口。
“叶氏到底是年轻了些,更何况……女子嘛,弄不明白战场的。”邓琛拍了拍单孟的肩,刚想说什么,却忽听前方一声爆响,阵型被扰乱,车马拥塞踩踏,前头的兵想退后,却被后头行进的战车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阵前战车的轮周八辐“镪”的一声响,随后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前后阵型都以为中了伏,哗然相挤。立在最末的邓琛却瞧见了从火光中猎猎奔驰而出的玄袍银铠,那人手中黑洞洞的火枪口正对着武卫营前阵。
邓琛紧紧拧了眉头,几乎是自言自语,“那是谁?”
马蹄受着远处的人声而躁动,单孟将缰绳握得更紧,一字一顿道:“叶帘堂。”
武卫营显然没料到竟有人敢单枪匹马杀出来,那火枪精准的炸断了战车左右的插槽,其中藏着的戈矛垂倒,卡住轴端青铜軎,迫使那转则声震三里的轮子停了下来。
雉堞巍巍,铁閽沉沉。叶帘堂衣袍翻飞,像是穿梭在这沉重天地里的青鸟。
还没等武卫营反应过来,便闻焱州城头三通战鼓被隆隆砸响,悬门轧轧抬起时如有崩石之声,露出的青石罅中有晨色迸射,五百轻甲骑兵鱼贯而出。当先者举着南府军的黑赤军旗,高喊:“王于兴师!”
这一声可谓是裂帛而贯云,叶帘堂在颠簸中回望,见南府轻骑从护城河腾起的火光中冲杀而出,马蹄凿地如闷雷滚过,军旗溅上火星,飘摇似血虹。城上箭矢不停,疾雨蝗集般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大地隆隆,轻骑向着她聚集时飞石灰蒙。
一人投命,足惧千夫。【1】
叶帘堂笑起来,下一刻,碎玉出鞘,战场震动,碎石飞沙沸腾如汤。两兵冲杀,恶狠狠地撞在一起,龙雀刀与铁戟相抵,浮桥颤栗,血沫旋流,残胄之下乍起重重血光,刀剑带起万古不息的浪潮。
第174章 诛逆锷吐寒芒,刃承天宪。
贾氏的车才从皇城缓缓驶出,贾逊坐在车里,一笔笔地记着账。马车猛地一停,叫贾逊一笔没刹住,账本上的墨痕直直飞了出去。
这一笔勾到了上头的数字,虽说还能看得清,但终究是在记账时的败笔,贾氏做生意讲究,将这种统统看作是“坏账”,寓意不好的很。
果然,贾逊一把撂开帷帘,愠道:“怎么回事!”
“大公子,”刀秋没敢看他,只瞅着眼前说:“前头新盖了座承平观,车马人流把路堵实了,咱,咱们得等等。”
“又盖?”贾逊侧头看着外头新起的庙宇,撇了撇嘴道:“自己家里都穷的揭不开锅了,还想着求神拜佛呢。”
刀秋默默拽着缰绳。这不是他能插嘴的事情,没敢吭声。
贾逊看着前头拥堵的人群,知道自己这车一时半会儿是动不了了。他瞅着一旁写坏的账本心烦,本想着调头绕路走,但心念忽地一动,朝着刀秋道:“听说清也先生最近也在阆京三城里,你去观里打听打听。”
刀秋领了命,将马车牵到桩子外束着,便一头扎进了人群里。没一会儿便回来,顶着日头向车里道:“大公子,能进。”
听罢,贾逊直接将账本推到一边,欢欢喜喜的下了车。
承平道在溟西的行迹他早就听过,贾氏二公子贾延前些天写信来闹,嫌承平道的名声快要压过他的牌坊了,叫贾逊同意,他才好能“收拾收拾”这在别人地盘上撒野的怪道。
但贾逊却没答应。一来,他知晓这承平道是叶氏手里的人,眼下时局未清,他不好贸然动手。二来,承平道虽在溟西散布传言,但归根结底是在促进溟西同南沙的生意,与其在意这些不痛不痒的名声,还是银子流进兜里最为实在。至于这第三嘛……
贾逊提着华袍,跟着观里接应的侍从拐至偏堂。
至于这第三,那就是贾逊看上了承平道的信众。在溟西,贾氏尚可一手遮天,但放眼整个大周,除了枭雄叶氏,如今最为惹眼的便是承平道这位行踪不定的清也先生了。
要是能同他将关系做好,日后做起生意来也不愁。
想到这儿,贾逊跨进木槛时兴致颇高,难得亲切道:“许久不见先生,今日路过偶闻先生喜得新观,恭喜恭喜呀。”
可那窗边人却不似他一般热情,临窗侧眸时只是微微向他颔首,道:“大公子。坐。”
贾逊听着他这不咸不淡的语气琢磨不出什么来,笑意稍僵,转念一想这承平道是叶氏的人,一定听闻自己两头倒的事情,不高兴也正常,这下心里头舒坦许多,坐下时将金冠扶正了,寒暄道:“先生近来……”
此时正值晌午,李意卿并未落座,只站在窗前,目光比他高一些,就这么顺着淌进小窗的碎日缓缓而来。
逆着光,贾逊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无端觉得有些心虚,半张着嘴没法合上,只能硬着头皮把后半句补完了,“……可好啊……”
“听闻近来溟西的车马往阆京跑得勤,”李意卿垂眼看着他,“大公子知道其中缘由么?”
果然,这清也先生还真将这事放在了心上,眼下如此说,是在等着贾逊自己给自己搬台阶下。
贾逊也是生意上的老油条了,当即脸不红心不跳道:“哎,自然是知道了,一提起这事儿我心里头就苦。”说罢,他还皱眉装着苦样,继续道:“朝廷发话,圣旨都递到我府外头了,这……先生,眼下到底还是周朝。这……唉,您说,我哪敢不从啊?”
贾氏在溟西当了几十年的土皇帝,朝廷的话听过几回?他眼下说大周,说朝廷,实则是拿着这“正统”来压他的话。
“先生今日问我,是商道上的人没给您大人传过去?哎呀,这事儿办的……到底是我不仗义了,没跟您和叶大人讲清楚,眼下弄得我里外不是人。”贾逊眼下还不想与叶氏交恶,便叹着气道:“怪我,怪我。但我也不能不顾贾氏安慰,也为难的不行……叶大人不会埋怨我吧?”
李意卿眼皮微垂,也不知听没听贾逊方才的解释,只是说:“阆京三城粮仓亏空,民田又被踏得乱七八糟,眼下要是没有贾氏的接济,这些人怕都熬不过冬。”
贾逊觑着李意卿的神色,听了好话也不敢贸然回应。他从前和这清也先生做过几次生意,深知这人面和心黑的脾性,眼下不知在哪等着呢,便只说:“这真是谬赞了,先生大义,我不过是为了自家,凑巧行了桩善事。”
他这两句话可谓是把李意卿的路堵死了,这样一来,李意卿既不能以叶氏之名索要,又不能用大义来绑架他。贾逊笑着看他,这清也先生素来狡猾,贾逊在他这儿没少受过气,眼下好不容易捉到机会,正等着看他笑话。
李意卿却不急,只慢慢道:“贾氏过去收着溟西三州的税,可比阆京朝廷威风多了,听说从前张氏要嫁女,却被你们拒了?”他话音宁和如水,缓缓传进贾逊耳中,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朋友间的谈天说笑,“那张氏早年睚眦必报,心眼比针眼还小,眼下他们登上了万阶座,竟还容得下大公子么?”
“先生这话说得不对。脸皮嘛,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贾逊挑眉笑道:“人之劣性如此,贪财好色,贪生怕死。如今刀尖都悬在脖子上了,从前那点恩恩怨怨算得上什么。”
贾逊见李意卿没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心下稍松,继续道:“其实吧,这事儿说到底也不难。我和张枫什么交情,和叶大人又是什么交情?只要大人一句不满,我就立刻把阆
京的供应断了。朝廷没了我这层银子呀,军备呀,薄得和纸一样好戳,叶大人杀入阆京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这话说得容易。若李意卿真照着贾逊所讲的做了,不仅要欠下贾氏一个人情,更是会和民心背道而驰。试想,阆京三城如今就靠着溟西的供应活,要是因着叶帘堂一句话就使得三城无粮可食,叶帘堂就算登上了万阶台也不能长久。
李意卿的目光再次落到贾逊身上,轻轻笑了一声,说:“还是大公子所谋深远。”
贾逊被他这一声笑弄得后背发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守在门边的刀秋,稍稍向他移了移,错开李意卿的目光道:“本公子不过是个生意人,到底都是依着叶大人行事。”
“大公子善举,承平道都替三城百姓记下了。”说到这,李意卿顿了顿,继续道:“但南沙那边,还是要公子一个交代。”
听至此,贾逊心下了然,到底还是要靠他们贾氏。他好笑地看一眼李意卿,腹诽道:“一番话转来转去说了半天,最后还不是要靠本公子的银钱。清也啊清也,到底还是嫩了点,狐狸尾巴没藏好就露出来了。”
“哎,先生有所不知,本公子眼下没有可活动的银子了啊,都送出去了,但没一个人还,都把本公子当冤大头,也苦恼得很。”贾逊险些忍不住笑,说:“本公子上个月还拨了万两白银让商道动起来,如今……”
他话没说完,偏堂的垂帘却忽然被挑起,侍从皱着眉出现在帘后,唤了声,“清也先生……”
李意卿抬了手,示意贾逊先停,侍从显然是一路跑来的,上前来时气还没喘匀。李意卿看从他煞白的脸色中察觉到不妙,心下一凉。
日光下冷风忽起,将小窗“哐啷”一声吹开,寒气浸入内室,竹帘被吹得散开,落下一地晦影。
“校尉八百里马上飞递军情,”侍从看一眼贾逊,抖着声道:“焱州——”
“焱州?”贾逊掩着嘴作吃惊状,眼底却是一副藏也不藏的看好戏模样,“先生,这可怨不得本公子啊。”
烛火摇晃,李意卿转过眸来盯他。
“这……”贾逊被他眼神骇住,下意识解释道:“与,与我可没什么干系,贾氏什么也……”
凛风吹过眉眼,刀刃亮如雪浪,杀气森然,贾逊只来得及撑着身子,一双眼被刀尖攫走了全部注意。
锷吐寒芒,刃承天宪。李意卿瓷白的手毫无血色,青筋隐隐,并不是执笔握扇,而是挑刀。那刀上血槽隐刻二十八星躔,柄缠玄朱二色丝,以喻阴阳刑德——正呈一柄照霜饮云的诛逆刀。
诛逆。诛者,珠玉落盘声也;逆者,屰行之兽也【1】。故诛逆出鞘,可破僭主膻腥,实为礼崩乐坏之警音。
——这刀可不是谁都能拿!
刹那间,贾逊思绪飞转,一时傻在了原地,“你,你是……你到底是……”
贾氏是个好的合作伙伴,有了他叶帘堂就能拥有整个溟西三州的生意买卖。更何况贾氏在溟西做了十几年土皇帝,身份地位不上不下,刚好尴尬地卡在君臣龌龊间最难启齿的那一部分,迟早要被送上断头台的。
贾逊聪明,叶帘堂欣赏他。他若是愿意老实跟着叶帘堂做事,正是个为贾氏未来活命铺路的好机会,等到这场战役彻底结束,叶帘堂真登上万阶台上去了,贾氏可就成了功臣,再续几百年的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李意卿冷眼看着他,不说话,只将剑柄往前稍递。贾逊不敢乱动,只瞪着一双眼,“本公子是贾氏家主,你,你敢?!”
“我敢。”李意卿眸中冰冷一片,“朝廷站在天下百姓的身上,竭尽人力,必将被这些手摔下去。你呢?”
“先……先生,”贾逊紧紧攥着金玉袍,在森然游走的杀气中硬着头皮道:“这乱世之中谁不是棋子?!我有的选吗?贾氏也是无奈,无奈啊!”
“棋子,”李意卿笑一声,“是啊,我们都是棋子。但你可以选择坐在哪一边。”
执黑或执白。而不是高高挂起,笑着将局势越搅越混。
“贾氏位置尴尬。”李意卿看着他,慢慢道:“你真觉得大周还容得下你们?”
“你威胁我?!”贾逊瞥一眼外间,见刀秋已然抽刀,身边却尽是寒芒他咬咬牙,大声道:“我要是死了,你以为,以为南沙的那些生意还能做得下去?”
做得下,生意怎么会做不下去。有了承平道在溟西的半个月,贾氏也并不是无可替代。毕竟只要端着银子,身后就总会跟着人。
虽说李意卿眼下就想了结这人,但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大公子还不知道吧。”李意卿收刀入鞘,眸中锋芒更甚,“溟西新起的道观,和贾氏府邸离得……很近呢。”
“你,你这妖道!”贾逊从容全无,红着眼睛喊:“你要做什么?你,你敢动我族人?你敢?!”
“贾氏一族的命可不在我手上啊。”李意卿向外走去,将骂声都抛在了身后,“反而是你,大公子。好自为之。”
第175章 留下“横竖都是死,还不如留下来!”……
武卫营中,邓琛对着前头自乱阵脚的步兵气急败坏。
叶帘堂那一炮搞停了他们的一辆战车,本来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武卫营在阆京的三年早已大换血,待在营里的都是新兵,哪里上过战场。那一火枪不仅将战车的两槽炸断了,还还顺带轰飞了他们的魂。
行进的队伍里不知是谁先跑开的,这一跑可不得了,连带着一圈都跟着跑了,剩下最前的战车停在原地没人管,让南府军又给多补了两炮。后头跟来的战车片刻间刹不住,这短短时间内一个撞一个,竟还真翻了两台战车。
邓琛纵马上前的时候叶帘堂早就带着兵遁了,徒留阵线前端的一地狼藉。
“你们,上去看看那翻车还能不能用!”邓琛抬眼看了看焱州城门,回首骂道:“一帮子废物!蠢货!几支火枪就能把你们吓成这样!”
底下将士不敢吭声,就垂着头挨训。
邓琛见他们这副窝囊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方才分明是我强敌弱的态势,却因着几杆火枪就被硬生生地拖小了差距,邓琛张口刚要骂,就被单孟挡住了。
“两台战车而已,不算问题,就算再翻两台,叶氏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单孟在他身侧低声说:“邓将军,现下不是训兵的时候,大将军还在北衙里头关着,我们需得尽快攻破城门,莫要被这些事浪费掉时间。”
他说得不错,武卫营阵仗太大,南府军先前得手就是凭借了一手出其不意,不能久战。眼下武卫营重整队伍,南府军变得先行撤出战场,再想对策。
虽说叶帘堂带着一支轻骑以极小的代价换得了武卫营两台战车的损失,让武卫营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但焱州城外的护城河是个半成品,虽说眼下可以勉强用火封路,但这护城河底用尸体与薪草堆出来的大火实在不是长久之策,先不说战车防火,就算武卫营的战车全翻了,骑兵也乐得拖到这火灭,毕竟他们还有一支西行队伍,正马不停蹄地往焱州的西城门赶。等到了那时前后夹击,叶帘堂毫无还手之力。
现下武卫营被逼停的空档就是让他们喘息想对策的时候。
悬门沉重落下,叶帘堂翻身下马,甩了甩刺痛的右手,开口吩咐道:“长弓顶上。”
武卫营调整过来的速度要比叶帘堂预想的快太多,不过半个时辰,那翻了的战车便被拖走,武卫营的抛石重机重新活动了起来。
此时已近巳时,日头高挂。武卫营的抛石机已经把城墙砸出了小半个豁口,碎石飞沙迎着面扬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垛口的长弓手也被飞沙迷了眼,他们看不清城下状况,不敢随意出手,以免浪费军备。
武卫营十几架抛石机仍在持续攻击,重石飞投在城墙上,已经砸塌了几个垛口,使得已经摆好阵型的长弓手不得不退后躲避。可这样一来就使得焱州陷入死循环,弓手看不清敌人位置,没法阻断抛石机的攻势,而这攻势源源不断,长弓手便更没法看清。
见状,叶帘堂一咬牙,向着身侧人道:“推砲车上城。”
话音刚落,长谷便飞也似的去传她的命令。
这砲车便是经由南府改良过的抛石机,以绞盘悬吊,砲梢斜出垛口,能垂击城外,用得好了算得上是大杀器。
城垛处上了长弓,被换下来的将士也坐不住,便自告奋勇的去帮着推。砲车座嵌铁环,战时扣入城墙预埋的石臼,以女墙为支点,射程能增三成。
叶帘堂跟着士兵上了城墙,用衣袖挡住飞沙,眯眼观测着抛石机的位置。长谷瞧见了赶忙闪身挡在她身前,将砲车的位置调整好了,回首道:“就这儿。”
前些日子虎家兄弟携边军进南府,长谷和虎壮都贪玩,片刻就成了搭肩勾背的好兄弟,跟着他练了两日耳目的功夫,眼下听声辨位不成问题。叶帘堂将这砲
车的位置让给他也放心,便退后两步,对着城门校尉道:“派人去看看西门的情况,带队去守,火把灯笼都备好,天暗了也好仔细盯着,万不能让武卫营的人趁机摸进来。”
“是!”城门校尉利落地抱拳,退身去安排了。
做完这一切,叶帘堂这才转了转右手,面无表情地盯着飞沙下敌军应在的位置。
武卫营攻势不停,就是为了不让她再想出什么奇袭的招数,索性用飞沙锁住他们的眼睛,以掩藏自己真实的位置。叶帘堂将先前浸满鲜血的布条换下,将干净的重新缠在手腕上。武卫营既要掩护,那就说明这飞沙下的有东西在动。战车笨重,动向不难推测。
武卫营此番这样大张旗鼓地掩饰,到底是在藏什么。
她缠好布条,将思绪抽丝剥茧地理干净。
武卫营先是屠了南沙与溟西之间的商道,想要断掉南沙的后方供应。但对此她早就留有后手,焱州仓廪充实,就算武卫营的人将他们困在城里一整个冬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瞧着武卫营已经搬出了战车,就说明他们并没有打持久战的想法,反而更偏向于速战速决。
想到这,叶帘堂回头看了看城西的方向。
武卫营要想速战速决,那势必会两头夹击。她一早就派人在西门挖绊马沟,但时间太短,沟渠要想挖长就定然挖不深,骑兵突破沟渠也是迟早的事情……
城西是后背,她必须得守住了。
叶帘堂暗自握紧了拳头,向城门校尉吩咐道:“塞门刀车,镰刀,锄头……能用的都放进去,越多越好。”
*
焱州西侧城门的百姓们几人结成一队往出走,这样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李意乾腿脚不好,这会儿坐在牛车上揉着膝盖,太仓在一边为他拉着车,见他目光还落在城里,便出声安抚道:“先生不必太过担忧,叶大人一定能转危为安。”
“一定?”李意乾没动,只是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一定’?”
闻言,太仓愣了愣。她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叶大人仿佛是无所不能的,只要她在场,好像就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想至此,太仓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于是只能攥紧缰绳,看着不断延伸的前路发呆。
沉默中,牛车骤然停下,太仓险些跌下车去,待她好不容易调整好姿势,转头望过去,见是李意乾拉住了她身侧漏下的半截缰绳。
“先生?”
“我不能走。”李意乾出声,阻止了太仓扬鞭催车的动作,“焱州城危。这场仗要是想赢,西城门绝不能破。”
话音刚落,便听四周马蹄声起,从东城门飞驰而来一队轻骑,他们翻身下马,要为西城门做最后的加固措施。
“塞门刀车!”有士兵吼道:“城里遗落的车马都改来堵门!”
“太少了,”有兵跑来回道:“我们跑遍了也就找来这么十几辆,一字排开都站不满,哪里能堵得上!”
闻声,太仓下意识问:“什么?先生,什么赛门倒车?”
李意乾侧目道:“塞门刀车。便是以车厢插钢刀,轮毂藏飞镰。临战时置以城下堵门,车体暗格能弹铁蒺藜。当初咸元年末的那场‘巫乱’,皇帝便是靠着此法断了敌军的攀援,守住了阆京三城的大门。”
他话音刚落,站在他们身边的男人便道:“钢刀飞镰?可……先生,我瞧那车上装得可不是那些……”
太仓定睛一看,果然,那车上哪里装得军备,都是些农户用具,锄头替钢刀,斧头代飞镰,看上去叮叮咣咣的,十分不靠谱。
兵到用时方恨少,虽说叶帘堂发话要先补西门,可眼下东边战况愈烈,城中军备不得不都紧着东城门用,现下连一队刀车都凑不齐。
这该如何?
李意骏忽地下了牛车,他拉着缰绳,走到推车的士兵面前,问:“这车能补上用么?”
“这……”士兵侧身将那牛车看了一圈,点头道:“能是能,可是先生您……”
“能用就拿走。”李意骏打断了他的话,“我腿脚不便,这乱世里的刀剑我跑不开也躲不过,索性不跑了。刚好西门人手不够,我就待在这,帮着兄弟们堵门。”
“可……”
“没什么好可是的。”李意乾说:“我当初在外流离,拖着两条断腿无处可去,还是焱州百姓收留我的。现下焱州有难,我不能跑。”
士兵还想再说什么,先前说这刀车的男人也走过来,“那锄头太长了,刀车哪里挂得住。我们家世世代代做木匠的,手艺是这焱州城里出了名的,我能给它改好。”
士兵转头,“你……”
他话没说完,另一边又有人凑来,“将军,我家铁铺子里有多的斧头和镰刀,我留下来也能改!”
“行了行了!都走开!你们凑什么热闹?”士兵本来看着李意乾就一个头两个大了,眼下该出城避难的百姓越围越多,更是为难,“战场一刀过去,你们这些人的脑袋就成串掉,还留下来……快走快走,便添乱啊!”
“咋能是凑热闹。”有人道:“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了,家就在这儿,离不开的。你们不是缺人嘛,我农活干得利索,也能留下来守门!”
“就是……”
士兵看着原先排队的都不排了,都围过来嚷嚷着要留下,当即张着嘴巴要赶人。
“将军!”先前走远马车被人调了头,太仓闻声一看,原是先前那带着一车家具离城的富商。那富商驾着马走近了,哭道:“将军,我,我走不了啊!”
没等士兵回答,他便接着嚎道:“我知道你们帮我装车的时候都,都嫌烦!可我就这么一个家,我什么都不想落下。眼下我是想明白了,我家就在这,就在焱州,带着再多东西走也不成!世道乱,这么些东西迟早要被抢,横竖都是死,还不如留下来!”
说罢,他抹一把眼泪,十分豪横地将马车上的金丝木座搬了下来,道:“给,拆了吧!这檀木是岭原长出来的,够硬,板凳腿拆下来能抡爆他们得脑袋!”
“是啊将军,叶大人不是缺人吗!我们这些人在焱州生活了几十年,以前张氏当官没少克扣我们,但叶大人不一样!她给我们发粮食,做冬衣。将军,”最先开口的男人上前一步,从地上捡起一把农具来,目光灼灼,“她是好人,我们得保护她。”
第176章 定海“我要焱州作我的不垂堂。”……
焱州城墙上砲车威力虽大,但在武卫营的一长排抛石机的狂轰滥炸中还是显得渺小。东城墙塌了又补,补了又塌,最后连挡板都要被砸没了。
“城外全是大石头,照他们这样砸下去,到了夜里这城墙就得塌。”长谷从城墙上换下来,将砲车交给士兵接手。他在重重的撞击声中冲叶帘堂喊:“大人,底下的火墙也要灭了。”
“恐怕他们就打算拖到夜里冲锋。”叶帘堂拍着手上的灰尘,“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焱州城等不到援兵,他们必须先摸清楚对面的虚实才好出手。
叶帘堂望一眼头顶那遮盖天日的灰尘,慢慢呼出一口气道:“你继续带着人守城,以火墙为界,只要他们想穿护城河我就带南府军出去炸人,防止他们冲锋。”
“大人,还是我去……”
“不,你留在这里最好。”叶帘堂抬眸,“守城对精力的消耗太大,我撑不住,只能由你来。我带兵出城也只阻挡武卫营的前锋。只要他们前锋一掉,我就会带兵立刻回撤。”
武卫营无论是人数还是阵仗都远超焱州城里的南府轻骑,眼下他们将焱州围了个水泄不通,以至于消息出不去进不来,叶帘堂没法知晓南府军营和鱼肠暗骑的情况,眼下出兵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但只要焱州的城门还没破,南府轻骑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不行,叶大人,你不能去。”长谷难得正色
,“千金子,只坐不垂堂……”
“堂”字最后一个音还没吐完,叶帘堂便抬手挡掉了他的话。蔽日的黄沙覆盖了整片苍穹,厚重地朝着地面压下,她站在破败的城墙之中,脚底的污血却像无数支血管,密密匝匝地支撑起她坚强的骨架。
随后,长谷看到叶帘堂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轻轻地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她说:“我要焱州作我的不垂堂。”
天边晦色云涌,叶帘堂的眼睛会说话,长谷看到了其中蕴含着千钧力量,他一时被慑在了原地。可还没等他张嘴,身边墙体又是一震,他听到砲车那边有人在喊:“快来补!这边墙又塌了!”
长谷回头刚要说什么,却听叶帘堂一声“嘘”。
地面在震,望楼号角随之吹响,士兵吼道:“敌军冲锋——!”
话音未落,叶帘堂当即将碎玉重新绑束在手腕上,以死结缠紧,沿着城阶大步往城底跨,喊道:“开城门!”
南府轻骑一早就在城边整队备马,叶帘堂拽过缰绳翻身上马,昂首冲着长谷点了点头,“城内交给你了。”
“叶大人!”城门校尉趴在城墙上吼:“此战必胜!”
叶帘堂抬手,握拳,在空气中叩击了一下,就像是隔着层层黄沙,缓慢却坚定地敲在了每一位守城战士的肩上。
随后她勒马向前,向着城门黑暗的甬道。
悬门仿若裂开玄冰的铁索,轧轧升抬而起,马蹄声隐动幽冥。黯淡苍穹笼着这万顷雷霆,天光透过铁门洒入时,轻骑最前甩动赤色战旗,是迅猛纵出前的一线火云。
凛风穿堂,叶帘堂双眼稍眯。她从时空罅隙中落在大周,一不小心走上了人间最绝路,也算是亲身试过天下深浅。事到如今,她更是觉得这天地湍流火海,万万群山,没什么是翻不过的。
战旗沸腾翻涌,叶帘堂握紧碎玉,在策马驰前的那一刻默念,“此战必胜。”
下一瞬,轻骑踏沙奔出。
武卫营前冲的步兵以重盾开路,使骑兵能够顺利穿过护城河腾起的火墙。龙雀刀们经火一淬更是森然,映着火光抵上双铁戟。
两军相撞,合二为一。
双铁戟既长又轻便,隔着稍远就能拦住龙雀刀,这恰好给了碎玉机会。叶帘堂的剑法水波一般,胜在以柔克刚,借力打力,雪亮的剑影在双铁戟的掩护下翻飞,是龙雀刀怎么砍不断的流水。
“怪了!”武卫营前锋中有人惊叫,“这是什么?!”
叶帘堂抓住机会便抢人咽喉,污血渗进蟹青色的袖角,引得她手臂越发沉重,可她仍不敢歇。
“添柴!”叶帘堂一剑断开眼前人的喉咙,右臂发力,将尸体撞进火墙之中,回首道:“就用这些人!”
武卫营第一波冲锋也是试探,派出的兵并不算多,南府轻骑不到一个时辰就“添茶补火”完毕,顺带炸坏了一辆战车,回城时整批队伍就像是从带血的灰坑里捞出来的一般。
悬门沉重落下,天色渐暗,城墙内壁已经补上了火把。峡风不知何时从西城门赶了过来,看见叶帘堂时赶忙扶她下马,唇线紧抿。
叶帘堂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顺手将臂上缠着的白布拆下,碎玉“哐当”一声掉在石地上,她的左臂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峡风看了一眼,终还是没忍住,出声道:“叶大人……”
“我知道。”叶帘堂用右手捂住左臂,自她进入南沙以来药就没停过,可即使如此还是跟不上她身体衰落的速度。她用右手捡起碎玉,勉强勾了勾嘴角,低声道:“没办法。”
“下一波我替您上。”峡风呼出一口涩气,指了指身后道:“西边有先生们盯着,我带了人过来。”
“武卫营在试探,他们甩兵就像甩泥点子,但我们不能。现下的境况不容许我们再有牺牲。”叶帘堂抬眼,正色道:“你回去。”
“不,叶大人,我……”
“我不会死在这里。”叶帘堂转动手腕,眸光在城头火把投下的光影中闪烁,“我有把握。”
“可……”
“回去。”叶帘堂重复,不容置喙道:“方大人不习武,我需要你来看守焱州的后背。”
峡风抬起眼,见叶帘堂清丽的面容被赤血沾染,甬道昏暗的烛光缀在她身后,显得她双眼更加冰凉,像是锋刃,而南府军只默默跟在她身边,压抑着沉闷的漆黑。
峡风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最终还是挪动了脚步,回身向着西门的方向去了。叶帘堂立在原地目送她,直到峡风的身影与黑夜融为一体,她紧绷的肩臂才缓慢松了下来。
一点冰凉落下,叶帘堂眨了下眼睛。
下雪了。
不等这白絮飘大,长谷便举了伞急急忙忙跑过来,手上还捧着个白面馒头塞给她。叶帘堂盯了那馒头片刻,却不知为何没有接过,只是说:“回帐。”
长谷还是给她撑伞,纠结了半刻才犹犹豫豫地开口,“叶大人,您方才对峡风说……说您对这场仗有把握……是……是真的么?”
是真的么?
叶帘堂在心底慢慢重复了一遍,心想:“当然是假的了。”
眼下的形势放近了看,交手之时敌我实力相当,不过是互不相让的针尖对麦芒,人推人都是蛮力,没有谁占优一说。若要再放远了看,武卫营人多势大,南府军就算一次两次能赢,可再这么打下去迟早要被武卫营源源不断的兵力耗死。怎么看都破不开的死局,她叶帘堂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敢拍着胸脯同人保证,方才一番话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罢了。
叶帘堂步子没停,只是问:“你觉得呢?”
“我……”
话音还没落下,忽听望楼的号角又吹了起来,城墙上“轰隆”一声响,城门校尉扒着灰土朝下喊:“武卫营二次冲锋!”
闻声,叶帘堂一怔。武卫营这是看出他们的游击战术了,与其放任南府军剥皮一样一层一层消耗,不如直接重兵压城,不给南府军半点喘息的机会。
叶帘堂嘴角紧绷,一双眼紧紧盯着城门。她的右臂已经没知觉了,连长谷方才递来的馒头都没法抬手接,但此刻她绝不可露怯,不能退缩。
城门校尉听着号角脑瓜子嗡嗡叫,难得跳脚骂道:“爷爷个腿的!连口饭都不让吃!”
“不大对劲。”叶帘堂快步向南府军走去。
这和武卫营先前谨慎试探的态度完全不同,要么是武卫营临时换了主将,要么……
叶帘堂回首看了眼西城门的方向,随后她转过头,对着长谷道:“你跟我一起出城。”
苍穹云层翻滚,向地表降下旋飞的绒雪。油伞早就挡不住风。闻言,长谷猛地抬眼,看见叶帘堂束好的黑发被吹乱,仿若这一路千百条乌流。
天地晦暗如深土,风雪汹涌带来颠覆,城外的攻势仍未停歇。
“南府军营没有消息,鱼肠也被阻隔在外,武卫营把这里堵得像铁桶。“长谷不由自主地皱眉,“大人,我们……”
“你跟着我,冲出去。”叶帘堂说。
“冲出……”长谷顿了顿,语调稍稍扬高了一些,“大人是要?”
“不过是铁索寒江,锦帆冲浪。”叶帘堂单臂抽剑,换出新的白布来缠碎玉,“背水一战就是了。”
叶帘堂不是将军,仔细算来,她习武不过在石家的短短三载,她刻苦,拼命,所以旁人眼里战无不胜。但她经验实在太少,心计有限,她不可能永远都算对算准。
不过,这没有关系。她尽力去做,输了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眼下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独自挑梁的那些时日。李意卿就是叶帘堂留在身侧的定海神针,在她没法兼顾其他事情的时候替她完善她的部署,清除她的敌人,周旋一切来促成她的决心,铺就她的前路。
目光的尽头,长谷看清叶帘堂阴沉的眸色。“撕开他们。”她说。
第177章 挑衅金甲燃尽铁浮屠。
子时二刻,浓云落白。火把军备几乎都送到东边去了,眼下雪一落,又扑灭了几盏灯,整座城西都融在这片昏暗之中。
方蹇明趴在城头用远火镜向外看。那是个新奇玩意儿,他却只将远火镜摆弄了一会儿,便抬手还给守城的士兵,撇嘴道:“稀奇是稀奇,但什么也瞧不见。”
“天太黑了。”士兵抬眼指着头顶,“不下雪还好,一下雪就没有月亮。”
闻言,方蹇明仰头看着天幕阴沉,颇有些忧郁。
“下雪了第二年收成才能好。”留在城中拆刀车的木匠咧嘴一笑,将新成的刀车往城门口推,“方刺史干啥苦着脸,这是好兆头。”
“好兆头么……”方蹇明叹出一口气,勉强道:“但愿吧。”
他话音刚落,穿堂风忽地拂过,甬道内仅剩的一盏小灯闪了闪,终于颤颤巍巍地灭了。刹那间,甬道陷入漆黑。
“嘶……”有人悄悄抽气,骂道:“哪里来的邪风!”
那点火光似乎把城门的最后的一点声响都携去了,漆黑雪夜寂静无声,除了周遭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外,就只能听见东边隐隐约约的碎石声。
太静了。
静得方蹇明略略打了个寒颤。他听着东边投石机的鸣响,心中不安越发浓重,他视线一移,猛地瞧见一道黑影无声矗在暗处,不知在那立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没等他仔细想,双腿便先一步软了,好在身后抵着城墙,这才没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颤抖着轻声道:“那……那是谁……”
士兵被他这声吓得不轻,当即就拔了刀,还没等他看清,就听身边一个怯怯地声音道:“将军,那是田地里的稻草,扎得高了些,是用来驱赶老鼠和鸟雀的。”
方蹇明回首,见是先前留在城内的一个男孩。他这才舒一口气,揉了揉他脑袋,峡风不知何时从城东回来,逆着风策马到西城墙脚底下,闻言瞥了一眼方蹇明,几欲张口,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转眸问:“城门的刀车还是不够吧?”
“是,只能做这么些。”男孩仰头看着她,答道:“没木头了。”
“只能勉强堵住一波冲击,”另一个士兵从刀车那边走来,拍了拍手上碎屑,苦笑道:“还是兵少的情况。”
“那……有没有法子,能让他们不敢过来的?”方蹇明皱着眉,回忆着脑中记忆淡薄的兵法,努力形容道:“就虚张声势,吓唬他们用的?”
“刀车肯定不顶用。要唬住他们,要么得有大家伙,”说罢,他指了指城东的方向,“像那边成排的战车。”
“成,成排?!”方蹇明真被吓住了,“叶大人能撑住吗?”
“炸翻四五辆了已经,”峡风轻飘飘地翻身下马,上前两步去瞧刀车,道:“方刺史还是多关心关心这边。”
闻言,方蹇明这才咽下一口气,回首问士兵,“还有呢?”
“要么人够多。”士兵说:“武卫营这头是偷摸着过来的,战车什么定然没有,估摸着不会带很多兵,若是咱们的人能乌泱泱堵城墙里头,指不定能唬得住。”
他话音才落,峡风扫一眼城门后稀稀拉拉的人,硬生生忍下一声冷笑。
方蹇明再叹一声,“还有么?”
“再就是,”士兵瞧一眼左右,凑过来压低声音道:“额……牛鬼蛇神什么的。”
峡风刚要张嘴骂人,忽地脑中闪过什么,当即上前两步道:“能成!方刺史,人多那事儿或许能成!”
方蹇明愁眉苦脸,“怎么?”
峡风手指一移,目光随之转至方才吓到方蹇明的那道黑影上,笑道:“就用‘他’们。”
*
焱州东城门已然大开,砲梢指天,绞车碾地,城门望楼悬猛火油柜,柜腹藏石脂水,以绞轮压气,竹制“唧筒”喷洒火油,活塞推处,火虹贯日。南府军就携着这满天火光一齐冲杀进武卫营冲锋的空隙之中。
火油硫二硝一,膏脂三合,遇木即熛。这还是李意卿曾在谷东得来的方子,这油雨黏若金虻覆体,沾上甲胄就钻隙入缝,触及毛发则立即焦卷,武卫营显然没见过这种东西,解甲不及,肤肉就已遭殃,只得哀嚎。
城门将士们本是想留着这招给武卫营精锐用的,可此刻面对着武卫营前锋源源不断地冲击,只能提前洒了。
南府军从城内奔出,整队分六束,仿若裁入衣布的直刀,将武卫营冲锋的阵型剪成了碎片,六束合并的那一刻,武卫营队形彻底崩坏。刹那间,金甲燃尽铁浮屠。
“叶大人!”马蹄奔腾间,长谷踩着马镫冲她打手势,“前冲?”
“起阵,”叶帘堂回望一眼,碎玉反手抵住刺来的龙雀刀,尖锐的摩擦与鲜血一同喷洒而来,她勒马收剑,在满场混乱中高声喊:“往前!”
南府军无需停下整队,他们在叶氏蛰伏的几个月练成了一支与镇南军完全不同的队伍。他们提着铁戟,策马踏着武卫营的尸体分批聚拢,组成一批批小队。
这与武卫营的“鱼鳞阵”相似,不过武卫营是围绕着战车展开阵型,而南府军则是以自身为核心,组成一辆“战车”。
“撤!回撤!”武卫营举着军旗的骑兵见形势不妙,回身疾驰在仅剩的冲锋队伍里,喊道:“离开护城河!往后退!”
但是南府军实在太快了。赤色军旗的变幻如同一记记扬鞭,南府军就这么直直撞进了武卫营冲锋的金甲阵型之中,如同林中合作捕猎的兽一般,南府军左右分成两翼,互相打着哨,飞快包夹,顷刻便将武卫营派去的冲锋队伍堵得无路可退。
南府军马蹄奔腾,震响声于雪间回荡,南府军跟着叶帘堂踏翻了武卫营冲锋队伍前的最后一道防线,火光燃在他们身后,叶帘堂轻装上阵,碎玉微闪,寒风过境似的袭向被瞄为靶心的冲锋队。
武卫营的人胸口剧烈起伏着,太快了,眼前这支轻骑从开城
门时到眼下围困住他们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好像是推动前浪的后潮,他们甚至没有反抗的能力和余地。
冲锋队抬起龙雀刀,在这漫天飞絮中找准了南府军的头盔,想要做出最后的抵抗——可惜龙雀不仅不如碎玉轻便,也不如改良过后的双铁戟柄长,他们在抽刀的片刻双铁戟便已经从侧面扫来,强硬地卡进武卫营的金甲之中,借着战马前冲的劲道,直直将人顶下马背。
冲锋队倒地的瞬间,他们听见马蹄整齐的震响。
南府军包夹只留给了武卫营方寸地,此时前冲的粗腿马没法在这片刻中停下来,更没法调头,南府军索性不停,任由战马毫不停歇地朝后奔,而他们包夹阵型的后侧则为他们让开道路。而最前露出的缺口顿时又被新一波人马堵上,丝毫不给冲锋可乘之机。
叶帘堂勒住马,没再往前。
张枫从前在南沙虽带兵打赢不少仗,却绝不能算是仁将,武卫营是张枫心腹,平日更是横行霸道,眼下的南府军从前作为镇南军,没少受到他们欺压。算是累了半世仇怨的旧冤家了。先前叶帘堂采取保守战略,使得南府军一直未能和武卫营的人正面交手,眼下二者相对,自然是分外眼红。
南府军将从前受过的屈辱都寄在了掌心这把双铁戟之中。冷铁撕裂细雪破空斩下,伴随着吼叫声,热血浇地,间以为化雪之声。
四周缓慢地静下来,一时间,只剩下黑甲下战马的呼哧与烫血滚在细雪之上的咝咝声。
南府军在这些月里丢掉了张枫在时的铁锤,换上更为轻长的双铁戟,这不仅在更加适应了粗腿马速度快的同时,也更是补足了它们身矮距短的特点。他们变幻了新的阵形,从此再也不用惧怕武卫营的龙雀刀。
双铁戟贴紧掌心,犹如插进空锁的钥匙——他们捅穿了武卫营的前锋,这是不争的事实。
寒夜下,南府军们喘着粗气,鼻尖充斥地是铁锈一般的腥气,有人歪头蹭掉脸上的血渍,用力吸了吸鼻子,险些掉下眼泪。
而叶帘堂将一切尽收眼底。她没有开口,而是在狂风中无声地转动目光,抬眼去眺看那片更深的雪夜。
武卫营的确人多势众,使得南府军不能不用出浑身解数来抵抗他们的每一次的冲锋。但,在武卫营剩下的兵马见证了前锋节节败退的情况下,在他们看清了他们仰仗的将军一次次将人命作土洒的境况下,又要如何去信任主将?他们的士气到底还剩下多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却知晓武卫营的主将一定会在那里俯瞰这一切。
亲眼看着自己培养出的军队覆灭一定不好受吧。
寒风卷过,皑皑雪面尽染赤色,映着苍穹深黯如血。枯枝被狂风吹断的脆响惊飞寒鹫,叶帘堂甩掉剑刃上的血珠,忽地偏过头,朝远处的夜幕露出一个颇带了些邪气的笑来。
像是在挑衅。
第178章 鸣镝三军齐出如臂使指。
稻草遇火就燃,被火枪一声炸得翻飞。峡风伏在女墙下,眼看着武卫营的人在冲破了他们的“稻草防线”。
峡风这招“稻草充兵”在暗夜里有些用,但作用又没多大。绕路夜袭的武卫营一开始的确被这幢幢黑影唬在了远处。原本城门士兵正扒着远火镜看远处那静止不动的火光乐呢,忽听峡风大骂了句脏话,没反应过来脑袋就被人一把摁下,紧接着,就是火枪的轰鸣声。
方蹇明举着火把,爬上城墙台阶时险些被飞来的稻草打到,那带着火星的枯叶从他眼前擦过,接着飞倒在他脚底。他吓得一颤,火把差点燎到胡须,哀道:“峡副将,你这想得是什么好法子?!”
“你爷爷的,我又不知道他们带了那些火筒子!”峡风没接方蹇明递过来的火把,她黑发扬在夜里,单臂一撑就从城墙几十尺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你,”见状,方蹇明赶忙躲在垛口下,喊道:“你又干什么去?”
“拿火枪!”峡风的话语被夜风模糊,“不拿家伙,难不成要等你们出去打仗吗?”话尾还带着隐隐的嗤笑声,方蹇明觉得那是她在骂自己“蠢货”。他稍稍探出头去,夜色中却早已寻不见峡风的身影。
方蹇明举着火把,有些惆怅地仰头看飞雪,还没等他伤春悲秋,身子被猛地一扯,碎石劈头盖脸地砸下。还没等他站稳,身后城墙已经被炸飞了个豁口。
“方大人,别举着火把站人眼前!”城门校尉一脚踏灭了方蹇明袖角的火苗,又伸手将那火把捞了过去,这才道:“得罪啊。”
“……”
方蹇明抹掉脸上的灰,心有余悸,不敢再轻举妄动-
碎石炸裂的嗡鸣声就响在身后,峡风纵马向箭楼跑,闻声回过头瞧了一眼,低声骂道:“蠢货。”
飞雪呼啸,战马已奔近了西城箭楼,峡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她踩着马镫站起身,一只手扒着那木头,用力一撑便跃上了木阶。
南夷退兵至大漠深处不再进犯许多年,南沙没了后顾之忧,许多军备设施都年久失修,就比如这箭楼。峡风踩着陡阶往上跑,箭楼摇摇晃晃,木头被挤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好像下一刻就要坍塌。
峡风顾不得那些,她从楼里那堆积的箭矢中扒出老旧的火枪,向外大跨一步,骤风吹得雪花漫天飘散,她握紧桦木杆,手臂抬高朝西,指向阴沉的天幕,猛地松开手。
焱州的火枪是十几年前的旧样式,它与现在用火药点燃筒内气体从而炸出的火枪不同,旧式火枪的窍妙之处就在于那“镞旋气涡”,筒首铸空腔,内嵌青铜片,石子离筒时震声激荡十里而不绝,声势浩大,很适合吓唬人。
——不过,眼下她手上这支却只发出了一声沉闷低吟,筒内气旋将箭矢推入夜色后,便再也瞧不见了。
怎么回事?
峡风心下一抖,赶忙垂首去推第二支——
第三支,第四支……
风雪不停,峡风不断重复着手上的动作,那一根根桦木箭都只轻飘飘地融入天幕,没了踪影。先不提杀伤力,就连声响都听不见。她的手抖着,连忙回身去寻新的火枪筒。
但其实她心里明白,再多它推不动。
箭楼荒废这么些年,里头的箭矢的材质或多或少变了形,再加上今夜这雪兜头浇下,旧式火枪内部结构受潮,将镂空的部分堵住了,那气旋擦不出来,再怎么都没法出力。
“口口的王秦岳,不该在的时候非在,该来的时候倒躲得被谁都深,”峡风手上不敢停,她侧脸用肩侧蹭掉面上的水珠,低声骂道:“姑奶奶叫你,你听见没有?!”
“峡副将!”西城门被炸的震天响,有人在望楼底下喊:“用不成就算了!回防!”
火枪筒受潮,但焱州不止这一做箭楼。东城门还有火枪能用,只要城西能守住城门,他们就还有机会。
闻声,峡风原本握着箭杆的手微松,目光却在瞥及城口那稀稀拉拉,拿着锄头柴斧的百姓时停了动作。
城外是火光连天,他们身形单薄,站在城门士兵的黑甲中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爹的。”峡风猛地垂下头,从怀中掏出个布包来,展开来里头都是麦芒般纤细的金银长针。她指尖灵巧,掏出一根来卡进火枪筒中,猛地一拨。火枪却通了。
这金针名为“玉蜂”,由六成黄金,四成精钢制成,其上沾有玉峰毒液,毒性烈,峡风当初运了几车银子才在溟西的港口舶来。火枪筒管狭,眼下情况危急,只有这金针够硬也够细,能穿的进去。
“王秦岳你这赔钱货……”峡风心在滴血,喃喃骂道:“奶奶我舍己救人这是最后一次,现下替你兜了底,你他爹的以后得去卖身才能还得起我这根‘玉蜂’……”
峡风将箭楼的火枪尽数疏通,一兜子罩着往下奔,吹着哨喊:“过来!”
城门士兵听着她这话不知是不是在叫自己,刚要上前便被一阵马蹄声打断。只见风雪中有战马奔来,峡风翻身上马,登即窜了出去。
西城门的震响声铺天盖地,北边的墙口已经烂出一个洞,士兵们正用火去烧武卫营架上的云梯。
方蹇明早就被这雨雪淋得透彻,他垂头去看因着补城墙被扒坏的血迹斑斑的指甲,心里却在不合时宜地想:当武将可真疼啊。
雪水化不干净他手上的血渍,眼看着有武卫营顺着云梯攀上城墙,方蹇明赶忙从地上拾了把长剑架在身前,奈何武卫营的人蚂蝗一般,东边赶走西边来,登时陆陆续续攀上许多,将方蹇明围在了正中。
“我当时谁,”有人笑,“原来是墙头下的方刺史啊?”
方蹇明哆哆嗦嗦后退一步,刀剑也忍不住跟着颤。
“方刺史现下不干阿谀奉承,反倒开始玩捅刀子了?”说罢,武卫营的步兵轻蔑地瞥一眼他手中那把卷了刃的刀,嗤道:“怎么,叶贼不给你们吃好的么,就给你们发这种破烂啊?”
“你,”方蹇明胆小一辈子,这会儿哪里张得开嘴,只结巴道:“勿,勿要胡言!”
见此,武卫营的步兵哈哈大笑,眼看着抡刀向前,方蹇明赶忙闭眼蜷缩起来,可没等龙雀刀落下,他耳边忽地炸开一声巨响,再睁眼时,被那黑血淋了一身。
峡风策马疾行,雨雪拍打着她的来路。她将用衣兜裹住的火枪掷向守城士兵,从黑暗中显出身影,仰头喊道:“起枪!给我炸飞他们!”
寒风喧嚣,城门士兵有了火枪作底气,几步便攀上城墙,峡风身形飘乎地跟在他们身后,短刃阴险,专往人后心钻。
方蹇明连忙撂了钝刀,连滚带爬地往她身边跑,却在逃命中被人勒了颈脖往城墙外侧的豁口处拖。方蹇明腿脚无力地踢蹬着,他用烂掉的手去扒豁口旁的石头,可武卫营步兵气力大,他常年坐躺的老官哪里抵得住。
颈脖快被卡得窒息,手指摩在水砖上更是痛得扒不住,方蹇明半个身子都被倾出了城墙,雪水顺着他眉骨向下淌,就在方蹇明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却忽地察觉身下的城墙好像在震。
颈间骤然一松,峡风猛地将他带回来。方蹇明扑在峡风的军靴旁,躺倒在地猛地喘气咳嗽。
峡风踢了他一脚,好像在示意他不要碍事。她顺手架住突袭在他身后的龙雀刀,手腕翻转,鲜血迸溅,她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向着城外扬起下巴,畅快道:“人来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霹雳裂帛,只见三棱铁镞飞掠过阵,南府军黑云一般逆着冽风前奔,火枪抬起,硬生生从武卫营阵型的后方开出一条血路。
镝鸣九声,将危之兆。【1】南府重骑以鸣镝为号,三军齐出如臂使指。
虎壮奔在最侧,不停地冲南府军主将打着手势,示意他前方境况。而王秦岳在火枪炸响的一瞬间抬起头,沉闷的黑甲被白雪盖上了薄薄一层,他抬手亲射二十四响连环镝,每响皆示不同变阵。
烽燧狼烟起,战云压玄菟。重骑前锋执赤色战旗跃马先登,铁骑突出,蹄凿大地如雷碾,漫卷尘烟与风雪争夺地盘。
金戈相斫,兜鍪互撞,火星迸溅,刃卷豁口。南府军左翼持铁戟直直劈进武卫营侧方,而右翼则挟角弓齐射封路。中军如钢刀,直直切入武卫营的阵型之中,将他们钉死在城墙之下。
铮铮之声响在耳畔,峡风垂眼,见仍有骑兵口衔利刃,手脚并用地攀爬云梯,还没等她拔刀,忽有流矢破空飞来,从后贯入那人颈喉。
方蹇明骇得一抖,赶忙闭了眼,不忍再看。
凛风曳着战旗,王秦岳将角弓还给身侧士兵,笑道:“这招我跟清也先生学的,如何?”语罢,他也不等士兵回答,双铁戟提握指向城前金甲,朗声笑道:“一群黄鸭,也敢挡你南府爷爷的前路?”
第179章 扑空“那原本是我们的沙漠与草野。”……
天地还被乌云笼着,西城门的战火半个时辰就被雨雪浇灭了。
城内士兵浴血奋战时不觉得冷,眼下关了城门,躺倒在甬道里才觉得寒风呼啸,确实是冬夜里该有的严格。峡风从从城墙上下来,将破烂的外袍脱下扔到火堆里,让那随意支起来的火堆烧得更旺些。
方蹇明缩在一旁“嗳嗳”叫唤,他手被石砖磨烂了,这会儿不碰都痛。王秦岳牵马入城,抱着头盔正吩咐士兵提刀巡查,顺势朝他那儿瞥了一眼,惊道:“哟,您老还上战场了?”
“怎么,将军看不起我。”方蹇明将手搭在膝上,手没再动,眼睛却快翻到天上去了,“没有我,这城墙早被轰没了。”
“哎呦,哪敢哪敢。”王秦岳赶忙抱拳,说:“这不看您受伤了么,正巧,方刺史,您猜我这半道上遇着谁了?”
“还能是谁,”方蹇明正靠在火堆边上冲伤口吹气,闻言目光一瞟,说:“虎副尉不是在那儿站着么,见到了。”
“哎,不是他,还有一个人。”王秦岳趁着来之不易的休憩挤眉弄眼道:“您猜猜?”
“猜不出。”方蹇明心思都放在手上了,眼下头也不抬道:“将军不快些去城东看看么?”
“马上就去了,刺史别催。”王秦岳将双铁戟靠在墙角,说罢转身向后往,喊道:“那人呢?进城了吗?”
“进了!马车没咱们战马跑得快,方才才到,”有士兵问:“将军要见他?”
王秦岳点了头,稍稍侧开身道:“带过来,方刺史受伤了!”
火堆晃动,眼下夜色已深,西城门烽烟散尽。南府军们鱼贯骑马入城,马蹄踏在薄雪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他们就地解刃,老卒用战袍裹住创口,新兵则牵着战马伏槽啮草,粗腿马长鬃间似乎犹闪着箭镞寒光。
王秦岳吩咐不久,就听马车辘辘声渐近。峡风方才要南府军的随记记下欠账,双方讨价还价了许久才定下,此时事毕也探头过来凑热闹,问:“谁啊?”
马车停在跟前,车前白缦簌动似波开,几个人都抻着脖子向那儿望。
残风卷过,只见来人一袭灰裘,领口紧束,臂间挟一木箱,上头刻着的是太平引。
“许世侄?”方蹇明愣愣叫出声。
许元疏目光一顿,走近朝着方蹇明俯身拘礼,唤道:“世伯。”
“你怎么……”
王秦岳见方蹇明絮叨的毛病又要犯,赶忙伸手打断道:“闲话放后提啊。许大夫,还请您看看刺史手上的伤。”
许元疏微微颔首,也不多说,蹲下身放下木箱,垂眸仔细去看方蹇明手上的伤,道:“先敷草药,半个时辰用盐水清。”
“盐?”方蹇明眉头一皱,“盐多贵啊……世侄,我没那么娇贵,你直接包就成!”
闻言,许元疏有些无奈地看一眼方蹇明,却也不驳他的话,只说:“先敷草药,我用清水给你理。”
“哎,清水好,清水好。”方蹇明连连点头。
峡风抱臂在暗处打量了他半天,忽地吹哨引过许元疏的目光,皱眉问:“你怎么遇上南府军的?”
“他是好孩子,你,”方蹇明一顿,陡然低下声去,问:“你怀疑他?”
峡风瞥他一眼,没搭话,只紧紧盯着许元疏。
许元疏跪坐在蒲草上备药,闻声也不恼,只是投来淡漠地一眼,道:“我接到信就从岭原南下,但……小苍潭一线的马道被切断了。”
峡风手里捂着热茶,没说话。
“我只能沿着小苍潭北上,打算绕路从银弦水来,却在路上遭人追赶。”
“追赶?”峡风蹙眉。
“是。”许元疏手上备药的动作没有停,点了点头道:“阆京在溟西一线发布了我的檄文。”
闻言,方蹇明也顾不上哎呀喊疼了,稍稍挺直了脊背,“……是因着叶大人?”
“他们没有明说,”许元疏慢慢道:“但我猜是。”
“看来阆京对我们也不是一无所知。”方蹇明语气微沉,“此次出兵前,他们就知晓叶大人身上有伤。”
“要这样说来,这场仗兴许并不只是为攻城,或者说,攻城只是顺势而为。”峡风点头,抬眼同王秦岳对视了一眼,盘在心口的答案呼之欲出。
——武卫营就是为叶帘堂来的。
但具体是为什么?为了消耗南沙兵力?还是为了引发叶帘堂的旧伤?
“不管是为着什么,他们也不会同我们在这耗太久。南府军一来,就说明武卫营的夜袭失败了。阆京那些人从来不会把鸡蛋都放进同一个篮子里,我不信他们没留后手。”说罢,许元疏一抬头,问:“城东呢?城东什么境况?”
“先让虎强带着重骑去了,如若有事他们会鸣镝。”王秦岳抹一把脸,低声骂了句什么,“想明白了,小苍潭是他们故意切断的,就是为了引出我们。”
峡风眉头更深,“什么?”
“他们砸塌了小苍潭的马道,闹出那么大动静,我便先行带兵去察看了,营中也留有人,走前叫人传消息递来焱州的!”王秦岳瞧着方蹇明的神色,什么都明了了,压低声音道:“焱州没有收到。”
方蹇明看着眼前火舌舔舐枯木,问:“将军未曾回营?”
“没,武卫营狡猾,行踪一直遮遮掩掩,我带兵险些追到溟西。”说罢,王秦岳看一眼许元疏,“也就是在那碰见许大夫。”
“是。”许元疏点了头,“阆京派兵捉我,又遣队引出南府军,那么武卫营在焱州城外必定有所动作,我便叫将军别回营地,直从银弦水往焱州来,正巧遇上虎壮。”
“虎壮告诉我们,银弦水有尸坑。”王秦岳喉间滚了滚,艰难道:“埋得都是鱼肠暗骑。”
阆京先是发檄文,阻止叶帘堂旧伤得治的可能,又是引南府又是杀鱼肠的,目的就是要将焱州周遭蛀空,使得焱州彻底陷入绝境,那么援兵就会统统涌向这里,而露出的缺口便是……
良久,峡风说:“南府营地怕是已经遭屠了。”
此话一出,周遭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布下这么大一个环,”王秦岳骤然笑出声,心在不断往下沉,再抬眼时眼眶通红,“费劲心机……真是
……真是……”
方蹇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将军,营地里……”
“……军备,粮草,都不在营地。”王秦岳握紧了头盔,呼吸略有些急促,显然是在压抑着情绪,“按叶大人的说法,我们出兵前都将军备分散到了南沙各个州府。”
“那也就是说,武卫营扑了个空。”许元疏捣好草药,示意方蹇明抬手,“朝廷早就没银子了,他们此举明晃晃地就是要劫夺我们的东西,这也说明……”他抬眼,眸中闪过一丝什么。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在坐的每个人却都明白。
阆京越是这样耗费大量兵力铤而走险,越是说明,他们就要撑不下去了。
“可溟西不是在给他们提供银子么?”一旁有士兵问。
“谁知道呢。”峡风冷笑一声,“单是武卫营屠光东西商道的事,贾氏还能跟他们继续合作的下去?”
“贾氏大公子不会计较那些……”方蹇明喃喃,“太……清也先生是不是去如意陉了?”
“刺史是说,”峡风回首,“是他做的?”
方蹇明开口,“我……嘶!世侄!轻些啊,轻些!”
“无论如何,阆京了解我们要比我们想象中深得多,”王秦岳攥紧了拳头,“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这些话散在夜风里,让众位将士的心一起一沉。
王秦岳披上战袍,转头望着东边,说:“我现下过去。”
闻言,方蹇明忍者痛道:“将军赶了几夜的路,不再休整……嘶!”
“这么片刻已经足够了,”王秦岳抬手戴上头盔,声音闷闷的,“就算是为着留在营里的弟兄……我都不能停下。”
风雪掩埋战场,清晨还算巍峨的城墙现下已经塌得不成样子,白雪飘摇宛若破絮,它们越过血绣犹殷的战场,轻飘飘覆在早已没了生气的尸体上。
叶帘堂迎着飞雪,抬手擦了擦沾血的下巴,随即抽响了马鞭。
突围!
大地细雪震动,邓琛看到了武卫营前锋的全线溃败,隔着重重风雪,他看清了叶帘堂。
两人数次交手,叶帘堂牺牲多数战友,而他凭靠着巨大的优势却没法一举拿下,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莫大的屈辱。
邓琛血性翻涌,他轻轻擦过龙雀刀刃,就要抬腿上马,却被人拦下。
单孟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问:“你做什么?”
“叶氏。”邓琛刀锋一翻,刃尖指着坡下那道奔在最前的身影,目光定住,低声说:“她是个好对手,我亲自去会会她。”
“不可!”单孟猛地上前一步拉住马缰,“此战是必胜局,将军绝不能冲动!”
“正如你所说,既是必赢的局。”邓琛垂眸看他,“我想亲自拿下。”
单孟毫不退让,“将军别忘了,我们战前的部署中,你我不上战场。”
“不上战场?”邓琛嗤笑一声,“那是你给你自己立下的规矩。”
“可……”单孟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什么。
“那里,南沙。那里原本是我们的沙漠与草野。”邓琛的目光终于从那支突进的南府轻骑上移开,回头看着单孟,“而叶氏夺走了它,换了我们镇南军的名目。”
武卫营精锐纷纷披甲上马,朝着邓琛聚拢。
“龙雀早就渴血,它在我们的耳边嗡鸣,”邓琛抢过缰绳,回首深深看单孟一眼,“你很聪明,可武卫营的战士需要堂堂正正的战争,而不是龟缩在营。”
第180章 污血天就快亮了。
南府轻骑来势汹汹,业已完成突破。
黑甲猛烈冲击着武卫营岌岌可危的前锋,犹如重石砸毁土墙,将那缺口撕得越来越大。随后他们纵马冲上斜坡,发出的战吼震天响,赤红破烂的旗帜在这雪夜里翻飞,夜色下的铁戟映照着晦暗月光,仿若竖起的阴铁森林。
武卫营留守在斜坡的弓箭手一时慌了神,他们大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哪里想得到要自己迎敌,眼看铁蹄就要狠狠压下,有人直接撂了弓箭连滚带爬地往旁跑。
这一跑可不得了,惊慌的蔓延就如同摧毁支撑大厦的廊柱,原本庞然的建筑在一瞬间坍塌,更不用说是一支队伍。
武卫营的长弓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而南府军就奔在这倾倒大厦的边缘,叶帘堂没有停下脚步。
“前进!”
南府轻骑齐声应和,他们夹紧马腹,甩起缰绳,整队骑兵像是打着配合的狼群,紧盯着战旗的动向,奔腾间疏密有序。
“还真像话本子里的场面,是吧?”邓琛披上金甲,一只手握着龙雀刀,另一侧的胳膊上绑缚着盾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热血沸腾啊……真让人怀念。”
武卫营的精锐聚集在他身后,远处冲杀声愈来愈近,战马焦躁地颠蹄,有人低声唤道:“副将。”
邓琛回过头,第一次审视将铜褐色甲胄换成金甲的众位战友,忽然觉得这套甲胄过于笨重,像是一头套上金色项圈的狮子,似乎并不适合他们武卫营。但他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战角吹响,武卫营爆发出一声嘹亮的战吼。
“迎敌!”
战马骚动,它们开始只是在小跑,一行人移动的速度堪称缓慢,但没有一个人冲出队列。如果说南府军是围剿的饿狼,那么武卫营就是同一头巨狮的四肢。他们配合得当,秩序井然,同时开始移动。
随着战马步伐愈来愈大,武卫营的冲杀速度也越来越快,金甲与护盾开始愈发频繁地撞击,邓琛的心跳也随之沸腾。
这冲天的战吼声令他心痒难耐,他早就受够什么“战前部署”,那些统统都是狗屁,等你真正陷入战场之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战术,龙雀刀在身前端平,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放手一搏。
冷风涌进他头盔的缝隙,钻入他的鼻腔,划过他的喉咙,盘在心口灼烧。
越来越近了。
邓琛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世界好像都在一瞬间定格。他看见南府军狰狞的面孔,闪着寒光的铁戟,还有漆黑的锁子甲与破烂的战旗。
以及。
他呼出热气,白雾飘散在他眼前,隔着冰冷的空气,邓琛看清了那张被鲜血覆满的清丽面容。
叶帘堂。
“冲锋!”邓琛一踢马前腹,战马略微跳起来,随即以将人骨头颠散的冲击力朝坡下狂奔。风声猎猎,铁蹄如雷碾,整座焱州都在他眼前颠簸。
余光中,阆京战马撞到南附军的铁戟之上,铁戟受力不均,杆子竟直直从中断裂了开来,那力道使得武卫营的人和南府军一齐摔下马背,沿着山坡一同翻滚下去,剩断裂的缰绳在风雪中甩荡。
邓琛刚要挥刀去捞人,刀刃却被另一道雪亮的刃芒拦住,发出“当”地一声脆鸣,随即,那剑刃猛地一扬,硬生生架开了龙雀,隔着震动的空气,叶帘堂明亮的双眸出现在他眼前。
嗡鸣震荡中,邓琛翻手按腕才使得龙雀没有脱手。他拨转马头,龙雀直直瞄向她的颈脖,邓琛眯着眼睛,“就是你。”
叶帘堂没有说话,她速度太快,干净利落地带掉偷袭者的脑袋。刃光闪烁,长剑从那人脊背一直划到箭头,接着将尸体挑飞了出去。
两军相撞,不断掀起深红血雾。
叶帘堂回身猛地朝邓琛刺来,邓琛反手抵住,见那剑刃血淋淋地洒了他一脸黑血,没等他反应,那细剑就擦着龙雀的利刃猛地劈来。见状邓琛赶忙反手摁腕,长剑斜斜从他腿边划过,带起一阵细碎的痛。
疾风灌耳,铁蹄隆隆。邓琛想错身扬刀,却不料叶帘堂身形一闪,顺着去找他不小心暴露的后背,邓琛不得不再度回身防守。
这人与他从前遇到过的对手都不同,邓琛暗暗心惊。叶帘堂的攻击就像流水,环绕在他身边,龙雀斩不断也赶不走,只能小心提放着别被这水溺了口鼻。
太无力了。
长剑在风中摆动,远近都是刀光剑影,人人拼尽全力,毕竟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被带落性命。
邓琛眉梢一
挑,随即,他忽地勒马回撤两步,在眼前人没反应过来时猛地前冲,仗着居高的优势要将人撞下马背。
粗腿马身形矮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冲击。它前蹄屈弯,薄雪瞬时扑面而来。寒风夹着飞雪吹进眼睛,叶帘堂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一切都变成白茫茫的混沌。她在第一时间松开缰绳,翻身从马背上滚下来。
而在同一瞬间,龙雀刀噌然出鞘,照着叶帘堂的面门就劈砍过去。
“当”!
碎玉卡在叶帘堂的颈脖前,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刀。
“喔。”邓琛反手提走龙雀,却不再给叶帘堂任何喘息的时间,扬手又是一记劈砍,“泥鳅,不是滑得不得了吗,怎么倒在这儿了?”
碎玉被龙雀压得猛地一沉,刃尖贴着叶帘堂颈上皮肤,堪堪刺出一道血痕。她的左手两指卡在碎玉的刀柄上,使不上力气,只得用那双缠着白布的右手去接。
“嗯?”邓琛的目光微移,忽地笑了,“哈……果真是一只残手……”
白雪融在叶帘堂面上,顺着她的眉骨的走向淌下。叶帘堂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尝试用右手抵看开这股强劲的力道。
远近都是厮杀声。邓琛是故意将人撞倒在这片枯枝林里头的,这枯枝丛里颜色暗,南府军在奋力拼杀的同时很难去关注到旁侧。
“叶侍读真是好大的胃口,想要吞下整个南沙四州。”事到如今,邓琛倒是不着急了,他缓慢地往下压着龙雀,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双残废的右手再度扭曲变形,“侍读,何必呢?谅你年纪小,朝廷本不想同你一般见识,可您真是越发地得寸进尺了。”
叶帘堂抵着巨力,早就被冷汗挂了满脸,遥远的风浪涌来,她察觉到自己的右臂在发抖。
“今夜你很威风,不过,”邓琛继续下压,龙雀与碎玉相抵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还是我武卫营更胜一筹。”
风浪袭来,将月光从浓云后吹了一点出来。
刃光雪亮,叶帘堂的肤色在这晦暗月色下更显苍白,像是块捂不暖的冷玉。
“你……”叶帘堂痛得难忍,却还是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你……当真要杀我?”
“还真是怪让人难过。”邓琛叹息一声,手上的力气却是半点没松,“叶侍读,你遭人暗害,我自然是可怜你的……你那双残废手又能撑到几时?何必呢……哎,松松手,孩子。松手就能逃出这苦海……”
他话没说完,忽觉身边枯草骤然一晃,枯枝败叶劈头砸下。“主子!”有人叫道。
邓琛在一瞬间明白事情有变,几乎是瞬即将刀狠狠砍下。却不知叶帘堂何时调整了姿势,在他按刀的同时前腿猛地踏在他胸口。
这一脚极重,邓琛甚至尝到了喉间的几点血腥,这人显然就是奔着他的命来的,好在她力气不够。但这一击却让龙雀稍松,叶帘堂借着时机顺势从他刀下滚开,左手握过碎玉站了起来。
大风满袖,露出她白布缠裹下颤抖的右手。邓琛自知大意,正要趁她身形不稳时出手,谁知肩上骤然一沉,方才蹬下枯叶的瘦小男子猴一样攀到了他背上,猛地勒住他的颈脖向后仰倒,喊道:“主子,快跑!”
邓琛伸臂猛地后抓,拧着长谷的胳膊便要将他扯下来,谁知长谷左脚一蹬枯木又重新攀了回来,敏捷地将人往后方拽。
邓琛这一拽没得手,他果断放弃抓人,反而仰腰猛地朝枯木弯去。长谷没料到他这一招,脑袋被那硬木头磕得晕,“哎呦”一声掉下来,捂着脑袋气道:“这人怎么那么软?!”
他话音才落,邓琛就已靠着腰力重新晃了回来,龙雀猛地朝叶帘堂袭来。叶帘堂侧身避开,身形飘逸,青袍晃过刀刃猛地一提,碎玉就已逼近。
狡猾!
不知为何,邓琛却没有避开这一剑。
碎玉蹭着金甲的缝隙卡进皮肤,叶帘堂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剑能刺中,想要疾步回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邓琛猛地抬臂,空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把将人往雪地里掼。叶帘堂在瞬间收力想要稳住身形,奈何邓琛臂力实在太大,她翻身倒地灌进了不少冷风,呛得有些眼花。
邓琛死死摁着她的手臂,偏头啐出一口血,“逮……逮住你了。”
叶帘堂借力使劲将他卷倒,在这滚滚而来的风潮里忽地笑出声。
“来不及了。”她说。
邓琛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不甘松手,摇摇晃晃想要撑地拿刀,耳边却敏感地听到弓弦震颤的声音。
几乎是一瞬间,他猛地伏下身去。
三尺镞锋破开风雪,穿杨重重钉在邓琛眼前的枯树干上,白羽震颤,天狼吐芒,余波机括震穹窿。
长谷认出了这镞锋,赶忙跳起来,喊道:“先生!先生来啦!”
天地界限模糊不清,视线的尽头,李意卿拉满长弓,谷东战马呼哧着热气,霸王枪迎风而至。
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