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饥民“她并不软弱短浅,反而像我们大……
峦袖岭西部撑起岭原三州,东部顶着龙骨关大营,山脉南北延伸,群脉东西纵横,说是大周的脊梁也不为过。
有河水从山与山缝隙的峡谷中穿过,波光粼粼地硬着残阳,永不停歇地向东南奔去。
兔羊站在岭原朱州的城墙之上,多日的牢狱生活早令他混浊不堪,此时他用手按住被风吹得扬起的袍角,闭眼静静听着河水清脆的撞击声。
“真漂亮啊,”有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感叹道:“朱州薄雾消散的这些个刹那,真是值得一瞧。”
兔羊睁开眼,果见眼前霞光万道照破薄雾,映出远处夕阳裹得通红的远山,层峦叠嶂,壮丽如画。
他笑了笑,转过头问:“郡公,您没来过朱州?”
“从未。”被称作郡公的张世景摇了摇头,他是张枫长子,如今二十有二,年前因政绩卓越为由被朝廷封为郡公。这会儿他瞧着远处的景色,几乎要看得痴了,“从前我在南沙时,就曾听闻岭原诸事,却一直未有机会……”
兔羊抬眼瞧着他的神色,开口道:“这样说,看来郡公觉得这一趟来得值。”
朱州城被四面山体包围环绕,地势高低不平,房屋也是挤挤挨挨,可如今立于宽阔高大的城墙之上,便能发现这座州城几乎是挂在峭壁之上,天空渐暗,衬得城市饱经战火摧残后的残骸愈发漆黑。成堆的尸体被运往空地,点上一把大火,黑烟直冲天幕,将州城边角的轮廓掩得模模糊糊。
在这样荒凉凄惨的景象之上,张世景再度叹道:“的确不虚此行,与这里俯瞰山城岭原,真是壮观。”
兔羊沉默了片刻,说:“可我们竟用战火点燃这里。”
闻言,张世景却摇了摇头,“点燃?这从何说起?”
“您带着军队,将这朱州城墙砸出了个大洞。”兔羊踩了踩脚下的砖头,目光转向被大火烧得黢黑的城市,“将这座州城踏成这个模样,还杀了如此多的人……”
“可,兔羊,这是我的过错吗?”张世景笑道:“是岭原的土皇帝,那自封的暝王第一个甩出火折子,而叶氏才是那个使用它,点燃这里的人。我们?我们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拯救他们。”他指着城下,“拯救这里的百姓。”
兔羊的目光顺着他向下望,却只看见被火光焚噬的尸堆。战事永远莫名其妙,两边人马都是谁说谁有理,他搞不明白这些,索性闭上嘴。
“听说叶氏逃到南沙去了。”张世景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道:“还半道围剿了押送队。”
“是。”兔羊将手臂上的伤口抚平,“今早才来的消息。”
“一个软弱短浅的女人,为了活命躲去南沙,竟还有力气杀掉一队人马。”张世景啧啧称奇,“真是不一般。”
兔羊听了,心里却并不认同这句话。叶帘堂的确是一个女子,可他在那夜同她交手后,从她身上看见的是深思与冷静,而并非他口中的软弱与短浅。
那夜,兔羊看见清瘦的影子立在他身前,身子因脱力在抖。她扶着石柱,半臂的血顺着她的手与剑流下,血珠击砖,那样淋漓,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神采奕奕。
“她不是那样。”兔羊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令人听不明晰,“她并不软弱短浅,反而像我们大漠族群里的战士。”
“你说什么?”张世景果然没听清,但他并不在意,只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事,“兔羊,你跟着我南下,如何?”
“南下?”兔羊摇摇头,“可我们并没有收到大将军的命令。”
“叶氏才劫了押运队,此刻定然元气大伤。”张世景说:“若我带军南下,定然能将南沙的城墙也捅个洞出来。等我活捉那叶帘堂,替我二叔报了仇,父亲定然开心。”
“南沙的城墙要比岭原更为坚固。”兔羊早已从那夜的战场中冷静下来,说:“南沙从前是大周的边哨台,那座城墙建立的初衷是为了抵御我族,若是他们一直躲在城墙后……”
“可它再怎么也终究是座快要百年的老门。”残阳余晖将他身上的盔甲照得如同金子,他捏了拳头,不以为然道:“我们有火枪,捅破城墙还不是时间问题。”
兔羊闭了嘴,不再多言,他虽受
命随军前行,但他需要做的只是找到叶帘堂再杀死她。实话说,这一趟张世景是生是死他都不在乎。他要考虑的,只有自己的任务目标。
“好了,夕阳已逝,何必再待在这?”张世景拍了拍兔羊的肩膀,道:“走,回去吧。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出军计划。”
*
李意卿说得不错,如今南沙的军政都到了叶帘堂手里,她如今最缺的便是民心。虽说有着承平道助力,可终归也只是帮助而已,要想真正将名声在百姓间传开,还是得亲自去做些实事。
今日叶帘堂起了个大早,本想着去拜访母亲父亲,昨日她只同他们讲了几句话便被拉去谈事,早上却逢两位老人家没起,考虑到这几日奔波,叶帘堂便没再打扰,将府中事务尽数交由李意卿,自己带着批州府侍从出了门。
山道蜿蜒,不少饥民躺倒在路边,面容憔悴。长谷提前替她看了地,跳下马利落地搭棚支火,架设锅灶,用少许米加了大量水,便开始扇风熬煮。
米粒在滚水中翻滚,咕嘟作响。不多时,有米香溢出,不少饥民闻味而至,州府侍从便再旁领着秩序,给周围难民先发了毛铺盖,御寒暖和些。
待锅盖掀起,热气四溢腾起,叶帘堂一身素衣,手持长勺,穿梭于炉火与饥民之间,仔细地舀上满满一碗热粥,递至饥民手中,轻声慰藉。
领了粥的难民便要去一旁呈报姓名籍贯,以送递州府衙门。一来是为重整焱州册籍着想,二来是为防流匪混进南沙。
如此,不过短短一个上午,有善士搭棚施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焱州城,待午时再来时,那棚子早就被从岭原逃难而来的难民围得水泄不通。
十几个州府侍从已然看不住秩序,丛伏护着叶帘堂,怕有难民暴起抢食,便叫人传消息去了府中,叫多拿些米粮来,顺带派遣镇南军一二。
那粮车是被镇南军一路送来的,镇南军身披轻甲,腰间挂着长刀,嗓门又是个顶个的大,很快便将蜂拥而至的难民分了开来,领着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排队等粥。
叶帘堂双手都有伤,从日出时做到日中便已抖得不像样了,丛伏一直盯着,见状赶忙叫人去休息,由州府侍从顶上。
叶帘堂从棚子里退了出来,却并不歇着,回身又往难民堆里钻,细声细气地同人谈天。丛伏拉不住她,便只好跟在身边,以防有不安分的人趁机多事。
好在难民们大都老实,喝了米粥,抬眼一瞧是她来,一口一个“恩人”地叫着,还算是融洽。
叶帘堂正同一位老者攀谈,没说两句,却听人群后头骤然闹腾起来。她皱了眉,同那老者解释两句便起身,带着丛伏往后走去。
只见人群团团围着,几个泼皮正冲着最中间那人拳打脚踢,丛伏上前拨开人群,厉声问:“干什么呢?”
“死骗子!”被拦开那人指着躺在最中那人骂,“都说南沙来的瞎神仙最灵!可他根本就是个骗子!不但眼睛不瞎,心还是脏的!骗了我小弟辛苦讨来的馒头破劫,结果他当夜就饥寒交迫……死了!”
丛伏叫镇南军将这几个打人的架住,目光看向躺倒在地的那“死骗子”。只见他大剌剌平躺在地,任由那些人拳打脚踢,躲也不躲,假道袍上满身的黑泥脚印。此刻晃悠悠支起身,覆眼的白绫落下,他啐出一颗带血的牙来,面上却还在笑:“唉,你要将这事算到我头上,要打我,我也叫你打了,毕竟我确实拿了他一个馒头,不过……”
道士骤然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不过我怎知你那小弟要饿死了?哈哈哈……要我说,这事真不怪我,他要饿死了却还愿意将馒头给我,不是蠢是什么,在这世道,迟早得死……”
话没说完,被架住那人双目赤红,猛地挣扎起来,“他心思单纯,不像你这脏心黑肺的畜生。如今还来同我们这些可怜人分食米粥……你……你!”
这人是铁了心要将眼前这骗子千刀万剐,镇南军差点都没将人按住。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丛伏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人群中有人“咦”了一声。她转过头,见长谷将毛笔收进衣里,拨开人群跳了进来。
“你……”
长谷对着地上那人左瞧瞧右瞧瞧,终于等丛伏忍不住想赶人时,指着地上那人惊叫道:“呀!是你!”
丛伏疑惑地转过头,听见长谷惊奇道:“半仙!”
地上那瞎神仙终于止了笑,抬眼看向长谷。
“半仙,是我啊,我。”长谷说着,手边比划着摇骰子的模样,“五赤!想起来吗?”
瞎神仙不再笑了,反而猛地蹙眉,想要将脸往后藏。
长谷察觉不对,上前一步,却猛地发现他腿脚怪异,因挪动而露出的部位格外肿胀,像是被人打断了,却没治好。
第142章 铁剑包裹它,填补它。
施粥的车马回到州府时天色已晚,方蹇明见马车拉回来一个人,又急忙吩咐侍从再收拾出一间空房来,给那瞎神仙住。不过五日,原本凋零冷清的焱州州府登时挤满了人。
叶帘堂喝了药,终于有时间去同父母说话叙旧。
现下夜幕低垂,太仓捧着药碗出来,回身看见叶帘堂便脆生生地喊:“叶姐姐。”
他们从岭原出来后,太仓便被丛伏一直带在身边。她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利索,丛伏将她放去哪都不放心,便让她在州府待着,平日里跟着方蹇明读书识字,再做些打杂的事情。
叶帘堂停下脚步,问:“病情如何?”
“姐姐不必担心,姨母与叔父前日着了凉,今日饮了汤药,我又同大夫伯伯买了好些艾草,在屋内热腾腾地薰了一整日,眼下姨母与叔父都已经不咳不喘了。”太仓一件一件说:“我现在去抓些药,明日就能大好了。”
“多谢太仓了。”叶帘堂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见她头上罕见地编了发,问:“谁给你编得头发?”
“姨母给我编的!”说到这儿,太仓终于露出些许孩童的稚气神色,闹红了脸,“叶姐姐,好看吗?”
“好看。”叶帘堂点了头,“你若是喜欢,以后日日都可以编。”
太仓垂头笑了笑,跑开去外头抓药了。
叶帘堂瞧着她离开,又回过目光目光瞧着眼前的房屋,心中忽地有些紧张。越拖越怕,她不再犹豫,直接咬牙推开门,人都没瞧清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女儿不孝,让爹娘受这般折磨,还求责罚。”
叶氏不是未出过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的人物,也曾触及阆京世家的高度,可到了汉宁帝那一代,叶氏太爷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丘山,不愿流俗,便辞官了却朝堂之事,回到了兖州老家闲居。
自此,叶氏家中子弟便退出阆京的明争暗斗,功名脱身后,到了叶帘堂的父亲,叶宏这一代,也就是做个地方青官,闲闲散散的,像是汹涌时局的一阵风,不咸不淡地吹着。
见她一进门便跪下,叶宏猛地站起身,“堂儿你,唉,你这是做什么啊!”
叶氏从三年前就失了她的消息,也派人去阆京寻过,却得到她“以身殉国”的消息,三年来痛心,怨怼,自责……什么都有过,像是跌进无穷无尽的烈火之中,将什么都焚成了一把可怜的脏灰。
可如今女儿又重新站在眼前,只闻一声轻叩,自她命尽后无处不在的灰烬终于被冲散了。
叶宏急忙起身,将女儿从地上拉起来,暗自抹了抹眼角,“……来,来。坐下说。”
“父亲。”叶帘堂拍了拍叶宏的手背,回身坐上椅,又看一眼桌边的妇人,心下一抖,想起一些儿时因读书被压着揍的场景来,怯怯道:“母亲。”
可终究也与记忆中不一样,风裁日染,让樊英的鬓边透出些许银丝来。樊英望着女儿,久久后才回过了神,张开口,可话到嘴边却只成了叹息,“没事就好。”
烛火明灭,叶帘堂未有过,也从未想过同亲人对坐的场景,眼下束手无策的同时鼻尖也开始泛出酸意,她轻声道:“我,母亲,父亲,我并非故意……”
“你有你的难处,今日那方大人也同我们仔细讲了许多。”叶宏心疼地拉过女儿的手,“这么多年,真是吃足了苦头。”
情肠勾动,叶帘堂骤然想念起兖州的荷塘,翠青荷叶,雪白莲子,以及大哥偷跑家门,父母不得不编制新衣,送她走近科场。
故乡景早就在她心里斩断殆尽,深埋心底的根却在此时发了芽。她忽然想再看一眼熟悉的舟蓬与炊烟,躺在莲池中,回头再望一眼兖州的夏。
叶帘堂猝不及防地掉了眼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为何时,就已经扑在了阿娘怀里-
“我原本想在溟西,岭原与南沙间修成车辆马道,也好供三城通商。”情绪宣泄,叶帘堂逐渐平静下来,同他们解释着近日动作。
闻言,叶宏若有所思道:“若是溟岭南商路得以建成,便是串连起大周的西南版图,东西贸易便能避开在阆京转运的重税,如此一来,阆京便被彻底踢出贸易线了。”
“是。”叶帘堂点头。
“可你并没有拿下岭原。”樊英摇摇头,叹息道:“我们在兖州也曾听闻聚宝台的消息,只是从未同你想到一处去。”
“丢了岭原,是我的失误。暝王的死本不该发生。”叶帘堂沉下眸光,“是我轻敌,自以为身份并未暴露,谁知张氏早已起了疑心。他们派来暗探,我却未能及时发觉。”
闻言,樊英不自觉皱了眉,“堂儿,你从溟西到岭原,又从岭原到南沙,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却迟迟不肯停手……你要的是什么?”
若是叶帘堂真将溟岭南商道建成,就等于将阆京只剩下东北一个出口,整个西南都会被叶帘堂堵死,这也是张枫无论如何都要将岭原之战打赢的原因。
叶帘堂垂眸,没有答话。
“暝王死后,你离开岭原,却并没有直奔于你而言更加安全妥当的溟西,而是一路南下,直抵张氏旧巢。”樊英心中不安,继续道:“而我今日听闻,你已将镇南军收进麾下……堂儿,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帘堂抬眼,同母亲进行漫长的对视。
她当然明白。收下镇南军,便等同于将阆京南边的兵路切断,如此一来,南沙不仅能够牵制住张氏重新控制的岭原,同时还方便与溟西那坐拥金山银山的贾氏往来。
如今她看似减弱声势,在南沙不声不响地待了这样多天,实则就是在等,等一个张枫放松对岭原掌控的时机。只要张氏将岭原的兵马撤出小半,她就会立刻带人北上,剿灭残留人马。
樊英问她到底要什么。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愿意她这样去做。
“我要拿住西南三城。”良久,叶帘堂开口,“然后包围阆京。”
“你疯了。”樊英终于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的野心,呼出一口气,重复道:“你简直疯了。”
“张氏在三年前毁掉了我。”叶帘堂暗自握紧扭曲的右手,“是他们让我日日夜夜都在苦痛中度过,我总得还回去。”
“可不止这一种方法!”樊英低喝,“世间那么多条路,你却非要走最险的一条!”
叶帘堂毫不松口,“我会谨慎。”
“谨慎?”樊英摇着头,“此举若是能成,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不能,你有想过后果?”
“是。”叶帘堂说:“南沙将会遭受阆京与岭原两路重兵的联手猛攻之中,就算镇南军再训练有素,也终究不能敌过两路人马。”
“兵败便成了必然。”樊英叹一口气,道:“这其中利弊你分明都明白,可……”
“不,阿娘。兵败并不是必然。”叶帘堂眸色沉静,开口道:“镇南军无法抵挡两路兵马,除非南沙也同时拥有另一路军队。”
樊英蹙眉,“你是说?”
“我们已经找准自身要害,如今能做的,就是包裹它,填补它,直到它坚如磐石,刀枪不入。”叶帘堂捏着手中的竹扇,说:“南沙缺兵马,而岭原正因着战乱,流落出许多难民。”
叶宏适时插嘴道:“所以,堂儿你今日支棚施粥,为的就是收服难民,从而在南沙建立起另一支能够为你所用的兵马。”
“收服难民只是其一。”叶帘堂笑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好名声,而一个能在民间迅速传开的善举正是我所缺少的。”
如今大周朝廷不顾民生,而叶帘堂的所作所为则必须同他们正相反这才能更好地驱动民心,叫他们不得不站在她这边。与此同时,承平道英雄帖的出示,更是往这件事上多添一把火,让民间更多遭受不公对待的寒门学士尽数投奔于叶氏。
“张氏操控权势,无论前朝后宫都有他们的身影在,皇帝被架在正中,而世家四散,大周颓势已经显露。”烛火摇晃,叶帘堂盯着那投落在地的影子,慢慢道:“阆京失鹿,天下共逐。大周的矛盾越发深刻,这并非委曲求全就能消解的。”
“可天下那么多人。”樊英心中愈发不妙,“为什么非得是你铤而走险?”
“因为我不想再将性命与家人交到别人手里,受他人掌控了。”叶帘堂起身,俯下身去,“这就是我想走的路。”
樊英不忍,叶帘堂在三年前就已吃到其中的亏,她不想要女儿再赔三年进去。
那样太苦了。
她抬起眼,想再说些什么,却在触及女儿身影时哑了声。
烛火摇动,膝浇铸于地,她仰起头,眸被烛火映亮,身姿如一把新从炉里捧出来的铁剑,直白夺目,灼热到弑人。
樊英骤然看清她的决心,于是想要拉住她的手握紧又松开,“我明白了。”她从鼻腔呼出一口潮气,目光落在女儿的眸里,久久不能移开,她不忍,却还是轻声说:“我和你父亲,我们永远是你的磐石援,永固不摇。”
第143章 天言“道不相同,此后便不必再见了。……
瞎神仙的腿伤要比预想的严重许多,自然,与伤口相伴而来的疼痛也在日益寒冷的天数里越发凶猛。
他不愿见人,成日就靠在榻边的小窗向外看。
木窗似乎成了他与现世的唯一接口。大夫开出的汤药他不愿喝,每次都趁着下人不注意时喂给了窗下庭院里的松树。他就睡在这扇窗下,于疼痛难眠的夜里听过许多场雨,记起许多人。
沉默,绝食,竟是一心求死了。
瞎神仙不愿让旁人碰,身子却愈发虚弱。没有法子,大夫只能趁他浅眠时掀看他残伤的腿。
卯时二刻,挎着药箱的大夫抹掉额角的汗,从里间退出来,向着李意卿拱手拘礼,叹息轻声道:“里头那位公子被坏腿跟了快有数年,却一直未能妥善医治。如今,脚腕处骨痂增生粗大异常,其余部位却因着肌肉消减而细瘦,瘢痕已生,怕是……”
话未讲
完,大夫摇了摇头,缓声道:“先生,您兄长这腿疾,往后都好不了了。”
李意卿眸光微沉,一只手撩开竹帘,见那被称作瞎神仙的男子躺在窗下的床榻上,腰腿间被厚厚的被褥包裹覆盖,随着单薄胸膛毫无规律的起伏,他的嘴边呓出梦语。
“有劳您了。”李意卿收回目光,向大夫道:“还请您多抓几味止痛的药来,别叫我兄长受太多苦。”
“是。”大夫领了命,快步走出了屋子。李意卿目送他离开,回身挑开竹帘,走进屋内。
南沙漫长的秋雨季终于过去,眼下不落雨,只刮风。
屋内沉闷,散着潮气与药味,李意卿本想着替他开窗透透气,却在瞥见瞎神仙额角的冷汗时停了手。
木窗被风吹得轻响,李意卿的目光在窗外晃动的松影上定了许久,此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移了开来,慢慢垂下,滑过床榻上那张瘦得快要脱相的脸,他不自觉捏紧拳头,终于从中窥见一丝旧时痕迹。
“……四哥。”-
“话本上说,皇城多冤魂,有溺死的,自缢的,被鸩杀的,被牵连的,甚至还有好些,都是被至亲之人亲手送上路的!”
李意骏同他说这些时一方面是自个儿觉得害怕,另一方面又想瞧瞧他这个向来自持的弟弟有没有被吓到,于是想闭眼又闭不上,眼睫便上下快速眨动着。
那会儿两人才从东宫下了学,李意骏将他拦在路上,非要同他讲昨夜抹黑瞧完的话本,“如何?”李意骏眨着眼睛,“你怕不怕?”
李意乾一向自诩清高,瞧不上那些末流话本,同时也连带着瞧不上李意骏这个只会玩乐的兄长。于是他冷笑一声,道:“话本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可这里头写,甚至有人会杀至亲……”
“都说了,话本子而已。怎么,难不成你还想送我上路不成?”李意乾急着回去写柳太傅布置下的课业,便用肩挡开李意骏的手,“让让,让让。”
谁料,竟一语成谶。
明昭末年的那场大雪里,李意骏书信叫李意乾去二人从前常去的面摊,见了一面。
李意乾兴致冲冲赶到,瞧见的却是神色灰败的李意骏。他想开口,可兄弟面前横亘的是经年累下的生分。
二人相顾无言,李意乾沉默坐下,慢慢吃掉一碗面。
白面很快见了底,李意乾正盯着那浮在汤面的红油出神,对面忽然开口,“父亲想在年关办场家宴给小五庆功,你到时去吗?”
李意乾回过神来,点了头说:“小五这一趟去复振谷东实属不易,几日前旌旗游街那趟我没去成,这次我这做哥哥的,说什么都得去。”
闻言,李意骏点了头,低声说:“家宴……叶侍读来不了,小五要不高兴了吧。”
“这有什么。”李意乾放下筷子,“叶侍读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吃六必居的菜么,过几日请他去一趟,算是让他过过嘴瘾,了一个心愿。”
“……也好。”李意骏说:“你不如今日写封帖子出来,我一会儿回池城时路过他府中,顺带捎过去。”
“哎呦,何必这么麻烦。”李意乾凑近了些,问:“你既然都路过了,为何不亲自去说?”
“我……”李意骏转开眼,“让你写你就写,这么多废话。”
李意乾撇了撇嘴,“你不会还因着这趟谷东的差事没落到你头上,而同人闹脾气吧?我说三哥,半年前的事情了,至于记到现在吗?”
二人在面摊前坐了这么会儿,李意骏碗里的面早就凉了,他先前就没吃几口,这时也不抬头,只拿着筷子不停的翻搅,低声道:“没这回事。”
“怎么没这回事。”李意乾盯着他的动作,“三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在我面前撒谎,没必要。”
闻言,李意骏的动作停了,“是啊,我在意。”闷声说完这一句,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李意乾的脸上,“难道你就不在意?”
“我?”李意乾莫名,“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说得对,分明都是一起长到大的,”李意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凭什么所有好事到最后都只能落在他头上。”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他”是谁,二人都心知肚明。
“三哥!”李意乾微微变了脸色,低呵道:“什么落在谁的头上,我们掌心连着手背,许多事无须算得那般清楚!”
“掌心连着手背?”李意骏低头嗤笑一声,“你这样看待他们,可他们有将你看作是至亲之人吗?”
不等李意乾张口,李意骏将身体微微前倾,定定地注视着他,问:“有过一日吗?”
李意乾指尖一顿,下意识开口,“怎么没有。”
李意骏看清他眼底的慌乱,似乎是笑了,重新坐直身子,慢慢道:“从前我见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温书做论,原以为你是个清醒的,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
一片雪覆在李意乾的手背,他垂下眼去,盯着那一抹水渍,问:“今日你叫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太白凌日’。”李意骏问:“你忘了?”
太白凌日,时值卯时,光辉日隐,犹狼顾之态。
这是李意乾从母妃肚里降生时,被盖上的第一句话。
卯时乃日出之始,阳气初生,而太白以阴凌阳,是为逆天之行,兆示国家有忧,社稷不宁。他的出生,便为不详。
那时是咸元第七年,正值阆京与龙骨关的势力拉锯之中,任职北衙的中郎将朱振被举越制,私下蓄养私兵,更是在下狱后被刘氏问出了谋反大罪。
朱振是那时守在龙骨关大将韩氏门下的人才,而李意乾的母亲,正是岭原朱氏人。咸元帝因此大发雷霆,而深陷重压下的明昭根本护不住朱氏。
这场权力的拉锯战经过三年,终于以整个朱氏的灭族为终。
咸元七年,九月末尾,西风一点点将暑气吹走,蝉声很响,年轻的明昭替作监决。
李意乾听奶娘说,那日被押在刑场的朱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跪下的那一刻哀求明昭,求他一定护好那个一出生就被身负天言为不详的孩子。接着虹光将他的脑袋冲落在地,朱振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只是磕掉了泪水。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如生前一般愤怒的瞪着日头,却再也没了光彩。
经此,朱氏上下百余口人尽数躺在横刀之下。李意乾从生起便失了生母,便被抱去了东院,由戚氏抚养。戚氏是太子的生母,身躯纤瘦得像支花,性情却不似身姿柔美,反而坚韧,不像深闺妇人,倒像文人良士,待他严苛。
许是因母亲从前的侍从跟在身边悄说了几句,李意乾便开始怕她,始终不敢将她当作母亲对待,起初喊她“母亲”,后来只唤作“皇后”。
明昭元年,太子出生,周围人待他一如既往,可他却还是从太子身上敏感地窥见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宠爱。宫闱深深,他察觉到了一丝冷落。
奶娘的泪水总是婆娑,打在他的手背上,“殿下,读书切莫懈怠,否则恐遭陛下之疏弃。”
于是李意乾拼命温书作策,即使旁人只将他那些作为当个笑话,他还是固执地往前走,祈望以此来获取父亲的一寸目光,一丝偏爱。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晓自己到底乞着了没有,唯一记下的,就只是那一句太白凌日。
不过是权势拉锯下的一句谎,却囚困了他将近二十年。
“或许吧。”李意乾笑了笑,抹掉手背的水渍。
李意骏说得那些,他不是没追逐过,可是太累了。这一切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我可能真的不在意了。”李意乾将一直覆在膝上的手翻过,手背抵着衣袍,垂眸看着洒落在手心的细雪。
“你忘了他们是如何对你?”李意骏皱眉,“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要同我说这些,可你若是想要说服我,那便罢了。”李意乾摇了摇头,起身想走。
“‘太白凌日’……身负不详天言,你落不到好下场。”李意骏向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你难道不恨他们吗?”
李意乾停了脚步,在檐下回过头,定定地看了李意骏片刻,随后,他摇头笑道:“三哥,恨实在太累,我已经试过了。”
“你……”
“我不知你为何会变成这样。”李意乾回过头,撑开伞,“今日之事我不会同外人讲起。道不相同,你我此后便不必再见了。”
第144章 低月学会挨痛,学会
吃苦。
纸伞挡开风雪,李意乾的话落在李意骏的耳中,轻飘飘的,什么都带不起。李意骏坐在原位,没有抬头。
李意乾问跑堂的要了纸笔,替李意骏写了请帖,回身叫车夫去给他送去,自己则先行上了马车等待。
冷风摇动车窗前的帷幔,李意乾抬手拨开一角,望见细雪飘摇落在阆京街城的红瓦上,饶是李意骏坐在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下,身影灰扑扑的,十分不起眼。
不起眼?
蓦地,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幼学时还替李意骏挨过不少罚。
李意骏的母妃是张氏女,当年明昭才登基,朝事不稳,许多明面上做不得的事都得由张氏去办,李意骏那些贪玩放纵的性子便是在那时被骄宠惯纵出来的。
那时他不小心踩坏了明昭帝最喜爱的蝴蝶兰,惧怕下,将事责全都推给了他。毕竟,那时的李意乾性懦弱,没靠山,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给他八百张嘴都不敢张口说出真相。
李意乾被罚跪一夜,日出前,他哭着被人抬回房里,膝盖肿得要和脑袋一般大。
“我缘何要替他挨罚?”他哭着问:“为手足情谊,为明哲保身?”
祜雪从前是跟在他母亲身边的侍女,嫁了宫中内侍才得以活下,继续伴在李意乾身边。她听了这番话,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替他擦着药,在轻轻擦过他青紫膝盖时终于忍不住垂泪道:“殿下,挨过痛,才能更好的计量得失。”
祜雪的泪水同那夜的月光一同流淌在他的皮肤上,深宫里的委屈苦痛是团裹着针的棉花,他只能
他在那夜便明白,学会挨痛,学会吃苦。
雪愈来愈大,李意乾看了一会儿,便放开手,任由窗边的帷幔缓缓落下,让车厢重新暗下去。
不起眼。
他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他从未想过李意骏会与这样的词联系到一起。帷幔落下,挡住最后一丝天光,晦暗中,李意乾低低笑了两声。
那时他以为自己终于赢了一次,可他还是低估了张氏的野心。今日李意骏同他说的这些话,根本没打算让他这听了的耳朵继续留在世上。
马车驶至皇城下,却见数百北衙禁卫披甲佩刀,将皇城大门堵了个严。
“怎么回事?”
李意乾撩开帷帘,在一众鸦羽般漆黑的衣甲中瞧见一把素色伞,十几人围着她,仿佛杀气腾腾中一个宁静的支点。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伞面微微一动,露出内侍监少监蓝溪清秀的眼,隔着大雪,她看见他,似乎笑了起来,“四殿下,可真是让奴婢好等。”
李意乾从这片刻的对视里察觉到不妙,车夫已然被禁卫拽下马,嘈杂拉扯间,不知谁喊忽然了一句,“殿下,来这儿!”
趁着众兵回首时,他踢开厢门,一个跨步爬上马背,反手抽到砍断了缰绳,拨转马头急急往声音来处奔。
皇城西门逼仄窄小,平日里是供内侍监出宫采买的,因此门前并没有安排过多的禁卫军看守。
蓝溪目光平静,下令道:“追上他。”
李意乾奔的近了,见一身脏泥的陶青扒开杂草,手脚并用地从那城墙底下扒开几块砖,露出个窄小的缝隙来,喊道:“这有路!”
——那是个狗洞。
李意乾还没顾得上犹豫,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便响了起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学会挨痛,痛了才能更好的计量得失。眼前这口管他是狗洞猫洞,只要能钻过去,找了父亲,便有生路。”
绞弦尖利,城墙上有流矢破空飞下,阆京禁卫最擅伏击,弓箭的准头是出了名的好,一箭射中马脖,一箭戳伤马腿。
马匹受不住痛,嘶鸣着前跪倒下。李意乾跟着翻了下去,滚得五脏六非都要错位,可一抬头却傻了眼,却这一摔,竟直直将他摔到了狗洞前。
陶青急忙上前搀他,李意乾这时顾不上痛,伏跪下身,强行将头挤进那窄小的洞口,任凭积雪将他那身衣裳浸得湿透。
他已经望见皇城内惨白的日光,随后他的一条胳膊也穿了过来,他奋力用它撑住城墙内壁,接着是肩膀,胸口,随后……左腿一阵钻心的刺痛。
恍惚中,他听到墙外士兵刀鞘的摩擦与嘲笑,“堂堂一国皇子,为着求生,竟也会露出这副丑态……反正么,若要换作是我,宁愿死,都不要从这劳什子狗洞钻过去。”
腿被长刀砍伤,李意乾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痛得要晕过去。
“不过,殿下,今日替人挨得这顿罚,可不能白挨。”明昭元年的月夜,祜雪放下药罐,抬手擦掉他的眼泪,“等能走动了,便去寻三殿下,好好同他讲和了才是。”
“凭什么?!”幼时的李意乾哭得更凶,眼泪成颗成颗地往下掉,“我什么错都没有,父亲不管不顾地罚我也就罢了,我,我凭什么还要再去同他讲和?”
“不仅要同三殿下讲和,明日,您还要去雪芸殿,同陛下低头,好好认个错。”祜雪将声音压得低:“殿下,若像往常一样缩在角落,陛下永远都不可能想起你来。今日你被罚,虽说肿了膝盖,可这就是您的机会。”
李意乾不解,“怎么……”
“殿下,您明日去认了错,奴婢给您带上几本诗典……殿下不是将诗典背得最清了?”祜雪笑起来,只是还未抹去的泪痕在烛火下明晃晃的,让李意乾移不开目光,“您去认了错,背了诗,陛下一定会对您另眼相看,之后,之后也许就有好日子过了。”
“好日子?”李意乾摇摇头,“我不要!”
“殿下恕罪。”祜雪皱起眉,“奴婢再多嘴两句。如今您在宫中无依无靠,今日这个可以骂您一句,明日那个又会踩您一脚。陛下冷眼,三殿下不待见,这日子,活不下去的。”
“可,可我,我不想去。”李意乾抽噎着,“我为什么一定要讨他欢心才能活下去?他根本不疼爱我,我也……”
“殿下。就当是,为了您的……母亲。”祜雪错开了目光,声音很轻,“朱氏蒙冤,家中百余口人都躺在张氏的横刀底下,如今三殿下也像待宠物一般待您……殿下,没有陛下庇护,您是活不下去的。一些苦吃了也就罢了,只要能活下去,一定要……”
剩下的话她没有讲完,幼时的李意乾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觉得明明挨伤的是自己,祜雪却总是哭的比自己还要厉害。她眼睛不好,李意乾不想要她再将眼睛哭坏了,便伸手抹掉她的泪水,于第二日一一照做。
那时是明昭元年,而他却在明昭末年的剧痛中明白过来,朱氏陈冤未雪,正是因着太过刚强,不愿屈从。
只有活着才能完成未尽之事,只要能活着,挣扎,挨痛,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活下去。
李意乾忍着腿上,猛地一撑,胯骨蹭着凹凸不平的石壁硬生生擦了过来,伤腿还能动,结果他摇摇摆摆,没跑出五步就一头栽倒。
皇城寂静,李意乾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去,竟还真让他拖到了雪芸殿前。
“潘公公!”他高声叫,“潘公公!城外禁卫成群,我要见父……”
话未说完,却见潘福摇了摇头,将他挡在了殿外,“陛下正与太子叙语,有诏令,诸人皆不得擅入。”
“潘公公,我……”
“四殿下,您这腿是怎么,哎呦,快叫太医来看看。”潘福叹息着摇了摇头,“血渍不详,殿下还是快速返止血,切莫将血腥秽气传进殿内……”
张氏在外重兵压城,他带来消息,可皇城内的人却不闻不问,只看得见他此时一身秽气,叫他赶紧离开,千万别玷污了九五至尊。
荒谬至极,李意乾在原地怔愣半晌,几乎要笑出声来。
之后的事情,他不愿再去想。
噩梦紧紧缠裹着他,他在这秋日寒夜里汗湿了衣襟,就如同那日倒在雪地中一样。皮肉青紫,内里断掉的伤口痛得畅快。
模糊间,他好像又看见了祜雪,她站在她面前,似乎在笑。
“我尽力了。”他喃喃,“我真的尽力了。”
李意乾将祜雪的嘱托一一照做,晨昏定省,立学修身,险些将命都赔了进去,在外人眼里却还是模模糊糊,算不得数的。
“我知道。”祜雪偏了偏头,“你瘦了许多。”
李意乾流出眼泪,忽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他,他回过头,看见了李意骏的脸,“别怪我,小四,你身负太白凌日四字,你若是能聪明些,站在我的身后,也许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太白凌日,又是太白凌日。
李意乾摇着头,拼命挣扎,却始终被人死死按着。长刀拍向他的左腿,裹挟厉风,像是拍断一截枯木枝。
永淳三年的弦月太低,低得像是要直直坠到地面上,跌破了,跌碎了。
李意乾在潮汗中睁开眼。
他的腿还是废了。
第145章 手足灰色天地,像是躺进了坟棺里。……
黑暗笼罩,疼痛撕扯着他肿胀的皮肉,像是腐坏的骨节里生出坏虫,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神经。
李意乾坐起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声刺耳残破的音节从他口中传出,近来他总是如此。衾被被掀开,他从床榻滚落下去,摔在地上,目光一转,他看清一截霜色袍。
“四哥。”袍子的主人伸手过来,阻止他用双臂将脑袋藏起来,“四哥,是我。”
李意乾当然知道他是谁。
那个清澈的,柔软良善到无可救药的太子卿。
李意乾自小被养在戚氏院里,在体悟到冷落前,自然也曾万分宠爱这个同他只有半支血缘的弟弟。
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李意乾想,该是要从李意卿发蒙读书时开始算起。
李意卿伶俐,又生得漂亮,面容隐在氅衣滚边的白狐毛中,鲜嫩得如同新开的粉芙蕖。咸元帝在位之时,宫宴屡见他将李意卿抱在膝上,听他吟诵古文,再捏捏他的脸颊,夸道:“朕有孙若此,实为幸甚。”
每到这时,李意卿便要将他拉到身边,说:“都是四哥哥教我的。”
于是咸元帝一顿,目光转到李意乾的身上,点头道:“不错,汝将幼弟教养甚善。”
李意乾不敢抬头,却听出在这一前一后的间隔中,皇帝的话语明显冷淡许多。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这样说得人多了,这些因李意卿而转来的目光便像是塞在牙缝里的菜叶,由不得他不去在意。
李意乾厌恶听这些话,好似他活着的意义就只是因着李意卿,他不愿意做那个落在幼弟身后的影子。
于是,在某日传授课业的先生查书发生了一模一样的情景时,李意乾在先生目光落在他身上,张口要夸他前,很没有礼数的转身跑出了书房。
自然,他因着这事挨了二十手板。
“这孩子性格不大好。”那时李意乾跪在蒲团上,手掌红肿,听见父亲同先生耳语:“天言不假,他这样小的年纪就养成这般刁蛮的性子,真真该罚。”
他听完便垂下了头,等挨完罚,回到屋内,眼泪便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李意乾痛恨那样的时刻,为什么旁人不能将目光从弟弟身上往他这里拨转一些?
祜雪听完他的苦楚,叹息着摇头,“四公子,您长在戚夫人身边……凡事多忍让着弟弟一些,以后才好行路。”
李意乾年纪小,听不懂她嘴里的“以后”到底什么。可祜雪毕竟是他的奶娘,从小带着他长大,李意乾依赖她,于是便点了点头,将眼泪抹干了。
后来再有人讲这些话,李意乾便不再逃跑,只是温和地看向李意卿,道:“弟弟聪慧,即使我不教,他也能学得好。”
这个回答至善无瑕,旁人都会喜欢他这副“好哥哥”的说辞,李意卿也会笑着拽住他的衣袖,响亮道:“才不是呢!四哥哥的才识才是我望尘莫及的,我只有跟着四哥哥才能学得好。”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到李意卿身上,纷纷笑着叹他们兄弟之间的手足情谊,留下李意乾立在一旁,成为一个沉默的灰点。
反抗对于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庶子来说,实在是痴心妄想。而为了阻止这一切,李意乾能做的,只有更加勤学,更加刻苦。
可惜他越是这样想,便越是事与愿违。
他上交的课业被先生夸奖,课下先生让他稍稍等候片刻,李意乾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待遇,心跳的快要飞起。可真等到了那个时候,留在学堂的不知有他,还有他的弟弟。
做的策论再精彩又如何。学堂先生笑着拍拍李意乾的肩膀,目光却落在了李意卿身上,向他道:“瞧瞧你兄长的文章,记得,同你四哥哥好好请教,若你能有他一半勤学……”
剩下的话李意乾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胸口闷闷痛。这些人的话语远望去都像是一团团棉花,李意乾太珍惜,掌心朝上地去迎接,到手了却刺痛。原来里头裹着一根针。
李意乾被针扎伤了,他几乎想要扳着先生的肩膀,好让他能看看自己,好好听听他的心里话。
分明生在同一府中,为什么其他兄弟就能在双亲膝下承受宠爱,而他却只能躬身立在一旁谨言慎行?为什么李意卿得到的一切都是爱,而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作他人陪衬?
李意乾几乎要叫出声来,可最后他还是端着平和的笑,轻声附和着。
从学堂走出时,李意卿捧着他的文章细细读,称赞道:“四哥,你的见识在同辈人首屈一指,日后决计能有一番作为。”
“是么。”李意乾盯着他澄澈的眸光,瞧不出半分假意,可越是这样,他的胸口便越是沉闷。刹那间,他喉头涌起阵阵恶心,不是对李意卿,而是对自己。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李意卿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有些担忧问:“四哥,怎么了?”
李意乾看着他,在漫长的对视后无望地发现,被这样数不清的爱与重视围绕着,才能滋养着出李意卿这样温柔洁净的心性。
自己心中无数次祈盼后,第一个认真读过他笔下文章的是却是他,第一个觉察出他心绪翻涌的还是他。
而自己站在他面前,简直拙劣的无所遁形。
李意卿见他没有回答,便又上前两步,还想问些什么。
李意乾却已没有力气再去同人虚与委蛇,他看着弟弟被残阳映亮的眸,胸口越发闷痛。
他不该生弟弟的气,李意卿什么过错也没有,他从没见过事情丑恶,从没遭受过任何的伤害,也从未感受过任何的恶意,阴谋。他心纯如雪,一丝杂色都不曾参杂。
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嫉妒,嫉妒的几乎要失了态。但他最终还是撤开两步,轻声说:“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
于是李意卿马上点了点头,说:“正好,今日我叫小厨房里炖了茶粥,热热一碗最能放松了,四哥也来吃些。”
李意乾摇了头,逃也似地离开了学堂。
就在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梦到了母亲。实话说他并不知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一双温暖的手。
他枕在那只手里,汲取着上面的温度。在梦里痛快哭过一场后,在天蒙蒙亮时起了身,走出房门。
东方既白,残月犹挂。微弱的曦光将大地盖得灰蒙蒙的,四公子的院里惯常没什么人愿意伺候,此刻除了光秃秃的土地和水汽,似乎就没有什么是活着的。
李意乾藏了把匕首在袖中,他躺在这片灰色的天地中,像是躺在了自己的坟棺里。
无比安心。
可忽然有一双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突然起来的打断令李意乾不安起来,奋力挣扎,甚至用刀尖划伤了面前人。
李意卿吸一口凉气,却没有松开握着他胳膊的手。李意乾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硬生生从比他高半个头的自己手里夺过那柄匕首,扔远了,却依然抓着他的胳膊,哭着问:“四哥,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意乾彻底恼火,却甩不开他的手,只好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过来做什么?”
“过,过几日就是年关……”李意卿一边哭,一边指着脚下,“我,我扎了灯笼,想偷偷来给你院里挂上几个,你一早上学时就能瞧见了……我……”
李意乾一低头,果见不远处倒着几个灯笼,却已经在二人方才拉扯间被踩坏了,原本圆鼓鼓的外形凹下一个坑,模样十分可怜。
“活该!”李意乾再也不能装作平和,几乎吼道:“谁让你可怜我?谁让你来管我的事情?”
李意卿似乎被吓住了,只瞪大泪眼看着他。
“我早就受够了!”李意乾看着他惊慌的模样,心底隐秘地升起一丝痛快,“这府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没有一个人!是,我娘死的早,我无依无靠,身负不详天言,可,可……”
说着,他不知觉的也掉起眼泪来,“戚夫人养育我,我是该报她的恩情,所以我凡事多退一步,多忍一些,可,可我也是这府里的公子,我凭什么比你和李意骏都第一等?我凭什么要受这样窝囊的气?我受够了……我没有伤害过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为什么又要阻止我?!”
李意乾看着李意卿的眼睛,他想要将自己身上的全部厌恶都挤到他身上,倾倒在他那双像小兽一般闪烁的眼睛。
他目光紧锁,不想错过李意卿眼中的任何情绪。他甚至期待看到李意卿撕破那张天真善良的浅薄草衣,来厌恶他,怨恨他,咒骂他的自私刻薄的心思。
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原来他也与他一样,他们两人并么有什么不同。
可是李意卿没有,他忽然伸臂抱住他,一边抽泣一边道:“对不起四哥,我从没想过这些……对不起……”
李意乾手心里有无数个被针扎进的血点,在看到眼前这团棉花时,害怕了,不敢再乖乖伸手去接,于是挥拳打去,拳头却像是陷在了小兽柔软的腹部皮毛。
李意乾忽然恍惚起来,从前的月岁同如今重叠,李意卿已经长成容貌年轻的少年,却不似从前那般温和柔软,反而凉沁沁的,泛着清冷的光。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从前那样一个柔软的人,在三年前被打碎了边角,破出一个小小的洞。
经历过阴谋,背叛,恶意,这下他们终于一样了。
李意乾蓦地垂下头去。
他没有说话,却觉得有些难过。
第146章 奢谈“打仗可不能用钝刀。”
旦日初升,晨曦微露。叶帘堂多罩了件扁青外袍,坐在廊下翻了翻州府近来的开支。
院里,太仓坐在药炉旁,手持蒲扇,仔细瞧着药炉的火势。
“听说,半仙那身子是被人药坏的?”叶帘堂合上账本,抬眼问道。
“是。”太仓一边看着药方子,一边回答:“大夫说,有人给他喂了大半年的毒,虽说用量不大,可那样日积月累下来,难免要坏身子。”
叶帘堂的动作顿了顿,“下的是杀手?”
“要人命倒不至于,这药说是会使人心思不宁,噩梦连连。”太仓想了想,道:“用得久了,便神思迟缓,同痴傻儿一个模样……这样想来,同死没也什么分别吧。”
叶帘堂的眸光落在手边的茶盏上,停了片刻问:“那他的腿脚呢?”
“他那腿坏了太久了,用药只能消减疼痛。”太仓轻轻摇动蒲扇,说:“能走,但还是同以前一样,瘸,治不好了。”
叶帘堂拨着茶盖,眉间皱了许久。
院中起了风,将火吹得更烈,药材于壶中咕噜噜翻腾,水汽蒸腾而上,太仓惊叫一声,赶忙去熄火,掀开壶盖,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察觉无恙后才松了口气,愤道:“哪来的妖风,差点吹毁我一锅药!”
闻言,这才让叶帘堂眉间稍稍松了松,“快要入冬,风本就从前凛。你倒好,不好好的在屋内煎药,非要将药炉子搬到院子里,这会儿又怨上风了?”
“哎呦,叶姐姐,州府眼下哪里还有空屋子呀。”太仓小心翼翼地将药倒进碗里。
叶帘堂问:“从前那间屋子呢?”
“都收拾给府内下人住了。”太仓说:“这些日子焱州不是来了许多难民么,许多还没来得及安排活计的都被方大人安排到偏远去了,如今州府就没一间屋子空得出来。”
说到这,叶帘堂这才猛然想起置办宅院的事情。
前些日子她才带兵劫了押运队,眼下叶氏族人同留下等候吩咐的士兵们占了不少院落。更何况她以后要自起门户,更不能一直住在焱州州府,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叶帘堂点了点头,说:“我一会儿便叫丛伏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看焱州哪有地段好一些的空宅院,早些搬出去,对两边来说都是方便。”
闻言,太仓眸光亮了亮:“太仓也要跟着姐姐走。”
“放心,没将你落下。”叶帘堂笑了笑,看向太仓手里端着的药碗,问:“这是送去哪的?”
“送去西院,半仙的那间屋。”
“正好。”叶帘堂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秋意渐浓,凉风早就将西院吹得光秃秃,只剩下棵松枝斜倚,立在院中颇有种铁画银钩的刚健柔美。
叶帘堂到时,见屋檐下侍女并不似前几日那样噤若寒蝉,反倒捧着东西进进出出。太仓先一步端着药碗进去,叶帘堂便停在外间,并没有跟着走进。
因着院子朝西,屋内还明着烛火。叶帘堂隐约瞧见李意乾的影子,孤零零的映在屏风上,好像她再看得久一些,他的影子就会慢慢的模糊进屏风里,然后消失不见。
李意乾似乎也瞧见了他,捧了药碗,道:“叶大人,许久未见。”
叶帘堂这才绕过屏风,抬脚进去了。
“岭原重兵南下,压城已是不日之事。”还没等她说话,李意乾便率先开口,先一步堵住了二人叙旧的可能,“叶大人该是在为此事发愁。”
李意乾不叫她侍读,只唤她叶大人,摆明了不愿提及过去。叶帘堂明白其中意思,便顺着他的话道:“正是,阆京正规军的人数要比我们多三倍不止,若真打起仗来,入了冬又是一大难关。”
“那我们躲在城墙里头呢?”太仓在等药碗的间隙插话道:“南沙的城墙本就是专用来抵御外侵,我们躲在城墙后面,不去迎战,就与他们熬。”
李意乾面不改色地将药液一饮而尽,将药碗搁在榻边的案几上,摇了摇头说:“我们必须迎战。”
“是。躲在城墙内拖延只在等待援军时才有用,若只是单纯的避战,我们没法走出城墙,这就意味着同溟西的商路往来也会一并停止。”叶帘堂慢慢道:“没了商贸,军备先不说,连过冬用的最基本需要都达不到。等到那时,我们便只
剩下两个结局,要么饿死,要么冻死。”
“没错,更何况按如今的形势,南沙孤立无援,已经陷入绝境。”李意乾咳了两声,道:“我们只能迎战。”
闻言,太仓点了点头,原本接过药碗便要出去,李意乾却出声道:“你可以留下。”
太仓讶异回首。
李意乾却没有解释,伸手将桌案上的图纸摊开了,指着岭原与南沙相连的山道河流说:“他们南下,要想彻底的穿过峦袖岭,抵达南沙前就必须淌过小苍潭。”
说罢,他点了点图纸被划出的地方,“上游水急,河道窄,下游流缓,河道宽阔,有河漫滩,他们只会从下游走。”
太仓默默放下药碗,凑近了看,并没有说话。
“他们会带队从下游渡河,”李意乾抬眼看向叶帘堂,“他们在陷入低洼水道,而我们占领高地,这就是我们交战的好机会。”
叶帘堂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可以提前埋伏一队于上游地,待下游的前线交锋,上游便趁机渡河,攻其侧翼,这样——”他用笔杆抵着图纸,猛地向前一划,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对方腹地。
叶帘堂抿了嘴,李意乾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动作后收起笔,问:“您有什么顾虑?”
她顿了顿,道:“你方才讲,上游水急?”
“是。”李意乾点了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叶大人,战争定然伴随牺牲,您一定比我明白这一点。”
“并非只是这一点,”叶帘堂说:“镇南军太久未曾上过战场,他们从前的主将……你也知晓。若是要他们为这场战争冒险渡河,我怕……”
“他们临阵脱逃?”李意乾问。
叶帘堂点了点头。
“可我听说他们已经投身于您府下。”李意乾抬眼问:“您不信任他们?”
“这并非是信任的问题。”叶帘堂皱起眉,“……对于镇南军来说,他们做将近十年游走于各路势力的墙头草,早就习惯了以自身为最先考量。勇气,坚定,忠诚……都是奢谈。”
“你是说?”
“这里并非阆京。”叶帘堂慢慢道:“同他们谈这些,他们会觉得十分可笑。”
“这是你的事情,叶大人。”李意乾抬起目光。
“当然。”叶帘堂起身时向他笑了笑,道:“我会尽快解决好。”
*
“小苍潭有上下两处过滩,自秋冬便会进入枯水期。”王秦岳说:“我们会从那里通过。”
他的话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接。
如今袁华带队去焱州管施粥的事情,营中便只剩下曹、吴两位副将。
王秦岳抬眼看向他们二人,曹吴二人互相瞧着彼此,似乎是在心照不宣地对眼神。王秦岳皱了眉,清了清嗓子,扬起下巴问:“二位意下如何?”
“唔……”曹副将瞧着摊在桌案上的图纸,被画出的小苍潭上窄下宽,他好似透过图纸便已然看见了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指尖扣在佩刀的刀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嗯……”
“嗯……”吴副将则垂下头去,用一根手指轻揉眼睫,嘴唇紧闭。
王秦岳问:“这是不同意的意思?”
“哎呀,头儿,这种事……”话没说完,吴副将便回过身去,望向身后的士兵们,“你们觉得呢?”
“啊……”
“呃……”
“也许……太险了些……”
“啊,是啊。”吴副将回过头,笑着点头,“头儿,太险了。”
王秦岳稍稍沉下了目光。
“您也知道,战争才从镇南军手里夺走了一位主将,一批轻骑。”曹副将垂下头去,叹息着道:“而如今,镇南军已经不能适应这样的……正面冲突。”
“头儿,士气尚低啊。”吴副将低声说:“作为副将,我自然是心疼弟兄们,眼下这样的境况叫他们投身混战,和兵马强壮的阆京正规军交锋……我自然也不是说不可以,但……唉……”他挠了挠脸颊,“谁说得好呢?”
王秦岳沉吟片刻,“这样说,你们并不打算听从命令。”
“哎,头儿,别说得这样难听嘛。”曹副将摇了摇头,面上仍挂着那样狡猾的笑脸,“打仗可不能用钝刀。”
“总得有点什么,好叫士气高昂一些……磨刀嘛,您也明白的。”吴副将搓了搓手,站在他身后的士兵们窃笑起来。
“军中没有赏钱,没有酒肉,”曹副将接话道:“这真是……”
“唉,”队伍中有人适时接话,“头儿,这嘴里没滋味呀!”
“是么。”王秦岳笑起来,“我明白了。”
说罢,他伸开手,一手边搂住一位副将,将二人携着往军帐里走,“砍树不能用细剑,得用利刀,是不是?”
“哎!”一人应道:“头儿,是这个理!”
“今儿我就破例给大家磨一磨刀。”王秦岳笑了两声,回头吩咐道:“摆酒!”
第147章 夜风“我的前程就在这里。”
镇南军那儿通宵进行着酒宴,焱州州府这边允了批拜帖。
南沙从前官府衙署的人都是张氏旧部,用不得。于是待将那些递了拜帖的人都见了,选出一批能用的,都安排了位置,尽快上任。
因着李意乾腿脚不便,几人索性便聚在李意乾房里论了将近两个时辰,待最后一笔落下,都饿得饥肠辘辘,肚子响个不停。
侍从们们端来几盘糕点供他们充饥,方蹇明赶忙拣了块豆糕往嘴里塞,待香甜的味道充斥口腔,连连叫着活过来了。
“蹇明。”叶帘堂从繁重的册本中抬起头,说:“这些人都是生手,恐怕一来还没法上手衙中要务,这些时日还得劳烦你多提点着些。”
“这是自然,大人放心好了。”方蹇明掩着嘴,边嚼边道:“我早先在州府做过幕僚巡官,常在衙署里跑东跑西的,那里头的门道摸得清清楚楚。”
叶帘堂点了头,说:“其中若出了什么问题,直接报给丛伏便可,不必总等我来,浪费好些时辰。”
闻言,方蹇明赶忙咽了食物,起身行礼。
叶帘堂此举是要放权给他,往后他握着南沙各州官吏的政绩考核,就相当于阆京的考功郎中。如今各州缺人,她将此权给了他,这几乎是将整个南沙都放在他手上了。
这是要重用他!
方蹇明是个聪明人,眨眼间便明白了其中意思,忍不住地要笑,却被喉里没咽干净的豆粉呛住,咳嗽代替笑声将屋内震得响。
李意卿默默往叶帘堂身边移了移。
待方蹇明被侍从又是灌茶又是拍胸后,终于渐渐缓过来,道:“大人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定当恭俭庄敬,属辞此事!”
叶帘堂笑起来,向着扶着方蹇明的侍从说道:“行了,快些扶你们刺史大人下去吧,我怕再将他拘在这屋子里,一会儿又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方蹇明虽饿得不行,临走前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两次礼,“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叶帘堂点着头,向他摆了摆手,顺带解放了一屋子的幕僚。
待众人散去,叶帘堂这才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叹道:“什么时候了?”
长谷蹲在外廊玩蚂蚱,听见问话便将小虫轻轻收进匣子里,扒着窗口道:“大人,亥时了。”
闻言,叶帘堂又一骨碌坐了起来,用左手揉着有些酸痛的后颈,说:“军营那边来消息了吗?”
“还没……”说着,长谷回头去望,见远远的有人挑灯而来,正是往常在军营与州府间传信的驿者,便收回目光,道:“咦,大人。好像才来。”
叶帘堂点了头,起身时将外袍披在身上,说:“不必叫他进来了,我出去,同他边走边说。”
李意卿瞧了眼外头的天色,闻言也站起身,“我跟着你一起去。”
“小五,留一下。”还没等叶帘堂点头,榻上的李意乾却率先出声叫住了他,道:“我有事要与你说。”
李意卿皱了眉,刚要回绝,叶帘堂却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于是他便明白了她的意。
从前李意乾就被柳太傅评“疏通知远,广博易良”。他是人才,不可多得。叶帘堂想将他留下,可他眼里却藏着犹豫。
她不知晓他在担心什么,他也不愿同她讲。可李意卿不同,许多话他不愿对她说,却会对着李意卿说。
她端起案边的茶盏饮尽了,对他眨眨眼,悄声说:“回来我便找你呀。”
李意卿有些不愿意,却只好让长谷随行。
一阵响动,待人挑帘出去,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李意卿回过头问:“说什么?”
“不过与我说两句话,你就这样不情愿?坐。”李意乾撇了撇嘴,目光从桌案成堆的名册中抬起来,放到李意卿身上,眼底却没有笑意。他问:“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李意卿莫名。
“别
同我装糊涂。“李意乾说:“叶氏称雄,这我是知晓的,可等我进了州府,坐到这里,才得知原来你也在她身边。”他盯着他,“你在为她做事。”
李意卿没动,眉心浅蹙,“怎么?”
闻言,李意乾抱着臂,用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李意卿定了一会儿,只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晓你同叶侍读关系好,实话讲,我也很欣赏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说到这,李意乾微微顿了顿,目光稍沉,“但我也与你说句真心话,如今她在南沙建新兵,你跟着她,大事小事都听她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明昭年间的太子卿?”
“四哥,明昭年已经过去了。”李意卿的面庞隐在阴影里,青铜树灯暖融融燃着,却只能照见他漆黑的眼睛,“如今我是承平道的清也先……”
“那你就不该叫我四哥!”李意乾猛地打断他,话语间已经隐隐含了怒气,“如今你既叫我一声哥,我便要替你做这个打算!”
李意卿看着他,没说话。
“你可想仔细,你在这帮着她,若是真有一天她灭掉了张氏,踏破阆京高门,这天下就不再随你我姓李。”李意乾瞪着他,“若是大周李姓断送于你之手,百年后,你要如何面见父亲,面见起列祖列宗?”
他的眼睛与明昭帝太像,李意卿看着他,好似看到三年前大火中的父亲。
房屋倾颓,热浪袭人。明昭帝看着不过束发之年的太子,话到了嘴边却只凝成一丝叹息,“算了,算了。我李氏一族沦落至此……这叫做什么……命数?”
“张氏篡我大周之基,然若其能使天下黎庶脱困于水深火热中,我李氏今日的沦落遭遇,倒也不值一提。”明昭笑得凄婉,“卿儿,你往远走,行至他乡。我不盼你登高九鼎,只要能安乐的活下去,便好。”
李意卿哭喊着摇头,想要挣扎奔入火场,去拉父亲的胳膊,却被潘福拦腰死死抱住。
“皇城的日子太苦。”明昭笑起来,烈火逐渐蔓过他的身前脚下,将明昭一个人环在其中,孤零零的,像是李氏惨淡的,身毁魂断的命途。他垂下眼,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讲,“……别再回来了。”
李意卿缓缓摇了摇头,望向李意乾的眼神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平静,“永淳三年将过,天下黎庶却犹处水深火热之中,要使其脱离苦海,张氏不能,我也不能。”他顿了顿,道:“但叶帘堂可以。”
“脱离苦海。”李意乾重复着他话里的字词,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良久,他笑出声来,“可如今眼下这般模样,她与张枫从前的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李意卿安静地听着,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无论是你的助力,还是我的投奔,”李意乾笑道:“你眼中那‘带天下黎庶脱离苦海’的志向,皆不过是她为了行己之志找的借口罢了。从前张氏暗算她,如今他要报仇,仅此而已。”说罢,他身子往李意卿的方向侧了侧,低声道:“你杀人,人杀你,不过如此。小五,仇恨是没法停下的。”
闻言,李意卿点了点头,说:“你说得不错,仇恨没法停下,苦难也是。可眼下大周早已乱成一锅沸汤,总要有人出手停止这一切。”
李意乾目光沉沉,“可煮沸这碗汤的火,就是叶氏点起来的。”
“前提是张氏已经往炉里塞够柴火。”李意卿平静道:“否则它根本烧不起来。”
“你既然都明白。”李意乾恨铁不成钢道:“那叶氏嘴里喊着为百姓苦难,可实际都做了些什么?若这就能成你眼中的‘高尚’,那你为何不能做?若你愿意,凭着太子卿的名号,有大把的人能帮你做到此!”
李意卿从前是阆京皇城里的珠玉,温柔谦逊,仁爱良善,深受民间百姓爱戴,有的是民意。而经过三年的动心忍性,从前缺失的品质都在三年前的那场宫变与战争中一并补齐了。
胆识,身手,谋策,名声,李意卿无一不缺。如今他长大了,他就该是大周唯一的皇帝。
“四哥,你还是没明白。”李意卿的声音轻飘飘的,还没落到地上,夜风便“吱呀”一声吹开小窗,让照在他霜白衣袍上的烛光微微地晃。透过敞开的窗,他看向漆黑庭院,说:“可我不愿意。”
李意乾一时哑然,良久,他问:“为什么?”
如果李意卿肯,他便有把握能让他重回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李意乾没法理解,当初李意卿创立承平道,本该是为此做得打算。可如今他跟在叶帘堂身边,那些欲望野心似乎都不作数了,他甘愿将三年的筹划与心血拿掉,放到叶帘堂脚下,成为她的向前向上的垫脚石。
李意乾喉间干涩,“……你这是在糟蹋自己的前程。”
“我的前程就在这里。”李意卿摇了摇头,“我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从没有什么糟蹋一说。”
夜风将落叶吹得响,在长久的对视中,李意乾败下阵来,他收回目光,垂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罢了……可你若要如此,分明有更轻松的路……叶侍读或许也能少吃些苦头。”
李意卿明白他在说什么。张氏失民心,如今若是以他明昭年太子卿的名声为叶帘堂招人铺路,会比承平道的影响广得多,也轻松得多。
李意卿笑了笑,道:“正如你方才所言,太子卿的名声虽响,可真到了万阶台前,还是难。”
社稷虽危,可只要李意卿这个正宗嗣续还存在于世,叶帘堂说到底都只是外姓叛军,更何况她还是女子。等真到了那时,无论她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人们最终还是更愿意承迎李意卿践祚。
这便是家国同构的宗法社会。
“她在向前,我不愿意做那块绊脚石。”李意卿慢慢道:“更何况,她已经做得太好。好到比我能带给她的还要多得多。”
叶氏好女雪亮夺目,终将在张氏的脊背烙下一道贯穿伤。
李意乾瞧着他的神情,无声哼出一口气。
第148章 私兵“只属于我本人。”
时至亥初,月挂中天。
军帐内酒香四溢,凉食酒菜摆了满桌,士兵们跟着曹,吴两位副将酣饮。一人醉眼迷离,踉跄而行,似被渗进营帐的夜风吹得东倒西歪,旁有几人聚在一处,不知说着什么,不时便捧腹笑出声来,前仰后合。再有的则互相拍肩抹泪,或言朝廷之事,或诉兄弟之情,许多话语浸了酒液,竟真能让人潸然泪下,抱头哭起来。
曹副将将杯中酒饮尽了,叼着杯盏醉倒在绸缎铺就的软椅上,不知听到什么笑出声来,牙关一松,杯盏就骨碌碌地顺着前衣滚了下去,掉在脚边,嘴里还在低声喃喃,“……再……再给我倒……倒酒……”
吴副将瞧着还算是清醒,可一张嘴,语句却像打了结一般,不成体统地往出蹦,“秦岳……秦岳兄弟啊……”
王秦岳端着酒盏,温声便侧头过去,问:“副将要说什么?”
“这带兵啊……门道深着呢……”吴副将讲了两句,颊边酡红,神情却异常严肃,上下摆着手道:“虽,虽说如今你是我头……头儿……但是吧,我在镇南军做了快……快八年的,副将。”
说着,他舞动的手停在眼前,冲着王秦岳比了个“八”,摇头道:“八……八年,你晓得是多么久吗?”
王秦岳放下酒杯,温和地笑了笑,“副将醉了。”
“胡说八道!你别以为做了……做了主将,就能随意对我大呼小叫!”吴副将一把握住王秦岳的肩,道:“你……你跟着个女人,坐到这个位子……羞……羞不羞啊?”
王秦岳脸上笑意没变,将酒盏放到桌案上,“我扶副将回去歇息吧?”语罢便要抬手,却被吴副将挡开。
“你这……这叶氏不知从哪领来的狗,也,也敢对老子动手动脚?不知天高地厚的
东西,滚开!“吴副将本想将他的手甩去一旁,却因着醉酒没控制好力道,自己反而被甩进了椅背里,脑袋磕到木头上,心头火反而越发猛烈,“老子在镇南军待了八年,四年前当上副将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玩泥巴!如今不过攀上个女人就爬到老子头上,好啊,老子心宽气度大,不想同你计较这些,但你越发地得寸进尺,不……不过几日,就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了!”
王秦岳面上的笑容渐渐落下来,轻声道:“副将真是醉得狠了,如今都开始说胡话了。”
“胡话?”吴副将伸手指着他,胸口起伏,“好啊!不过平日嘴里叫你一声头儿,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了老大了?”
王秦岳也站起身来,“我是镇南军主将。”
“主将?”吴副将嗤笑出声,“谁给你封的?朝廷?”
“自然是叶大人。”他面无表情。
“叶什么?”吴副将哈哈两声,骤然沉下语气,恶声道:“老子不过是给她两分薄面,让你在这营中混个人头,你还真将自己当成人物啦?真是可笑至极,镇南军是朝廷的兵,你爷爷我是朝廷亲封的副将,而你……”他轻蔑地挑起眉,“叶氏的话,也就你们这些在她脚边做狗的当块宝。要实打实算起来,老子砍你的头,不过一句话的事。”
闻言,王秦岳点了点头,说:“看来副将是难忘旧主。”
吴副将踢开脚边杯盏,伸手拍打着他的脸颊,放声笑道:“旧?哈哈,如今同你们一处周旋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爷爷我,从始至终都只认张氏……”
他话没说完,王秦岳猝然笑了起来。
吴副将瞧着那笑容心头一慎,“你笑什么?”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副将你这一句话。”王秦岳摇了摇头,“四年前你坐上副将,我确实是在与泥巴打交道……不过,是作为千子坡的二当家。”
“你……”
王秦岳笑了笑,打断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只道:“副将,今日,多谢了。”
话音刚落,吴副将喉间一紧,一双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帐顶垂下,带着冰凉的气息,轻轻卡住了他的颈脖。
他才要挣扎,那手便猛地用力,指尖钢针深深抠入他的下颚,一个使劲,竟生生抠断了他的颈脖,天地颠倒,脑袋已经磕落在地。
“啊,”王秦岳用宽袖蹭掉迸溅至面颊的血,不满道:“峡风,就不能温柔一些?”
黑肤女人手指触地,悄无声息地落下,伸了个懒腰道:“这也怨不得我吧?千子坡没了那么久,我这些年又没做过这事,手生了许多。下次我绝对做得漂亮些,至少让溅出来的血旋成一朵花。”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满帐的嘈杂都歇了下来,惊恐的目光汇聚在二人身上,有人脚底抹油地想开溜,却被一早守在帐外的近军拿住,一脚给蹬了回来,“哎呦,朝廷养的小兄弟,做什么去呀?”
那人跌倒在地,见眼前路走不通,急忙连滚带爬地奔向营中的另一位副将,哭道:“副将,副将醒醒,救命——”
话音未落,他胸前便被什么东西捅了个对穿。
曹副将才被晃醒,本睁着迷蒙的眸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只听耳边“砰”的一声,骨裂的声响砸在他耳朵里,眨眼的功夫,便被新鲜的赤红洒了满眼。
他好不容易揉开血污,便见一双手正正好从自己身边人的前胸钻透出来,指尖系着钢针一样的利刃,像是兽的爪子。下一刻,那双手抽出,眼前人便像柳絮一样飘摇倒地,头歪在那黑肤女人的脚边。
女人一脚踢开头颅,目光落在曹副将的脸上,笑道:“哦,你就是另一个。”
忠诚会有背叛的可能,而被恐惧控制下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下要更牢不可破的多。
适时,有人捧着本子掀帘进帐,仔细绕过血污,慢慢道:“南沙镇南营中,曹吴两位副将背弃叶氏之恩,履发狂悖侮辱之言。主将王秦岳,闻其恶行,怒不可遏,按军律斩之。”
这人是前些日子呈递名帖进的南沙,从前在翰林做过史官,如今是叶帘堂安排下来的录事参军,名叫葛皓,专门负责记录军营事务。
闻言,王秦岳笑着点了头,目光扫过营帐内惊惧的面庞,问:“谁有异议?”
帐中噤若寒蝉,个个都低着头。
见此,捧着本子那人提笔,飞快记着,“且闻斩决之音,军中上下,皆无异议,咸称主将执法如山。”
峡风嫌恶地耸了耸肩,“前头的倒也罢了,最后一句是哪里来的?”
“行了,收拾下去吧。”王秦岳向着身后的近军吩咐,路过峡风时挤过她的肩膀,哼道:“有工夫笑我,没工夫精炼一下您老人家的手艺?”
说罢,他朝着远处污血横流处扬了扬下巴,道:“太恶心了。我真是心疼近军的眼睛。”
峡风翻出白眼,“用得着你管?”-
叶帘堂到时,帐中诸事已经被收拾得干净了,近军将被血浇得透彻的炭盆换下,呈了新的上来,众兵聚集在帐前,静静地等着她。
守在帐外的近军替她撩开帘子,她拢着宽袍走进,袁华跟在后头。
不日将来的这场仗并不难打,却相当折磨。阆京的正规军要想从岭原进军,便只能渡过小苍潭,而这是镇南军占据了地形优势而进行反击的时机。可同时正规军的人数也要比他们多得多,要想赢下这场仗便只能挑出一对专攻侧翼,但此举的同时也意味着正面战场的人数会减少。
这是太大的心理压力。
叶帘堂闻着风里的腥味,便知晓发生了什么,并没多说,只问:“小苍潭一战,有几成把握?”
王秦岳斟酌片刻,道:“八成。”
“太少了。”叶帘堂摇了摇头,盯着他的眼睛道:“这仗一定得赢。”
王秦岳少见的有些紧张起来,抱拳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
“你只有这个能耐,我信你。”叶帘堂慢慢说:“此行,我随你们一同去。”
王秦岳猛然抬眼,“可您的身子……”
叶帘堂透过军帐的缝隙看着外面黑压压的镇南军,偏过头说:“南沙太小,我需要往北去。”
她得了镇南军这把新刀,但这还远远不够,她的目光从没放在过这里,胃口不止这么点。
小苍潭一战就是一块崎岖难啃的磨刀石,而她就是要趁此机会将手里这把新刀磨得更快更利。
“属下明白。”王秦岳单膝跪了下去,垂首沉声道:“您将机会给我,我定然赌上一切去为您谋求。”
叶帘堂轻轻笑了一声,转而走出营帐,对着营地内黑压压的镇南军道:“我很明白,这仗想赢,我能依靠的只有诸位。”她顿了顿,“既如此,我也给诸位一个准话。”
月光下,叶帘堂摸着竹扇,长身玉立,“南沙镇南军从此更名南府军,此后呈报均可直报于我案头,不必再等州府查转。”
底下军队隐隐骚动,几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有
惊讶。
她继续道:“从今往后,南府军不属于朝廷,不属于张氏,并不归顺于这世间任何默认的条框规矩。你们所犯何错,容不得他人置喙,只有我能言。”
袁华愣了愣,摸出点其中意思来。
这是,这是要……
“从今往后,你们不再归顺于任何,而只属于我叶帘堂本人。”
叶氏私兵。
“若是此战能成,我定不亏待任何一人。”叶帘堂侧眸,唤道:“袁副将。”
“是。”袁华从她身后躬身走出,领人将冬装军备一件一件发下去,“大人念着我们辛苦,专叫人去给每人做了冬装,日后贴在铁甲也暖融融的,挨不着冻。”
南府军先前才受了王秦岳斩掉二位老副将的威逼惊吓,风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去,此时又被叶氏这么一体贴,当即个个酸了鼻子,低头抹泪。
叶帘堂看着这一切,轻微地点了头。
王秦岳是主将,得立威信,只能唱严厉强硬的白脸,而她是主君,要的是众人归心,便负责温和调解的红脸。
叶帘堂抬眼道:“天色晚了,风里也冷,诸位快些散了,回去歇息吧。”
袁华立刻让人将炭盆收进帐里,让叶帘堂先行。
第149章 新账战场混乱,容易迷失方向。……
叶帘堂在焱州主街旁落了处宅院,离焱州州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往来议事走信的也方便。
这日施完粥,袁华身上带着难民名册,由长谷引着往新宅走。登上宅院门前的青石阶,他瞧着周边宽阔的石道,不禁叹道:“行啊,这地段挑的还真是不错。”
“那是。”长谷推着门,骄傲道:“我替叶大人挑了许久呢,选来选去,到头来还是这儿好,推开门便是主街,行动起来也方便……就是贵,太贵了,我怀疑这院里踩着的转头都要银钱。”
“贵是贵,可也敞亮。”袁华进了门,目光扫过四周,“这也忒大了!”
“等把叶家太太与老爷子接来,看着就能比眼下好些。”长谷回过头,等袁华慢慢瞧完了,才向他点头道:“这边来。”
“小谷,你同我说,走商路真这么赚钱啊?”袁华近来管施粥的事情,同叶帘堂眼前的人都混熟了,此时快走两步,一胳膊搭在长谷肩上,将他压近了些,低声道:“这么大的宅子,叶大人眼睛都不用不眨就付清了?”
还没等长谷开口,他又兀自说了下去,“听说镇南,啊呸,南府军,南府军的军备都是叶大人出的,如今又迎难民进城……这些事,桩桩件件,哪个不费钱。如今又一下整这么大个院子。小谷,你实话同我讲,聚宝台这三年来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啊?”
“我哪里知晓这些。”长谷抬臂挡开他的手,低斥道:“主子们的事,别瞎打听。”
“我不就问两句……”袁华见他仍不接话茬,只好悻悻“嘁”了一声,收回手,老实跟在他后面。二人拐过游廊,见眼前房屋还点着烛火,却不见人影。,长谷探了探头,侧眸向候在外间的侍从问:“叶大人呢?”
“大人与刺史往偏堂去了。”侍从垂首回道。
“刺史来了?”袁华笑道:“正好,上次他派人拨去施粥的银两不大对,我这会儿恰巧将账册带在身上,今日当着叶大人的面算清最好了,省的日后为这点银子扯皮。”
长谷点了头,说:“那我去请……”
见状,袁华赶忙拦住,说:“哎,别催!我在这坐着等等便是了。”他才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在主子眼前做事,自然万事都要谨慎体贴些。
“也成,前些日子清也先生搬了批书进府,我还没来得及收拾,”长谷嘻嘻笑着,“副将,闲着也是闲着,搭把手?”
闻言,袁华一怔,不自觉放轻了声问:“先生也在?”
话音才落,便听远处有脚步传来,他回过头,隔着半扇垂下的帘,从斜斜伸在院中的梅枝间瞧见了话中人。
李意卿今日罩了件象牙白袍,其上的暗纹在苍白日光下流转,他肤白,衬得眉间朱砂越发殷红。远远望去宛如御窑一尊,釉光却是冰凉的,叫人无端发冷。
袁华同这位清也先生没说过几句话,可不知道为何,就是怕。
他目光还及移开,便被一柄玉鞘拦住了。袁华抬眼,见缠在剑柄上的缠着的祥云锁坠在他眼前,耳环似的晃。
他认出来,这是崩玉。
“叶大人。”袁华赶忙收回目光,垂下首,向着来人行礼。
叶帘堂点了头,从他手里接过名册,站了翻了几页,忽然道:“蹇明方才同我讲了账目的事情,似乎同你这边是对不齐?”
“是。”袁华回道。
方蹇明叹气道:“我也并非有意苛扣副将,只是先前人手不够,账目是由州府先前的账房算出来的,他们浑水摸鱼惯了,定然又没仔细做。”
这时李意卿走了进来,携着丝丝凉风,褪下外袍,拿了本新册递到两人眼前。
袁华赶忙双手向上地接了,轻声问:“先生,这是……”
“先前那笔帐有些问题,这是新算出来的。”李意卿收回手,说:“烦请二位重新看一遍吧。”
“哎。”袁华应了,也没敢坐,和方蹇明站着去翻那新账册。
瞧着瞧着,方蹇明便“咦”了一声,侧头问带在身边的侍从,“府里账房如今是谁在管?”
“回大人,还是先前那人。”侍从回道。
“空着?”方蹇明又摁着那册子瞧,“往年那账房算出来的都乱七八糟,这边藏藏那边盖盖,怎么今日的这样明晰……”
“这账是我昨日理出来的。”李意卿说:“从前账目太乱了,各处都模糊,这头私藏那头掩盖,绕成一团乱麻,谁来了都算不明白。往后的南府军要出军饷,这帐就不能模糊,我昨夜理的急,这账目还算勉强能看,往后要算就要分册记,哪里用了什么得了什么都要列得明明白白,不能语焉不详。”
“您……亲自算的?”方蹇明捧着那清清楚楚的账册,一时差点要给人跪下。他是为数不多知晓李意卿从前身份的人,让大周太子给他理账,这,这成何体统!更何况,眼前这账目岂止是他嘴里说得能看。
方蹇明摇摇头,眼中竟隐隐约约有蓄泪的趋势。
他在南沙狗腿多年,张氏要抹账平账,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这账目将这月的各路开支列得清清楚楚,简直堪比他那时进京瞧见的户部账目。
袁华在一旁也听的心惊。从前阆京拨下的军饷都不能直进他们军营,得先送去张氏府中,由他们来重新下发,其中谎瞒克扣的事屡见不鲜。但今日这账面里头是他们的就是他们的,一样不少,他还是第一次打这样富余的仗。
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鼻尖也开始泛酸。
叶帘堂瞧着他们神情,偷偷弯了嘴角,亲自将茶推给眼前这大功臣。李意卿却没接,摁着她的手藏在袖下,侧身挡住了旁人的目光,面上仍一片泰然,向着垂头看帐的两人道:“如今府中多了许多拜帖,我前些日子挑了些出来,都能放在州府用。先前的账房,该遣的都遣了,手脚不干净的一个不能留。”
“是!”方蹇明应了,却又在片刻后犹豫起来,那些都是府中老人,这样贸然换下,是否不利叶氏的名声。
“不必担心。”李意卿似乎是看出他的犹疑,开口说:“从前的账处处都是把柄,给银子将人遣走已经是给了他么薄面。若是有谁闹起来……正巧,前些日子我才派任将焱州大狱收拾了出来,如今冷清的很,添些人进去也热闹热闹也成。”
袁华合了账簿,悄悄擦去眸中的一点湿意,一抬眼,见方蹇明也在抹泪。
“从前州府同军营不在一条线,这才生出好些事端。”李意卿笑了笑,“往后你们站在一起,哪边闹事,另一边直接出手就是,拿不准的便来找我。如今我们在这,任何人都不必瞧旁人脸色。”
闻言,方蹇明与袁华对视一眼,朗声应了。
*
账目理清,州府衙署大换血。
十月末,张世景出兵南沙,丛伏一早就盯紧了他们粮车的动向。南府军严阵以待,叶帘堂在东北侧与溟西相连的商道上藏了支由四处流落的难民组成的队伍,这支队伍由丛伏训了半个月,已经小见成效,虽说不能对战局起到扭转作用,但作为情况有变时的支援却是绰绰有余。
南沙连日晴空,州府众人前来送行时,王秦岳蹲在营地里,在苍白冰冷的日光下做着战前最后一次的查验军备,检查战马,随后他套上绒衣,披上锁子甲,将磨得雪亮的长剑送入腰间鞘。
太仓跟在李意乾身边,这些时日她都跟在这位半仙身边,每日为他熬煮汤药并跑腿送去后,顺带便坐在屋内跟着他念书识字,半仙虽脾性不好,却广博知远,太仓喜欢听他讲书,更喜欢他木匣中的几颗玲珑骰子。
峡风在一旁看着,觉得这小孩性子沉默甚是稀奇,便拿了块糖想逗她玩,但太仓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王秦岳身上,小声念着什么。
“嗯?”峡风见她不理会自己,便将油纸拨开了将糖塞进嘴里,俯下身去听她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时辰。”太仓终于将目光放在峡风身上,抬眼说:“其中岳叔用了半个时辰磨刀,在他脚边的那块石头上,一共四百三十二下,随后扣上六道锁扣,挂上两对钩眼,绑系了一十三条绳结,抬手用匕首修剪眉毛九次。”
太仓一向喜欢数数,尤其喜欢观察人的行为动作。峡风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将糖笑得吐出来。
王秦岳倒少见的没同她计较,只是转眸道:“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可是南府军的第一战,我不能给叶大人丢面儿。”
峡风懒散地摆了摆手,“我又没说什么。”
王秦岳的手在铁甲的锁扣上顿了顿,道:“自然,这第一战,我希望你能暂代两位副将的位置。”
“啊?我啊?”峡风瞪大了眼,指着自己,“二当家,我对于打仗可是一无所知。”
战场总是一片混乱,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峡风不喜欢那里。
“这不是什么必要的。”王秦岳摇了摇头,说:“我替你守住眼前,你替我看好后背,像从前在千子坡一样。”
“对,一人一半,”太仓比划着说:“组成一整个。”
第150章 陈词“搭弓。”
长刀出鞘,刀身发出一声嗡鸣。张世景抽出长刀,朗声道:“大周的将士们!”
兔羊坐在队末,轻嗤一声。战前需要的是厉兵秣马,整军经武,而不是这样滔滔不绝的无用陈词。在他眼中,战前陈词一向是给那些错失良机的队伍讲的,毕竟他们多半要准备撤退,这些话不过是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叫他们自愿牺牲,以此为主将的撤退作掩护。
毕竟是输是赢只靠天时地利人和,人到底是多么无望,才愿意去相信几个轻飘飘唾沫星子就能改变一切。
他坐在最后擦着夹棍,并没有抬头。
“今逆贼叶氏猖獗,夺我大周疆土,掠我大周百姓!今日出兵,誓讨叶贼,匡扶社稷,此乃大义之举!你们跟随我多年,我知晓各位皆是英勇之士,大周之栋梁,百姓之倚靠,见此惨状岂能坐视不理,任那叶贼嚣张?”张世景嘴角挂着笑,翻身上马,将长刀高举过头顶,“如今国难,兵旗所指,所向披靡,我与诸位共在!”
不可否认,张世景嘴上的确有几分功夫。
他身高七尺有余,宽肩厚背,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银盔寒甲,片片凌冽。腰间束以玉带,足蹬战靴,靴底铁钉隐现。他是张枫长子,外姓郡公。长空下,张世景高举的刀尖闪着利光,自有一番英姿勃发之态。
兔羊抬眼,见正前是身披重甲的重步兵,左手秉着梯形盾,其面涂漆,上绘龙虎花纹,右手则持以密如森林的环首利刃;队伍左右两翼是身背箭篓,臂挂长弓的轻步兵。而等他侧过身,瞧见蹄踏而来的骑兵,眉梢又是一挑。
武卫营,张枫三年前进京时率领的亲兵,也是张世景此行带领的备患之策。他们身披金甲,腰悬横刀,脚蹬的乌皮靴更显油亮。
兔羊退了两步,给他们让出位置来,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
武卫营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身经百战,跟着张枫拼杀出来的军队,如今里头的人各各都有好出身,各各都急于奔赴战场,好以军功来换取家族在朝堂上的权势。
兔羊并不是厌恶这样的人,而是厌恶任何一个不尊重战场的士兵。并且他深刻明白,眼前这群人打扮的越是光鲜,高坐马背上的神情越是奕奕,待会儿在战场中跑的便越快。
反而是前头那些身披或重或轻盔甲的灰扑扑步兵们要真正留下,不仅仅是要在战场冲锋陷阵,还要留心伺候着他们身后这群废物主子。
简直可笑。
与此同时,张世景高昂的嗓音再次响起,“今日之战,非生即死,但吾等为大周而战,为天下百姓而战,青史留名,死得其所!”
热烈的附和声从队列中层层荡出,兔羊收起夹棍,侧头看向远处的山林。凭借几句话就鼓胀的士气,又能坚持多久。
“你们握着自己的前路,握着大周的前路!”
错了吧?兔羊撇撇嘴,这些人的前路甚至性命都握在张氏手中,从没有一刻属于过自己。而如今战机大好,张世景却放任它从自己手上溜走,同样溜去的,也有他们的性命与前程。
时机啊时机。
兔羊摇了摇头。
“为了阆京!”
不如说是为了权势。
“为了百姓!”
其实只是为了自己。
“扫清寰宇,誓死不退。”张世景猛地一拉马缰,战马喷着气,跑出两步,他站在马蹬上,朗声道:“此战必胜!”
军阵因此高声呐喊。兔羊身处其间,甚至有武卫营的人伸手搂了搂他的肩膀,这是从前大周人,特别是阆京世家中人,从未对他这个南夷释放过的善意。
兔羊心头惊讶,却并不在乎。
这份热烈的气氛一直到往南行军时还未消退,张世景走在队伍正中,东南西北都有重兵保护,他拉了拉缰绳,让马蹄放缓,向着落后几步的兔羊问:“如何?”
“什么?”兔羊抬头。
张世景并不在乎他的走神,只是笑道:“战前陈词。”
他向来这样,自说自话,而兔羊也时常心不在焉,他们早已彼此习惯。
“振奋人心。”兔羊想了想,违心道:“十分动人。”
“这就对了。”张世景同他并肩而立,说:“我瞧见你同武卫营的人相处的不错。”
如若是指他们纡尊降贵的碰了碰他的肩膀,实在是大可不必。他们大漠从不将这个叫做相处的不错。
兔羊笑了笑,只是指着张世景臂缚的叶片道:“您这料子不错。”
“熟狗皮的。”张世景抬了臂,笑着说:“父亲专门去铺子里给我挑的……很不错吧?”
“是不错。”兔羊点了点头,却暗暗腹诽:的确不错,不熟悉的人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将军。实则……
他挑了眉,没再继续想下去。
*
丛伏在草野中匍匐了半个时辰,秋风卷着黄叶打在她身边,发出轻微的破碎声响。除却双眼,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几乎让袁华以为她是个木头人。
“你这功夫厉害啊,怎么练的?”袁华忍了半个时辰,终于按捺不住搭话道:“我也想学学,我这个年纪还能练成吗?”
没人回话,袁华却并不尴尬,他本就是个嘴闲不下来的,又低声问:“这一支南府军都是你亲自带的?他们……”
今日风大,碎叶渣子直超人脸上砸,丛伏就趴在这风中仔细扑捉着不同寻常的动静,忽然,她猛地压下身去,眼中直直盯着原野某处,哑声道:“来了。”
袁华当即闭上嘴,连带着声音也放轻了。远处低地尘土飞扬,越过那些扬起的飞沙,他瞧见阆京的正规军不断从山丘涌下。
“神了。”他悄声喃喃,“这都听得见。”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会开始渡河。”丛伏压低了声音,“秋日涨水,就算是从下游淌也够吃力。”
袁华点了头,“也就是说,他们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丛伏点着头,仔细观察着山坡与士兵,企图找出一丝破绽,可阆京正规军从第一波露头开始,便如秋日过境的蝗虫,一层一层地侵占住山野,密密麻麻,瞧得丛伏汗毛直立。
他们人太多了,在这样悬殊的人数压制下,他们就算能找出什么破绽,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想到这,她终于动了动发僵的身体,吐出一口气道:“他们人数太多……但只要开始渡河,我们唯一的优势就在那个时候。”
袁华心领神会,“地势。”
他立刻爬起身,拍掉身上的碎叶残渣,说:“我去部署弓手。”
“拖住他们的目光。”丛伏紧紧盯着远处,低声道:“我带人从上
游摸过去,如果可能的话……断掉他们的后翼,将他们前后分割。”
袁华点了头,同她碰了拳,轻声说:“尽力而为。”
丛伏揉捏着有些僵硬的肌肉,勉强勾出一个笑,“这是自然。”
小苍潭战场太大,需要拦防他们混入南府军后背的地方太多,而自己人手又少,这就显得他们能做的事情十分明显。
“趁着阆京正规军渡河时派长弓手远方位拦截,当正规军第一波人登岸时下令步兵上前。”山丘后,王秦岳抱臂望着远处浅滩被挤得密密麻麻的河岸,道:“骑兵随我候在原地,当正面战场出现劣势时出动。”
“看来这战张枫势必要拿下。”峡风裹着黑甲,盯着正规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金甲道:“他们带了武卫营的人来。”
王秦岳慢慢抿住嘴角,他眯着眼睛看向对岸金灿灿的士兵。那些都是敌人,虽然他跟他们无仇无怨,但战场不是能计较这些的地方。“如果丛伏能摸进去……”
“她可以。”峡风说。
闻言,王秦岳倒有些意外地回过头,“你很相信她?”
“当然。”峡风想起她猫儿似的轻巧步伐,笑了笑,说:“我喜欢她。”
王秦岳瞧她一眼,耸肩道:“真是难得。”-
长谷举着远火镜观察着河对岸的情形。宽大的正规军旗迎风扬着,周边簇拥着无数士兵,步兵和骑兵。
“是龙吗?”长谷喃喃两声,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道:“咦,又像是老虎。”
“什么?”叶帘堂绑着臂缚问。
“他们盾上的花纹,很漂亮。”长谷说。
正规军的前锋已经快要踏入波光粼粼的小苍潭了,他们在浅滩慢慢铺陈开队形,将远处的黑土山道遮了个严实。叶帘堂站在对岸,几乎都感受到他们踏步时大地隐约的震颤。
战鼓打响,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不断回荡。
“的确很漂亮。”她压下银盔,沉声吩咐道:“搭弓。”
一声令下,周边黑压压的南府军终于越过山脊,在河岸远处的山道上排成一长排,搭好箭支。
长谷将远火镜从对岸的山道移开,望向小苍潭的浅滩。
正规军前排已经涉入小苍潭,铁甲浸在冰冷的河水之中,瞧见对岸成排的弓箭手却来不及转身了。身后的士兵正源源不断地下入水中,将他们回撤的路堵了个严实。
长谷瞧见他们的神色,只觉得自己也被及膝的冷水包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第151章 飞扬她胆大包天,愿意把命往刀尖上抹……
小苍潭下游水流缓慢,河水轻寒,映着日光粼粼。
兔羊瞧见对岸军旗一变,刹那间,百根弓弦一齐嗡鸣,对岸成排的弓手露出身影,黑压压连成一排,矢雨倾盆,箭矢如飞蝗般遮天蔽日地腾起,再坠落进淌水渡河的正规军中。
兔羊仰头灌了口酒,看到正在渡河的正规军阵型骚动,原本凝聚在一起的金甲隐隐有溃散开来的趋势。有人不再敢往前渡,转身想往后逃,却被后方想快速登岸的士兵搡倒,跌进冰冷的河水中,接着有人的身影覆盖住那人先前所处的位置,紧接着水面冒出几串泡沫,被推倒那人再没从水里挣脱出来。
箭矢如黑雨一般密集浇下,破风之声不绝于耳。没人愿意冒着这样锋利的黑雨继续向前,尤其是在身边同伴不断倒下的情形之中。
不过是一丝风,一个跨步,便能决定这支从天而降的这支箭矢将要落在你的身侧、臂膀或是颈上。其中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下场就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