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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人质他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山下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接近山脚,而后远去。伴随着模糊的叫喊声,叶帘堂听不太清,但能辨出声音里的恐惧。她从狭窄的山道向下望,只见下方有许多快速移动的小点,那是纵马进城的骑兵。

叶帘堂收回目光,看来程子奉已经拿下了城墙,军队即将开始对朱州城进行细节,而有名有姓的那几位将领一定正相互比拼着往城中奔,以此争夺暝王项上的那顶“头等功”。

山野前方有脚步踏碎叶子的声响,叶帘堂抬眼,见长谷正正站在道观外的古树下。他已经披着不知从哪里扒下来的阆京军队的坏甲,脚边还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姑娘!”看见几人,他急忙招手,又指着地上的布袋低声道:“这是我从城墙附近偷来的阆京盔甲,几

位快些换上吧。”

布袋被他扒来开,锁子甲闪着晦涩的光。

王秦岳拎出一套护肩,上头还湿湿哒哒的粘腻血迹,他捏着鼻子道:“……你从哪拿来的?”

“当然是死人身上。”长谷奇怪地看他一眼,“还能是哪。”

叶帘堂抓着靴子便一脚蹬了进去,道:“别挑剔了,这活儿你能干吗?”

“……能,当然能。”王秦岳慢慢松开捂着鼻子的手,不情不愿地扣上胸甲,表情十分嫌恶,“还怪冷的。”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丛伏呼出一口气,问:“已经叫人将他们往这里引了吗?”

长谷点了点头,侧眸看一眼磨磨蹭蹭穿军靴的王秦岳,催促道:“所以,你能快些吗?他们就快要来了。”

王秦岳撇了撇嘴,闭着眼将靴子绑好,“别催,要参赴聚会,可得先整饬仪容。”他睁开眼,见周围人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于是补充,“……书里讲的。”-

月光从重云之中漏下,映得山影幽幽,林木幢幢,静谧又深远,没有飘进一丝战火的阴霾。

他们计划在阆京军到来时装作友军,明面上绑住暝王,再寻着合适的时机机抹掉张氏门下那几条走狗的脖子。

夜风习习,风暴来临之前总是最为宁静,叶帘堂靠在道观的廊下,觉得只有当天地都陷入火海时,才能感受到某刻的美好。

暝王手底下的八个将领都护在他身边,这几人早年间跟着暝王出生入死,至死都不会背叛。想到这,王秦岳手中的千里行不慎削断了一根树枝,立刻遭到其中一人的白眼。

“把你那把破剑收起来。”那人说:“安静一些。”

“不是破剑。”王秦岳低声辩解,“它叫千里行。”

“闭嘴。”那人又瞪他一眼。

王秦岳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并不想在合作时与人生了嫌隙,旁人的信任对他来说十分宝贵。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暝王再次叹气,这些天他脸上的皱纹都深了许多。

他从前傲慢自负,而惩罚终于到来,将自己作为人质这样危险的计划,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生了歪心思,他就会失去一切。

他不敢赌,却又不得不赌。毕竟眼下他能相信的只有眼前这几人。

“为什么会……”

“嘘——”丛伏猛地俯下身,风中传来微弱的马蹄声,“他们上山了。”

马蹄声愈来愈近,暝王闭了嘴,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这计划确实如他所说,太险了。计划中只要出现一点纰漏就容易全军覆没。

他咽了口水,回过身,看见丛伏如猫一般伏在灌木种,面上没什么表情,王秦岳则抱着剑靠在廊柱下,心思似是全然不在这事上面,眉眼耷拉着,不怎么高兴的模样。而叶帘堂缓慢移动着位置,以能第一眼观察到来人的动向。她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剑柄,眸光甚至在微微发亮。

暝王呼出一口气,聚宝台这姑娘的策略便是将自己置身于棋局之中,而她手下的人还忠诚至极,像是群不要命的疯子。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丛伏侧眸挑眉问:“怎么了?”

他赶忙摇了摇头,错开目光低声说:“没什么”

不过为反叛军队出谋划策这种事,大概也只有疯子敢做。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下意识想摸腰侧的刀柄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手无寸铁的人质,只好将胳膊垂下,跟着他们一起盯着漆黑的山路。

马蹄踏碎他们提早布置在山脚的枯叶,提醒着他们骑兵已经近了,风中甚至传来几人纵马的轻微哨声。

叶帘堂握紧了剑柄,将身子压得更低,双眼紧盯前方狭窄的山路,这是通往导管的唯一一条路。

接着,他们似是奔到道观门外,有人下了马,整了整腰带,发出铁甲细微碰撞的脆响,接着是佩刀出鞘的摩擦声,轻脚往道观里探。

他转过弯角,目光在他们这些披着阆京甲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有些迟疑道:“你们……”

“将军!”王秦岳猛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这老贼藏在观里,我们找了许久才找到!”

将军皱了眉,路上确实有人禀过有兵在山上找到了暝王的踪迹,于是他将刀塞回鞘,因着旁人比他先找到这人而有些不快,问:“叛贼首领,就是他?”

“就是他!”王秦岳热切地点了点头。

他话音刚落,道观种便有更多士兵涌入,个个都披甲佩剑,气势十足。走在最前面人的硬靴磕在道观的青石板上,发出“嘎达”的声响。

程子奉。

叶帘堂隐在甲胄下的眼睛敏锐地盯住了他。

张氏的人。

她的右手有些灼热。

“程将军,”第一个进来那人回首,挑衅笑道:“慢了一步啊。”

“慢?”程子奉哼道:“人头还在,怎么都不算慢。”说罢,他身后带出一众士兵,个个身着重甲佩刀。叶帘堂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忍住摸剑的冲动。

程子奉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暝王,挑眉道:“唔……就是你?”

暝王没有回答,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虽说早有耳闻,不过亲眼看到才觉得……”程子奉嗤笑一声,道:“还真是矮小啊。”

叶帘堂用力摁住暝王想要冲上前的动作,手指微微用力,提醒他控制情绪,而自己藏在甲胄后的眼睛则隐秘地扫视着观中的每一个人,判断着计划成功的可能性。

阆京的士兵们几乎都觉得胜券在握,此刻队形松散,人并不算多,几人在私语,几人在窃笑,剩下的都在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夜色中的道观。

朱州城陷落的过于迅速,他们此刻都松了警惕,觉得稳操胜算。

“好了,你们两个,将人带过来。”程子奉开口,指着扣押着暝王的叶帘堂和暝王手下的一个土匪,随后向着身后那身材宽阔的人吩咐道:“兔羊,你接手,去把这矮子送到车上去。”

这便是时机。叶帘堂为了不暴露身份将右手的钢针紧急拆卸了下来,此刻有些抖,只能将右手藏在暝王衣袖的褶皱里,左手握紧剑柄,迈步上前。

“程子奉!分明是我先找到他的!”军官不满开口,“你要同我抢功劳?”

“但你听命于我,功劳只能是我的,明白了吗?”程子奉冷声打断他,嗤道:“真是蠢啊,以为自己家中有几个人跟在小皇帝跟前便能对着我大呼小叫?”

“你竟敢……”

话没说完,程子奉便直直一拳抡在那人脸上。军官被打得偏过脸去,不可置信道:“我乃亲封参军,不比你差!你,你不仅侮谤陛下,还,还敢打我?!”

“那又如何?”程子奉哈哈一笑,“打得就是你。这天下到底姓什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看不明白吗?”

军官口中溢出一丝腥气,他含着口腔被牙齿磕碰出来的血,忍者怒气,却没再开口。

见状,程子奉嗤笑一声,“行了,那矮子没什么好抓的,他跑不了。你,”程子奉回过头,指着向叶帘堂道:“你们几个将这蠢货捉住,我倒要看看——”

太近了,两人距离不过两跨,叶帘堂不能回避他的目光。

果然,他止了话头,有些迷惑地皱起眉,“你……”

没等他反应,叶帘堂当即松开暝王,猛地抽出崩玉,冷光闪烁,向程子奉胸口直直刺去。

程子奉这头还没来得及抽出刀,千钧一发之际,方才同他争论的军官下意识上前来替他挡了叶帘堂这一剑,金属相撞,发出刺耳的刮擦之声。

崩玉剑锋走歪,刃尖只来得及在程子奉猛偏过去的颊侧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他嘴中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立刻抽出腰侧长刀。

变故发生的如此突然,道观内的其余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其中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向暝王的方向,“什么——”接着就被丛伏从身后无声无息地带落了头。

押着暝王的另一土匪趁机砍断了缚着暝王的绑绳,往他手里塞了把刀,便向着其余人冲

杀过去。

暝王握着刀柄,熟悉的感触令他心安,从前瞻前顾后不敢迈出的一步,如今看起来十分简单。

眼下他要做的,不过是趁对方没反应过来,尽可能多杀几个,以平衡人数差距。

他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道观内陷入混战。

第122章 难得“鸟叼虫蚁,狼食羔羊。”……

“拔刀!”程子奉蹭掉颊侧的血珠,大喊道:“诛尽逆贼!”

话音刚落,两名士兵便大叫着冲向叶帘堂,她撤步叫两人扑了个空,随后她转着手腕将崩玉薄细的剑刃送进士兵颈间甲胄的缝隙,那士兵便像被抽了骨头般倒下。她抽出剑,堪堪架住另一名士兵的刀。

崩玉太轻,这一下差点被震托了手,她后退两步到了殿阁之内,那士兵便大吼一声,跨步向前将刀尖对准了她。可还没等刀尖刺下,他的身子忽地朝一边侧翻倒下,露出丛伏沾血的面容。

丛伏匆匆向她点了头,随后按着短刀便又隐进道观院内的混乱之中。

“看来有人猜得不错。”程子奉沉着目光看向她,“你还活着。”

闻言,叶帘堂将崩玉横在身前,笑道:“看来我做事还是不够谨慎。”

“实话说,我一直很佩服你。”程子奉说着,踢开地上蠕动的受伤士兵,一脚跨进叶帘堂所在的殿阁,手腕缓慢地转动着刀刃的角度,“叶大人,你是如何教唆这些人反叛阆京,转而为你而战的?”

叶帘堂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语气却十分轻松,“自然是拖你家主人的福,没有他施压,暝王不一定会为我所用。”

“哦!”程子奉恍然,“是你杀了二公子。”

叶帘堂将崩玉握得紧了些,“现下才反应过来,为时过晚了吧,程将军?”

“晚?”程子奉冷笑两声,殿阁外兵器的撞击与人声喊叫不绝于耳,而殿阁内却只有他们两个,他轻轻压低身子,这是前冲的准备,“我很久没使刀了,刀子有些钝,我会尽量将你一击毙命,好叫你少些痛苦。”

叶帘堂已然闪身至他身侧,猛然出手。

“废话太多了。”她说。

程子奉侧身躲过,用刀抵开她的攻势,哈哈笑道:“给你点盼头,嗯?”

叶帘堂不等他说完,崩玉便已飞快地刺出第二击。

薄刃与重刀狠狠相撞,程子奉早已看出她的缺点在于力气,于是便发狠地将刀刃往下压,可却总是与崩玉堪堪擦过。

叶帘堂挽了个剑花,笑道:“再来?”

程子奉没开口,抽刀猛地冲击,快如闪电。却被她手中那飘忽游走的剑尖躲开一次、两次、第三次时自己还因着惯性撞倒了阁内的桌案。

他急忙一个翻身调整姿势,重新调整着呼吸。这一套交手下来,他总有种陷入深水之感,任凭他抽刀的速度如何快,气力如何大,却好像都砍在了水中,被软绵绵地化解了开来。

“有失准头啊,程将军?”叶帘堂揶揄道。

程子奉吐出一口粗气,他从前便听过她一柄刀砍绝了藏身于山谷的北蛮军,当初他只觉得过于夸大其词,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于是他大吼一声,突然发难,佯下实上地攻来。叶帘堂往后一躲,于是他的攻势更加猛烈,逼得她从殿阁一端避到另一端,不得不抽剑抵挡。

程子奉手中的虎鸣刀狠狠砸下,崩玉一声嗡鸣,让叶帘堂身形一晃,趔趄几步才险险躲开。

“挠痒痒。”程子奉哼道:“你除了躲还会什么?”

叶帘堂直直将面上的甲胄摘下砸向他面门。王秦岳所教的剑法本就游走轻盈,计划中用来隐藏身份的甲胄如今对她来说已经没有用处,只会徒增负担。于是她沉着程子奉躲开的片刻一脚蹬掉军靴,脱掉轻甲。

自然,统统都向程子奉砸去。

“……卑鄙。”程子奉明显没料到这一出,此时有些狼狈地躲开,骂道:“混账,你也就会这些小花招!”

他说得没错,如今的形势虽然看起来是程子奉处于下风,可叶帘堂却已经快要图穷匕见。真一对一比拼刀法剑式她定然比不过程子奉,更何况如今她的轻剑走势已被程子奉看透,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她趁机拉开与程子奉的距离,一边同他兜圈,一边想着破局办法。

程子奉看出她的躲避,跨步上前用刀封住她的路线,嗤笑道:“没别得招了,叶侍读?”

“闭上嘴。”剑尖荡开,叶帘堂阻止他继续向前的步子,后撤两步,谨慎地盯着他的动作。

“负隅顽抗。”程子奉摇摇头,长刀猛地刺出,戳进观音的莲座中,石屑横飞,离叶帘堂只差分毫。

“声东击西、恫疑虚吓、诱敌深入……你脑子里的计策不是多得很嘛,叶侍读?”程子奉从石头座中拔出刀,没给她喘息的机会,再次发难,“你不是很有能耐么,还要和张氏争夺天下,嗯?”

叶帘堂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他们打得越久,他便对她的手段愈加清楚了解,她制胜的机会也越来越小。

“杀了二公子,”程子奉挺刀突刺,“逼迫阆京与岭原翻脸,点燃战火……呵呵,从前有幸听过叶大人在先帝跟前提出爱民新政,还以为是个多有仁爱之心的人物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你们逼我的。”叶帘堂勉力抵挡着他的攻势,大气都没喘一口,“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们逼的?”程子奉笑了两声,“所以朱州那场大火也是我们逼你放的?逼你活生生烧死了那么多人?”

叶帘堂手掌发酸,她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剑柄,只是冷着声重复:“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们逼的?真是一个推诿责任的好借口。”程子奉嗤之以鼻,“叶侍读,鸟叼虫蚁,狼食羔羊。说白了,弱肉强食便是天地规则。”

语罢,他长刀猛地前刺,叶帘堂只得咬牙抵挡。

然而武器每次的相撞都会带起她身上的旧伤一阵刺痛,而痛楚带来滞缓,她的左手已经不够起初那样敏捷,希望正从她眼前一点一点消散,而她对此心知肚明。

“叶侍读,三年前你糟了暗算,心有不甘,这我能理解。可如今教唆反叛,点燃战火,却还是要败在我的刀下。”程子奉笑着,手上的攻势却不停,“不如面对现实,你纵然本事滔天,可要同张氏抢,就势必得输。”

“张氏?”叶帘堂明知不该,却还是被激怒了,她毫无章法地发起反攻,“凭什么?凭什么是你们?你们手上沾的人命数的清么?不过是一群靠着阆京腐尸堆为食养肥自己的蝇虫败类!”

她手上又刺出几剑,旧伤更痛了。

程子奉却挥刀荡开她的攻势,剑身震颤着传至伤痕累累的身体,叶帘堂痛得一个激灵,再也握不住轻剑,崩玉脱手而出,被上前的程子奉一脚踢开。

她身上实在太痛,抖个不行。叶帘堂用伤手捂住左臂,喘着粗气看向程子奉。

“叶大人,您所行之策,多么冠冕堂皇,可说白了,不过是用一场战争取代了另一场战争,用一种死亡换取了另一场死亡。”程子奉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发抖的手臂,惋惜地叹了一声,“实话说,我很欣赏你,不过……闹剧也该结束了。”

她颊边的乌发被冷汗打湿,忽而笑了。

程子奉看清他的笑容,登时汗毛直立,有什么锐器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狠狠钉入观音相之中,带落无数碎屑。

叶帘堂侧身避开,程子奉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她了,只是猛地回身,看向身后,“谁?!”

殿阁外一片漆黑,混战还在继续,他心中发慌,吼道:“是谁?!”话音未落,便又听弓弦拨动。

“铮”。

他猛地侧开身去,羽箭再次扎入观音莲座之中,力道极大,扬起大片粉尘。几番之后,弓弦渐息,程子奉吐出一口气,转向叶帘堂,笑道:“呵呵,看来你的同伴准头不怎么样啊。”

叶帘堂只是紧紧盯着他,嘴角的笑意却未曾收起。

“你笑什么?”程子奉被她这番笑意牵动了怒火,一把掐住她的颈脖,吼道:“你就要死了,被你最瞧不上的的张氏门生杀死。”

有细小的碎裂声在空气中传播,但程子奉已然顾不上那些,只是狠狠掐着叶帘堂的脖子,问:“你甘心吗?”

“谨慎一些。”叶帘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谨慎……哈哈,是啊,确实要谨慎,”程子奉提起长刀,“这便是你的遗言了么?”

叶帘堂嘴角的笑容却愈来愈大,她轻声道:“不,程将军,我是说你。”

“什……”

“谨慎一些吧。”叶帘堂忽地挣开,用尽力气将他向后狠狠一踹。

程子奉没料到这出,毫无防备地狠狠跌靠在石像下,粉尘眯眼,他吼道:“你敢——”

一声巨响,经年的石像观音莲座终于不堪重负,从顶部的莲瓣处断裂开来,巨大的慈悲人像迅速向前栽倒。

程子奉猛地回头,只见端庄而慈悲神像从他头顶压下,如同天神下凡,手持净瓶,净瓶中的甘露便是那纷纷扬扬的尘石碎屑。

甘露落于尘寰,救苦救难,普渡众生。

巨大的石像砸在程子奉身上。不过两道刀伤,六根羽箭,就绝了他的后路。

叶帘堂身上的旧伤火烧般痛,她跌坐在地,喘着粗气,不慎被不断坍塌乱飞的石片擦痛。

石像轰塌,砸断殿阁的木柱,殿阁也摇摇欲坠。

程子奉的吸气声如同水中游鱼吐出泡沫,是被沉重的石像紧紧压在殿阁之内,露出的一条腿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动了。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实在太累,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夜风裹拥来,在巨石压下之前,鼻尖刮过一阵清冽又沉静的烟水气息。

在这个人心飘摇,山河沮丧的时局下,难得有人愿意将她从倾倒的颓势下救出。

难得。

第123章 铁链英雄还是叛徒,只取决于你站在哪……

石像四分五裂,掀起大团大团的白色烟云,只剩下莲花座的底部还保留在原位。

这尊姿容端丽,慈悲满怀的观音像倒塌下去时并未粉碎,她眉眼纤细,仍慈爱地俯视着被净瓶压在身下的程子奉。

团云散去,道观内外悄无声息。

“真是走运,死在慈航真人身下……啧啧,是意外么?”王秦岳探头去看,又瞟见一旁的李意卿,撇嘴道:“看来不是。”

将领既殁,大局已定。

有士兵躲在观内庭院的假山后,向往出偷偷溜走,没走两步,看见堵在门口的长谷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暝王挥刀将那人砍翻,一声嘶嚎,四下静了下去。

暝王轻微地皱了眉,看着满院尸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赢了?”

闻声,跟了他多年的土匪回过身,向他露出一个笑来,声音微微颤抖,“瞑君,我们打赢了!打赢了阆京正规军,赢了!”

“……结束了,我们守住了朱州。”

暝王将砍刀收回身侧,尽管内里已经一片狼藉,可身前古老的道观殿阁依然巍然矗立,只是高台上的莲座时不时落下碎石,那是之前李意卿长弓射穿的伤痕。

他转身,看向叶帘堂。她看起来已经站不太住了,此时稍稍靠着清也先生,身上的青袍上有血迹渗出,左手伤得很重,因此李意卿替她将崩玉握在手中。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说:“我承认,你是个很有决心的女人——至少在这场战役里是这样。从前我总觉得你咄咄逼人,眼高于顶,从不把我,把岭原放在眼里。自然,想必我怎么看你,对你而言也并不重要,这场是战争你赢了……我只是……”

叶帘堂眼皮很沉重,她用力眨了眨,抬眼去看暝王。

“我现下同你说这些,并非期望我们从此便能谈笑风生,”暝王咽了咽口水,语气似乎有些紧张,“你那时说得对,我是个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但眼下,我不想再这样了,也许我该踏出一步。”

暝王的身侧的匕首忽地被握住。这只手轻巧地从他身后伸出,并不是他自己的。

李意卿瞳孔皱缩。

“若是可以,我想同聚宝台继续……”

“——躲开!”

李意卿因一手揽着叶帘堂,不能抽身,只得将崩玉猛地挥起,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怎……”

匕首迅速从暝王的身侧出鞘,架在暝王的脖子上,宽阔的身形从他身后显现。那人用右臂勒住暝王的胸口,身子迅速贴向他的后背。

“你想同聚宝台做什么?”他笑着问他,顷刻间,刀尖扎破颈脖,红色溪流奔涌而出。

“我是个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那人重复着暝王的话,语气甚至算得上愉悦,“但眼下,我不想再这样了。”

暝王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喉中发出破碎的呼吸声,热血不断从他体内流出。

“也许我该踏出一步。”那人手上用力,几乎要将暝王提起来,手腕反转,浓稠的鲜血洒向殿阁的墙壁,划出一长道弧线。

变故发生得太快,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时候,暝王便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摇晃着倒下,而黑红的溪流继续从他身侧喷溅。

“但你没机会了。”那人笑着说。

李意卿撤步退后,将叶帘堂紧紧护在身后。

而那人却不紧不慢地抽回匕首,将刃尖搁在鼻下深深嗅了一口气,长呼出来,接着看向李意卿,咧开了嘴角。

“终于找到了,真是累死我。”他眸光发亮,“一个叶侍读,再加一个承平道的清也先生……啊,意外收获。”

李意卿眸光沉沉,冷声问:“你怎么上来的?”

“啊,是了。您在城里部署了大量兵力,我差点就被拖在山下了呢。”他了然地点了点头,“不怪您惊讶,那样的情况怕是只有我出的来,毕竟我是兔羊。”

暝王跪倒的身形下血迹不断扩散,一直浸住了他柔软无声的皂鞋,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两人,舔掉唇边深红的血渍,笑道:“岭原真是卧虎藏龙,看来今晚是有的忙了。”

话音刚落,道观门外涌进新一批士兵。兔羊将匕首扔开,嗤笑着甩出铁链夹棍,道:“幸好我没听这个蠢货的话……好了,现下一边死一个首领,公平了。”

*

兔羊不是大周人,他生在南沙以外,是大周人嘴里的南夷。但他所在的部落很早便被张枫一锅端,但张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他留了下来,带在身边,叫他兔羊,希望他温顺。

但事与愿违,他心性凶恶,旁人都说他是张枫养在身边的猎犬。

明昭二年,张枫所率的镇南军大败南夷,南夷族长输的灰头土脸,不得不丢下再无作战能力的伤病妇老,带着青年们继续向西迁移。

而张枫要他率军去处理这些剩下的问题

兔羊这辈子没提过什么要求,但那天他问张枫,能否放过那些无辜的部落民众。

张枫嘴角挂着莫测的笑,问他:“仁慈?”

“仁慈。”兔羊点头,将宽阔的身子深深伏下去,说:“求您。”

张枫哈哈大笑,说:“你自行决断便可。”

于是行兵的那日清晨,他久违地踏上大漠,看着沙砾飞扬,沙丘绵延,似蛟龙静卧。他行于黄沙之中,见其中生出少见的绿意长势喜人,心中腾起愉悦。

可镇南军凭什么听他的,他不过是张枫养在身边的宠物。那日他无助地看着骑兵踏进手无寸铁的南夷族群之中,无人幸免。

鹫鸟低空盘旋,蝇虫蜂拥而至。血迹斑斑的部族里,只剩一只皮包骨头的狗一瘸一拐地跟着他的马。兔羊垂眸看它,像是看见了他自己。

“这并非你的错。”那日张枫拍着他的肩膀,说:“时局就是如此,兔羊,我们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

张枫的安慰痛秃鹫的嘶哑的啼鸣混杂在一

处,兔羊分不清楚。

在镇南军里,士兵不允许哭,不允许失落,甚至不允许发怒,他心底涌上无力。

“你做得很好。”张喆笑,“我会为你准备庆功宴。”

没多少时日,流言便传开。说是他,这个从前的南夷安排了那场屠杀,是他率领镇南军踏入大漠部族。

从前的族人骂他是只剩下半只脑子的叛徒,向西而行的大漠部族大张旗鼓地声讨他的罪行,可在南沙,张喆在军营为他布置了庆功宴。

士兵们同他喝酒,张喆为他打了一套铁链夹棍,上面包裹着金玉,异常奢华。南沙民间甚至为他编了歌,将他传颂成身披重甲,战马高扬,一刀直穿南夷部族的投明英雄。

“兔羊,是胜利还是背叛,做英雄还是做蛮夷,名流千古还是遗臭万年,这其中没什么区别。”张喆告诉他,“它们只取决于你站在哪边。”

一切都已成事实。他要么痛苦地做大漠的叛徒,要么欢欢喜喜地做南沙弃暗投明的英雄。

他有的选么。

营中月色高悬,于是他俯下身,将张枫赠于他的铁链夹棍接下,像是拴在了自己的项上。他选了路,所以跟着张枫进京换帝,而今月色如旧,他要为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英雄除去一切障碍。

这就对了。英雄还是叛徒,不过都取决于他的选择。

兔羊早已不是被关在军营的那个兔羊,或者说,他终于被张枫放了出来,重新做回了自己。阆京不能无礼,不能随心所欲地出门,不能用铁链夹棍,不能……

那些教条礼数沉甸甸压在他的肩上,全是束缚,毫无价值,不像眼下。

月光洒在庭院中,将铁链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光晕,随后衣带翻飞,金属刮擦,他一棍扎进某人的盾牌中。

他举起铁棍,心中涌上无比的甘甜。

这才是对的。

铁棍砸中轻甲,金属弯折,轻甲下的身体摇摇晃晃,无助地踢蹬跌坐在假山下,不动了。接着兔羊深吸一口气,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缓慢下来,他追上一个又一个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庭院内尸体成堆,像是人间炼狱,而他乐在其中。

以前的战斗冲突总让他觉得疲惫,但现下不一样。他选了站边,有了目标,而这些便能使他越战越勇。

他感受到血液沸腾,点燃了皮肤,而他每次甩出铁棍,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直至他又哭又笑。

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与秃鹫的哑鸣混杂在一起。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是张枫的声音,如今却从他的嘴里发出,“能因敌而制胜者,不战则已,战无不胜。”

鲜血横流,武器的撞击声回荡在夜色下。

“……我不是叛徒。”兔羊抬起血淋淋的铁棍,指向廊下烟尘弥漫的白色影子,通红的双眼却在不住地流泪,他怒吼出声,声音疯狂而嘶哑,“我要做英雄,英雄!”

第124章 近军此夏好长。

不过这场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

阆京正规军的正面势力早已被部署在朱州城内的近军清剿干净,援兵追上山后很快便将兔羊带来的分支一网打尽。

在火药的炸裂与冲天的厮杀声中,朱州战役就此落幕。城内的阡陌街市,到处都是尸身黑血。初日照常衔着青山升起,苍松翠树在日光下的余露薄雾中,映如膏沐。

卯时三刻,近军开始清点守备,打扫战场。王秦岳去帮着近军搭了把手,一直忙到午时才从战场上下来,早就饿的前胸跟贴后背,此时也顾不上满身的血,蹲在小院的游廊下扒着饭菜,不成样子。

“一整天又是蹲守又是扮装又是杀人的。”王秦岳往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要开口抱怨,“累死老子喽!”

“还得多亏主子聪明。”丛伏不慎被火药波及,眼下受了些伤,此时刚用草药敷过,还是有些发痒,“否则恐怕要死更多人。”

说到死人,气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两人心照不宣地向正堂那边望去。

正堂垂了竹帘,屋内显得有些昏暗。

许元疏替叶帘堂重新缚了钢针,恼火的眼神快要将她瞪出一个洞,“有人旧伤好了,便赶紧将新伤添上,生怕浪费了我这个大夫?”

叶帘堂没敢吭声,只是躲开目光看向榻上的人,眸光一黯。

暝王被裹在席中。他被匕首割断了喉管,当场便断了气,只是夜里情况危急,几人为了不动摇军心,对外放出消息称是暝王重伤昏迷。

李意卿新端来的汤药放在叶帘堂手边,在暝王所在的床榻前停了脚步,轻手将裹着尸体的凉席解开。

血迹凝固在他的颈脖与颊边,李意卿稍稍后退了一步,不忍再看。

“一刀封喉,当场毙命。”一直跟在暝王身边的土匪哑着声道:“我跟着瞑君五年多了,知道他这人最怕痛……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过程迅速,没遭什么大罪。”

叶帘堂垂头被钢针缠裹住的右手,轻声道:“……对不住,都是我的错。”

闻声,屋内几人一齐看向她。

“是我决策失误。”叶帘堂吐出一口气,“我不应该……”

“不,姑娘,这和您有什么干系?”土匪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摇了摇头,“您不可能洞察全局,这件事怎么能怪到您的头上。”

“我分明能够再细致一些。”叶帘堂不敢抬头,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若我能再仔细一些,也许就能觉察躲过部署的军队……怪我太没用,清也先生若不是护着我,他是能救下瞑君的……若……”

土匪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忽而俯身半跪下去,温柔地托起她扭曲的右手,说:“叶……大人?”

叶帘堂抬眼。

“那人是个老手了,一刀收命,大人,谁都救不下瞑君。”他轻声说:“我从前在岭原便对您那清地查人的新政有所耳闻,您有拿云心事,不该在此自怨自艾。”

“可我什么都没做成。”叶帘堂说:“从我来到大周,来到这……我一事无成,反而害死了许多人。”

“一事无成?谁说的?”

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不提从前,就如今,您已经帮我们守住了朱州城。”他回头看向窗外,街巷里穿出近军的声音,城内的血腥气还未散去,“我绝没想到一个女子能帮我们转败为胜,姑娘。”他笑了,“就像我从没想过从前那要清地查人的天子近臣,竟然是个女子。”

“可……”

“叶大人,眼下阆京军被剿,您的身份迟早要暴露,张枫不会善罢甘休。战后的麻烦事实在太多了。”土匪神情恳切,“瞑君已然至此,您得立刻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良久,叶帘堂点了头。

“阆京行军失利,此事危及天子威严,这事绝不会轻易罢休。朱州城沦陷已成必然。”土匪吐出一口气,缓声道:“阆京再要遣兵,势必会更加凶猛。近军的弟兄们若是同我一起再留守朱州,都难逃一死。”

叶帘堂似是听出他话外之音,猛地抬眼

看他。

“近军留下是死,不如尽数转投于您的麾下,助您大业。只求,”土匪深深扣下身去,“只求叶大人愿给他们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我不能,”叶帘堂摇头,“你们都是瞑君手下的人,我……”

“这就是瞑君的意思。”土匪的声音自下传来,“瞑君死前已经说过,他要再踏出一步,同聚宝台继续合作……从此,便为一体。”

暝王身边最为亲近的土匪将领将他未尽之言补全,替他完成了死前的心愿。

“这便是他所愿。”

叶帘堂摇头,“可没了军队,你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转降,”土匪说:“我会将朱州城门打开。”

“可……”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张枫即便再恼怒,也终究不会主动对百姓动手。”李意卿转过目光,轻声道。

“先生说得不错。”土匪说:“您带着近军走,这是唯一两全的法子。”

“但您呢?”叶帘堂皱眉,“张枫会放过百姓,可绝不会放过您,我不能……”

“我自小在朱州长大,城在我在,必与城池共存亡。”土匪抬起头,眸光闪动:“大人不必担心,到了那时,我自以血荐轩辕。”

叶帘堂张了张嘴,但什么也说不出。

他说得对,阆京一次失利,但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近军也元气大伤,留守城郭迎战就是在做无用功。可若是朱州开门投降,张枫再想报仇也不得不收手,毕竟城内百姓是无辜的。这些年朝廷在各州大肆敛财本就激起了民怒,这时即便再不愿意,装也得装出爱民的模样来。

他说得对,所以叶帘堂无从反驳。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半晌,叶帘堂说:“我知晓了。”

土匪起了身,点头道:“我这便去为大人做安排,您这些天先养伤……”

“不。”叶帘堂摇了摇头,“我今夜便走。”

“可您的伤……”

“张枫很快便会知晓我还活着,”叶帘堂眸光沉沉,“我得在他反应过来前先行离开。”

“是。”土匪说:“我会为您安排车马。”

“……劳烦您。”

待土匪撩帘出去,屋内一片沉寂。

李意卿叹息一声,净了手,端起药碗递给叶帘堂,说:“要凉了。”

叶帘堂伸手接过,罕见地没有抱怨喝了起来。

竹帘又被撩起,王秦岳头探了近来,道:“额,无意打扰,但我方才瞧见那土匪头子出去了。是你们谈完事了?我们接下来……”

叶帘堂喝完汤药,用手帕沾了沾嘴角,说:“有一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王秦岳看着叶帘堂的脸色,有些怀疑道:“可你眼下说这话像是在说‘我们陷入了死局’。”

“是么。”叶帘堂抬眼,苍白的面上没什么表情,“那我该怎么说?”

“也许……笑一下?”王秦岳用手指杵了杵嘴角,勾出一个夸张的笑脸来,“毕竟这是件值得欣喜的事。”

欣喜?

叶帘堂只觉得身心疲累,没什么力气去欣喜。她甚至不知道此事该不该欣喜。

见状,李意卿从袖中摸出颗石蜜,剥开外纸,喂进她嘴里。

叶帘堂含着糖块,抬手握住他的即将收回的手腕,说:“我……”

“我明白。”李意卿轻轻反握住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多数人下棋都死于贪心。”

叶帘堂眸色闪了闪,“可我……”

“有些棋子走到一定步数就该舍弃了。”李意卿轻微地摇了摇头,“整场棋局,你不可能护下每一颗子。”

叶帘堂听明白了。她从一开始来到岭原,便是为着暝王手下的兵力,如今心愿达成,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副神情。

她缓慢地松开手,垂眸道:“我知道了。”

李意卿叹息一声,抬手细微地蹭过她眼下乌青,轻声道:“休息一下吧,晚些启程时我来叫你。”

说罢,他退后两步,向着王秦岳指了指席中裹着的暝王,吩咐道:“带出去,别让旁人看清。”

“是。”王秦岳领命。

*

叶帘堂是被脚步声吵醒的。

她坐起身,旧伤遍布的身体火烧般痛。她抬手支开了小窗,月色如纱,院中侍从束装就道,将物件一件件搬上马车。

该走了。

她掀开衾被,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忍痛下了地。

“叶大人。”土匪将领见她推开了屋门,将手中的崩玉向她递了去,说:“您的配剑。”

叶帘堂道了声多谢,心里忽而涌上一种留下的冲动。

战火毕竟由她点起,如若她留在朱州,陪着暝王的这些人一直等到张枫的兵马破城而入,这样她就不再欠这里,不再欠暝王什么了。

但这样的冲动只在她脑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压了下去。她向来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张氏必须死,如若她留在这里,那从前种种都是竹篮打水。

于是她接过崩玉,将它悬在腰侧,没再多说什么,抬脚走向马车。

“走吧。”

李意卿同他一起走,许元疏留下来诊治伤员。长谷、丛伏、王秦岳驾马随行。马车的末尾跟随的是已然投入她麾下的近军。

马车辘辘滚过石地,叶帘堂侧靠在窗边,目光扫过街巷中因战争而留下的伤痕。

她大获全胜,军队随行,到岭原之前的所有计划都已实现。实在不该耷拉着脸。

“别这样。”李意卿似是看出她内心想法,将一直收在身边的竹扇重新还给她。

叶帘堂没有接,只问:“这样对吗?”

李意卿又向她递了递,说:“你在怪我。”

叶帘堂看向他,没有说话。

李意卿默了默,最后只说:“对不住。”

叶帘堂只是看着他,良久才将竹扇从他手中接过,顺手轻轻打了他的手心,皱眉道:“你有什么错?”

“今日同你说的那番话……”

“殿下好像真的长大了。”叶帘堂轻轻勾起嘴角,“还懂得教育我了。”

李意卿皱了眉,解释道:“我……”

“好事。”叶帘堂却打断了他,说:“这是好事。”

马车驶出朱州城门,她透过小窗,最后望了一眼朱州的夜色。

朱州仍被躲不开的雾气笼罩着,像是隔断了另一片天地。城内街道依山而建,蜿蜒至看不见的尽头。城门大敞,像是正在张开的双臂,送离老友。山瀑仍然飞流直下,只是高大的城墙遗留下了战火的痕迹。

夜风轻柔地盘旋而过,像是吻过她的眉眼。

叶帘堂收回目光,忽然觉得此夏好长。

第125章 半仙“六赤,差一笔都不能圆满。”……

南沙四州背靠大漠,焱州城内建筑多以石砌基,以木构顶。

狭窄街巷中摆了一处算命摊子,这摊子上插了面小旗,旗上提着“盲眼观世,易理通神”八个大字。

摊子后头的藤椅上躺了个麻衣男子,被一顶宽大的草帽盖住面容,轻微起伏的肚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囊,里头塞着龟甲与骰子,此刻他正闭目晒着太阳,忽而有人叫道:“骗……瞎神仙,可别睡了,来生意喽!”

清梦被搅乱,这被称作瞎神仙男子不耐地动了动身子,却没起身,只听摊前传来一道声音,“半仙,您这算一次怎么收钱啊?”

瞎神仙这才不耐地将草帽移开,被日光晃了眼,起身道:“卜筮三十钱,骰子六十钱,算哪个?”

“骰子贵一些啊。”那人答话,“那就贵的。”

闻言,瞎神仙才抬眼看他,见面前这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衣衫虽不是十分华贵,腰间却束了条玉带,色泽温润。他眼睛立刻亮了亮,笑道:“行嘞。”

“您……”那青年眨着一双大眼看着他,有些诧异道:“您看得见?”

瞎神仙心下一提,刚睡醒迷迷瞪瞪,竟忘记扮瞎子。于是双目无神地直直看着前方,一手在摊桌上摸索着白绫,装作没听清,问:“啊……什么?”

青年看着他的动作,显然以为自己方才看错了,便点了点头,说:“没什么。”

瞎神仙摸到了白绫,便将它从眼前缠到脑后,闭上眼去做自己早已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

将骰子倒进蛊盒,抬手摇晃。

天下算命多骗子,这瞎神仙自然也是其中一位。毕竟算命这个事儿若真能算出来,那天下便不会有什么算命先生,这些人早就给自算上一卦做大官去了。

他这时闭着眼盘算起来,眼前这小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腰间那玉带值钱,上来便要算六十的骰子。天真钱多,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肥肉。

这瞎神仙在摇骰子这事上有些手艺,盘算明白后便更加卖力,将蛊盒往桌上重重一放,翻滚的骰子逐渐落定,他掀开蛊盘。

摊前那青年轻微地吸一口气,问:“半仙,这是……”

瞎神仙虽被一条白绫缚着眼,却好似看见了蛊中骰子的骰面,啧啧道:“五子赤,一子黑。公子,这……”

在大周,骰子六面若皆显赤色点数,便谓之六赤。因“赤”字常寓吉庆与繁盛,故六赤一出,往往被视作大吉大利。在占卜、博弈中得六赤者,更是所谓命运亨通、诸事顺遂的预兆。

可如今这五赤一黑……

瞎神仙拧眉思考了半晌。他这人虽说照耀行骗,却生了一副剑眉星目的好皮囊,如今面无表情的皱着眉,无端生出一种凌厉之感。

见状,那青年见状果然慌了起来,问:“半仙,这……怎么了?”

瞎神仙斟酌着语气,缓慢道:“五赤一黑,公子此行,怕是被什么东西特意阻断了气运……六赤,差一笔都不能圆满。”

“这……”那青年的声音大了些,显然是靠近了,“半仙,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瞎神仙便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公子莫慌,我手里有一物,可帮公子除了那物。”

“是,是什么东西?”青年问。

瞎神仙从自己那布囊中掏了一阵,捏成来个核桃,说:“公子请看。”

那青年凑近了些,“核桃?”

“您瞧,这木核桃形圆而坚,纹如龙鳞,色深且润。此果,有辟邪驱祟,保人安宁之能。置于室中,鬼魅不侵,佩于身旁,灾祸远离……”

青年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急忙道:“半仙,您可得帮我!”

“是,我听公子声音朗润,定然是个有福之人,我既算出公子命中劫数,也不忍袖手旁观。”瞎神仙轻咳一声,“你我相逢便是缘,这样好了,这宝物,我只收您……”

话没说完,却被另一声叫喊打断。

“长谷!别玩了,赶紧回来!”

闻声,正认真听瞎神仙说话的长谷回过头去,只见王秦岳抱臂立在街角,正皱眉望着他这边。

“哎,秦岳兄,你快来看看!”长谷赶忙向他招了招手,指着蛊中的骰子道:“你瞧我这命,差一笔就六赤了!”

“什么六赤,”长谷怀疑地走近,看一眼蛊盘,又上下打量着这瞎神仙,毫不避讳道:“你别叫人骗了。”

“什么骗!”长谷看向瞎神仙,道:“半仙,您继续说。”

“说什么说,赶紧回去了。”王秦岳拉他,压低声音道:“出了些问题。”

长谷只好作罢,任由他拽着拖走了。

瞎神仙眼瞧着到嘴的鸭子要飞走,想伸手去拦,可又瞥见来人腰侧那明晃晃的长剑,只好悻悻收回手。

等两人走远,一旁卖食点的人这才笑道:“行啊,骗子,起码来了六十钱。”

瞎神仙一把扯掉白绫,慢慢讲桌上的骰子收起来,道:“本来还有三吊钱。”

“知足常乐嘛。”那人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摊上的食点,笑道:“来一块?”

瞎神仙撇撇嘴,将六十钱收进布囊,重新靠回躺椅上,慢悠悠道:“你倒是想得美。”

*

南沙多桥,却不是溟西那样架在溪流河道之上的精致廊桥,而是横跨起伏沙丘的平坦石桥,支撑着石桥的桥墩有六乘之积,六跨之高,**地经受着风吹沙磨。

南沙是张枫起家的老巢,他们此行来便是为着此事。叶帘堂将目光转回桥上穿行而过的人流。

岭原要降,兔羊是不能长久地关在大牢中的,等他出来那日,便是叶帘堂身份真正暴露的时候,而李意卿的身份更是要死死捂住。他们只能趁着这个信息差尽早地从岭原离开,凭着溟西贾氏替他们写的通商文书先行进入南沙,尽早地削弱张氏势力。

石桥上镇南军整齐排列在两侧,军官是不是呵斥,以此维持着人流与车马之间的秩序。

随行而来的近军也都扮作商队。他们本就是土匪出身,没有训练过的痕迹,此时科插打诨地驾着马车跟在他们身后,并未引起镇南军的怀疑。

叶帘堂正瞧着出神,丛伏忽而驾着马小跑两步至窗边,低声说:“主子,我这些天送去阆京的消息都没有回信。”

他们如今已在南沙焱州城待了三日,距离离开岭原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身份的事情也该传出消息来了。

叶帘堂点了点头,说:“石家定然是知晓了我这些时日瞒着他们做的事情。他们不肯回消息,就要同我割席。”

丛伏皱了眉,说:“这样一来,‘耳畔风’便不能再用,我们手里的资源会大大缩减,先不说军备,就是银子也不可再随意开支了。”

“军备好说,只要张枫还没能探到我们的动向,我们手里这几千近军就够用了。”叶帘堂慢慢道:“当初运往朱州城的火药军甲也都有剩余,这些都可以派上用场。”

闻言,丛伏凑近了小窗,“您是说……”

“张枫做了多年的南沙将领,他从这里起家,南沙便是他的补给后路。”叶帘堂垂下眸子,轻声道:“我们得在他反应过来以前,断了他的后路。”

话音刚落,王秦岳便驾马而来,驰近马车才缓了马蹄,道:“叶……姑娘,城内并未戒严,看来张枫还没起疑。”

叶帘堂点了头,“他一时该是猜不到我们会直接跑到他的老巢来。”

丛伏看了看日头,说:“主子一早就叫你们去探,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王秦岳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觑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长谷,道:“这人小孩心性,瞧见什么都要去凑热闹,这才耽搁了。”

“什么耽搁,才不是耽搁。”长谷不愤气道:“我是听说南沙有个瞎相士算命准得很,这才想去瞧一瞧。”

“瞎相士?”丛伏挑眉,问:“那你算出什么来了?”

“五赤一黑。”长谷说:“本来有个转运核桃,能转成六赤的!都叫他给我搅黄了!”说着,他瞪了王秦岳一眼。

“瞎说啊。”王秦岳气道:“我再不拦着点,你就要将自己都赔进去了。”

“哪有。”长谷撅起嘴,“我瞧着那人面善,才不会是骗子。”

“面善?”王秦岳哼笑一声,“就打一照面,你能瞧出什么来?”

“我就是能瞧出来。”长谷说:“那人长得像先生,像先生的才不会是什么坏人。”

闻言,一直在车内闭目养神的李意卿忽而问:“像我?”

“是呀,一开始我总觉得有些亲切,抓脑袋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何。”长谷合掌笑道:“后来仔细一想,那相士的鼻子和先生的一样高,都长得漂亮。”

“这世上这样多的人,难不成每一个和殿……先生长得像一些的,都是好人?”王秦岳撇了撇嘴,“那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还与先生是亲兄弟呢,都能痛下杀手。”

长谷顿了顿,恍然道:“也是啊。”

王秦岳瞧傻子似的瞧他一眼,叹息道:“长点心吧。”

第126章 算计“方大人已经在等着您了。”……

焱州城与大漠相连,是连接关中与大漠的唯一走廊要道,焱州州府城垣高耸,楼台矗立,立柱似要刺破黄沙白日,显出从前辉煌的一隅。只是走近便能瞧见石墙斑驳,周遭生着矮小杂乱的野草,石壁上攀附着枯黄的常青藤显然许久无人打理,这又是它如今衰败的痕迹。

但叶帘堂没空去欣赏这副矛盾景致,如今近军已被安置在街巷周围,此刻她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

马车在州府前的街道上停驻,热风卷着黄沙摇动幂篱,叶帘堂下了马车,因着岭原那场战役留下的伤还没好全,肌肉酸痛从腿部扩散至上身。她只能放慢步子,却依然将身形挺得直,好不叫旁人看出什么蹊跷来。

丛伏先行一步,上前向着州府门前的门童笑道:“方刺史在府中么?”

在小童上下打量的目光中,她从袖中掏出名帖,正俯身递上去时忽听那小童直接道:“这边来,请。”

“我们是……什么?”丛伏捧着名帖,已经做好被驱赶的打算了,谁知那小童直接将门推了开来,回身看着他们身后一群人,升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请跟我这边来。”

这不怪丛伏呆愣,他们一行人如今的身份只是游商,无人引荐,像这样直接跑来高官门前谒见是十分不合规矩的,十有八九都会被赶出来,只能借盖了贾氏印章的通商文书一用,想借着贾氏的几分面子拜见兖州刺史方蹇明,能否成功心中却并没有底。

“叶大人么。”小童的目光绕过丛伏,看向叶帘堂被白纱挡住的

面容,嘴角动了动,说:“方大人已经在等着您了。”

这小童语气肯定,叶帘堂便也不同他打些弯弯绕绕,问:“等我?”

“是。”小童牵了牵嘴角,做出一个假笑,“方大人猜到您会来。”

南沙是张氏的地盘,这实在算不上是个好消息,但叶帘堂还是点了点头,回眸透过白纱被吹起的缝隙看了一眼李意卿,后者心领神会,转身走向了另一条路。

小童领着几人穿过庭院,院中显然许久未曾被打理,牵出的水渠中传出隐隐的臭气,裹挟着八月末尾的热浪,实在是不好受。

几人屏息绕过小院,从游廊走近书房。竹帘卷在门边,房内几人正围着木几谈论着什么,听见声响便都抬起头来。

“人来了。”其中一人撇撇嘴,目光却在来人之中不断穿梭,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叶侍读?”另一人则皱眉念出,好像这三个字是什么喂进嘴里的苦药……不过从眼下这个境况来看,好像确实如此。

叶帘堂缓步走在廊下,被丝绸手衣所缠裹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挡开竹帘,光影在她眼前的白纱上摇晃,她勾了嘴角,卸下幂篱,道:“听说您在等我?”

站在正中的中年男子眉间与嘴边的纹路十分深刻,一脸苦相,闻言便又皱起眉叹息一声,道:“叶大人,幸会。不过我多希望自己今日没有等到您……”

焱州是张氏的天下,刺史方蹇明在他手下谨小慎微了许多年,行事作风向来都是保守审慎,叶帘堂从前一直这么认为,不过今日一见,似乎并不如传言那般一无是处,至少要比张枫反应快许多。

“让您失望了。”她笑了笑,丛伏接过她卸下的幂篱,退至她身后。

方蹇明唇角溢出一丝苦笑,抬手将桌角翻卷着的纸张捋平,抬眼问:“您是为了什么来的?”

“都这个时候了,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叶帘堂的左手轻轻搭上剑柄,笑着说:“眼下正是流血的时局。”

“是啊,流血的时局……”方蹇明看见她的动作,摇了摇头,“叶大人,我们都是被时局逼着行动的可怜人,一定要在此地相互为难么?”

“为难?”叶帘堂挑眉,“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要赶在张氏将目光投向南沙时先一步将南沙这个隐患解决。”方蹇明将脸埋在手心,用力揉搓了两把,抬眼道:“否则您还有什么理由找到我?”

叶帘堂笑起来,“与您谈事真是省力。”

“多谢。”方蹇明说:“不过我听说您带了许多人进城。”

“从暝王手底下借来的。”

“借来的?”方蹇明勉强勾起嘴角,看向她,“借了一整支军队?”

叶帘堂不置可否。

“您说的不错,眼下正是流血的时局。”方蹇明长叹一声,继续道:“谁坐在阆京那座坚不可摧的的漂亮方城里,谁就是时局的掌控者,而我们需得学会在他们面前保持谦恭。”

“您是说像您平日俯首张氏脚下里一样?”叶帘堂摇摇头,嗤笑了一声,“我以为您特意等我,是不打算再这么继续弯着腰了。”

“我有选择吗。”方蹇明开口:“岭原之战您让阆京颜面扫地……拜您所赐,岭原三州如今正水深火热,而您带着军队不断南下,一路杀到焱州城门口。”他撇了撇嘴,说:“张氏早已咬牙切齿,如果我放过您,他们便不会放过我。”

“那您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叶帘堂道:“您不肯帮我,那便只剩下劝我和杀我两个选择。”

方蹇明摇摇头,“我有的选吗?”

“确实,无论您眼下怎么选,等待您的都只有一个结果。”她轻轻弹了下剑柄,崩玉发出的清脆嗡鸣令方蹇明瑟缩了一下。

“如果您选择张枫,我今日便一定杀你。”叶帘堂直视着他,“不过您若是选择我,说不准能有生路一条。”

“我……”

“方大人,犹豫是赚不来生路的。”叶帘堂哼笑两声,“就如您明知我进了焱州,却还在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将这件事上报给张枫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方蹇明怔愣片刻,问:“你说什么?”

“晚了,字面意思。”叶帘堂笑着开口:“从我踏进您州府的那一刻,我已经让人将这份消息传散播出去了……不出五日,阆京的大军怕是就要堵在焱州城外了。”

“你故意……”方蹇明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叶帘堂笑笑,说:“虽说张枫会比我最初的计划早几天知道我的动向,不过,您恐怕也洗不清罪责了吧?”

张枫多疑,在方蹇明知道叶帘堂来到焱州却未及时上禀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下叶帘堂留给她的唯一一条路了。

“我与张大人相识多年,”方蹇明沉了脸色,“他未必会相信你。”

“无所谓啊,试试看呢。”叶帘堂笑着问:“要赌一把吗?”

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虽说叶帘堂并不确定张枫到底会不会听信流言怀疑方蹇明。不过这种时候越是不确定,她面上就得越自信。

和权势相关的事就没有确定性可言,更别说要和张氏那些喜怒无常的秃鹫打交道。但她要想在和张氏的这场博弈中存活下去,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快速切断张氏在南沙留下的这条后路。

而这个计划要想成功实施,她就必须得得到方蹇明的帮助。

方蹇明看着她,面上的纹路更深,良久才咬牙道:“……疯子。”

“谬赞。”叶帘堂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边。

方蹇明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这是您要替我想的事情。”整间书房只剩下叶帘堂清越含润的声音,“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您最好在大军压境之前,替我想到出路。”

方蹇明愤然道:“如果你是个男人,我现在就杀了你。”

叶帘堂一耸肩,嘲道:“如果你是个男人,便不会总将‘如果’挂在嘴边。”

“是啊,是。”方蹇明苦笑一声,哀道:“我迟早死在你手上。”

“命都是自己挣来的。”叶帘堂看向他,道:“我需要瓦解镇南军的势力……听说镇南军的那位张晖将领手下还有着三个副将?”

“的确是三个副将,不过却并不值得操心。”方蹇明语气不快,显然还因着她方才的算计而耿耿于怀,但却继续道:“他们三个是在镇南军待得最久,比张枫还久,已经追随过三任将领了……与其说忠诚,他们更在乎自己的钱袋。”

叶帘堂挑眉,“你是说,只要我出价够高,他们便能转投于我的麾下?”

“当然。不过,你给出的价码即使比张喆丰厚,他们也不一定会追随你。”方蹇明看她一眼,低声说:“毕竟,他们绝不肯跟随一个女子。”

叶帘堂挑眉,“您现在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报复我方才对您的算计?”

“是啊。”方蹇明瞪她一眼,“你恼火吗?”

叶帘堂笑出声来。

“行吧,我方才那样说,除却报复,只是想告诉你,镇南军的副将们见利忘义,并不值得被你列入计划内。”方蹇明说。

叶帘堂笑道:“看来您早就想好了?”

“……是啊。”方蹇明吐出一口气,“您这下该知道,我之所以犹犹豫豫不敢做决定,是因为我早就将两条后路都想好,只是不知道怎样抉择而已。”

“是么。”叶帘堂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道:“深刻。”

第127章 风起他拼命挣扎,但没有用。

在大周,刺史的职期规定为五年一迁,然而方蹇明上任后太会察言观色,在张氏的手底下并没有没有经过迁移调动,后来因着那不能多说的国丧,便又在焱州刺史的位置上待了三年,满打满算,也在此地做了快要九年的刺史。

能在张氏手底下安安稳稳度过九年,

方蹇明不得不思深忧远,以此争取多为自己留几条后路。

他说得不错,他之所以犹犹豫豫,迟迟不能做出决定,就是因为他已经为眼前这两条不同的路都铺设好了结果,只是这份结果相差不大,他一时不能从中选出与自己而言最有利的罢了。

方蹇明继续道:“镇南军的三位副将毫无忠诚可言,眼下没法收买只是因为你没有让他们看到利益,如若你能除掉镇南军主将,不消说你是个女子,即使你是个几岁的孩子,只要给够筹码,他们都能从张氏的麾下转投到你的身边。”

叶帘堂的瞳孔黑如沥青,因为背光而显得没什么生气。她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的目标只在于主将。”

“正是。”方蹇明开口:“镇南军主张晖将是张枫的表侄,形貌魁伟,膂力过人,自然,也带了些高门脾气。”

闻言,叶帘堂若有所思道:“您能将他引出来么?”

方蹇明点了头,说:“这是当然……不过,我也需要知道你手上的……筹码。”

叶帘堂问:“如果是来捉我,您觉得他会带多少人?”

“那定然是大张旗鼓。”方蹇明摇了摇头,“镇南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不是暝王手底下凑成堆的土匪兵能对付的了的。”

“我明白。”叶帘堂说:“我得避开同他的直面对抗。”

“你是说……偷袭?那也不成。你见过龙骨关大营里头镇北军的防守部署吧,”方蹇明叹一口气,撇嘴道:“镇南军里头都是张氏的人,防备会比大营更加严密。”

“是偷袭,”叶帘堂勾起嘴角,“但不是我们偷。”

“你不偷,那怎么,”方蹇明顿了顿,忽而抬眼,“你的意思是说……”

叶帘堂对上他的目光,慢慢道:“您只需要将他从军营里引出来,剩下的交给我们便好。”

方蹇明的手无意识抠着桌角的残缺,有些不安地问:“他最少也会带出三四十的人……你确定能对付的了么?”

“确定。”叶帘堂毫不犹豫地说谎,“我从不做拿不准的事。”

两人眼下所谈种种,都是在“如若”这个大前提之下。如若他能引出张晖偷袭叶帘堂,如若叶帘堂能够打败张晖。

如若,如若……

可就是这样微小的信任,叶帘堂还必须争取到,否则之后的合作便无法进行下去。

“只要您能将张晖诱出军营,我拼了命都会成功。”叶帘堂肯定道。

“好吧……好吧。”方蹇明吐出一口气,说:“您与我不同,在这点上我从不会怀疑您。”

“那么,一言为定。”叶帘堂深深看他一眼,回首转向书房大门,旧伤被这样简单的动作牵动,她微不可察地吸气,暗自控制着别在方蹇明眼前露怯。

“还请留步,叶大人!”

她回过身,看到方蹇明绕过书桌,追出两步,在光束牵出的微尘中顿足,慢慢道:“这些年我身边也来来去去许多人,旁人辜负过我,我亦辜负过旁人……但对您,我可以抱有期待,对么?”

“您还辜负过旁人?”叶帘堂敛去表情,道:“我现下有些后悔了。”

话音刚落,她便瞧着方蹇明脸色微变,于是笑出声来,补充道:“玩笑话,方大人不会放进心里去了吧?”

“不,当然不。”方蹇明吐出一口气,慢慢开口,“我今日真不应该见你。”

“怎么?”她挑眉。

“只是玩笑话,叶大人难道听不出来?”方蹇明学着她的语气,垂眸笑了笑,问:“既是合作,你我便要相信相任,对么?”

“这是当然。”

方蹇明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必成。”

这是一种在他嘴里从没听过的坚定语气。

叶帘堂有些诧异,但还是笑着点了头,说:“当然。”

*

待九月的最后一场雨降临在焱州,将城内原本残存的几棵井梧打得凋零,日头终于不再毒辣。

叶帘堂拨开被雨水打湿的幂篱,抬眼看着阴沉的天色。

“我不喜欢这里。”长谷坐在马鞍上,打量着他们的新住处,说:“这儿周围都是沙石,在这里面挥刀就像与叶姑娘比试一样,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所以我们才要选这儿。”王秦岳下了马,“行了别抱怨了,快下来干活。”

此处灌木稀疏,棕黑的谷仓与房屋三三两两的散落在沙石与灌木间,此处曾经是与大漠部族互市的谷仓,连年的战争将这里搁置了下来,如今早已荒无人烟——实在是个适合埋伏的好地方。

马蹄踏过沙石水坑,长谷找了处能避雨的棚子,喂马歇息。

王秦岳将被雨水捂潮的干草卸下,回首问:“我们与那个方刺史相识不过几个时辰,我们能相信他么?”

“还有别的选择吗。”叶帘堂靠在石壁上,换着手上的伤药,慢慢道:“如果我们想要打胜仗,那么信任就是必要的,如果没有信任……我们会寸步难行。”

王秦岳点了点头,说:“也是。”

“毕竟,这场仗从始至终他都不会真的承担什么损失。”叶帘堂嗅着手边清苦的草药气息,说:“他早就算准了,这项计划中他只需向张晖说明我们的藏身地,并诱导他带领小队前来伏击。如果我们成功反杀张晖,他便能趁机摆脱张氏控制,且并不会落人口实,毕竟这口黑锅得我们来背;若我们失败了,他便是替张氏办了件大好事,之前对我们行踪的秘而不宣反而成了按兵不动。”

王秦岳听明白了,暗道一声:“狡猾!”

“这没什么,毕竟是我们有求于他。”叶帘堂说:“毕竟他迟早能摆脱张氏,但如若我们能拿下这一仗,带来的是更大的好处。”

王秦岳沉吟片刻,“你想要镇南军?”

“如果能使镇南军的三位副将倒戈……并无不可。”

王秦岳盯着她,叹息一声,“也许。”

“你不相信我。”叶帘堂说。

“不是不信……”他垂头摆弄着干草,轻声说:“但这是在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说句难听的,这已经算是异想天开了。”

叶帘堂不置可否,只是轻声默念,“……异想天开。”她慢慢换上新药,用白纱重新将伤处裹好。

雨声渐大,毫无规律地打过檐角,滴到地面,再裹挟着泥沙缓慢聚成一注水流,从横穿沙石的互市走廊急促地淌过。,

这条大道已经快有百年历史,迄今仍是连接与沙漠与大周的唯一长廊——百年以来毫无长进,这对于大周的统治者来说何尝不是个悲哀的注脚。

起风了,残缺的篱墙细声作响,参差的黑云缓慢在苍穹地游弋,投下晦暗的阴影。雨帘如瀑,叶帘堂皱了眉,她的目光掠过棚檐,望向远处低缓地山坡。

可她从光年以外来到这里,在这片早已朽败的大地四处探寻游走,本身就已经足够异想天开。

“若说我在这些年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叶帘堂笑了笑,说:“只要不泄气,对我而言,这世上就不会存在任何必死的绝境。”

王秦岳瞧着她的神色,撇了撇嘴,心底却没来由涌上一丝安慰。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看着阵雨向着皇城贵地一路席卷。

蓝溪站在金华殿中,垂眸瞧着被恶梦魇住的年轻皇帝,回首向着底下人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没什么大事,下去吧。”

“是。”底下人不敢耽搁,当即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

回过头,见李意骏面色苍白,颤抖地身子被衾被沉沉压住,像是被埋在土里。蓝溪净了帕子,抬手替他拭去颊侧的冷汗。

李意骏指间紧紧攥着床褥,被温水浸的帕子才碰到他,他喉间便溢出令人恐慌的呜咽声,像是在轻声念叨什么。

蓝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将耳朵凑近,问:“陛下说什么?”

李意骏陷在华美的衾被中,黑暗中,他的身子却仍在发抖。

“手破了……我不想再练……”他好似回到了做皇

子时的府中,低声喃喃,“好痛。”

“痛?”

李意骏猛地回过身,踉跄着跪倒在地,张喆阴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身形高大,半边脸上是狰狞的烂肉。

李意骏发着抖,“舅舅……”

“你方才说什么?”张喆面色仍旧阴狠,“你不想练了?”

李意骏摇了摇头,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近乎祈求道:“舅舅,我不想做皇帝,我……”

“混账!”

他的脸被打偏过去,耳边充斥着张喆的叱骂。

“一无是处,胆小懦弱,张氏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败类?!”

“我……我不……”

有人从后面抓住他,他赶忙转头,发现张枫站在他身后,双目赤红,满脸血污。

“孩子,拿着刀。”

说着,一把横刀被强硬塞在他的手里,挥舞着砍向面前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力道越打越大,越来越狠。

“不……”无论李意骏如何挣扎扭动,如何哀嚎尖叫,那把刀都被死死攥在他的手中,一下一下将面前的人处理的血肉模糊。

万级玉阶出现在他的眼前,明昭帝站在最上面。

李意骏挣扎着想要逃走,却被张枫死死架住了身体。他拼命挣扎,但没有用。

他还是上了玉阶。

第128章 传言“黑事最宜暗中进行。”……

雨下了彻夜,翌日天还阴着。

方蹇明心中装了事,一夜都没怎么睡好,这会儿用过早膳,便差人备了轿子,往镇南军军营去了。

马车慢慢穿过潮湿的清晨,满地都是被暴雨打落的井梧叶。雨水仍在滴答,淹没了马蹄踩踏粘腻树叶的声音。

营地模糊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方蹇明知晓自己就要到了,心中不免泛起一阵紧张。从前在他手下做的一个青官总说:“黑事最宜暗中进行。”

从前他不以为然,如今却深觉有理。眼下这青天白日的,他总觉得面上有些藏不住心里的算盘。

营前的哨兵看见州府的马车,躬身放行。

方蹇明赶到营帐时,张晖正同几位副将吃着酒。张氏如今握了权柄,奢靡之风更比从前,这些年大漠无甚战事,张晖更是晨起宴乐,酒池肉林。

张晖抬眼一见方蹇明,也没起身,只仰着身子哈哈笑道:“蹇明今日怎么有兴致来营地!快坐!”

方蹇明在张氏面前从来都是马首是瞻,闻言应了一声,照着吩咐坐了下来,身旁有人为他斟上酒。

张晖饮尽了杯中酒,这才问:“蹇明今日怎么来了?”

方蹇明刚要张口,却用余光扫了一眼还坐在席上的几位副将,似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见状,张晖一挥手,道:“坐上的都是自家兄弟,方大人有话直说便可。”

此话一出,他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才张了口,上座的张晖却忽而截了他的话头,开口问:“听说方大人昨日府上进了些人?”

方蹇明心下一抖,“将军,我……”

整座焱州说白了都是张氏的后院,州府内外遍布眼线,方蹇明这个刺史每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张晖全都了如指掌。

“哎,怕什么,不过是走几批私货捞油水而已,我懂。”张晖将酒盏往前推了推,身边人立刻为抬手他斟满,“这几年不太平,走些私货补贴家用也没什么。不过嘛,小货能走,打的……”他顿了顿,眼神冷了些,“不能碰。”

“是,是。”方蹇明咽了口水,赶忙应了。

虽说在计划中叶帘堂的身份本就该是要暴露在张氏眼前的,不过张晖着声猝不及防地发问还是令方蹇明心中慌了片刻。

但此时张晖明显对此事有了误解,这份误解从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叶帘堂一行人做起事来周密严谨,不会轻易就掉了链子,这让方蹇明心中缓缓舒了口气。

张晖见方蹇明行为间依旧恭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靠回椅背,抬抬下巴问:“蹇明今日来找我是为着什么事?”

方蹇明站起身,拱手刚要开口,对坐的副将忽而向着上座道:“将军这都喝了多少杯了,可别再添了吧?”

“轮得着你来说?”张喆哼笑一声,对着身边捧着酒壶的人道:“满上!”

话音刚落,副将间便发出阵阵窃笑,有人开口,“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学不会收手。”

席间齐声大笑,好不热闹。

可这一番闹腾下来,只剩下方蹇明一个人弯腰站在坐上,像尊石雕似的,这些人根本没将他这个焱州刺史放在眼里。

可这又如何,这天下如今握在张氏手中,他方蹇明曾是进士及第又如何,到了张氏跟前还得乖乖低头当孙子。

于是他便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等席间笑声平息了些,这才开口,“将军,在下近日打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席间动静小了些,张晖睁着双有些迷离的醉眼,闻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是么?蹇明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叶氏。”方蹇明垂首开口,“故太子卿身边的伴读,叶悬逸。”

军营里的笑闹声息了,几道冷硬的视线一同转向他。张晖面上的笑敛了些许,他放下杯盏,道:“叶氏。明昭年间的那个叶侍读?”

“是。”方蹇明回。

“那人不是死了吗?”席间有人回应,“不是说他被北蛮潜在大周的暗探捅了个对穿么?”

张晖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眯起了眼睛。

“你瞧,头儿信了。”

这人的话引起一片哄笑,但张晖忽而将手边的杯盏砸向地面,琉璃四分五裂间人们看清他的神情,笑声几乎是戛然而止。

张晖彻底敛去了笑,阴沉着脸色问:“你知道她在哪?”

“眼下这是什么境况?”一个副将在席间低声私语,“那叶侍读难不成还活着?”

“岭原那边似乎是有这样的传言。”有人答。

“而且,传言说,”另一人插话道:“那叶侍读似乎是个女子。

“什么?!”

张晖站起身,继续问:“蹇明,她在哪?”

“谷仓。”方蹇明说:“焱州谷仓。”

“她……”

“等等,头儿。”其中一个副将站起身来,“叶侍读是个女人?”

张晖沉着脸色,“阆京递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女子……哈哈,一个女子,头儿何必这幅模样?”那人笑出声来,“小女儿嘛,用得着您这般紧张?”

张晖有些迟疑,“但京中似乎……”

“头儿,您怕什么,这要传出去不知要招多少笑。”一人站起身来,瞪了方蹇明一眼,说:“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平日宠着惯着,娇气些都算是本事了。我瞧啊,就是那京里的小皇帝胆子太小。能混进官场算是顶了天了,她难不成还能掀了你张氏的府邸?”

说罢,他又指了指方蹇明,嗤道:“怎么屁大点事儿都要来将军面前说。”

方蹇明皱了眉,“将军……”

“哎呦,您根本不必将她放在眼里,主政打仗,她搞得明白么。要我瞧啊,要不了几天,她自己就能将自己玩进沟里去了。”一人摆摆手,笑道:“还以为是什么

大事儿。”

张晖抿了唇,道:“她手下有人。”

“什么,竟还有人追随?”席中一人瞪大了眼,摇摇头道:“真是荒唐。依我看,愿意跟着她的也定然都是些孬种废物,成不了什么气候。”

“正是如此。”有人附和道:“跟着女人做事,像什么话?”

络腮胡副将捋着胡子道:“行了。我瞧着那人定然是撞了大运,这才能进官场……我听说她曾经还是先帝眼前红人呢,我说怎么回事……若她是个女子,那岂不是都说得通了?”

此话一出,席间登即蹦出几声不怀好意地窃笑。

“就是,我说啊,随意解决了便是。用得着兴师动众的吗。”

张晖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便已经被说服了,仔细想了想自己方才的那般动作,的确是紧张过了头。于是他点了点头,问:“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

“两女三男。”方蹇明说:“身边人瞧着不多。”

“行啊。”张晖笑起来,“这可是个送上门的功绩,既然阆京那便这么看重这人,我便亲自提了她的头去见大将军。”

底下人都跟着笑起来,抢着要跟着去,尝尝这从天上掉下的馅饼的滋味。

方蹇明适时开口:“将军不如挑些信得过的,人少一些,连夜前去将人一锅端了。”

张晖点点头,走下座轻轻拍了拍方蹇明的肩膀,笑道:“放心,等日后我升了,自然也记得蹇明兄你。”

方蹇明垂下眸子,温顺地称了声是。

张晖很满意他的表现,转头对着几位副将道:“有人今夜想一起去狩猎吗?”

“一个女人而已。”有人答,“我不想去。”

“我也不去。”另一人回,“我不想升什么官职,只要能保住这个副将位置就成。”

镇南军的三位副将在南沙大营呆了多年,跟随过三位主将,在营中早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升官入阆京绝对比不上在大营做地头蛇快活。

张晖也早就看不惯他们这副混吃等死的模样,见这几人都兴致缺缺,便也没再多说,只是回眸看向方蹇明,道:“不如蹇明兄陪我去?”

方蹇明只是垂头说:“在下一介文臣,实在是……”

“蹇明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张晖的手掌还搭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道:“既是蹇明兄替我探出的消息,自然还是您亲自因我去好些。再说,整座州城怕是没有比您更熟悉焱州地形的人了,你最合适。”

方蹇明算是看明白了,这张晖虽说被那几个副将减轻了些疑虑,但心中还是精明着,嘴上说着要带着他,实则还是在试探,以来确保整个计划不会多生变故。

“你只需要替我们引路。”张晖笑着看他,“成不成?”

闻言,方蹇明心中暗想,他这番这话说得好听,引路。不就是想要他打头阵,要死也是他第一个死么。

但他面上还是一片温顺,垂头应了。

“放心好了。”张晖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若成,日后少不了你的。”

方蹇明仍垂着头,说:“是。”

“行了!”张晖笑着放开他,大声道:“今儿个高兴,我这酒实在喝得不够尽兴,在夜降临前,谁都不许走!来人,满上!”

方蹇明默默坐回位子,端起酒盏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第129章 道歉腌出一颗日深月久的痴心。

“头儿,头儿?”有人拍打张晖的手臂,“时辰到了。”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见雨后苍穹如洗,落日融金,暮云合璧,而自己却仰躺在营地的草石间,后背被残留的雨水浸了个透彻。

这时凉风瑟瑟袭过,将满脸酡红的张晖吹得一个哆嗦。他猛地坐起身,抱着胳膊上下揉搓了片刻,问:“……我怎么在这?”

叫他那人忙为他披上外袍,低声道:“您早上说日落启程,眼下已经到时辰了。”

“哦,启程……”张晖点了点头,被烈酒醉晕的脑袋慢慢复苏,他这才想起来还有什么要紧事在等着他。又一阵凉风吹过,他抖了抖,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就让我躺在外头吹了一整日的风?”

闻言,士兵显然有些慌了,慌忙解释道:“头儿,您不让我们动您啊,午时波儿拉您,还叫您罚了三十板,这会儿还在后头哀哀叫唤呢。”

张晖揉了揉脑袋,印象里似乎还真有这么桩事,便没再开口,只甩了甩僵硬的腿,裹紧外袍朝军营里走。

撩开营帐,方蹇明已然穿戴整齐,正坐在案边看着什么。

张晖直直往里走,换了里衣,出来戴甲时发现他一动不动,便侧过身去问:“你瞧什么呢?”

方蹇明这才抬眼,点了点手里的册子,说:“这是焱州谷仓的分布图,虽说谷仓荒废了有些年头,这图中的大部分仓都坍塌了,但还是有些用处,您看。”

张晖系着披膊,见方蹇明的手指从泛黄纸页的边角滑过,落到一个处谷仓,说:“我们从侧边绕过去,留下一队潜在林子里……”

张晖忽然打断他,“这地图你从哪找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方蹇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老实道:“午时您在外头……休憩。在下是问那几位副将手里借的。”

“他们直接给你了?”张晖皱了眉。

方蹇明点头。

“真是放肆。”张晖眸中闪过不悦,“我待他们好,他们还真当能与我平起平坐了?州城地图不经我批准便拿给外人看,活得不耐烦了?”

方蹇明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张晖这人就是这样,你同他将眼下最要紧的事,他的心思却总放在细枝末节的权势争夺上,就与今日明知夜里要袭营,却还是在白日里将自己灌了个烂醉。

总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不过鉴于如今自己正是张晖嘴里的那个“外人”,只能默默闭上嘴,耐心地等张晖发完脾气了,再接上方才没讲完的话。

“留下一队潜在侧翼山林,若是他们要跑,我们正好从侧面包抄。”

张晖蹬上靴子,不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不过是几个孬种和女人罢了,直接闯进去杀了完事。”

方蹇明放下将图纸收起来,点了点头道:“也好。”比他们计划里要省事得多。

“蹇明兄,你是文官,不懂得的。打仗嘛——”张晖拍着他的肩膀,打出一个酒嗝,顿了顿才继续道:“可不是你们这样文邹邹握书本的小官能玩得明白的,像我们这样从血海里拼杀握刀的人,脑子里装的东西越多,越容易生乱子。”

方蹇明默默躲开了些,笑着点头道:“是在下见识浅陋。”

“哎,这哪能怪你。”张晖收回手,哈哈大笑道:“平日都说你们文官机智,但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反倒是我们武将胜过你们许多,要知道,战场上那是个风云莫测,生死须臾啊,我们从来都是凭着瞬间的判断做事。蹇明兄,你觉得呢?”

方蹇明仍旧笑着称是。

见状,张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就是如此嘛,蹇明兄,跟上。”

说罢,他走出军营,抬腿跨上马背,还不忘吩咐:“记得温上热酒,等今夜本将军得胜回营,我与兄弟们不醉不归!”

“好嘞!”有士兵笑呵呵地应了。

“行了。”张晖拨转马头,望向方蹇明,道:“蹇明兄,带路吧?”

方蹇明点了头,驾马走在最前头。马缰在他的手心缓慢地摩擦,他虽不能自称是个无暇之人,但往人背后捅刀子的事却是头一次干。

焱州城被秋暮笼罩,此时古道苍茫,风霜渐起,方蹇明抬眼看了看挂在天边的余辉,心中不知腾起一片什么滋味。

*

“最近天冷,屋里的炭火要时刻注意,”李意卿才从外面回来,长谷跟在他身后牵着马,仔细听着他说,“吃食也精细着些,最好挑软面的来,叶帘……

叶姑娘从前就挑嘴,伤后更是不怎么吃。”

说至此,李意卿的眸光稍稍沉了下去。

见状,长谷当即点了点头,说:“这些我知晓的,我每日挑给姑娘的都是细致松软的了,先生放心!”

长谷从前跟在隆生公公手下做事,当年隆生掩着太子逃跑,便将长谷送到了他身边,这些年相处下来,虽说有些贪玩的小孩心性,但承办的事都能做好。

李意卿牵了嘴角,再同他叮嘱了些事后,才将他放走,向着叶帘堂所在的谷仓走去。

到了门边,他停步理了理袍子,又退了两步从积水的水坑处照了照,确保衣冠整洁,这才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里头迟迟没有动静,他轻手将木门推开。

长谷确实将李意卿的吩咐办得好,屋子里热烘烘的,李意卿回身将门掩住,走近了,发现叶帘堂侧着身,衾被盖住了大半张脸。

自岭原之战后他们一行人便没有停歇过,一路颠簸至南沙,她显然是累得久了,睡得沉。李意卿见她右胳膊伸在衾被外头,担心她旧伤受凉会痛,便轻手替她盖了盖。

察觉到响动,叶帘堂猛地回过身,看清是谁后,这才又闭了眼,往被褥里缩了缩,说:“……你吓死我了。”

她自受了伤后便睡不安稳,李意卿只觉得凉意洇湿了一小块心脏,他抿了唇角,轻声说:“对不住。”

衾被中传出模糊地笑,叶帘堂闭着眼,眼角却弯成好看的月牙,“为什么总道歉。”

为什么。因为需要道歉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李意卿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说:“……对不住。”

叶帘堂想了想,说:“没事啊。”

“有事。”李意卿看向她左手的伤口,在岭原之战中留下的伤这些天已经在渐渐愈合了,淡粉色的伤口从掌心向下,连至手腕,直指心脉。

他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却在她手边停住了,收回来,低声重复道:“有事的。”

叶帘堂却将他收回的手捉了回来,笑着攥在掌心,不肯放。

李意卿抬眼看她。

“没、事、的。”叶帘堂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却在他要开口时猛地闭了眼睛,缩进被褥里,说:“不许说话!让我再睡一会儿。”

可握着他的手却没松开。

李意卿垂眼看了一会儿,想着自己方才的两声抱歉。一回该是春日夜市,分明是自己的小毛驴犯了馋虫,将人撞翻在地,自己却非要打探人家底,将人放在侍读的位子,硬生生将她困在身边,缠出一段本不该存在的羁绊来。二回是十二月大雪,烈火熊熊间自己去下冠冕,冲出皇城时却听闻她身死的传言。马车辘辘离着阆京远去了,从此的月色太深太长,腌出一颗日深月久的痴心来。

李意卿认真地看,她的右手还被钢针固定着,此时只能用露出的指尖,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那道伤疤。

冲出岭原只是第一步,李意卿慢慢地想,他要替她挣破更大的牢笼。

烛火静静燃着,不知过了多久,谷仓的小窗被轻轻敲动,丛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他们到了。”

远处被余辉掩映的苍穹下,出现了几十个骑兵的身影。

*

零落的谷仓出现在眼前。

“瞧,功绩。”张晖抽刀出鞘,伴随着稀稀拉拉地笑声喊道:“杀过去!”

一声令下,方蹇明身边迅速掠过不少骑兵,他们毫无部署地冲下沙坡,奔向谷仓,速度越来越快。

秋风杀过,方蹇明此刻才猛然发觉自己做了个多冒险的计划,他有些想撤,但张晖却非要他与之同行,于是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心思,紧紧盯着愈来愈近的谷仓群落。

地面从马蹄下飞驰而过,马鞍不断地撞击早已让他的后腰酸痛不已,风声愈来愈响,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好紧紧抱着马脖,以一个极为不体面的姿势缩在马背上。

张晖在他耳边肆意大笑,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方蹇明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听见“砰”一声巨响,前方传来马匹的嘶鸣,而自己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人影便将他从马背上扑倒在地。

马蹄扬起飞沙,他的后背撞在沙石地上,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吃了一嘴土。

眼前不断旋转,土地飞上了天,苍穹却落在脚底下,残红的天际,飞溅的沙石泥土,奔腾的马和不断的人坠落在眼前。

方蹇明只觉得耳边嗡鸣,后颈被人猛地拽住了。

他一惊,连忙张口想解释是自己人,可等他一张嘴泥沙便堵进他的口舌,他只能一边干呕一边说话,呛出满脸的泪。

“方大人。”有人在他耳边喊:“别怕!”

方蹇明才揩掉颊边的泪,刚要说什么又被那人拽着后颈拖了一把,险些被衣领勒得一命呜呼。

他张嘴喊了句“慢些”,身后那人略带歉意地道了句对不住,他刚想抱怨两句,便见一具尸体从马鞍滚落,正好砸向他方才的位置。

于是他生生止了话头,任凭身后人东南西北地拖拉,自己权当自己是一块死肉。

第130章 纵横“满城金殿血,横刀斩玉堂。”……

战场血腥,暴虐,变幻莫测且难以预料。

那人将他拖至坡地便松开了手,转身奔向混乱之中,方蹇明好不容易扶着树干稳住身形,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局势。

只见眼前的小道上牵出一条绊马绳,掩在及膝高的杂草中,十分不起眼,位置也布置得巧妙,正好在土坡与平地交接处,张晖那伙人从坡地俯冲下去,即便提前瞧见了也来不及躲开。

就等这人仰马翻,阵型全乱的时机,谷仓两旁低矮的篱墙后亮出两排整齐的弓弩。

叶帘堂手下的人都是从前跟随暝王的土匪兵,没经过什么正经训练,打法都是在一次次争地劫商中练出来的,总的来说就是又莽又野,他们没用过弓弩,此时动起手来完全是随心所欲,箭矢满场乱飞,完全没什么操作,更不说什么准头。

但好在张晖今夜带来的人都白日里都喝了酒,此时热血上头,跑起来也没什么章法,还真就误打误撞叫近军射下几个人来。

随着箭矢破风而过,冲在最前的几列骑兵应声跌落,有些射偏的箭矢则误中马匹,马儿嘶鸣着倒下时压下群人,随着前方渐渐陷入劣势,战场隐隐有向他这边扩大的倾向。

方蹇明明白此地不能久待,喘着粗气,揉了揉放在跌痛的手臂,一瘸一拐地绕进侧林,想从那里绕进谷仓后地。

“你往哪跑?!”

身后忽然传出一声暴怒,方蹇明扭过头,见不远处张晖陷在重围里,周身都是四肢胡乱扭动的士兵,而他挥刀砍翻一人,赤红的双目正死死盯着他。

方蹇明几乎叫这一眼吓得魂飞魄散,酸痛的腿几乎就要跪下去,可在他做出这一行为前,脑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替他掂量出几条能行的路来。

刹那间他明白过来,这场仗从开始他就没法回头。无论今夜谁赢,自己勾结叛军的事实已然做实,跟着张晖只能是自身难保,但跟着叶帘堂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那人从一开始就没给他留后路。

方蹇明呜咽一声,原本打软的膝盖登即直了起来,踉跄间险些扑倒在地,鞋子也离了脚,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拔腿便往谷仓里跑。

沙石饱饮几日雨,碎石尖锐,泥沙难行,方蹇明苦不堪言地赤脚跑于其中,左脚不慎被碎石戳了一下,他吃痛,步子一歪,直直扑向另一侧的泥坑,泥水溅了满身,他心中才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法便被身后愈来愈近的马蹄声打断。

方蹇明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从泥坑里爬了起来,咬紧牙关往前奔。他方才从马背摔下,此时全身痛得不成样子,跑起来也一瘸一拐,而张晖追来时还骑着马。

才跑出几步,他便听见马蹄声已经响在耳边,马匹温热的鼻息似乎已经喷洒在

他后背,他惊惧之下回过头,只见前跃的马蹄渐起泥水,而张晖手中高举的长刀被残阳映亮——他已经逼至方蹇明的眼前。

他这一生就要结果在这里么?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刺史,在长刀降临之前,心中腾起的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类似于无奈的叹息。

方蹇明瞪大了眼,脑海中却不适时地想:这人怎么还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收拾他这个叛徒,而是要想办法脱离劣势。

但张晖似乎总是不能纵观全局,只愿意着自己眼前的一隅。辰时他觉得快乐,便不顾夜里的刺杀计划,放任自己喝到烂醉,而此时,他只因方蹇明的背叛而愤怒,便能不顾身后身陷囹圄的同伴,单枪匹马杀进敌军深处,只为杀他一解心头恨。

方蹇明心中叹息。

没曾想像他这样因审时度势而显得犹豫不决的人,最后竟要死在张晖这酒囊饭袋的手下,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若是——

忽而,巨大的轰鸣声炸裂在耳边,身旁迸发出耀眼的火光,一时间,他只听见硬石碎裂的声响,眼前的土地忽如瀑布倒悬,尘土从他脚底一飞冲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领忽地被用力一拉,直直将他从那爆炸中扯了出来。

方蹇明撞在篱墙下,飞扬的沙石擦得他面颊生痛,他双腿打颤,袖袍掩面。等身前沙土冲势渐缓,他移开袖袍,见原本刺目的长刀掉落在远处,而身前还未静止的沙石地上留下许多血淋淋的污渍。

他牙关打颤,忽而,远处的爆炸接二连三地响起,坍塌的谷仓顶被迫燃烧起来,升起阵阵刺鼻的烧焦气息。

视线尽头,是一具又一具跌倒堆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