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难活“五洲不安,新政不下。”……
大周所谓的民间术士多是一些精通阴阳五行、占卜、风水、相命之人。
闻言,叶帘堂微微沉下了脸色。
“三年前月海大涝,将玄州东边淹了个彻底,那时永淳帝才登基,光是平定阆京内部平衡就已费去全部精力,哪还管得了玄州。”贾逊低声说:“玄州遭逢连年灾荒,若不是留有前太子修筑的车马粮道兜底,照本公子看,恐怕要上演一出死相枕籍,易子而食的闹剧来。”
叶帘堂皱眉,“……这般严重。”
“是啊,当初苍州那韩老头为着玄州的粮食,都求到本公子跟前来了。这事儿当初闹得大得很,你怎么不晓得……啊,本公子忘了,你那时还‘死’着呢。”贾逊看一眼她,问:“哎,叶大人不如说说你那会儿的事情?”
“在下那时边吐着血,边被石家捡回去。”叶帘堂说:“大公子要仔细听听吗?”
贾逊不喜欢这些东西,便撇了嘴,道:“罢了,叶大人还是继续听本公子讲谷东的事情好了。”
叶帘堂笑一声,说:“洗耳恭听。”
“自明昭帝和太子齐齐葬身火海起,明昭年间那看似平衡,实则摇摇欲坠的稳定才终于算是分崩离析,”贾逊难得唏嘘道:“朝廷之内尔虞我诈,阆京四大世家轮番夺权,而地方上又民生凋敝,玄州那会儿又逢灾荒连年,任谁看都是惨痛万状,了无生路的境地。”
叶帘堂用指节抵住下唇,若有所思。
“就那样的时局,你猜怎么着?”贾逊笑两声,“一个称作清也先生的道士横空出世,在玄州鸣姝山创立承平道,说是什么‘治平相乘,昇平乱世’,只要民众愿静心思过,便予符水一碗,倾倒至田地里,那田地第二年长出的庄稼竟就会比别处的要好。”
承平道她从石家的“耳畔风”中早已得知,但贾逊后头接着的这则土地故事倒是新奇。
闻此,叶帘堂皱起眉,问:“此事当真?”
“谁知道。”贾逊耸了耸肩,“都是民间传的。还有传言说‘昔日有子困饥而饿毙于野,得清也先生符水,饮毕即苏,能生死人而肉白骨’。”
“这般离谱。”叶帘堂摇了摇头,问:“这都有人信?”
“当然。你远在关
中,对此事怕是不怎么清楚。“贾逊点了点头,继续道:“这承平道成立不过两三余年,众徒便已遍布谷东与溟西,各地供奉观算起来能有好几百座,道下弟子怕是已经有上万人。”
“疯了……”叶帘堂不可置信道:“这些年聚宝台怎么说也混迹于各路黑市,为何连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你能听闻才怪了,黑市能运转的地方皆不会滋生痛苦的时势。”贾逊慢慢说:“那清也先生怪得很,说是非至了无生路,穷苦无助境地的民众,不可入道为子弟。”
如若是这般说来,照着承平道的规则来算,如今大周身处水深火热,穷苦无助的,定然不止万人。
叶帘堂皱起眉。
“更何况,那张氏从前籍籍无名,是个靠着先帝扶持才起来的家族,他能跻身阆京四大世家完全是看在先帝面子上的抬举。如今张枫大逆不道坐了高位,天底下谁能乐意?谁能服气?”贾逊嗤笑一声,“反正据本公子所知,这各地豪强是一万个不乐意不服气的,仗着那张家的出来的小皇帝没坐稳龙椅,顾不上他们,便更是在地方为非作歹,搅得人心惶惶,哪里都不安生。”
“所以,承平道这时出世,”叶帘堂轻声说:“天下各州苦民,无不毕应。”
“哎,对喽。”贾逊一打响指,“与叶大人说话真是轻松。”
叶帘堂抬眼,“那今日那群巫,便是……”
“承平道子弟,皆着赤色长袍,袖内翻折忍冬花藤纹,谓是凌冬不凋,坚忍质直。”贾逊点了头,“先前本公子未曾注意,也是今日才看见的……这还得多亏叶大人的功劳。”
语罢,他似笑非笑瞟她一眼,似是在指她唆使贾延进屋抓人。
叶帘堂只当没看见,抬眼道:“将那群巫关在后院总归是不大好,我去问两句。”
“问不出来的。”贾逊摇了摇头,“他们神经兮兮,方才只那个逃走的白衣术士能交流。”
“试试。”叶帘堂回首笑了笑,“多谢大公子。”
语罢,她便提溜着扇子,朝着后院走去。
贾氏酒楼修得别致,后院自然也不遑多让。只见小溪潺潺环着游廊,上头落下几条碧萝绿藤,廊中设一小兰亭,上摆风月石,檐下挂落精致,置身其间令人心旷不已。
不过叶帘堂此时却没空体会这份“心旷”。她转过假山,便见贾氏的侍从们都拥在**的亭台门口,面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叶帘堂上前询问道。
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只见绑来的巫者围坐一圈,口中皆是念念有词。她凑近了些,身体微微前倾,想听清些。
“清也者……圣……疾疫刻骨……怨气……不安……不下……名为难……”
他们口张得极小,皆是闭目端坐,口中词语连黏而出,很难听清。就在叶帘堂想要再靠近一些时,身旁忽地传来一阵潮湿气息,像是在溟西夏日的好晴光里,一片大雾从脚下陡然升起。
叶帘堂登时僵在原地,所有知觉都不由自主地涌向来人。
“清也者,得道为圣,为阴阳之所共师。”那人清朗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复述着她方才未曾听清的语句,“时逢乱世,疾疫刻骨,医药罔效,怨气久不散。”
来人似是替她挡住了烈阳,投下一小片阴来。叶帘堂脑中却一片空白,动也不敢动,只觉微风轻轻拂过幂篱,白纱在眼前微微飘漾。
“五洲不安,新政不下。天下人视之,”那人轻声道:“是为‘难活’。”
叶帘堂不知这人到底为何去而复返,她只下意识扣紧竹扇,心事如麻。
“这是《承平经》中所讲。”男子向她投来目光,“你……”
“哎呀!帘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忽地,一声叫喊打断了男子,只见贾延提袍而来,锦袍在日光下泛出不同的光彩。他蛮横地插进叶帘堂身旁,不满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说好的陪我玩牌呢?”
叶帘堂这才得以呼吸,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将身形往贾延旁边藏,故意捏着嗓音道:“小,小女迷路了,这便陪二公子去……”
贾延见她这般模样有些新奇,凑近去看她,“迷路啦?”
叶帘堂不再说话,只是点了头,拉着贾延便往酒楼里走。
“这位……姑娘。”身后的男子忽地出声叫住她。
叶帘堂本打算当作没听到,谁知贾延却回首瞟了那人一眼,“嗯?”
“失礼。”男子轻轻行了一礼,目光落在她左手指尖的那把扇子上,笑着问:“女公子所持竹扇,甚为精巧。不知采于何处?”
叶帘堂本就因想要藏身形和贾延挨得近,此时一心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便将折扇塞给贾延,轻声道:“给他。”
“什么?”贾延身边弥漫着芽骨烟叶的甜腻,他微微侧耳,“送给他?”
叶帘堂点了头,只发出模糊的音节。
“我家姑娘大方,送你喽。”贾延不甚在意地将那扇子抛进男子怀中,像是看明白叶帘堂的躲藏之意,便一抬手将人虚虚拢住,彻底隔断身后人的目光,“怎么,还有事吗?”
那人垂眸看着竹扇,说:“在下不需……”
“你若是想要新的,照着找便是。”贾延哼笑一声,便不再言语,回身时几乎是被人拽进了酒楼-
酒楼内,侍从正收拾着方才被贾延弄得一团糟的雅间,此时听着玉器叮叮当当作响,叶帘堂才勉强找回一些思绪。
“今日帘姑娘怎的这般热情呀?”贾延俯下身笑,“你遇见谁了?”
叶帘堂没有回答,只抬眼问:“方才,你怎么不抓他?”
“嗯?抓谁?”贾延疑惑。
“问扇子那人。”叶帘堂说:“你不认得他?”
“唔……生得这般漂亮,有些印象。”贾延揉了揉脑袋,“从前见过?”
还不是从前,就是一个时辰前。
“你午时进雅间捆人时这人就在其中,你记不记得?”叶帘堂问。
“啊!是了!”贾延冲着她笑,“我记起来了。”
语罢,他拢了拢乌发,说:“可那人不是帘姑娘要救的好友么,我将绑架他的红色长袍都捉了,他不就获救了么?”他笑眯眯凑上前来,“再说了,那人生得比我都漂亮,我才不愿意他总在帘姑娘眼前晃呢。”
叶帘堂这下听明白了,这二公子分明是在装失忆,故意逗她玩。于是她叹息一声,回身想走。
“哎,去哪?”贾延拽住她,“不是说陪我玩么?”
“我,”叶帘堂总觉得哪里堵了口气,怎么都不舒服,“我没心思,玩不好牌。”
“那,帘姑娘不如同我讲讲故事?”贾延笑着趴在案前,慢慢说:“那人是谁,姑娘的……旧人?”
叶帘堂皱了眉。
“不然姑娘躲什么。”贾延从桌下捞了一坛酒来,将声音拖得长,“同我讲讲嘛……”他笑着,将鼻子靠近那酒坛,嗅着里头令人沉醉的香气,“‘若溪水,酿酒甚浓,俗称若下酒’。【1】”
瞧着叶帘堂面色不大好,他便牵了她的手,移至酒坛旁,轻声说:“帘姑娘,许多事情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是会生病的。”
第102章 烟雨世
间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贾延说得不错,可还没等到叶帘堂醉气上涌回忆往昔的时候,这位二公子便先一步醉倒在了桌案上,不省人事。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叶帘堂叹息一声,起身走出时将雅间的门小声合上,倚在回廊的栏杆上吹风。
从前她听说溟西四季如春,终年日光普照,就像溺在春水里。可自叶帘堂到了溟西以来,这雨便下个没停,可知传言到底是传言。
灰色的天空乌云涌动,沉沉压下来,显得下方的街道都拥挤了许多。微风裹挟着水气自远方吹来,细雨不时敲在脸上,让她想起春闱那日。
那段时间是她穿来大周为数不多的好日子,醒时听曲做游戏,眠时醉卧酒香中,比谁都快活。她想起芙蓉酒肆,就会想起童姣,三年前发生的一切便会又浮现在她眼前。
不可避免的,她回忆起窗外的白雪,刺痛的右手,以及白束带坠地时清脆的响声。那时她对未来一无所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远离鲜血……可世间之事却往往事与愿违。
她抬眼,目所能及之处皆被笼在无边无际的雨雾之中,湖泊上下都驾着廊桥,远处的翠瓦与青山若隐若现,在雨中泛起润眼的天青色。
雨越下越大,不可避免地被风吹进眼睛里。叶帘堂支着下巴,看向酒楼下奔忙躲雨的行人。挂雨如帘,水珠淌过翠瓦,将长了青苔的石地染成深色,人们纷纷缩着身子,提袍赶路。
叶帘堂强迫自己弯起嘴角,张喆以为将她从崇楼上丢下去就会一了百了,但她既然没有遂他心意一般死去,就更不能自暴自弃,从而错过报仇的机会。
街道上人流如织,五花八门,各色衣物,目的不同的人。她俯瞰着涌动的人群,人实在是太多了,而自己身处其间则更显渺小。
世间大大小小的事便也如同这雨,平等溅落到每个人身上。
叶帘堂站在回廊之上,看着雨落入河流,溅起水花,惊起了河边水鸟,河水则依旧翻流而过。
它永不干涸,永不停歇,终将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
*
昨日吹了半夜的雨,今早醒来时,叶帘堂手指疼的厉害。她坐起身,疲惫地握拳又松开来,企图用一种痛盖住另一种痛。
小窗一声细响,是锁弹开了。她猛地回过身去,见窗口蹲了道影子。
“哟,主子。”来人是石家手底下的“耳畔风”之一,名叫丛伏,自三年前便跟在叶帘堂手下做事,专门替聚宝台探查各路的消息与人物。
有风吹进,叶帘堂身上的冷汗微凉,她咽下一口气,走至铜盆边洗漱,问:“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好探的。”丛伏将盘起的发髻散开,黑衣披散,坐在窗边说:“岭原本就是山沟里头,又窄又小,什么新鲜事风一吹就全知晓了。更何况那岭原那土匪头子,不对,眼下叫暝王了。那人做事又总是大张旗鼓,随便找个茶馆打听打听就全都清楚了。”
叶帘堂擦了脸,将帕子搁回盆里,坐在镜前道:“现下说说?”
见状,丛伏从窗边跳下,顺手接过叶帘堂手里的木梳,笑道:“行啊,我来给主子梳。”
叶帘堂最初受伤那些时段都息在芙蓉酒馆,虽说有许元疏细心照料,可他毕竟是个男子,行事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童姣自是不可能照顾人的,契荣又是外邦人,行事总是笨手笨脚。于是这差事便被石家安排在了丛伏身上。
她手巧,叶帘堂那时手脚不便,吃穿住行都得靠着丛伏。
丛伏接过木梳,熟练地替她挽发,心情颇好地问道:“主子想从什么听起?”
“暝王。”叶帘堂毫不犹豫,“听说他时日无多,到处求行巫蛊之事?”
“没错,”丛伏利落地替叶帘堂收拾好,接道:“那土匪头子不知重了什么邪,不仅求巫蛊,还重金要见清也先生。”
“清也先生?”叶帘堂皱了眉,“那位承平道的始创者?”
“正是。”丛伏新奇道:“主子知晓啊?”
叶帘堂点了头,说:“也是这些日子听说的。”
丛伏敛了眸光,“那主子自然也知晓承平道的教义。”
“治平相乘,昇平乱世。”叶帘堂说:“那位清也先生定然是不肯见他?”
“……不。”丛伏却摇了头,“清也先生愿意见他一面。”
叶帘堂蹙眉。
“暝王有钱,百十万银子往太平道砸,就为换取清也先生的一碗符水。”丛伏哼笑一声,道:“任谁都坐不住吧?”
“百十万?”叶帘堂吃了一惊,“他哪来那么多钱?”
要知道明昭年间给南北两军拨发下去的军费顶了天了也就一两百万,如今永淳帝登基,大周各地更是动乱不堪,谷东闹了灾荒朝廷都发不下银钱。这时,一向穷困的山沟岭原出了个土匪头子自封暝王,就因着“天命”的一句岁寿将尽,挥手便是几万两银子。
除了溟西贾氏,叶帘堂竟一时想不到还有人能随手拿出万两。
“这谁晓得。”丛伏冷冷道:“反正不是什么好来路。”
昨日那道清雅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清也者,得道为圣,为阴阳之所共师”。叶帘堂皱了眉,越想越不对劲。
“这事不简单。”叶帘堂轻声说:“我想去一趟岭原。”
丛伏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主子,您才到了溟西,这又要去岭原……上头怕是不会答应。”
石家家主一向多疑,手底下幕宾的行踪他都要一手掌握,更不会让一位幕宾频繁外出,以防与外头势力勾结,生了叛心。
叶帘堂眨了眨眼,“先斩后奏又如何呢?”
丛伏摇了摇头,“危险。”
“放心好了。”叶帘堂笑了两声,“他不会说什么的。”
闻言,丛伏不解地看向她。
“岭原那位暝王为了传言便能一掷万金,”叶帘堂抬眼:“如今大周各州势力突起,阆京四大世家要想保住地位,要么使其归附,招降纳叛。要么十鼠争穴,相互倾吞。岭原本是穷乡僻壤,眼下却出了这么大一块肥肉,我不信他不眼馋。”
“话是如此。”丛伏低声说:“主子,家主怕是……”
“聚宝台是石家唯一可用的‘游商’,又潜迹于各州黑市。如今各方势力都暗中盯着,聚宝台是后起之秀,没多少人知晓它与石家的关系。派我去既不会惹人生疑,又不会打草惊蛇,是最优之选。”叶帘堂接过丛伏泡好的茶,慢慢道:“更何况,阆京情势多变……我记得前一阵刘家那位小公子才升了官?”
“是。”丛伏点了头。
“这便是了。“叶帘堂笑着说:”那他更顾不上管我。”
如今阆京四大世家,柳氏书香门第,虽说式微,可柳太师终究还在朝中活动,旁人多少予些敬重。可刘家与石家就十分微妙了。
刘家家底虽不如柳、石两家深厚,但家中小辈也算是争气,中了举人,家中提携一番,如今也做了个不高不低的文官。
两家从前算是平衡,可如今刘家升官,石家在朝中的后起之力明显不足,便被甩在后头,如若不能尽快与刘家达成平衡,是会被阆京抛弃的。
丛伏垂首思索一番,便点了头道:“您说的是。”
叶帘堂笑笑,“方才我已给家主传信道明此事,眼下我们便收拾收拾东西,最好今日便动身。”
“怎地这般赶?”丛伏挠了挠头,“您不是才传了信过去?”
“就是要赶。”叶帘堂搁下茶盏,“暝王这块肥肉,总不能让别人占了去?”
丛伏轻声问:“您说的是……承平道?”
“我不知晓承平道归属何人,可终究与我们不是一伙。”叶帘堂站起身,“既然都想咬这块肥肉,那只能各凭本事喽。”
“可暝王明显……”丛伏斟酌着语气,“明显要的是承平道。”
“所以说我们要快。”叶帘堂侧眸,“赶在承平
道彻底吞下这块肉前,尽量从他们嘴里抢下一些来。”
“我明白了。”丛伏点头,立刻转身往外走去,“我去备马车。”
“先等。”叶帘堂眸光微转,笑道:“我们再去薅贾氏最后一把羊毛。”-
“什么?”贾延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帘姑娘今日便要走?”
叶帘堂点了点头,说:“上头催得紧,承蒙贾氏这些天的照顾,在下特来告辞。”
“可,”贾延皱了眉,“你们的生意还未落地,如今要走……”
“在下相信大公子,”叶帘堂朝他拱拱手,“就按着先前说得来,我们聚宝台只拿七成。”
闻言贾延立刻不满道:“我先前答应你,溟西不要分成的,岂能食言?”
“在下这些天承蒙您二位公子的照顾,”叶帘堂笑,“若是既要又要,那便成了什么了?”
“那也不成。”贾延卷了卷乌发,“定好了就是定好了,哪能随意变?”
“既然这样……”叶帘堂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在下此去岭原,马……不好跑呀?”
贾延皱眉,“嗯?”
“若是能……”
“哦。”贾延重新靠回床榻,哼笑道:“这就是帘姑娘所谓的,不能既要又要?”
第103章 白雾“我什么门路都清楚。”
岭原充斥着泥土,野花,雨霾,以及各种雨后松蘑散出的山野气息,这让叶帘堂专门撩开帷帘呼吸。只可惜此时夜色正浓,雾气浓重,她什么也看不见。
贾氏嘴上说着不愿资助,实则还是替他们备了马车,顺带送了份元州州府的通商文书来。
马匹上悬挂着的灯笼不过照亮了脚下的山路,以及路旁贴近的草叶,草野因着夜晚骤降的气温也滴着冰凉的露水。
叶帘堂听见耳边传来马蹄,是丛伏,只是山中大雾,她只能看见他隐约的轮廓。
“主子。”丛伏凑得近了,臂上搭着氅衣,说:“山间冷,您身子怕是受不住。”
“这才六月份。”叶帘堂失笑,“再怎么也不至于穿这个。”
“山间夜风又冷又利,主子旧伤会痛。”丛伏执着地将氅衣递给她,“不穿,搭着也行。”
那氅衣大半都被她塞了叶帘堂怀里,她只好接过,将它披在身上,向着丛伏道:“瞧,盖好了。”
丛伏探头,确认她将自己裹好了这才点点头,“这才对。”
叶帘堂理了理氅衣,无声勾起嘴角。
马车慢慢滚过泥土,大雾弥漫,峭壁隐藏在岭原的每个角落,稍有不慎便回跌落山谷,这种事在岭原司空见惯。
等晨曦浮现,薄雾便散了一些。前方出现了许多翁仲,个个面容模糊,残缺不全,隐在雾中颇为惊悚。但随着他们继续向前,马蹄榻上一段陡峭的斜坡,高耸的城墙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狭窄的桥梁自幽深的山谷中横跨而过,直直通往城门楼,山涧中瀑布高挂,直落山腹。拱形城门在视线尽头洞开,犹如山中张开的大口。
“岭原原是这般模样。”叶帘堂微微探出头,眯眼看着前方,“好美。”
右侧的悬崖之上直起高墙,淡金的曦光勾勒出垛口凹凸的轮廓。
叶帘堂望了一会儿,忽然道:“这城墙建的……岭原真是难攻。”
“嗯?”丛伏没想到她说这个,愣了片刻道:“是啊,想上去只能攀云梯,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若真有人想要攻占这里,决心可不止一般大。”
叶帘堂附和着点了点头。
“不过,”丛伏说:“里面可不如外头。”
叶帘堂笑了笑,“是么。”
到了城墙脚下,丛伏从怀中掏出溟西州府专印的文书,官兵看了一眼,随后给为他们放了行。
马蹄声回荡在漆黑狭长的甬道里,逐渐向上。
州城的晨雾便如水一般,慢慢灌入。等叶帘堂再撩开帘子时,目所能及皆是灰白色的雾气,与夜里没什么区别。
“岭原朱州,”丛伏的声音自雾中响起,“迷雾缭绕之城。”
雾中窸窸窣窣,传来许多声音。
山谷中的水流拍打声,马车碾过时的辘辘声,扯过缰绳的吱嘎之声,以及隐在暗处的低语声。
“消息传出去了吗?”叶帘堂问。
“是,主子。”丛伏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聚宝台会来的事情一早就传了。”
叶帘堂点了头,又问:“‘风’呢?”
朱州城的雾里不知藏了多少人,这不是论事的好地方。丛伏握紧缰绳,夹紧马肚快跑了几步,片刻后停在一面破败的砖墙面前,扬了扬下巴说:“这里,主子。”
马车停住,丛伏翻身下马,扶着叶帘堂下了马车。
叶帘堂戴好幂篱,笑着说:“都是多久前的伤了,不必总对我这般照顾。”
“这是应该的。”丛伏轻声应了一句。
闻言,叶帘堂摇了摇头,抬手敲向面前的木门。
三短一长,这是石家手下人心照不宣的暗号。片刻,门板便被推开一道小缝,孩童圆滚滚的眼从缝隙中往外一扫,便拉开了门,让几人进屋。
木门掩住白雾,丛伏揉了揉那小女孩的头,说:“做得不错。”
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闻言笑了两声,又自告奋勇的去给他们泡茶。丛伏看着女孩将水壶平稳地送上陶具,这才收回了目光。
“她是?”叶帘堂问。
“前阵子在外头捡来的。”丛伏笑了两声。她身姿细长,有一张棱角分明脸,刚毅坚强的面色却在谈起女孩时柔软了下来,“当初躺在街边快要饿死了,我给了喂了块面饼,就非要跟着我……怎么甩都甩不掉,麻烦死了。”
叶帘堂笑了两声,并不拆穿她,只问:“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岭原暝王?”
谈到正事,丛伏这才敛去笑意,说:“‘风’说,他后日要办一场观兵礼。”
“他已经有军队了?”叶帘堂皱眉。
“都是早些年跟他混的土匪。”丛伏将案上的蜡烛点亮,说:“这几年岭原形式也不怎么好,许多民众吃不起饭,干脆撂挑子跟着他干了,那暝王这些年怕是笼了不少人。”
叶帘堂挑眉:“他行事这般张扬,岭原几位州府都没有动作?”
“眼下除了阆京朝廷,怕是没人管得下他了。”丛伏摇了摇头,低声说:“跟着暝王,岭原起码有饭吃。”
“这样下去,岭原便要成下一个溟西了。”叶帘堂哼笑两声道:“暝王一家独大。到那时朝廷再想管,更难。”
“据说明日观兵礼,他将岭原州府里有头有脸的幕宾都请来了。”丛伏慢慢道:“说是要重振岭原。”
“大周各地早已分化。谷东遭逢灾荒,朝廷不顾,于是横空出了个承平道。”叶帘堂嗤笑,“若张氏再不理会岭原,任凭暝王势力壮大,阆京才是真的要遭殃。”
女孩端上滚烫的茶水,任凭热气升腾在昏暗的屋内。
叶帘堂温和地道了句多谢,继续说:“前些日子暝王砸下上万白银,我看也不全是为了那些句巫者所谓的‘天命’。”
丛伏皱起眉,“主子是认为……”
“暝王很聪明,他看得清时局。”叶帘堂用指尖拨转着茶盏,说:“所说如今岭原州府幕宾尽亲近与于他,手上兵权兼具,可终究是土匪出身。”她抬起眼,轻声道:“不得民心。”
语罢,丛伏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而承平道恤万民之困,天下感念其恩,颂声载道,享誉遐迩!若是二人携手……”
她猛地站起身,“那,那岂不是!”
“是了,”叶帘堂轻轻拉了拉她的袖摆,示意她坐下,“等到暝王的土匪大军开拨到阆京皇城下,张氏才会明白什么叫做为时已晚。”
丛伏呼出几口气,又皱眉道:“张枫和那位小皇帝一时拎不清,可他们不蠢,意识到这件事并不会太晚。”
“所以,”叶帘堂笑起来,“我们不能让他们太早意识到。”
丛伏停了呼吸,良久才道:“您是想……”
“张氏杀了我。”叶帘堂垂下眸子,“我这辈子都要叫他们不得安生。”
丛伏吞了吞口水,“……您要帮暝王?”
“或许是这个打算。”叶帘堂耸了耸肩,“可惜眼下他身边还没有容能下聚宝台的地方。”
“主子,您,”丛伏轻声道:“您这是要叛出石家?”
“什么叛不叛的,多难听。”叶帘堂笑,“石家给了我这样多,我怎么会背叛呢。”
“可……”
“阿伏,”叶帘堂岔开话题,只盯着她问:“我能得到后日观兵礼的请帖么?”
丛伏默了半晌,说:“‘耳畔风’最不
缺的便是门路。”
说罢,她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将残剩的残渣倒入承装通红煤块的陶器中,发出“咝咝”的声响。
她再次开口,勾起嘴角,瞳间映出摇晃的烛光,“主子,我什么门路都清楚。”
*
午时过后,朱州城内的白雾终于只剩下淡薄的一层。丛伏外出办事,叶帘堂便伏在小窗前,透着花格前的白纱,朦胧地望着街景,静静地等待。
她有些无趣,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折扇,却摸了个空。
——她的竹扇已经在溟西送出去了,送去那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手中。
想到这,她又觉得右手隐隐胀痛。
潮湿的青石地响起马蹄声,丛伏的身影从薄雾中显现,她身后跟着的马匹上坐了一个身披宽大灰袍的身影,掩住了大半身形。
两匹马在窗前停住,叶帘堂瞥见那灰袍下的袖角有着纠缠金丝的精细走线。
随即,推门声响起,那道灰袍身影率先闪身进来,褪下袍子露出一张娇美的脸来,有些嫌恶地打量着这间破败昏暗的小屋,皱眉道:“你说的好东西就在破地方?快些吧,我可赶时间——咦?”
角落里,叶帘堂从暗中显出身形,女子身后的丛伏随后将那道沉重的木门“吱嘎”关上。
女子惊讶地看看身前不断走近的叶帘堂,回首又看看将木门死死守住的丛伏,吸了口气,努力装出趾高气扬地态度来,高声道:“……好了,落到你们手里。你们想要什么?”
“昼香?”叶帘堂偏头问。
据丛伏所言,她是朱州最大花楼的老鸨,是那位岭原暝王的老相好。
“你是谁?”昼香似是被提住颈脖的小鸟,她退后了两步,高声问:“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谋生而已。”叶帘堂笑了笑,向着案几处偏了偏头,问:“坐下说?”
第104章 谋划李子青紫,犹如新鲜的瘀伤。……
昼香虽已不算少女,但却依然貌美,眉毛眼周显然经过了细致的打理,面容也留有精心描画过的痕迹,她看起来不像是花楼的老鸨,更像是某位贵门夫人。
窄屋昏暗,案几上放置着青紫的新鲜李子,犹如几块新添的瘀伤。
见两人似是没有动手的意思,昼香一颗摇摇欲坠的心暂且搁下,却仍旧不为所动,她只将双臂抱于胸前,皱眉道:“……你们骗我过来,想要什么?银子?”
叶帘堂没有回答,越过她,看向门边的丛伏。
“虔婆不必慌张。”丛伏用刀把挂住门闩,“咔”的一声。她上前两步,说:“我只是想问一些事情。”
昼香瞥了一眼那被抵得死死的木门,该是知晓自己跑不出去了,索性照着叶帘堂方才的目光坐了下来。
她将背挺得笔直,目光自小屋内转了一圈,最终落到叶帘堂身上。她出乎意料的冷静,甚至显出几分不合身份的尊贵来。
叶帘堂笑了笑,将桌上新鲜的李子推在她面前,“要吗?”
“不必。”昼香眼都不眨一下,只是重复,“你们要做什么?”
“听说暝王后日要办观兵礼?”丛伏靠近两步,猫儿似的绕过桌椅,坐在她身边。
“朱州人尽皆知。”昼香瞥她一眼,哼道:“否则我怎会被你骗来?”
叶帘堂没有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盯着她。昼香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转过头看向丛伏,“我有银子,你若是要银子……”
“我们不要那个。”丛伏摇了摇头,忽地问:“观兵礼结束后,暝王要在花楼大肆宴请?”
昼香沉默片刻,抬眼问:“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丛伏指尖转出一把小刀,“您只需要回答。”
“我凭什么……”
丛伏直接将刀横在她颈前,“您只需要回答。”
“……他的确会在花楼宴请。”
“他安排你做些什么?”丛伏问。
“都是些惯常的……召伎人歌舞,布席设景,还有安保之宜,”昼香说:“他信任我,这些年宴请之事都是我来操办。”
小刀贴近,丛伏示意她继续说。
“他……他当晚会包下整座花楼,为自己,也为他请来的那些,”昼香斟酌着语气,“贵客。”
“贵客?”丛伏挑眉。
“他是这样说的,但具体有谁,我也不清楚。他不喜欢旁人插手太多,所以我一向不过问这些……”昼香能感受到刀刃的冰凉,她急忙补充,“我,我也是偷听来的。据说……据说这次张氏会来人!”
闻言丛伏拧起眉头,似是在想着什么,抵在昼香颈间的刀刃仍然没有收起。
昼香觑着她的脸色问:“你要我做什么?”
一直沉默的叶帘堂忽地开口,“我需要您在后日,将我们引入花楼。”
昼香皱了眉,“这怎么可……”
“我需要接近那位暝王,”叶帘堂打断她,继续说:“而您,那晚要听我安排。”
昼香面色不大好,“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您的帮助。”叶帘堂说:“仅此而已。”
“听从您的安排,这很难,”昼香摇了摇头,不自觉提高了音调,“这无异于背叛那位……若是被他发现,我定然死无全尸!”
“很好。”丛伏哼笑两声,将手中的小刀按伸了几分,“我现下便能让你死无全尸。”
“等,等等——”
丛伏却不理会,任凭刀刃割伤她脆弱的皮肤,淌下深红。
“不,不!”昼香急切道:“我,我可以答应你!”
“又要答应了?”丛伏嗤笑一声,“可我凭何信任你这样……善变的嘴巴?”
刀尖仍在深入,昼香感受到刺痛。她的双肩被丛伏一肘死死按着,挣扎都只是徒劳。
“你懂什么!”你们懂什么!“昼香拼命地想要远离刀刃,“你根本不明白暝王的势力扩张到了何种地步!在你们眼里,他不过是做大了的土匪,建立军队不过是小打小闹,可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叶帘堂皱了眉,丛伏便停下深入的动作。
“他想要的不只是岭原……”昼香止不住地战栗,不知是因为刀刃,还是因为暝王,“他招兵买马……你以为,你以为是为着什么!”
叶帘堂摆了摆手,让刀刃离开昼香,却仍将她按在椅上。
“那您觉得,”叶帘堂俯下身,同她平视,“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昼香“唰“一下变得脸色惨白。她不可置信道:“你是谁的人?”
无人应答,满室寂静,只剩下昼香急促的呼吸声。
叶帘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只想知道,你能帮我们吗?”
昼香回望着她漆黑的瞳孔,又看了看丛伏指尖那把,沾着鲜红的刀刃。
“好吧。”她整理了呼吸,“我可以帮你,但我需要一大笔银子……若是事成,我恐怕没法在岭原继续待下去。”
“识时务。”叶帘堂笑起来,“银子不成问题。此事做成后,您可以去溟西做生意,底金我会给出给您。”
“你如果拿得出千把白银,”昼香半信半疑,“我便帮你。”
“千把?”叶帘堂不屑地哼笑两声,“两百万。只要您愿意别无二心的助我一夜,无论事成与否,这笔银子您都能带走。”
闻言,昼香轻笑两声,“您可不能只是说说呐?”
叶帘堂看向丛伏,她会意,便松开了摁住昼香的手,走向屋子角落,连排的箱子打开,里头白银码得整整齐齐。
昼香眸光一亮,起身快步走至箱子边上,从中握了一把,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重量。
“这只是一部分,多的您也带不走。”叶帘堂开口,“剩余的,后日夜里会结给你。”
昼香看着白花花的银两,默了片刻,抬眼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叶帘堂耸了耸肩,“您觉得呢?”
“算了。”昼香抬手摸了摸颈间的伤口,“就这样吧。”
见叶帘堂点了头,丛伏便将门闩上抵住的刀柄抽了出来,令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昼香重新披上灰白袍,回眸道:“暝王散出去的邀帖不好拿,你们只能扮作成我手底下的人。”
丛伏皱眉,“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昼香笑起来,从门边闪了出去。
木门再次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丛伏回过身,问:“主子,您想好要怎么办了么?”
“去看看。”叶帘堂说:“张氏来了人,说明他们对于这位暝王并不是坐视不管。出手之前,我得明确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利益往来。”
“是。”丛伏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嘴,“暝王,承平道,如今连张氏也搅在其中……”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发出一声笑。
“有的忙了。”
*
叶帘堂的匕首闪着寒光,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刃尖,感受其上传来冰冷的触感。
她手上带伤,已经使不动像样的刀,甚至就算重新握住从前那把轻便的白束带,她都不能确定能否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株洲的花楼由全木构成,共有五座三层楼,其间用飞廊连通。”丛伏将探来的消息缓慢念出,“楼与楼中围包了一座院落……背靠雁荡瀑布。”
丛伏一边描述,一边将花楼的大致图样绘制在白纸上,她一层一层指过,道:“一楼大堂,他们会先在这里喝酒作乐,然后,”她的手指上移,“从角落的楼梯上走,二楼设有赌坊,他们用过饭,该是会往这里打牌游戏。”
叶帘堂放下匕首,专心致志地看向白纸上的绘图。
“通过二楼的飞廊向北走,北面的三座的这里便是供客人们消遣的,共设有二十四个花房。”接着,丛伏的手指继续上移,“最上层,也就是三楼,设有三间巨大的雅间。”
叶帘堂低声说:“这就是供给暝王所谓的贵客的。”
“张氏若是来人,定然会住那里。”丛伏说:“暝王会占其中一间,那剩下的这一间……”
“无所谓。”叶帘堂说:“我们不用管剩下的。”
丛伏点了头,继续说:“昼香的消息说,暝王会请六十多位宾客,其中大都是从前跟着他闯荡的土匪,身上多少都有些武器。”
叶帘堂点了头,说:“我们需要人手。”
“人手不是问题,岭原的‘耳畔风’都可以为我们所用。”丛伏说:“难的是如何让我们这些人手混进去。”
“既是宴请,我们可以从舞乐和赌坊处下手……昼香需要帮我们将这些人安排进去。”叶帘堂压低声音,“要能动手的。”
丛伏点了头,继续说:“暝王为人张扬,定然要同客人拼酒,狂饮一气,我们的人正好能布置去三楼。”
叶帘堂伸手在图上点了点,“先从院子潜入,守住门,再控制赌坊,尽量在那里让那些喝了酒而气血上涌的土匪们卸去武器,将他们尽量控制在二楼,集中看管。”
丛伏点了点头。
“若是有人妨碍……尽量不要见血。”叶帘堂垂眸道:“若是不小心沾上哪家贵门子弟的鲜血,事后麻烦事断不掉。”
“我明白。”丛伏应声。
“探清局势。”叶帘堂说:“仅此而已。”
第105章 太仓大饥,人相食。
两人为着这桩事谈到戌时,早已三四个时辰未用饭,早已是饥肠辘辘。
同屋的小女孩似是早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先前二人谈事情时,她便一直待在在内室,不做声,也不走动。
此时叶帘堂才收拾好被绘制的满满当当的白纸,女孩便架起锅炉,将早先备好的面片下锅,再配以竹笋莼菜,最后又将剁好的肉块倒入其中。
叶帘堂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番熟练的动作,叹道:“这般贴心。”
女孩黑豆般的眸子转过来,抿着嘴腼腆一笑,而后继续炖煮眼前的汤。
“她不过才七八岁吧,”叶帘堂回过身,在丛伏耳边轻声道:“这么小,你就让她做这些?”
没等丛伏开口,女孩便将木勺扣在锅边,准过身细声细气地解释道:“不是丛姨叫我做的,我以前跟着娘,就做这些吃食。”
叶帘堂本将声音压得极低,此时听见她回应,有些意外地看向女孩。
“主子,厉害吧?”丛伏颇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笑道:“属下捡到的宝贝。”
“她这双耳朵也是天生的?”叶帘堂问。
“是啊,”丛伏点头,笑道:“我当初也吃了一惊呢,这小孩当初被抛在水沟里,早就饿的头眼昏花,说是听着我的脚步声爬出来的。”语罢,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您不知晓,那水沟离我几十跨远,我真是吓了一跳。”
丛伏受过石家训练,因着要时常探查消息的原因,走起路来猫儿一般,几乎没有声音,若在那种情况还能被听见……
叶帘堂看向女孩,若有所思。
丛伏张口,本欲再兴高采烈地说些女孩的事情,可忽地瞥见叶帘堂的眼神时便猛地止住了话头,“……主子,您不会是想……”
叶帘堂抬眼,“什么?”
“她,她才只有八岁!”丛伏急忙将女孩挡在身后,“那些事哪里能做得?”
闻言,叶帘堂不解,“嗯?”
“她年纪这样小,虽说懂事吧……但,但绝对不行!”丛伏慌乱道:“主子,您不能将她送去石家!那样残酷的训练……”
“说什么呢?”叶帘堂笑起来,“放心好了,我才没那么……冷心肠。”
丛伏觑了她两眼,这才轻声呼出一口气,拍着胸脯说:“是,是了。”
“阿伏,我与你相识三年,”叶帘堂不满,“在你心里,我竟是那样一个模样么?”
“自然不是!”丛伏摆了摆手,心急道:“主子,我……”
见她头上的汗都要掉下来,叶帘堂这才笑哼一声,装作恶狠狠道:“这次我便不计较了,不许有下次!”
“当,当然!”丛伏猛地点头。
“姐姐。”
一声细小的声音打断二人的谈话。只见女孩手中端着个碗,看向叶帘堂轻声道:“姐姐,您要几勺?”
叶帘堂第一次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愣了片刻道:“嗯……一大勺?”
“盛满,”丛伏回首道:“十三勺,我也是。”
女孩点了点头,开始往碗里舀汤。十三勺,不多不少,刚好将碗盛得满满当当。
丛伏在桌边坐下,说:“她就是这样,做实事时都需要一个确切的数字。否则,”她在的手指在耳边转了转,说:“她听不明白。”
叶帘堂心中有些惊奇,但面色仍旧平静,接过女孩盛来的汤时笑着道了句多谢。女孩只是腼腆的笑笑,转过身去为丛伏舀汤。
“嗯!”叶帘堂将第一勺肉汤送进嘴里时,不住又吃了一惊,“好香!”
“我跟着我娘学的。”女孩将丛伏的份端了上来,轻声说:“我娘从前是州府里的厨。”
“那你怎么……”叶帘堂斟酌着语气,她想问,那为何女孩又会被抛在水沟,最后被丛伏拾了回去。但这些话她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出口,特别在她这样小的年纪。
但女孩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黑豆般的双眼眨了眨,说:“两年前这里的大
家都填不饱肚子,我当时晕乎乎,我娘便偷偷将州府厨房里的肉炖给我吃了。”
叶帘堂听出来她说的是三年前那场饥荒,便没有出声,继续听她讲。
“我好了,但厨房的肉没了,我娘就要遭殃。”女孩说:“我不想看我娘受欺负,就想着夜里出门给我娘找两块肉来。刚出了门,我就听到声音在哼叫,夜里太黑,我什么也看不清,就见水沟旁边躺着个什么,动也不动,我娘就站在旁边。”
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叶帘堂不自觉皱了眉。
“我娘看见我,叫我别过去,她说她从别院偷了只猪来杀,身上不干净。她让我先回去睡觉,她在河边洗干净衣裳便回来。第二日,厨房果然多了块肉。”
叶帘堂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那怎么……”
“我娘告诉我是猪肉汤。”女孩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甚至称得上是轻松,“她以为我不懂事,但我却明白,夜里躺着在我娘脚边的,是个人。”
永淳二年,大饥,人相食,僻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都是常见情形。但叶帘堂心中几次翻涌,手中的汤勺放不下也抬不起来。
“这里是真羊肉。”女孩看见她僵硬的表情,说:“我买肉时见屠夫亲自杀的。况且,人肉不会这样便宜。”
桌上一时陷入沉默,女孩许是见她脸色不大好,便不再开口。一顿饭沉默地吃完,女孩便收了碗筷,要去洗。叶帘堂忙拉住她的手,说:“不忙,我去就好。”
“姐姐,不必这样客气。”女孩抽出袖摆,脸上又显出抿着嘴的笑,“我喜欢做这些。”
语罢,便自顾自拿了碗筷走。
叶帘堂轻轻吐出一口气,回眸与丛伏对视了片刻。
丛伏替她倒了杯温茶,接着女孩没讲完的话继续道:“那日被炖进汤里的,是当时刺史的大儿子……肉是有了,州府的饭桌上却少了个人,她娘怕事情败露牵连到她,便将她抛在了水沟里,硬生生饿了三日,才被我捡走。”
叶帘堂沉默片刻,忽地向着女孩的背影道:“在下失礼,竟未曾过问小友姓名。”
女孩分明是背对着两人,却自然地将话接了过来,她说:“我没有姓,我娘管我叫太仓。”
太仓,便是人身体上中的水谷之海——胃。
“我娘说,胃有腐熟、受纳水谷之能,可纳受并容贮多物,并初化之。”女孩慢慢道:“她希望我也能如此。”
*
暝王举办观兵礼这日,是朱州难得的晴朗日子。丛伏栖身的山头四处灌风,夏日本该酷热的天气却照不穿在浓密山林庇护下的岭原。
丛伏搓了搓手,向下看去。
暝王举办的观兵礼阵仗极大,只见远处的旌旗蔽日,将士们身披铠甲,列队而立,铁马金戈。鼓声被隆隆砸向,号角吹起时,旌旗招展,尘土飞扬,声震天地。
丛伏上前两步,说:“竟还真办得像模像样。”
叶帘堂看着山底大批的将士,回想起龙骨关大营联合谷东禁卫军——不对,眼下已经不叫谷东禁卫军了,永淳帝登基后便将其改名为谷东边军。二者共同击退北蛮后,她与太子回到阆京,有过一次隆重的旌旗游街。
她记得自己披锦衣,踩金镫,在禁卫军的簇拥下游于阆京接道,那是与此时别无二致的鼓乐。百姓夹道,欢声雷动,颂歌盈耳,呼唤的都是太子与她。
第二日,张氏门生便上书,以“行事浮华炫赫,举止张狂”之由弹劾她。明昭帝便放她休沐几日。
当初叶帘堂以为皇帝怕她过于招摇,这才放她休沐,宜敛锋芒,这也是后来张氏能轻而易举逮到她的原因。这时回想起来,她那时就该预料到……
忽然,一阵剧烈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叶帘堂垂眸,原是演武开始了。
阵前演武者,骑射之士箭无虚发,百步穿杨,步战之勇步伐铿锵,颇有所向披靡之势。
另一头的宾席上也喧闹不止,叫好喝彩声连绵不绝。叶帘堂转眸,只见暝王手下铜青玄鸟旗在风中飘然舒展,其下坐着个年事已高,须发疏松的老人。
“暝王的干爹。”丛伏察觉到她的目光,说:“暝王能有今天,大都是靠他。”
叶帘堂挑了眉。
“老得只剩一层皮了,却比大都人头脑清醒。”丛伏说:“岭原这些年土匪能做到如此规模,都是那位苦心经营的功劳。”
叶帘堂点点头,又问:“旁边的胖子是谁?”
“朱州刺史。岭原这些年没有收成,上交给阆京的粮税都靠着暝王了。”丛伏冷笑一声,“这位子他怕是坐不了多少时日了。”
高坐之上还剩下一个空席,叶帘堂站在风口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来。那头的演武完毕,有将帅登台,不知宣读着什么,叶帘堂觉得吵闹,便率先回到了马车里。
丛伏跟着她,问:“主子,现下便要去花楼布置么?”
“走吧。”叶帘堂点了头,说:“早些去也好。”
丛伏应了一声,便躯马驶离了山头。
第106章 牌局比从前更觉糟糕的预感。
晨雾缓缓散开,马车驶入蜿蜒晦暗的街巷,空气中水汽弥漫,叶帘堂耳边只有马蹄声,和城外瀑布落下的水声。
穿过狭窄的桥梁,花楼庞大的木建筑群便出现在眼前。楼竖起铜青玄鸟旗,几名身披盔甲的士兵守在门前,横眉冷目。
丛伏翻身下马,向着士兵拘了一礼。
“花楼今日不开放。”士兵冷冷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女人凑什么热闹?走开走开。”
“虔婆叫我们来,”丛伏也冷下脸来,“若是耽误了她的事情,你有几个脑袋够掉?”
闻言,士兵明显慌张了片刻,但眼底一扫,这几人眼生,从前也没见过,不像是跟在昼香身边做事的,便冷笑道:“别在这信口开河……滚开!”
“什么事?”
楼内传出一声叱问。
“虔,虔婆。”士兵立刻躬了身子,结结巴巴道:“这几个人……”
昼香看见他们,冷声道:“放进来。”
“是。”士兵垂着头,让开了身子。见状,丛伏嘲了一声,便带着人走了进去。
花楼的内院大的超乎几人预料,满院几乎都由青石铺成,碧树环匝,昼香领着他们顺着石径往深走,穿花度柳,便见一座庭中池。庭中碧波荡漾,游鱼戏水,亭中置几座小桌,供宾客围坐。
“外堂都是留给将士们用的。”昼香说:“暝王一般会在这里饮酒。”
丛伏点了点头,颇为意外道:“没曾想他还有这般雅致。”
“什么雅致,只是这里比较安全。”昼香讥笑一声,说:“若有人要杀他,得先经过外头的大堂,他便能先一步闻声而遁。”
丛伏笑道:“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你会直接将人带进来。”
昼香有些疲惫,她看一眼丛伏身后的队伍道:“你要布置什么直接布置便是……我上头还有许多事,就不配着您几位了。”
“等等。”
叶帘堂带着幂篱,原本默不作声地跟在丛伏身后,忽地开口问道:“他们几时会来?”
“等他的观兵礼散场。”昼香看向她,“该是酉时。”
叶帘堂点了头,不再言语。
昼香原本都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嘱咐道:“你说过的,不见血,对吧?”
丛伏应声,“没错。”
昼香只是盯着叶帘堂,“我在问你。”
幂篱垂下的白纱在风中微晃,她说:“我尽量。”
“什么尽量!”昼香皱起眉头,“你若是捅了篓子,我怕是拿不到我的银子就该死了!”
“我们的人会保护你。”叶帘堂说。
“保护我?”昼香嗤笑一声,“我凭什么信你能做到?”
“就凭现下你将我引进花楼,我们已经站在了同一条船上。”叶帘堂道。
“你威胁我?”昼香沉下脸,“我此刻便能将你赶出去。”
“没用的,昼香。”叶帘堂摇了摇头,温声说:“就凭你将我们引进酒楼这一条,就足够表明你对暝王并不是一心一意。他心里过得去这个坎儿么?”
从山野土匪中出身的人都看重忠心,就算暝王一时能因着往日情分放过昼香,可日后二人便再也不好共事了。
昼香明白这一层,咬牙道:“我就不该答应你。”
“你没有选择。”白纱后的人轻笑一声,“所以,您最好期盼我们今晚能顺利探听到想要的消息。”
昼香心中有气,不满道:“我……”
叶帘堂忽地上前一步,白纱拂过昼香鼻尖,带来浅淡的
香气。她慢慢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别添乱就行。”说罢,叶帘堂的声音陡然转轻,近乎是在耳语,“照我说得去做,我们才能皆大欢喜。”
昼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希望如此。”
等她走后,丛伏才开口,低声问:“主子,您干嘛吓唬她?”
“吓唬?”叶帘堂转过眸子,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哪有?”
丛伏笑出声,拍了拍手道:“罢了,干活!”
话音刚落,院中的人手便开始动了起来。
待丛伏钻透花楼三层的雅间隔板,拍掉衣裳上不慎带下的最后一丝蛛网时,日头才渐渐熄灭下去,落在远方参差不齐的远山之后,独剩几分黯淡的余晖。
“暝王的酒宴很快便会在花楼举办。”
花楼的侍从登高点亮华灯,烛火从花窗的缝隙之中倾泻而出,照亮苍苍夜色。
叶帘堂站在二楼窗边,看向远处成群而来的马车,回身道:“我已经看见他们了。”
*
夜幕低垂,花灯初上。
叶帘堂换了衣裳,上着一鸳鸯纹白绫背子,束着杏色降纱裙,肩头还搭了条轻纱披帛。黑发梳下,柔顺地垂在她苍白的颊边。
八字啼眉,乌膏注唇。
丛伏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叶帘堂鲜少打扮成这样,从前在朝中要扮男装,被石家收留后更是一切从简,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被昼香精细描摹过的眉,问:“很怪吗?”
“不不!主子别蹭花了!”丛伏赶忙捉住她乱摸的手,由衷赞道:“漂亮!”
虽说叶帘堂实在欣赏不来大周这时兴已久的“酒晕妆”,她总觉得像是一块白面饼上盖了两颗红番茄,算不得什么好看,但见丛伏眼中发亮,也满意道:“那便好。”
堵厅的蜡烛由千根烛火点亮,赌桌罗列,只等宾客。丛伏早先安排好的人手已经扮作庄家,百无聊赖地掷着骰子。
“一会定要将人都看住了。”丛伏嘱咐,“切记!”
“是。”
一众人高声应了。
楼下堂内的迎客声响起,舞乐伶人于朱帘翠幕之中穿行而过,眸光幽幽,只留下佳人倩影。丝竹乐声缭绕于梁栋之间,伶人的襦裙擦过地毯。
腰间束起纱裙的腰带实在是紧,竟叫叶帘堂身上的旧伤隐隐发痛起来,她垂下眸子,有些不舒服地扯了扯。
丛伏瞧见她的动作,偏过头轻声问:“主子,怎么了?”
“没事。”叶帘堂笑笑,“被烛火晃得有些眼晕。”
话音刚落,楼下忽地爆发出一阵骚动。两人一同向下看去,只见人群都往一个辆马车的周围涌。
楼下的街巷上,酒宴的主人来了。
只见酒楼侍从俯跪在马车前,那人踏着侍从的肩背下了马车。来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算得上是矮小。
“那就是暝王?”叶帘堂问。
丛伏有些迟疑,毕竟探听来的消息才没有一项是关于身量这一项的。不过很快便有人替他们解答了疑问。
那矮人身后跟了个男子,半边面颊都被面具遮住,与身前的人比起来,这男子显得十分雄壮。只瞧男子弯下腰,对着面前只到他胸腹的矮人说了些什么,然后称他一句:“瞑君。”
看清那男子的脸时,叶帘堂犹如被人当面啐了一口
丛伏注意到,猛地回过身来拉住叶帘堂,低声道:“冷静些,主子。”
叶帘堂只觉得心脏在身体中狂砸,充血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她认出了那跟在暝王身后男子的身份……化成灰她都认得出来。
——张喆。
那个害她沦落至此的罪人。
叶帘堂垂在身边的双臂不住颤抖。
见状,丛伏硬生生将她从窗边扯开,在眼前打了声响指,低声道:“主子,冷静些!”
叶帘堂失焦的双眼终于回过神,她喘了口气,眸光却依旧压得深沉。她缓慢地说:“没事。”
丛伏没敢松开她。
“没事。”她泛红的眼眶转过来,定定地看向丛伏,“我不会冲动的。”-
丛伏藏身于二楼的楼梯间,她的目光在赌坊内喧哗的宾客间来回扫视,以防有人破坏他们的计划。
匕首通常会让丛伏平静下来,但今晚不一样。她将匕首紧紧铁在手边,好让那冰冷的触感带给她一丝安心……但今晚不一样。
她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片不妙的预感来,比从前更觉糟糕的预感。
丛伏想起叶帘堂通红的双目,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刚想去看一眼她在三楼的状况,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嘶吼。
“你使诈!”
丛伏下意识皱起眉来。
“怎么总是庄家赢?”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华袍男子吼道:“你,你这骰子,指定有诈!”
总是庄家赢,赌局才能成立。
但这些士兵都喝醉了,又醉又蠢,自然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丛伏请来这些扮作庄家的都是石家手下做赌坊生意的人,自然将这一理念贯穿到底。但岭原终究是与别处一样。
这里是暝王的天下,事事都得顺着他的人来。
这扮作庄家的人怎么说也算是石家手下的“耳畔风”,此时被这种乡野出身的土匪指着骂,心里也不痛快,当即也撂了骰子,与那人对视:“这牌局明明白白,你且说我哪里用诈?”
醉酒的男子身着华袍,一看便是暝王手下有些名姓的将领,在岭原横惯了,一时没料到竟敢有人同他叫板,醉意和怒意一齐上涌,当即扬了手要打人。
丛伏心中一惊。他们此行只为了探听消息,叶帘堂还专门嘱咐过不得见血,她才想现身止平纠葛,忽听一句脆生生的声音道:“伯伯,您这牌,差一步就能赢了。”
混乱的人群因着一句声音便消停了下来,人群中走来一个小女孩。
“您这和成之家,应用副数核算。”女孩停在几人面前,踮起脚去看那赌桌上的牌局,“用百字配成,便可减半。”
那醉酒者显然也没想到从哪蹦出来个小孩,呆愣在原地,身旁簇拥的人群听了女孩的话,下意识看向牌局,惊道:“还……还真是!”
丛伏看清人影,差点从藏身处跌下来。
醉酒者呆愣半晌才问:“你,你是谁家的小孩?”
“我叫太仓。”女孩扬头回答,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一眨,“我可以帮您赢几局。”
第107章 赌厅“开局了!诸位军爷,买定离手!……
阁楼昏暗,叶帘堂蹲坐其中,形成一片漆黑的阴影,只有日前钻头的一个小孔照亮她苍白的脸。而她的身下是托梁,木板与房脊。
——张喆正坐在下方与人喝酒。
看着那张饮酒作乐的面庞,叶帘堂咬紧牙关,以至于颈脖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她用力活动着右手手指——握紧、张开、握紧、张开,仔细品味着指节因着活动而发出的骨节脆响。
她因着那个人丢掉半条命。而剩下的半条命却也依然悬在刀锋之上。叶帘堂呼出一口气,握紧袖中匕首,转过阁楼,正要向前跨出第一步。
“你是?”
忽而有人叫住了她。
叶帘堂呼吸一窒,这才发现自己虽自诩冷静,可此刻还是被情绪冲昏头,竟在没有探查过四周环境时这样贸然现身。
她没有回过
头,而出声那人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那人身着一身红衣,身上满是酒气,她八字眉簇着,在叶帘堂的面上转悠了一圈,疑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叶帘堂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垂头,将声音掐细,“我……”
“原来如此。”女子醉意上涌,踉跄了一步,险些栽倒在地。她晃晃悠悠地攀附住廊边木柱,指着叶帘堂道:“我说怎么忙不过来!原是你这小妮藏在这躲懒!”
叶帘堂明白这人是将她认成了话楼里的舞乐伶人,便垂首说:“姐姐,我是楼里厨房的,就要去……”
“还废什么话!”女子放开木柱,抬手将她往出推搡,不满道:“还说话,同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快去给大人们盛酒?”
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张喆面前?
笑话。
“……我不是您手下的人。”叶帘堂挣开女子钳住她的手,往后躲了几步,却不慎撞上另一头赶来的成群舞伎。
“只是送酒而已。”女子皱眉,“院子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去帮帮忙又能怎样?”
语罢,叶帘堂方才撞到的舞伎们也点了点头,神色有些焦急,“是啊,好姐姐。院子里人手实在不够,只需要您送酒过去,什么都不做的!”
叶帘堂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便被成群的舞伎们拥着出了廊亭。
暝王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而在他身边坐着的,便是张喆。叶帘堂眼见躲不过去,只好垂下头,缩在众多舞伎之中,尽量藏住自己。
丝竹乐声仍旧回荡在亭台之间,叶帘堂屏息凝神,以此能更精确的观察到周围的一切动静。
——双手执壶,右手握住酒瓶,左手拖住瓶底。
叶帘堂观察着周围舞伎的动作,凝神照做,并无任何差错。
——瓶身倾斜,琼浆流入酒盏。既不能溅出酒水,也不能倒得过满或过少。
米酒稳稳停在酒器盏沿。酒香绕在叶帘堂的鼻尖,她却不敢抬头。
——撤开酒瓶,垂首起身。
叶帘堂捧着酒瓶,正要起身时,忽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手上承受了力道,她那只本就脆弱的右手终于不堪重负,将酒瓶从手边抖落了下来。
随着银瓶乍破,丝竹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庭院内的空气似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住叶帘堂发闷的胸口。
“等等。”握住他手腕的人开口,“你留下。”
“低着头做什么?”女人的娇笑声打破了满亭沉默,“张大人叫你留,那是看得上你!”
此话一出,亭中又开始喧闹起来,杯盏间都在打趣着张喆。
“怎么垂着头?”张喆的声音混了酒气,模糊不清道:“……抬起头来。”
叶帘堂没有动,她脸色阴沉,几乎没法呼吸。她能感觉到前额,后背上的每滴冷汗,儿一股平缓而又冰冷的怒气逐渐充斥全身。她的右手不住颤抖,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毁掉自己半条命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手刃仇敌,还要遭此羞辱。
但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眼里,则是被吓住了。
张喆身旁的女子许是见她一动不动,便开口道:“别怕,这位是阆京城里的张大人……跟着他,不会吃亏的。”
此话一出,周身的宾客起哄更甚。
冰冷的眸光在叶帘堂眼里闪了片刻。随后,她抬起头来,看向张喆那张半人半鬼的脸。
今晚怕是不能皆大欢喜了。
她想。
*
丛伏单膝跪地,双眸紧紧盯着赌厅里那道瘦小的身影,似是一只隐在暗中,蓄势待发的猫。
赌厅里的宾客犹如无数绳结,不断聚拢又不断解开,但聚拢的中心却一直未曾改变,那是太仓。
女孩因着常年的营养不良而十分瘦小,面颊微微凹陷。此时坐在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赌桌边时,双臂只能堪堪扒住桌上覆着的柔软布匹,眼神却比在场的所有醉鬼都要犀利。
原本一触即发的怒火被她轻易平息,她坐在赌桌前,却没有对手。
丛伏本该第一时间就将太仓带离此处,可不知为何,她却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目光紧紧盯着蹦跳在太仓面前的叶子牌。
叶子戏共有四十张牌,首重抓牌,依次而行,暗牌未出,反扣为藏,出牌时则一律仰之,斗者便以观名牌而推算未出之牌。
太仓面色沉静,看到对坐之人翻出一张“索子”时,开口道:“两张十万贯,六张万贯,其余皆为索子与文钱。”
话音刚落,庄家便上前翻开那人手边倒扣的牌面。待周遭数清,皆是一片叹服之声。
“又被她吃了!”周围的人哄笑。
太仓将赢来的筹码拢在身前。成堆的筹码被两条竹竿似的细瘦胳膊围拢,颇有几分好笑。
“赌牌对决第二轮……”庄家站出身来,他拍着鼓囊的肚皮,笑着看向太仓,“由小姑娘与,”他眸光一转,看向周遭围成一团的士兵,等着他们推出一个人来。
“与赌棍六指!”有人高喊。
说罢,人群中便将那身材壮硕的“赌棍六指”推了出来。
“好喽……堵厅小女与赌棍六指,今儿这牌局到底谁死谁活,”庄家左右看了看,哈哈笑着砸响铜锣,朗声道:“开局了!诸位军爷,买定离手!”
话音刚落,便见周遭醉汉们尽数将手中筹码抛至赌桌边,肆意笑闹。
丛伏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不断重复着“简直荒唐”这四个大字,正要跃起现身时,忽地对上了太仓自下而上往来的眼睛。
那双眼黑沉沉的,映不出堵厅里的烛火。只见太仓摇了摇头,朝她勾出那惯常所做的腼腆笑意。
丛伏怔在原地。
大仓对她做着口型,“不要动。”-
“这把押五十银两!”
赌厅喧闹,将各处军官聚拢控制的计划仍在进行。此时比起对坐之人杀气腾腾的眼神,太仓显然要镇静许多。
多少银两,一或是一百,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毕竟银子不是她的,她也只对牌局中不断变化的数字有些兴趣。
叶子牌经由庄家洗好,逐张倒扣在两人面前。
赌棍六指将面前的第一张暗牌翻开甩在太仓面前,吼道:“你这黄口小儿,来啊!”
太仓只是轻手翻开第一张牌。
堵厅里的烛火不安分地晃动、跳跃着,赌桌上牌面数字不断累积相和,
“一张十万贯,九张万贯,剩下索子与文钱。”赌棍六指指着太仓面前的暗牌吼道,周遭为他押注的宾客们又是欢呼又是大笑,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好像此时他已经取胜。
太仓薄唇紧抿,厅内如此闷热拥挤,可赌桌上的数字却让她越来越兴奋。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可怕。
“不对。”太仓摇了摇头。她一手压住自己的暗牌,指着赌棍六指的暗牌道:“三张十万贯,八张万贯。”
庄家上前清点两人的暗牌,随着每一张牌面的翻出,桌边都会发出或多或少的紧张与叹气声。
“三张十万贯,八张万贯。”庄家将赌棍六指的暗牌扬起,说:“剩下索子与文钱。”
庄家指了指太仓,“她赢。”
周遭宾客俱惊讶地抽气。
“不可能!”赌棍六指拍案而起,神情不再似先前那般游刃有余,他指着二人吼道:“你们两是一伙的!你们出千!”
赌棍六指之所以叫赌棍六指,是因着他要赌不要命。他因着赌牌而欠下大笔白银,也因此搭上了自己的四根手指,如今只剩下六根。
而这会儿他面对着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却在翻看每一张暗牌时心跳如擂,不住地颤抖呼吸。
——他不相信自己会输。
太仓皱起眉,她想起母亲告诫她,外头的世界不比以前,要想活下去,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忍耐。于是她平静地回视赌棍六指,说:“牌面就是这样,我自己算出来的。”
“你算出来?”赌棍六指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身子前倾,用醉醺醺地眼神打量着太仓,鄙夷道:“你毛儿长齐了吗,就会算数了?”
太仓尽量抿出一个笑来,“我自己算出来的。”
赌棍六指不允许自己输给一个小孩,尤其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姑娘。
“你出老千。”赌棍六指抬起手臂来指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根本不会算。”
忽然,赌棍六指只觉得什么东西刮过自己指出的手指,鲜血滴下,而自己仅剩的四根手指中的其中一根,正滚落到了赌桌上。
太仓意识到厅内所有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但她却无暇顾及。
母亲送给她的
剁肉小刀她一直贴身带着,此刻她紧握着温暖的小刀把手,瞪着面前因痛苦而面容扭曲的赌棍六指,眼睛亮得骇人。
“我自己算出来的。”她重复。
第108章 轻易“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丝竹乐混合着嘈杂的人声钻进叶帘堂耳中,而眼前的张喆已然喝得醉醺醺。他眯着眼去看叶帘堂的脸,伸出手来似是想要摸一摸。
叶帘堂稍稍避开,便听眼的张喆说:“……我好像见过你。”
她垂下脸,没有出声。他身边靠着的红衣女子便接过了话,笑着问:“是什么人呐?”
“什么人?”张喆哈哈笑了两声,道:“一个死人。”
女子被噎了一下,却只能掩嘴赔笑。
张喆方才伸出的手被叶帘堂避开,因着醉意身体不断前倾,险些栽倒下去,他身旁的女子赶忙将他扶住,向着叶帘堂使眼色,“愣着做什么,快来搭把手啊?”
“唉,不必!”张喆撑着木几坐直了身子,向着叶帘堂招手道:“过来,倒酒。”这姿势像是在逗弄猫狗一般。
叶帘堂脸色泛白,她不自觉咬紧牙关,压抑着怒气。
张喆身边的女子见她一动不动,以为是方才张喆的话吓到了她,便将音量提高了些许,道:“小妹,别傻站着了。过来,给张大人酌一杯酒吧?”
叶帘堂抬眼,看向快要醉到不醒人事的张喆,她仿佛又看见他用力掐着自己的颈脖,将她扔下崇楼时,那双带着快意的眼神。
夏日迷醉的酒席,这张缠了她无数个噩梦,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再一次地出现在了眼前。
张喆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毁掉她半条命的罪魁祸首。
“真是木讷,不像那死人……”张喆不满地瞥她一眼,似是失去了兴味,摆了摆手道:“不做便下去!少……嗝,少顶着这张脸在我眼前晃悠。”
闻此,叶帘堂忽地哼笑一声,轻纱披帛从她肩上落下。她托了酒杯,掩掉眸中的厌恶,笑着说:“我喂给大人。”
她离得近了,近得张喆闻见她身上浅淡的药香。
“你……”
话音未落,只见她居高临下地捏起他的下巴,辛辣的烈酒直往他喉里灌。
“……放肆!”张喆呛了两口,刚要张口骂人,便见眼前女子正弯着嘴角向他笑。夏夜微风穿过亭台,将烛火明灭的光映在她的面容上。
丝竹乐声如水一般将他包裹,周遭的一切都如瀑布一般急速落下。
张喆呆了片刻,忽地不想定她的罪。
“大胆,真是大胆。”醉意迷蒙,他扬头看着叶帘堂,伸手想将人往怀里揽,“你这会儿又像是……那人了。”
叶帘堂忍耐着内心的不适,只往他身后躲。
“躲什么?”张喆皱眉,“……方才胆子不挺大的么?”
一旁的女子见此情形,笑着说:“张大人,我瞧着小妹该是害羞了,这大庭广众的……”
她话未说完,张喆已然明白其中意思。
他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并不拘礼,朝着暝王道:“瞑君,我……”
暝王本就坐在一旁观察着张喆的面色,见他此时美人在怀,便知晓今夜是谈不成事了,索性起了身,笑道:“大人,请便。”
花楼内比亭台处亮了些,张喆摇摇晃晃穿行其中,叶帘堂躲过他的触碰,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
“你……”张喆的目光滑向她右手上的丝绸手衣,问:“那是什么?”
闻言,叶帘堂干脆褪下手衣,将自己那布满粉色伤口的残废手拿给他看,笑道:“与您一样。”
“与我?”张喆跟进雅间,笑着关上门,问:“怎么与我一样?”
叶帘堂冷冷看着他,“和你的脸一样。”
闻言,张喆猛地去摸自己的颊侧,却触到了面具,他皱眉,“……你是怎么知晓的?”
“因为那是我弄出来的。”叶帘堂笑出声来,一步一步走近,“正如我这双手是您踩碎的一样。”
张喆愣了片刻,“什么……”
叶帘堂已经笑着走到了他的面前。
烈酒带来的醉意逐渐褪去,他看清了她的脸,随即双眼双猛地睁大。
“来人——!”
*
赌厅内燃有两三百根烛,而厅内的士兵有六十七人。而此时这六十七道目光一同落在太仓身上,原先的笑声戛然而止,厅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赌棍六指的哀嚎还没停止,他暴怒下掀翻了赌桌,让叶子牌满天飞散。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太仓除外。
她手中的小刀没入赌棍六指的颈脖,熟练地向上一挑,刀柄霎时变得粘腻湿滑。许是她这一套动作过于娴熟,高处的丛伏竟一时愣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望向女孩。
“杀牛是个技术活儿。”太仓的耳边响起母亲的声音,“太仓,瞧,从这里切。”
母亲的的刀刺入牛体筋骨相连的缝隙,“顺着骨节进刀。”她嘱咐,太仓便照做,只是人的骨节更加精细,她的小刀不小心磕了一下。
“仔细一些。”母亲把着她的手,她的指腹满是老茧,让太仓不是很舒服,“这里筋骨交错,难下刀。”
说到这里时,母亲的手劲便放的很轻,猛地提起时便“豁啦”一声,牛的骨肉分离散开,如同泥土散落在地。【1】
太仓将小刀抽出,面前的男人踉跄倒地。她漆黑的双目一眨不眨,苍白消瘦的脸颊沾上了深红。
“向我道歉。”太仓俯下身,看着血淋淋的男人,细声说:“那些都是我自己算出来的。向我道歉。”
*
“来人——!”
张喆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就算他的头脑这时清醒过来,身躯却还是绵软无力的。而此时,叶帘堂的刀柄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张喆恨得双目通红,“无耻下作!”
叶帘堂笑了笑,打断他的双腿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笑道:“是啊张大人,我无耻,我下作。您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张喆是武将,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都比她更完备,更别说她这时还是个满身旧伤的人。她想要赢过张喆,只能等待时机。
——譬如此刻。
叶帘堂用刀鞘卡住雅间的门,回身看着倚在墙壁上的张喆。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面,因着痛楚而不断抽气。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狗东西!有种你一刀杀了我!”张喆颊边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唇边却在讥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只有这点能耐……”
叶帘堂的右手轻微地发着抖,但她对此并不意外。危险、恐惧、朝不保夕,自三年前的雪夜开始,她时时刻刻都在体会。
友人遇害,而她自己残破不堪,先前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她该杀了张喆。
可当张喆真正毫无还手之力地倒在她面前,她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与兴奋,反而从中品出了一些失望来。
仇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在了自己手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显得她从前的痛苦挣扎都十分可笑。
张喆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始终看着他,疼痛已经令他的思绪几近崩溃,他此时只想一刀了结。
“……杀了我!”张喆大叫着,好象这样就能减轻痛苦,“你杀了我啊!”
叶帘堂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这只残废手的掌心有一道深红长疤,这是当初张喆从她手中夺下白束带时划伤的。这只手像是一块被拼凑而成的布,而指节间那些细小的粉色痕迹便是许元疏替她走下的针角。
她再次将右手握紧,骨节间仍然留有细响,却不像以往那么疼了。
“你……”
那头的张喆仍在不断尝试激怒她,好让自己能从这样的剧痛中解脱出来。
“我会杀了你的,不要担心。”叶帘堂蹲下身,平视着张喆汗湿又扭曲的脸,她问:“你错了吗?”
“错?”张喆拧紧眉头,吼道:“我当然没错!”
“那你为什么想死?”叶帘堂似是真的不解,“你既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为何又甘愿死在这里?”
张喆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半晌,他才停了笑,定定看着叶帘堂,嘲道:“你以为折磨我,你就赢了吗?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赢了吗?”他大笑起来,“你赢不了的。”
叶帘堂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愤愤不平,自以为自己受了委屈、自以为代表正统。”
“在你眼里,皇帝不是正统,太子不是正统。”叶帘堂面无表情,“难不成只有你们张氏是正统?”
“是啊!”张喆吼道:“如今坐在万阶之上的是谁,谁就是正统。而你,叶……侍读,你挡了我们的路……你在阻拦时局。”
“你们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叶帘堂说:“玩弄朝权,苛待百姓。这就是时局?”
闻言,张喆猛地笑起来,“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难道不可笑么?你叶侍读借着皇帝的宠信推出新政,难道不算玩弄朝权,可待世族?你前去谷东,杀了上百的北夷蛮人,难道不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我都是为着……”
“这就是时局。”张喆说:“谁站在时局中央,谁就是正确的。如今你杀我,便是违逆时局……你落不到好下场。”
“我同你们不一样,”叶帘堂皱眉,“我从不是为着自身……”
“啊,你和从前一样,”张喆勾起唇角,嘲道:“叶侍读,你难道不觉得,你所说的一切都自相矛盾么?”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可你如今在做什么呢?”张喆笑出声,“你眼下杀我,难道不是为了自身?”
“我……”
“何必再说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张喆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不如承认,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第109章 良夜她仰起头,见满天月光如雪。……
张喆身上的双腿火烧般疼,而双臂已经麻木,而脑中酒意又让他的脑袋一片混乱。他靠在墙壁上,深一口浅一口地喘着气,叶帘堂就站在他面前。
她的右手不太灵便,却还执意要用它来握刀。
“又换成右手了?”张喆盯着她,盯着那双自己亲手做出的杰作,嗤道:“真是顽强。”
叶帘堂没有说话,只是用左手缓慢地为刀柄缠上白布。
“虽然你的目标我从来不认同,但你的决心……”左腿忽地刺痛让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才说:“但你的决心我始终认可。”
叶帘堂笑了一声。
“所以,你这次的目标是报仇?”张喆身上的痛感渐渐消逝,生的渴望逐渐显露,他问:“我必死无疑了?”
“这次的决心是报仇。”叶帘堂缠好刀柄,向他笑了笑。
她垂首,将扭曲的手指一点点并拢,僵涩的骨头相互摩擦。太久不用右手使刀,动作已经生疏了许多。
“报仇。即使成功,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张喆尝试挪动双腿,却发现早已没了知觉,暗自沉了目光,继续说:“我是张氏子,你杀了我,张氏不会放过你。”
叶帘堂看向他,不置可否。
“我不知晓你是如何走到现在,但终归是有靠山……”张喆回视着她,慢慢道:“张氏已经是阆京四大家之首,我们要动你,你这颗棋子,他们还敢留吗?”
“也许。”叶帘堂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她早就不将目光放在石家了,更不会妄想有人会救她。
“也许?”张喆被她的态度激怒,“你要报仇,今夜杀了我便是。可之后呢,你除了一解心头恨,得到了什么好处?”
叶帘堂沉默地看着他。
“什么好处都没有!”张喆的声音陡然升高,“叶侍读,今夜你要报仇,日后便回陷入无休止的追杀!你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都要白费!”
“也许我就只想一解心头恨呢?”叶帘堂随口应道,她的目光仍绕在他身上,思索着杀他的方法。
闻言,张喆忽然笑出声来,“叶侍读,我了解你,你根本不是这种人。”他唇角勾起,“你与我一样,从来都要将得失放在第一位。这样血本无归的事,我不会做,你也不会。”
“所以呢?”叶帘堂挑眉,“你要我将你放走?”
“这又如何不能?”张喆眸光发亮,好似看到了生的希望,“你放了我,我不会追究你今夜所为,从前我在地牢处你鞭刑,你烧毁了我半张脸,而三年前我将你从崇楼扔下去,还毁了你一只手,如今我用双腿还回去。你我一报还一报,就当是扯平了。”
“扯平?”叶帘堂笑道:“你要替我扯平?”
“这还不够么!”张喆失控地吼道:“这还不够吗!你只是废了一只手,而我的双臂和双腿已经……”
“张大人,这是你的事。”叶帘堂打断她,“若你觉得不值当,当然能在今后找我讨回来……当然,如果你有那个机会的话。”
语罢,叶帘堂向前一步,手中的刀刃寒光凛然。
“混账!狗东西!”张喆颤着身子,因着没有双臂的支撑而摔向一边。他用力仰头看着叶帘堂,嘶吼道:“你杀了我,张家不会放过你的!你要想好!如今在万阶台上头的,是我们张家!”
“张喆啊张喆。”叶帘堂蹲下身看着他,怜悯地皱了眉,笑道:“我真是可怜从前的我自己,竟然会中了你这样天真可笑之人的算计。”
张喆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叶帘堂学着他的表情重复了一遍,咧开嘴笑道:“就是这个意思呀。张喆,你能想到的,我能想到。你想不到的,我也能想到。”
张喆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叶帘堂的脸。
“三年前,是你亲手杀死了我。”她说:“而你的族人,都将为你的自大买单。”
“……你要做什么?”张喆吼道:“你要做什么?!”
叶帘堂没有回答,只问:“这里是哪?”
张喆瞪着她,没有回答。
“岭原,暝王的地盘。”叶帘堂笑,“你死在这里,与我这个‘死人’会有什么干系?”
“你……”张喆猛地咳嗽起来,“……无耻至极。”
“若我打听的不错,您此行本就是要与暝王坐谈一些军队上的事宜。”叶帘堂想了想,说:“合作未果,议崩于席,暝王盛怒之下将张氏子斩于坐前……张大人觉得,这与您亲手杀死的叶侍读忽然现身岭原比起来,你家大哥哥更容易相信哪个?”
张喆瞪着他,眼神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何况,就算你家大哥哥真的相信了,我也不怕。”叶帘堂说:“毕竟,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张喆眼神变了变,问:“你要做什么?”
“唔,永诀后患吧。”叶帘堂说:“毕竟,若是陷入张氏无休止的追杀,也挺累人的。”
张喆双眼猛地睁大,语气有些颤抖:“你,你要……”
“行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叶帘堂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色,在他惊惧的目光下站起身,右手将刀举起,轻声道:“张大人,上路吧。”
下一刻,深红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张喆张大嘴巴,但已叫不出声。没在颈间的刀刃让他的每一次吐气都变成尖锐的刮擦之声。
叶帘堂的右手有些痛,她只好换成左手。
刀刃将他推至雅间外的游廊,随后叶帘堂一个用力,张喆那张着嘴的面容便向后倾倒,消失在了眼前。
“呼。”
叶帘堂甩了甩刺痛的右手,吐出一口气。西风卷地,她仰起头,见满天月光如雪。
张喆的身体从花楼跌落下去,一声闷响,撞破良夜。
一如三年前。
*
随着太仓的小刀轻巧抽出,伴随
着潮湿粘腻的血肉声,赌棍六指挣扎着,动作却变得拖沓,太仓利落地避过身,顺势切入他身侧的破绽。
赌棍六指扑了个空,身上喷出的鲜血洒了太仓一身。但她却仍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道歉。
“你这,你这泥鳅!”赌棍捂住侧腹的伤口,半跪在地,站也站不起来。
太仓黑豆般的眼珠盯着他,重复道:“道歉。”
“道你祖宗的歉!”赌棍六指咬着牙,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捂着伤口的手却没法移开。他的指缝间已经源源不断地流出暗红。
他低声骂了一句,朝着人群怒吼,“都他爷爷的眼瞎……还不快来帮我砍了这泥鳅!”
怒吼回荡在赌厅,周遭却无一人上前。
赌棍六指诧异抬眼,便见从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伙伴不仅站在人群最前,还面带戏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小孩,你能杀了他么?”人群中有人哈哈大笑。
太仓除却第一刀后便没再动手,只是嘴里不住地喃喃:“这是我算出来的,向我道歉……”
丛伏隐在暗处默默看着,此时的太仓已然成了整座赌厅的焦点,而她错过了带走她的最佳时机,如今除非太仓有了性命威胁,她不能贸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正想着,忽见地上半跪着的赌棍六指挣扎着站起身,眼睛盯着太仓,却在扑去的过程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大圈,再次侧身倒在地上。
太仓转过身回望着他。
只见赌棍六指又吃力地翻过身,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鼻尖流出鼻血,他眨了眨受伤的眼睛,他流了太多血,此时已然口齿不清,“杀……杀杀……”
“道歉。”太仓说。
“杀……”赌棍六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忽然想起自己丢掉第一根指头的那夜,三天不吃不喝,只因着猜错了最后一张牌,就此走上了断身赔钱的路途。
那最后一张牌到底是什么呢……
六指冲杀过来,结果却侧身撞向侧壁,将悬挂着的花鸟牡丹图划出好长一道口子。他再次栽倒在地,艳丽的牡丹盖在他的手臂上,像是道碗大的伤口。
那夜他死死盯着桌上最后一张翻牌,只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字,他就能苦尽甘来。
“我要……”六指挣开画布,扶着墙壁站起来,再次冲向女孩。
太仓撤身避开,六指撞翻了赌桌,绊倒在地,实木桌似乎撞断了他侧腹的骨头,因为他忽地呼吸不上来。
那夜他也掀翻了赌桌,却被庄家一掌压下。
庄家说:“三万银钱。”
赌徒不计代价,他欠下的银子比自己的命要贵得多。他急切地想要翻身,于是他腆着脸笑:“大人,我……”
腹中传来的剧痛让他的意识回拢,他抬起眼,看见太仓漆黑的眸子仍盯着他,而将他带来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微笑着看着他。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总是庄家赢,赌局才能成立。那夜的赌局,除了庄家,没人能赢。
夜风将一张叶子牌吹到他面上,六指兀自踢蹬了一会儿,便一动不动了。
“倒也算是幸遇。”庄家笑了笑,将太仓拉到自己的身后。
丛伏皱了眉,刚想翻身下来,忽闻花楼外一声闷响,随后一声细小的叫声过后,喧闹渐起。
“是,是张大人!”
丛伏听到有人惊呼。她愣了片刻,脑中闪过叶帘堂苍白地面孔,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又一阵夜风吹开,推着层云遮盖了月光。
今夜注定不得安宁。
第110章 白兰鲜血如同黑雨浇下。
院内琴弦铮铮,琴师指尖拨转,眼前忽地掉下的大物从高处坠下,生生砸断了乐声,如雨的鲜血洒了正在演奏的乐师们一脸。
今夜的酒席就此为止。
四下哑然,忽而有人发出惨叫,活像被木几压了脚,他指着躺在琴上的尸体,惊呼道:“那……那是张大人啊!”
这声惊叫打破了沉寂的亭台,转瞬之间,人群混乱。
“暝君!”有人叫:“保护瞑君!”
这引发了更多尖叫,人群的哭喊与碰撞声此起彼伏,恐慌如燎原野火般层层蔓延出去。足音杂乱,践草碎石。相互推搡间难辩彼此,有人不慎倒地,挣扎着难以起身,更多的人则从其身上踉跄而过。
“让开!”
“救命……啊!别踩!”
“护卫呢?快跟我来——”
“瞑君有受伤吗?!”
“谁来救——啊!”
暝王也被被人潮推挤着出了廊亭,因着他身量不高,在护卫的保护下才勉强逃脱了践踏之罪。他被护卫包在中间,险些被他们腰间的长刀刺中胸口,暝王连忙闪过身,顺手抄起手边的木琴,狠狠扔进人潮,砸得四分五裂。
“停!”他吼道:“停下!”
人群被他这一番举动唬住,躁动渐渐熄下。
“听本王说!”暝王大声道:“你们……”
话没说完,花楼二楼的赌厅忽地涌出一股火浪,火星飞溅,人们惊叫着退避,原本平息下来的人群再次疯狂拥挤,密密匝匝的人群像是股从山上倾斜而下的瀑布,任凭暝王再怎么嘶吼,都只能被淹没。
火舌烧断了二楼赌厅的木窗,周身绕着火焰从高而降,结结实实倒在庭院内。白亮的火星被泼洒出来,点燃了庭内细嫩的草叶,火苗愈演愈大,逐渐吞噬一楼的木门。
一时间,本就不算宽敞的庭院被火光包围,尖叫着想冲进花楼的人被大火逼退,有人身上被迸上火星,满地打滚。凄厉的哭号不绝于耳。
宾客与伎人们的身形被火光轻轻撼动,人们从一堵墙移向另一堵墙,到处都是火浪,好像万千大张着嘴巴的恶鬼。
暝王被簇拥着远离人群,退避至庭院角落。他皱眉看着这触目惊心的惨状,思绪一片混乱。
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张喆的死因,活人已经管不过来,又如何去想死人的事情。眼下重要的是如何保证自己顺利活下去。
暝王贴着廊柱,沉声下令:“冲出去。”
“瞑君,可是……”离他最近的护卫看向拥挤的人群,为难道:“我们怎么……”
“不用管他们。”他说:“除非你也想加入死人的队伍。”
近卫目光闪了闪,最终应道:“是。”
两民护卫上前奋力挤出一条路,不断地将拥向他们的人群砍翻。院内秩序全无,在越烧越亮的火焰下爆发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丛伏抱着太仓从屋檐掠过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惊慌失措的人群将活人与死人一同踩在脚下,一个华袍宾客想朝暝王求救,却不慎被护卫收刀时削掉了半边脑袋,火光映照下,
丛伏眼睁睁看着那人倒下。
太仓抱着她的脖子,扬头问:“丛姨,那个姐姐呢?”
丛伏单手攀上檐角,“什么姐姐?”
“那个青色的姐姐。”太仓漆黑的眼睛看向丛伏,“她去哪了?”
丛伏的脚步顿了顿,低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
二楼不知为何起了火,月光照不穿浓烟,连空气都变得迷蒙。叶帘堂没有选择,只得掩着口鼻往三楼去。
花楼的第三层向来被用作贵客雅间,因此布置的十晦暗别致。外面的喧闹声在这里听来微弱而不真切,四下皆是柔软的五蝠地毯,影影绰绰的帘幕将空间柔软地分割开来,青铜树灯中火影摇晃,微光从帘幕中渗出,好似另一个世界。
她才缓了口气,便见另一边几道人影与飘渺的灰烟一齐涌上三楼,昼香耳边坠着的琉璃耳珰分外显眼。她看向叶帘堂,几乎要吼出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发生了一些意外。”叶帘堂说:“这火我也未曾……”
“够了!”昼香厉声打断她,“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她侧过身,向着身边的护卫吩咐
道:“杀了她。”
叶帘堂皱了眉,“我可以……
可话没说完,那边就已抽出武器朝她袭来。
叶帘堂只得一脚踹飞刀鞘,鞘身直往来人脑袋上砸去,其中一人矮身避开,另一人则已经闪身至她身旁。
他一手抓住叶帘堂的手臂,露出凶相,拔刀时刀身却被帘幕缠裹住了。
叶帘堂本能地翻身肘击,那人惨叫一声,下意识用仅剩的一只手去捂鼻子。那人的刀还在帘幕里裹着,叶帘堂便用刀柄抽向那人腰间,抬膝狠狠顶其要害,那人猛地弓下身子,惨叫出声。
叶帘堂趁势将人甩在身后,忍着逐渐从二楼漫上来的浓烟继续往前,也顾不上旧伤传来的钝痛了。
石家本就是将她往暗卫的方向培养,这样耗时耗力的追逐战她根本撑不下来。
身后的吼叫声愈来愈响,叶帘堂大口喘着气,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手痛的已经要握不住刀。
院中的火光与张喆从游廊跌下的场面不断地在她发昏的脑袋盘旋。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花楼之间的连廊镶板。
她眼前发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真有可能走不出这里。
毕竟人总要为自己冲动下的所作所为买单。
叶帘堂忍着不适,再转过一个镶板,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
只见那人一袭白衣,安静地站在那里。
李意卿。
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帘堂下意识想要躲开,可脚步却不允许,毕竟自己的身后还有追兵。
纠结间,二楼的火舌舔过重檐亭台,木柱终于支撑不住长久的燃烧,花楼震荡时,叶帘堂步子一个踉跄。
忽然间,鼻尖像是刮过一阵潮湿的雨,白袖出现在她眼前。
她被接住了。
怀抱温暖,火光映照着眉间小痣。
李意卿静水般地目光看向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面色却十分平静。
叶帘堂身上的旧伤如火烧,此时她也顾不上思考现在的情况,只是小声说:“着火了,快走……”
身后追赶之人脚步声杂乱,却也在看到他时停住了。
“先,先生。”其中一人唤道:“……清也先生。”
叶帘堂脑中混乱地想:“清也?承平道的人也来了么?”
可惜身体已经像沉入河底,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她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先一步失去了意识。
*
夏日夜里,烛花飘在重瓣的莲状铜烛台里,恒久地烧着。
长谷抵在马车的木几上打瞌睡,汗水翻在粘腻的衣颈上,十分不舒服。他正犯着困,那头帷帘被忽地掀起一角,他一个激灵,登即醒了。
李意卿看他一眼,道:“院里都烧成沸汤地狱了,你倒是在这睡得安稳。”
长谷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嘿嘿笑着说:“暝王的地盘,先生不是说发生什么都不用管么。”语罢,待睡意逐渐散去,长谷这才看清面前人。
李意卿一向讲究干净,此时的面上却滚了些许赤珠子,像才斩了人。
见此,长谷这才住了嘴,没敢多说,只是赶忙站起身将马车帷帘掀开,这才发现李意卿怀里还拥了个人。
“先生,”长谷瞥一眼他怀中的人,珠围翠绕,是个女子,他眨了眨眼,斟酌着开口:“咱们这是……”
李意卿径自抱了人上了车,闻声却也没回头,只说:“回府。”
“哎!”长谷急忙应了,见他没有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马车滚过石地,今日似乎是个什么不知名的节,道上有稚童挽了竹篮卖花。长谷驾着马车,不知该不该停下。
李意卿性子一向温和,往昔见此都会掏一大把银钱将花全部买下,但此刻……
长谷偷偷回首看了一眼。
此刻李意卿冷面浸着热血,剑鞘上淌过的血痕好似还没来得及擦,那滚过的血珠好似滴进长谷心里,腥烫。
他不敢再多看,牵着马就要快速过道儿。
身后人却在这时出了声,“等等。”
长谷一个激灵勒停马车,回首问:“先生……是要买花么?”
李意卿轻轻应了一声,抬手拨起了窗边的帘幕。
街上挽着竹篮的稚童少女本就一直觑着这马车,此时见车一停,便急忙提着篮子迎了上去,细声问:“大人要花么?”
长谷伸手将怀里的碎银抛在少女怀里,说:“都要了。”
少女欣喜地笑了一声,将篮子双手奉上,笑眯眯道:“多谢大人。大人商贾兴隆,日进斗金,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话没说完,旁边的稚童便作揖接道:“财富如春潮,滚滚而来不可挡!”
长谷提着篮子搁在手边,笑点了点稚童的鼻尖,道:“承你吉言喽。”
语罢,提起缰绳继续行路。
李意卿忽然出声:“什么花?”
“唔……白兰。”长谷瞥了几眼,问:“公子要么?”
李意卿没说话,径自伸手擎了一朵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