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没说话,只侧着眸,偷偷往后瞧。
女子身上血腥味重,李意卿却始终拥着,此时他牵了朵白兰,轻手压在女子耳后,兀自勾了唇角。
第111章 飞蛾满地斑斓影。
叶帘堂被梦魇惊醒时,天才亮了个细边。铜盘里浮着温吞燃了一整夜的烛花,安置在寝房的冰盆已化了大半,她抬起一只手覆在额上,被梦魇惊出的冷汗便趁着这时一层一层翻上来,贴着乌发渐渐蔓延。
她盯着榻边的帷帐看了好久,这才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张喆,尸体,火焰以及……
她呼出一口气。
以及李意卿。
叶帘堂坐起身来,却不小心摇掉了耳后的白兰,她顺手捡起来看了看,兰花还是新鲜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是他放在她身边的么?
叶帘堂揉了揉发痛的脑袋,仔细思考着眼下的情况。
她现下所在的地方应该是某间房子的内寝,屋内被打理的十分干净。没有惊慌的人群,没有愤怒的护卫。她下意识地想要留下来,远离血腥的一切,可她不能。
她杀了张喆,手段并不算高明,只要张氏在这上面多留些心眼,就能查得到真相。她不能再将李意卿拖下水。
叶帘堂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身上的旧伤痛得要命,但她一定要在人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主子。”
木窗忽地传来两声响动,“啪嗒”一声开了个角,丛伏猫一般的眼睛探了进来,轻声问:“主子,您没事吧?”
叶帘堂揉了揉脑袋,说:“头痛……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话音刚落,丛伏便从木窗外翻了进来,轻声落在她面前,道:“昨夜我见一个男人将您带出了花楼,便一路跟着……主子,我方才瞧过了,这院子虽大,但实际没几个家仆照看,他家主人半个时辰前出了门……主子,要走么?”
“走。”叶帘堂忍痛站起来,说:“现在就走。”
丛伏瞧她面色不大好,二话没说就将人背了起来,从窗边跳了下去。
呼啸而过的风吹痛叶帘堂的眼睛,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三年前自崇楼坠落的
情形,于是咬紧了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叫。
丛伏早已将这庭院的路线摸清,撑身翻过院墙,扭身便上了拱桥。
河流拍打不息,叶帘堂抬起头,看到花楼的背影。
高楼燃烬后,黑烟袅袅升起,团云被染得焦黑,沉沉压在天边。楼体崩塌,风中飘散地尽是灰烬。
“烧了大半夜。”丛伏的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一般,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说:“死了三十多人。”
乌云映在桥下的河流上,天地似乎都被灰暗笼罩。灰烬的颜色。
“苍天……”她顿了顿,不禁发起抖来。微风吹过,昨夜高强度的奔走让她浑身酸痛,眼下见证的种种灰烬残骸更让她后怕。
“你不如承认,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张喆嘲笑的模样闪过脑海,叶帘堂身体抖得更加厉害,良久,她轻声问:“阿伏,赌厅为什么会起火?”
“……是属下的错。”丛伏背着她,踩过滑腻的石板拱桥,在人烟稀少的清晨哽咽了两声,颤声重复道:“是属下的错。”
*
昼香在岭原朱州做了十几年的虔婆老鸨,如今却为了一笔钱将自己的花楼烧了个干净。
此时她走在薄雾未散的街道中,逼迫自己别再去想那座腐朽的楼架以保持面上的平静。她脚步不停,坚硬的钥匙被紧握在手心。
这是三天前丛伏留给她的,说是只要她能帮他们顺利潜入花楼,自己便能前往那简陋的破房子带走属于她的酬劳。
而昼香曾经就是听从了他们的话才落到这个下场。她的本能告诉她应该连夜离开岭原,别再和那些疯子有半点纠葛,可她需要那笔钱,而她的本能什么都换不来。
昼香从前的生活过于颠簸流离,她深知没了银子在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会过怎样的日子。更何况暝王已经在她的楼里出了事,这笔银子是她能离开岭原的保命符。
她紧贴着街边的石壁,谨慎着回首望了望。
毕竟朱州到处都是白雾,而雾里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昼香原地站了半晌,确认雾中没有可疑的低语声和脚步声后,才慢慢摸索着到了那扇窄门前,将一直捂在手心的钥匙推了进去,伴随着细微的“咔擦”声,锁开了。
她呼出一口气,将窄门悄无声息地推开,前脚刚踏入门廊——
“别动。”刀柄贴着她的脖子。
昼香倒吸一口气,手边的钥匙“当啷”一声坠地,她颤着声问:“你是谁?”
“虔婆,不必紧张。”一袭白袍自雾中现出身形,而架在她颈边的刀也随着那人的出现微微松了开来。
“你……”昼香眯着眼,待看清来人后惊叫出声:“清也先生,您,您怎么在这里?”
李意卿提袍跨进窄门,顺手将门关上,没有回答,只问:“昨夜花楼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这清也先生如今是暝王座上宾,若是能得到他的信任,说不准在暝王那便能逃一死……
她心思活络,想明白这点连忙服软哭道:“先生!此事与,与我无关,您要相信我!我什么也不知晓,什么都不知晓……”
“什么都不知晓?”李意卿弯下腰,捡起她不慎落在地上的钥匙,“那您来这里是……”
“有,有人逼迫我。”昼香一面用手绢拭着眼泪,一面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她叫我为她开花楼的门,否,否则……”话没说完,她又呜呜哭起来,“否则就要杀了我呀!”
李意卿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在手心摆弄着那枚小小的钥匙。铜质做工,形制简约。
昼香兀自哭了许久,见对面一直沉默,只好止了眼泪,清了清嗓子问:“清也先生,您到底要做什么?”
李意卿抬眼,“他们承诺给你什么?”
“……银子。”昼香擦掉泪痕,说:“他们答应给我两百万。”
李意卿笑了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能用银子轻而易举买到的,也轻而易举地就能失去。昼香的忠诚就是如此,只不过一把刀,一个身份,就能让她全部吐露。
银子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昼香觑着他的脸色,问:“先生,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只是要我打开花楼的门,什么都不用插手,并且无论他们事成与否,我都能拿到这笔银子。”
说着,她又离那把小刀远了一些,说:“他们并不信任我,而我也从没帮助他们……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李意卿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继而抬眼问:“找你的那几人呢?”
“从昨夜,昨夜我就没见过他们了。”昼香摇了摇头,“他们一直没露过面。”
“几人?”长谷架在她脖上的利刃近了近。
“两,两个人!”昼香忙说:“两个女人。”
这两人在暝王的宴席上杀了张喆,还放了把火,显然是冲着暝王来的。李意卿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也许……”昼香说:“他们死在火里了,和花楼一同烧成灰……这也不是没可能,对吧?”
李意卿不知可否,他抬手让长谷撤下刀子,转身要走。
“先,先生?”昼香诧异地叫住他,“您这是……”
“该做什么做什么。”长谷回首时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今日你没有见过先生。”
“……是。”昼香默默应了,她这人最识时务,登即闭了嘴,扭身去数银子了。
长谷跟着李意卿出了门,登上马车时还在嘀咕:“先生真就这么放了她啊?我看她为人这般油滑,说不准十句里有九句谎话,她说没做过就真的没做过?哎呀,先生您说句话啊!”
“要想钓大鱼,就得将鱼线放的长。”李意卿看他一眼,上了马车,只说:“回府。”
“这就回去了?”长谷回首,“您不再……”
“回府。”李意卿打断他,重复了一遍。
长谷这才住了嘴,拨转马头,向着小院的方向去了。
这一路上李意卿都心不在焉,朱州的雾气随着日头的升高渐渐散去,昨夜他喝了酒,意识虽不至于清醒,但也不模糊。
他昨夜又看见她了。
与平日里见到的不同,她是柔软地的,温暖的,好像不是他意识模糊时的幻影,而是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
下马车时,李意卿急匆匆地往院里走,长谷在身后看着,觉得他有些失魂落魄。
穿过游廊,上了木梯,推开小门。
年久的木头发出轻响,李意卿几乎屏住了呼吸。
内寝一览无余,屋内一如既往的整洁,被褥整整齐齐折在榻上,帷帐也被束起,与从前相比并无二致。
铜盘内的烛花还在燃烧,飞蛾一头撞了进去。
啪嗒。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挨过,身子却动弹不得,像是一盏凉透的茶水兜头浇下,从发顶到心底,滴滴答答地坠下来,如同一场怎么也阴不干的雨。
长谷从身后追来,挑帘进来,轻声唤道:“……先生?”
李意卿没有反应,他十指有些发僵,轻轻勾了袍边的玉件,那是枚青玉透雕的雁荷佩,正面雕一只大雁戏游于荷塘,双翼上举,长颈绕过荷叶花茎,十分灵巧。
“这玉佩便是照着我家门前的莲花塘雕的,漂亮
吧?”
他好似又回到椒花颂中万户开的春日夜市。
花灯高悬,半空渐渐汇处一条鎏金光带来,他瞧得出神,驾着的小毛驴却忽然发了疯,人仰车翻间,他碎了一盒琉璃盏,却得了这枚玉佩。
“夏日的塘面便是绿油油一片,直连天际。”那时候叶帘堂语气轻快,他起抬眼,见灯辉从她身后如有实质的倾斜而下,绕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耳边传来酒楼中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她继续说:“闲了可以乘乌蓬,摘莲子,赏荷花,畅快得很。”
眼下六七月相交,兖州荷塘已该是如此明媚景象了。
长谷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向屋内,奇道:“咦,那姑娘去哪了?”
闻言,李意卿忽地怔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回首问:“你说什么?”
“就,就是昨夜啊,”长谷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挠了挠头道:“先生您不是抱了个人么,我瞧着伤得还挺重……先生,您,您忘啦?”
“你,”李意卿顿了顿,“你能看见?”
“啊?”长谷也有些不确定了,“我,我看见了啊……”
李意卿眸中漆黑,黑到似乎有些湿润了。
长谷忙眨了眨眼,生怕自己看错,但李意卿已经移开了视线。
窗边绿叶新在枝头,树影摇曳,蝉鸣轻响,满地斑斓影。
第112章 信任“这是贼船。”
丛伏作为石家的“耳畔风”,做的是探查,有千百种身份,自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各地都置办了好些房产,不过都是捡最便宜的,从一开始的偏离城街,到后来到处打听哪里的房子死过人,哪里的房子闹过鬼,传得越邪乎,丛伏越喜欢。
等丛伏七拐八绕的到了屋院,叶帘堂早就已经奄奄一息。
三年前她被人从崇楼抛下,没死已经算是她命大了。后来因着伤不能动弹,饭食吃不下多少,身子要比从前弱上许多。
这边丛伏刚将她放下,叶帘堂一个踉跄,五脏六腑都在体内翻腾。她一手扶着廊中朽柱,一边像是被人猛击了腹部一样弯下腰,不停地干呕。
昨日李意卿接到她后连滴水也没给喂,这会儿叶帘堂喉间泛酸,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
丛伏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她,叶帘堂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无措间,小屋木门被“吱呀”推开,太仓捧了杯温茶递了过来,丛伏赶忙接过,对着叶帘堂道:“主子,喝口水吧?”
“漱口。”说完,太仓又从屋内掰了一小块饼出来,抬手挨在叶帘堂嘴边,说:“姐姐,吃这个。”
饼子是街边档口常卖,用的是糙面,不是很好下咽,但太仓递来的这块还是温热的,难咬的饼皮都被她撕下扔进了自己肚子里,剩下软和的内陷,这是女孩温柔的关切。
尽管不想吃什么东西,但叶帘堂还是张了嘴,模糊地笑了笑,“谢谢。”
太仓抿着嘴笑,说:“姐姐,我熬了云母粥,你一会儿用些吧?”
还没等叶帘堂开口,她又补充道:“我加了六勺蜜糖,很好喝的。”
叶帘堂缓和一些,微微直起了身,点了头轻声说:“多谢你。”
闻言,太仓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内。
丛伏上前来,似乎想要说什么,叶帘堂却忽而问道:“阿伏,你如实告诉我,大火本不在我们的计划内,二楼赌厅的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丛伏停了手边动作,轻轻叹一口气,说:“是我的疏忽。”
叶帘堂目光沉沉,等待着她的下文。
“昨日请去花楼坐庄的耳畔风,曾经同我有些交情,认得太仓,也知晓这小孩……很聪明。”丛伏目光垂落在脚尖前的土地上,慢慢道:“太仓曾经在他的赌场赢过好几轮,帮他赚了不少银子,于是他便擅自将小孩带去了。”
闻言,叶帘堂轻轻点了头问:“所以,她这次也在赌场大杀四方?”
“正是。”丛伏再叹一口气,“暝王座下军中有人疑她作假……主子,您不知晓,她惯常将自己的那颗脑袋宝贝供着,一听那话便发了疯……谁也拦不住。”
叶帘堂皱了眉。
“我不知晓她从哪学来的刀法,两三下便让人躺下了,”丛伏揉了揉眼睛,“主子,她还那样小,这些落在外人眼里,我怕,我怕她……”
话没说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搓了搓脸颊,说:“我不想让她在做谁人手里的刀俎……这太苦了,您知晓的,太苦了。”
听到这,叶帘堂大概猜到始末,道:“你放了把火。”
“是,是我放的。”丛伏皱着眉头,始终低着目光,“主子,我没想到,我从没想过竟会让花楼落成这般……”
叶帘堂又想起张喆在她仰倒在她面前,嘴边嘲弄,“你不如承认,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或许。
良久,她垂下目光,只说:“我杀了张喆,并不算是特别糟。”说完她便抬脚往屋内走。
丛伏愣了愣,赶忙伸手,想轻手扶着她,说:“主子……”
“没什么事。”叶帘堂向她露出一个笑,“我想洗洗。”
“好!”丛伏终于有了能做的事,连忙应道:“我去给主子烧水!”
丛伏办事一向麻利,没一会儿她就提了个木桶进了内寝,边上放着巾帕和皂角,说:“我来……”
“不用。”叶帘堂摇了摇头,说:“我自己可以。”
“……好。”丛伏明显有些不放心,神色担忧地问:“您身子还有不舒服吗?”
“好多了,”叶帘堂抬眼,“不要担心。”
见她似乎真的不需要旁人帮忙,丛伏点了点头,关上内寝的木门时却还是一步三回头道:“主子,我去帮小孩儿看看粥,您要是不舒服了就喊一声!”
叶帘堂无奈地笑了笑,“知道了。”
“不舒服一定要喊我!”丛伏本已将门关上,又忽地打开,说:“我就在小厨房,您……”
“放心吧阿伏。”叶帘堂被她烦的没了招,便起身将她往外推,“我真的没什么事。”
待木门关好,她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木桶中的热水浮起白雾,叶帘堂剥下纱裙,氤氲水汽中,她勉强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无数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新的颜色深,旧的颜色浅……她的胃又隐隐翻滚起来,乌发无力地垂在耳边,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的女鬼。
她嘲讽地挑了嘴角,抬手用巾帕浸了热水,轻轻覆在伤疤上。
热水温热,像是小动物舔舐伤口,叶帘堂用湿帕慢慢擦过交错的疤痕。她面无表情,洗净残留在身上的鲜血与灰烬混成的污迹,才用双手慢慢洗过耳朵与头发。
最后,她重新穿上干净的素袍,再做回聚宝台的主人,做回石家手下的耳畔风。
“主子!”在叶帘堂系好腰带时,丛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来了客人。”
叶帘堂听着她的语气,来人该是她认识的。于是她应了一声,下意识往桌边一摸,却摸了个空。
愣了片刻,叶帘堂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衣丢在了花楼,她垂眸看了看自己好像用破布拼成的右手,目光闪了闪,将手垂下贴在腰边,不让旁人看见,这才推开了内寝的房门。
“哟。”屋中木几的桌边坐着个不速之客,正端着茶杯笑,“看见你还活着,我真是欣慰。”
叶帘堂没有回话,只睨着他问:“你来做什么?”
“怎么,不欢迎我么?”王秦岳塞了块糕点进嘴,拍掉手中碎屑,“我为了见您一面,可赶了许久的路呢。”
闻言,叶帘堂不置可否,“贾氏要你来做什么?”
“关贾氏什么事。”王秦岳咽下糕点,抬头看向她,“我自己来的。”
闻言,叶帘堂细微地拧了下眉。
“从前我还在谷东时就觉着,若是能跟在您手下做事,一定特别舒畅。可惜吧……”王秦岳笑着说:
“那会儿我是千子坡二当家,而您是阆京高官,走哪都想杀我。”
“我现在也想杀你。”叶帘堂说。
“杀我?别吧。”王秦岳搁下茶盏,自荐道:“叶大人,我很有用的。”
“如果你是说先杀了杜鹏全,又背叛了贾氏……”叶帘堂笑了笑,开口,“那么,你确实挺有用。”
“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他稍稍敛了笑容,摇了摇头道:“我原以为您会欣赏我。”
“是么?”叶帘堂的声音很轻,她笑起来,“确实是。”
“我就知道。”王秦岳咧开嘴,他的目光滑过她颈上还没来得及遮掩的伤疤,又落在她放在身后的右手,问:“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死而复生的代价。”叶帘堂哼笑一声,“不过很多事已经了结在昨夜了。”
“您是指花楼的那场火?”王秦岳一如从前地敏锐,“声势浩大,却和您的风格不大相符。”
叶帘堂腿上还痛着,走路时又微不可察的一瘸一拐,尽管她用力遮掩,但还是落在了王秦岳眼里,他挑了眉,“看来不怎么顺利?”
她没有回答,只是走近了,直视王秦岳的双眼:“你确定要跟着我?”
“当然。”王秦岳爽快地点了头,“我从前就这么想,现下您手里的聚宝台我也很有兴趣。”
叶帘堂点了头,王秦岳忽而觉得颈边一痛。
他下意识捂住颈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回首时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黑衣女子,猫一样无声无息,手里握着一根细针。
王秦岳将捂着脖子的手伸至眼前,上面却没有血。
“你给我扎了什么?”王秦岳问。
“不要担心。”丛伏收起细针,“这只是慢性毒,你一个月内都不会有什么事。”
“之后?”
“之后就会病倒。”她无声地走至叶帘堂身后,补充道:“重病。”
王秦岳看向叶帘堂,目光幽幽,“您不信任我?”
“鉴于您的忠诚。”叶帘堂挑了挑眉,说:“我不得不居安思危。”
“好。”王秦岳咬了牙,说:“这下我与你们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了?”
“当然。”
他有些不安地用指腹摩挲着颈脖上被扎的地方,问:“那昨夜的花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想杀了暝王?”
“和他没有关系。”叶帘堂摇了摇头,“只是三年前在一些阆京的仇怨。”
“阆京?”王秦岳忽而想到三年前皇城失火,先帝太子一同葬身火海,三子登上万阶,称永淳帝。
他忽而蹙眉,“不会是,张氏?”
叶帘堂笑起来,赞许道:“二当家还是这般聪明。”
“张氏的谁?”王秦岳声音有些紧绷。
“张喆。”
“你疯了?!”王秦岳差点惊叫出声,他尽力压低声音,“张枫最疼爱他这个弟弟,你杀了张喆,他怎么会放过你?”
“是啊。”叶帘堂点点头,“可我也没打算放过张枫。”
“你,”王秦岳瞳孔皱缩,右手搭在腰间细剑的剑柄上,剑身轻轻颤抖,“你是想……”
叶帘堂语气挑衅,“你后悔了?”
“这是贼船。”王秦岳目光沉沉。
“贼船也是你上赶着来的。”叶帘堂目光坦然。
“我……”
“王秦岳,我们如今既然已经乘上同一条船,”叶帘堂笑起来,“要我说,你最好真的期待我们能……灭掉张氏。”
王秦岳盯着她,久久僵在原地,嘴角半晌才露出一丝苦涩,叹息道:“命苦。”
第113章 兔羊“怕什么?怕尸体死而复生?”……
蓝溪蹬着皂靴,无声地踩过廊中木地,而她身后跟着的禁卫军首领则踩着双便于骑马的硬底长靴,“咔哒咔哒”穿过游廊。
“张大人的胞弟在岭原遇害,程大人,您进去仔细着些。”蓝溪将他引到殿门外,最后嘱咐道:“说话做事都注意着,千万不要惹怒了张大人。否则……”
她的手在颈住稍稍比划了一下。
张枫从前的性子就不算是温和,自三年前永淳帝登基以来更是易怒,这会儿他手底下不仅掌天下兵马,手里还握着个小皇帝。倘若在这个关头说错了话,脑袋落地这事儿便是板上钉钉了。
程子奉跟随张氏多年,眼下好不容易做到禁卫将军,这会儿倒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他凑近蓝溪,轻声问:“蓝公公,您进不进去?”
眼前这头戴乌纱帽,身着绯绿袍的蓝公公虽瞧着年纪小,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确是一流,在永淳帝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便跟着伺候了,如今已然越居内廷之首,权势显赫。无论文臣武将,见了这位蓝公公皆须礼让三分,不敢轻忽。
他问这话的意思便是打听打听张枫的态度,若是这位蓝公公能进殿伺候,说明今日张枫心情尚可,说什么做什么都留有余地,但若是连蓝公公都不能进去,今日这殿门他怕是不能好好走出了。
蓝溪瞧见了他鬓角的汗,安抚地笑了笑,说:“大人不必紧张,咱家跟着您呢。”
听了这话,程子奉才暂时将心搁下,长舒出一口气,点了头,抬脚跨进殿内。
金銮宝殿,藻井彩绘于上,斗拱上承天宇,以示崇高,下接梁柱,其间雕龙画凤,有的振翅欲飞,有的盘旋而上,有的怒目而视,形态各异。
程子奉不敢抬头,只垂首数着宫毯上细密的宝相花纹,到了第三十瓣纹路时他停了下来,弯膝伏跪于地,拜道:“参见陛下,元帅大人。”
蓝溪则从他身后绕过,走向高台,熟练地为座上人添茶,动作不疾不徐,也不左顾右盼,倒完茶后俯身在张枫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张枫的的目光才向下一扫。
程子奉硬忍着才没打颤,他身边忽而传来两声呜咽。他身子不动,用余光看去,身边原是跪了一圈人,发出声音的那男子也披着甲,瞧着年纪颇小,受不住张枫阴沉的目光,此刻已然抖成了筛子。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落入每个人耳里。
李意骏坐在龙椅上,身子却是朝向张枫的,他看一眼地上那人,沉默地看向张枫,神色有些不安。
“吵什么?”张枫皱了眉。
蓝溪瞧一眼张枫,轻声发落道:“带下去。”
闻言,程子奉心里一紧,蓝溪明显是在替那孩子解围,但依着张枫的性子,怕是……
他静静等了片刻,可直到宫中左右侍卫将那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的兵脱出门去,张喆都没有再开口。
这是明确默许了蓝溪替他做决定的意思。如今恐怕连永淳帝都不能轻易左右张枫的意见,但这位蓝公公却……
想到这,程子奉吞了吞口水。
张枫早些年在边塞待得时间长,说话也更是直来直去,毫无礼法可言。此时只见他饮尽手边茶水,重重搁下时开了口,他说:“我弟弟死了。”
殿内噤若寒蝉,无人言语。
“死在岭原。”他冷哼一声,说:“被人像弃秽物一般从高楼抛了下去,而接待他的那个混账,一个和自己玩过家家的笑话,竟然说他并不知情。”
他的音量陡然升高,在整座宝殿回响,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这是背叛,这是谋反!”张枫目光阴沉,“朱州逆贼肆虐,百姓涂炭,我心甚痛!我知尔等皆忠勇之士,心怀大周,誓守黎庶。今赴国难,除暴安良,乃尔等天职。”
殿内无人开口,唯余张枫的呼喊嗡嗡作响。
“我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承诺,凡平定岭原者,必重重赏赐,加官进爵。”语罢,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自然。若有懈怠者,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是。”
话说至此,伏跪一地的武官们谁敢不应。
“很好。”张枫冷笑一声,“去吧,去。以陛下之命,扬我大周之威,诛尽逆贼,共享太平!”
“是!”
李意骏觑着张枫的脸色,看他话已说尽,再无开口之意后,才道:“退下罢,都退下。”
武官们这才窸窸窣窣地拖袍起身,程子奉行于其间,像来时一样垂首数着宫毯上的莲花莲花宝纹,第三十瓣,随后在看到殿前木槛时松出一口气,抬脚跨了出去。
忽而,一个男人堵在他面前,此人皮肤黝黑,身材宽阔地如同宅府的门板,他抱臂上下打量着程子奉,撇嘴问:“你就是程将军?”
程子奉眉心微皱,“让开。”
男人非但不让,还往前逼了一步,挑衅着开口:“张大人安排我进禁军,叫我来寻你。”
“张大人。”程子奉以为又是哪位张氏族人,哼笑着问:“哪位张大人?”
“哪位?”男人身体前倾,揪住他半边耳朵,轻声道:“殿里那位。”
*
夜色渐深,蓝溪吹灭宝殿树灯,这才退了出去,乘马车出皇城。
这些年她办事利落,快刀斩乱麻地替李意骏处理了许多难做的政务,深得张氏宠信,因此步步走高,还得了处皇城东侧的宅院,庭院房屋一应俱全,且靠近内侍省,便于入宫供役。
马车行停,借着月色,蓝溪瞧见府前立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心里有底,于是便直接差人将那人往书房带,自己则在马车上又坐了半晌才下去。
蓝溪府中的书房十分大,她直接将几间屋子打通,放了不少连顶
的木制书架,里头满满当当都是纸页书本,挤得桌案木几只占了个小角,十分局促。
她跨进屋子时顺手多点了几根蜡烛,转身轻声唤道:“兔羊。”
被唤作兔羊的男子正打量着她的书架,闻声回过头。他身量中等,但却壮得如同一面墙——正是今日在金銮宝殿外拦住程子奉的那人。
“您的藏书实在惊人。”兔羊说。
“你手上那本是前朝兰台令史留下的《竹颌解》。”蓝溪的目光扫过他手上的书页,说:“真迹,外面千把两银子都买不到。”
闻言,兔羊赶忙将纸页塞进书架,惊道:“几页破纸,竟要这个价?”
“快要百年的历史了,”蓝溪的目光慢慢转过书架,满眼疼惜,“十分珍贵。”
她抬手,轻轻抚过脆薄的纸页,好像这些信息穿越百年而来,尽数汇聚在她的面前,供她翻页与阅读。
“是啊,我们这些看似凶狠的可怜人在外头打仗,流血拼命,”兔羊却撇了撇嘴,嘲道:“就是为了护住你们这些冠冕堂皇的,战事真正的策动者,为了护住你们珍藏破纸,啖食珍馐的绸缎座椅。”
而战事行至最后,百姓涂炭,但皇城会依旧繁华,当权者的身上除却金玉,什么也不会再沾上。
“现下就是开战的时局,无人幸免,毫无意义。”蓝溪哼笑两声,只说:“但等血溅之世终了,你便知道这些‘破纸页’这些到底是何等价值。”
“终了?”兔羊问:“何时才能终了。”
蓝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说:“多事之秋,历朝历代有哪个不是这样艰难着过来的?”
闻言,兔羊抹一把额上的潮汗,一屁股坐在窗口,吹着夜风道:“好吧,好吧。我只是个粗人,我只会打仗。蓝公公,您不应当同我说这些,您应该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
蓝溪笑了笑,挑起蜡剪随意地拨了拨烛光,问:“你知道叶悬逸,叶侍读吗?”
“但我当初还跟在西南边境,对你们阆京的事情了解的不多。”兔羊撑着下巴看向月中庭院,“不过这位我倒是知晓……我听说他被北蛮人刺杀而死。”
“你是张氏的人,”蓝溪的面容被烛光摇晃,“你能为我们守住秘密,对么?”
“当然,张大人在我快饿死时给了我一口饭,我今后都会跟随他。”
闻言,蓝溪深吸一口气,“叶侍读不是被北蛮人刺杀,而是被张氏二公子亲手绞断了脖子,从六必居的崇楼上扔了下去。”
“是么。”兔羊点了点头。
蓝溪侧眸,“你看起来倒不怎么意外。”
“阆京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意外,”兔羊说:“毕竟在这里,人命不值一提。”
“也是。”蓝溪皱眉,“不过,我们的陛下似乎对于那位叶侍读的死有些异议。”
“陛下觉得他没死?”
蓝溪点了头,“因为他们没有寻到那位侍读的尸体。”
“崇楼后面就是山林,”兔羊用手扇了扇风,“也许被什么东西叼走了。”
“可张氏二公子遇害……”蓝溪放下蜡剪,“也是被人从楼上扔了下去。”
兔羊哼笑两声,“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可陛下这些日子夜夜梦魇,睡不安稳。”蓝溪说。
“身娇体弱的阆京苗子。”兔羊低声嘲道:“二公子不是已经‘亲手’绞断了他的脖子么,他怕什么?怕尸体死而复生?”
“那只是二公子的一面之词。”蓝溪目光沉沉,“陛下前几日告诉我,那位叶侍读被扔下去的时候,还没有断气。”
“所以你也觉得,他还活着?”兔羊笑出声来,“一个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人,从崇楼那般地方扔下去,能活着才令人难以置信。”
“但没有尸体,”蓝溪皱起眉,“没有寻到尸体,连骨头都没有。”
“好吧,”兔羊站起身,“那你们找我来是要做什么?”
“你跟着程子奉去岭原,探探真假。”烛火轻微作响,在蓝溪有些疲惫的面容投下半片橙红,“你从前就是干这个的,不需要我教你,对吧?”
“当然。”兔羊聚拢乌发,转身出门。
第114章 冗余“刀子死板,哪里比得上风流剑。……
在叶帘堂养伤的这三日里,阆京将要出兵岭原的消息已然沸腾了整个朱州。
趁着股浪潮还未褪下,她又顺势以聚宝台的名义向暝王府递了拜帖,愿意将黑市的产业带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这样雪中送炭的事情暝王自然要答应,于是会面时辰便选在了酉时。
这会儿丛伏在窗边趴着,日头落到树梢之下,大地渐渐陷入黑暗。仿佛是为了增添萧些许瑟氛围,雨水从晦暗的天穹落下,一些顺着瓦片滴到檐角悬挂的灯笼里,咝咝作响。
叶帘堂换了身衣裳,从屋内走出来,顺着丛伏的目光看了看天。
丛伏回过头,有些担忧,“主子的伤还没好全,不能再等两日么?”
“这时候是那位暝王最焦急的时候,就该这会儿去。”叶帘堂向她笑了笑,“没事的。”
丛伏关上小窗,以防夜风吹到叶帘堂,说:“那我送主子去。”
“不必了。”那便王秦岳已经撑开了伞,向她扬了扬下巴,“你家主子要带我去。”
丛伏皱眉,“他……”
“他从前在千子坡做土匪时就是做这些的,带他去方便些。”叶帘堂戴好幂篱,顺手提了把伞,“阿伏,你得留下将这里守好。”
她将“这里”两字微微咬得重了些,丛伏听出来她是在说太仓。
得将太仓看好,千万别在这个关头再出什么岔子。
但丛伏还是有些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眼王秦岳,嫌道:“就他那小身板,万一出了什么事……”
“哎,丛姑娘,我这儿可听得清清楚楚。”王秦岳不满地瞧了瞧门框,“怎么说我从前也做过匪,手上这剑也使得不错。”
眼瞧着两人要吵起来,叶帘堂连忙止住话题,向着丛伏道:“一定要看好这里。”
“是,主子。”丛伏点了点头,“放心。”
雨越下越大,空气里还挂着雾,马车难行,王秦岳便多挂了两盏灯笼放在马车前,尽可能地多照清一些前方的道路。
车轮辘辘滚过,越靠近城街,街边亮起的灯笼便越多,朦胧灯火映出城街,化作夜雨迷雾中的一道溪流,自漆黑的荒野注向远方。
叶帘堂偏头靠在车
内的小窗边,却没心思欣赏这番光景。
朱州内外已经开始竖壁清野,越往内走,街道处有暝王手底下的军队走走停停,将想要逃走的百姓们驱赶回家,锁链挂门,不得外出。
叶帘堂闭上眼,将帷帐拉上,不愿再看。
这座州城的半数人拼命想躲在城门的高墙之后,逃避战火,而另一半人拼命想在战火点燃之前从城中逃出,躲去其他地界。
毕竟,战火到来时,最难抉择的就是农民。若想守着土地,就得做好被两方士兵烧杀抢掠的准备;若要冒险逃出,能不能寻到安稳的住处先不说,大概在行路上就要被各道的山匪土匪抢个干净;若是要藏进山里躲起来,要么被野兽叼走,要么被饿死。
而战事过后,他们除了灰烬,还是会一无所有。
——怎么选都是失去。
雨丝飘进小窗,斜斜打湿了叶帘堂的发梢,但她却仿若未觉。
这三天来,花楼内那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占据了她每时每刻的思绪。因着她的决定,造成了那样的惨状。
“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报仇重要。”
叶帘堂垂下眸,目光落在自己蜷缩着的右手上。
大火并非她本意,但既然意外因她而起,她就得承担后果。她从前一直认为自己所行之事是正义的,无可反驳。
可自那场火燃尽后,她回想起意外死去的三十多人,又想起张喆从楼上落下去的身影时,心中第一反应竟然是值得的。
张喆被她从游廊扔下,一场大火烧死了那样多的人,可同样也烧毁了张喆尝试给张氏留下的证据,关于她存在的证据。
她竟然觉得值得,觉得庆幸。
即使她疯狂告诫自己那是三十条人命,她在用报仇作为毁去三十条人命的借口。可即便这样,她的心中除却一丝挣扎,却仍然没想过要放弃。
她还是想继续,还是要报仇。
王秦岳在坐在前头驾着马,似乎察觉到这一路上车厢内过于沉默,稍稍回头望了一眼,道:“你看起来没在想什么好事儿。”
叶帘堂的思绪被他拽出,声音因太久没有开口而变得有些沙哑,“我没事。”
“谁在问你有没有事?”王秦岳道:“‘没事’这俩字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
叶帘堂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想笑一下,可扯了半天的嘴唇却始终笑不出来,勉强成了个难看的咧嘴。
王秦岳笑起来,重新回过头看着前方雾蒙蒙的道路,说:“当初我刚被人骗了全部家当,虽说最后都讨回来了,可自负的傲气却一直未曾消减,那些日子刚进在千子坡,成日都阴沉着脸不说话,那时有人告诉我‘被骗又如何,只要保住了命,就该庆幸’。”
王秦岳学着那人的声调,叶帘堂抬起头来,“杜鹏全给你说的?”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点出来,愣了愣说:“是。”
“你不恨我么?”叶帘堂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与他从前关系那般好,若是没有我,说不准千子坡还在,你还是山里的二当家。”
“若是没有你,谷东早就要被北蛮占去了。”他哼笑两声,“家都没了,我还做什么二当家。”
车内沉默,叶帘堂似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再说了,我恨你什么,”王秦岳顿了顿,“直到最后都是我亲自落刀……我恨你什么?”
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车边,车内人的声音有些朦胧。
“可若是没有我从中作梗,你们也许便不会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与你没有干系。”王秦岳抹掉蹦跳到睫毛上的水珠,“他终日在山下饮酒,我早就对他不满了。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身的本领都是他教出来的。”
他目光微沉,好像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日光充沛的秋日,杜鹏全甩着弯刀,向他吼着,“我教会你那么多!我给了你那么多!我给了你庇护、银子、甚至是归宿!我待你犹如亲生兄弟!”
王秦岳不自觉摸了摸腰边的长剑,“……我该感谢你,逼我做到了那一步。”
车轮滚过泥泞,良久,叶帘堂才出声,“可是,为什么呢?”
她开口,语气中似乎含着真正的疑惑,“你从前忍让于他,是因着他是你的恩人,你心中还有着良善,知晓不该这样做,可现下,你却感谢我。”
王秦岳看着前方,听身后叶帘堂放缓的话语。
“你不会痛苦么?”她问:“就算你早已无法忍受,可当他真正倒在你手下时,你心中难道就没有……”
“有的。”王秦岳打断她,说:“我怎么不痛苦。”
叶帘堂说:“可你在感谢我。”
“痛苦是痛苦,但我心里清楚怎样是对我有益的。”他说:“我知道,我走的路是正确的。”
叶帘堂没有出声。
沉默中,王秦岳忽而开口,“我知晓你在想什么。”
依旧沉默。
“因为花楼的事情,对么?”
仍然是沉默。
“其实一切都简单分明,你觉得脑中混乱,但其实正正相反,”王秦岳说:“你比从前更清楚该怎么做。”
叶帘堂轻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王秦岳嘴角露出一丝无奈,又问:“那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当然。”她说:“我看到花楼被烧成废墟,看着推挤的人群不断将自己送向死亡……”
火焰灼烧着他们的衣摆与皮肤,如此痛苦,如此舒张。
她开始发抖。
“何必让自己这般疲惫呢?”王秦岳叹息着开口,“你一向行于‘大道’,当然,也正因为你走管了它,所以要比任何人都深刻的明白它的……冗余。”
“你只是走惯了‘大道’,便理所当然地将它认作唯一一条路。”王秦岳收紧缰绳,让马蹄放缓了一些,轻声问:“若是换一条路呢?”
叶帘堂抬起眼,正好撞进他回首望来的目光。
“你想做个好人,可,”王秦岳笑了笑,松了松鞘里的剑,“一旦操戈,便难遏手。”
语罢,他将一直悬挂在腰间的长剑取下,抬手递给她。
“刀子死板,哪里比得上风流剑。”他笑起来,将手中的剑柄又往前递了递,“人不饶我,我不饶人。”
叶帘堂轻手接过来,入手便觉得冰凉,和已经轻便了许多的白束带不同,剑比它甚至更加轻盈,血腥气也更重。
“它叫什么?”叶帘堂问。
“千里行。”王秦岳笑起来,“从前跟在千子坡没机会用,我想杜鹏全提过不想用弯刀,他却疑神疑鬼地不愿意,委屈了好多年,被你放出来了。”
叶帘堂垂眸看着手中剑,只问:“为什么叫它千里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嘛。”王秦岳哈哈笑道:“好听吧?”
“好听。”叶帘堂终于牵起嘴角。
“如何,要不要学?”王秦岳从她手中将剑拿了回来,随手翻了个花,“我教你。”
第115章 治道农民与土地,分不清谁才是主人。……
马蹄踏过泥泞,冒雨驶到了暝王府前,门口的小童立刻撑了竹伞将两人接进。
聚宝台身份敏感,在这种时候同暝王之间的牵线搭桥本就不宜声张,更何况暝王这会儿手里的银子都得紧着军队来,也没什么闲钱来摆酒席,便照着叶帘堂的意思,只摆一桌菜。
暝王在岭原待了十几年,早先岭原只是处鸟不拉屎的山沟,他便带人做当地草寇,专门劫持过路商贩,朝廷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可农民早被朝廷官府的重税逼到没有活路,不如投奔草寇,虽说险了些,可终归是有一口饭吃。
这些年来,大周各个州城都各谋其政,朝廷也迟迟没派人来,于是草寇便越做越大,暝王在三年前就已经做成了岭原朱州的土皇帝,院府自然也修得十分阔气。
暝王本意是在
院中设上一桌家常菜,奈何天公不作美,只好摆在屋内。
这边叶帘堂进了屋子,抬手将幂篱卸下,净手入座,一旁的侍从立刻呈上热酒,以便她驱散潮气。
叶帘堂垂眸看着眼前的杯盏逐渐被酒水填满,笑了笑说:“瞑君有心了。”
瞑君身材并不高大,不过三天前见他时还能勉强称一声“短躯英豪”,此时却一改那时的容光焕发,显出几分惆怅来。
他的眉心早被皱出几条深刻的痕迹,他一只手抹了脸,有些疲惫道:“不必客气……我们不妨直说。”
“当然。”叶帘堂点了头,“瞑君自可畅所欲言,请讲。”
暝王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片刻,叶帘堂言语温和,神色沉静,不过最令他意外的,便是这聚宝台竟是个女子管事。
要放在以前,他一定拍桌子走人,不过眼下谁与他谈都无所谓了,乱世中不同以往之事本就层出不穷,只要能替他解了这燃眉之急,什么都好说。
“才来的消息,说是张枫要派千百强兵来强攻岭原了,”他掐了掐眉心,直说道:“我们不缺人头,只缺铜铁盔甲。”
叶帘堂点了头,“好说,银子给够三日便能到送来朱州。”
暝王皱了眉头,“你不问我要多少吗?”
“多少都可以。”叶帘堂笑,“聚宝台就是做这个的。”
她讲得这般有底气,是因为石家避开朝廷,韬光养晦的这些年,将手下的“蛛网”编织得已经趋于完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片涵盖。
同张氏操盘阆京的状况不同,石氏族中青黄不接,朝中无人,于是便将目光放在了大周各州城之中,从外向里不断收拢间,叶帘堂已经窥见他们深藏多年的野心。
“价码给够就行。”叶帘堂抿了口热酒,身上暖和了许多,“想要什么聚宝台什么都能运得来。”
暝王显然没料到她答应的这般轻易,一桌子菜还没等凉,事情就已定下了一半。
“这,”他顿了顿,有些犹疑,“你做的了主么?”
“瞑君这是什么话。”叶帘堂哼笑两声,“我能坐在您面前,谈出来的事儿就是我说了算。您要是不信我……”
“怎么会!”瞑王见人要起身离席,连忙站起来赔罪道:“我,我在这窝子待得久了,不大会说话,千万别……”
“好啊。”叶帘堂坐下来,问:“您到底要多少呢?”
暝王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铜铁的事情,忙道:“铜铁甲三千件便好。”
“只要三千?”叶帘堂挑起眉。
“三千就行。”暝王的目光转向眼前的杯盏,轻声说:“三千就够了,够了。”
叶帘堂笑起来,“聚宝台起码能给瞑君五千件。”
暝王只拨弄着茶盏,轻声道:“差不了多少。”
叶帘堂不置可否,说:“我手里还有火药。”
闻言,暝王猛地抬起头,眸子明显亮了一些,“你能弄得到火药?”
“当然,”叶帘堂靠在椅背上,笑道:“我先前与您说过了,聚宝台什么都弄得来。”
暝王抬手夹了一筷子菜,却没有动口,只垂眸慢慢地说:“那两千件甲便不要了……全换成火药吧。”
叶帘堂稍稍坐直了身子,“瞑君,阆京军甲可都是一等一的,人数您方才也探听到了,若是您手底下的兵连甲都不批,怕是连第一波破城攻势都抵不住吧?”
暝王只牵了牵嘴角,表情有些苦涩。
叶帘堂明白他心中所想,军备拼不过阆京,便只能靠人海战术。战争杀死的士兵会比农民多得多,可只要上了战场,侥幸活下来的兵便有银子拿,有银子便能接济一贫如洗的家;而被朝廷口口声声要保护的农民百姓,只能得到被烧的焦黑的土地。
朱州这是要靠着人命抵挡。
“我知晓您的难处。”叶帘堂拿了筷子,“聚宝台要的价码可不光只有银子。”
暝王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睛。
“银子嘛,我们手里太多了,实话说不缺这两千件铁甲的。”叶帘堂尝了一筷子鱼肉,说:“我可以将万件铁甲和火药赠给您。”
暝王咬了舌头,他吞下一丝腥咸,问:“你要什么?”
“岭原的军粮马道。”叶帘堂直视着他,“若我帮您度过此次难关,聚宝台便要能使用整个岭原的军粮马道。”
“这太贵了。”暝王皱起眉。
闻言,叶帘堂耸了耸肩,说:“那便没有办法了。若是瞑君日后又有了什么生意,再来找在下吧?”
“你知道把整个岭原的军粮马道分给你意味着什么吗?”暝王抬眼看着她,“意味着你的人从此便能自由穿梭于岭原,我将整座州城的大门都为你打开了!”
叶帘堂回视着他,静静地听。
“大周眼下本就是各自为政,若你带了些不干不净的人进岭原,我……”他顿了一下,垂首道:“除非你能向我保证,不会做任何对岭原不利的事情。”
叶帘堂点头,“当然,我可以保证。”
“你怎么保证?光凭空口说说,谁都做得到。”暝王眸光微沉,说道:“我可以把岭原的军粮马道分给你用,但是我要留一个审查权。”
“您给了我粮道,审查权却还握在自己手里?瞑君,您这样做和没给我这条路有什么区别?”叶帘堂摇了摇头,笑道:“只要您心情不好,便可以随时扣押我们的货物。这对我来说并不划算。”
暝王筷中还夹着青菜,动作却停了,他想了想说:“若是将这审查权递出呢?”
“包给外人?”叶帘堂问:“你要如何?”
“承平道。”暝王慢慢道:“他们并不依附任何势力,只遵从于道义昇平乱世,若是放在他们手中,你我都可安心。”
叶帘堂微不可察地眯了眼睛。
可这样一来,便是让那承平道白捡一份便宜。她目前还不能确定这位暝王与那位清也先生是否达成了某些合作,这笔生意怎么算对于聚宝台都是亏的,最好的做法便是拒绝。
但既然是做生意,有时适当退步反而是为前进蓄力。更何况,她的本意也并不是岭原的这几条粮道。
“好啊。”叶帘堂眯眼笑起来,“我信您。”
暝王今夜第二次瞪圆了眼。
他本以为这桩怎么看都不公平的生意还要拉扯好一阵,却没想她答应得这般干脆。他暗自皱了眉,想不明白眼前这人将心思到底放在了哪。
谈话结束的异常迅速,桌上的菜剩了大半。桌上只坐了两人,叶帘堂伤后本就吃不了多少,暝王心思一直都在银子与生意上,也没吃几口。
待送走了贵客,暝王仍处于恍惚之中。
长谷从暗处走了出来,盯着叶帘堂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暝王叹息一声,慢慢道:“她答应的如此干脆,我倒有些后悔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可是聚宝台。”长谷在他身边坐下来,面容被烛光映亮,“我方才琢磨了半天,这生意我们是赚的。”
暝王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同她谈这一出,后背竟出了一身的汗。累死我了,比打仗都累。”
“她很危险。”长谷点了点头,“毕竟是聚宝台的人。不过,我总觉着……”
暝王抬首,“怎么?”
“嗯……”长谷新拿了双筷子夹桌上剩下的肉吃,方才他们谈得十分迅速,肉都还是温热的。他将羊肉塞进嘴里,含糊道:“不明白,我总觉得在哪见过她。”
闻言,暝王抹了把汗,说:“眼下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你吃饱了便回去将这事儿一五一十的报给先生听。”
“知道了。”长谷风卷残云般解决了桌上的剩菜,站起来擦擦嘴道:“我这就回去告诉先生。”
暝王眉心紧锁,有些不安。聚宝台过于危险,他此举将承平道拉入局,就是为了多一个人替自己出主意,想办法。而清也先生从容冷静,手里握着的是如玉山一般浑厚温润的道。
朱州城被大风大雨洗刷着,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头顶的月。
暝王不想认命,他早年间在岭原做草寇,看够了在这里生活的百姓遭朝廷欺压,农民与土地,分不清谁才是主人。
人生要么蔽衣枵腹,要么名缰利锁。
他做了匪首,手下有了兵,这就是他安身立命的资格。要想挤进阆京那个用金玉堆砌的皇城,人能做的只剩拔刀。
万级玉阶上,座客如流,在不断地更迭轮转中,露出政事治道的本质。
第116章 机会“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
岭原三州,是被峦袖岭擎举而上的城邑。雾气缓缓地游弋于苍翠山峦之间,烟岚拂过面颊,是天地最为轻柔的手笔。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兔羊被特意安排在押送粮草的队伍中,要他先一步抵达岭原探查消息。
“赌坊在那边。”一个脸上生疮的孩子玩着手里的骰子,对着兔羊说:“那日暝王在花楼摆席,二楼的赌厅便是叫东家去管的。”
兔羊瞥一眼雾气尽头,街边那两扇脏兮兮的门,“你怎么确定?”
“自然是因为我也跟着去了。”小孩将骰子收进手心,笑嘻嘻地说:“我手脚麻利,东家去哪都爱带着我。”
“行,多谢了。”兔羊笑起来,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弹在他怀里,“拿去买糖吃吧。”
小孩接过铜钱,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他仔细地数了数,欢呼一声便跑走
了。
兔羊撇了撇嘴,无声的从雾气中走过,穿过街道,走向赌厅那两扇脏兮兮的门前。
“带刀没有?”
闻声,兔羊这才发觉门口坐了个人,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破破烂烂的灰衣险些要与身后的脏兮兮的墙混为一体。此刻他也不抬头,只懒洋洋地朝他伸出手,“想进去玩,不能能带刀。”
兔羊两袖宽宽,他摇了摇头,轻松道:“没刀。”
“哦,”那人混浊的眼珠转向他,随后点了点头,“生面孔。”
“快要打仗了,”兔羊无所谓地笑笑,“我守了一辈子的土地……过来消遣消遣。”
闻言,那人面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明白。你算是找对地方了,跟我来。”
说完,他推开脏兮兮的木门,示意兔羊跟上。
赌厅内充斥着多日未曾冲洗的**、烟灰、酒液、霉坏食物和腐朽生命混合的味道。一个通体赤裸的男人翘腿躺在在汗渍斑驳的旧榻上,嘴边噙着杆烟枪;另一人则盘腿坐在对面,正仰头一杯一杯喝着酒,耳边尽是赌桌上筹码堆积的脆响。
兔羊皱了眉,转过头。
屋子正中的圆桌正进行着牌局,上头银子酒盏混作一团,烟枪斜斜挂在桌边,烛泪聚成小小的一团。
“转!转!”
“六!”
刺耳的笑声,扭曲的面容,这些人毫不在意地挥霍着生命,随意吸食廉价的烟草,畅饮廉价的酒水,最后再随意的倒在某条街边,结束这得过且过的一生。
领兔羊进来的人从他们身边绕过,来到桌首,俯在一位身形消瘦的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消瘦的男人便抬起头,怡然笑道:“第一次来,想玩什么?”
兔羊上前两步,“你是赌坊东家?”
“是啊。”他手间把玩着一枚骰子,挑眉问:“怎么?”
“嗯。”兔羊点了点头,“是你。”
“什么?”东家缓慢地皱起眉。
“是谁杀了张喆?”
东家嘴角的笑容淡了,他停下手中转动的骰子,轻声问:“谁是张喆?”
兔羊察觉到周身投向自己的目光多了起来,许多人缓慢地移动着步子,手已经伸向了身边的利器。
“我不想生事。”兔羊说:“我只想知道动手的人是谁。”
他目光诚恳,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张枫从前告诉他,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机会。于是他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能够活下来,站在这里,同赌坊内的每一个人对视。
兔羊在心里默念,“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即使他心底明白,这些躲在赌坊里成日喝酒摇骰的人活着死了都没什么分别,但他还是愿意给他们留下一条活下去的路,说不准某些人会因着这条生路迎来转机。
毕竟他从前做过太多坏事了,所以他总想尽可能表达善意,以此弥补自己从前犯下的错误。
于是他暗暗决定,只要今日有一个人愿意说出口,他就会放过这里。
但面前之人却只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一般笑出了声。东家问:“谁是张喆?”语罢,他又转向身边人,笑道:“你们认识吗?张喆?”
周围人都随着他笑,“谁知道。”
兔羊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他多希望有人能抓住这次机会。
东家的目光转回来,“你瞧,没人认识。”
“好吧。”兔羊点了点头,嘴边缓慢地溢出一丝叹息,“好吧。”
“这样,按我们赌坊的规矩来,”东家的手中的琉璃骰子晦暗的烛光中异常剔透,“单数,你离开。双数……”东家咧着嘴角,戏弄道:“你先告诉我张喆是谁,再离开。”
话音刚落,周围人哄堂大笑,使兔羊宽阔的身形在人堆中显得那样呆板迟钝。
东家嗤笑着,将琉璃骰子弹上赌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兔羊环顾着人群,将人们戏谑的目光深刻记在心里。
琉璃骰子在木桌上旋转,旋转。
兔羊眨了下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咚”!
兔羊的拳头不知何时落在了最前方男人的胸口,男人戏谑的嘴角还未收起,腮帮鼓胀,只来得及呼出两口短促的音,兔羊的手掌便遮住了他瞪大的双眼,用力一拧,那人便像被抽了骨头一般倒地,嘴角还留有几点白沫。
变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兔羊便已抓住了另一个牌手,猛地将人掼倒在地,牌手的脑袋像是被用力砸向地面的水果,碎裂时溢出了些汁水。牌手面容朝下,趴在地上兀自抽搐了片刻便不动了。
坐在他身边的赌客想要弯腰溜走,却被他一把擒住喉咙,用力甩了出去。赌桌被人带翻,那人倒在纸片与木屑中,好像断了几块骨头。
身边传来刀鞘的摩擦之声,但那人似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抖着手几次都没将刀抽出来。兔羊回过神,帮他拔出长刀,再反手割断那人咽喉。鲜血喷溅在石地,凝成黑色珠串。
厅内爆发大片尖叫,兔羊被吵得耳朵疼,便将长刀往人群一挥,砍倒大片后,他才觉耳边清净了许多。于是上前两步,将还在旋转的骰子握在手里。
这时兔羊才呼出那口气,让整座赌厅陡然陷入可怕的寂静。
几具尸体重重倒地,牌桌的被撞断的木屑飞得到处都是。他回过头,甩掉刀刃上的碎屑,看见东家正用枯瘦的两条胳膊举起棋盘,发狠朝他砸下。
木棋盘砸在兔羊肩上,四分五裂,但这样的反抗对兔羊来说毫无意义,他甚至不想抬手抵挡。反倒是东家因着那股力道踉跄了两步,险些栽倒。
“机会与性命这般至要,你们竟然一个都抓不住。”兔羊甩开长刀,发出哐当一声响,“你们终日饮酒赌牌,没法用性命给自己换取机会。”
东家后退两步,靠着后墙才能勉强立住脚。
“而现在,你们还肆意挥霍了用机会换取性命的时刻。”兔羊踢开挡在脚边的尸体,面无表情,“而我不同,我捉住了机会。”
东家撑着墙,颤抖地看着他。
兔羊上前两步,指尖抵着骰子的两部分尖角,伸到东家眼前。
他笑,“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我赢了,所以,”他将骰子弹开,从满地的碎屑与血迹中穿行而过,叹息着缓缓扣上他的肩膀,问:“是谁杀了张喆?”
“我不知晓,我真的不知晓!”东家嘶哑着声,“他们只是叫我去看管赌厅,剩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兔羊哼笑一声,提溜鸡仔一般掐着人的脖子提起来。东家双脚离地,疯狂挣扎着,匕首从袖间滑落。
兔羊抬脚将匕首踢开,缓缓松了手劲,“别做无意义的事情,我再问你一遍,是谁动的手?”
“我,我真的不知晓!”东家的面孔因窒息而憋得通红,他挣扎着开口,“只有……只有一个女人来找我办事……”
“女人?”兔羊松开手,“什么样的女人?”
“总,总穿着黑衣……”东家捂着脖子,重重跌倒在脏兮兮的墙根下,抖若筛糠,汗珠密布在涨红的面上,“我从前没有见过她……”
兔羊捡起匕首,蹲下身来,将刀尖一点点抵进他的皮肤,“从前没有见过?”
“……是。”伴随着微弱的血水声,趁着更大的痛苦没有来到之前,东家低声哀求道:“她不是朱州人……你放过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闻言,兔羊只挑起半边眉,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不需要了。”
“我们,我们之间有联络的讯号!”东家痛呼一声,胸口剧烈起伏着,“你,单凭你一人,是找不到她的!”
“不需要。”兔羊只是重复。
东家绝望地摇着头,随着愈来愈深的痛楚,泪珠挂满了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我有银子!我可以给你银子……”
兔羊还是重复,“不需要。”
血水的声响愈来愈烈,当兔羊将匕首丢开时,面前人已经早已没了声息。他站起身,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环顾着周围。
灰尘,血迹
和木屑落得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仰倒在地面,宛如秋日里满地落叶的森林。
兔羊皱起眉,不怎么开心地抓了抓脑袋,“总是搞成这样……我分明是想做个好人来着。”
第117章 回响冷不防被春雨濯痛了。
战火还未被点燃,朱州安宁的清晨是过一天少一天。这日雨后初晴,晨日熹光点亮暝王府邸的琉璃瓦,映出一小片祥和。
石桌粥香缭绕,呈上来的珍馐细馔清甜可口,但桌边坐着的暝王却没什么胃口。
自阆京出兵以来,他的状态便不大好。此时他眸中爬满了血丝,心烦地搅弄着面前的米粥,抬眼问:“昨夜到的那批火药收好了吗?”
侍从听了,躬身答道:“回瞑君,已经收进库中了。”
“一定要看好……”暝王叹着气,目光从有些杂乱的庭院内扫过,这些时日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收拾聚宝台送来的物资,庭院许久未曾打理,从前精细的石阶上生了许多细小的杂草。
虽说如今的大周各个城邑各自为政,但阆京终归是天子都城,天威尚存,一些生了自立门户心思的老鼠们被他吓一吓,便又屁颠屁颠地捧着银子献进都城。
暝王早些年是靠着作草寇赚得盆满钵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暝王从前行事张扬,是觉得自己这岭原的土皇帝坐得稳,可如今真要打起仗,他才发现这军用储备一干事务像是口填不满的井,银子流水一般往里砸,怎么都不够用。
他有些疲累的揉揉眉心,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先是花楼大火,张喆不明不白地死在里头。张喆本是要与他商讨岭原的事,若是朝廷开出合理的价码,他们未尝不能达成合作,可那张喆不仅死了,还死在自己常去的花楼。那张枫又一向疼爱自己那个弟弟,他这下算是有口也说不清。
前些日子阆京要出兵,其实自己若是能放下身段赔个笑脸,这仗都不一定打得起来,可自己那时偏偏不肯,因着手上有点银子,有队个兵便得意忘形。那聚宝台又愿意给出大手笔资助,一时昏了脑,竟还真在朱州城门外挂起了自己的大旗,如今这仗是绝对躲不过去了。
暝王搁下粥碗,深深叹一口气,从观兵礼那日起,糟心事便一桩一桩往头上添。
承平道的支持,聚宝台的资助……
他总觉得身后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一步一步推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铁一般的夏日,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想起清也先生曾对他说过,“世事如轮,风水常转,英雄能在瞬息之间变成恶徒,恶徒也能翻身登得御座。”
张氏便是个活例子。
三年前,在张枫恰巧班师回朝的那日,皇城起了大火,先帝与太子一同葬身火海,也是自那日起,张氏得登万阶之上,手握大权。
自此,没人敢再提起那场火的起源。毕竟史册之笔,恒由胜者执之。
暝王将小碗举到唇边,羊奶,但已经泛出酸味。他尝了一口便搁下,起身道:“备车,我要去见清也先生。”
*
风声,又是风声。
从高楼坠下的恐惧再度袭来,眼前是六必居的崇楼,冷风擦着叶帘堂的面颊呼啸而过,快要落地时她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些,这才没当场咽气。
破碎的呻吟从她口中传出,她想闭上嘴,让这令人羞愧的声音停止,可她不能。
她仰倒在地,被恐惧扼住了每一口呼吸。她没办法转动眼珠,没办法移动身体,可却还残存着半分意识。她还能感到疼痛。
痛楚如同深水将她拉下,流窜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排山倒海般地挤压着她。
越来越疼,越来越疼……
——快一点。
她眼前模糊,只是在心底不断祈求。
——快一点,死去吧。
“叮”的一声。
叶帘堂猛地睁开眼,只见榻边的小窗的窗纸微微透着亮,冷汗从鬓边流下。
许元疏放下沏茶的手,有些担忧地看向她苍白的面孔,“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叶帘堂眨了眨眼,这才想起这是在哪。
许元疏这几年游于各地,四方行医,途径岭原时听闻朱州着了场大火,结果却遇上旧伤复发奄奄一息的叶帘堂,险些吓到晕厥,同丛伏吵了好大一通架才罢休。
叶帘堂呼出一口气,开玩笑道:“怎么每次一见你就做噩梦?”
许元疏抬手放下茶具,不高兴道:“因为每次见我,你都带着很重的伤。”
她轻轻动了动,发觉右手伸不开,便举起手,见指上缠了白纱与钢针,笑道:“有必要裹成这样么?”
提到手,许元疏的语气中便带了些气,“自然有必要。我早便同你讲过右手不能握刀,你嘴上答应的好,转头就忘!”
“这不是看见张喆了么,”叶帘堂抻平嘴角,慢慢说:“杀他我总得用右手吧。”
“行了,便乱动。”许元疏皱了眉,仔细检查着她的右手,“钢针最起码要缚上个半年,这半年内不能拉弓,不能握刀,不用做重活。”
闻言,一直在窗外练剑的王秦岳忽然从窗口探出颗头来,问:“啥?大夫,他还要和我学剑呢,不碍事儿吧?”
“学剑?!”许元疏不可置信地看向叶帘堂,“你还要同他学剑?!”
“不碍事!”叶帘堂先是扭头冲王秦岳喊了一嗓子,又回过身来同许元疏解释道:“用左手,只用左手。真的,我保证。”
“再不爱惜,就真的要费了。”许元疏认真地看着她。
“我明白,明白!”叶帘堂点头,“不会用右手的。”说完,她觑着眼前人的脸色,坐起身,轻声问:“先生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许元疏拿起茶具,接上先前没沏好的步骤继续,“伤得又不是我的手,自己不爱惜,日后有的你受。”
叶帘堂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先生说得是,”随后瞧着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衣服下了榻。
许元疏手上动作一顿,目光转过来,“你又去做什么?”
叶帘堂瞧着他的神情,心道一声罪过罪过,让他这样雪人一般的人物一天生好几次气。
“瞑王说有事要商。”叶帘堂赶忙道:“不动刀子,不动手。纯商量!”
许元疏手上动作重了一些,道:“随你。”
叶帘堂知道人在生气,但转了转眼珠,还是偷偷溜了出去。
*
承平道观高座峦袖岭分支,其间古木参天,香烟飘于殿阁之间,清幽异常。
长谷从树荫下走过时看见李意卿的身影,他总是一身白袍,像是深林里的山雪,日光再盛也依然是无动于衷的连绵冷意。
他吞了吞口水,缓慢地走上前去,低声道:“先生,暝王来了。”
李意卿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这些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长谷看出来了,忍了忍却还是说:“先生,院里里里外外都查过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闻言,李意卿这才抬眸,低声道:“人活在世,总会留下些什么。”
长谷皱了眉,“先生……”
“你也看到她了,对么?”李意卿看向他,眉目被山风轻柔地拂过,“你告诉我,你也看到她了。”
长谷原本也是笃定的,可这些天下来连那人的一丝痕迹都没能探查的到,心下也开始犯嘀咕,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眼花了?
李意卿看着他的神色,便不说话了,雪茫茫的白袍像玉山,树影在他身上轻漾,他又轻手勾了那枚玉佩看。良久才如梦初醒一般道:“暝王已经到了么,我去见他。”-
阆京的粮草车马这些天已经陆陆续续感到了朱州城外,可兵却迟迟没有消息,冥王等的心焦,只好来同李意卿议事。
“辎重若想要运到岭原来,走山路不如从溟西往过绕,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大的消息,”李意卿顿了顿,说:“你手下还有人可用么,不如派人往东南边走,只要能将他们的辎重拦下,朱州城外围多少人都不用怕。”
暝王喝了茶,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阆京手下那群兵都是富贵人家里头出来的,吃不了什么苦,只要断了他们的后方资助,熬几天便能将人熬走。”
“熬走?”李意卿笑了笑,“您若是想往阆京去,可不能只是将人熬走。”
他讲得轻描淡写,暝王却听得心惊肉跳,不禁敛了神色,低声确认道:“往阆京去?”
“您当初来找我,可不是现下这番模样。”李意卿平视着他,“我听您的抱负不小,这才愿意帮您,若现下退缩了,我……”
“不,不。”暝王垂下眸子,低声道:“我不会。”
白雾笼罩的岭原殿阁,有人想要冲出去,命运才会展示它的青睐。
承平道与聚宝台看到了他的资格,于是将他拉进了那个灰蒙蒙的,追命夺利的圈子之中。暝王只能按照他们的规矩,拔刀相对。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时局。
想明白这些,暝王刚张开口,忽听殿阁木门一声轻响。暝王闻声望去,瞧见来人,赶忙笑着起身去迎,“姑娘!你可算是来了!”
李意卿的目光顺着暝王望去,却见瞧见一角青袍。
看来是聚宝台的人来了。
于是他才转开目光,心想今日这茶该是受了潮,否则怎么越品越没什么滋味。
“久等了。”来人开口。
李意卿忽而怔住,幂篱垂下的白纱如水波一般从他余光荡开。
山风“哗啦”一声穿过门外古树繁茂的叶簇,林鸟腾空啼了三两声,这是天地之间的回响。
阁内半卷线香被吹熄了,迟来之人也是一楞,随后朝他遥遥抛来一个笑。
李意卿垂头,见盏中悠悠碧汤中自己眉眼牵动,像在长久徘徊料峭寒冬的旅人,冷不防被春雨濯痛了。
第118章 软弱“……也许我还中用着。”……
李意卿十五岁时从谷东归来,明昭帝为其举办旌旗游街,他跟在叶帘堂身边,在阆京浩荡纵马,从不相信什么“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1】之事。
可等到三年风雪簌簌落下,东宫金碧辉煌的楼宇被掩在苍苍城池里,显得那般不起眼。
但好在他幸运。
太幸运了。
他能等到她站在眼前。尽管风霜雪剥,却仍如新雪清白。
二人的视线交错片刻,便又默契的转开了,一瞬间的对视足够他们明白对方的心思。
要想继续借暝王损耗阆京的兵力,便不能让暝王知晓二人相识,否则这三角合作便不能再顺利进行下去。
叶帘堂的笑容很淡,轻轻便晃了过去。暝王没有在意,只是回身同她引荐清也先生。
几人走近,李意卿敛下表情站起身,叶帘堂向他轻轻眨了下眼,他眼前有些晕,周遭有声音在耳边晃,他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先生?”
直到暝王唤了他一声,李意卿才轻轻牵起嘴角,朝她推去一盏新茶,轻声道:“……今日的茶很好喝。”
牛头完全不对马嘴。
暝王疑惑地“嗯”了一声,这边叶帘堂已然毫不见外地接过,笑道:“多谢先生了。”
案上的莲灯还在烧,烛光落在她的身上,李意卿不好直直去看,只能偷偷瞄。她坐的近了些,身上传来浅淡的香气,还混杂着一丝清苦的草药。
草药?
李意卿微不可察地蹙了眉,目光轻轻游弋。
她哪里又受伤了吗?
可还没等他找到伤口,暝王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方才先生建议南下劫辎重,对吧?”
李意卿抿了嘴,只好暂时将目光收回,说:“若是瞑君手下的人够用,未尝不可。”
暝王平日本就心粗,眼下自顾自焦心着,自然没能体会到这位前太子语气里的不满,只是看向叶帘堂,问:“姑娘觉得呢?”
叶帘堂瞧着李意卿那副赌气的模样好笑,桌案下的竹扇轻轻打了他的手背,要他乖顺些,但自己的面色却仍是沉静,点了点头说:“当然可行,”
李意卿牵住了那柄竹扇,没让她抽回去。
暝王叹息一声,“我总觉得险……”
竹扇抽不回来,叶帘堂暗暗放了手,李意卿那头失力,发出些细微的动静。暝王刚要转头,叶帘堂便接话道:“其实可以带一批重骑往南劫辎重,扰乱他们后方秩序,在他们放松前线管控的时候,再派一拨人出城,去抢他们布在朱州城外的粮草车马。”
暝王的思绪又被叶帘堂的话语牵走,他想了想,还是叹气,“太险了。”
“谨慎固然好,”叶帘堂摇了摇头,“但有时过于瞻前顾后,容易错过最佳的破局时机。”
李意卿收了竹扇,并不准备还回去,只是放在指节间轻轻摩挲,闻言也点了点头,开口道:“如今阆京还未能在岭原部署完备,声东击西确实可行。”
暝王抓了抓杂乱的头发,短短几日那头浓密的乌发已经多生了几根肉眼可见的白丝,他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们手里的资源太有限了,我,我不敢赌。”
叶帘堂微微皱起眉,这和她预想的不大一样。
从前在外头听暝王的事迹,皆评他“行事显扬,举止矜夸”,可如今他这副顾虑重重,犹豫不决的做派与传闻中可谓是沾不上半点边。
半晌,李意卿开口道:“也许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暝王立刻转向他,“先生快说。”
“朱州城一旦陷落,他们便会迫不及待地冲来找您,相互抢夺着取下您首级。”李意卿慢慢道:“而这时,便您将他们引入城内,瓮中捉鳖的时机。”
当然,这也会更劳民伤财。
“陷落?”暝王猛地摇头,“不行,不行!朱州城若是陷落,我必死无疑!”
“您冷静些。”李意卿目光平静如水,轻声说:“自然不是要真的让他们打破朱州城门,您可以将大批军队布置在城内,只等他们落入陷阱时一网打尽。”
“你是说,将城门替他们打开?”暝王揉着眼睛,“这不行,不行……”
叶帘堂同李意卿对视一眼,没再开口,阁内一时陷入寂静。
或许是人所拥有的愈多,护惜之情便愈是紧绷,涓滴之失也不愿承受。
叶帘堂叹一口气,“恕我直言,瞑君,眼下即使阆京不攻城,只是在朱州城外围上半月,熬也便将你熬死在岭原了……您想不承担一丝风险就赢得胜利,这是不可能的。”
“熬!那就陪他们熬!”暝王摆摆手,愤道:“看看到底谁先耗死谁?”
“你要熬?”叶帘堂哼笑了一声,忽而起身,“瞑君,若您执意如此,聚宝台便不会再同您合作了。”
“可你答应过——”
“那时我是答应过您,可那是在您有可能在这场战役有可能获胜的情况下。”叶帘堂睨着他,冷声道:“可如今,您身上除了软弱与温吞,我什么都看不到,更看不到这场战役获胜的希望。既如此,我为何要做这样的生意?”
“朝廷昏庸,百姓在他们手底下生不如死!”暝王的声音陡然升高,“这样生灵涂炭的天下,你就只在乎自己眼前那一亩三分田的利益?!”
“这是当然,瞑君。聚宝台做得是生意,有出就要有进,只
要有利可图,我自然是十分愿意同您并肩作战,可眼下我不觉得您身上有任何值得我继续合作的地方。“叶帘堂耸了耸肩,嗤笑一声,“您说百姓在朝廷手下生不如死,那在您手下就能过得安稳么?”
“自然!”暝王眼睛通红,“是我给了岭原一口饭吃。”
叶帘堂皱了眉,嘴角却还是挑起的。这是一个近乎怜悯的表情,她轻声说:“若是在从前您同我说这些,我都愿意相信,可眼下——”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您同样放纵旁人在您的地盘烧杀抢掠,甚至酿成战火……也许您从前是拉了岭原百姓一把,可您细细算一算,岭原的百姓到底从您这得到了什么?瞑君,您大可继续回忆着自己的救世行径,幻想着与这座城池共同葬于火海,但请您别要求我奉陪,我还不想死。”
李意卿不由得望向她。
他们确实需要一些手段来逼暝王出兵,以损耗阆京兵力。但她这话说得过于难听,尤其在暝王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他不一定受的住这种刺激。
果不其然,暝王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叶帘堂冷眼看着他,说:“聚宝台不做亏本生意。”
“老子在岭原当皇帝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流口水!凭什么教我做事?”暝王哈哈大笑,眸光却锋利了起来,“再说了,就凭你,凭一个姑娘?别招笑了,聚宝台凭什么任你做决断?”
“凭什么?”叶帘堂并不恼,只是平静地直视着他,“我早同您说过了,既然是我来同你谈事,那事情就是我说了算。”
“好……好啊!”暝王将拳头攥得咔咔响,“就算合作终止,你运来的物资照样拿不回去,怎么都是亏。再者说,若是有人你资助叛军的事情被透给阆京,难活啊……”
“难活?”叶帘堂掀起嘴角,道:“不啊,瞑君,我从不做亏本生意。”
暝王顿了顿,“你什么意思?”
“您大可将消息透露给阆京,我不在乎。我早同您说过了,聚宝台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您想要我的命,我大可出银子去帮朝廷。”叶帘堂笑起来,说:“若是剿灭您,说不准还能算个功过相抵。”
这话漏洞许多,若是暝王再冷静一些便能品出来,可惜他眼下已是怒火中烧,理智早已燃成了灰烬,只是颤抖着指着她说不出话。
“无耻,唯利是图。我知道,我替您骂了。”叶帘堂转过身,“明日,若您还是这样畏缩不前,我便收拾包袱离开这里。”
暝王双目通红,“……我杀了你。”
“好啊。”叶帘堂仍是轻盈地笑,“您大可试试。”
说完,她戴上幂篱,推门便走进了树影之中。李意卿尽力克制着自己才没追上去。如今叶帘堂将白脸唱得淋漓尽致,现下轮到他接上这场戏。
于是他站起身来,侧眸看向暝王,想着该怎么将这红脸唱好。
谁知暝王猛地转过身来,矮小的身板不断颤动,“你,你也是这么看我么?”
李意卿目光安抚,只说:“我记忆中的瞑君,素来都是果敢决断,行事显扬的大人物,而不是瞻前顾后,只敢躲藏在城郭中固守自己拿一方小天地的软弱者。”
“我,我并非……”暝王垂下头,抬手擦了把眼角。
少时他常听长辈说努力便会有收获,可当真正接触这片天地时才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的。
他刻苦练武,却还是常常因为身量矮小而受欺负。少时他被扒光了衣服推进冰河,他在外生生挨了一夜冻,那时他便明白努力是可能不被尊重的,也可能看不到结果。
要想不被欺负,就得先一步欺负旁人。他就是这样做成了草寇之首。靠的从来不是什么无往不胜的刀,也不是足智多谋的头脑,就只是一股子狠劲。
旁人都惜命,只有他不怕死。如今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样,也不一样。
从前是不怕死,所以拼命。现下是惜命,所以更得拼命。
“算了。”他又擦一把眼角,抬手摸了摸腰间的刀柄,道:“……也许我还中用着。”
第119章 换骨潮湿长梦在眼前重演,纤毫毕现。……
送走了暝王,李意卿侧眸看了会儿远处重峦叠嶂的峦袖岭,又垂眼盯着手中的竹扇。好半晌,他似乎才终于聚起勇气,抬脚跨出殿阁。
院中古树苍翠,蔽天的浓荫让风摇晃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两人身上。
三年的离别恍然如梦,那时候他们只十几岁,拥有卓绝的功绩,明亮的未来好像触手可及。然而命运最是叛逆,从不愿轻易满足人心。
三年的最后,他看到皇城起了火,冲进城内的叛军,视野摇晃,只要他眨一次眼睛,眼前就会倒下一个人。
四处都在淌血,叛军挥着刀,安稳连同那夜的月亮一起被斩断,留下一条根,深埋在岁月里。
叶帘堂正与身边人说着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回过了头,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山道如线,李意卿不敢眨眼,他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又只是他荒芜命途里一个聊以慰藉的幻觉。
春天归来的方式,在天地间只有寥寥几种的表现,如雁阵的南归,转逢遇见的梅影,以及乘夜而至的细雨。
李意卿像是被锈在了地上,迟迟不能动,脑中思绪纷繁,怎么也没法聚拢。
于理,眼下是七月,他早已错过了春天,但于情……
叶帘堂许是见他久久不动,便穿过碎光,抬脚向他走来。
仿佛潮湿长梦中的一隅在眼前重演,纤毫毕现。李意卿不敢动,只是看着她。
“干什么?”他这些年长高了许多,叶帘堂看他得微微仰头,“怎么傻了?”
李意卿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眨,只紧紧攫住眼前人。
叶帘堂经历种种也从不曾逃避过什么,然而这时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有种将要窒息的错觉,于是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可没等她完成这一动作,李意卿突然一抬手捉住她的袖角,稍微用力,便像是在漫漫长梦做过无数次一般,将人小心翼翼地拥住了。
一个温暖又轻柔的拥抱。
这下轮到叶帘堂变成了个直愣愣的木头人。衣袍浆洗过后那股清冽又沉静的烟水气息弥漫在鼻尖,她动了动指尖,脑中罕见地空白了片刻。
树影映在李意卿的眼帘,他闭上眼,去嗅她身上清苦的草药味,像是跌进颓圮的温柔乡。
仙人弹指一挥的功夫,有人自顾自熬了许多个日月,眼下终于要从蓬草一般灰暗的过去走出来,不全然的换了骨。
强撑的镇定终于在顷刻间瓦解,李意卿的手似乎有些抖。
叶帘堂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开口,“……殿下?”
他没说话。
叶帘堂本就十分不适应这样的场面,见状便顺势挣开怀抱,去看他的眼睛。
李意卿双眸漆黑,黑到有一些湿润。
叶帘堂这才轻舒一口气,顾不得周遭沉闷的气氛,直接笑道:“怎么哭了?”
李意卿抿了嘴,垂头躲避她的目光。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叶帘堂眯着眼笑,“抓不到蝴蝶要哭,背不会书要哭,被先生斥责也要哭……”
“……我才没哭。”
“那眼睛里亮晶晶的是?”
李意卿面无表情地擦了擦眼角,说:“风太大了。”
“哦。”叶帘堂抬眼看了看周遭早已不再摇动的树影,点了点头,忍笑道:“嗯,好大的风。”
“……”
*
李意卿这颗眼泪掉得时机实在是妙,将叶帘堂提心吊胆害怕的叙别情环节模糊了过去。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夜幕低垂时,李意卿的情绪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能够正常的与人交流谈话了。
叶帘堂这才与他谈起正事,问:“暝王走时怎么说?”
李意卿盯着她,
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看上去是想通了,但……”
“嗯?”叶帘堂问:“什么?”
“……我忘了他同我说什么了。”李意卿忽而问道:“你饿不饿?”
“忘了?”叶帘堂猛地用竹扇捅了他一把,没好气道:“吃什么吃?话都没记住,还想着吃!”
李意卿仔细回想着午时暝王同他说了些什么,但什么印象都没留下,满脑子都被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叶侍读糊住了。
他叹一口气,“你很在意这件事?”
“当然。”叶帘堂点头。
李意卿顿了顿,“为什么?”
烛火摇晃,叶帘堂垂眸轻声道:“张喆是我杀的。”她嘴角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轻声说:“他欠我的。”
李意卿细微地眯起了眼,“欠?”
叶帘堂不想让他牵扯太深,下意识将右手往袖里缩了缩,不想让他瞧见,只含糊道:“就是从前那些事情。”
她不愿多说,李意卿便也不多问,但暗暗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目光顺势往她手上滑去,从蟹青的袖边瞥见零星的白色。
他皱眉去拉她藏起来的手,触感却是冷硬的。他心中一跳,急忙低头去瞧,只见她右手从手腕到指尖都裹上了纱布,钢针支撑其间,露出些许嶙峋的痕迹。
叶帘堂猛地抽回手,将它死死贴在腰间,垂眸错开他望来的目光。
“……怎么回事?”
李意卿发觉自己呼吸有些艰难。
“没什么。”叶帘堂将右手藏在身后,彻底挡住他的目光,“旧伤而已。”
夏夜里蝉声四起,显得殿阁之内更加安静。李意卿抿了抿嘴,问:“你想要暝王为你做什么?”
叶帘堂直接开口:“我需要他帮我杀个人。”
“张氏的人?”
叶帘堂眉梢微动,点了点头。
李意卿眸光在烛火下轻微抖了抖,他朝她伸出手,叶帘堂往后退了两步,但李意卿却没有停手。
他的指尖执拗地顺着她的手臂,轻轻去拉她藏在身后的,那只包裹在柔软织物下,受伤扭曲的右手。
叶帘堂是一轮玉蟾,而他可以是一簇细小的星,一池映月的古井,一片落在她衣袖间的新雪,只要能跟随着她,做什么都无所谓。
叶帘堂对上他的目光,又生出许多退避的意味,她再次想要抽袖,不料那一刻却被李意卿却不轻不重地握了握,很短暂的一瞬,随后他松开她。
烛火摇曳间,李意卿安静而认真地注视着她,低声问:“你的计划是什么?”
“这取决于暝王的选择。”叶帘堂说:“如若他选择声东击西,我便随军出城,但如若他要瓮中捉鳖,我便守在城内,伺机而动。”
“我知道了。”李意卿点了头,转而望向殿阁内的莲台高座。
慈航大士妙相庄严,法相慈悲,端坐于上莲台之上,普照十方。银灯微微晃动,映出她远山含烟般的悲悯眉目,垂济世深恩。手持净瓶,洒之则万病消除,众生皆得安乐。
*
翌日清晨,暝王架了马车匆匆赶至道观,进了庭院,见长谷一个人坐在树下抓石子玩,便吹了声哨问:“先生在么?”
长谷指了指殿阁,点头说:“在里面呢。”
暝王心里还惦记昨日那些许的不愉快,便缓了步子,调个弯来到长谷跟前,压低声问:“先生心情如何?”
“蛮好的啊……”长谷正抛着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身说:“不,不过,今日我去先生跟前,他,他满脸笑容地将我赶出来了!”
暝王也愣了愣,“满脸笑?”
“是呀!”长谷搓了搓胳膊,“好恐怖。”
暝王琢磨了半晌,想不明白这清也先生究竟是何意思,索性直接抬腿朝里走去。
正屋的竹帘已经掀起来,暝王探头进去,见李意卿坐在案边喝着茶,瞧见他来,便使了眼使色让他进。
暝王前脚跨进门槛,后脚便瞅见坐在另一边的叶帘堂,登时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说:“啊……姑娘这么早便来了啊?”
“瞑君。”叶帘堂站起身,微微朝他行了礼,开门见山地问道:“您的打算是什么?”
“在专门在城墙上布置一个缺口,”暝王低声道:“请君入瓮。”
这也意味着,他选了更为劳民伤财的保守打法。
叶帘堂点了头,她没资格去指责什么,毕竟连这场战火都是由她点起。她只能在获胜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去减少战争带来的损失。
李意卿似是看出她所想,开口道:“他们进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来寻您……不如您将他们引到这里来。”
“这里……”暝王有些吃惊,“您是说道观?”
李意卿点了点头,说:“引至道观……在下可以帮您,叫百姓少受些苦。”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合理许多,毕竟他现在可是仙风道骨的乱世白莲一朵,以苍生为心的清也先生。
果然,此话一出,暝王登即万分感动地看向他,好像下一刻便能挤出几滴泪来。
也好。叶帘堂无声地勾了勾嘴角,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阆京由谁来领军?”叶帘堂问:“您知道么?”
“好像是张氏手下的门生。”暝王转向她,“叫程什么。”
“他没打过仗,经验远不及您。”叶帘堂开口,“您的策略可以不必这么……保守。”
若是可能,她还是想让暝王的战术改为主动出击。毕竟守城的队列只会牺牲,而敌军进城只会大肆掳掠,就算将大批火力吸引至道观,也仍是无法避免。
“不。”暝王却还是摇了摇头,“那样……太险了。”
明知战争避无可避,却还要固守城池,白白耗费几百条人命。
“不过。姑娘,我还是得感谢您……”暝王转向她,却错开了目光,“那样诚实到令人难堪的意见……确实点醒了我。”
叶帘堂轻轻叹息一声,在心里摇了摇头。
第120章 崩玉白虹饮涧,捣珠崩玉。……
登上朱州大门的城墙,便能看见岭原层峦叠嶂的地形朝着四面八方铺展开去,苍翠的树冠蔚然成荫,但若是没有墙垛下方一队又一队从阆京集结而来的兵马,这景色会宜人得多。
暝王在高墙之上伫立观望,日头缓慢升高,树影下,程子奉的军队正有条不紊地驻扎布阵。他们算好位置,将篷营搭建起来,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在墙垛弓箭手的射程以外。
而等运着辎重的大批人马从南而来从南绕来,阆京的军队便会完成对朱州城的包围。
暝王无力地看着底下按部就班的士兵,愁眉不展,他将食指与拇指捏成一个环,闭上一只眼从环中往外看,嘴里轻声念着:“岭原包围圈,大军压境啊。”
“阆京没剩下多少底子了,张枫一举派出千万人马,就是想要速战速决。”叶帘堂用竹扇挡住日光,说:“这也意味着他们会强行攻城,城内也许会展开巷战。”
“巷战就巷战,我早就想试试‘霹雳砲’了。”暝王冷哼一声,道:“看不将他们炸得晕头转向!”
叶帘堂点了头,说:“火药能用,但破坏太大,您不如将城边的居民移至内中,再用火药。”
“这……”暝王皱了眉,低声道:“战场死人是常事,何必大动干戈。”
闻言,叶帘堂摇了摇头,说:“这并不是大动干戈,而是给您自己留下的退路。”
“哦?”暝王看向她,“怎么说?”
“程子奉要开展强攻巷战,必然会对城中百姓进行上海与屠杀,这无疑是对他们生死的漠视。这些年大周的银两银子都往朝官兜里流去了,国库早已经见了底,不得已需要不断加重赋税来维持运转。”叶帘堂收了扇子,道:“这些年百姓对朝廷已是怨声载道,可您不同,您出身微末,定然更能体会民心,更何况如今连承平道都站于岭原之中。”
暝王眸
光微动,“你是说……”
“程子奉若是个聪明的,便不该急于一时。如今他这般急吼吼地排兵布阵,想要强行攻城,便是没将百姓的命放在眼里。”叶帘堂目光一转,看向身侧的暝王,“而您,虽是出身微末土匪头子,可这些年行事却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到了那时,民心便会向您偏移。”
暝王的目光落在墙垛外的军队上,似是在想着什么。
叶帘堂说:“所以,这时不管您内心如何想,装都得将这份好名声继续装下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自古以来皆是人心向背决定君主存亡。张氏若执意要杀你,便只能迎来民怨沸腾,国亡政息的下场。”
暝王听得双目放光,“当真么。”
“这是自然。”叶帘堂说:“张氏一意孤行太久,再加上张枫那个暴虐的性子,早已是人心尽失。”
暝王点了点头,忽而转向她问:“这些……朝堂之事,姑娘怎么知晓得这样清楚?”
叶帘堂顿了顿,想起从前做侍读的日子,不过三年,眼下回忆起来却仿佛另一段人生。
她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叶帘堂安排完事情时已经有些晚了,才出了暝王府便见门口偏僻的地方候了辆马车,听见声响,长谷的脑袋从帷帘后头钻出来,悄悄向她招手,低声叫道:“姑娘!姑娘!”
因着暝王的缘故两人一向都装作是陌生人,今日长谷来找她倒是有些奇怪。
叶帘堂回身瞧着暝王的人已经回去,这才朝马车走去,笑道:“长谷?你怎么来了?”
闻言,长谷立刻抱了个细长的物件塞进他怀里,悄声道:“我们先生给的!”
“李……清也先生?”叶帘堂瞧着这被白布层层遮盖的物件,抬眼问:“什么东西?”
“好东西!”长谷催促道:“姑娘你赶紧收好了,回去再看啊!”
说罢,他便驾着马车扬长而去,徒留叶帘堂抱着个大件愣在原地。
丛伏见状也凑过来,“什么东西啊?”
叶帘堂垂眸,物件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出个长长方方的轮廓,余下什么都瞧不出来,于是她迟疑道:“额……好东西?”
丛伏上手掂了掂,“还挺重的,我替主子拿着吧?”
“无事。”叶帘堂将东西斜抱在怀里,说:“我自己拿着就行。”
等回了小院,叶帘堂将屋门一闭,垂眸将那白布被一层一层剥开,露出漆黑的木匣,她似有所感,掀开时寒光毕现,她移不开眼了。
这是一把剑。
鞘身由乌木精制而成,色泽深邃,鞘口以黄铜镶嵌,其上雕了八瓣莲花纹样,侧卷云曲瓣,格外灵动自然。
叶帘堂握住剑鞘,将藏锋的雪亮一点一点露出来。
剑刃薄而坚韧,线条流畅,刃纹隐现,似是白虹吞饮山涧水,难掩锋芒。剑柄由古木雕琢,色泽温润,握如美玉。
还没等她细细看过,房内的窗忽然被一把掀开,只见王秦岳一个鹞子翻了进来,目光直直盯着它,嘴里还念着:“宝贝!宝贝啊!”
那头丛伏没拉住人,便伸着手呆在了窗户边上,许元疏移开两步,像是才经过这里,还不忘装模做样地往里瞧了两眼,问:“怎么啦?”
叶帘堂赶忙将剑护在怀里,挡开王秦岳伸来的手,看看那窗,又看看另一边敞开的木门,惊道:“你是土匪吗?!”语罢,她想了想,这人先前还确实是个土匪,便闭上了嘴巴。
“嗯?”王秦岳抹一把额上的汗,笑道:“走窗方便嘛,方才过于激动了……哎!别藏别藏,快让我再看看!”
“只许看,”叶帘堂打开他的手,“不许摸!”
“只看只看。”王秦岳点头,“绝不动手。”
闻言,叶帘堂这才将剑抽了出来,烛火微晃中,刃光亮如雪浪,王秦岳黢黑的面容都被他闪亮了许多。
他呆呆得瞧了半晌,说:“好用!梨木柄轻,与你正是相配!谁给你打的?”
闻言,叶帘堂轻轻挑起嘴角,说:“……旧友。”
丛伏看了看她,没有戳破。
王秦岳点了头,赞了良久,忽而想起什么,歪头问:“起名儿了吗?”
叶帘堂抬起剑柄,摇了摇头。
“起个名字吧?”王秦岳笑着看她。
叶帘堂的眸光在剑身上停了片刻,白虹饮涧,捣珠崩玉。
“就叫‘崩玉’吧。”她轻声说。
晚膳时几人用了些粥,王秦岳将朱州地图摊开在案几,叶帘堂正慢慢看着,忽觉自己心跳声愈来愈大,她蹙眉抬眼,见几人不约而同地向窗外看去。
不是心跳,而是战鼓。
丛伏这半价小院离群索居,城门的声响遥遥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不消叶帘堂吩咐,丛伏便闪身出了屋子,猫儿一般隐匿在黑暗中了。
王秦岳将米粥喂进嘴里,说:“这么快,那位程将军也太心急了一些。”
“他越心急对我们就越有利,”叶帘堂搁下勺,向侍从吩咐:“城门防守薄弱,去告诉瞑君让他的人尽可能坚守,尽量挺过今晚。”
“是。”侍从领了命,便急急上马去了。
闻言,王秦岳撇了撇嘴,叹道:“真是可怜,守城勇士的死亡都是无谓的,不过都是为掌权者铺路。”
叶帘堂垂下眼,“没有办法。”
“是啊,没有办法。”王秦岳喝了茶,将手撑在身子后,透过小窗去看外头漆黑的夜色,“这样想来我们千子坡那时是真的仗义,从不为了自己而叫人去送死……真是生不逢时了,要是那时收敛一些,如今和张氏抢天下的,说不准就是我们了。”
叶帘堂笑笑,说:“杜鹏全过于多疑,而你又过于心软。这是致命的弱点。”
王秦岳望着朦胧的月光从云后透出,顺流而下。他挑了眉问:“是吗?”
叶帘堂抿着茶水,没有说话。
于是王秦岳又点点头说:“是吧。”
千子坡充斥着贪婪,背叛与好战,所以迅速崛起,又迅速陨落。
“都是命数。”王秦岳咂着嘴说。
没一会儿,丛伏便从暗中闪身进屋,左襟沾了一小串泥点,她垂首道:“主子,阆京的正规军在城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幸好位置较偏,叫近军给冲下去了。”
闻言,王秦岳哼笑两声,语气嘲讽,“他的人海战术起效果了。”
“朱州城被破或许要比我们计划中的快,”叶帘堂皱了眉,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得换衣,准备动身。”
王秦岳的目光转向叶帘堂,笑道:“你倒是没怎么变。”
行动迅速,铁石心肠。
叶帘堂将右手的钢针缚得更紧一些,说:“我只是有决心。”
王秦岳眉毛一挑。即便饱受摧残、浑身是伤、强敌环伺,她仍依旧有条不紊的制定计划,并严格执行。正如他所形容的那样:铁石心肠。
“决心?”王秦岳抱着剑起身。
“就和当初铲掉你们一样。”叶帘堂看他一眼,将崩玉挂在腰间,道:“废话这么多。该走了。”
这人的决心是盛夏的日光,耀眼无比的同时也带来一场全面又盛大的倾覆。要么杀死敌人,要么毁掉自己。
王秦岳撇了撇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