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从前幼兽迟早脱离母兽的胸腹。
李意卿困极,趁着回军营的功夫靠在马车里闭眼眯了一会儿。马车颠簸,他睡得并不踏实,待马蹄声停止,他才揉着脑袋睁开眼。
天色已暗,李意卿下了马车,见营地四处都是正披甲上马的士兵,连一向喜欢坐在军帐门口同人谈天的方小凌都不见踪影。
他皱了皱眉,顺手拉住一个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龙骨关初袭大捷,但北边的平北军却还在往南。”士兵正为战马锁着马鞍,回身见是太子,慌忙行了礼,“他们将北蛮人往南赶,副将要在北蛮重骑逃往村庄前截住他们。”
“往南?”李意卿问:“裴旅帅没有收队?”
“这……”那士兵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些事不是他该多嘴的。
“行了。”李意卿不为难他,便点了头,回身快步走向虎强的军帐,将帐帘掀起时见几位副将都已披甲,正站在案边商量着什么。
见他进来,便抱手行礼。
“怎么了?”李意卿问。
赵炘抬眼,面色不大好,道:“北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路将澈格尔往南逼。眼下方副将已经带着一队人去截重骑逃往周边村庄的步程了。”
李意卿皱了眉,罕见地冷下声道:“启程前,你们没有同裴庆旅帅讲清楚么?”
几人第一次见太子动怒,下意识便齐刷刷跪了下去。
大周自明昭帝登基以来,对于外邦从来都是“来则不拒,去则不追。服则舍之,不黔以武”的柔远政策,这都是几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谁能想……
半颗冷汗悬在颊边,虎强俯首道:“是末将未能与旅帅讲清,是末将的错。”
其实这事想想便能明白。士兵初出茅庐,遇上劲敌只会有两种情况,要么怕极,要么莽极,显然裴庆属于后者。而叶帘堂此次作为监军随行,身上也并没有调兵权,自是拦不住的。
“我不怪你们,站起来。”李意卿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问:“方副将何时领兵北上的?”
“半个时辰前。”虎强垂首回话,“这会儿该是要到红棘原了。”
“太慢了。”李意卿沉下声,“……拦不住的。”
一旦北蛮重骑踏进了周遭村庄,就是将那些村民的命握在手中,尽数充了人质。如此一来,他们原本建立的大好优势便将荡然无存,再度陷入被动的境地。
“他爷爷的!咱们有粮、有钱、有兵马,还是赢不了!”赵炘骂道:“真是浑身有劲使不出来!”
李意卿默了片刻,道:“我也要去。”
虎强没反应过来,问:“殿下要去哪?”
“北边。”李意卿说:“我去找方副将。”
“这!这不可行啊,殿下!”赵炘急忙出声,“此地有您坐镇……”
玄色毛边拢着太子那张年轻的脸,两双眼眸却似黑雾一般沉沉地望了过来。
赵炘剩下半截话没说出口,鱼刺般卡在喉咙里。
“怎么,怕我死那儿,你们不好交差吗?”李意卿嘴角牵起嘲讽。
这话哪里说得!
两人立刻伏跪在地,颤着声道:“岂,岂敢……”
“放心罢,若我死了,阆京那群家伙定然欣喜若狂,自会替你们遮掩。”李意卿转了身,下令道:“备马。”
*
寒夜漆黑。澈格尔袒胸坐在石塌上,嘴里咬着块破布,正慢慢擦着刀,抬眼用北蛮话说了句什么。
岱钦立在他身边,闻言便回首看向麻雀一般缩在角落的村民,问:“烈酒,有吗?”
村民睁着惶恐的眼,不住地发抖。
岱钦叹了口气,缓和下语气问:“椒柏,你们家有吗?”
胆子大点儿的女孩点了头,约莫着十五六岁,闻言大声回道:“有,我家门口埋了几罐。”
岱钦点了头,道:“去取。”
有人低声叱骂女孩的多嘴,想要将她抱回去,那女孩却扭动着身子挣脱开来,道:“我可以去取,但你不能伤害我的家人!”
岱钦这才正眼看向那个挤满了人的角落。
除了方才答话的女孩,还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以及一个皮包骨头的老头儿。而那女孩将眼睛瞪得大大的,陛下护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是保护弟弟的姐姐。
岱钦罕见地翕动了嘴角,向着立在身后的北蛮士兵吩咐道:“把武器卸下,都放在院外。”
北蛮士兵互相瞧着,又望向岱钦身后的澈格尔。
澈格尔只是垂目擦着手中的小刀,未置一言。
“把斧子卸下。”岱钦用北蛮话道:“他们是人质,我们得留着他们的命。”
澈格尔这才抬眼,含糊着声音说:“听他的。”
北蛮士兵将身旁的环首铁斧解下,尽数扔到了木屋外头。
岱钦重新将目光放到那女孩身上,示意已经照做。
女孩这才站起身,回身将小男孩抱进那妇人怀里,道:“不要靠近他们。”
岱钦望一眼她身后那面带菜色,虚弱无助的亲人一眼,难得的好脾气道:“这是自然。”
听了这话,女孩才快速跑到屋外,用铲子将泥土剖开,用力拔出一个小罐,又将泥土盖上,用手仔细将土压平,这才抱着罐子跑了回来。
“给你。”
她的手指上尽是灰土,罐子上也是。女孩正觉不妥,想将那罐子用衣衫擦擦时,对面的人却接了过去。
“多谢。”岱钦笑了笑。
女孩将手背在身后,快速地跑回了家人身边。
岱钦将酒罐打开闻了闻,确认没问题后才放至澈格尔手边。见状,澈格尔便将手中的刀锋一转,往自己胸腹处的伤口割去。
刀尖旋转,死肉混着鲜血淌至地面。
澈格尔用力咬着口中的布条,额上满是冷汗。他将小刀一撇,将罐中的烈酒堵向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
几声闷哼后,澈格尔吐出口中布条,粗重地喘着气,“都出去。”
北蛮士兵看一眼缩在墙角的村民,那女孩识相道:“我们睡在外间,不会踏进这里,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岱钦点了头,转身朝着北蛮军吩咐道:“把外头的战马牵进院里,别停在道上。”
语罢,正要出门,澈格尔却忽地出声,“岱钦,你留下。”
岱钦停住了脚步,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走了回来。烛光映亮了澈格尔郁郁不乐的面容,他问:“你为什么要留下他们的命?”
“他们要作为人质。”岱钦回道。
“整座村子有许多人。”澈格尔却摇了头,“杀了他们,我们还有许多人质。”
岱钦表情淡淡,轻声道:“既然他们是生是死都无关大局,又何必呢?”
“无关大局?我并不认同。”澈格尔摇了摇头,“那个女孩过于胆大,会坏掉我们的事。”
岱钦只说:“可您还是留下了她。”
“我留下她,只是看在你的份上。”澈格尔腰背都缠绕着绷带,他将双臂撑在身后,慢慢打量着他,“你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次是为什么?”
岱钦扯着嘴角,刚要开口。
“我不喜欢
听谎话。“澈格尔打断他,“你从大周来,我深知你们面不改色就扯谎的能力。而你投靠我的第一天我就警告过你,不许撒谎。”
岱钦闭了嘴,干脆不再言语。
“看来你并不打算同我分享。”澈格尔挑了眉,浓密的眉毛像是雪山上雄鹰的羽毛。他哼笑两声,问:“所以,在你眼里,我并不是个好相处的领袖,对吧?”
岱钦仍然沉默。
“看来是了,幼兽若想变得强大,便要脱离母兽的胸腹。”澈格尔起身,身形高大又健壮,他走近两步,盯着岱钦的眼睛,“我最讨厌隐晦的东西,我看不明白。”
他沉默片刻,说:“我有时真想杀了你。”
“你不会那样做的。”岱钦断然否认,“你需要我。”
“是啊,人为着点念想,必须冒险。”澈格尔撤开身子,“你帮我杀了老王查干巴日,成就了如今的冻土崖,我理应相信你。可是,岱钦。你离开大周,投奔于我,我却猜不出你的为着的念想是什么。”
他目光沉沉,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岱钦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只说:“我不会背叛你。”
“不会吗?”澈格尔睨着他。
“当然不会。”岱钦点头笑道:“澈格尔,我与你的目光齐平,都想要看大周四分五裂。而至于阆京宝座上的那块肉,你们随意争抢,我并不稀罕。”
澈格尔皱眉盯着他,“大周是你的家乡,你为什么……”
“澈格尔。”岱钦打断他的话,“你需要好好休息。我该出去了。”
语罢,他转过身,不再管身后满眼怀疑的澈格尔,只是用指尖带上木门,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向夜里休息的仓库。
仓门吱呀作响,里头憋闷却宽敞,屋顶不高,隐隐能听见雪融化的窸窣声。
岱钦弯腰靠在墙壁上,忽地想起从前,他和姐姐也曾生活在这样的村庄。远离战争、尽情欢笑、谈天说地,从广袤的农田里打量世界,而母亲会用麦秆编出一只又一只的小动物,放在他们的床边。
笑容渐渐褪去,岱钦起身,听着愈来愈急促的飞雹打落在草屋上的声音。黑夜中,阴沉的雷声从远方传来。
第82章 本末“副将,何故打我?”……
龙骨关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熄了下来。
叶帘堂走在灰烬当中,见远处有不少被生擒的北蛮士兵,套着粗麻布袋,被几个平北军细细盘问着。平北军因常年驻守北境,为不错过北蛮人于战场上的叫喊沟通,因此多少都熟悉一些北蛮话。
叶帘堂走近,“问什么呢?”
“北蛮重骑把他们的兵流成了小股,往周边的村庄四散去了。”平北军行礼回话,“周边的村落这么多,旅帅让我们在这儿问话。”
“澈格尔愿意带走的定然都是骨干,”叶帘堂偏头看一眼地上灰头土脸的北蛮士兵,道:“这些人能知道什么。”
“这……”平北军知晓叶侍读与裴旅帅之间生了些不痛快,此时抿了抿嘴,不敢答话。
叶帘堂抬眼望着北蛮重骑奔逃的方向,“这雪下了一整夜,车马的痕迹是一点都留不住。”
平北军垂着头,应了一声。
“继续往南便是红棘原,那边有谷东禁卫军的防线,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叶帘堂回首,“北蛮军要藏,也只能藏在龙脊山脚下的那些村落。”
那北蛮军点了点头,道:“龙脊山脚下只有白山松水两处村庄。”
“那便是了。”叶帘堂说:“重骑分成小股流窜,已经显出疲态。此时南边又有禁卫军驻守,他们走不远的。”
语罢,她拢了拢氅衣,吩咐道:“差人去追裴旅帅,叫他别跑远了。”
“是。”北蛮军一行礼,正要回身,却又被叶帘堂叫住。他回首,听见侍读叹了口气,说:“罢了,我亲自去找。”
*
平北军的长枪挑开挨家挨户的门,搜查着是否有北蛮重骑藏身的痕迹。
霸王枪杆身颀长,几近丈余,握在北蛮军手上矫如龙腾,威猛无比,将村民个个吓的面如菜色,嘴里答着话,眼睛却一刻也不敢离开那长枪。
“将军,大将军,您说北蛮跑进来了?”村长两股战战,抖着声问:“那,那我们村子岂不是不保了?”
裴庆本就因着未能一举拿下北蛮之事恼着火,此时一听这边哆哆嗦嗦的声音,更是面如锅底,气道:“懦夫!你等只抱贪生畏死之心,听闻北蛮之至,不思奋勇杀敌,反生惧意,苟且偷生,算什么好汉?”
“将军,您,您怎能如此说啊?”村长捏着身上的衣衫,皱眉道:“这村里人哪个不是携家带口,各户屋里都有稚子老母需要照顾,怎能将我们与,与你们相提并论?”
语罢,他眼光一瞟,骤然惊呼道:“哎!这位将军,可别再踩农田,村子就靠着这几亩地吃饭了!”
裴庆嫌恶地瞥他一眼,哼道:“毫无骨鲠之气。”
那村长闻言,生生受了他这一声辱,只是合手乞求道:“将军,将军,村中百姓皆是节衣缩食以度寒冬,都盼着开春耕田得食。望将军垂怜,莫再践踏我们生计了……”
裴庆瞧他一眼,正欲说什么,后背便挨了一记猛锤。后背火辣辣的痛,他下意识蹲下身去,便听耳边炸开一句怒骂:“混账东西!”
马蹄高扬,拌着嘶鸣之声,裴庆看清了来人。
“叶,叶侍读?”他急忙爬起身,刚张口要说什么,却见叶帘堂下了马,一脚直冲他胸口踹,他防备不急,又重重摔进泥浆里,尝了一大口泥。
叶帘堂皱眉问:“你在做什么?”
裴庆爬起身,甲胄黏着泥巴,里衣也浸湿了一些,此刻也恼了,怒道:“我做什么都得事先同你讲么?你凭什么管束我?”
“我凭什么管束你?”叶帘堂反笑道:“旅帅,就凭你这路上做的这些事,就该我这个监军管。”
裴庆蹭掉脸上的泥,“我做什么了?”
叶帘堂抿着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道:“你,不顾周边百姓生死,在毫无后手的情况下放任北蛮重骑踏进龙骨关周遭村落,这是其一。”
裴庆皱了眉,刚想解释,“我……”
“其二,”叶帘堂打断他,继续道:“你一路带着重兵大张旗鼓,恨不得昭告天下北蛮奔逃进了大周,既给了北蛮应对时间,又将周遭搞的人心惶惶,将天子威严放于何处?”
裴庆闭了嘴。
“其三,你肆意蹂躏田畴,欺凌百姓,实乃大恶!”叶帘堂呼出一口白气,“你可知平北军面临天寒地冻,物资稀缺的际遇时,都是这些村落的居民自愿织就内袄,赠予军营以御严寒。你如此作为,良心何在?”
“我又不知。”裴庆低声道。
“你不知便能这样对待他们吗?”叶帘堂罕见地厉声道:“为兵者,便是以守护大周百姓为己任。方才你所作所为,与那些倚仗权势,欺凌百姓的恶霸土匪有什么两样?”
“我也是为着他们好!”裴庆反驳道:“我早一日找出北蛮兵,便能早一日带他们脱离苦海!”
“为着他们好。”叶帘堂冷笑一声,“他们恳求所求,你不仅置若罔闻,还反加讥讽,这就是你所谓的为他们好么?”
语罢,她让开身,能让裴庆看清因着平北军莽撞闯入而被搅成一团乱的村庄,问:“请问旅帅,你是如何为他们好的?”
裴庆抬眼,见各
家村民面上尽是骇极之色,平北军所至之处,他们或逃或颤,手足无措,田野间一片惶恐之状。
“我,”裴庆垂下眸子,“我也只是想快些找到北蛮重骑。”
叶帘堂叹一口气,“旅帅,你倒置了本末。”
“那又如何。”裴庆撇着嘴,说:“你眼下说教的这会儿,我早已查完这里。”
叶帘堂心底翻一个白眼,不想再与他说,刚要转身,忽听马蹄声响起,一纵黑色轻骑转眼便至眼前。
裴庆看清马背上的人,登即心绪高涨,喊道:“方副将!”
可下一瞬,方小凌手上那杆霸王枪反身便朝他敲了去,与叶帘堂先前用刀背锤的是同一处,方小凌嚎一声,又痛苦地缩着身子去摸后背。
“还有脸叫我?”方副将怒气冲冲地下马,眼见着他又要同先前的叶帘堂一样再来一脚,方小凌急忙歪开身子,躲过了这一脚。
叶帘堂在一旁冷眼瞧着,暗道一声可惜。武将这一脚定比自己方才的痛,该让这死鸭子嘴硬的裴庆好好挨上一顿。
裴庆爬起身,“副将,何故打我?”
“何故打你?”方小凌气道:“叶大人方才还没同你讲清楚吗!”
语罢,霸王枪杆反手一送,实实敲进了裴庆的膝窝,叫人结结实实的跪了下来。
叶帘堂暗道一声“爽”,余光一瞟,忽见一匹黑马从方小凌身后施施然走了出来。她一抬眼,见太子披着玄狐氅衣,正懒洋洋睨着裴庆。
裴庆自然也瞧见了,一时哑了声。
“虎校尉已经领兵去剩下村落搜查了。”李意卿慢慢道:“你闯出的祸事,却让几位副将替你善后。”
额头抵在大雪过后的潮湿泥土,裴庆咬牙道:“……末将知错。”
“知错?”李意卿挑了眉,只说:“我倒觉得未必。”
叶帘堂也抬眼看向他。
“这路上,我专程同人打听了许多你的事情。”李意卿看着裴庆,慢慢道:“你想进龙骨关大营,自请从谷东禁卫军,从阆京到了北郊猎场,位居旅帅要职,还领了这么一项任务。我太明白你的心思了,你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
裴庆牵动嘴角,道:“殿下,我……”
“不必多说,因为我从前也同你一样。”李意卿摇了摇头,继续道:“如今你上了龙脊山,进了龙骨关,这是你离大营最近的一次,因此你热血沸腾,觉得北蛮定然不敌身后有着强兵健马的你。”
裴庆俯着身,不敢抬眼。
“北蛮从前夜袭猎场营地,你便一心想着要报仇。浩日瓦只一夜便被击败,你便觉得自己也可以。所以自你进了龙骨关起,便满心满眼都是平北军和北蛮重骑两支队伍。却从来没将目光放在过将领的身上。”李意卿平静道:“浩日瓦固然强大,可击败他的虎校尉却是常将军亲自带出来的徒弟。同样,你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旅帅,一场仗都没有亲自指挥过,可带领北蛮重骑的首领澈格尔却早已与平北军周旋了多年。”
“你太过急于求成,只专注于敌我士兵的强弱,却忽略了主将之间的经验差距。北蛮风俗野蛮,澈格尔自出生起面临的就是不断争抢的生活,他十九岁称王,这前后积累下的经验早已远超于你,更不说他这些年同蒋将军于北境的周旋。”李意卿继续道:“他比你更明白如何扬长避短,更清楚如何在自身处于弱势时将队伍的上限提至最高。而你却不管不顾,毫无部署。你觉得只凭着一腔热血,便能打败身经百战的澈格尔吗?”
裴庆的手指不自觉握紧,嵌进潮湿的泥土里。
“你到了北郊猎场,身边有虎校尉,甚至还有方副将,可你却从没想从他们看到优点,更不说去请教,学习。”李意卿看着他,问:“你想进大营,可想进大营的人太多了,那个人凭什么是毫无长进你呢?”
寒风仍在吹袭,裴庆伏在雪地中,兀自淌了许多热泪。
第83章 忠诚羁绊如同马笼头,只会牵制与束缚……
言及于此,意已尽矣。
方小凌叹一口气,也翻身上马,对裴庆说:“你也收队吧,走前同村民好好赔罪,听清楚了没有?”
裴庆伏跪在地的肩膀还在抽动,回答的声音却并不含糊,“是!”
见此,方小凌偏过头问:“叶侍读,您与我们一同走么?”
闻言,李意卿拨转马头时,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叶帘堂身上打了个转,片刻而过。叶帘堂好似有所感知,只是再看过去时太子便已背过身去。
叶帘堂此行本就是替几位无法前来的武将兜底,但事已至此,这里也缺她一个不缺了,于是便点了头,说:“走。”
这日太阳罕见地漏了头,连带着众人的心情都明亮了许多。叶帘堂催马小跑两步至李意卿身边,笑着说:“凛然难犯啊,殿下。”
听了这话,李意卿揉了揉耳朵,这才慢悠悠地看过来。
“不过,”叶帘堂顿了顿,问:“殿下方才说,你从前同裴庆一样?”
“都是旧事。”李意卿牵起嘴角,道:“你若想听,闲了与你慢慢说。”
闻言,叶帘堂长叹一口气,“是了,眼下还得抓北蛮重骑。”
李意卿抬了抬手,似是想安慰安慰她,但忽觉不妥,于是这手抬了又放下,隐在氅衣里,只是笑着说:“不用担心,裴旅帅这一路上大张旗鼓地放消息捉人,虽说搅得周遭人心惶惶,但也许会有奇效。”
叶帘堂偏头去看他,“能有什么奇效?”
“在我们眼里,因着裴旅帅初出茅庐,所以做事莽撞,从来不顾后果。但澈格尔心里却不一定这么想。”李意卿望向北方,“他身经百战,同蒋将军在北蛮纠缠七年有余,深知大周对敌一向谨慎。而裴旅帅于此时大放消息,他难免多想,自乱阵脚。”
叶帘堂默了片刻,道:“他会以为我们是故意的?”
话音才落,便听远处嗖然之声划破长空,声震四野,她回过头,皱眉道:“鸣镝?”
“原本我只是猜测。”李意卿笑了笑,望着远处骤起的烽火,“眼下看来……”
前方军旗一改,方小凌登时策马而奔,笑道:“入套了!”
身后谷东禁卫军士气大涨,风驰电掣见,只见士兵纵马如离弦之箭,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
叶帘堂哀嚎一声,幽怨道:“殿下还真是料事如神。”
“不敢不敢,难敌侍读万分之一。”李意卿扬起笑来,在冬日底下明晃晃的,分外漂亮,“走吧,等此事解决,我们便回阆京。”
叶帘堂叹一口气,扯了扯马缰,疾驰而出。
*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更别说岱钦已经快七年没看见过太阳。冻土崖常年阴雪,日头总隐在厚重的云层之后。
此时他盘腿坐在草屋的后院内,用磨刀石打磨着斧刃,让尖锐的摩擦声在空气中不断回荡。身后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澈格尔走了出来。
他身上绑着的布条早已渗出新的血迹,但他对此毫不在乎,只是皱眉看着不断制造噪音的岱钦,问:“我们朝不保夕,但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寒风自北而来,透过草屋并未关严的小窗擦过岱钦的衣角。他轻轻放下铁斧和磨刀石,撑着身子闭眼,任日光将他的眼帘映照的通红。
“既然朝不保夕,何不享受当下?”他笑出声。
“我没空听你的玩笑话。”澈格尔冷哼,“大周已经在四处搜寻我们的踪迹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怕什么。”岱钦仍闭着眼,“他们离这里还很远。”
“正因如此。”澈格尔压下浓密的眉毛,将脑后淡金色的头发拢了起来,“我不认为他们会过早暴露自己的踪迹。”
岱钦睁开眼,即使方才闭着眼,但过久的面对日光还是让他眸前阵阵发暗,“澈格尔,我要是你,就送一队人去他们眼前,而我们趁此另寻出路。”
“这是让他们去送死。”澈格尔拧住眉头,沉声道:“岱钦,他们都是我冰川之上的弟兄,少把你们大周那套带进来。”
岱钦挑了眉,却在心里想:“北蛮的首领总爱与子民称兄道弟,走到最后只会一同覆灭。”
忠诚么。
他暗笑一声,重新捡起方才的活计,让铁斧再在磨刀石上擦了个来回,故意发出刺耳的嗡鸣。忠诚是他永远都不能弄明白的东西。
“你
总在笑什么?“澈格尔问。
岱钦无声叹一口气,与北蛮这些大个子巨人谈话总是费尽心力,他们总秉着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这另岱钦不怎么舒服。
但他还是开口,说:“大抵是我脑子有问题。”
澈格尔又皱起眉,“什么意思?”
“我跟在你身边七年,处处为你出谋划策。”岱钦继续擦着斧刃,“而你却仍将我划在‘你们大周’这一行列。”
“而他们,”他抬起眼,看着澈格尔,抬手指向屋外的北蛮士兵,“他们只是跟随你打过几场仗,就已经是你的兄弟亲人了。”
磨石擦过,岱钦将斧刃露到日光下,慢慢看过去,“如今你为着他们要拉我一起下水,我觉得很不值当。”
澈格尔愣了片刻,道:“你觉得我没有将你当作自己人?”
“是啊。”岱钦干脆地点了头。
澈格尔却摇了头,问:“岱钦,在你眼里,怎样才是亲人?”
“互相帮扶?”岱钦看向他,“也许吧。”
“你当初与我说,你有一个姐姐。”澈格尔问:“你怎么会不知道。”
“正是因为我有一个姐姐。”岱钦笑了,“即使我们血脉相连,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却仍然彼此相恶。所以,澈格尔,你将这些人称为兄弟,在我眼中是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血脉?”澈格尔却摇了摇头,“冻土崖并不重视血脉。血亲只是负责为年幼的我们提供食物,而我们一旦能够独立行走,剩下的一切便都要靠自己,去争去抢。”
岱钦笑了笑。
“冰川之上,一切都只是靠自己,血脉不值一提。对我们来说,能互相交付后背的才是亲人。”澈格尔目光沉沉,“但是,岱钦,我不敢将后背暴露给你。”
岱钦打了哈欠,“是么。”
“你总说我不将你划为自己人。”澈格尔顿了顿,说:“可你将我看作自己人了吗?”
岱钦放下铁斧,拍掉手中的脏污残渣,道:“我明白了。”
“且不说亲人,”澈格尔却上前一步,问:“你将我看作好友了吗?”
“好友?”岱钦站起身,“我只需要并行的同伴。”
“冻土崖冰天雪地,才能使我们抱团取暖。而阆京如此温暖,什么都有……”澈格尔笑了笑,说:“生出来的人却比我们还要冰冷。”
忽而,南方烽烟升腾而起,他们都知道,是大周的轻骑循味而来。
澈格尔叹息一声,只说:“吃些东西吧,一会儿需要力气。”
“不必。”岱钦将铁斧握在手上,只说:“你们要去送死,别拉上我。”
澈格尔皱了眉,“或许我们还有时间做最后一搏。”
“我们?这时你又说起‘我们’了?”岱钦扯了扯嘴角,“可惜,你已经穷途末路,可我还有的是生机。”
语罢,身上的甲胄一件一件脱掉,笑着说:“澈格尔,你说的对。”此时,他除了面容白净,便和这座村子的村名并无两样,“我确实还是个大周人。”
话音刚落,他便将手中打磨一早上的铁斧掷到澈格尔眼前,笑道:“别礼。”
澈格尔怔在原地,只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岱钦轻巧地翻过院中围栏,哈哈笑道:“同行路上,何必总牵扯出有的没的来。羁绊如同马笼头,只会一味的牵制与束缚。”
“可你助我夺得了北蛮。”澈格尔不可置信地踏出一步,“若你现下逃跑,这些年便都会功亏一篑。”
“我现在不走才是功亏一篑。”岱钦表情嘲弄,道:“澈格尔,我从前跟着你,是因着我们目光齐平,望着的都是大周。可眼下却不一样了。”
岱钦摇了摇头,说:“现下的你早已威胁不到大周,目光所及尽是求生。跟着你,我的目的才始终都无法达到。”
语罢,大地震颤,大周轻骑的马蹄已经疾驰而来。澈格尔再也无法顾及他的去留,他已自身难保。
岱钦俯下身,揉乱自己的头发,将灰土尽数涂抹在面上,朝着轻骑奔逃而去。
*
北蛮并不会因着一人的背叛而溃散。
澈格尔看着眼前将整支左臂都涂成灰褐色的士兵,他在决斗圈内杀死了身躯高大的士兵,成了新的熊部领袖。
“哈布尔。”澈格尔替他戴上头盔,将他淡金的头发收在其中,“最后一搏。”
哈布尔将手锤在心口,定声道:“为了冻土崖。”
跟随在澈格尔身边十几年的老将忽地开口,“那个人呢?”
“谁?”澈格尔披上甲胄,忽地明白过来,道:“他逃了。”
“逃了?”老将睁大眼睛,“忠诚何在?”
“忠诚。”澈格尔将铁斧挂在腰间,只说:“他从前就没有那东西。”
老将撇了撇嘴,哼笑一声,“你竟然没有杀了他。”
“他没有骄傲,甚至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澈格尔翻身上马,“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去动手。让他孤身活着就已经足够痛苦。”
“大周的懦夫。”老将笑起来,“我们北蛮的战士,就是死,也要多带些人一起。”
澈格尔也笑起来,“别想的那么遭。”
他举起环首铁斧和钉满尖刺的重盾,吐出的气在冷空气里成了白雾。
“冲出去。”
第84章 互市“以战止战,无法终了。”……
兵器之间的撞击声伴着遥远的呐喊,一直杀到了日暮西沉。松水村东侧林道上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积雪片刻便被染上赤色,雪水混合着血水裹着泥土股股往下汇。
平北军留了一队人马将松水村防得密不透风,村民皆躲藏在家中,邻近山道的住户只能从小窗窥见那自山上流下的赤红。
等叶帘堂一行人赶到时,谷东禁卫军与平北军正收拾着战场,将成堆的尸体推上牛车,晚些运去空旷些的地方进行坑底焚烧。
虎强蹲在山下用凉水冲浇着脸上的血迹,胡乱地抹一把水渍后,便瞟见一旁接近的黑色宽袍。
“殿下。”他蹭掉眼睫上的水珠,抱手行礼道,“已经解决了。”
李意卿黑色氅衣裹得严严实实,只领口露出些白色绣边,闻言问:“澈格尔呢?”
“按殿下的吩咐,押在后头呢,不过……”虎强抬眼,“他境况不是很好,怕是许久未曾进食了,眼下已晕死过去,要不要叫许先生去看看?”
“也好。”李意卿点了头,正要说什么,身后便传来叶帘堂略带笑意的声音,她说:“恭喜啊虎校尉,这回捉了澈格尔,要一战成名喽。”
虎强连忙摆手,“北蛮重骑本就缺粮少食的,虚弱的很。这回也是殿下安排的好,这才让我捡了漏子。”
李意卿微微侧开身,让叶帘堂站到他身边。
“气运撞上人时,也得接的住才行。”叶帘堂走近了,笑着说:“您与谷东禁卫军都是有真本事的,这次接住了,是应该。”
李意卿垂下眸,目光转过叶帘堂走来时轻轻挨着他大氅的素青衣袖,这才勾起嘴角道:“经此一战,谷东禁卫军便真正同平北军属同一军阶,日后背靠着背合作,也能信任彼此。”
“是!”虎强本抿嘴笑着,忽地往下一跪,额头抵着地,闷声道:“……末将能成今日之事,多亏殿下与大人。”
叶帘堂吓了一跳,下意识俯身去扶他,“哎,校尉这是做什么!”可任凭她怎么拉,虎强都不为所动。
“末将从前蒙崔大人相救,本欲于变州州府做家丁以终此生,可后来遭千子坡刺客暗算,染了毒,虽说心中不甘,但又觉得还了崔大人的恩情,得此结局,亦算圆满。可,可我从没想到还有机缘再握霸王枪,施展常家枪法。”话说至此,语气也愈发不稳,隐隐抖了起来,“仰赖殿下与大人深信,我才得任谷东禁卫军校尉之职。至今所有功业,皆为二人所赐,臣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语罢,他双臂微撑,复将身子深深扣下,双肩轻微地耸动。叶帘堂仔
细一听,竟是哭了起来。她一时愣在原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方才叶侍读所说极是,气运撞上来时,也得有那个本事接住才行。”李意卿看着他,轻声道:“今日一切,该我感谢校尉才是。”
虎强哽咽着,却始终不肯抬头。
“是校尉护住了大周。”李意卿俯下身,玄色宽袍轻轻覆上虎强耸动的脊背,“从今往后,谁都不会再看不起你们,看不起谷东。”
虎强哭得越来越大声,叶帘堂急忙俯身拉他,“校尉,拜都拜了,现下要哭也起来哭啊,这吃一嘴泥……”
虎强却哭得愈发响亮,眼见情势就要掌控不住,最终还是禁卫军来人将他拖走了。
叶帘堂登上马车,听着哭声渐行渐远,这才擦擦额头的汗,嘟囔道:“瞧着他又跪又哭,总觉得我这身功德都要被他跪完了。”
“功德?”李意卿跟在她身后没听清,问:“什么功德?”
“当然是我上辈子勤勤恳恳做好事攒下来的喽。”叶帘堂与太子过于熟稔,外加此时解决了北蛮这一大事,心头也明朗不少,便顺嘴道:“你不明白的。”
“你不说,我当然不会明白。”李意卿显露了些少年心性,追问道:“什么叫‘上辈子’?”
“就是……很远的地方。”叶帘堂并不打算故意瞒他,但此事解释起来实在麻烦,于是只补充了句:“这是我们那儿的家乡话。”
“很远的地方?”李意卿不解,“有多远?”
叶帘堂自从龙脊山拐进龙骨关时便没阖过眼,此时倦意袭来,便靠在车内柔软的座席中,有一搭没一搭回道:“反正……就是很远。”
“能有多远。”李意卿见她不愿多说,便敛下心绪,说:“还能跑出大周不成。”
“就是比大周远。”叶帘堂闭着眼睛,“在天外边。”
李意卿笑道:“是么。”
“当然。”叶帘堂知道他定然当作玩笑了,索性便说:“天的另一边,遥遥光年。”
李意卿摇了摇头,轻声道:“讲给小孩子听的。”
另一边久无回声,他便转头看去,见叶帘堂正靠在座席上,偏头抵着车壁,已经睡了过去。想来是这些天跋涉辛苦,一路没怎么休息过。
他轻轻皱了眉,将暖炉推得离她近了些,想了想又觉得不够,便抬手将身上的氅衣解下,披到她身上。
做完这些,李意卿也靠进座席,将帷帐掀开一些,偏头去看窗外点点夜空。
夜风瑟瑟,皎月隐在聚散的浮云之后,仍是雾蒙蒙的,倒是星子点亮夜色,犹似明珠洒落九天。
四野寂静,他无端又想起叶帘堂方才所说。
“天的另一边,遥遥光年。”
“另一边么。”他低声喃喃。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否则很难说世上竟会有她这般的人。
像是热闹春日里溪边垂下来的一片柳,那样蓬勃坚韧,将溪水拂得轻盈又粼粼。
他忽而又想起初春时节,驴车倾倒,他跌坐在繁复落掷的隋珠和壁中抬起头,正好望进她被夜市灯笼映得斑斓的眼底。
李意卿无意勾起嘴角,再去瞧身边的叶帘堂。
这一路上的焦躁与不安,好像都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豁然开朗。丝丝寒风钻进马车,自李意卿耳边抚过,鼓动窗边的帷帘。
世间之事如浪尖行船,稍有疏虞,便会溺如洪流,难登彼岸。但他却不再觉得害怕。
*
等澈格尔醒来时,已经到了次日拂晓。
许元疏替他简单的包扎了伤口,垂帘退出时,回首见叶帘堂推门而进,便轻轻迎了上去,正要说什么,原本在她身后跟着的太子却不知何时挤到了身侧,转身将他隔在一旁,问:“许先生说,澈格尔醒了?”
许元疏抿了抿嘴,面上仍是清浅的笑着,“是。”
叶帘堂点了头,道:“去同他谈谈。”
轻纱掀起,叶帘堂和李意卿走进,屋子里便暗了许多。
澈格尔眉间一耸,作势要下榻同人决一死战,却在动作间不慎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叶帘堂细细打量着他,出声道:“澈格尔。”
“为什么不杀我?”澈格尔捂着伤口,抬眼望着他们,用大周话问:“为什么要救我?”
“扶他起来。”李意卿向着屋内侍奉的人道。
侍从上前,却被澈格尔甩开了手臂,他沉声道:“我的腿还没断,我自己站的起来。”
语罢,澈格尔便撑着塌沿站起身来。他的腿受了伤,层层缠绕的白布因着他的动作又隐隐渗出一丝红来。他站不太稳,却仍强撑着,非要同他们的目光持平,警惕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李意卿叹了口气,说:“北蛮没有粮食,我们知道。”
澈格尔怔了片刻,似乎没想到一向拐弯抹角的大周人竟也有如此开门见山的时刻。
“大周素为礼仪之邦,因着冻土崖饥荒一事,陛下不忍目睹。”李意卿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为此,陛下愿开放北境城墙,成立互市。”
“互市?”澈格尔眸光锐利,“那又是什么?”
“两国通商,交易货物之市。”李意卿说:“以彼之有余,易此之不足。各取所需,以求双方之利。”
“为什么?”澈格尔拧起眉毛,“你们不杀我?”
“人生于世,难免有窘迫之境。”李意卿温和地笑了笑,“我等愿相互赠以机缘,共谋前路。”
“若是在北蛮,我们绝不会给敌人留任何一条生路。”澈格尔眯起眼睛,“大周奸诈,这又是什么计谋?”
李意卿摇了摇头,说:“并不是什么计谋。两国若能成立互市,对大周来说,也大有裨益。”
“互市对你们来说既不迫切,也并不那么重要。”澈格尔说:“我不能理解。”
“天地生生不息,若今时我们血洗冻土崖,来日便也会有新的‘冻土崖’出现。以战止战,是无法终了的。”李意卿笑道:“与其如此,不若各取所需,以利止战。”
澈格尔默了片刻,问:“除了互市,你们还要什么?”
李意卿点了头,“尚有一物。”
澈格尔露出了然的神色,道:“不如一同说说。”
“缔约,互不侵扰。”李意卿说:“以谋和平相处之道。”
“期限。”澈格尔眸光沉沉。
“十年。”李意卿看向他,问:“如何?”
第85章 昭昭他吐掉嘴里那已折磨许久的乳牙。
如何。
看似是在询问,实则澈格尔根本没的选,这也的确是冻土崖唯一一条生路了。
“对立与战争从来都不能让世间变得更好。”李意卿笑了笑,问:“您觉得呢?”
“好。”他默了片刻,又低声道:“多谢。”
李意卿站起身,笑道:“如此,我也不便打扰了。你可于此地与弟兄们养伤,待伤口愈合后再回冻土崖去。”
“不必了。”澈格尔却断然拒绝,“我们长留此地也使你们烦扰。大周愿与冻土崖共谋,我们自不会为你们添忧,今日便带人回去。”
“也好。”李意卿点了头,道:“干粮已为几位备好,待开春开了互市,日后便不用再为粮食发愁。”
澈格尔将金发拢在耳后,左手往心口处敲了敲,垂头道:“愿日光昭昭,普照大周之境。”
李意卿学着他的动作,道:“也愿日光普照冻土崖。”
澈格尔仰起脸,努力扯出一个笑来,道:“多谢。”
“不必。”侍从替太子撩开纱帘,李意卿回首道:“好生休息。”
语罢,他转了身,一行人便出了房门。
屋内不再拥挤,日光便不再被阻挡,尽数洒在澈格尔的身上。他似是忽地泄了气,重新坐在床榻上,窗格透出北方雪山的轮廓,他一个人看了许久。
山路程程,他好不容易翻过群山,踏进那道将他们挡了几十年的北境城墙,可如今。
澈格尔将脸埋进手掌中,手心上全是多年来挥斧的老茧,此时硬茬茬地擦过脸面,
他却浑然不觉。
他自出生便没了双亲,寄人篱下总是吃不饱,一身好骨架上尽是空瘪皮肉。乳牙掉落那一天,是他年少时第一次杀人,是冻土崖当初的旧王查干巴日手把手教着他做的。
人的骨头硬,查干巴日告诉他如何用巧劲,用暗器,用毒。但澈格尔却不喜欢这样的方式,觉得太窝囊,他更喜欢用蛮力。
可眼下,他用蛮力破开了大周城墙,可手中的斧头却像劈在了硬骨头上,卡在其中,压不下去,却也取不出来。
此时,澈格尔仔细回忆着查干巴日当初是怎样教他的,却只能想起查干巴日仰倒在地,而他将斧头架在他的颈脖,告诉他旧王做不到的事情,此后便由新王去做。
下一刻,颈碎头断。
而如今,澈格尔却从查干巴日骤然放弃抵抗的手中品出一些可惜。
他那时为什么放开手了呢,是真将希望托付于他了么。
失败是很残酷的东西,它会一视同仁地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像是一只看不见的手,缓慢地在他颈脖上使者力气,逼走呼吸。
“大周人将我们从这里赶出来,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而如今,攻破大周只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自今日起,我们便要披大周人的皮取暖,倾吞大周的疆土而果腹。”
“报仇雪恨。”
从前承下的大话像是幼时寄人篱下的饥饿,皮肉裹着骨头,嘴里没日没夜的发酸。
澈格尔的脸埋在手心,指缝间有水珠滴下,像是第一次杀完人,他吐掉嘴里那已折磨许久的乳牙。
伴随着一丝轻微的酸痛,糜烂的牙根便离开了他的身体。像是如今的希望。
过了许久,他才揉了两把眼睛,重新站了起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澈格尔看见遍体鳞伤的北蛮重骑。
“我们……”他轻声开口,半晌却说不出下一句话。
士兵们抬头看向他,并无他言,只是默默地聚集在他身前,像往常一般追随他。
澈格尔深吸两口气,道:“走吧……”
旭日微露,天地苍茫。
“走吧。”他说:“我们回家。”
*
大周宗室世家,皆以风流洁净为尚,李意卿自然也是如此。这些日子他东奔西走,忙得脚不沾地,这时终于得了空闲,在颢州州府犯起了娇贵病来。
叶帘堂早已梳洗妥当,等李意卿池浴出来用饭,竟硬生生挨到了日头西落。屋内屋外俱是静悄悄的,她趁着这会儿打了个盹。余晖从窗间漏进,洒了她满身。
屋内有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叶帘堂才睁开了眼。
“吵醒你了么?”李意卿换了身玄色衣袍,上头的桃型莲瓣与云头纹繁缛华丽,十分精巧,交颈处封以朱红,衬得太子眉目越发苍白秀美。
叶帘堂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他走近,头发已经半干,只是身上还留着些清新的皂角香气,轻声问:“要用饭吗?”
叶帘堂揉了眼睛,见轻纱垂地,堆叠在窗边,博山炉也换上了新的香气,是他惯用的,像是池涨涌而出的雨水。
一旁地茶水煮沸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叶帘堂一向不习惯旁人伺候,李意卿便顺手将茶壶提了,替她泡了盏新茶。
“好慢啊。”叶帘堂抱怨两声,“饿死我了。”
“已经叫人去备饭了。”李意卿笑了两声,轻声说:“孙大人叫人炖了只鸡。”
“真的!”叶帘堂登时清醒了过来,咽了咽口水问:“鸡汤?”
李意卿点了头。
“颢州的汤最是好喝了。”叶帘堂躺在太师椅里,慢慢道:“文火慢炖,肉兰汤浓,最是是享受!上次我同许先生吃了几碗,那……”
“是么。”李意卿忽地打断她,将手边的茶盏推了过去,道:“听虎校尉说,松水村此行,有个大周人从北蛮重骑投奔到了他跟前。”
叶帘堂果然被他引了过去,问:“北蛮重骑里的……大周人?”
“是。”李意卿点了头,“说是曾在龙骨关周遭生活的村民,某日在大雪里迷了路,误打误撞撞进了北蛮重骑,为着活命,给澈格尔指过两次路。”
“就是他们从月海摸进大周,夜袭北郊猎场那次?”叶帘堂问。
“还有火药那条道。”李意卿说:“也是他给指的路。”
“嗯……村民。”叶帘堂抬眼看他,“你信吗?”
“不信。”李意卿叹了口气,“可虎校尉差人去那人口里的村庄问过了,还真有这么个人,双亲俱在,与那人口中的境况一模一样。”
叶帘堂默了片刻,问:“他叫什么名字?”
“静夜思,思无穷。【1】”李意卿想了想,说,“静思,戴静思。”
“静思。”叶帘堂挑了眉,“好名字。”
李意卿抿了口茶,说:“虎校尉也觉得有问题,可又捉不住人的尾巴。便将人留入了谷东禁卫军,暂且将人看住。”
“也只能如此了。”叶帘堂道:“但别让他同谷东禁卫军真正混到一处。我们尚且摸不清此人底细,别叫他做了什么分离军心的事来。”
李意卿点了点头,“那人暂且跟在校尉身边端茶,我明日会提醒他的。”
话音刚落,便听小门被轻轻扣了两声,外头有厨房的人高声问:“殿下,现下用饭吗?”
“进来吧。”李意卿回道。
语罢,木门吱呀轻响,侍从们将盏盏白瓷端了上来。瓷盖掀起,便见白气袅袅升腾而起,醇厚的鲜美之气扑鼻而来。
叶帘堂按捺住心中激动,抻长了脖子往里看。只见汤色晶莹,葱绿点缀其间,更添鲜香。
待人都退下,叶帘堂这才将碗推至李意卿跟前,兴奋道:“快!快给我盛一碗。”
“方才旁人在,你怎么不叫他们盛?”李意卿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将她那碗端了起来,用汤匙撇掉了浮油,往里多盛了两块肉。
“这不是为着您的面子么。”叶帘堂眼巴巴瞧着,说:“我可是太子侍读,丢人现眼了可丢的是您的份儿。再说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盛好的热汤接了过来,笑道:“再说,殿下盛的,才最是鲜美。”
李意卿笑了两声,说:“快多品几口。过几日回了阆京,可就喝不到了。”
叶帘堂闷头尝着,连应都抽不出空来,只点了点头,示意听到了。
*
千子坡一倒,车辆马道流通,北蛮互市成立。桩桩件件滚起雪球,谷东才终于算是从从前那污草般的穷困日子脱出身来,日后便不再会受人冷眼了。孙云斛专门寻了个好天,为太子与侍读送行。
朝阳自东边腾起,将天幕染得通红。
马车都滚过了几圈,又听身后孙云斛大喊,“殿下!殿下!”
李意卿将马车窗边的帷帐撩开,笑道:“怎么,孙大人舍不得我吗?”
“殿下可别再取笑我。”孙云斛气喘吁吁地追上,上气不接下气道:“您,落,落东西了!”
李意卿支在窗沿,问:“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便看孙云斛递上来个木匣,“上次殿下叫我做的东西,忘了?”
“嗯?”叶帘堂从身边探出头,“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李意卿猛地转过身,将小窗遮了个严实,哈哈笑道,“落了些小玩意。”
“怎么,还不让人看?”叶帘堂坐回座席,“切”道:“我还不乐意看呢。”
李
意卿轻轻侧过身,慌忙向着孙云斛使眼色,示意他将东西递给车夫,孙云斛这才心领神会,一只手忙捂着嘴巴,将木匣塞到车夫手里。
窗边帷帐被北风轻轻鼓着,使得雪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李意卿冲着孙云斛笑了笑,做口型道:“多谢。”
孙云斛擦着汗,摆了摆手。
车轮再次辘辘响起,将苍茫的景色落在了身后。
第86章 碧空“六和一。”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马车在首阳谷走了七八日,周遭的峡谷耸石才慢慢退却,地势渐平,再过道弯路,便豁然开朗。日光闪闪,将一条条通往关中三州的道路照得发亮。
这日天气好,几人便策马在山道上慢慢走。李意卿望着远山,有些兴奋道:“看,阆京!”
叶帘堂闻声望去。
只见远处阆京城门巍然矗立,城楼高耸,飞檐翘角,似大鹏展翅,下一刻便欲凌风飞起。护城河如玉带环绕,像是在城周洒下的一圈粼粼碎银。
远山青黛,遥相呼应。
“恰好赶在宫宴前回去,”叶帘堂笑笑,“殿下也算是如愿了。”
“还是太慢。”李意卿笑了两声,忽地让马跑了起来,道:“再快些。”
马蹄踏扬尘土,马具当啷作响,叶帘堂跟着他拐过首阳谷一个接一个的急弯,群山都被他们甩在身后。东边苍穹愈发明亮,陡峭的峡谷下,寒风自北而来,穿过干枯枝桠,将护城河水揉得皱起来。
两人抛下身后人,顺着这阵猖獗的北风往前跑,义无反顾地向着日光,奔向阆京。
“你要离开了吗?”李意卿忽然问。
“什么?”风声呼啸,叶帘堂没有听清。
“等回了阆京,”李意卿让马蹄缓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你就要离开了吗?”
“是吧。”叶帘堂笑了笑,“做官太累了。”
路旁,一只栖鸟从干枯的树干掠起。
李意卿在前方停了片刻,缓步与她并骑,抿着唇角却并不说话。
叶帘堂笑起来,“怎么,要哭鼻子啦?”
两人策马奔上关中辽阔的原野,护城河的奔腾声愈来愈响,白雪反射光芒,偶有雀鸟掠过,留下几声清脆的之鸣,更添几分生机。
李意卿放轻了声音道:“我忽然又不想回去了。”
“那怎么行。”叶帘堂正说着,忽见远方什么在闪着光,便眯眼看了去,挑眉道:“城墙上装起箭垛了。”
“北蛮侵入龙骨关那会儿,让他们增派援军时磨磨蹭蹭,我还当他们不怕呢。”李意卿也抬眼望了片刻,冷哼一声:“张氏尽把功夫费到这些事上。”
“张氏还有害怕的东西吗?”叶帘堂故意做出吃惊状。
李意卿终于挑起嘴角,“他们只怕北蛮攻进来,他们锦衣玉食的日子保不下去。”
“是么。”叶帘堂笑了两声。
“照我看,”李意卿向着前方抬了抬下巴,“他们最怕的还是你,叶大人。”
叶帘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巍峨城门前,洞口开如巨口,而一队禁卫军正守在前方,锃亮的铁盔闪着锋芒,为首的正是张氏门生程子奉,如今在羽林卫蒋再杞手底下当差。
“我?”她挑了眉,“我可是一直都想同他们处好关系呢。”
程子奉带兵纵马驰的近了,这才翻身下马,躬身行礼道:“恭贺太子殿下,凯旋而归。”
“不必多礼。”李意卿垂眼看他,“今日怎么是你来,蒋副尉呢?”
“蒋将军战死边关,举国哀悼。副尉念及大局,特诏副尉不必奔丧。然副尉闻此噩耗,悲痛欲绝,加之连日劳累,一时病倒,不便前来为殿下接驾。”
“副尉病了?”李意卿拧起眉头,“我去探疾。”
“殿下且慢,此番得胜而归,宜先旨陛下陈情,而后图之。”他牵马走至一旁,躬身道:“殿下,请。”
李意卿看他一眼,道:“是我粗心了。”
程子奉仍躬着身,待太子从他身边走过,他才抬起脸,铁盔下一双眼望向叶帘堂,拘礼道:“叶大人。”
“程旅帅。”叶帘堂抬手回了一礼,正要走时,忽听那人道:“大人得了把好刀?”
叶帘堂垂下眸,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腰间的白束带。
“偶然得来的。”她笑笑,“旅帅眼光实在锋锐。”
“大人谬赞。”程子奉的声音埋在铁盔里,显得有些沉闷,“带兵久了,自然对这些物什多上了些心。”
“如此。”叶帘堂点了点头,不再同他多言,跟在李意卿身后踏进了城门。
马蹄声回荡在漆黑的甬道里,逐渐向上时,几人下了马。
叶帘堂侧眸看了太子一眼,伸手点了点眉心,轻声说:“舒心。”
李意卿这才将紧皱的眉心舒展开来,低声道:“看见张家人我就头疼。”
“别这么明显。”叶帘堂勾起嘴角,说:“走吧。”
城门后是阆京繁华的街道,雕梁画栋,街衢纵横。叶帘堂看惯了谷东景象,如今再置身其间,竟生出些头晕目眩之感。
她往前走了两步。
“叶帘堂……”
“嗯?”
李意卿不常叫她的名字,此时忽地小声念出。
叶帘堂凑近了些,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开了口,轻声道:“叫叫你。”
叶帘堂方才回过头,又听他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那可多了去了。”
“在阆京,最想要的。”李意卿说。
闻言,叶帘堂眯眼笑道:“怎么,要赠我别礼么?”
他没有回答,只问:“有吗?”
叶帘堂想了想,说:“嗯……在阆京的话,还真有一个。”
“是什么?”
“我要……”叶帘堂停了脚步,趁着没人伸手戳了戳他的面颊,说:“太子殿下的笑容。”
李意卿愣了片刻。
皇城近在眼前,御前不得持刀。叶帘堂将腰间的白束带卸下,递给守城的羽林,又让马僮将马匹牵走,抬眼道:“春日就要到了。”
“……好。”李意卿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
*
因着明昭帝身子不适,故将原本的御前陈情移进了雪芸殿内。比起公务,明昭帝显然更是思子情切,叶帘堂在殿内坐了片刻便退了出来,留太子在殿内同皇帝说话。
叶帘堂无事可做,便坐在庭院内看着溪流淙淙,见鲤鱼穿梭其中,留下波光粼粼的倒影。她找宫人要了些鱼食,便倚在廊下洒食发呆。
“哟,”耳边忽有人朗声笑道:“叶侍读,真是好久不见。”
叶帘堂这才回过神,见来人面容俊朗,头戴通天冠,身着紫貂披领,绣纹精美,饰以朝珠。
“四殿下。”叶帘堂扔掉手中最后一块鱼食,笑着拘了一礼。
“怎得同我这般客气。”李意乾手里还捏着他那副玲珑筛子,向她摇了摇,发出脆响,“悬逸兄,来上一卦?”
“殿下还没玩腻呢?”叶帘堂说。
“怎么叫‘玩腻’呢?”李意乾正色道:“筛子里头都是学问,你同小五走了这大半年,我可是精进了不少。”
“行啊,闲着也是闲着。”叶帘堂拍拍手中碎屑,起身坐在石凳上,道:“来上一卦。”
“什么叫闲着?”李意乾不满道。
叶帘堂撇了撇嘴,说:“快些!”
李意乾这才将筛子捧在胸口,只见他手势快速变换,将那幅筛子摇得当啷作响,最后往院内的石桌上一抛,结果便不再更改。
“是什么?”叶帘堂往桌上看去。
“唔。”李意乾将筛子拢起,说:“六和一。”
叶帘堂问:“这是什么意思?”
“最高与最低。”李意乾顿了顿,说:“错落烟波。”
叶帘堂支着头看,“说人话。”
“该是要惹上些风波。”李意乾想着,“总归结局是好的。”
“结局是好就行。”叶帘堂笑着说。
李意乾将筛子重新收进木匣,问:“怎么,听你这话,是想做些什么?”
“不在阆京待了。”叶帘堂也不想隐瞒,便直说道:“辞官,回家去喽。”
“什么?”李意乾眨了眨眼睛,“辞官?”
叶帘堂瞧着游鱼,点了点头。
李意乾顿了顿,问:“小五知道么?”
“这是自然。”
“怎么这样仓促?”李意乾问:“在谷东出了什么事吗?”
“先不说谷东。”叶帘堂举起右手给他瞧,掌心处还残留着处矩状疤痕,淡粉色的,像只眼睛,“我在阆京受的罪还不够多吗?”
李意乾这下闭了嘴,忽地瞟见她左手的白纱,惊道:“这……怎么,怎么左手也伤了?”
“是啊。”叶帘堂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今日右手,明日左手,换着来。”
李意乾不知该说什么。
“我觉得吧,可能做官这个事儿,它就克我,”叶帘堂凑近了,将两只手举在眼前轻声道:“这也许是老天爷对我的儆戒,趁着眼下没什么大差错,我还是先跑为敬。”
“我瞧你就是想躲懒。”李意乾嘟囔道。
“这是什么话?”叶帘堂撇撇嘴,“这苦我吃都吃
了,躲会儿懒怎么了?”
李意乾纠正道:“你这躲得可不只是‘一会儿’了。”
“那又怎么了。”叶帘堂说:“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想做官。”
李意乾哀叹一声,“小五这番回来定然有的忙,这你再一走,又剩我一个人待着,无趣至极。”
“怎么就剩你一个?”叶帘堂问:“三殿下呢?”
“他?”李意乾摇摇头,“三哥自搬去了池城,成日都待在府中,我许久都没见着他了。”
“池城?”叶帘堂问,“他开府了?”
“是啊。”李意乾点点头,“就秋天那会儿,你们刚走。就为着此事,张贵妃还专门从身边拨了人过去。”
叶帘堂抿住嘴角,不知怎的,心中忽得腾起一阵不妙来。
她问:“张贵妃为此专程拨去的人?”
“是啊。”李意乾摇了摇头,撇嘴道:“你说,李意骏他这个年岁,还要一大帮人将他伺候着。真是……哎,怎么走了?叶侍读,你去哪啊?”
第87章 清河“公主凛然,不容轻薄,不容嘻笑……
玉盘挂天,光华内敛。
芙蓉酒肆仍是一如既往的灯火荧荧。酒客络绎不绝,或谈笑风生,或低吟浅唱,琼浆玉液满溢于客人们手中来去的杯盏,光影交错,热闹非凡。
童姣坐在酒肆二楼的雅阁内,正罕见地正襟危坐。只见她手指翻飞,跳跃于算珠之间,把那架玉石算盘打得噼啪响。
正对着账目,雅间的木门被忽地撞开,童姣头也没回,懒洋洋道:“契荣,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莫要总是横冲直撞。”
这云发丰颜胡人女子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子,有人来了!”
“整座酒肆上上下下的可都是人,难不成来一个就要同我说一声?”童姣一只手继续打算盘计着账目,另一只手抬起来摆了摆,赶道:“忙着呢。”
“不,不是!”契荣喘匀了气,道:“娘子猜猜谁来了?”
契荣向来只生了一根筋,童姣明白自己这时若不回她话,她怕是能在自己身后站一天。她只得写完一笔账,无奈回首道:“契荣,我这手头事儿多得很呐,你若是闲……咦,叶公子?”
叶帘堂被契荣硬拽着塞在身后,此时探出个头来,道:“姣娘子,许久不见啊……契荣,现下可以松开我了罢?”
契荣这才松了手,叶帘堂转了转吃痛的手腕。
方才她才踏进酒肆,便和这孩子心性的胡人撞了个正着。契荣立即兴奋地拉着她,非要让她躲在自己身后,同童姣玩一场“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此时童姣转了身,这游戏自然是没法继续下去了。契荣不满道:“娘子,你怎么还偷看!”
“谁偷看了?”童姣扶着椅子站起身来,一双眼勾向契荣身后的人,“我这只是同叶公子心有灵犀罢了。”
叶帘堂干笑两声,“这次来是有事。”
“有事?”童姣向前两步,一双眸子盈盈似水,“小女与叶公子这些时日都未曾相见,公子今日一来便是有事要寻小女。叶公子可真是……”
闻言,叶帘堂从腰间提溜起个荷包,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诚意。”
童姣伸手接过,掌心轻轻掂了掂,回首向契荣笑道:“出去时顺带将竹帘放下。”
“不要!”契荣又一把拉住叶帘堂,“我也想同恩人说话。”
“叶帘堂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契荣,我与姣娘子有事要谈。等一会儿,我给你买糖脆饼吃。”
“糖脆饼?”契荣两眼放光,“真的吗!”
“是呀,”叶帘堂笑笑,“这会儿底下还有许多酒客呢,你不在,他们怕是要忙不过来了。”
听了这话,契荣这才点了头,匆匆出去时还不忘给他们端了盏热茶。
竹帘放下,将雅阁同喧闹的客座隔了开来。
“叶公子找我,为着什么事儿?”童姣坐回木椅,拨弄着算珠算账。
叶帘堂压低声音问:“听闻三皇子开府了。”
算珠叮咚,童姣用在账本上记下了些什么,“是啊,怎么?”
“他……”叶帘堂斟酌着话语,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
“张贵妃为他府上送去了一批人。”童姣笑了笑,抬眼道:“你是想问张氏的事情?”
叶帘堂听她直接挑眉,便叹一口气,“阆京还有什么事是您不知道的?”
“那是要看银子的喽。你有多少银子,我便知晓多少事情。”童姣挑起那荷包,挑眉道:“你若是想问张氏……那便太少了。”
语罢,那荷包便又被她推到了叶帘堂手边。
叶帘堂听着这话耳熟,只是笑着又将那荷包推了过去,道:“娘子无需操心,银子我是能给的。”
“也罢。”童姣将荷包收了起来,“看在公子前些月照顾我生意的份儿上,就这个价了。”
叶帘堂奇道:“当真?”
“怎么?”童姣瞥她一眼,“还不乐意了?”
叶帘堂急忙应道:“怎么会,乐意,乐意至极。”
童姣轻哼一声,“也就给您这个价,公子可莫要往外乱说。”
“这是自然。”
语罢,叶帘堂坐了下来。
“我知晓公子在担心什么。”烛光摇曳中,童姣终于将记账的笔搁了下来,轻声道:“我只先告诉您,当今陛下这身子,怕是挺不过开春了。”
*
大周自开国以来,有过弯弓纵马,双刀盈袖的元光帝,也有过志得意满,果断狠辣的咸元帝。而到了明昭帝这,却过于温和平静,与历代皇帝并肩之时,显然也黯然失色了许多,甚至有时温和得有些温吞和呆缓。
故而上了年纪的老臣们谈起他,总要摇摇头,叹一声这个不咸不淡,没有任何可供追忆怀念的,死水一般的明昭年间。
并不是没人想改变过他。
在咸元年间,明昭帝还只是七皇子时,他的姐姐清河长公主从那些欺凌他的皇子们手中救下他,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年幼的明昭帝垂着头,细声道:“他们抢我的用物,我不愿给。”
“后来呢?”清河长公主问:“那物件被他们抢走了么?”
明昭帝红了眼睛,点点头。
听闻此言,清河长公主却不曾细声安慰弟弟,反而在寝宫里抡了他一个巴掌,骂道:“懦夫!”
明昭帝惊恐地捂住发痛的颊。
“母妃只你一个儿子,你就这么下她的面。”清河公主怒气冲冲,“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便用手段去争抢。母妃乃是宫中昭仪,名门贵女,我乃父亲之元女,倘若你仍这般迟缓怯懦,畏畏缩缩沦为懦夫之辈,日后,我必将亲自处置了你!”
明昭帝瞧着她,心里却在抖。
她向来是个有野心,有胆识的女人。咸元帝不重视她,不重视母妃,她便同母家沆瀣一气,屡次私自结实权宦,与其他兄弟一同觊觎着那高阶上的龙辇之席。
咸元帝察觉此事,却只是嗤笑一声,于后日大摆宴朝,为她择婿,企图以此摁灭她心中对于权势的贪求与垂涎。
清河闻此,便披上了戎装,眉目昂扬,拿着把刀便单枪匹马杀进皇宫,亲手砸断了咸元帝身边最为宠信宦官的鼻子。自此,世家们再不敢打与这位公主谈议亲事的念头。
咸元帝因此大怒,本该将清河斩
于城墙下,最后却不知为何改了口,只将人送入幽州观中修道,道号脱尘,想要了却她重权的心性。
清河保下了颈上人头,便也因此乖顺了几年。直到咸元帝年岁渐大,终于颠倒于汤药床榻间,清河被接回阆京,想要对从前的一切进行还手。
人不可一日无权。
她面上悔改,掳掠美男养了成堆的面首,好像耽于情爱,却仍在兄弟们看不见的位置讨好权宦,从中作梗,屡干朝政,并开始安插自己的人手。
可清河一代女子想要夺权,终究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六朝如水,世家不绝,贵族永远是贵族,寒门百姓总是无法出头。诸位皇子兄弟皆有世家撑腰,清河不愿凭姻亲称王,于是干脆将目光往下放,从民间选才取士,将他们放进九品属官。如此,清河便成了他们的第一主君。
朝中有员察觉此事,对于清河却仍是不屑。世家们一向享惯了乐,见此便特意将辛苦的繁杂事务一股脑的交由公主属官们去办,自己只甩甩手,自在逍遥去了。
但清河却只当视而不见,朝臣们见她这般,变更不将她放在眼里,对她仍在朝政中任派人手的行为看作是无理取闹,只作酒盏之上的风闻笑谈,一笑了之。
自此,清河公主走在道中央,人们便避在道两旁,掩嘴低语她的事迹。史官提笔时,皇子们非要笑闹着让他再添上几笔,就说公主见此,牵衣顿足于阑道上哭。
史官却摇摇头,说:“不对,公主分明凛然,不容轻薄,不容嘻笑。”
次日,史官便失足跌落城墙,命断当场。
清河行走在非议中,却并不煎熬,出行一如往常那般自在。反而世家子弟将权力尽数让于属官,不再处理具体事务。公主这温水煮青蛙的手段过了两年,便将这群不做事的世家子弟全都罢了,丢去各地新县,只做小小主簿。
世家权力尽数被属官架空,留下的只剩下往日脸面。可昔日他们不曾给过清河脸面,如今清河也不顾他们的求情。
但人心向背,清河终究是过于心急。
世家盘根错节百十年,岂是她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了的。
清河虽手握着左右羽林,可咸元帝还仍在世,对于阆京兵马的熟悉与掌控,都远在公主之上。
四百禁军冲杀进公主府,杀尽府人,剩余禁军则在众目睽睽下抓了清河公主的心腹,当街斩首。
咸元帝手下八个儿子,六个都葬于公主手下,只剩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十皇子,和与清河同胞而生的七皇子。
咸元帝虽恨清河,但终究不愿将位让与旁支,便让人将年幼的明昭送来了眼前。
明昭听闻公主遇难,晃了一下,问:“能留清河一命吗?”
咸元帝却不回答,只睁着一双疲惫的目看向他。
风云默然,明昭早已知晓了答案,却不死心问:“若我除尽公主势力,能否留我阿姐一命?”
咸元帝已累极,只摆摆手说:“看你的本事。”
第88章 出鞘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一刀封喉。……
十二月末的疾风自北而来,穿过洁白的御道,透进被苦药腌入味的雪芸殿。明昭帝半靠在龙床之上,听着一旁热水煮的沸腾腾。
他喝了药,满嘴都是苦。方才他在于太子谈事,不好在孩子跟前吃糖,这时太子才退下,潘福便呈了一小碟石蜜来。
明昭帝抿了糖,这才缓下一直皱着的眉头,声音因含了糖而模糊不清,他问潘福:“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潘福轻手轻脚地收了盘子,摇了摇头。
可那嗡鸣声再次袭来,切切擦擦,像是有刀出鞘。当明昭帝再次开始头晕的时候,他记起这声音来自五年前的十二月。
于是咸元第八年的十二月二十日又一次出现在明昭帝面前。
那时的咸元帝已经殚精竭虑,整个人像是在前半生就已经将这一生的精力花费完,听了明昭的哀求,他连眼皮都不惜得抬一下,只说:“你要救清河,那要看你的本事。”
咸元帝没有可堪任用的儿子,明昭是他最后的指望。如若他真能狠下心将同胞姐姐费劲心血的一切铲平,那么他就能坐上御座。
可如若不能……
明昭跪伏在咸元帝眼前,起身时将衣褶抚平。从那时起,好像就有一把刀悬在他的头顶,嗡鸣不止。
冬日将尽,清河却被心腹从狱中救出,逃去幽州曾经待过的九成观中,又重新做脱尘道士。明昭闻此,放下心来,故意不去寻她。
可三日后,她又重新出现在阆京。日光如刀,宫阙的阴影落在清河身上像绞架。
切切擦擦,是她身后的羽林拔刀出鞘。清河只冷眼看着挡在天子居所万阶台下的明昭,说:“让开。”
“不……不,阿姐。”明昭瞪大了眼睛,“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清河笑笑,开口问:“怎么,你要杀了我么?”
明昭摇头,几乎要溢出泪来,“父亲没想要你的命。阿姐,求你别再往前了。”
“可我要做皇帝。”清河冷眼看着,“你们挡了我的路。”
明昭恐极,“女子怎么能做皇帝呢?”
清河不愿同他多说,只是抽出刀来,大笑道:“自古都是成王败寇,你要挡我,那就斗个鱼死网破。”
语罢,她身后的羽林军齐声出鞘。
“孽障!”
咸元帝不知何时出了殿门,他高站于万阶台之上,正怒不可遏的看着清河。
明昭发抖,他急忙回身,几乎摆上了乞求的态度,“阿姐,你同父亲低个头,认个错,这一切都可以不作数!阿姐!”
但清河却咧开嘴,向着上首的咸元帝回以一笑,高呼道:“孽障在此,来啊!”
*
喊杀声几乎要冲破良夜,明昭帝着了梦魇,只觉得耳边竟是刀剑相撞的尖锐声。
清河被押于高阶之上,咸元年间的寒风一点点吹起来,与锐器的嗡鸣声一齐飘荡在冷空气里。
明昭帝出了许多汗,他无意识地蹬踢一下,于梦中呢喃出声,“……不。”
清河满脸是血,她奋力的仰起头,看向明昭。
“弟,趋前来。”她说。
明昭回身看一眼父亲,见他并未阻止,便噙着泪走到清河面前。
清河忽然变得温柔,像是母妃一般,柔声同他道了许多嘱咐。说到最后,明昭几欲崩溃。许是禁军也不忍见此,竟松出清河的一条手臂,以让她能揩去弟弟脸上的泪。
公主的指腹并不细腻,上面有着多年用刀换来的老茧。
明昭闭上眼,感受着面上一触及走的温热。可还未来得及睁开眼,耳边却又听见利刃出鞘的摩擦。
她图穷匕见,腾出的一只胳膊拔出了明昭腰侧的刀。
清河公主并不悔改,也并没有重念温情,她的所作所为,只为一刀封喉。
可她早已力竭,刀锋始终是慢了一步。
明昭帝睁开眼时,眼前刀光一闪,他看到清河的颈脖喷出一道虹光,将她咬牙怒极的面容冲落地面,与之同时坠地的,还有她先前从明昭腰间拔出的那把刀。
雪芸殿内清淡的熏香静静覆着汤药的苦,明昭帝被梦骇住,无意识地翻过身。
咸腻的鲜血覆了梦中的明昭满眼,他看见清河那双总是野心勃勃的明亮眸光变成两颗灰冷的顽石。
“不,不要……”
明昭帝无意识地蹬踢,想要拥住公主的身体。
“……阿姐。”
斩首刀轻斜,只闻一声沉闷的响声,这样一个拥有无比野心的公主就此成为过去,明昭回首,他看见一个人在缓步走向那万人觊觎的御座。
那是他自己。
一阵寒意贯穿心口,明昭想要逃开,可身上却被什么摁住。
“……陛下,陛下?”
明昭帝终于听清周遭,是有人在唤他。他睁开眼,见潘福满目焦急,正跪在地上慌乱地瞧着他。
思绪回笼,明昭帝终于清醒过来。眼睫湿润,他伸手一摸,自己不知什么时候
竟流了这样多的眼泪。
“陛下……”潘福点亮蜡烛,“陛下梦魇了。”
明昭帝捂住发痛的头,只说:“……想起些往事。”
“是啊。”潘福轻声道:“陛下还唤了清河公主。”
明昭帝吐出一口气,“是么。”
潘福将外氅披到他身上,细声问:“陛下要用些甜羹吗?”
“不必。”明昭帝揉了揉眉梢,“几时了?”
“回陛下,现下已是寅时二刻。”
明昭帝点了点头,复又躺了下来。潘福见此,便吹灭小烛,细心地为他拢好榻边帷帐,将周遭的一切都仔仔细细挡住,不叫任何去打搅明昭帝。
可明昭帝躺在床榻,目光在黑暗中慢慢游弋。
皇城如囚牢,但清河公主的意志似乎并没有随着她的生命而远去,反而是转移到了明昭帝的身上。
自她逝去后,明昭便开始重用寒门,将曾经属官于清河的张氏提拔至自己身边,用他们取代了令咸元帝不得安稳的干城之将常氏。
至此,咸元帝终于放下心。就此撒手,将皇位移交给了明昭。
世家倒了,便会有新的取代,代代如此,寒门也终成氏族。
明昭帝躺在暗中,想着世家沉疴,皇权旁落,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只要有了四族之姓,便已能位高主事之职。但凡京中冠有刘、张、柳、石四姓者,皆蒙殊遇,优待甚隆重。
如今的大周被世家所累,外有蛮夷虎视眈眈,要如何改变?
明昭帝盖住双眼。
阿姐,如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
天快要亮了,张贵妃却依旧没有歇息,远在西南边境的张氏主心骨,大哥张枫寄了封信来,里头仔细交代了要做之事。
此时信纸在贵妃指尖焚烧殆尽,她净了手,复又打量起桌上的银钗首饰来。
宫女卷叶见她打量着金玉镯。这玉镯镯体以纯金铸就,细腻温润,器上镶嵌宝玉,清雅脱俗。
“娘娘可是想家了?”卷叶笑了笑,细声细气道:“奴婢总见您拿着夫人的亲配之物。”
“当初我嫁与陛下,母亲亲自为我戴上它。”张贵妃细细摸着那手环,轻笑两声,道:“母亲身形瘦小,这玉环环口也甚是狭窄,她捏着我的拇指关节,用力往里挤,使手心的肉贴合彼此,才能堪堪戴进。”
卷叶仔细听着。
“那时挤得我指尖发白,不愿意戴,母亲却说……”张贵妃顿了顿,慢慢道:“越是美丽昂贵的物件,佩之则越是有剜骨割肉的痛楚。可如今……你瞧。”
卷叶抬眼,见那玉镯好不费力地便能穿过贵妃的手腕,甚至还能往上。
“不过十几年而已。”张贵妃垂眸瞧着,不像是在看自己,“已经能套到胳膊上了。”
卷叶皱了眉,心疼道:“娘娘受苦了。”
“受苦么。”张贵妃撇了撇嘴,“我这算是哪门子苦,锦衣玉食样样都不缺……自找的罢了。”
卷叶替她将那金玉琢取了下来,仔细收好,“如今卸下来了,便不再去想了。”
贵妃没有应答,只是愣愣盯着那串镯子,良久才苦笑道:“这么些年,我也以为自己能不去想。”
卷叶抿住嘴,看着贵妃闪烁的眼。
“我嫁与陛下十几年,跟着他从南到北,从北到南,我求了这么多年。”张贵妃叹息一声,“他却仍不将我放在眼里。”
卷叶怜惜地握住贵妃的手。
“张氏虽说是从商起家,可我要的,母亲父亲样样都给我。”她摇了摇头,“我却非要同他站在一处,逼迫他珍视我。”
“娘娘是顶好的女子,”卷叶将贵妃纤细的手拢进掌心,“不该自怨自艾。”
卷叶从贵妃未出阁时便跟着她,见她聪慧坚韧,既能吟诗作对,也能策马奔扬。可惜十几年来,一切的不甘于苦痛,卑怯与疯魔,都只因着一个男子。
她不自觉掉了两滴泪。
甚是荒谬,尤为不值。
张贵妃替她揩去泪水,轻声道:“但如今就要结束了。”
卷叶抬头,“是大公子那边……”
“我不会再因此流泪。”张贵妃苍白的面颊露出笑来,只问:“陛下今日的药熬好了么?”
卷叶点头。
张贵妃起了身,道:“我亲自送去。”
第89章 金屋“雪天路滑,娘娘小心摔了跤。”……
皇城静谧,因着明昭帝病重,雪芸殿大小宫室无不紧闭门窗,似是在与凛风做着无声的对抗。
张贵妃行于宫道,路过的宫阙状似飞鸟。
雪芸殿前,潘福正垂首立于廊下,见着来人,连忙堆起笑容迎了上去,伏地行礼道:“问贵妃娘娘安。”
张贵妃只轻轻扫她一眼,只问:“陛下起了么?”
潘福垂首应了一声,瞟见眼前这锦绣缎履要绕过他往里走,便急忙侧过身子挡住,道:“娘娘,戚修容在里头呢。”
闻言,贵妃依旧没什么表情,卷叶却捺不住火气,正要说什么,却被拦下。
张贵妃偏过头,让宫人呈上药盒,笑着说:“本宫只是来送汤药,既然戚妹妹在,本宫便不打扰了。”
语罢,宫人将药盒递交至潘福手中,正要走开,忽听殿门微响,里头走出一个年纪很轻的素服女子。
那是太子生母的胞妹,小戚氏。
戚修容同贵妃对视了半晌,才行礼道:“贵妃娘娘。”
张贵妃静静看着她,却不言语。
“陛下已经睡下了。”戚修容偏头看一眼药盒,对着潘福道:“药凉了,公公再重新备一份罢。”
说完,她也不看贵妃,领着人便要走。
张贵妃笑了笑,拦住她的去路,抬手轻轻抚上她鬓边的钗环,道:“本宫许久不见妹妹了。”
戚修容不能躲开,只得压抑住心中的不适,抬眼问:“娘娘想做什么?”
“皇城日子寂寞,”贵妃道:“妹妹不如同本宫说说话?”
戚修容偏过头去,说:“恐怕……”
“宫宴在即。”贵妃打断她,呵呵笑道:“各州官员回京叙职,不知……你父亲又看上哪一位了?”
戚修容一愣,猛地抬眼看她。
“你姐姐嫁了陛下,三年才殁,你父亲便急不可待,又将你献进了皇城。”张贵妃收回手,吃吃地笑了两声,“宫宴官吏众多,这次,你父亲又为自己挑中了哪位闲婿?”
戚修容咬了牙,“不劳娘娘费心。”
元光年时,戚氏也曾位列世家之首。可家中兄弟青黄不接,昏庸无能,自咸元年间便有了颓败之相,如今亏得戚氏大女甚受明昭帝重视,戚父见此,便将族中女尽数嫁与贵族,以此维系戚氏败落之后的唯一的体面。
“你父亲以为将你放进皇城,你便能得到同你姐姐相同的待遇,谁料你这般没用……”贵妃掩住嘴,仔细欣赏着戚修容发抖的面容,笑道:“本宫听说,你家中只剩下一个妹妹了吧?”
语罢,贵妃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妹妹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好好看看,谁能助你戚氏翻身吧?”
戚修容抿着嘴后退两步,道:“还请娘娘恕罪,妾正要去给太子殿下送点心,这便要走了。”
“太子?”贵妃轻嗤两声,侧开身,让出了她的前路,“好啊,那妹妹快去吧。”
修容吐出一口气,领着人便快步走了去。
卷叶望着戚修容快步离去的背影,愤愤道:“破落戚氏,也就剩下个太子可供夸耀了。”
“太子么,自身都难保。”张贵妃挑了眉,哼笑两声:“戚氏若是聪慧,最好同太子尽早割席。不如费心挑个金龟婿,还能保他家度个安稳晚年。”
卷叶扶着她的手,轻声道:“娘娘料事如神。”
“与我没有关系,是陛下过于糊涂。”张贵妃搭着手,朝着与修容相反的方向去了,“当初陛下为了立他那宝贝太子,在大哥手握西南边境的境况下,还将羽林副尉一职给了二哥。”
卷叶小心引着路,静静听着。
“从前不我明白,为何他执
意要立戚氏子……那时还以为他是忌惮张氏兵权,想借戚氏作为牵制。“张贵妃顿了顿,笑着说:“可现下看来,竟只是因为他对戚氏大女动了真情。”
听到贵妃提及戚氏,卷叶闭了嘴,不敢多说。
“真情么,本宫从前觉得要比天大。”她嗤了一声,“如今看来,竟是这皇城里最不值钱的玩意儿。”
说罢,她侧眸问:“阿骏这些日子同二哥习得如何?”
“听三殿下身边的蓝溪公公说,每日都十分刻苦呢。”卷叶轻声回道。
“他需得好好学。”贵妃耳后的玉珠轻摆,她不自觉握紧了搭在卷叶臂上的手,轻声道:“等大哥进了京,一切就该结束了吧?”
卷叶轻轻扶住贵妃,想起张氏大公子前夜来的信,这才点了头,轻声说是。
*
宫宴定于孟春之月,届时各州牧守皆将汇聚阆京,筵席广布如海,丝竹绵绵不绝。
皇帝病重,世家各族无声对峙,争权之阋,张氏本据极大之利,却因在明昭帝离京秋祭之际,拒遣军医赴谷东,以阻碍军务的由头深陷恶名。
于此,阆京权势的风向便摇摆不定,叫人看不清楚也探不明白。一时间,众人皆噤若寒蝉,始行缄口之道。
李意卿坐在明德殿中慢慢翻看着奏折,“张枫该是要归京述职了。”
叶帘堂倚在一旁喂鹦鹉,闻言问道:“怎么了?”
“张氏此时陷于恶名,但张枫一回来,便不一定了。”李意卿合上奏折,“张氏乃是父亲一手提拔,并肩作战这么些年,我怕张枫跪地陈情,父亲会不忍心下狠手。”
“此事事关皇位。”叶帘堂压低声音,“陛下总不会在此事上犯糊涂。”
“不好说。”李意卿却挑了眉,道:“父亲一向心慈手软,容易看不清局势。否则张氏也不会在短短几年被他养成这副骄纵模样。”
“你倒是了解你父亲。”叶帘堂搁下了喂鸟的器具,问:“若真是如此,你该如何?”
“我什么都做不了。”李意卿将手边的奏章堆叠起来,向后一样,靠在椅背上,轻声说:“张氏若是领兵进京,我手上的权力便不值一提。除了能给后世留下个可怜的印象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也许还不是可怜的印象。”叶帘堂哼笑两声,“张氏或许会将你写的罪大恶极。”
李意卿靠在椅背,良久不曾言语。
“殿下何必灰心丧气。”叶帘堂坐到他身边,说:“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
李意卿看向她,问:“怎么?”
“杀了张枫。”叶帘堂说。
“说得简单。”李意卿摇了摇头,“他身边尽是镇西军,如何杀得。”
“这便是殿下要去想的事情了。”叶帘堂耸了耸肩,“难不成还有别的法子?”
冷香拂过,裹挟着极淡的潮湿气息。
因着明昭帝重病,李意卿昨夜看了一晚的奏折,一直未曾合眼,这会儿靠在椅背上,眼中的疲惫无法掩盖。
叶帘堂将新沏好的茶推给他。
殿内分明烧着暖融融的地龙,太子的手却依旧冰凉。
“杀了张枫,倒了一个张家,可还有刘家、石家……”李意卿捂着茶盏,怔忪道:“你说,皇城真有这样好么?”
“也许吧。”叶帘堂轻声说:“金屋银室。”
“金屋银室……”太子低低笑了两声,“我倒觉得像囚笼。”
大周百万人口,如今举目环顾,竟无一人可依。
“张枫若想给家族留下个好名声,这夺权之手就只能交由三哥来做。”李意卿望着窗外昏暗阴郁的天空,良久才道:“若是三哥真的想要……我给他就是。”
窗外寒风疾掠,带下了落雪。从前雄飞霸道,战功赫赫的常氏都不曾有过僭越之举,如今却让明昭帝亲自扶出来的张氏只手遮天,将大周拂得人心惶惶。
太子于谷东击退外敌,却没想,他的王朝却已经从里头败坏了个干净。
史书之中,大周是个如流星般迅速滑过的朝代。命数太短了,短得可怜,便也因此不曾给后人留下片刻可供窥探的痕迹。
从前种种,未来如何,皆是未知。
“殿下,”叶帘堂看着他眼底淡淡的乌青,叹息道:“别再多想了,歇一歇吧。”
*
白雪漉漉,一夜都未曾停下。戚修容快步穿行于宫墙之下,心里头却仍在惶恐砰砰。
今日贵妃对她耳语的一番话,她怎么听怎么别有深意,眼下细细一想,竟是太子有可能要出事。
她屏开宫人,怀中揣着写给父亲的信,要赶在子时尽快送出宫去,送去父亲身边。
大雪眯眼,戚修容不自觉加快了步子。
忽地,阴影处显出一人身形。骇得戚修容脚步一顿,差点惊叫一声。
“修容娘娘。”
来人无声地显现出形,他衣着宦袍,俯身行礼。
戚修容心中焦急,却不得不停下脚步,皱眉问:“你,你是谁?”
“咱家是贵妃身边的蓝氏,奉命在此等候娘娘。”
他客客气气地开口,可行礼时的视线却根本没放在她的身上。
四下幽静,那公公语调又轻,无端让戚修容有些悚然,她稍稍退后一步,问:“贵妃娘娘让你等本宫?”
“是啊。”蓝公公语气带着丝丝笑意,“雪天路滑,娘娘小心摔了跤。”
戚修容直觉不妙,回身想走,却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两排太监,拦了她的后路。
她猛地回身,“你要做什么?”
蓝公公抖抖袍衫上的雪,笑吩咐:“将娘娘扶好喽。”
“腌臜东西!本宫是太子皇姨!”戚修容避开向她伸来的手,“你们要做什么!”
可不等她躲开,便有人抬手堵住了她的嘴。
蓝公公领着人走前几步,到了皇城南边的月湖跟前。他垂手摸了摸冰面,笑道:“不劳咱家砸了一夜的冰。”
修容呜呜喊着,却无人能闻。
“行了。”蓝公公起身,吩咐道:“绑了石头,送娘娘下去吧。”
第90章 风声指尖、骨节、手腕。
“扑通”一声,惊醒了坐在廊下伏案小憩的李意卿。他猛地睁开眼,原是温泉水里的小鱼翩跹跃波,将池水溅出了些许。
李意卿垂下眸,见袍边被水珠浸出几滴深色的波点,这才眨了眨眼,彻底醒了过来。
“隆生,”他抽出奏折,接着原先没阅完的部分继续看,“……张枫到了么?”
隆生本候在廊下逗弄花草,此时见太子醒了,赶忙俯身上前禀道:“张将军日夜兼程,卯时三刻便已过了阆京城门。”
李意卿翻过一页,问:“他都做什么了?”
“先是往政事堂待了约莫半个时辰,该是在述年间西南边境的军务。”隆生替太子泼了旧茶,继而添了盏新的,道:“将军述完军务便径归府第了,一直未曾出府。”
李意卿点了点头,将奏本搁下,抬指轻轻捏着眉心,说:“继续盯着,若见他有什么动静,定要速速呈报于雪芸殿前。”
“是。”隆生垂头应了,这时见李意卿神情疲惫,便道:“殿下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日中时还同文官们议了许久的事,不如趁着这会休息片刻?”
“不必。”李意卿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叶侍读的陈情书写好了么?”
“陈情书?”隆生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太子是说叶帘堂想要请辞的事情,答道:“该是呈上去了,不过陛下病重,此时应还在殿中省压着,殿下要我去取么?”
李意卿本该点头,此时因着私心不愿去做,只说:“罢了,等宫宴过后再取也不迟。”
闻言,隆生也点了点头,说:“也好。”
二人正谈着,忽听宫门被用力叩响,李意卿皱了眉,方才起身,见来人身着皇城内侍监的官袍,手中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
“太子殿下!”那人声音急促,回身看了看周围。
李意卿心下一抖,向着周遭道:“……都下去。”
内侍监宫人神情凝重,待院内侍从尽数散去,才深吸一口气,将嗓音压得极低道:“陛下秘诏。”
院内沉寂,一时只剩下游鱼波动温泉的余下的水声,李意卿双手紧握,“父亲他……”
“皇帝病重。”宫人笼中的烛火晃了晃,声音也似要随风一般散去,“还请殿下尽快入宫。”
*
日出东方,照耀寰宇,将天地敷得缤纷。
劲风让叶帘堂眯起眼睛,她站在六必居的外廊之上,回首看清来人,笑道:“真稀奇,原是三殿下。”
李意骏身形比夏日时宽
阔许多,身边只带了两个侍从。他抬眼向笑了笑,神色却是倦倦,“听闻侍读于谷东大杀四方。”
“比不得三殿下,”叶帘堂坐下,“我那套骑射技艺都是跟着您学的。”
闻言,李意骏却是一愣,垂了眸子,轻声说:“是么。”
叶帘堂不欲同他再客套,开门见山道:“明明是三殿下叫我来六必居,可为何邀帖上要提四殿下的名?”
李意骏提了提嘴角,“若是提我的名,侍读恐怕便不来了罢。”
叶帘堂看着他疲惫的双眼,心里却只觉得陌生。
这位三皇子分明在夏日时还带着她练箭,反复搭弓只为了比试谁能先一步射中画在门上的孔雀眼睛。那时李意骏的眸光明亮,并非这般疲累。
李意骏也算是张氏子,今日一面,只怕不同寻常。
“怎么会。”叶帘堂笑起来,说:“这可是六必居,谁请我都来。”
侍从呈上菜式,叫她看花了眼,边尝边道:“果真是不同凡响。”
“夏末最后一次比试,你赢了。”李意骏抿着茶,说:“我身上欠着你一顿六必居。”
“殿下还记得啊,”叶帘堂手上不停,说:“我还以为殿下这些日子这般冷淡,是反了悔,想要赖账。”
“怎会。”李意骏搁下茶盏,难得露出一丝往时的笑意,却忽然换了话题,问:“你在谷东……听说十分凶险。”
“战场嘛……风云莫测,是生是死都是片刻的事情。”叶帘堂说。
“那倒也算是利落得干净。”李意骏轻声道:“不像阆京,人与人之间都是钝刀子,待你反应过来痛时,却为时已晚。”
听到这,叶帘堂略略停了筷子,一时摸不清李意骏今日叫她来的用意,难不成真是为了还从前那玩笑一般的赌约?
“不过,听说你们没杀澈格尔?”李意骏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摇了摇头道:“那蛮夷之辈,你们留下他的性命,都是以后的祸患。”
叶帘堂笑了笑,说:“陛下是位仁爱善良的君主。”
“若是我,绝不会留下活口。”李意骏仍皱着眉,“仁慈便是懦弱。北蛮就是一团野火,随时随地会烧向大周。”
“仁慈便是懦弱?”叶帘堂抬眸,“谁教给你的?”
李意骏不答,只看着她问:“你不觉得么?”
“杀人并不是目的,大周要的从来不是更多的鲜血。”叶帘堂牵了牵嘴角,“我第一次将砍刀刺进北蛮人的身体后,吐了三天。”
“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会恐惧,会流泪,当你将刀挥至他们面前,看清他们恐惧的面容时,你还能下此狠手么。”叶帘堂摇头,说:“我们该做的不是熄灭火种,而是将其握在我手中,为我们所用。”
李意骏抿着唇角,没有打断。
“北蛮既是‘火’,我们不如将他们放置于烛台之上,控其温度,教至以不伤己亦不伤人之‘燃’道。”叶帘堂停了停,说:“分裂与对立,从来不能致世向善。殿下认为呢?”
“我……”李意骏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饭桌上谈及战事,叶帘堂此时看着一桌好菜也没了胃口,便将筷子搁下,道:“殿下今日找我来,到底是为着什么事?”
李意骏不自觉握住茶盏,“……我今日来,只是为着恭贺你。”
叶帘堂静静看着他。
“我……我……”李意骏似是有些紧张,他身边的侍从忽地起身拱手道:“我家殿下听闻太子殿下与叶侍读凯旋归来,特意备了份礼呢。”
语罢,他转过身,呈上份用蚕丝裹着的物件。
叶帘堂看了眼李意骏,却见这位三皇子不愿与他对视,心道不对,便不动声色将手搭上了腰侧的白束带。
“侍读,”三皇子身边的侍从仍捧着物什靠近,“您不看看吗?”
与那侍从离得近了,陡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淡淡清香萦绕在她鼻尖,十分熟悉。
叶帘堂怔了怔,刹那间想起这味道是什么。
阿末香!
叶帘堂脑中乍醒,便见那侍从将手中那蚕丝布匹一扬,想要遮盖住她的视线,她拔剑削过,正要躲开,却不知身后何时站了人,横刀架在她身前,逼得叶帘堂只能以刀抵挡。
下一刻,那匹沾了些许阿末香的蚕丝便被人直直缠住了她的手臂,用力勒到了颈脖。
混乱间,李意骏似是忍无可忍,正要站起来,却被人一把摁回了座位。
摁他那人从三皇子身后绕出,慢慢停在叶帘堂面前。
“叶……侍读。”那人显出可怖的面容来,只见他半张脸遭火焚劫,唇角斜斜歪着,瘢痕扭曲,此刻正咧着嘴看着她,被烧坏的声带发出模糊不清的声响,“许……不见。”
叶帘堂认出了他,但被蚕丝缠紧的喉间只能喷出白沫,迸裂出痛苦的“咔咔”声。她用力抽刀,手腕却被死死钳制住,动弹不得。
张喆的手轻轻滑过她痛苦的面容,再将她手中的薄刃轻松抽出,扔向一旁,发出“哐当”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