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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殿下人情是这世间最难走的路。

“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没什么可瞧的。”许元疏见叶帘堂眸光闪动,便将外袍重新披了回去,慢慢道:“许氏寒门小户,倘能为禁卫军疗疾治伤,实是光耀门楣,夸耀乡里之幸事。”

叶帘堂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人不必在意,今日让您看见我的伤,并非是想博得您的同情,而是真诚相告,”许元疏抬眼,嘴角轻轻漫出一丝苦笑,“从前不愿意见您,只是因为我所能为,实在有限,还请大人体谅,莫要记恨我府中其他人。”

叶帘堂默了片刻,轻声道:“……您放心。”

房内的青灯树灯只剩一枝在开花,月光顺着半开的小窗慢慢流进,又被成片的花色屏风拦住,溶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多谢大人。”许元疏轻轻笑起来,他说:“我明日会去的。”

出了门,叶帘堂嗅着院中凤尾兰的香味,慢慢向外走。

在大周,只要是名门望族,便总有那么些亦真亦假的故事传言,但她此刻细细想来,关于许家的,似乎到了许元疏这一代便低调的过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无声无息。

嘉耘在牵前头带着路,走至门口时,叶帘堂忍不住开口道:“先生的身体,恐怕要找人瞧瞧……”

“找人瞧?”嘉耘冷着脸,说:“先生他自己便是医。”

“民间常说,医者难自医,”叶帘堂抿了抿嘴,道:“你便当是我多嘴,先生眼下年纪轻,还补的起,若是这

样一直往后拖,怕是……”

许是见叶帘堂对许元疏的关心不假,嘉耘缓下了神色,盯着大门剥落的漆,慢慢说:“这些我哪里不知道,可哪里有好大夫?先生的身子他自己最明白,如今成这副模样,是他自己心里过不去。”

叶帘堂垂眸,听着嘉耘的意思,许元疏从前的身子似乎并不像现下一般差。而造成这件事的原因,或许便是许家如今落没至此的由头,大概率还与许元疏的右臂有关。

瞧着许氏门府旁人对她的态度,这事恐怕与阆京脱不了干系。

若是如此……

叶帘堂拱手道别后便上了马车。她面色如常,不再去想这事。

*

颢州近来天气不错,州府的院子里栽着五针松,日光下大片大片的苍翠像是湖水,让叶帘堂想起家乡兖州的潡溪河。

当初穿来这里没两天,心情不好时便撑船乘筏,听着风或是雨,戴着吹不落的斗笠,行怎么也阻不断的水路。棹竿纤细,却为她撑起了无数个日夜风景。

叶帘堂坐在廊下与孙云斛谈庆功宴的事,此时已商议的差不多,孙云斛见她望着松树走神,便问:“大人在瞧什么?”

“……兖州。”叶帘堂收回目光,笑道:“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现下想来,离家竟也快要一年了。”

孙云斛捏一把盘中的炒豆塞进嘴里,说:“待谷东的事情解决了,大人便可回去看看。”

“哪这么容易。”叶帘堂夹了颗豆子,叹息道:“大人,您若是能配合殿下将颢州的粮道修好,在下便已知足。”

“好说好说,”孙云斛挠了挠头,笑道:“等人将图纸呈上来,便可直接动工。”

禁卫军此次剿灭北蛮熊部人马,一是给了正在北境城墙下同澈格尔打擂台的龙骨关大营一颗强力定心丸,组织了北蛮夹击局势的形成;二是能确保谷东粮道的建立,等串连谷东四州的粮道建成,仓廪充实,禁卫军便成了龙骨关大营坚实的后盾,不仅成了大营重要的补给站,也做成了大周的第二道屏障。

从前孙云斛看不到禁卫军身上的任何价值,自然不愿修建粮道。可如今形势不同,禁卫军校尉虎强有军功在身,若是能将与其余三州修建粮道,那颢州不仅前后两道兵营重地,且还坐拥了四通八达的车马粮道,成了实打实的大周粮仓。

眼下孙云斛唯一担心的便是……

他抿一口茶水,道:“苍州……”

叶帘堂知晓他在考虑什么。月海位于大周东侧,如果北蛮重骑想从月海摸进谷东,那势必就要经过苍州的港口水道。

可此行北蛮人不仅悄无声息的入了大周,甚至毫不费力地便进入了北郊猎场。若不是邹允心思敏感,如今的形势怕是会天翻地覆。

叶帘堂抿一口茶水,“您是觉得,苍州有问题。”

“北蛮重骑摸进大周,但我们丝毫风声都没有听到。”孙云斛眸光渐沉,“苍州与月海相连的港口有人把守,不至于北蛮人已经到了北郊猎场,我们还没收到消息。”

叶帘堂眉心微蹙,抬眼看他。

孙云斛低声道:“他们能如此顺利进入大周,绝非偶然。”

“苍州刺史,”叶帘堂想了想,问:“您熟悉吗?”

“韩勒,见过几次。”孙云斛抖了抖袍子,道:“此人不一般,同溟西有不少水道上的生意往来,却没都没怎么吃过亏。”

他顿了顿,定论道:“是个人精。”

“此事眼下管不着,却也不能撂下。”叶帘堂盯着脚下的云影,慢慢说:“这种事儿证据难抓,平白猜测只会伤及人心。”

“我明白,这事我先记在心里,但一定不能不管。”孙云斛点了头,说:“颢州日后便是名副其实的谷东粮仓,苍州这事儿没个定论,我心里始终不踏实。”

叶帘堂看他一眼,笑着说:“您放心。”

日光渐盛,一旁红泥小炉烹得沸沸响。

两人都聊得有些疲乏,见状,孙云斛便专门提些轻松的事来,他说:“在下听说禁卫军营种没有医官,我差人从城中寻了许多民医来,此时都在偏堂候着,大人您要去瞧瞧么?”

“民医?”叶帘堂愣了愣,反应过来,说:“昨日许先生已经答应为禁卫军治疾疗伤之事,今早便已经启程了。”

“许先生同意了?”孙云斛不知内情,闻言喜道:“早先听闻许家避世,在下本来对此没抱什么希望,没成想此事已成。”

“啊,是。”叶帘堂点了头,想起许元疏的事情,却也没心思再吃茶,匆匆将庆功宴的事情同孙云斛商定,便钻去了李意卿的院内。

冬日溶溶,庭院里没有别人。李意卿正坐在近窗的桌案边翻看着什么。窗框海棠木上的纹路曲曲折折,生出一种要将太子囚困住的意象。

叶帘堂走近了,见李意卿看得入迷,便偷偷靠在窗边,拿着新得的红玉珠去冰他的后颈。

李意卿转头看见是她,故意恶声恶气道:“你这珠子咬到我了!”

“瞧把它能的,还长嘴了。”叶帘堂将珠子缠在腕上,伸给他看,问:“好看吗?”

小风吹过,将冬日洗刷地更加清白明亮。

其实李意卿这些天过得很不舒心。

他从前在皇城待惯了,一辈子是可见的干干净净,更没想过会为五斗米折腰。可前些日子周言要外出采买,他也一同去了。到了地,看着周言一件一件拿下来名贵的茶叶、好酒、器具,五颜六色的堆了一马车,人却呆住了。

买这些做什么?

周言一样一样给他指过,什么东西送给谁说得明明白白。要想粮道尽快修好,见人总要带些东西,毕竟人情是这世间最难走的路。

这些天叶帘堂总是出门很早,李意卿几天才能见她一面。有一次他在院中看账册,便见周言从门外进来,关上门就差点摔在地上,还没靠近便能闻到他一身酒味。

周言嘴上说没事没事,叶大人喝得更多。然后踉跄着走进房内,趴在榻上便不动弹了。

此时,李意卿抬眼看见叶帘堂眼底下隐隐淀出灰青,像是珠玉被蒙上了一层尘光。

“谁会想这样呢?”李意卿在心中暗道:“谁都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

如今看来,皇权式微,从前他总以为立身处世靠的都是自己,可现下他才明白自己仍然被庇佑在羽翼之下。

“好看。”他垂眸盯着她腕上的红玉珠,舌尖却有些泛苦。

檐下的小案上摆了些茶点,叶帘堂走近坐下,问:“怎么啦?”

李意卿只摇了摇头,说:“下次出门,我同你一起。”

叶帘堂抬眼,笑道:“怎么?”

李意卿执意说:“我同你一起去。”

“那里一点都不好玩。”叶帘堂有些无奈,像是在安慰不懂事的小朋友,“你不会喜欢的。”

“我……”李意卿顿了顿,慢慢道:“我已经十六岁了。”

叶帘堂愣了愣,说:“你今日怎么……”

“很多事情,我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做的。”李意卿看着她,眉间小痣很漂亮,衬得他眼眸明亮又冷静,“我是当朝太子,我应该和你们一起承担。”

世间钱权掺杂,但起码他们还能彼此依靠。

日光洒进,描摹着一丝温柔与光亮。

“好啊,”叶帘堂看着他,轻轻笑起来,说:“答应你了。”

语罢,她将太子手上的书册拿下搁在桌上,道:“好饿。”

李意卿别开眼。

“吃鱼?”叶帘堂眼睛弯弯,“太子殿下。”

第62章 断尾“暴利。”

数日后,变、玄两州的粮道修好,秋收后的第一批粮车已经从变州抵达至玄州。玄州刺史白泷景不便离州,便专门差人送信给太子,里头仔细记了玄州的物价详情。

变州之粟输于玄,玄州百姓稍得休息,路边祈福于神社佛寺的流民也少了许多。如今玄州仓廪充实,物价平稳,无山寇匪徒侵扰,民生正日益向善。

叶帘堂慢慢看着,见信写到这里,许是白泷景心里实在高兴,还附了一副他自个儿画的玄州州景图来,只见玄州标志的高塔下,是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的街道,道旁行人络绎不绝,车轿驼马川流不息。

周言在一旁瞧着,咂舌道:“还记得第一次进玄州,那时街上哪来的人。”

叶帘堂笑着叫人将画挂在屋子里,好让他们这一屋子熬夜看账,死气沉沉的人也添

些活气儿。

他们前些日子要忙的事情多,现下第一条粮道落成,他们这才空了功夫去管千子坡的当铺生意。

李意卿仰身靠着太师椅,趁着烧水换香的空隙闭了会儿眼,慢慢道:“没想到,他们千子坡在地图上看也就指甲盖大点地方,生意竟能遍布得如此广阔。”

“千子坡出了事,杜鹏全膝下也没有孩子,各地的铺子只能暂时歇业。”叶帘堂将信纸收好,说:“得尽快找个能管事的人去稳住局面。”

周言翻看着账本,叹道:“你说杜鹏全生了那么个木头脑袋,这么多铺子他怎么顾得过来?”

叶帘堂笑了笑,正欲开口,耳边忽然撞进个声音。那人说:“这些铺子都有专人看着,他才懒得管呢。”

几人一抬眼,发现说话的是从玄州来送信的信使之一。

“杜鹏全在南边有人,涿光川那条道上有人替他送信。”信使不顾旁人眼色,继续说:“他的铺子自己从不管,是南边人在接手,千子坡只管拿分成。”

领头的信使急忙打断他,赔笑道:“这……小孩子嘛,不懂事,随便说的。”

“才不是乱说!”那信使挣开领头的双臂,大声道:“我从前跟着姑娘,在千子坡待过半年……唔!”

话没说完,便被领头的捂住了嘴,领头的忙向后说:“还不快将他带出去!”

“慢着。”李意卿皱眉,冷声道:“松开他。”

“殿下……”领头的信使本该跪下,可他此时又捂着那人的嘴,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尴不尬地弯了膝盖僵在原地。

州府底下的人瞧着眼色,忙将两人拉开。周言起身,目光徘徊在二人之间,问:“怎么回事?”

“这……”领头的见情势不对,看了一眼方才接话的信使,只得一咬牙,叹声道:“唉……这,这是我女儿,从前跟在白刺史家的大姑娘身边长大……”

周言转回目光,那年龄小一些的信使生得一双大眼睛,闻言点了点头,伏在地上说:“奴婢从小便跟在白姑娘身边,姑娘嫁去千子坡也带了奴婢做梳洗丫头,奴婢方才所说,都是姑娘告知的。爹不想让我说,是怕我祸从口出……可,可姑娘专程派我来送信,就是为了告诉殿下这些事情。”

见这二人神情不似作假,周言回过头来,轻轻点了头。叶帘堂看在眼里,问:“你方才说,杜鹏全南边有人?”

“是!”姑娘声音清亮。

“放他们起来。”周言向着家丁道,后撤两步,继续问:“那你知道,他们在南边倚靠的是谁吗?”

“这……恐怕没几个人知晓。”姑娘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个本子,照着念:“我们姑娘说,杜鹏全是玄州人,从前跟着北蛮遗留在谷东的旧部做过一段时间生意。”

周言点了头,这都是杜鹏全明面上的背景。

“后来旧部被常家一锅端,杜鹏全便往南走,最后流浪去了苍州。”那姑娘将本子翻过一页,继续道:“他在苍州结识了溟西的商队,在苍州与溟西三州相连的河槽种卖过几年私盐。”

听到这,叶帘堂同李意卿对视一眼,轻声说:“暴利。”

“后来先帝严查各地商贩,杜鹏全没有人脉,生意一落千丈,为了逃脱罪责,便连夜卷铺盖跑回了玄州。”信使姑娘清了清嗓子,“这事之后,杜鹏全在玄州也做过几次生意,但都不长久。后来……”

“后来他姐姐嫁入了张家。”叶帘堂接话,“他在关卡上有了照应,便跑去千子坡做山匪。”

“嗯?”信使姑娘眯起眼睛看本子上的字,摇头道:“不,不是。”

叶帘堂下意识放轻呼吸,“那是什么?”

“嗯……我家姑娘说,是杜鹏全先起了千子坡,他姐姐才得以嫁入张家。”信使姑娘指着本子上的字,一行一行念,“先帝所治的中平末年,杜鹏全为了生计,帮溟西贾氏押送过几次镖系,作风狠辣得到了贾氏家主的青睐,从此才算是真正的青云直上。”

“是了。”周言回首,轻声道:“该是如此。”

这样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为何千子坡的生意能从谷东直直通往溟西,为何王秦岳与杜鹏全反目后不回千子坡,反而是向着巨贾横行的涿光川的南边去了。

千子坡的后台并不是张家,而是巨贾贾氏。

叶帘堂不自觉皱起眉头,这样说来,那张家与千子坡的这一门姻亲,便显得十分耐人寻味了。

“这些都是姑娘听醉了酒的杜鹏全说的。”信使姑娘合上册子,道:“姑娘想要奴婢告诉殿下的,就是这些。”

“多谢。”叶帘堂笑了笑,抬眼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澄玉。”她伏首回道:“殿下与几位大人对我家姑娘的的恩情,奴婢一直都记得。”

“你很勇敢,白姑娘也是。”周言摆了摆手,说:“地上凉,快些起来。”

待送走了信使,李意卿将账本推至一旁,轻声问:“你们怎么看?”

“若是这些商铺都在贾氏手里,我们本不该拿到这些账本的。”周言沉声说。

“正是如此。”叶帘堂扣住竹扇,垂眸道:“贾氏是故意将账本留给我们的,或者说,是送给我们的。”

闻言,周言笑着说:“如此看来,这些账本算是贾氏送给我们的警告?”

“壁虎断尾。”叶帘堂点头,道:“他想让我们就此而止,别再往南边查了。”

闻言,周言抬眼去看李意卿,“殿下,我们……”

“这些话口说无凭,我们没有证据,眼下想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李意卿“啪”一声将账本合上,愤愤道:“这些事我都记下了,日后得了机会,定要找他们挨个算账。”

叶帘堂笑了笑,原本打算趁着这个空档躲懒吃些东西,便听屋外有人来禀,说是许先生从军营回来了,此时正在州府偏堂候着。

她偷偷去够梨块的手登时僵在原地,李意卿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说:“我去也行。”

“算了。”叶帘堂提溜着竹扇起身,一想许元疏那与阆京有关的叵测身世,便打消了让李意卿替她去的念头。她又侧头看一眼拼命回避她目光的周言,快速地朝他胳膊上抽了一扇子,气道:“我自己去!”

颢州自入冬以来便少有晴天,此时天阴沉的像是要落雪,叶帘堂不敢让许元疏等她太久,便快速地穿过外廊,往偏堂去了。

*

黑云低垂,许元疏身上的氅衣破旧,穿在身上漏风。许家什么都没了,仅剩下一些礼数。于是他不肯进内室,执意站在廊下等人。

风鼓动了许元疏的袖袍,腰间系挂的玉禁步的彩绳终于不堪其重,摇摇朽断了,成串的玉器就这么丁零当啷滚了一地。

许元疏叹一口气,弯腰去捡时,寒风正巧同他擦身而过。

暗淡的玉珠被风携带着从他手边滚了出去,许元疏只好弯着腰追出两步,却见那玉珠子被另一只手拾了起来。

蟹青色的的衣袖垂下,来人将玉珠递给他。

许元疏垂着头,拱手道:“……叶大人。”

“怎么不进去?”叶帘堂见他不接,便将珠子收在手心。

许元疏眸光微垂,没有答话,只是替她掀开了内室的竹帘,道:“请。”

叶帘堂暗自叹一口气,承了他这份礼。

“方副将伤及颈脖,我知晓大人担心副将的情况。”许元疏轻轻咳了两声,虽然穿戴整齐,但目光扫过,还是能隐约瞧见他端静的衣袖边角有被针角缝补过的勾线磨损。

叶帘堂收回目光,道:“正是如此,不知副将能否……”

许元疏轻轻摇了摇头,说:“大人不必忧心,方副将虽伤于颈,但经脉未损,今唯失血而致昏迷。我这几日于军营诊疾,配了几方药,副将已渐渐有了苏醒之兆。”

“当真!”叶帘堂急忙起身,拱手道:“许先生妙手回春,实乃悬壶济世!”

“大人谬赞。”许元疏挡住她的礼,浅笑道:“此乃许氏职责所在。”

第63章 垂顾“刀剑无眼,错将人命当草芥。”……

茶见了底,这头许元疏也将北郊猎场的伤情报完,到起身离开的时候了。他起身掀开偏堂的外帘时,却见眼前鹅毛轻飘,覆了满地。

“下雪了?”叶帘堂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向外望着,“雪天不好赶路,先生不如在州府歇一夜,等雪停了再走?”

“这……”

许元疏本不想答应,可眼下的确寒风刺骨。他抿着唇角,有些为难地摩挲旧氅。

叶帘堂瞧他一眼,当即将他往回拽了拽,顺势伸手替他把竹帘放下,笑道:“说定了,我替先生安排房屋。”

“大人,我……”

“先用膳吧?虎校尉的庆功宴先生不便前往,那在下便先请先生吃顿便饭吧。”叶帘堂取下氅衣披上,转头问:“先生喜欢吃什么?”

“不用麻烦……”

“烀白肉……辅两道小菜好了。”叶帘堂径自说道:“先生打外边站了那么久,吃顿暖身的再去休息。”

许元疏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便闭了嘴。

叶帘堂将桌边的茶水一饮而尽,从门边捉了把油纸伞,回首笑道:“许先生,走吧?”

许元疏没有动,眼皮微垂,就这么自下而上地望着她。

叶帘堂不自觉笑了出来,相处几天她便已摸透了许元疏的个性,软话不听,只能来硬的,

“行了。”她回身走几步,拉了拉他臂侧的氅衣,道:“知道你不喜人多,今日我不叫旁人,去不去?”

许元疏垂眸默了默,片刻才从慢慢“嗯”了一声。

*

窗外沉着乌压压的雪夜,屋内则供着暖烘烘的炭火。

烀白肉是谷东佳肴,因着谷东冬日漫长,凉意砭骨,人们便取肥美猪肉,切成大块,置于锅中,再以文火慢炖,寒冬吃上这么一口,实乃享受。

此时汤锅热气腾腾地上了桌,肉烂汤浓,香气四溢。

“大雪一口汤,不劳大夫忙。”叶帘堂将舀好的热汤推向许元疏,笑着说:“先生为着自己的身体,可要多吃些。”

许元疏这头擦着手,垂眼见她推来的碗里盛着一大块肉,牵起嘴角道:“劳烦大人了。”

“不碍事。”叶帘堂摇了摇头,“我能承上这一口口福,还多亏了先生您。”

“嗯?”许元疏从腾腾热气中抬眼,问:“我?”

“是啊。”叶帘堂给自己盛了碗肉,说:“方才安排小厨房做饭,太子殿下和刺史孙大人听闻您来了,不想打扰,便让人往汤里多炖了二两肉。”

“这,”许元疏停了筷子,有些慌乱道:“这怎么好。”

叶帘堂知晓他从来都是礼数周全,不愿轻易承受别人的情,便说:“先生放心吃好了,孙大人这是谢您在北郊猎场替士兵们诊伤。”

许元疏摇头道:“我是医,这是应该的。”

“哎,话是这么说。”叶帘堂压低声音道:“禁卫军受伤,阆京却不派医官来。眼下若是没有先生,谷东不会这样快稳定下来,而我又是出面请您的人,也跟着蹭了些光。这顿饭就当是殿下感谢大人所做,顺带捎上我,请的。”

许元疏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叶帘堂笑了笑,垂下头去喝汤。

“有件事,我却一直不解。按理说,阆京医官众多,大人实在不必找到我府上来。”许元疏见叶帘堂抬起头,这才斟酌着开口,“我方才听您说,阆京不派医官来……”

叶帘堂想了想,不打算详细同他讲,便略一点头,说:“就是朝堂上那点儿事。”

“啊,是了。”许元疏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他垂下眸子,轻声道:“是我愚钝。”

他语气有些委屈,叶帘堂一抬眼,便看见许元疏有些难过地舀着汤,神情竟存了些许可怜。她急忙缓下语气,“我不是不愿意说,只是阆京的事情,殿下不在,我也不好……”

“我明白,您不必解释。”许元疏点了点头,默了片刻后忽然道:“您似乎同太子殿下十分要好。”

叶帘堂模糊地应了一声,说:“我是侍读嘛。”

“真是好。”许元疏摩挲着袖口的磨损痕迹,低声道:“如今许氏这般的落魄模样,竟也能得到大人的片刻垂顾。”

叶帘堂皱了眉,抬眼道:“许氏还有您在,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许元疏哼笑一声,转眸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我从来都不是妄自菲薄……许氏的前程,从我父母那代,便已经定下了。”

炭火温暖,夜里细雪渐渐稠密起来,在窗沿铺成灰蒙蒙的一片。烟云从博山炉层层的雕花纹路里升起,从半开的窗角飘入漆黑的雪夜。

“先生,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情,是被‘既定’好的。”叶帘堂忽然开口,打破了满室寂静,“世事如棋,黑白棋子错落于经纬之间此消彼长,稍有不慎便会被鲸吞蛇噬。”

许元疏将目光转回,看向面前的人。

“时局倾轧,我们都只是这方寸之间朝生暮死的蜉蝣。但,”叶帘堂静静看着许元疏,烛光在她眼中轻轻跳动,“只要这盘棋还在下,是生是死,是输是赢,便无定论。”

*

外边的雪下了一夜,寒风将窗户摇得“吱吱”响。

许元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这些年过去,在每个潮湿阴冷的天气,他右臂的伤口仍会发作。他流着冷汗,用左手捂住心口,慢慢数着心跳,以此迫使自己平静下来。

手串硌在心口,他抬起手来,清瘦的腕上缠绕着一串红玉珠。

——这是叶帘堂方才送给他的。

他今日在瑟瑟寒风中等了她半炷香,还掉了串禁步。叶帘堂许是瞧他可怜,便送了这串珠子给他。

许元疏目光慢慢挨过,忽地想起来许多事情。

秋风渐渐,父亲披着一身白衣,从流民堆里施完粥回来。小时的许元疏跟在他身后,见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又多出几缕,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父亲,”许元疏垂着头,轻声说:“我不想做医了。”

父亲鬓边的白发随风飘起,他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看着他们,我难过。”许元疏看向流民的方向,“士兵们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可我们从医的却不同。刀在士兵手里,天时地利却不在医者手中。战争开始后便一村一村的死人,今日你背我,明日我抬你,我们跟在他们身后,永远都救不过来。”

父亲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将军,上战场。”许元疏抬头,“若是我能做将军,有刀握在手里,生死输赢也都在我脚下……那便能阻止战争,不再让大周继续死人了。”

父亲笑一声,“还有呢?”

“还有……”许元疏咬着手指,道:“做将军,若是打了胜仗,便能封狼居胥,但是做医……”

他仰头看一眼父亲,说:“父亲您悬壶一生,救了数万人,却还是什么都没有。家中没有银子,屋顶漏了都没得……”

话还没说完,父亲猛地抬手打在他脸上,怒道:“混账!你学了这么久,就学出一肚子名利温饱?”

耳边是火辣辣的痛,许元疏跪在地上,眼睛更红。

“我问你,”父亲手指颤抖,指着他,“在你眼里,人命是什么?”

“人命,”许元疏忍着泪,看一眼道边流民。秋风吹过,草民如落叶。他垂首道:“刀剑无眼,人命如草芥。”

“错,错了,大错特错!”父亲吐出一口气,“刀剑无眼,错将人命当草芥。可医者不同,我们具双瞳,能洞观世间万象。朝廷里的人从上到下,人人都为利所驱,我们许氏与他们从不是一路人。”

许元疏抬头看着父亲,父亲那双救治了无数人的不世之手,此时微微颤抖,瘦得可怜。

“你记住,”他俯身盯着许元疏,一字一顿道:“人命,大如天。”

年少时的他不明白,其实许元疏到现在都不明白,却将这句话深深得记下了。

他每日晨昏定省,立学修身,像是要把毕生都献给医书,可到头来心里都还是模模糊糊,什么都不作数。

他怨恨父亲,怨恨这份为医之道。倘若性命当真如此重要,那父亲为何能轻易抛却一切,徒留他在这水深火热的人世间吃辛受苦。

冷汗浸湿了被褥,右臂酸痛难耐。

许元疏坐起身来,自暴

自弃一般将窗户开到最大,让冷风肆意侵吞着屋内最后的暖意。

——再下大一些吧。

他闭上眼,在心中迫切地催促着,期待着。

让大雪足以将他掩埋。

让这场凌迟着身心的矛盾与折磨快些结束。

“许先生?”

一声呼唤如银瓶乍破。许元疏忽觉冷风渐停,身上继而被更深厚的温暖包裹。

他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双青色袖子拂过眼前。碎雪在叶帘堂袖间纷扬起来,像一朵朵灰白色的蝴蝶,轻轻摇过一阵便歇了下去。

许元疏垂眸,见身上披着新做的氅衣,他哑着声问:“你怎么来了?”

“给你做了件新衣裳。”叶帘堂没有问他方才在做什么,只是说:“你睡不着吗?”

“缘何帮我……”许元疏看着她,“为了太子?为了朝廷?”

叶帘堂皱了眉,“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世上多的是口腹蜜剑,暗藏心机。可今夜的月光淌如溯水,飞雪飘散如涉水而出的飞蛾。

许元疏忽然心想:“不管她为了什么。”

倘使新雪无法留存,能兜兜转转歇落在她的衣袖边,也算是活过了一瞬。

“叶大人,”他拢了拢新做的氅衣,轻声对她讲:“感谢您今生的垂顾。”

第64章 雪虐黑云压城,天地茫茫。

许氏久负盛名,许多民医听到许元疏在颢州的风声,大清早便排在了颢州州府的大门之前,个个揣着拜帖,想要与之相交。

因此,孙云斛在门前替许元疏挡掉这些拜帖,而许元疏天还没亮便从偏门出了府,坐上马车,往北郊猎场的方向去了。

李意卿这些天也没闲着,谷东事务繁杂,四州若想要长久合作,那各州互相往来的马道、仓廪、驿站都需要修缮。太子晨日里去猎场同虎强学一套常家枪法,等用过午饭,便开始处理谷东事务。

“玄州良田少,眼下买了变州的粮食就能过冬。眼下千子坡倒了,等春天一到,那边的地他们就可以直接收入囊中。”周言看着册子,笑道:“而变州卖粮食的钱正好能用来疏通与溟西之间的河槽,等那边一通,谷东便算是真正运转起来了。”

“真好。”叶帘堂此时心情也好,正拣着桌上的点心吃,“那我们岂不是很快就能回阆京了?”

周言看着她的神色,打趣道:“怎么感觉你话里有些可惜的意味?”

“当然可惜了。”叶帘堂擦着手,说:“实话啊,我觉得谷东的食物比阆京好吃得太多,光说这炖肉,便有六七种做法,样样都价低量大,实在美味。”

周言笑着摇了摇头,便听她继续道:“若是想在阆京以这个价目饱餐一顿,简直是做梦。”

语罢,她往椅子上一靠,慢悠悠说:“在阆京,都是银子买金子,金子换银子。死贵。”

“这话不假。”周言点了头,“阆京六必居的菜式倒是新颖,不过确实贵。”

“六必居?”闻言,叶帘堂又坐起身,讶异道:“你竟然还去过六必居么?”

“怎么?”周言佯装恼怒,瞪着她,“你也觉得我从山里出来,一脸穷酸样,去不起六必居?”

“周兄,怎么说我们也同行了这么久,你这样说就是在误解我。”叶帘堂用竹扇轻轻扣了扣桌面,“您好歹新科状元郎,我才是一脸穷酸样,光听着六必居的名声就要被吓死了。”

周言笑起来,道:“我自然是吃不起六必居的,那时是旁人给我递请帖。”

“咦?”叶帘堂起了兴趣,说:“我从前在阆京可是听说,您谁的宴请都不去?”

“那能一样么?”周言将册子搁下,正声道:“那可是六必居的请帖!”

“那也确实,若不是达官显贵,六必居的菜根本是千金难求。”叶帘堂点了头,稍稍凑近些,“快些告诉我,是谁这么有钱?等我回阆京定要与他结识结识。”

“结识?”周言忽地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道:“那你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叶帘堂抿住嘴,“怎么?”

“司农司侍郎,”周言看着她,问:“你认不认识?”

“唔,”叶帘堂尴尬地笑了笑,问:“……是谁啊?”

这下轮到周言有些诧异,“刘臻,你不认识?”

叶帘堂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一拍脑门,“见过!我与他从前在陈祭酒的生辰宴碰聊过几句。不过那位刘大人似乎不怎么待见我……我得罪过他么?”

“你那时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周言轻笑一声,“太子侍读,师从柳太师,而他又师从陈祭酒,定然不待见你。”

离开阆京太久,许多事情都已忘得差不多,如今被周言提起来,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啊,是了。”叶帘堂垂下头,“柳太师与陈祭酒从来都是比来比去的,如今陈祭酒……不在了,我竟也没写信去问过太师的近况。”

周言叹气道:“前些日子谷东不安稳,你不如近日写封信寄回去。”

“该是如此。”叶帘堂点了点头,忽问:“不过听你方才所说,为何觉得我认识刘大人?”

“他那日请我去六必居……叫我瞧了一出戏。”周言饮一口茶水,慢慢说:“八月份国子监学生堵在皇城前,非要陛下罢你的官,你记不记得?”

叶帘堂愣住,“你是说……”

“那日,在六必居。”周言挑了眉,“刘大人和他身边的,单先生。”

“一个被废除的政策。”叶帘堂垂下眸子,轻声说:“竟叫他们那般恨我。”

如今她再想起春日里的事,才猛地惊觉自己的做法是多么不合时宜。眼下的大周科举才行,平民入朝的渠道并没有完全打开,朝中要职被士族把控,寒门和士族对立,士族又与皇权相持。

那时叶帘堂才穿越过来,满心都想着为这个时代做出一些事来。可眼下皇权并未达到权力顶峰,她在那时提出的户籍政策实在太过超前,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性。

想到这里,叶帘堂摇了摇头,人在封建王朝,思想却在现代。眼下看来,那样的做法实在是莽撞过了头。

周言将茶盏放下,发出细碎的声响,“你与他们立场不同,谁都没有错,只是……”

“我都明白。”叶帘堂牵起嘴角,看向他,慢慢道:“是我那时过于横冲直撞,才将世家得罪了个彻底。”

“我同你说这些,本意并不是道人是非。”周言长叹一声,说:“……日后回了阆京,还是小心些吧。”

“放心好了,”叶帘堂打起精神,反倒拍了拍周言的肩膀,安慰起他来,“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成长了。”

“成长了?”周言怀疑地看向她。

“成长了……”叶帘堂别开眼,“吧。”

周言笑出声来,重新提了壶水烧在一旁。正巧这时外头喧闹,周言侧目从小窗望去,回首道:“是殿下回来了。”

“今日这么早?”叶帘堂站起身,“他往常不都要等到日头落了才回么。”

话音刚落,外堂的避风帘便被掀开,李意卿走进来时料峭寒风簌簌跟在他身后,叶帘堂缩了缩脖子。

李意卿指尖被冻得通红,他没有解下氅衣,只是坐在案边将温热的茶盏捂在手心,缓了片刻才说:“方副将醒了。”

“醒了!”周言一合掌,笑道:“这是好事啊!”

李意卿面色却不大好。

叶帘堂见状,问:“怎么了?”

“方副将昨日夜里便醒了,虎校尉叫人给喂了些米汤,如今已经能说话了。”李意卿缓下语气,道:

“今日我去猎场时,虎校尉同我转述,方副将说,北蛮人有一支小队向北逃去了”

周言点了头,“如今北蛮熊部头领浩日瓦已经被校尉斩于马下,四散的士兵已没了首领,不成气候,殿下不必在意。”

“不,”李意卿望向他,眸光轻轻闪动,“方副将说,伤他那人,挥的是……常家枪法。”

闻言,周言站起身,想了片刻道:“会不会是从前倒戈北蛮的平北军?”

“不无可能。”李意卿将手心的茶盏握得更紧了些,“虎校尉同我说,正经习过常家枪的,只有他们虎家兄弟,以及常将军从前的旧部。”

周言默了片刻,“若是寻常士兵倒戈便不足为惧,但若是旧部……”

“那就成了麻烦。”叶帘堂适时接了话,她看向太子,说:“常将军从前能称决胜千里的‘干城之将’,靠的不仅是自己,还有他麾下三名副将的辅助。”

周言沉声道:“可他们在七年前便被先帝问斩……难道还有生还的可能么?”

“不好说。”李意卿皱了眉头,“我即刻修书一封,叫人连夜送往大营,让平北军心里提前有个准备。”

正说着,忽听外头一阵喧闹。

周言挑开外帘,见孙云斛大步跨入院内,嘴里头喊着“殿下”,眼睛却望向身后。

叶帘堂的目光越过外帘,看见孙云斛身后几个家丁搀着个人走了进来。此时飞雪四散迷人眼,她一时没有看清,便出了屋子。

被馋着的那人一身灰尘,身上平北军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此时神色仓皇,形容枯槁,身后背着个残破行囊。

李意卿沉声问:“怎么回事?”

那人在飞雪中看清了面前之人,浑身颤抖,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颤声道:“太,太子殿下……”

叶帘堂的心骤然提起。

“殿下!”那人抬起头来,满目通红,哭喊道:“龙骨关……失,失守了!”

李意卿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问道:“蒋芸呢?”

“将,将军他,”那人声音沙哑,止不住地发抖,“将军死守前线,已经,已经……”

他重重将头向下一磕,哭道:“将军他已经战死了!”

叶帘堂忽觉目眩,耳边忽然有人喊:“孙大人!孙大人!”

她勉强稳住心神,转眼却见孙云斛已经不住刺激,一口气没提上来,晕倒在地了。周言从他身侧跑过,去扶孙云斛,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

绝望的哭声经久不散,叶帘堂忽然有些耳鸣。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做得这一切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谷东与龙骨关被一条名为家国的血线串连起来,在这段摇晃,大营在彼方震颤。她原以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谷东在变好,大营也在日益稳固。

他们在谷东修粮道,建新军,看起来一切都在向好而行。可她却忘了,在这样一个世家沉疴,皇权旁落,外患虎视的王朝,是拼不出一个像样的圆环的。

叶帘堂抬眼,黑云压城,天地茫茫。

大周内被世家所累,外有北蛮环伺,他们太渺小了,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内政动乱,穷人更穷,富人更富。而如今,北蛮的铁蹄终于要再次踏进大周。

飞雪冷冰冰扑到叶帘堂脸上,她心想,好一场雪虐风饕,到今时今日才淋着了她。

第65章 诱敌“报仇雪恨。”

北蛮的军帐总是充斥着煤烟、陈酒、以及各类禽兽的腥臊气息。这种生长与腐败相结合的味道,岱钦时刻想吐,怎么也习惯不了。

他的鹞子靴早已在跋涉逃命的过程中被雪水泡得稀烂,湿漉漉地黏连在一起。而此时它踩在潮湿的泥土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南方失利,你弄丢了熊部,各部首领都很生气。”前方的士兵回头道:“待会儿进帐的时候,不要乱说话。”

岱钦紧抿着唇角,只是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士兵的身后朝着主帐走去。无数个北蛮巨人同他擦肩而过,个个臭气熏天,面容扭曲。

他隐晦地拧起眉头,但随着他继续向前,便看见远处的火把悬在栏杆上,在浓重的夜色内明灭闪烁,周围的一切的气息便渐渐远去了。

城墙内外境况不同,北边的冻土崖向来晴朗,但城墙以南的龙骨关大营则总是雾气浓重。

“大周的气候真是可恶!”士兵将手中的火把举得更高,仿佛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啥也看不见。”

“大周就是这样。”岱钦终于开口,他扯了扯嘴角,哑着声说:“前路永远隐在底下,你永远猜不透下一步会是什么。”

士兵哼笑两声,“但你们不是从来都以此为傲么?”

“你们?”岱钦抬起眼皮,“我很早以前就已脱离了这里。”

话音刚落,眼前的士兵猛地停住脚步,岱钦侧过身子,见他揉着脑袋,而眼前便是军帐外侧的灰墙。

他低低笑了两声,道:“我自己进去就好。”

“这是肯定,”士兵看他一眼,“如果你活着出来……我可以请你喝酒。”

岱钦侧眸。

“羔儿酒。”士兵将手弯在嘴边,比作酒杯,“毕竟不是哪儿都像你们那边一样没用。我们赢了,所以如今现在能站在龙骨关。”

“澈格尔不会杀我。”岱钦唇边溢出一丝笑声,“尤其是这时。”

语罢,他别开眼,撩开帐子走了进去。

北蛮人攻破龙骨关,自然继承了大营的军帐营垒。帐中铺着一层五蝠捧寿样式的地毯,这让岱钦有些怀念。

地毯尽头立着一方桌案,案前围了三四个气势汹汹的巨人,他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他们是北蛮其余部族的首领,而这些首领在看到他的一瞬也摆出了嫌恶的姿态。

岱钦嘴角噙着笑,径直忽略了那些大块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向坐在正中的澈格尔。

此时澈格尔身上的黑色甲胄此时还未卸下,他目光沉静地望着岱钦,帐内一时被压抑的安静填满。

良久,澈格尔才开口道:“你当初与我说,带领熊部月海南渡之事万无一失。”

岱钦闭口不言。

“但现下的境况是,”澈格尔目光沉沉,“我们的熊部全军覆没,而伟大的首领浩日瓦,则将脑袋永远留在了南边。”

岱钦仍然未置一言。

“按北蛮的习惯,你应该被斩首示众。”

岱钦只是看着澈格尔的眼睛,仍然沉默。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澈格尔挑起嘴角,那里有一道向下的刀枪疤痕,显得十分不羁。

还是沉默。

“当然,我也听说他们在北边建了新营。”澈格尔歪了头,问:“你不解释?”

岱钦垂下眸子,“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知道我欣赏的便是你这一点,”澈格尔哼笑一声,慢慢站起身来,“既已发生,便不再东拉西扯。”

“但……”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浩日瓦死了,被人像处理牲畜那样割下了脑袋,死的还有熊部士兵……他们全是我的子民。”

“我精挑细选的谋士,我的好友,岱钦,竟落成仓皇逃命的下场。”澈格尔摇摇头,狠声道:“他让我们失去了熊部,这是羞辱!”

“大周人将我们从这里赶出来,赶到冰天雪地里,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澈格尔哈哈笑道:“而如今,攻破大营只是我们踏出的第一步。自今日起,我们便要披大周人的皮取暖,倾吞大周的疆土而果腹。”

“勇士们,”澈格尔高举环首斧,怒吼道:“该到我们回家的时候了。”

澈格尔声如雷响,震得整座军帐嗡嗡作响,帐内将领们都追随着他振臂高呼——

雪霜素清,铁斧冷光乍现,又湿又冷。

“报仇雪恨。”

*

大营溃败,北方战事的战线已经从冻土崖越过城墙,不断往南推进,连接大营与颢州马道

上的红棘原,驻扎成了新的平北军营地。因此,现下红棘原周围的村民已经都被转移至谷东各州。

叶帘堂登上望台时,不禁捂紧了氅衣。寒风夹杂着雪花朝她劈头盖脸地砸来,叶帘堂倒觉得清醒了些,索性闭着眼倚在台边吹风,广袖被吹得猎猎响。

不多时,面前的风雪忽地止住了。她睁开眼,原是李意卿为她遮了把青皮伞。

她垂目将伞接了过来,说:“谢了。”

“这样吹,会染病的。”李意卿将衣褶抚平,轻声说。

“有什么关系?”叶帘堂抬眸瞧着伞沿,像是躲在一顶绿荷之下,青色的,一直漫进阴沉的天色里。

台下是平北军在有条不紊地排兵布阵,一队接着一队找准位置,远远驻扎在北蛮弓箭手的射程范围以外。另有大队人马在熟悉地形,以此规划最有利的堡垒队型。

李意卿伫立观看着,良久才道:“若是他们都像你这个样子,大周早就被灭了几百回了。”

“是啊。”叶帘堂说:“我什么都做不好。”

“我……”李意卿明显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一时有些慌神,“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叶帘堂抿住唇角,“不用担心我,我一会儿就没事了。”

简陋的临时营帐被搭建起来,补给马车停在阵线后方的泥泞田地里。平北军测完地形,已经开始在红棘原合适的地方挖陷马坑了。

李意卿看着她神色落寞,便说:“等这些陷阱布成,红棘原便是一个天然的包围圈。只要能在这里拦下北蛮重骑,夺回龙骨关就是迟早之事。”

“北蛮起码有两三万人马。”叶帘堂幽幽道:“”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各部盟友。红棘原这么小点地方,他们硬冲是能冲进来的。

“但他们不知道啊。”周言不知何时也登上了望台,迎风说:“他们怎么会熟悉红棘原的地势?”

“他们中间,有个不仅能使常家枪法,还熟悉谷东地形的人。”叶帘堂转眸,“您忘啦?”

“那,那又怎样?”周言挠了挠颊边,说:“从前这红棘原就是块荒地,什么都没有,那人也不一定就熟知吧……”

“万事可不能想当然。”叶帘堂无意识地转动伞把,“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其实,”李意卿忽然出声,“若是他们硬闯红棘原,倒也是个好处。”

闻言,二人转头看向他。

李意卿走近台边,看向远处的车辆马道,“澈格尔是个有野心的人,红棘原一旦陷落,他必定会将军队四散,以最快的速度占领整个谷东。”

“北方战线先前拉得太久,而熊部月海南渡一经覆败,他们就立刻对平北军展开猛攻,一举拿下龙骨关。”李意卿说:“他们打得这般急迫……若我猜得不错,他们军中的粮食恐怕所剩无几了。”

叶帘堂想了片刻,说:“若是如此,那澈格尔眼下恐怕只想速战速决,好腾出更多时间修养兵马,以此应付阆京派来的援兵,彻底瓦解大周……这样算来,他们要争取在十二月前占领谷东,这也意味着,北蛮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强行攻城。”

“北蛮有各部盟友,而我们的身后也有谷东禁卫军。”李意卿微微颔首,道:“澈格尔求胜心切,我们不妨加以利用。待红棘原陷落,北蛮人急不可耐地四散谷东之时,一举拿下。”

周言听罢,皱眉道:“是否过于……冒险?”

“恕我直言,”一旁忽然传来道低沉的声音,众人回头,见是暂替蒋将军位置的赵副将,虎强跟在他身侧。赵副尉走近后双手抱拳合于胸前,行了个干脆的军礼,“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我们除了如此,别无他法。”

“红棘原是连通颢州的最后一道防线,”周言仍不放心,他叹一口气,“若是禁卫军没有挡住北蛮重骑,那谷东便真正的彻底沦陷。也许我们会有更加稳妥的办法……”

“诱敌深入,”虎强目光坚毅,“末将拼死都会挡下北蛮。”

“可,”周言一挥衣袖,摇头道:“这并非您发了死誓就说了算的……”

“昨夜我便差人将消息带进了皇城,”李意卿说:“援兵此时该已在路上了。”

周言默了半晌,摆手道:“罢了,既然殿下如此说……那我便带人死守颢州城门,若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也好拖些时间,供百姓离开谷东。”

“是!”武将齐声应道:“臣定不辱使命!”

第66章 退路“没什么比困兽更觉自在。”……

雪珠落在长枪,再顺着利刃滴下。

现在是申时三刻,受大雪影响,天比往常还要黑得早。大营中的哨探兵已然窥见了北蛮重骑向北迁徙的痕迹,因此部分平北军埋伏于红棘原坡顶的丛林里,摩拳擦掌。

遮天蔽日的风雪中,赵副尉接过虎强递来的酒壶,仰头饮尽了。

“战斗打响后,可别孤身就往出冲。”虎强接过空酒壶,笑着说:“都这把年纪了,做事之前冷静些……别出什么岔子。”

赵炘和虎强从前都是跟在常将军手底下历练的兵卒,好友久别重逢,没说几句话就要赴下一个战场。

“你倒是教起我来了。”赵炘抹过嘴角,感受着酒液流过筋骨,让全身都暖和起来,“我在大营打过的仗,比你这些年藏在变州府里见过的人都多。”

虎强嗤一声,将酒壶收好。

赵炘扯了扯嘴角,仰头看着漆黑的苍穹,轻声说:“放心吧。”

“别太勉强……要是挡不住,就把他们放到后面来。”虎强指了指自己,“禁卫军是你们的后盾。”

“挡不住?”赵炘撇了撇嘴,“你想多了。”

“嗯,我还真希望是想多了。”虎强重重拍向赵炘的肩头,“你都这把年纪了,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赵炘侧过头望向北方,目光却被大雪封住。

“澈格尔是个好对手,只是野心过于膨胀,想要并吞八荒。”赵炘哼笑一声,手中长枪轻巧地翻出一个花,“我会让他尝到恶果的。”

“如今,北蛮身后有龙骨关,有冻土崖,全都是退路。可我们的身后便是大周百姓,”虎强看着漫天风雪,摇了摇头说:“我们没有退路。”

“是啊,退无可退。”赵炘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虎强侧过眸子,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没有退路之时,心神方得轻逸。”赵炘眨掉眼睫上的雪花,迎风笑道:“大雪画地为牢,没什么比困兽更觉自在。”

*

谷东的天像被捅漏了似的,止不住的飞雪。

平北军埋伏的地点位于红棘原坡顶,这片林地的形状像口谷东炖肉用的窄锅,地势一角长长拖出,与下面的坡地恰好构成一条蜿蜒的夹沟。杂乱无章的树干枝桠横七竖八的交错着,此时被苍茫的白雪盖了冠,遮住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此时平北军正匍匐在草沟泥地里,护在甲胄里的里衣早就被浸透了,湿乎乎的贴在皮肤上,寒风吹来,冷意砭骨。

他们只需要在北蛮重骑踏入防线的时候封锁住山沟,将他们困在红棘原坡地的灌木丛中,这里阴沟纵横,沼泽遍布,一旦踏入北蛮重骑便将毫无胜算。

赵炘的手脚早已被雪水泡得发僵,此时换了班,才摩挲着手掌,正打算回到营帐里去取些热水。

忽然,黑暗中传来马蹄踏雪的轻微“咯吱”声,赵炘立刻伏在地面,轻微蹬着泥地往坡下看去。

只见丛丛簇簇的灌木缝隙中,一列黑甲骑兵正在坡底移动。赵炘一惊,偏头便见虎从高处无声跳下,低声道:“有五百人。”

赵炘静静观察着他们的步子,扬手向后比了几个手势。后排的平北军心领神会,有几个士兵立刻悄声移至丛林边,将藏在杂草间的绊马绳系紧。

马蹄声渐响,赵炘一手抚着大地,他已经能感受到雪地传来轻微的震颤。平北军手肘用力,将原本趴伏在地的身子撑起半边,单膝跪地,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赵炘目光沉沉,霸王枪握在身侧,虎口因用力已隐隐翻出白色。

渐渐的,他们似乎已经能听到坡下马匹“呼哧”着热气的吐息。下一瞬,马行疾驰间,前腿遭到绊马绳索住,马蹄骤然失序,身躯踉跄,伴随着嘶鸣之声轰然扑地。

泥水飞溅间,霸王枪裹着劲风狠厉劈来,无数锋刃化为飞雪,随着呼啸而来的北风冲向北蛮的骑兵队列之中。

赵炘手中的长枪活像鹰喙,直冲面前之人咬去。那人似是吓傻了般,动也不动地挨了这枪。下一瞬便倒在血泊之中。

赵炘皱了皱眉,忽觉身后有人接近,便顾不及想其他,握着长枪的手反手一挥,那人“咚”的栽倒在雪地里,滚出一长道血痕来。

周围喊杀声仍在继续,余光中见有人扑来,他猛地回过头。

下一刻,那人的肩部和腹部便先后绽出两三朵血花,霸王枪锐利的枪头便自那血花的花蕊间钻出,头部的黑甲也被扫掉,赵炘看清了他的脸。

不对!

大雪覆下,赵炘直直呆立在了战场之中,他猛地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区看倒下那人的脸庞。

不是北蛮人的特有的金须苍目,而是——

夜色浓重,赵炘僵硬地拨开那人的甲胄,赤红的血随着他的动作渗出,可那甲下覆着的,却是墨一般的乌发。

——这是大周人的面容。

“停……”赵炘吞了吞口水,摇晃着站起身来吼道:“停下!”

他回过头去,却为时已晚。只见四周密密麻麻躺倒了一片,灰黑的甲胄,深褐的泥浆,赤红的鲜血,乱七八糟的混杂在坡上。

“停下!”赵炘竭尽全力喝道:“他们不是北蛮重骑!”

寒风更甚,士兵们似乎也发现了不对。面前这些人不会挣扎反抗,只会哭喊着逃跑,更是两手空空,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平北军立刻歇了攻势,只见面前重伤倒地的人们横七竖八地靠在沟底,捂着伤口,鲜血肆流,唇边溢出的尽是绝望的呻吟与哭喊。

“不对,不对……”赵炘后退两步,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披着北蛮人的甲胄?”

“副尉!”

坡顶上,虎壮大喊:“副尉,不对劲,南边起了火光!”

这声如惊雷在他耳边炸开,赵炘只觉得心在不断下沉,他即刻便明白过来。

这是陷阱。

一个澈格尔早就为他们布下的陷阱。

眼前这些恐怕都是大周难民,不知怎么被澈格尔蛊惑,竟让他们披着北蛮的甲胄,往红棘原的防线里走,好让他们误判北蛮重骑的主攻方向。

雪落世间白,平北军与北蛮重骑隔着层层风雪,谁都看不清对方的动向。只是在他们猜测北蛮重骑的时候,澈格尔也在猜测着平北军。

这么些年过去,澈格尔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青涩莽撞的北蛮“新王”。是他们总是固步自封,自以为是地只记着从前。

眼下看来,澈格尔根本不打算从红棘原南下谷东,他们一开始瞄上的就是颢州。而如今澈格尔的计划已经成功,平北军成功的被自己人绊住了脚步。

但若是让禁卫军正面碰上了北蛮重骑……

“他爹的。”赵炘抹一把脸上的雪水,转身飞奔向营地,喊道:“备马,往南边追!”

*

大火熊熊。

禁卫军营地外的马道上被北蛮点了火,火舌顺着栅栏蜿蜒而上,朝漆黑的苍穹翻卷着。黑色的灰烬与飘雪一同下落。浓烟汇成烟柱,又被火焰照亮,同飞雪争夺着遮盖天幕。

禁卫军在正面同北蛮重骑相互试探周旋着。孙云斛猫着腰往城边的林中走,他摸到漆黑的树干,回身低声道:“叶大人,这边。”

叶帘堂攀上土坡,远处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而她的心跳声则在脑中“突突”回响,几乎要盖过了远方战场的喊杀声。

一个时辰前,北蛮自外点燃了火,是想效仿禁卫军火烧豁山覆灭熊部的做法,以此来逼退禁卫军。

对于将领来说,这是一种羞辱。

“好吵,”叶帘堂脚步不停,向前大跨一步,问:“他们是打起来了么?”

闻言,孙云斛也望一眼被火光照亮的营地,“……恐怕是。”

语罢,几人匆匆穿过林地,眼前已经能看见成群的车马队在远处候着。

“大人,您听我说。”孙云斛将包袱塞给叶帘堂,“这里头有三日的干粮,您跟着城中百姓往南边走,等到了变州与周大人和太子殿下会合,崔刺史会安排人将你们护送回阆京。”

叶帘堂接过包袱,轻轻应了一声。

孙云斛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便道:“……大人,千万保重。”

叶帘堂低着头,勉强扯了扯嘴角,她登上马车,侧身道:“大人您……不同我一同走么?”

孙云斛愣了愣,却摇头笑道:“在下在颢州待了几十年,这就早就同这里长在一处了,怎么能走。”

“可是,”叶帘堂张了张嘴,却在望见孙云斛看来的目光时停住了。

“世事无常,这就是时局。”孙云斛咧嘴笑道:“大人,您不必为我担心。能有机会为颢州城做出最后一搏,在下已是心满意足。”

“那您,”官场的漂亮话在叶帘堂的喉间滚过几遭,最后她只是垂下眼眸,轻声说:“……保重。”

颢州城墙之外是通天的火浪,映在远处倒像是地上升起的红霞。

“哎。”孙云斛朝她摆了摆手,说:“大人快些启程吧。”

*

弯月隐在薄云间,洒下的月光不分颜色,只是淡淡地绘出地形的轮廓。它将大地笼罩得灰蒙蒙一片。

车轮辘辘滚过,除了时不时落到树影上的雪花之外,什么都没有。好像除了她们这辆马车,就没什么是活着的。

遥远的呐喊从远处传来,接着是微弱的金属撞击声。叶帘堂的左手轻轻覆在腰间的白束带之上,垂下的眸光不知在看着什么。

“您听到没?”车夫叹息道:“听说您是从阆京来的大人,阆京从不会像我们这般乱吧?”

“啊,是。”叶帘堂回过神,忽而道:“您的马可以借给我么?”

车夫原本正叹息着战乱,听她这么说,一时愣住了,“什么?”

“您的马,”叶帘堂问:“可以驮人跑么?”

“可以是可以,只是眼下没有马鞍……”

叶帘堂忽地掀开车帘,将怀中的包裹塞进车夫怀里,道:“这里面有三日的干粮。”

车夫慌道:“大人您,您要做什么?”

“借我用一下您的马吧?”叶帘堂定定看着他,“我得回去。”

第67章 穿甲“凡我所为,皆无有不克。”……

龙骨关坐落于北境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山之间,是连接南北的重要交通,扼守大周北境的唯一要道,也曾是北蛮人久攻不进的一座高墙。

但如今大营陷落,北蛮重骑踏过龙骨关后,往南而下尽是谷东的千百里平原,除了西侧的首阳谷以外全无屏障,若真叫他们冲进了颢州城,那大周各境便都成了门户打开的状况,毫无反抗之力。

颢州城绝不能沦陷。

叶帘堂纵马朝东飞奔,远远望去,黑夜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禁卫军营地所在的位置点亮夜空,缺口处挤满了北蛮重骑,他们像蝗虫一样从烈火之中穿行而过,从营地外围烧焦的木栏进入。

原本训练有素的禁卫军也被这蛮横无比的奇袭打乱阵脚,战场早已便得无序又混乱。禁卫军只得临时将烧焦的木栏搭建成路障作为掩护。但北蛮重骑却丝毫没有减缓攻势,挥着铁斧拼命向前推进,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挤入缺口,尸体堆积如山。

刃光闪烁,铁斧劈砍,长枪捅刺,武器相撞。残破的旗帜缓缓垂下,遮盖住土地上横躺的尸身。

忽然,

一大块石头从高处滚落,砸进下方混战的人群。紧接着,叶帘堂听到一声巨响,而后是崩塌、碎裂之声。

她皱眉望去,只见战场之内陷出巨大的土坑。一时间,在翻卷的火焰与漆黑的尸身之间,数百人齐声嘶吼哭号。

血腥凄惨,叶帘堂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她当即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

“他们有抛石机。”叶帘堂的目光落在可能掷出石头的漆黑山林之中,混乱的脑中隐隐浮出计策,她立刻掉转马头,朝着来时的山坡奔了去。

进了沼泽林,马蹄就失了力。叶帘堂只得将马藏在外头的岩地之中,自己轻手轻脚的从林中穿了过去。

她一路贴着石木,果然看见远处狭窄积雪的坡地上,一团团黑色的影子半匐在地,北蛮人特有的淡金头发披散在肩侧,安静而密集地簇拥着巨大的抛石机。

叶帘堂藏在高处隐秘地瞧着人数。

抛石机是如今禁卫军逆风的关键,若能将这边解决,那正面战场则会减轻极大的压力。

她确定好位置,回身登上坡地西侧的望楼。

箭楼曾是前朝奚官观猎所用而遗留下来的,隐在山林之间,好在他们几月前勘地建粮道之时重新修缮过,本来打算用作粮道路上仓廪的火楼,如今倒误打误撞派上了用场。

叶帘堂无声攀上,虽说这箭楼久不使用,形同废弃,但里面还存下了从前积留的箭矢,桐油和少量早已发了霉的干粮。

她将积灰的弓抽了出来,拨了拨。

角弓,还能用。

叶帘堂搓了搓早已冻僵的手,透过手掌大小的箭眼向下窥,轻声对自己说:“我是明昭年间,上亲擢之太子侍读,于东宫通学六艺,骑射更是受业于大将军韩筠门下。”

开弓,靠弦,瞄准。

她单膝跪在箭楼之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将一支穿甲箭夹在手指之间,左手无声开满角弓。她闭眼回想着韩将军百步穿杨的拉弓身姿,慢慢道:“凡我所为,皆无有不克。”

语罢,叶帘堂睁开眼,目光定定凝视着抛石机的方向,眯了眯眼,弓弦惊裂,穿甲箭破风而去,稳稳叮在一人的后心。

那人被无声破喉,直直向前栽倒下去,身旁的人显然么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伸手想扶身旁的伙伴,忽觉喉间一亮,一柄穿甲箭头正锃亮地闪在眼下。

一时,北蛮人操控抛石机的队伍起了骚动,疑心是中了伏,却不清楚敌方的位置方向,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们犹豫惶急的片刻,就是叶帘堂快速缩小敌我人数差距的时机。

她神经紧绷,一刻不停地重复着开弓撒弦的步骤,不到片刻,第一列北蛮军便已倒下大半。

北蛮人也立刻反应过来,领头的北蛮士兵厉声呼喝,停止操纵抛石机,纷纷抽出环首铁斧,重整住队形。

“不能停。”叶帘堂颊边汗湿,顾不得肌肉酸痛,心里默念,“得将他们尽数诛于我的手下。”

弓弦铮铮如疾雨落入北蛮军队,北蛮人若想要避开,就得放弃抛石机,但他们显然不想这么做,只好硬生生顶在山道的积雪小路上,避无可避。

一支箭实在太慢,叶帘堂咬咬牙,伸手抽出三支箭来,开满撒向北蛮的防守队形。

这行北蛮士兵只为抛石掷阵而来,并无盾牌装备,此时只能挥舞着铁斧挡开穿甲箭夸张的冲击。

夜凉如水,叶帘堂的手早已被磨得发肿,为了保持箭矢射放的速度,她趁着喘气的档口将袖角的布条用箭划破,缠在虎口之间。

可一个人的体力实在有限,更何况叶帘堂放箭的手并没有停,目光从密林间穿过紧紧盯着北蛮军队的位置,身心都在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叶帘堂觉得逐渐力不从心了起来。

箭矢渐缓,北蛮人似乎已经看出这埋伏的“队伍”只是个纸老虎,但一时又有些拿不准是不是陷阱,于是一部分士兵挥斧阵列在前,向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步步推进。

越是吃力,叶帘堂就越不敢放松。等她下一次将手伸向箭篓时,却摸了个空。

叶帘堂的心猛地下沉。

箭用光了。

她立刻垂下酸痛的手臂,小口小口的吐着气,以此来驱散心中的恐慌。

怎么办?

叶帘堂仰头稍稍闭上了眼睛,轻轻拍了拍侧颊,让自己早已经麻木的脑袋运转起来。

北蛮军队走得更近了,身上的味道极重,那是汗水,皮革与**混合的味道,十分刺鼻。叶帘堂捂住嘴鼻,挡住他们的气息,也掩住自己呼吸时所喷出的白气。

自北而来的寒风擦过她的身体,也送来了营地建筑燃烧的气味。叶帘堂半伏在箭楼之上,透过箭孔窥探他们的位置,忽然有些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脚步声愈来愈响,叶帘堂瞧见他们已经发现了这座箭楼。领头的士兵侧身咕哝了几句北蛮话,紧接着,前排的士兵握着铁斧,缓缓靠近了箭楼。

周围陡然陷入可怕的寂静,像极暴雨前夜,那正在不断酝酿,势不可挡膨胀着的乌云。叶帘堂抿紧唇角,将手缓缓伸向她摆在台边的桐油。

等前排士兵攀上箭楼的木板,叶帘堂猛地将桐油倾倒而下。

只听那士兵发出刺耳的哀嚎,她迅速爬起身来,挑腿踢向北蛮人那肥硕肿胀的脸颊上。那士兵的面目早已被桐油糊住,只来得及发出最初的惨叫,下一瞬便重重向下跌去,将跟在他身后的北蛮士兵一连串地带下了箭楼。

箭楼忽地一摇,叶帘堂猛地向下看去,竟是楼下的北蛮士兵在劈砍箭楼的木柱。

她神色一凛,趁着夜色漆黑,飞鸟一般从箭楼无声地落了下去。

北蛮人只觉眼前什么闪过,转眸便见身旁的同伴双眼肿胀,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喘息便栽倒了下去,下一刻,贯穿同伴后颈的薄刃刀光翻转,“咚”的一声,同伴的人头就落了地。

一切发生的极为迅速,那北蛮士兵刚想挥斧,那薄刃便朝他袭来。他哼笑一声,正想以斧相抵,却忽道不好,那薄刃实在太快,不待他落斧便已被眼前之人反手拍在了身后的树干上。干枯的枝桠掉在他眼前,方才抬眼,那刃光便已闪至眼前。下一刻,天旋地转,人头落地。

叶帘堂的手臂早已酸涩的举不起来,她早先用布条将手与刀柄缠在一处,方才连穿两人,蓄在胸口的气已经泄了大半,此时抬臂都觉浑身酸痛。

可已经有北蛮人朝她扑来,她只能矮身躲过,抬腿将悬在腰间的刀鞘甩飞,一刀砸在扑来那人的面门,再反手将刀刃送出,扎进身后士兵的心口。

鲜血飞溅,凝成无数黑色斑点。

北蛮军队的头领还在远处犹疑,大周军队一向狡猾莫测,他总是惧怕这样单调的战术后藏着雄厚的兵力。

叶帘堂心中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一个平北军与北蛮作战几十年来,亲自为她送出的机会。

她顺手揪住眼前北蛮士兵的淡金色小辫,力气不大,却足够痛苦。

那北蛮人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却与同伴挥来的斧子狠狠撞在一起,血肉从破碎的皮肤中破出,拖出好大一条血口,鲜血朝着四面八方喷洒。

叶帘堂松开手,顺手抽出那人送来的铁斧,铁斧千斤,但叶帘堂别无他选,用尽全身的力量往前一掷,那里正有蓄势待发的北蛮士兵,他才怒吼一声,眼前便飞来那环首铁斧。

这一掷并不准确,在那士兵眼里,那嗡鸣而来的铁斧并没什么威胁,轻轻摇摆的矢杆彰显出眼前之人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他稍稍侧身便能轻易躲过。

但叶帘堂却趁

着这个空档,俯身钻进了树林之中,悄无声息,只留给北蛮士兵们一片浓重夜色。

到了这时,那北蛮将领才如梦初醒,吼道:“他身后没人!快追!”

第68章 铮铮黑暗中,不知是谁拨动了弦索。……

澈格尔将大部分精锐都投放进了与禁卫军的正面战场,而这行操控抛石机的显然只是普通队伍。

叶帘堂穿梭在积雪的林道中,留神听着身后的动静。

北蛮军队的抛石机在给足了禁卫军压力,而这行队伍丢下抛石机反而来追她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显然是缺乏作战经验。

雪还在下,寒意更甚。叶帘堂跨过泥浆,只要她能拖住这行北蛮队伍,让他们无法回头去操控抛石机支援,那么禁卫军所在的正面战场赢面就会更大一些。

山坡三四里的石壁上有几处天成岩洞,位置隐秘,适合藏身。叶帘堂拨开洞口杂乱的枝桠便攀了进去。此时天冷,而她体力渐失,手脚都已冻僵,正好可以在此休整一番。

若她猜得没错,这行经验较少的北蛮军队在没有寻见她身影的情况下,大概率不会返回抛石机处继续支援,反而会细细搜查此处林地。

初入战场的士兵都容易只看见眼前的目标,而忽略整体的筹划。这还是叶帘堂从虎强讲述自己故事中得来的经验。

黑冷洞穴中,飕飕风过如人低声细语,竟让她感受到一丝诡异的安全感。

叶帘堂依靠着石壁盘腿坐下,先蹬掉湿透的鞋袜,将它们细细拧干,再重新套上,又把虎口处早已被雪水泡烂的布条换下,从衣摆处重新撕下一缕裹住伤口与红肿的部位。

做完这一切,叶帘堂抬手蹭掉睫毛上结出的霜,轻轻呵着热气来使唤醒双手的知觉。

忽然,漆黑的夜被火光点亮,北蛮的队伍出现在远处,像是在巡逻领地的群狼。

——他们果然还在找她。

叶帘堂停下动作,小心地蜷缩起身子。

北蛮人找到这座岩洞是迟早的事情,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叶帘堂立在原地,雕像般一动不动,握着白束带的左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亮的眸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愈来愈近的一行人。

一对十一可不是个好数,她需要一个时机。

洞口的枝桠传来断裂的声响,其上覆着的积雪开始簌簌掉落。叶帘堂上前一步,在那肥大的双手拨开干枝的刹那,将白束带猛地送了出去。

白束带刺中一个北蛮士兵的肚子,北蛮人连铁斧都没来得及握住,便被叶帘堂推向另一个士兵,士兵被同伴撞得一个趔趄,当即一个挨一个倒下了。

叶帘堂随即欺身上前,白束带狠狠劈在那人肩上,锋利的刀刃划开甲胄,正欲往深,一把铁斧便从她身侧挥来。

叶帘堂身形敏捷,握着白束带便向一旁跳开。那挥斧的士兵收势不住,踉跄着扑过了头,叶帘堂顺势将白束带送向他的肋边,刀尖刺过甲胄发出尖锐的响声。

她本想再度挥刀,可另一个士兵迎上来,将她的刀势撞歪。叶帘堂连忙侧身稳住身形,反手将刀刺进方才被划开甲胄的士兵腹中。

哀嚎声响起,叶帘堂抽出刀。林道窄小,无法容许北蛮人壮硕的身躯一拥而上,这她来说十分有利。下一刻,她便将那人猛地一推。方才被刺中的北蛮人便与身后的同伴一起滚落山谷,翻进阴沟里去了。

叶帘堂呼出一口气,回头见又一北蛮士兵挥斧向她扑来。她侧身躲开,站稳的瞬间,白束带破空而至,长刀直取那人的心口。

血点飞溅,大口大口的赤红从那人口中喷出,下一刻,北蛮士兵向前跪倒在地,血泊浸入黑色的潮湿泥土。

这人方才倒下,北蛮士兵的领头军官随即扑了过来,铁斧毫无章法地胡乱挥动,叶帘堂躲开时不慎被先前的尸身绊倒。军官大笑一声,跳上来便要结束她的生命。

情急之下,叶帘堂随手抠抓出一把泥土便往他的眼间砸去,趁着军官闭眼趔趄的片刻,她迅速爬起身来,将白束带重新握在手中。

她有些庆幸这狭窄的林间小道,给了她勉强与北蛮人一对一的机会,否则面对这样一支蛮横的队伍,自己不知道要死多少回。

军官显然没想到面前这纸片一样的人竟能硬生生削减他队伍大半的人数,烦躁与怒火一同从心底烧起,他发出发出奇怪的叫喊,似是大笑,又像是怒吼。

他挥舞着铁斧再次杀来,招招都朝着叶帘堂的命门砍去。敌我力量悬殊,叶帘堂不敢和他硬碰硬,只能暂且压低长刀,匆匆闪避后退,还要时不时躲开旁人的偷袭。

叶帘堂一直神经紧绷着,不敢放松,此时不到半炷香便已感到力竭。

她手上的伤口火烧般疼,手上的伤口更甚。右手的旧伤因沾水潮湿而又麻又痒,而左手上沾满了鲜血,握着白束带的虎口火辣辣的,差点连刀柄都握不住。

但她面前的北蛮军官却大不相同。他苍翠的眼瞳被火把照亮,隐隐蕴含着愈战愈勇的趋势。

“大周人,”他抬起铁斧,指向狼狈躲避的叶帘堂,喉咙爆发出巨大的怒吼,他说着北蛮话,“我会宰了你!”

叶帘堂强迫自己贯注于北蛮人的铁斧,从酸疼的四肢中榨取出最后一丝力气,她一边沉重地呼吸,一边奋力格开军官挥舞的利刃。

可独木难支,更别说她已经筋疲力尽。

终于,北蛮人下一次挥来的铁斧狠狠撞击到白束带上,只听“当”一声脆响,白束带被他的环首铁斧砍出一个巨大豁口,刀身的震颤让它从叶帘堂手中飞了出去,狠狠插进了一旁的泥土之中。

叶帘堂眼下手无寸铁,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之际。

细雪飘摇洒在这漆黑的方寸林地之上,颇有点凄凉的意味。北蛮人强横的斧头就要劈下,叶帘堂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电光火石之间,马蹄声陡然响起。

林间震动,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兜头坠了叶帘堂一身。

北蛮军官停下动作,侧目远眺,果见一队轻骑自北而来,犹如怒涛,掀起一阵雪色巨浪。

见状,军官陡然加快了攻势,眼瞧着环首铁斧就要袭向叶帘堂的面门。

黑暗中,不知是谁忽而拨动了弓箭弦索,“铮”地一声自众人耳边炸开。

箭矢裹着强风骤然袭来,北蛮军官只得收回斧刃,锵地挡下一支海东青翎的长箭。叶帘堂见状立刻爬起,大跨两步抽出白束带,朝着他劈来。

“你死定了!”那军官说着北蛮话,却没举起斧头来,“我要杀了你!”

“你说什么?”叶帘堂挥刀极快,下一刻便逼至那人颈间。

“杀——”

可话未说完,白束带就已割开他的喉咙。

十分漂亮的一计甩刃,正中目标。

北蛮军官的双膝一软,身体如落叶般飘倒下去,肥硕的面孔砸在地面,颈间的赤红自地上的薄雪晕染开来,逐渐扩大。

剩下的士兵见情况不对,立刻四散奔逃。

叶帘堂手中的白束带掉落在地,她自己也脱了力一般软倒,看一眼地上的军官,喘气道:“喊得什么鬼玩意,听不懂。”

语罢,双眼发晕,索性躺倒在地。

轻骑奔近,李意卿收起长弓,待看清了地上是谁后差点从马背上栽下去。

“哟,”叶帘堂躺在雪地上朝他笑了笑,疲惫开口,“殿下来了。”

*

有了太子带来的援兵和北方南下的平北军,颢州城门这轮算是勉强守住。但龙骨关一日不能收回,大周便一日不能安稳。

许元疏急匆匆赶来,但因叶帘堂身份原因,只能为她敷上了手上的伤口。

李意卿端着碗热酪进来,搁在案上,坐在一旁看着许元疏给叶帘堂上药。

“大人,您手上因握刀擦伤出血,食甜也许会加剧炎症。”许元疏侧眸看一眼那热酪,轻声说:“我给大人备了芙蓉豆腐汤,叶大人不如饮些?”

“豆腐汤?”叶帘堂点了点头,说:“那便多谢先生了。”

语罢,许元疏将她手上覆着的将纱布轻柔缠好,便起身去盛汤了。

“许先生真是细心。”叶帘堂看着左手纱布上精细的缠裹手法,在李意卿面前晃了晃,道:“你瞧,是不是比林太医包的精巧多了?”

李意卿看一眼纱布,没有说话。

叶帘堂放下手,有些可惜地看着桌案上的热酪,“唉,好

香。不如殿下将它用了?”

李意卿瞥一眼热酪,仍不开口。

“怎么了?”叶帘堂有些奇怪道:“进来半天,坐这却一句话不说。”

李意卿抿了嘴,眸光似是秋湖萦着水雾,不大开心道:“……你就那样听许元疏的话?”

“嗯?”叶帘堂一时没明白,“他不是说对伤口不好……”

“那你便答应喝他的豆腐汤……”李意卿看一眼叶帘堂还敷着药的右手,垂下眸子,轻声道:“我都看见了,你还送了他串珠子。”

“什么?”叶帘堂没有听清,凑近了些。

李意卿正要开口,帐外忽然起了喧哗,下一刻,便见许元疏从外走了进来,有些慌张道:“大人恕罪。”

叶帘堂回过头,问:“怎么了?”

许元疏垂下头,轻声道:“是我不小心,将大人帐外的屏风挂坏了。”

叶帘堂摆了摆手,“屏风罢了……先生没有受伤吧?”

“是啊,一扇屏风罢了。”李意卿一双眼睛扫向许元疏,慢慢道:“先生何必挂怀。”

第69章 炉火“为了大周。”

许元疏听罢,手指轻轻扯住衣摆,露出一个清浅的笑,“说来不怕殿下笑话,在下家中贫寒,屏风什么的自然是用不起,所替皆是由家母亲绣的帷帘。”

叶帘堂瞪一眼李意卿,回眸问:“令堂亲自绣的帷帘?”

“是,”许元疏颔首,眸中有温情流过,他轻声说:“家母曾是颢州绣女,承颢州的掇绣之法。”

“掇绣?”叶帘堂说。

许元疏点了点头,眸光稍稍一亮,“家母曾为我绣福带一条……大人想去看看么?”

叶帘堂上一世在论文的选题中还想过将古代绣法作为主题,可惜与之相关的资料太少,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眼下能亲眼目睹大周三绝绣法之一的掇绣,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去!”她当即回道,语罢又回首望向李意卿,似是有意想要缓和他们的关系,便道:“殿下不如一起去。”

李意卿抿着嘴,正要起身,却见许元疏含笑着望来一眼,道:“太子殿下怎么脸色不大好?是营地风沙太大,不习惯么?”

“没什么……”小太子说着,忽而瞥一眼叶帘堂,话锋转道:“啊,昨夜是睡得迟了些,本想着……罢了,既然许先生相邀,叶侍读想去便去,不必管我。”

说完,李意卿便低下头,可怜兮兮地舀着方才为叶帘堂端来的热酪。

闻言,叶帘堂果然皱了眉,问:“殿下不舒服吗?”

“只是有些头晕。”李意卿拥着玄狐氅衣,抬眼道:“……不碍事的。”

叶帘堂想起从前林太医所说,太子身子本就不大好,若真出了什么问题……她犹犹豫豫,有些不放心。

“这如何使得。”许元疏面上仍带着笑,道:“殿下,身体若是不舒服可千万不要硬撑……不如在下扶您回帐中歇息?”

语罢,他俯身靠近,身上若隐若现的兰花香兜了太子一鼻子。

“啊,我方才饮过了暖茶,”李意卿微微避开,摆手道:“眼下好多了,这会儿倒不大想休息。”

许元疏转眸看向叶帘堂,眉眼间尽是忧心,“这怎么好,殿下终究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若是……”

闻言,叶帘堂也点了头,“许先生是医,你不该这样任性。殿下若是不想回帐,便在我这歇息一会儿,我陪着你?”

“可是,”李意卿瞧一眼许元疏,“可是许先生……”

“叶大人,还是让殿下静静歇息片刻吧。”许元疏噙着笑意,回首道:“大人不如同我去熬些汤药,顺便尝些芙蓉豆腐汤。”

“最近事情颇多,是该好好休息。”叶帘堂说。

李意卿起身,“我……”

“躺好。”叶帘堂回身道。

出了军帐,许元疏轻声道:“殿下还是小孩子心性,真是令人担心啊。”

“北蛮进犯本就事发突然。”叶帘堂叹一口气,“他这些天两头奔波,是该好好歇息。”

许元疏点了点头,垂眸道:“可惜我已残废之身,若能帮殿下分忧就好了。”

“先生怎能这样说?”叶帘堂连忙道:“您愿意留在军中诊疾,本就是帮了大忙了。”

许元疏低头弯了嘴角,“多谢大人。”

“谢什么?”叶帘堂侧眸。

谢什么?

许元疏错开眼神。

谢她将他这截枯兰重新斜在胆瓶里汲水,谢她愿意往他这千年暗室中点一盏灯。

许元疏兀自弯了嘴角,却只是说:“这些日子,您就别搭弓用刀了。”

“啊,”叶帘堂看向自己多灾多难的双手,“伤得很重吗?”

“重。”许元疏看她一眼,道:“大人的右手受贯创之伤,若不善养,则久难复愈。左手与手臂,皆为拉伤所至。”

叶帘堂有些心虚地翻看着自己的手。

许元疏叹息一声,“……大人还是爱惜些吧。”

*

寒风起,万物藏。禁卫军营地里聚了不少人,有太子带来的阆京援兵,也有赵炘带着平北军的人,正一齐在军帐同虎强商议边境事务。

“不把北蛮人从龙骨关打回去,这仗就一直没完。”赵炘在前些天同北蛮人的战争中受了些伤,臂上还绑着纱布,偏头啐道:“前些日子红棘原那桩事我们问清楚了,是北蛮人骗取大营周遭的流民往红棘原走,好拖慢平北军的脚程,重创禁卫军。”

“骗?”虎强皱了眉,“将近三百多人,怎么骗?”

“就是用那甲胄。”赵炘叹一口气,“天儿是越来越冷了,北蛮人便将他们废弃下来的甲胄丢给流民,让他们取暖,又不知用了什么话术让他们往红棘原上走。”

“当真狡猾!”虎强一拳头砸在面前的桌案上,怒道:“叫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下作手段!定要快些将他们赶出大周。”

方小凌也坐在其中,好在颈上的伤口不深,这些天掉了疤,气色也好了许多。他坐在炉子边,说:“也不能将他们逼得太狠,若真将北蛮人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保不准他们狗急跳墙,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更恶心事儿来。”

“北蛮今年攻势如此猛,就是抱着彻底吞食大周的心思来的。”虎强沉下声音,“我们绝不能再败!”

“从前几日的营地之战中,不难看出北蛮已经摸透了我们的排兵布阵,这才能想到引民拖住红棘原,重兵攻打禁卫军。”方小凌压下眉毛,“有人在帮澈格尔排兵布阵。”

“这人与使常家枪法的,大概是同一个。”赵炘点了点头,接道:“幸好有太子殿下与几位大人提前将谷东的粮道疏通了,否则如今平北军不仅没有禁卫军支援,也没有粮食支撑,要面临的形势会更加险峻。”

虎强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咱们既有兵,又有粮。”他猛地一敲案子,道:“啥都有了还害怕什么?打啊!就该狠狠地打!这要再输了,就不配做大周的将!”

“校尉,您冷静些。”

那边帐子被掀了开来,寒风滴溜溜在边缘打了个转,是叶帘堂进来了。

“这是仗该打,还必须一击制胜。”叶帘堂将氅衣解下,搭在臂间,“龙骨关一战已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我们不能再败。”

众将起身迎了迎。

虎强关切道:“大人伤好得怎样了?”

“结痂了。”叶帘堂摇了摇手上的纱布,笑着说:“与众位大人比起来,都是挠痒痒的小伤。”

“哎!您可别如此说,”赵炘也站了起来,“您这回单枪匹马杀去山林,是救了我们的命了!”

“是啊!”方小凌也笑道:“没曾想叶大人看上去清瘦,身上却还有藏着这样的功夫!”

叶帘堂脸有些红,急忙摆手道:“从前跟在东宫学了些拳脚,再说山上那伙北蛮人也不擅作战,这才叫我捡了大便宜。”

虎强笑了两声,道:“大人快些坐,不妨与我们说说您方才所言。”

叶帘堂坐下,抚平了衣衫上

的褶皱,这才道:“北蛮人今年这场仗打得太顺利了,先是从月海渡进大周,一路毫无阻拦地深入北郊猎场,火药袭营,再是夺占龙骨关,直到前些日子声东击西,轻易绕开我们布在红棘原的防线。虽说他们败多赢少,但我们拥有着与他们相比成倍的军力,却仍然什么好处都没有讨到。”

“是,”赵炘也点了头,“这不寻常。”

叶帘堂慢慢道:“归结这一切,就是澈格尔身边那个熟知谷东地形,甚至能准确猜测出我们排兵布阵的人。”

“他还会使常家枪。”方小凌也沉下眸光,“我瞧得真切,十分熟练。”

叶帘堂颔首,“对于这个人,几位大人有什么头绪么?”

“这,”赵炘叹息着摇了摇头,道:“不瞒大人,常将军生前座下的几位副将都随他入了土,在下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

语罢,叶帘堂垂下眸光,轻声说:“也罢,那个人到底是谁,眼下也并不重要了。”

虎强侧了头,问:“不重要?”

“是。”叶帘堂开口,“军中的冬袄就快要发下来,按照太子的意思,这些天营中军匠已经在打制火枪了。”

众人皆是一愣,赵炘吞了吞口水,问:“火枪……是我想的那个火枪吗?”

叶帘堂点头,笑着说:“这几天还请各位大人辛苦辛苦,从军中选练出一批,能熟练使用火枪的队伍。”

方小凌“蹭”地一声站了起来,“这……陛下应允了么?”

“……报上去了。”叶帘堂抬手用指节蹭了蹭颊边,“还没给批复。”

“那怎么能……”

叶帘堂轻轻叹一口气,“实话说,我原本不该这样做的,可眼下情况非同寻常,此战变动太大,若真不慎打了败仗,那大周可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众人还是有些犹豫。

见状,叶帘堂说:“且放下心,太子殿下说,出了事,他都担着。”

“如今阆京世家猖狂,火药封折子已让周大人带去了,但传不传得到陛下眼前犹未可知。”她慢慢道:“既如今太子殿下愿意担下这事……诸位便放心去打吧。”

叶帘堂垂下眸子,望着那柄被架在火上翻烤的匕首,道:“为了大周。”

炉火噼里啪啦地小声蹦跳着,映出一片暖红色的锋芒。

“也为了殿下。”

第70章 生意彩绘金箔,白鸟展翅。

松冷寒冬,颢州城门外几百里的军营却仍是战意盎然。铁甲凝霜,战旗猎猎。士兵们在将领的命令下整齐划一的操练着。

在响彻云霄的铿锵步履声中,叶帘堂裹着氅衣,撩帘进了校尉营帐。

北蛮前些日子在北郊猎场袭营时也用到了火药,这件事令人不得不在意。这是火药第一次在北边的战场出现,也是北蛮这些年来第一次用作武器。

于是虎强安排虎壮藏身于龙骨关周边的村落,作为“眼睛”,替他们窥视着龙骨关周遭的马车流动以及来往动向。

“龙骨关这些天没有车马进出。”虎强将信拍在桌上,低声道:“他们莫非知道我们在盯着?”

“他们应该还是靠着从前去冻土崖那条道儿来往,”叶帘堂围在炉边,拨着烤薯吃,“他很谨慎。这么说来,澈格尔并没有因为拿下龙骨关就掉以轻心。”

是谁在为北蛮人输送火药,这对于大周来说很重要。按照他们的猜测,只能是大周境内的自己人所为。澈格尔一定与那人达成了合作,以什么东西去换取火药,这对于大周来说内里形势也是十分不妙的。

虎强将那信纸放到蜡烛的火苗上,皱眉道:“会不会是从月海去的?”

大周与北蛮人所生活的冻土崖有道路相连之处并不多,除了龙骨关,那便是月海了。

“苍州么?”叶帘堂抬眼,“是从苍州的海港上运去的?”

“大人,您想想。前些日子北蛮人能从月海偷摸进大周,一路毫无阻拦地直往北郊猎场,这已十分说明问题了。”虎强说:“苍州港口有兵把守,不至于北蛮人都摸进谷东了我们还没听到半点风声。”

“你说得不错。”叶帘堂这些日子新伤旧伤一同折磨,夜里总睡得不大好,此刻有些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但这样做,反而对于苍州来说百害无一利……”

他们到底图什么呢?

虎强默了片刻,试探道:“要么,让阿壮再往北边走走?若是能亲眼见到他们往来的车马方向,一切就都明了了。”

“北边太乱,我不想让他去冒这个险。”叶帘堂将烤薯捂在手心取暖,慢慢道:“更何况澈格尔本就是个机敏的人,此刻恐怕更会严防大周探子,若是让虎壮孤军深入,反倒是废了我们的眼睛。”

“那,”虎壮用力地动脑,心中却在苦笑,此刻若是周言或是哪位幕宾在这儿就好了,他也就不必费劲巴拉的想计策,“那不如……”

“我想往南去一趟。”叶帘堂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没让他张口,说:“我想去苍州,见一见那位苍州刺史,韩勒,韩大人。”

“您一个人去吗?”周言有些不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事……”

“不必担心。”叶帘堂笑了笑,“要去自然也不是我一个人去,把你们队里的裴庆借给我,能不能行?”

“这是当然!不过……”虎强咳了咳,问道:“叶大人,您这趟去苍州,不会是要去直接拿人吧?!”

“怎么会。”叶帘堂失笑道:“眼下我们对于苍州的种种想法,都只是猜测……这趟去,便是要看看这猜测到底是几分真,几分假。”

虎强瞧着她的神色,不明觉厉道:“大人什么时候启程,末将去替您备马车。”

“明日一早。”叶帘堂垂下眸子,“这些日子,营地便靠着您几位了。”

“是,”虎强起身抱拳道:“万死不辞。”

出了军帐,天边余阳渐沉,叶帘堂刚回到自己的帐里,便见门边桌案上搁了封信,一旁还压着张纸条,上头留着李意卿龙飞凤舞的字。

“你的信。”

利落的三个字,再无其它。

叶帘堂摇了摇头,想来是昨日没陪着太子,又开始闹脾气了。不过这些天事情实在是多,她也没功夫去哄人。

叶帘堂俯身将案上的信拆开,竟是封来自兖州叶府的信。

信的开头先是母亲提到兖州湿冷的天,再是说她最爱的包子铺又多了新的馅料,最后才委婉地表达了对她的想念,以及父亲成日里的伤春悲秋。

秋的末尾似乎是被水珠晕染开来,荡开一抹小小的圆点,像是颗墨画的莲子。

信里提了一笔哥哥叶悬逸跑去了西边做生意,前些日子还送回了几只干草做的小鸭子,本想着留给叶帘堂玩,结果却听说她替他考了春闱,不仅留在了阆京,还做了官……他们已经将叶悬逸狠狠揍了一顿。

这句话的最后,叶悬逸还留了句,“妹,汝之书迹如此不工,何以竟得登科乎?”

叶帘堂鼻尖轻哼出声,嘴边“切”了一句,继续往下看去。

母亲在最后写她的身份堪忧,倘若被他人所觉,定会招致大祸。若是她愿意,希望她可以辞官归乡,在府中好吃好喝地安逸度日,切莫再沾染朝堂纷争。

叶帘堂暗自点了头,她早已想好,等这桩事过去,她便辞官归故里,舒舒服服地躺平一辈子。

信的最后,便是阿娘荡开一笔,“未知汝寝安否?”

叶帘堂抿了嘴角,有些心酸地看一眼手上的伤口。

不好,一点

都不好。

等过了这阵子,她一定要和这一切都说再见。

叶帘堂擦擦眼角,将信纸小心收好,左思右想后,还是放在了明日要启程的包裹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瘫倒在床榻上,看着边上帷帐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忽然好累好累,光是在喘气就觉得好累。

次日,车队出了颢州城门便一路南下,沿着车马粮道往苍州去。

谷东不好容易停了雪,是个难得的好天,众人出行并不对外声张,只说是前去做生意的小商队,手里头还握着颢州官府的正经文书,一路都畅通无阻,这让叶帘堂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马蹄踏过湿润的泥土,不出两日便抵达了苍州。

一行人将行李安置到驿馆,他们便出了门,裴庆跟在一旁扮作管事,叶帘堂身着青绿对襟袖衫,折扇挂在腰间,样貌端秀,张扬随性,倒真有一丝富家少爷敞亮出行的意味。

几十平北军则身着常服,稀稀拉拉地远远跟在后头,好像同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叶帘堂从腰间将扇子抹开,登上了城边的一座酒楼,要了几碟小菜,点了壶茶,便就着窗边的位置坐下了。

裴庆不明所以地跟着,低声问:“大人……错了,公子,咱们这是做什么?

“邹先生说,这是韩氏的酒楼,韩勒今日要在这里做宴,他也收到了请帖。”叶帘堂夹了粒盘中的豆子,笑着说:“等着便是……自然些,先吃菜。”

裴庆只得抽出双筷子,将小豆喂进嘴里,也不咽,慢慢咂着味道问:“公子,咱们到底要……”

话未说完,便听楼下一阵喧闹。

“你见过韩勒,”叶帘堂抿一口茶,轻声问:“是不是他?”

裴庆心领神会,侧目向下望去,见楼下转出一行人来,为首那人秃着头顶,大腹便便,朗声笑着便上了楼梯。

“……是他。”裴庆顿了顿,小声道:“他怎么又秃了这么多。”

叶帘堂忍俊不禁,也用余光偷偷瞄,轻声疑道:“他办的场子,怎么就带了这几个人?”

裴庆喝了口茶,轻声道:“苍州这些年已经快被他搞成商会了,只要跟着他,生意便能在这片吃得开。没几个人想不开会对他动手。”

叶帘堂望过来,“你竟知道的这样多。”

“没入阆京前,我父母便带着我来这儿做过生意。”裴庆笑了笑,“待了四五年,也算是小半个苍州人了。”

“如此。”叶帘堂颔首,“那我此行还真是误打误撞带对人了。”

裴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目送着韩勒绕过屏风,走进里间,才低声说:“正经生意的往来都需要这那的文书,但在苍州不同。这是行会的地下规矩,凡是过来做生意的,只需向官府登记交易,交笔银子,剩下的便能直接自行买卖,既省事儿又自由,所以大都商队来了谷东,就只愿意来苍州,其他三州看都不看。”

“原来如此,陛下派他来苍州做刺史,倒是耽误他赚大钱了。”叶帘堂弯了弯嘴角,见楼下陆陆续续上来人,抬眼轻声嘱咐道:“将这些人看好,看看有没有……不像这里的人。”

裴庆点了头,道:“明白。”

那便架起了屏风,叶帘堂目光一扫,上头竟描着幅扇富贵白鸟图,彩绘金箔,白鸟展翅,其间百宝点缀,屏心髹饰明朗,寓意着富贵和美,抬头见喜。

叶帘堂便在窗边细细品着茶,酒楼侍奉的人在屏风内外进进出出,又是上菜又是端酒,一时间忘记了他们这边的一小桌客人,倒是方便了他们观察。

宴请宾客陆陆续续到齐,那头喧闹声便响了起来。

裴庆仍盯着楼梯下头,却见那便屏风连红灯笼都架了出来,立刻转回目光,皱着眉头轻声说:“公子,没见您想要找的人啊……”

“不着急。”叶帘堂转着茶盏,轻声说:“还有大半壶茶没喝完,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第71章 献礼逝者无缘金钱山。

韩勒身形肥胖,大剌剌坐在桌首,歪头咂了几口酒,嘴角似是天生的向上弯起。

“韩大人,那人……大概几时到?”同桌的商人朝着楼下瞧了几眼,有些焦躁地转了转手中的酒盏。

“既为商贾,便应怀待时之耐心。”韩勒看他一眼,笑着开口:“心急可是吃不了热豆腐的。以为然否?”

“哎,是了,是了。”那人起身赔笑道:“是我过于急躁……韩大人,您教训的是。”

韩勒仰头将盏中佳酿一饮而尽,只道:“什么教训不教训的,咱们这是做生意,又不是什么土匪帮派。”

“哎,您说的是。”闻言,那人急忙凑过去给他添酒,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见韩勒没多说什么,面上仍是笑呵呵的,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韩大人,听说今日这人不是大周人?”有商人嬉笑着开口,转头向那卑躬屈膝的男人道:“深兄,你神智昏乱了?那些外邦人穷得都要抠土吃,你怎么还同外他们做买卖?”

“哎,你这就目光短浅了吧。”被喊作深兄的商人将方才替韩勒添酒的酒壶搁在案上,手指轻微摩挲着,压低声音道:“咱们这些人,不就是哪有钱往哪跑么,那人手上的东西……可不比银子差。”

“反正我是不太敢同外邦人做生意的。”那人摇了摇头,“大周境内的生意什么没有,怎地还非要跑去同外邦人做?要我看啊,这事儿即麻烦,又险。”

深兄却只是高深莫测地睨他一眼,讥道:“你这话说的,不愿意掺和这档生意,怎么还来这赴宴?”

“这不是,”那人瞄一眼上座的韩勒,道:“这不是韩大人看在韩大人的面子上么。”

深兄嗤笑一声,刚要开口,却见屏风“唰”地倾倒砸下,正好拍在他后脑。深兄被那屏风压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在众位客商大呼小叫的将那屏风移开,这才发现屏风倒下的另一侧站了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斗笠遮住了面容,叫人看不清楚。

“啊,对不住。”那人说着蹩脚的大周话,“我来得不是时候?”

深兄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正要骂人,朝后一看却见那人身形高大,气焰登时消去了半分,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时,便听上座之人含笑的声音传来,“巴根,你来得正是时候,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