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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北蛮“我瞧着,大营怕是要往南迁了。……

北郊猎场距离变州州府不算远,但虎强新官上任,一大早的连茶也不打算吃了,急吼吼地便要往回赶。

牵马走出院子时,忽见太子一身白龙鱼服站在一边,像是在等他一般。

虎强连忙将马缰递给身边的侍从,快步上前几步,拱手道:“殿下晨安,不知殿下驾临,有何事欲询于臣?”

李意卿笑了笑,“校尉新履此职,这时专给你做的晋升之礼。”语罢,他身边的侍从便上前两步,双手捧着一对臂缚。

虎强定睛一看,见这臂缚以上好的革编制而成,其上绘着谷东的云水山川,别致异常。他立刻双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喜道:“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摆摆手,说:“还望校尉固守谷东之疆,勿使大周受他人之侵凌。”

“是!”虎强抱着臂缚,坚定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精心卫护谷东之域!”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忽而话锋一转,问:“嗯……不知校尉平日都是如何炼体?平日都吃些什么?”

“啊?”虎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依言答道:“臣,臣平日里早上会练一个时辰的拳……吃,吃就吃些普通的,面或是米……”

李意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还有旁的么?”

虎强挠了挠头,说:“没了……殿下是想做什么?”

李意卿看了看自己,叹息一声,“没什么,只是想再长得高些罢了。”

虎强这才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殿下虽年纪小,但瞧着身姿便能看出骨头生得好,实在不必惦记身高。”

李意卿垂下眸子,“可我想再长得快一些。”

“殿下,臣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个子还不如您高。”虎强看着太子,深知这时说什么都不管用,不如提出些实质性的建议,于是便问:“殿下想不想学拳?”

李意卿闻言抬起头,“拳?”

“是。”虎强说着,右臂猛地挥出,擦出浅淡的劲风来,“常家拳。”

李意卿眼中猛地一亮,有些期待地问:“我能学吗!”

“当然。”虎强哈哈一笑,道:“等殿下改日来了猎场,臣便细细教殿下打一套。”

“好!”李意卿也笑起来,衬得眉间小痣愈发明媚,“一言为定。”

“这是自然。”虎强伸出手,同太子击拳为约,“一言为定!”

语罢,李意卿收回手,抬眼看了看天色,说:“怪我,将校尉堵在门前说话,耽误了些时辰。”

虎强摇了摇头,翻身上马,“殿下要记得来寻臣啊!可别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李意卿向他扬了扬下巴,道:“校尉放心好了,这套拳我定然是要去学的。”

二人相视一笑,虎强甩了甩手中马鞭,向北去了。

北郊猎场距离玄州州府不远,两地之间也新修了马道,虎强不到一个时辰就策马跑到了地方。

旅帅裴庆正替他操兵晨练,见他来了,便将位置让了出来,伸手拿过帕子递给他。虎强伸手接过,用帕子抹了把额角的汗,说:“今日练练枪。”

“是,我已安排下去了,等他们跑完步,就去拿枪。”裴庆应道。

裴庆从前在北衙当职,因和前任副尉张喆起了矛盾,便被调到下头养马去了,后来得到好友举荐,才重新入了军队,做谷东禁卫军的旅帅。

裴庆从前便与张家结下了梁子,前些日子又帮助虎强处置了监军贾博,几番接触后,虎强觉得他对人对事都开诚布公,便直接将他带在了身边。

虎强听他都已经安排好,便点了头,牵着马向马厩走。

裴庆跟在他身边,从怀中掏出封信递给他,低声说:“这是昨夜从龙骨关那边来的。说是越打越难,边线已经快退到城墙脚下去了。”

虎强抖开信,一目十行地看完,皱眉道:“再同北蛮这么耗下去,龙骨关迟早要被突破。”

北方战事已经进行了三个月有余,时间拖的太长,大营里头的兵早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我瞧着,龙骨关大营怕是要往南迁了。”裴庆叹一口气,“他们要往南,咱们就得顶上去了,也不知道弟兄们能不能挺得住。”

“挺不住也得挺。”虎强眯着眼看了看天空,说:“谷东丢不得。”

待他将马牵进马厩,裴庆问:“校尉在州府用了早膳了没有?我方才叫人熬了锅奶茶,校尉要不要吃些?”

“奶茶就不必了,给我来块饼就行。”虎强笑了笑,看着马厩里正嚼着粮草的马匹说:“这批战马是太子殿下专程从大营买来的,我这几日用着发现的确是轻快,叫铁匠多打些装备,等冬日里最后一批战马下来,弟兄们都有的用。”

裴庆点了头,说:“一早就叫人去准备了,咱们新一批锁子甲也打出来一副,您亲自去看看?”

“这么快!”虎强用方才擦了脸的帕子抹了抹手,顺势扔进一旁的清水盆中,道:“行,我这就去,走吧。”

北方战事不休,明昭帝对于谷东这批禁卫军极为重视,派来的军匠有快千人,日夜不休地为禁卫军打铁做新装备。

军匠大帐之内繁忙而有序,刀凿之声不绝于耳。工匠们各司其职,熔铁锻钢,熊熊炉火将映红人的面庞。

帐中甲胄堆积如山,刀枪林立,寒光闪闪。虎强检查着新打出来的铠甲,只见面前铁甲精良,由细小铁环联环相锁而成。

“和龙骨关大营的一个样式,我是真觉得这套不错。”裴庆站在一旁说:“锁子甲不仅轻便,防护面积也大。骑马步行都能成。”

虎强上手掂了掂,“的确,但怕是抵不住入了冬的谷东。”

军匠想了想,上手比划道:“这倒确实没考虑到……不如在外头盖上一层棉布?能再保暖一些。”

“还要往内部加些毛绒棉絮,保留铁甲足够的灵活。”虎强点头,向着军匠问:“能行吗?”

“自然是可以。”军匠答道:“但这样一来,银子恐怕是……”

“将吃食什么的能省就先省着吧,先紧着这个来。”虎强说:“否则到时真上了战场,弟兄们熬不住冷风的。”

“哎!好嘞!”军匠应了一声,当即便去准备了。

出了军匠大帐,裴庆将目光投向北方,展平了嘴角道:“其实我一直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昨日收到大营的来信,方才又听到您同军匠商议铁甲的事情,这才真觉得,战事离我这般近。”

“是啊……”虎强随着他的目光也望向北,轻声说:“今年的北风吹得比往年都要早……还真是来势汹汹。也不知真到了冬日里,这边能冻成个什么境况。”

*

“其实北蛮最初并不在如今那么北的位置,而是在变州和颢州相接的那里。”用了午饭,白泷景在书房,指着地图给他们讲起谷东的事情来。

“变州的西北部分,连同颢州再往北,当初都是北蛮的地盘。北蛮最初很是猖狂,时常侵扰我大周的边境,最后还借着互市的名头,干起了买卖妇女的营生。被大周的开国皇帝元光帝给打掉了,在历年间逐渐北迁,这才成了现在的格局。”白泷景指着玄州的北郊猎场附近,说:“杜鹏全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先帝那会儿北蛮刚退到玄州西北,杜鹏全当初就是跟着北蛮残余的旧部做生意,最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不跟着那帮人走了,拿着钱往南起了座千子坡。”

叶帘堂点了点头,问:“北蛮旧部?”

“是,先帝军事政策一向激进,当初的常家就是将北蛮一路从玄州赶到了龙骨关大营以北的地方。北蛮是由众多部落组成的,这打仗中间各族跑的跑,散的散,留了些藏起来的余孽没找见,便成了旧部。”白泷景哼一声,“阴魂不散。”

“当今陛下一改从前的激进,改行保守之策,本应相安无事……但,那边出了位‘新王’。”白泷景不自觉皱了眉头。

李意卿点头,说:“澈格尔。”

“没错。”白泷景叹一口气,“澈格尔在冻土崖征服了其余六部,凭着惊人的体格粉碎了‘老王’查干巴日二十年来的统治,称新王时只有十九岁。”

叶帘堂倒吸了一口凉气,“十九岁?”

“是。”白泷景用笔杆点了点冻土崖的位置,说:“澈格尔极具野心,常将军还在时他还不是新王,那时便已扬言,不仅要拿回旧日的地盘,还要直捣阆京,改朝换代。”

“可,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叶帘堂笑笑。

“不,大人千万不能小看他。”白泷景严肃地摇了摇头,“此人不仅有野心,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和大营打仗时改良北蛮军队……这五年来,龙骨关大营同北蛮的每一场仗,几乎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说着,叶帘堂忽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说:“这般看来,眼下形势实在严峻。”

白泷景招呼人给她上了热茶,说:“正是……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比往年要早,大人记得多添几件衣服,小心惹了风寒。”

“啊,真是冷。”叶帘堂裹紧了毯子,说:“这样想,北蛮这些年的日子更不好过,不仅没有丰美的草场,还常年在严冬下讨生活。”

白泷景从小窗望去,目光遥遥落向北边,喃喃道:“正是如此啊……”

第52章 新肉他行走于雪山峭壁,将北蛮各族咬……

寒气渐浓,时序更迭。

虽是十月末的时节,谷东却已入了冬。变州州府的书房内炭火初燃,邹允坐在案边翻着账册,低声说:“奇怪……”

“怎么?”崔玄成抱着袖炉,从桌案另一侧探身过来,问:“哪里奇怪?”

“咱们变州城作为谷东通往关中的最后一道门坎,每年的这个时候大雪封山,按理说会有大批关中和溟西的商旅从这边出谷。”说着,邹允将账册翻至下一页,嘟囔道:“可今年怎么稀稀拉拉的,过城的两三批也都是在中秋前后,这阵子竟一队商旅都没有。”

“谷东前些日子修通了粮道,许是商旅觉得有机可乘,想等春天再走吧?”崔玄成坐回原位,笑着说:“太子殿下这一趟可真是帮了大忙,都有商队愿意留在咱们谷东了。”

邹允将账册搁在桌案上,手指不自觉交叠摩挲起来,低声道:“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今年出城的人也太少了……自中秋往后,关中的、溟西的、岭原的,竟然连一队也没有。”

“也许他们从苍州往南,从涿光川往下走了呢……你会不会想得太多了些。”崔玄成起身,透过窗纸向外望,却只瞧得见冬日里天高云淡的苍白日色。

邹允皱起眉,“可是眼下这个时节,涿光川北侧的戈壁沙漠一望无际,南侧的山间又险峻无路,他们何必自讨苦吃?”

忽而北风骤起,呼啸着卷地而来,生生撞击着书房老旧的木窗,发出令人不安的“哐当”之声。

崔玄成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将木窗按住,一片白影从他眼前划过,落在外侧的窗棂上。等他定睛看去,那里却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小点湿漉漉的水渍。

邹允见他将脑袋伏在窗角,便问:“您在看什么呢?”

崔玄成使劲揉了揉眼睛,原以为是自己眼花,可下一瞬,又一片白色零星落下,他吃了一惊,头也不回地向着邹允招了招手,说:“好像是……下雪了。”

“下雪?”邹允拥着袖炉走至窗边,目光在那片片白影上滞了一瞬,又仰头看着天空。只见苍穹压顶,如铅的云层遮天蔽日,天地一片混沌。

“怎么会,”崔玄成后退一步,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袖炉,低声嘟囔着:“眼下才是十月末啊……”

说话间,零星雪片渐渐变得浓密。崔玄成本想着叫人给城中百姓多发些炭火衣裳,却冷不防被邹允一把握住了肩膀。

“死了!他们都死了!”

崔玄成吃痛,抽着凉气问:“你冷静一些!什么死了?”

“商队,那些原本要从变州南下的商队!”邹允定定看着崔玄成,握着他肩膀的指节泛出白色,“如今他们迟迟不来,怕是已经死在北边了。”

“你说他们死在北边?怎么可能?”崔玄成挣开他的手指,揉着肩膀道:“北边不仅驻扎着龙骨关大营,而且这些日在还有了禁卫军守着,眼下可是谷东最安全的一条线路了。况且,每年来谷东的商旅怎么说都要几百号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悄无声息的……”

“错了,错了。”邹允猛地打断他的话,说:“总说今年北风来得早,谷东这会儿十月末便下了雪……这么想来,北蛮人驻扎的冻土崖怕是早就让雪给埋了!”

崔玄成愣了片刻,了然道:“怪不得北蛮自九月以来,就对着龙骨关大营步步紧逼,想来是草场埋在雪底下,根本无法生存了。”他顿了顿,抬眼问:“可是这和商队又有什么关系?”

“谷东十月下雪,那北边的冻土崖怕是八月份就急剧冷下来,照理说,他们的粮食早就被冻死了,北蛮对于和大营这场战事的胜利本应比我们更加急迫,可,可是……”邹允脸色煞白,袖炉“当啷”一声自袖中摔滚在地,“可这两个月来,他们却从不强加突破,只是一直将大营往南逼!”

话说到此,崔玄成即使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不可置信道:“他们,在和我们拖时间?”

“今年冬日来得早,怕是东边的月海早就结了冰,冻得结结实实……”邹允抹一把脸,咬紧牙说:“月海宽广,谷东和北蛮都邻着。要想潜伏着摸进大周,那里是最好走的一条路了!”

“商旅往常都是从苍州那边过来,今年一个没到,怕,怕是……”邹允颤声道:“怕是北蛮人已经从月海摸进了苍州,将可能会通风报信的商旅全部截杀了!”

此话一出,崔玄成登时僵在原地,喃喃道:“……天爷啊。”

“别愣着了!快去备马!”邹允猛地将崔玄成拍醒,“我们一定要在北蛮对谷东形成前后夹击的形势以前,将消息传到北郊猎场!”

*

北郊猎场阴云沉沉,此时将近午时,虎强领着换了班的哨探兵进帐吃饭,一群人将火炉团团围住,就着零星的暖意吃着烤红薯。

天太冷了,冷得人手脚发僵。帐中的空气都凝结着冷气,虎强叫人又端来了几盆炭火,放在嘴唇冻得发紫的伤兵身前。

“将兽皮都发下去吧……有多少发多少。”虎强狼吞虎咽着手里的红薯,想趁着它还冒有热气前将它吞下,“两三个人可以盖一张,别冻病了。”

亲兵颔首应着。他回身掀帐而出,却觉得脸上忽然落下几滴冰凉,他奇怪道:“怎么下雨……咦,是雪?”

虎强听见他的声音,将手里的红薯两口吃完,也掀帐往外看去。白雪片片落下,他听见左侧有人奔走跳跃的声音,这是和他出自一脉的功夫。

不到片刻,虎壮猛地跳到他眼前,沉声说:“哥,南边重骑,北蛮七千人。”

虎强当即抬头,远方望楼上已经有人吹响号角,扯着嗓子喊道:“敌袭——!”

一时间,号角响彻满营,军营间起了细微的骚乱。虎强眸光一沉,亮声下令:“莫要慌张!披甲!摆好防御阵型——”

军帐大帘齐刷刷地掀开,众兵穿衣戴甲一气呵成,这是这些天训练过的成效。他们在虎强有条不紊的安排中逐渐变成了一支轻骑队伍。

“四队严守粮仓马厩,

一队随我前线诱敌深入,三队五队负责敌人深入后的分兵合击与伏击。若我所带领的一队计策过程中全队阵亡,四队便坚壁清野,绝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粮食物资!“虎强一把捉住虎壮,低声道:“立刻往北,向龙骨关大营传消息!”

虎强翻身上马,手中长枪紧紧握着。

北蛮此番来袭猝不及防,虎强一时间终于明白过来,这支北蛮重骑只能是从月海摸进来的。澈格尔故意将与龙骨关的战线拉到如此之长,就是为了给这队重骑拖延时间,好叫他们内外夹击,一举粉碎龙骨关大营。

澈格尔做出的计策算不上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可他们却从来没有深想过。常年的胜利让大周闭目塞听,以极其傲慢的态度对待北蛮,可如今他已忘记,大周不是从前的大周,北蛮也不再是从前的北蛮。

常家落没,而北蛮的“王”也早已更替。

从前的查干巴日虽然勇猛,可始终被身后的北蛮各部族牵着绳索,始终不能放开了打仗。可如今的形势已经天翻地覆,澈格尔是上天赐予北蛮的英雄。他行走于雪山峭壁,将北蛮各族咬碎了再粘连到一起,他所拥有的,是一颗开天辟地的野心。时至今日,他们必须要正视北蛮。它早已不再是四分五裂的游牧部族,而是只拥有了头领的猛兽。

此刻,北蛮已然对着大周露出了直白的獠牙。

虎强眯起眼睛,往着戈壁原野上,北蛮重骑即将现身的地方。远远尘烟里,大雪一片苍茫。北蛮人恐怕也没有想到,谷东同样不似从前,如今已经立起了新的高墙。

他转过头来,望着身后这支初出茅庐,热血奔涌的轻骑,忽然回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的出征前夕,常将军的身影在龙骨关迷蒙的夜色中看不清楚,混混阴影中,他对着士兵扣向左心,说:“我深信你们。”

然而,世事叵测,如今是他回过头,在飞絮一般的大雪里,说着常将军曾经说过的话语。他与他如出一辙,打着一样的拳,舞着相同的枪,连语气都是一水的寻常平静,仿佛只是嘱咐朋友路上小心一般。

“我护卫你们,如同你们护卫我。今日,我将后背交付于你们,恰如你们委命于我掌中。”白雪翻飞,虎强呼出一口气,对着他们扣向左心,轻声道:“我深信你们。”

劲风吹展了禁卫军的旗帜,士兵们目光闪烁,自他身后渐渐形成一股浪潮般的信念与决心。他们是大周北部的最后一道防线,是从戈壁原野上新起的一道城墙。

从这一刻起,直到战死,他们都不能退缩。

队伍整齐划一,也对他进行同样的回应。

虎强调转马头,眨掉眼睫上的雪花,率着一众小队轻捷地奔了出去。

第53章 飞雪“还活着没?活着就赶紧起来。”……

北郊猎场北高南低,北蛮重骑从南边摸来,对于禁卫军来说是个易攻不易守的时机。虎强领着一队兵直接往南,虎壮则领了二十来个弓兵登上哨塔。

哨塔位于猎场北侧,是从前用于瞭望的高楼,居高临下,隐在上头可以很好的看见远方草野的情况,对于虎壮来说是个绝佳的观测点。

虎壮带着弓兵们俯身屏息,目光紧紧盯着虎强往南而去的身影,静候着时机的出现。

北风卷着大雪呼啸而过,远远风雪里,忽地彪出一行人马来,皆是铁衣白马,在混沌天地中无声疾行。

虎壮眯着眼睛,说:“来了,约有两百骑。”

“好家伙,两百多还只是先锋,他们这次怕是将一半主力军都派了过来。”身边低伏的士兵将弓箭沾上的雪花吹开,嗤笑一声说:“搞偷袭,澈格尔怎么也开始学南边的那群沙漠野人,做这些缺德招数。”

“北边今年颗粒无收,他们该是都饿疯了。”虎壮面无表情,静静盯着草野上即将交汇的两方,说:“这场仗,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打的,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从哨塔向下望去,只见禁卫军已经列好了阵型,马蹄奔快,前后两股军队都蓄势待发。

“您不必这么担心。”士兵用牛脂拭着弓,抬眼道:“这个方向,他们只能是从月海那边摸过来的。带着仅剩的一点粮食,定是没日没夜地跑,现下早就该是疲惫不堪。”

一旁有人附和道:“就是啊,他们一定未曾想到这儿多了咱们,眼下早就犹如笼中困兽,陷入死局喽。”

“不,不是。正是因为北蛮陷入死局,我们才要更加谨慎。”虎壮拧起眉头,遥遥望着远处,轻声说:“生死绝境之中,人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我了结,断去余生。要么……”

风雪夹杂,北蛮重骑粗沉的喘息着。待看清远方来人,只听头领一声呼哨,二百骑人马如瀑布飞流直下,战马踏过泥泞的土地,恶狼般扑向先一列策马而来的谷东禁卫军。

“要么破釜沉舟,”虎壮不自觉攥紧了长弓,紧紧盯着远方战事,“孤注一掷。”

北蛮重骑一手使环首铁斧,一手持盾,盾身还有凸出尖刺,攻守兼具——这是澈格尔称王后所做出的装备改进。

先帝咸宁皇帝统治年间,龙骨关大营在这斧盾上吃了不少亏,后来咸宁帝特命军器监造了霸王枪,枪长一丈三尺,枪锋锐利,可在北蛮重骑挥斧前挑开尖刺盾。禁卫军从装备到马匹都和龙骨关大营出自一脉,此时自然不怕北蛮的重骑。

雪粉飞扬间,只听虎强大吼一声,百多条霸王枪破空迎上,突入阵中,缠斗成一片。

哨塔位于猎场以南,正对着北蛮重骑的后背,只需虎强一行人将战线往北迁移,他们便能与地面上的禁卫军形成夹击之势。

虎壮伏卧在哨塔之中,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黑线牵了出来,里头原来挂着一枚琉璃扳指,他轻轻摩挲了一下,利落地将它摘了下来,戴在大拇指上。

这扳指是从前常将军送的,他和他哥一人一个。

“用飞虻。”虎壮说着,搓了搓冻僵的手,从箭篓里抽出几支箭头呈三菱形的飞虻箭,在指尖夹住,右手将长弓开满,瞄向北蛮重骑的后背,眯眼道:“放!”

箭矢掠过飞雪,如过境蝗群般向着重骑身后落去。

北蛮人没想后背受敌,骤然四散奔逃,相互簇拥践踏间乱了阵型。虎强趁着这个空档,长枪反手一挑便将掀翻了一个北蛮士兵。

虎强望一眼远处风雪间的哨塔,扯开了嘴角,喊道:“冲散他们!”

马鞍忽然一沉,虎强暗道一声不好,原是方才挑翻的北蛮士兵扒住了战马。北蛮士兵两步翻身上来,右手还握着铁斧,照着虎强的腰腹划去。

虎强险险避开,铁斧撞击在锁子甲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却没有一下划穿。

北蛮士兵皱眉说了句北蛮语,下一刻便被虎强一脚踹了下去,长枪挑起,迅速割断了对方的脑袋,他骂道:“我去你爷爷的,敢在老子面前发愣!”

这群北蛮重骑就像是笼中困兽,面对谷东禁卫军这样凶猛庞大的轻骑,竟然还是以卵击石般不管不顾的死斗。

“后撤!”虎强吼道,“往北边引!”

只见禁卫军方才奔腾两步,北蛮人身后的箭雨便再度袭来,硬生生切断了他们前后方的阵脚。北蛮人只得举起尖刺盾,硬生生抵抗着哨塔箭矢的冲击。

阵型越来越薄,趁着箭雨停歇的空档,虎强再次举起长枪,不给北蛮重骑任何喘息休整的机会,待到敌人如同秋收的庄稼般尽数倒下,虎强才喝一声“停”。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草

野便被北蛮重骑的人尸马尸所覆盖,大雪渐停,箭矢与鲜血将草地搞得一片凌乱。

“还有活口么?”虎强翻身下了马,用长枪翻找着尸堆。

“校尉,”亲兵远远回着,“好像,全部都死了。”

虎强点了头,将手上的血迹蹭在甲面,说:“收拾一下,收队。”

忽然,只听南方一声尖锐响声,一支鸣镝箭招风而来。虎强心下疑惑,只见第二支再次破风而来,只不过这次射向的是他们身后。

虎强下意识跟着箭的方向望去,只见北方黑烟腾空而起,状若云涌。他心中猛地一悸,吼道:“营地!快回营!”

*

裴庆带着四队将粮仓马厩围了个严严实实,只要战场上局势不妙,他们便要在坚壁清野,杀掉带不走的战马,烧掉移不出的粮食,以防被北蛮直接接手,从而对龙骨关大营造成更大的威胁。

“若是南方战场传来沦陷的消息,定要在他们赶来之前将粮仓一把火烧干净,一粒米都不能给北蛮人留!”裴庆来回踱步,嘱咐着军务,“战马能带走的就带,带不走的……就杀掉,绝不可留下任何一点可供他们使用的物资。”

“是!”众兵齐声应道。

裴庆刚想长舒一口气,忽见天空一道黑影闪过,众人都未反应过来时,落在了一人脚边,那人方才低下头,疑惑道:“这是什——”

话未说完,那东西“轰”一声炸开,一时间,耳鸣声伴随着士兵的惨叫声混合响起,裴庆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望楼一声哨响,有人嘶吼道:“袭营——!”

“是火药!”有人高喊,“旅帅!他们是从东边绕过来的!”

“火药?”裴庆猛地抹一把脸,骂道:“娘的,他们北蛮哪里来的火药?”

下一瞬,只见北蛮重骑的战马从烟尘中四散越出,裴庆咬住牙,边跑边喊:“快!放火!先带着马走!”

他迅速翻身上马,紧握着马缰,果真见北蛮重骑向着这头奔来。

这是怎么回事?裴庆脑中空白了一瞬。照理说,北蛮人能直接突袭至禁卫军营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由虎强带领的军队前线沦陷,尽数阵亡;二是他们抄了不为人知的近道……

裴庆心中猛地一紧,第一种情况不大可能,虎强一队前脚刚走,他们后脚便攻了过来,这中间的时间差太短,倒像是他们在暗中看到虎强走了,才出队进攻。但若是第二种情况……

裴庆吞了吞口水,若是第二种情况,那便说明,北蛮重骑之中,有人对于谷东的地形了如指掌。

片刻的怔愣间,裴庆便已被几个北蛮士兵包围,他用力扭转马头,想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飞奔而出,可没等他转身,双肩便陡然一沉,有人将马鬃绳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用力一拽,便将他直接从马背上拉了下来,重重摔在地面,重骑扬蹄,掀起的尘土呛得他撕心裂肺地咳嗽。

颈间骤然一勒,裴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的掉在中间,整张脸都憋得酱红。

他紧紧扣着颈间缰绳,双腿无力地蹬踢着,却都是徒劳。裴庆认命似的偏过头,用力睁着眼睛,看向粮仓的方向。

那里熊熊大火已经燃起,裴庆闭上眼睛,脑中便只剩下一句“千万要烧个干净”。

那人还在继续拖着他,他的耳朵贴在地面,忽然听见,除了自己的心跳越来愈响外,似乎还有马蹄声。

颈间缰绳忽然散开,裴庆喉间涌入新鲜的空气,登即捂着脖子蜷缩在地。滚滚烟尘间,他只看清一道轻薄雪亮的刀光。

趁着这时,有北蛮士兵忽地挥斧跳来,只见马蹄后撤两步,那人一斧劈空,一眼瞅着这边躺着的裴庆,当即转身向他跑来。

裴庆从前当过最大的官便是守城门,不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方才那一遭早让他双腿发软,这时见人挥着铁斧朝他扬来,一时间六神无主,呆坐在地。下一刻,那斧头已经到了他头顶,裴庆紧紧闭着双目,等待着脑袋开花的结果。

面上忽然一热,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裴庆等了片刻才睁开眼睛,只见那人依旧在他三步之前倒下了,头顶一阵刺耳的刮擦声,北蛮人的环首铁斧“哐当”一声落在了他的脚边。

“叶大人!”望楼上士兵呼喊起来,声音因极度兴奋而破了嗓子。

裴庆下意识抹了把脸,是一手的鲜红。他下意识抬眼看去,只见雪与火夹杂明灭,有人高坐马背,甩掉了刀尖上的血珠。

“嗯?”火光蔓延,浓烟四起,马背上的人似乎俯身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照着他的身子就用刀背抽了过去,问:“还活着没?活着就赶紧起来。”

“咳……救,”裴庆吃痛,当即躺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咳了几声,用力撑起上半身,哑着声说:“叶大人……”

叶帘堂甩掉刃尖血珠,望着远处熊熊烈火,她手中的薄刃因方才替他挡开了战斧,此时还在嗡鸣着震颤。

“还能起来吗?”她拽着马缰拨转方向,说:“护好战马和军匠,剩下的交给我们。”

第54章 办法“胆子真大。”

山谷草野里,虎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看山跑死马。他远远望着营地那道直冲云霄的烟尘总觉得不过三五里路,就快要到了,可真正跑起来,却仍是耗了小半天。

等他们一行人赶回来时,营地战事已经息了,粮仓在紧急抢救之后还飘着缕缕黑烟,有禁卫军正蹲在里头查看。

裴庆远远看见虎强领着大队回来,早早便在门口候着,待人走近了便上前禀道:“校尉,您才离开,这行北蛮重骑便从东边攻来,要不是太子殿下昨日方到颢州,便收到了从变州传去的消息,这才直接带着大营的人来,否则……”

否则如何,他不敢说,虎强也不敢想。

“变州传去的消息?”虎强急忙翻身下马问:“北蛮已经攻到变州了?”

“校尉莫急,这只是变州州府里邹幕宾猜测的,说是往年都有商队从苍州到变州南下,可今年却迟迟没见,眼下谷东雪落得又早,便想着北蛮恐怕是要不安分了。”裴庆拍了拍心口,“幸好消息传得及时。”

“我知道了。”虎强吐出一口气,一路颠簸,他硬生生在雪天里出了一身的汗,此时才用帕子抹了,说:“你方才说殿下来了?我去拜见。”

北蛮重骑的决策十分明确,眼见他们的偷袭就要胜利,谁知从北边半路杀来一支大营的平北军来,头领便利落下令,领着剩下的人如潮水般逃了回去。从大营来的副将带着平北军追出了二十余里,却还是跟丢了。

“他们中间有比我们更加熟悉谷东地形的人。”叶帘堂坐在火炉边,慢慢说:“北蛮这次是有备而来。”

“是。”平北军副将方小凌抿着嘴,“他们能避开玄州的耳目从东边绕过来,又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躲起来,可见他们其中定然有人对谷东熟悉之度在我们之上。”

“难想。”叶帘堂叹一口问:“会不会是从你们那儿捉去的逃兵?”

“不好说。”方小凌搓搓手掌,“一会儿我派人回大营将消息传给蒋校尉。”

说到这时,虎强掀帐进来,方小凌看他一眼,问:“粮仓和马厩眼下是什么情况?军匠伤了多少人?”

虎强才从南边回来,哪知道这些,一时愣在原地。

方小凌拧起眉头,问:“你不是禁卫军校尉?”

虎强虽说是禁卫军校尉,但实则还是隶属于龙骨关大营的,见了方小凌这个副将还是得尊称一声副将。

虎强抱拳道:“回副将,在下是。”

方小凌摇了摇头,起身说:“你身为禁卫军校尉,从前线战场归来,第一时间竟不是去了解营地眼下的伤亡状况,如今在我面前一问三不知。”

虎强急忙垂首道:“副将教训的是。”

“谷东禁卫军虽是境内军,离北方战线有一定的距离,但挨着颢、变、玄州三州,边线上也该放些巡查兵,否则今日北蛮人来袭,你也不至于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们到底有几对人马。”方小凌握着霸王枪,在土地斜斜画出一条线来,说:“作战最忌冲动!在不清楚形势之前,你不该

带着大批主力军往南迎敌,导致营地后方失守,被北蛮重骑偷袭的毫无还手之力!”

虎强单膝跪在地上,仔细地聆听。

“若不是太子殿下昨日赶至颢州,路上遇见了变州的信使,我们才能及时赶到,否则这消息如今还卡在城门底下等着校验!”方小凌叹一口气,“这次能成功守住,亏的是消息及时,北蛮人也不知道我们在猎场新建了禁卫军,否则龙骨关将会受到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虎强低垂着目光,沉声道:“是在下决策失误,甘愿领罚!”

方小凌盯着他,说:“你的确该罚。禁卫军位于谷东最中心的北郊猎场,相当于龙骨关大营的后背,这里有任何差错都会影响到前线作战,你不该如此掉以轻心。”

虎强垂首道:“是!”

“我本意并非教训你,而是警醒你日后该如何做。”方小凌扶着虎强起身,说:“眼下我陪着你在营中走一趟,由你来清点物资与伤亡,可行?”

“多谢副将!”虎强朗声应了,在李意卿的示意下便退了出去。

叶帘堂在一旁瞧着,说:“这趟虎强能跟着方副将好好学些东西,日后定能领着禁卫军走上坡路。”

李意卿清俊的小脸被氅衣领边镶着一圈玄狐毛轻轻围着,他点了点头,说:“澈格尔不简单,若是这场突袭能让禁卫军迅速成长起来,那也算是场及时雨了。”

叶帘堂笑笑,“没你这么说话的人。”

李意卿从上座走下,挨着叶帘堂坐在火炉边上,将上头温着的奶茶舀了一碗递给她,没有说话。

叶帘堂伸手接过,闻了闻便又推了回去,说:“喝不惯。”

李意卿颔首,改换了清茶给她。

叶帘堂正细细擦着白束带,见太子不停地给她递东西,不禁失笑道:“殿下,无事献殷勤……有事要求我?”

李意卿拥着氅衣,低声说:“没有,你今日真是吓死我了。”

闻言,叶帘堂看向他,问:“什么?”

“你一个人,冲进火里。”李意卿慢慢说:“胆子真大。”

“叶帘堂笑出声来,却没有答话,只是用牛脂将白束带拭得雪亮,映在火光中一寸一寸看过去。

“擦得这么干净做什么?”李意卿盯着她的侧脸,撇嘴道:“又要冲进火里砍人去?”

叶帘堂收刀入鞘,伸手接过热气升腾的清茶,茶盏被李意卿搁了一会儿,如今捂在手心并不烫,感觉自己温暖了许多。

叶帘堂不搭李意卿责怪的话茬,只说:“我听说方副将说,今日的来袭的北蛮重骑举得是黑纹熊旗。北蛮熊部这些年一直争强好斗,我听说他们打法激进,如今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熊部将一队人马派去南边送死,精锐倒从东边潜入突袭。”李意卿说:“他们这样突进,也正好说明他们拖不起了。”

“北蛮熊部冲得这般猛,弊端也明显。”叶帘堂点头,道:“我最担心的倒不是他们。”

“我明白。”李意卿垂眸,“最要紧的是,他们中间有人熟知谷东的地形。今日这场突袭他们只差了些运气,待熊部摸清禁卫军的部署后,必定会卷土重来。”

“……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等他们将我们摸得门清,谷东也就该沦陷了。”叶帘堂叹一口气,眺望着下着薄雪的北郊猎场,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

夜半三更,禁卫军营地还亮着光。

虎强卸了甲,肩背隆起的肌肉上留着道道血痕,还有一丝紫青的痕迹。军医给他上着药,方小凌进帐坐了一会儿,问:“我听说你从前在变州州府做事时受了伤,如今恢复的怎样了?”

虎强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背上的旧伤,回道:“中了些蛇毒,早已好得差不多了。”

“蛇毒。”方小凌沉思片刻,抬眼道:“伤了筋脉?”

“没有大碍。”虎强活动着肩膀,指着后背说:“只是拳头不似从前厉害了,否则今日我不会受这些伤。”

方小凌看他一眼,说:“北蛮熊部作战方式最是蛮狠,你今日不该和他硬碰硬。”

军医换完药便拱了拱手,退了出去。虎强罩上袍子,将锁子甲移到了一旁,说:“在下作战经验少,日后还得请副将多多指点。”

“今日也是我冲动了,此时怪不得你。”方小凌叹一口气,“我们同北蛮在冻土崖打了这么些时日,竟没有一人看出他们是在拖时间,实在是……惭愧。”

虎强低头整理着名册,摇了摇头。

“大营和北蛮打了这么些年仗,从无败绩,自此便被胜利蒙住了双眼,”方小凌苦笑一声,“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大营不能再过以前那种拿鼻子看人的生活了。”

语罢,他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北蛮熊部这次的突袭显然是筹谋已久,他们若是此番成功拿下北郊猎场,龙骨关便会彻底陷入北蛮的双面包围。”

“是。”虎强点头,“所以禁卫军不能退。”

“我听裴旅帅说,熊部是在你带队离营半个时辰后发起的偷袭。”方小凌抬眸,“这是他们计划好的。禁卫军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虎强面色凝重起来,“这该怎么办……”

“北蛮打得这般急切,这也说明他们快要撑不住了。”方小凌慢慢道:“不止他们,战事再拖下去,龙骨关也疲乏。”

“不好打。”虎强叹一口气,说:“北郊猎场四面开阔,我们的所有的动作他们都能察觉到,可他们如今藏身谷野之中,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今日他们能突袭成功,这正说明猎场内外的巡防存在极大的问题。”方小凌低声道:“加强巡访,别让他们有机可乘。”

“是。”虎强低着头,飞快地在册子上记了什么。

“比起担心他们,我们如今更该做的,是将禁卫军打造成一支无坚不摧的堡垒,”方小凌看着帐外漆黑一片的夜色,说:“让他们只能望而却步,无计可施。”

第55章 日后“该让禁卫军同北蛮打声招呼了。……

北蛮重骑身处北郊猎场以南四五里南侧山壁的几个天成石洞,地势隐蔽,居高临下。此时雪停了,天却还阴着。

浩日瓦是带领熊部偷袭禁卫军的北蛮熊部首领,年近三十,还算年轻。他正坐在石洞里磨斧头,面上闷闷不乐。

石洞顶上有一处被风蚀掉了,漏进的冷风直吹在脸上,这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可恶干冷的冬夜,只有十岁的澈格尔以比试为由,将他叫到了冻土崖的一处郊野,澈格尔却没有来。让只穿着单衣的他在荒郊冻了一个晚上。大家次日早上才找到冻得嘴唇发青、浑身颤抖、快要死掉的他,而后哄堂大笑。

浩日瓦这次的同伴也完全没法让他感到温暖。他偏过头去,看见岱钦蹲在石洞外,尖脑袋在薄雾中分外清晰。他正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的北郊猎场。

这人六年前忽然出现在澈格尔面前,无名无姓,但脑袋聪明,并且对于谷东了如指掌。澈格尔喜欢聪明的人,因此给他赐名为“岱钦”。

岱钦。在北蛮话里,这是智慧的含义。

浩日瓦仰头灌一口酒,心想:“但聪明的人做起事来总是怕这怕那。”

正如此刻,浩日瓦抬眼看着外面的景色,他一直觉着他们待在石洞里的时间太多了,熊部就应该趁着猎场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时一举攻下猎场,而不是躺在石洞里等一个聪明人眼里的时机。

“为什么我要被派来做这样的差事?”浩日瓦喝着酒,终于忍不住道:“熊部是雪山上的勇士,根本不该陪你在这山洞里勘探地形。”

“是吗?”那岱钦没有回头,“你可以领着你那群笨熊继续攻营,我不会拦你。”

浩日瓦皱起眉头,“澈格尔让我听你的。”

“确实如此。“岱钦转过头来,黑发棕目,不是北蛮人的长相,反而同大周人的面容相似,“所以,闭上嘴巴。”

浩日瓦吐出一口气,闷闷道:“我讨厌无所事事。”

“那就少抱怨,”岱钦将目光重新投向猎场,“等我找到进去的路。”

“进去的路有那么不好找吗?”浩日瓦晃了晃拳头,“熊部可以直接出兵将他们踏平,自然就有了路。”

“上次偷袭带来了将近一半的损失,你还没有得到教训吗?”岱钦冷哼一声,抬眼看向他,“浩日瓦,你如此焦躁只能把我带到万劫不复的下场……不光我,还包括你领着的那群笨熊。”

“你!”

浩日瓦正要发怒,却听岱钦继续道:“大周在这里建起新兵,到底是因为看透了澈格尔的计划还是别的什么,我们不该掉以轻心。”

北郊猎场周围视野开阔,营地门楼处布满垛口、望楼和箭孔,通往北方的草野上拉起一道铁闸门,有许多装备齐全的士兵轮番守在那里。

前一天的突袭失败对于重回战场的北蛮熊部来说是一次重大打击,浩日瓦回头看了看石洞里的伤员,士气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充足。

他叹了口气,盘腿坐在岱钦身旁,扒拉着草地上薄薄一层的雪粉,问:“那你如今在这看出什么了?”

“营地大门把守太紧,从正面很进去。”岱钦眯着眼,指尖夹着块碎石,在地上有意无意地划着,“无论是绕路还是乔装,都不可行。”

岱钦放下碎石,伸出手,指着猎场狭窄的西侧,那里仰倒着许多面容模糊的等身人像,或倒或立,上头布满了被风吹后陈年的灰黑痕迹。浩日瓦只看了一眼便汗毛直立,匆匆收回目光道:“大周总爱搞这些阴惨惨的东西。”

“那是王朝行猎前用来祭拜梅山女神的人形翁仲,以求狩猎顺利并得以平安归来。”岱钦轻声道:“这里曾经是前朝猎场。”

“你为什么对这里如此了解?”浩日瓦看他一眼,道:“你长得也和大周人相似。”

“我从前确实想在这里生活。”北风吹来,岱钦抬眼笑了笑,说:“可他们不要我。”

“所以,你就来了北蛮。”浩日瓦偏过头,问:“你想要报仇?”

“这和你没关系。”岱钦发觉浩日瓦正以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心头顿时升起无名怒火,面上却依然平静,只说:“……我们可以从翁仲那里进去。”

浩日瓦指着远处的挤挤挨挨的翁仲,不满道:“你是想让我们偷偷摸摸溜进去?”

“怎么。”岱钦看向他,“你还有其他办法?”

“北蛮熊部是冰川之上的勇士。”浩日瓦皱眉道:“熊部恒于战场,抛颅洒血挺然硬对,绝不做窃窃而行之举!”

“看。”岱钦没有搭话,只是指着远处草野快速经过的一队人,浩日瓦下意识望去,只见大概四十名士兵身披甲胄,手持霸王枪,排成两行前进,中间夹着几个蹒跚而行,双手被缚的壮汉。“好像捉住了几个冰川之上的勇士。”岱钦勾起嘴角,叹道:“蹉跌之士啊……”

“等等,他们看起来像——”浩日瓦眯了眯眼,突然皱起眉,“他们是熊部的兵!”

“是啊。”岱钦无辜地看向他,“他们怎么会被捉住呢?”

浩日瓦咬着牙,“他们一定是想……”

“看好。”岱钦打断他,指着远处被绑的几人,慢慢道:“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

浩日瓦猛地一怔,不可置信道:“……是你做的?”

“我?”岱钦嗤笑一声,“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他们怎么会被……”

“明明只要听我的话,安心呆在这里就好。”岱钦站起身,棕色的眼仁中清清楚楚映着浩日瓦难看的表情,“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被发现,可有些人就是非要逞能……你们为什么不听话呢?”

浩日瓦愣在原地,面前之人站起身来,风将他的披风吹散,岱钦指着远处,笑道:“蠢货,总是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蠢货!从前和现在都是……明明听我的一切事都能顺顺当当,可你们偏就是不!”

浩日瓦看着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

“现下好了!他们因着自己的自以为是被捉住了,之后呢?那里的人会给他们用刑,若是他们说漏了嘴,我们的位置便不再是秘密。”岱钦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们都会死。”

浩日瓦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自己的手下被驱赶远去,进入营地,然后沉重的营地铁闸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

“我们得攻进去……”

“是啊,现下是遂了你的心愿了。”岱钦深吸一口气,道:“但他们有上万兵马,粮食甲胄有的是人兜底,我们呢?”

他冷笑一声,看着浩日瓦道:“你准备带着你不到三千的士兵和他们硬碰硬?”

“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岱钦学着他的语气,夸张地笑出了声,“我们连偷袭都占不到上风,你如今问我为什么不可以从正面出手?”

“我明白了……”浩日瓦垂下眸子,良久才道:“日后,我都会听你的。”

“日后?”岱钦摇了摇头,说:“……我们怕是没有日后了。”

*

酉时,日落西沉。

叶帘堂用过饭,见虎强从营地大门处走来,便拱手笑道:“校尉辛苦。”

虎强边擦着汗边摆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营地前些天遭到北蛮突袭,损失惨重。照着大营副将方小凌的意思,便将禁卫军营地行军建营的内里布局完善许多。

先是在木栅严密扎好,于木栅内外都涂上了泥巴,以此来防水防火。又差人在栅外挖掘深而宽阔的壕沟,并在壕沟内设置鹿角枪,通行来去时都需使用浮桥。

叶帘堂抬眼看了看天色,问:“听说今日巡防兵捉了几个北蛮人?”

“是。”虎强将擦汗的帕子收好,回道:“在南侧岩壁脚底抓住的,那地方靠近豁山,我猜北蛮熊部就是藏身于那处。我与方副将正打算从豁山那里划出一条线,从今日开始,不能再让北蛮前进一步。”

“豁山荒了许多年,里头险峻繁杂,他们竟然往那里去……”叶帘堂垂眸想了片刻,说:“熊部没有离开北郊猎场,这不仅说明他们正在暗中探查,想要卷土重来,更说明,他们对于拿下猎场战事很是急切。如今他们先露了马脚出来,我们绝不能放过。”

“正是如此。”虎强笑道:“他们迟迟不肯离去,就是被如今大营的保守举措迷住了双眼,料定禁卫军也不会轻易突袭。我与方副将商量着,今夜便出发往豁山走,绝对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你们决策便好。”叶帘堂也笑了笑,说:“山路危险,校尉定要小心行走。”

“不怕,有阿壮领路。”虎强眸光闪烁,手中一杆霸王枪虎虎生威,他轻巧的挽了个花,道:“从前跟着将军练了五年枪,如今终于能一展身手。”

营地火把明灭,照亮了虎强面上兴奋的神情,他说:“这么些年过去,也该让禁卫军同北蛮打声招呼了。”

第56章 得失霸王枪矫如飞燕,直扑守夜的队伍……

子时三刻,万籁无声。

因为熊部有好事者不听军令,被谷东的巡防兵捉了去。此时若是出了事,对于北蛮重骑的狼狈地境况来说更是雪上加霜。为此,岱钦派人在豁山山脚轮番守夜,一个时辰换一班岗。

眼下已是月挂苍穹,

星辉点点,北风拂过草野,宛如溪水潺潺,于暗处窸窣作响,慢慢穿过山野草谷。

坐在山脚守夜的士兵早已困极,怕引来野兽连火都没有生,几人只抱着战斧立在寒夜,牙关紧咬,其中一个用力搓了搓手,蹦跳两下,道:“什么鬼差事,连点光都没有,守夜守夜,啥也看不见怎么守?”

另一个抱着斧子缩在一旁,眼皮上下打着架,“都是岱钦的吩咐,那人如今可是澈格尔如今最看重的将领,忍忍吧。”

“我真是替老大憋屈。”士兵气道:“岱钦那般瘦弱,一看就不会打仗。咱们老大还得在他跟前受气,还骂我们是‘莽熊’!真是……”

“嘘!”抱着战斧的士兵忽然站起身来,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那人冷哼一声,“我倒只听见了风……”

可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天旋地转,下一刻,他的嘴还没闭上,脑袋却已歪斜下来。

另一个士兵半天没听见他声音,转过头刚想说些什么,便对上同伴死气沉沉的双眼,鲜血自他喉咙上的大口子往外喷涌。他一个激灵,当即吹响了亮哨。

亮哨响彻山野。士兵的铁斧还抱在怀中,可惜再没有挥动它的力气了。

山脚下守夜兵的叫嚷声顿时被点燃,下一瞬,马蹄踏过,有脑袋滚落至草石间,拖出一地的血痕。

霸王枪矫如飞燕,直扑守夜的队伍之中。

熊部是出生于冰川的勇士,可眼下,他们早已被饥饿与寒冷笼罩,失败与死亡也是早和晚的事情。亮哨已然吹响,可他们却迟迟等不到首领回应。黑暗中,一道身影往豁山上奔去。

山间碎石杂乱,冷风如刀。士兵咬牙跑了很久,却没寻到浩日瓦和岱钦的踪迹。再一看,石洞里早已是人去楼空。

“……他们跑了。”

消息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守夜队伍秩序井然的外衣顷刻剥落。

北蛮这些年和蒋家的兵打习惯了,一时被禁卫军猛虎下山一般的攻势乱了阵脚,只得四散开来,毫无还手之力。

虎强从暗中显出身形,霸王枪尖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珠。他回过头,虎壮在高处冲他打手势,示意可以继续往前。

“怎么回事。”虎强一枪掀翻敌人,驱马小跑了两步至方小凌身边,道:“他们后面没有援兵。”

方小凌皱着眉头,一抬眼,果见虎壮在山头喊,“全跑了!”

“跑了?”他哼笑一声,回首喊道:“留几个活口!”

“还追吗?”虎强问。

方小凌偏头看他一眼,说:“这是禁卫军,自然是听凭虎校尉吩咐。”

虎强后撤两步,抬头看一眼几里外黑漆漆的豁山,有些不甘心道:“我上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