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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卫军从豁山撤兵后,天又开始飘起雨丝。

叶帘堂乘车从北郊猎场到了颢州,如今千子坡被打掉,变州和玄州的粮道已经开始动工,他们手上有银子,要尽量在十一月前将颢州的粮仓填满。

颢州同变、玄二州离得远,从前因着粮食的事情拉下面子向这两州开过口,却一直没能得到明确的答复,这时一听要与这二州接通粮道,心中自然存有许多芥蒂。

“不瞒殿下,”颢州刺史孙云斛转着手中茶盏,斟酌道:“自大营同北蛮开战以来,颢州粮食就少的可怜。大营的粮仓设在颢州,本是因着颢州同龙骨关离得近,可北方战事连绵不休,粮仓早已见了底,如今北面的粮食都是颢州自掏腰包送去的……如今北郊猎场又新建了禁卫军,我们是真供不起了!”

闻言,李意卿坐在上首摇了摇头,道:“大人,谷东禁卫军是谷东四州一同建立,自不会全数赖在颢州头上。”

“哪有那么容易。”孙云斛轻哼一声,“谷东四州自先帝驾崩起,四州就已各自为政了。如今您几位在这,他们自然应承的好。但您若是一离开,岁长日久的,像他们那般精于算计的州府,到要时撂挑子不肯管了,这事最后还不是我们颢州兜底?”

李意卿抬眸,“大人怎么如此想?”

“我实话跟您说吧,颢州愿意给大营送粮食这事我们咬咬牙就认了,天寒地冻的,他们也不容易,我们两地抱团取取暖也好。”孙云斛摆了摆手,“但,这谷东禁卫军可千万别牵扯到颢州头上来。当初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求着他们两州给点过冬的粮食,他们如何?一直拖到开春,拢共才给送来了一车。”

孙云斛举起食指,笑道:“一车。够给谁吃的?”

李意卿叹一口气,“当初变、玄、苍三州山匪横行,也是自顾不暇。”

“这不就对了。”孙云斛一拍手,“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谁也不要为难谁。修粮道,可以。但北郊猎场的禁卫军,我们可真管不了。”

叶帘堂默默听着,摇了摇头。颢州邻着龙骨关大营,当初为确保每家每户都能糊口,给他们都划成了军户,这样便能按月拿到朝廷下发的月俸,但这样一来,也使得颢州民风彪悍,比起别处更难说话。

颢州同谷东其余三州距离远,原本往来就不大方便,再加上从前求粮一事,这几年关系愈发冷淡,渐渐断了往来。在颢州眼里,变、玄、苍三州都是精打细算的狡猾角色,若是真与他们接通了粮道,往后难免会在这事上吃亏。

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雨滴打在半开的窗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叶帘堂知道今日此事是谈不下去了,为避免关系僵持,便起身打了几句圆场,笑着送孙云斛出去了。

再回来时,侍从将窗户打开,又燃了新香,一扫之前的沉闷之气。

李意卿畏冷,比平时更懒洋洋,氅衣边上滚着的一圈油亮的黑狐毛显得脸皮过分漂亮,有种白釉般的洁净质感。

叶帘堂摇了摇头,说:“真累。”

李意卿将手中的汤婆子放下,“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孙大人要不是看着我坐这儿,恐怕下一句就是要让阆京给他打欠条了。”

语罢,他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起了竹扇,说:“如今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大营保护着他,所以颢州这些年对大营的付出都可以不做追究,但谷东禁卫军不同,禁卫军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好处,所以怎么着颢州都不会掏钱给他们。”

叶帘堂抿了一口茶,笑道:“正常,孙大人也是为着颢州着想。”

“可阆京这些年也没亏待过颢州吧。”李意卿有些不高兴,“谷东四州,待遇最好的便是颢州了……不仅有直通阆京的马道,粮食银子阆京也都给供给着。”

“您这不就是钻牛角尖吗。”叶帘堂伸手夺过竹扇,宝贝道:“我可就这一把,别给我掰坏了。”

“坏了我再赔你一把。”李意卿撇撇嘴,“小气。”

“哎,小气。”叶帘堂点点头,侧眼看他,“你也是。”

“我怎么了?”李意卿坐起身来看着她。

“合作之道,在于共赢。而不是互相计较着谁占了谁的便宜。”叶帘堂拿着小扇在指尖转了转,说:“无论怎么说,颢州对于龙骨关大营勒紧裤腰带的资助都是切切实实的,阆京对于颢州的好也是真的,这二者并不冲突。”

李意卿垂眸,看着她雨青色的袖角。

“无论是阆京还是颢州,所求的不过都是大周的安定。您要是一直纠结于谁比谁付出的更多,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叶帘堂说:“如今最紧要的,是如何能让颢州信任谷东,信任朝廷。而不是去一味的计算得失。”

“……我知道了。”李意卿叹一口气,“是我小气。”

话音刚落,门边便迎进来了个侍从,身上还披着禁卫军的甲胄。

见状,叶帘堂起身问:“是北郊猎场那边的消息?”

“正是。”侍从拱了拱手,从怀里掏出了封信纸来,呈了上去。

李意卿却摆了摆手,道:“我眼睛痛,不想看,拿给叶侍读吧。”

叶帘堂看他一眼,有些好笑地伸手接过,抖开来慢慢读了。

“这样说,熊部这是要做壮士断腕一般的战术?”叶帘堂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挑眉道:“还真是下了决心。”

“熊部这是将

人打一路,扔一路。“李意卿听了她方才的总结,慢悠悠说:“到最后人没了,自己也要失了威信。”

“是。”叶帘堂附和,将信叠了叠收进袖中,回首问那侍卫,“虎校尉的意思是?”

“追。”侍卫低首回道:“校尉要追,说是要将其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叶帘堂想了片刻,道:“该是这样。”

语罢,她忽然看向李意卿,道:“其实,孙大人的疑虑要想解决,源头不在于我们。”

闻言,李意卿抬眼看向她。

叶帘堂笑笑,“而在于虎强。”

第57章 围猎世事如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小雨下了半夜,此时终于渐渐歇了。

虎强沿着熊部留下的痕迹,一路沿着豁山山路追到了颢州城门底下,此时已是日色西沉。他下马用鞋尖捻开泥土,仔细瞧着。

“这道儿的泥土比其他地方都新鲜。”虎壮凑过来看了看,说:“该是马蹄翻出来的新土……哥,他们从这走过。”

“他们拢共几千人,先前在猎场南边扔了一拨,夜里又在豁山撇了一群。”虎强抬起头,望着细雨中模糊不清的颢州城门,皱眉道:“他们没剩下几个人了吧……怎么敢往颢州跑?”

“颢州城里有大营的兵,他们不敢进去。”方小凌敛起双眼,“熊部没剩下多少人马,我怀疑他们是藏在这路上沿途的山沟里了。”

虎壮挠挠头,策马跑至高处眺望,“可这里地形起伏分散,若要挨个去瞧,那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散开找。”虎强擦一把面上的雨水,“我们人多,一天就能排查个干净。”

“不可。”方小凌翻身下了马,目光从起伏不定的山野间扫过,“熊部在豁山脚下丢下一拨人,就是为了拖住我们的脚步。如今他们躲躲藏藏,不肯与我们正面对抗,恐怕就是要将我们的队伍打散,他们好挨个攻破,逐一清剿。”

虎强握紧长枪,“真是狡猾!”

“北蛮重骑的老把戏了。”方小凌轻笑一声,“不过如今可不是在他们的冻土崖,而是在大周。”

虎强回首道:“还请副将赐教。”

“冻土崖荒野戈壁,常年植被凋零,但此处不同。”方小凌闭上眼,静了片刻,笑道:“好,好!真是天助我也!”

虎强还是没明白,疑惑地瞧着他。

“今夜无风。”方小凌翻身下马,摸一把叶上的露水,沉声道:“熊部敢使火药炸毁禁卫之营,我们便能烈火焚山,烧的他无处遁形。”

听罢,虎强皱起眉,担忧地看一眼豁山,轻声说:“这恐怕……”

“校尉不必犹豫。”方小凌看他一眼,道:“这里是禁卫军,在下也只是献出一项计策。做与不做,都凭校尉决断。”

夜晚寒意更甚。这几天来,谷东禁卫军总是遭受来自北蛮重骑的骚扰,可每当他们看到些能够乘胜追击的苗头时,熊部又会适时抛下优势,潜伏躲藏起来。

这场仗对于禁卫军来说就像是被夏日里蚊虫侵扰,总能听见响动,可起身环顾四周,却又没个确定的方向。

其实打到现在,虎强心里只剩下“不痛快”这三个字,总觉得空有一身力气却没地可使,一口气憋在肚里上不去下不来,行军出击都十分窝火。

谷东禁卫军是新起的军队,意在为大周筑起第二道城墙。可虎强作为禁卫军校尉,本身出身就不高,对于谷东四州无法形成威慑,如今的禁卫军也只是靠着太子李意卿的面子,才能在谷东勉强立足。

事到如今,禁卫军迫切的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能使他们仅凭自身立足于谷东的胜仗。

太子送给他的臂缚此时正牢牢系在腕上,上头刻着谷东的山川河流。虎强仰起头,最后再瞧一眼漆黑的豁山。

“围山。”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下令道:“放火。”

*

浩日瓦捂着肚子躺在碎石丛中,有些痛苦地咂了咂嘴。他带着熊部剩下的人奔逃了一整日,也已经饿了一整日,此时只能嚼些干草叶子充饥。

岱钦将包袱里仅剩的一点面饼给了士兵,自己则兜了一袍子野果,坐在浩日瓦身边,问他要不要吃一些。

浩日瓦坐起身,见那野果个头只有指甲盖大小,被一根小枝串起来,颜色也是不大起眼的棕褐色,却还是舔了舔嘴角,捏出一个塞进嘴里。

入口微涩,浩日瓦眯起眼睛,问:“这是什么?”

岱钦用大周话回道:“拐枣。”

浩日瓦没能理解,但还是点了头,道:“……多谢。”

“谢什么?”岱钦挑眉问。

“果子。”浩日瓦指了指他袍中裹着的拐枣,又望向身后士兵们分食的面饼,说:“饼。”

“没什么。”岱钦垂下眸子,“他们年纪都小。”

“大周的风俗。”浩日瓦点了点头,道:“我从前就听说,大周人会因为年纪受到不同的对待。好的物件都要分给小孩和老人。”

岱钦嚼着野果,没有出声。

“很奇怪,我不能理解。”浩日瓦摇头,说:“在冻土崖,谁拿到就是谁的。不会因为年纪而改变。”

岱钦哼笑一声,“我更喜欢冻土崖的风俗。”

“那你为什么……”浩日瓦没将话讲完,只是将手围起来,比划出面饼的样子。

“啊,”岱钦低着头,舌尖将拐枣抵在上颚,等着整个口腔都被酸涩包裹后,才轻声开口,“也许我已经习惯吃苦了。”

他偏过头,冲着浩日瓦扯了扯嘴角,“根深蒂固的苦……我已经改不掉了。”

浩日瓦耸了耸肩,心里依旧想不明白。他一向都不太能明白这些聪明人的惆怅,于是他起身,抻着脖子问身后的士兵,“山下有动静了吗?”

士兵回道:“还在看呢!”

浩日瓦面露烦躁,伸手薅了一把褐色的发顶。北蛮没有蓄发的习惯,这些天他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

岱钦将拐枣抖在一旁,也站起身来,皱眉道:“这会儿还是没动静?”

“太黑了。”探哨兵回道:“啥也看不清,只能靠听!”

“这么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浩日瓦望着漆黑的夜空,道:“大不了就和他们痛痛快快干一场!还指不定谁赢呢!”

岱钦也莫名不安起来,他不清楚猎场那群新兵的底细,也从没和他们交过手,此时已经被逼着断送了两千人的性命,谨慎起见,当然还是按兵不动最为安全,他能忍,但熊部这群满脑子打打杀杀的汉子忍不了。恐怕再这么拖下去,浩日瓦对他的最后一点耐心也要告罄。

破局破局。可他们如今他根本不知道敌人动向,该如何破局?

岱钦又开始不自觉地咬起手指。

夜色沉沉,仿佛有无边的浓墨泼洒在苍穹,连星光都不曾漏下。

丑时,岱钦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掀起厚袍,盘腿坐在探哨兵身边,道:“你去睡吧,我替你看着。”

“这……这怎么行。”探哨兵有些为难,“今夜是个无风无雨的难得好天,您还是再去睡一会儿吧。”

“无风无雨。”岱钦扯了扯嘴角,“是我无福消受。”

探哨兵从前不敢和他说话,此时见他言语亲和,不自觉就放松了下来,弯起嘴角道:“我今夜也不知是饿极了还是怎么回事,总能闻到烤肉的味道。”

“烤肉?”岱钦笑笑,正想说什么,忽然表情微凝,一把抓住探哨兵,喃喃道:“无风无雨,烤……”

“您……没,没事吧?”探哨兵被他的表情吓住,一时愣在原地。

话没说完,岱钦猛地伏身向下望去。

今夜无风,一切都静的可怕。

“……撤。”岱钦从地上爬起来,后退两步道:“我们得撤!”

“什么?您怎么了……”

“你闻到了,是不是?”岱钦握住探哨兵的袍角,“那不是烤肉,是,是……”

他吞了吞口水,颤声道:“……是火石!”

探哨兵皱了皱眉,“您……”

“今夜无风,”岱钦忽然挥着袖子喊道:“这是陷阱!陷阱!”

就在他准备吹响亮哨时,石丛里忽然传出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岱钦回过头去,竟是夜里在山间巡防的士兵。

岱钦直觉胸腔一阵狂跳。

“山,山脚……”那士兵摸着汗,气喘吁吁道:“大周的兵就在山脚,将我们全都堵在

这座山里了!”

岱钦忽觉头晕目眩,一直紧绷在脑中的弦似乎在顷刻间断裂。

中计了。

岱钦踉跄几步,双腿一软便跌坐在地。

忽然,马蹄声忽从身侧响起,马鞭被浩日瓦挥得响亮。

“站起来。”他垂眸看着岱钦。

岱钦只是摇头,“我们出不去了……”

“站起来!”浩日瓦忍无可忍,翻身下马一脚将岱钦飞踹在地,恶狠狠道:“聪明人,我将熊部寄托于你的手心,毫无保留地相信你,可你呢?”

岱钦摇着头,“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将你们送进了这座山,一切归因于我……”

“不,你到现在都不明白!”浩日瓦吼道:“我气的是,你根本就不信任我们!”

岱钦茫然抬头,便见浩日瓦浓眉下的一双眸子生得极亮,他说:“我们熊部自出生起便过着枕戈饮血的生活!我们是冰川之上的勇士,只有停滞不前才会被击败!”

禁卫军强悍,熊部也并非软弱之徒。先前受着岱钦的管制,这才不得已敛去獠牙,被迫东逃西窜。可如今他们饥火烧肠,早就想饮血茹毛的饱餐一顿了。

浩日瓦眸中坚定,像烧着团火。他看一眼岱钦,喊道:“上马!”

今夜无风,豁山成了禁卫军精心构筑的围猎场。

岱钦呆愣片刻,重新站了起来。

但世事如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第58章 围捕“我不甘心!”

熊部弱肉强食,每年有无数个男子走入冻土崖间三面环以峭壁的洼地冰斗之中,靠着连年厮杀,以养蛊一般的方式培养出下一任领袖,浩日瓦也是如此。

凭着一把铁斧,他从坑底踏着同伴的尸身一步一步走上来,坐到如今的位子。因此浩日瓦不会畏惧任何人,无论前方是谁,他都坚信自己能开出一条血路。

战马呼哧出热气,从豁山杂乱的林间冲了出去,但迎接浩日瓦的不是谷东禁卫军,而是一片火光。

山脚光秃的沙地上被垫上了野草,从那而起的火光陡然点亮了天际。浩日瓦奔得极快,猝不及防吞了一大口黑烟,急忙勒住马蹄。

浓烟遮天,浩日瓦这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后边来的兵看不见前路,当即撞得人仰马翻,滚进了草丛里。

浩日瓦趴在地上,拇指与食指捏出一个圈,哨声响亮,身后的马蹄声渐停。他爬起来,喊道:“北侧的火还没烧起来,你们几个,先带着岱钦从那儿冲出去!”

身后士兵犹豫道:“老大,你……”

“剩下的人,”浩日瓦沉下双眸,回头看向禁卫军所在的方向,“随我一起,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岱钦用袖子勉强遮住口鼻,皱眉道:“浩日瓦,澈格尔发号的命令里没有他们,不可冲动!”

“他们杀了我一半的兄弟,”浩日瓦身旁的战马躁动地颠着蹄子,他安抚地顺了顺战马的鬃毛,恨道:“我不甘心!”

“他放火烧山就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岱钦一把握住浩日瓦的袖子,摇头道:“你此时去就是送死!”

浩日瓦冷笑一声,翻身上马,睨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讨厌聪明人,你们做起事来总是怕这怕那,畏畏缩缩。”

岱钦收回手,他这些天与熊部一路同行,浩日瓦因着澈格尔的命令才勉强听命于他,而如今他决策失误,熊部便重新回到了浩日瓦手中。

岱钦有些后悔,但他知道木已成舟,浩日瓦对他的偏见不会改变。

于是他不再言语,翻身上马,一抽鞭,向着豁山北侧冲去了。

*

透过重重火光,虎壮看见了豁山里北蛮重骑的身影。

“他们反应太快了,”他站在高处喊道:“我们的火还没有彻底铺起来!”

虎强皱了眉,刚要发令,便听山中一声亮哨,通天的浓烟中,北蛮重骑的马蹄声愈来愈响。

他们像是丛林中围剿猎物的群狼一般,互相靠着声音传递信息,转眼便见重骑前翼冲进火中,下一瞬,战马浴火跃出,士兵高举的环首铁斧闪着弑人的寒光。

虎强没动,只是向后高喊道:“举盾!”

前奔的北蛮战马眨眼落入山边的陷马坑之中,摔下不少人马。前方的士兵滚落在地,后方的将领哨声再变,奔势减缓了不少。

虎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压低声音,“后撤。”

山脚前的这道陷马坑是禁卫军连夜挖出来的,因事态紧急,陷马坑挖的并不宽,北蛮重骑发现能够直接跃过后,前翼士兵的攻势明显再次加快。

战马哧出热气,虎强紧了紧臂缚,带领禁卫军抡着霸王枪就迎了上去。他劲头蛮横,一套常家枪法毁北蛮前翼如暴风卷土,灭敌三路猛虎出山。

浩日瓦不认得虎强,却在交手的一瞬间认出了这套枪法。铁斧与长枪相撞的刹那,浩日瓦想起了过去十年北蛮同龙骨关大营交战后的惨状。

浩日瓦嗅着发上的焦味,心底越是颤动,越是兴奋不已,他眸中的目标便越清晰。

他压低双眉,暗暗看向虎强的位置。整场仗禁卫军看似强悍,实则都是在以那人为核心挥枪,只要杀掉他,禁卫军的配合便会如细沙四散,北郊猎场便可顺利落入熊部手中。

虎强一杆长枪掀翻三个敌人,方才归位,身侧便已靠近了另一匹战马。他侧眸,望见身材高大的浩日瓦。

他催马矮身躲过那人挥来的铁斧,紧跟着长枪调转,划伤了浩日瓦的战马。北蛮战马受了惊,踉跄几步露出了浩日瓦的后背。虎强瞅准时机,霸王枪势如破竹,朝他刺去。

浩日瓦不敢托大,急忙扭转身形将铁斧横在身前格挡。

锐器相撞,虎强手臂一震,被浩日瓦挡下的霸王枪嗡鸣不已,竟被硬生生弹了开来。长枪险些脱手,他当即明白面前这北蛮人力气了得,不能再继续硬碰硬。

虎强立刻调转战马,同浩日瓦拉开距离。

浩日瓦的战马方才受了伤,此时怎么催都跑不动。虎强见状,便催马小跑,长枪挥舞,始终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北蛮的铁斧不够霸王枪长,浩日瓦始终够不着敌人。他顿时怒从心起,竟直接翻身下了马,挥着铁斧便向虎强砍来。

虎强见状,似乎早有预料,禁卫军旗猛地一挥,虎壮便领着一队人马跳过灌木丛,飞奔而来。

浩日瓦的目标清晰,虎强也同样。

他从一开始便被浩日瓦这般高大的身形拉去了目光。双方将领都步步紧逼,想法设法置对方于死地,哪一方倒下,哪一方的败局便已定下。

浩日瓦一击不成,再抬眼时便已被禁卫军团团围住。他啐一口,在寒风里用再次吹响口哨。

见状,虎家兄弟对视一眼,虎强上前接替了虎壮的位子,虎壮则领着虎强先前的人马去阻拦靠近包围圈的北蛮重骑。

谷东禁卫军身披甲胄,与夜色宛如一体。浩日瓦明白是自己心急了,禁卫军人数本就远超他们,此时他深陷重围,士兵更不敌对方。

夜色昏暗,霸王枪映着凌然的寒光。浩日瓦陡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龙骨关大营时的场景,平北军一杆长枪扫空了熊部最后的支援。

浩日瓦举起环首铁斧,他知道自己是跑不出去了。但……

他侧眸,余光扫向北方。

那边的岱钦还带着一行人马,只要他能将这边拖住,岱钦便可直奔猎场营地,一举荡空禁卫军的后路。

浩日瓦吐出一口气,豁然暴起,铁斧卷着劲风直逼虎强。虎强催马右躲,长枪一挑便将人掀翻在地。

事已至此,胜负已分。

浩日瓦是从熊部冰斗之中血战出来的勇士,但毕竟独木难支,此时他只身孤影落在霸王枪之下,再凶残善战的打斗技巧也抵不过数把长枪。

他仰倒在地,双眼便望见了谷东黑漆漆的天。可惜今夜无风,他没法感受到来自家乡的北风吹拂。

天旋地转,人头落地。

虎强收回霸王枪,回首望去。失去了首领的熊部士兵早已方寸大乱,在禁卫军的手起刀落之下褪去了最后一丝战意。

虎强换了只手握住霸王枪。

他方才与浩日瓦交战时被他那蛮横无比的力气震裂了虎口,此时才反应过来痛。想起浩日瓦,霸王枪上滴着那人滚烫的血,虎强垂眸看了片刻,忽而有些后怕。

若不是那人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此时站在这里的,还不知道是谁。

虎强慢慢吐出一口气,正要下令回营,忽见虎壮催马跑了过来,道:“哥,方才豁山北面跑了一支队伍,方副将带人去追了,我们要不要去接一下?”

“自然要。”虎强点了头,勒马回身道:“现在就去。”

*

夜色如墨,岱钦带着仅剩的两百重骑往北奔去。

豁山被禁卫军围得严严实实,浩日瓦要送死,他绝不奉陪,于是头也不回地上了马,将豁山蔓延的火光远远抛在了身后。

火。岱钦最讨厌的就是火。

从前有人用一把火毁了他的一切,令他时常自噩梦中醒来,那焰焰耀空的赤色光芒沉沉烧着他脑中的记忆。因此,他在豁山上也不愿让熊部的探哨兵生火,但此刻看来,似乎是酿成了大错。

身后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岱钦回首望去,见黑色的甲胄泛着冷意,霸王枪横于马后。

方小凌猛冲而来,长枪眨眼便已逼到了岱钦的后颈。岱钦抱着马伏身躲过,一声口哨,战马猛地向后尥起蹶子,一蹄踢到身后马的颈脖。

趁着这个时机,岱钦从左侧翻身下马,环首铁斧迎着方小凌的长枪便刮擦而过。

北蛮用的环首铁斧虽然短,但却厚重。方小凌身下的战马乱了脚步,长枪被铁斧推至另一侧,凭着惯性,霸王枪竟被岱钦轻而易举的弹飞了出去。

方小凌暗道一声糟,这样一来自己便将后背露在了敌人眼前,便策马快步跑了起来。可谁知岱钦竟将环首铁斧收回腰间,转而去捡那把被弹开的霸王枪。

他急忙勒马后撤,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岱钦半划着圆抡起霸王枪,嗤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落到你们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方小凌一愣,下一刻,便见岱钦单手握着长枪,枪锋以一个漂亮的半弧从下扫起,直直戳进他的面门。

劲风袭来,方小凌急忙抱着马脖伏身避闪开来,可下一刻,岱钦手中枪锋忽地回转,猛地刺向他的颈脖。

方小凌瞳孔微缩,却已避闪不及。

“副将!”

意识的最后,他听见身后传来惊呼。

第59章 游医世家的颈上除了金玉,再不会为他……

太子的马车赶到北郊猎场时,天已破晓,层层云霾间透出几缕清亮的薄光。方小凌身受重伤,所在的军帐由裴庆亲自看守,禁卫军将里外都围得严实。

副将受伤不宜声张,李意卿今日便一身烟白领袍的寻常打扮,虎强见他下了马车,便往外走了几步去接。

李意卿神色担忧,问:“方副将伤势如何?”

“还是得等朝廷派军医来,”虎强摇了摇头,手指在脖子处比划,良久才叹道:“伤到颈脖了。”

李意卿点了头,由裴庆带着去看方小凌的伤势。

周言站在太子身后,向他点了点头,反身朝着主帐方向走去,这明显是要谈军务要事的意思。虎强揉了揉发僵的颈脖。他带兵追着熊部打了一天一夜,回来后又是清点伤员又是处理军务,放在从前也许还能做的下来,可放在现在……

虎强默默叹了口气,脑中一根弦紧绷得太久,他已经感觉到困乏,可如今营中还有许多军务文书等他过目,他还不能休息。

进了主帐,周言已经坐在椅子上候他了。

“大人,陛下怎么说?”一进帐子,虎强便急切道:“军医几日能到?方副将伤势的伤势怕拖不得了。”

“校尉。”他站起身,说:“我……”

“哎,瞧我这急性子,失了礼数。”虎强猛地灌下一盏凉茶,道:“大人您坐下说。”

周言沉默片刻,低声道:“北蛮重骑从月湖绕来这事,我前几日修书呈去了阆京,但那边……不肯派再军医过来了。”

“不肯……什么意思?”虎强愣住,“禁卫军既没有军匠也没有军医,军匠还是龙骨关大营前不久拨过来的。眼下大营那头战事也紧,军医实在忙不过来,我们这也……”

“我知晓,”周言呼出一口气,“陛下这些日子南下祭祀迎秋,若非我随身带着圣谕,恐怕我连阆京都出不来。”

虎强皱紧眉头,“这是为何?”

“陛下离京,命皇子监国,阆京便成了世家的天下。”周言咂舌道:“张家前些日子不是往禁卫军里塞了门生嘛,结果叫您给斩了,一事不成,又派了使者来撑场面,本来您自行解决就算了,竟让那使者闹到州府,闹到太子殿下眼底……这下他们算是彻底将您厌透了。昨日我抱着书去请人,他们一听是谷东禁卫军的事情,都怕得罪张家,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肯给办。”

“那事儿确实是我做的鲁莽,”虎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他们不给派军医,那方副将的伤势……”

“他们如此沉不住气,这是好事。校尉,您听我说,”周言倾身靠了些许,压低声音道:“眼下阆京形势本就紧张,陛下此刻离京,我瞧着倒是别有深意。”

“周大人,你可别卖关子了!”虎强不停用帕子拭着汗,“副尉伤势严重,实在是等不起啊!”

“从前世家虽狂,可大权终究还是在宗室手里头握着,先帝驱狼吞虎,由着陛下一手将张家带进朝廷,取代常家。”这话说出来是要掉脑袋的,因此周言将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能登基,和张家有分不开的关系,那时的张家家主张枫和陛下,甚至能称管鲍之交。可如今不同了……”

周言顿了顿,道:“坐上了了龙椅,关系再是亲密也要称君臣,陛下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先将张枫遣至西南守大漠,又娶了他的妹妹入后宫,一是彰显荣宠,二是将贵妃放在阆京,作为……捆住西南的一根枷锁。”

“这……”虎强犹豫着说:“同质子差不多。”

周言点了点头,“从前瞧着是走了步好棋,可如今看来,却是将宗族与世家混到了一处,是极大的错误。”

虎强皱起眉头,“您的意思是……”

“若是张家安分,就没这些事,可眼下张家明显生了些其他心思。”周言轻叹道:“张氏贵妃生下了三皇子,从此宗室世家的界限便模糊不清,陛下若再想处置张家,便无从下手了。”

“可,”虎强挠了挠头,“这和陛下此次离京又有什么关系?”

“世家争权夺利,陛下这个时候南下,便是将阆京彻彻底底交送给世家来管,”周言沉下眸子,“没了皇权约束,校尉觉得,他们会怎样?”

“这怎么行!”虎强神色微变,“陛下不在阆京,那张家岂不是要翻天了!”

“如今四大世家只有张家蹦跶地最欢,反观其他三家,倒没有什么动静。”周言轻轻摇头,道:“

若是聪明的,此刻便该收手了。可张家明显是被陛下从前的纵容惯坏了,越发地无法无天。”

“您是觉得,”虎强吞了吞口水,“陛下挑此时南下,是故意的?”

“是。陛下这些年对张家的纵容宠信,恐怕就是等着这一刻。”周言盯着虎强,慢慢道:“张家罹法重罪的时刻。”

“所以,”虎强忽觉有些喘不上气,“所以,方副将就是这个……时刻?”

周言点了头,说:“副将在大营功高望重,是最好的机会。”

“怎能如此!”虎强一拍桌案便站了起来,气道:“为着高官贵族的一点利益,就不把我们当作人吗!”

周言皱眉解释道:“校尉,您先……”

“绝不可能!”虎强头顶青筋暴起,怒道:“我们也是人!受了伤也会流血也会痛!”

“不……”

“我早就看透了!朝廷从前是这样,以后也都是这样!”虎强摇了摇头,沫星飞溅,“我们连夜追敌,没日没夜的将自己置身在暗无天日的壕沟之中,抱着武器在寒夜里发抖。而宗室贵族只需要动动嘴皮,就能享用着士兵们用命护下来的酒肉良田!”

“而我们,我们……”虎强手指发抖,“无论是常将军,龙骨关大营,还是我们禁卫军,都只是他们为了利益所持有的筹码!权力更迭,一个姓取代另一个姓,无论怎样,皇城的赭色漆面都不会剥落分毫,荣华总有人享受。”

“我算是明白了,您几位说到底也是阆京来的贵人。”虎强苦笑着摇头,“如今方副将因着你们决议伤了颈脖,眼下就躺在几步外的军帐里生死未卜。而你们就已经在这儿决定他的生死了?”

战场上士兵之颈为刃所伤,而世家大族的颈上除了金玉珠宝,再不会为他物所染。

“校尉!”周言终于打断他,道:“我从未说过要抛弃方副将!”

“你们就只……什么?”虎强眼睛发红,闻言忽地一愣。

周言揉着脑袋,叹气道:“校尉,我们是打算从颢州为副将寻医。”

“颢州?”虎强皱眉,“颢州哪有什么军医……”

“岭原许氏,世传黄壶游医之业。”周言咳嗽两声,道:“昨夜叶大人打听到许氏裔嗣近些天到了颢州,此时已经前去拜访了!”

虎强怔在原地,片刻才道:“……这么说,副将有救?”

“哎。”周言回道:“正是如此。”

“啊,”虎强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周言说了什么,这时膝窝忽然一软,整个人蹲在地上,掩面道:“……对不住。”

周言叹息一声。

虎强将头埋在双膝里,哀嚎道:“对不住啊!”

*

禁卫军一举剿灭从南而来的北蛮重骑,成功阻止了北蛮将要形成的包夹局势。虎强砍掉了熊部首领浩日瓦的人头,因此名声大响,如今算是将校尉的名头彻底坐稳了。

如此一来,颢州刺史孙云斛对于谷东禁卫军的态度终于好了起来,允许禁卫军随着太子进入颢州,商讨粮道一事。此时周言正在外院帮着孙云斛安排禁卫军住所。

李意卿刚跨进庭院,就看见叶帘堂一脸哀容地躺在廊下的太师椅上,问:“怎么大冷天的睡在这里?”

“我在冷静。”叶帘堂闭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李意卿仰头看一眼天,笑着说:“快晌午了。”

叶帘堂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咬牙道:“从前便听说许氏孤高自许,今日一见,还果真是名不虚传。”

“怎么,”李意卿挥退侍从,撩袍坐在她身旁,伸手拿起茶具,问:“没见着人?”

“何止!”叶帘堂气道:“我连他府上门槛都没跨过去。”

李意卿笑笑,将茶泡上,道:“正常。从前我便听柳太师说过,我皇祖曾经亲自去许氏府上封署御医,都被拒绝了三次。”

“什么?!”叶帘堂目瞪口呆,“……拒绝三次?”

李意卿点了点头,将新茶倒好推给她,“但此难成,我方才已经派人去了大营,说不准能求个军医过来。”

“只能如此了。”叶帘堂郁闷地重新倒在椅上,抹开小扇挡住日光,“方副将重伤,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军医来……实在不行我现下便去许氏门前坐着,抱着大腿求他!”

李意卿在旁边倒茶,轻声道:“许氏避世,概是不愿与朝廷有染。”

“可如今功臣受难,他们身为医者却不愿出手相助。”叶帘堂垂下眸子,闷闷道:“这是什么道理。”

李意卿抿着茶,没有言语。

忽然,叶帘堂将竹扇“啪”地一收,起身道:“有了!”

闻言,李意卿抬眸看她。

“北郊猎场大捷,庆功宴不是还没有吃吗?”叶帘堂笑道:“快去给许氏写张帖子,我再去拜会!”

第60章 垂兰也许这就是花朵将死的气味。……

叶帘堂早上才从许氏门前回来,用了些午饭,申时又带着张请帖跑了出去。如今方小凌还在躺在军帐生死未卜,她不敢耽搁。

许氏门前有仆童扫洒,看见不远处是叶帘堂下马车,当即收拾了东西就要往门里头跑。叶帘堂哪肯给他这个机会,两步奔近,一把捏住仆童的肩膀,笑道:“半日未见,小友别来无恙哈。”

小仆童才堪堪将扫帚送进门里,这时只得转过身来,无奈道:“叶大人,小的一早就同您讲过我家主人不见客。您怎么又来了。”

“哎,我此番来可是有要事。”叶帘堂冲着他笑,“不知小友能否网开一面,进去同你家大人再说一声?”

“大人,您就回去吧。”仆童叹气道:“我家主人这会儿正在房中睡觉呢。”

“真是急事儿。”叶帘堂见他不相信,从袖中掏出封宴帖来,轻轻抖了抖,“北郊猎场大捷,孙大人特此设宴,以庆虎校尉战功辉煌。”

仆童一见宴帖便皱了眉,说:“大人,我们许氏从不答应任何请帖。”

“你还没问过你家主人,怎么知道?”叶帘堂握住仆童的肩膀,就是不让他走。

仆童暗暗同她较着力,假笑道:“这是我家主人做事的惯例。”

“也许他会应我的呢。”叶帘堂走近一步,说:“小友还是去替我问问吧。”

仆童见她颇有种不讲理的架势,叹了口气,道:“大人,您……罢了,那您在这儿稍等片刻,我进去替您问问。”

“哎,好!”叶帘堂见有了希望,伸手将请帖递给仆童,笑道:“多谢小友了!”

谁知他接过请帖,府内便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喝。

“何人在府前喧哗?”

那童仆闻声抖了一抖,立刻将请帖塞了回去,垂头走到一旁。叶帘堂见这马上到嘴的鸭子就要飞走,连忙拱手道:“在下太子侍读叶悬逸,特来拜会许先生。”

“太子侍读?”有女子从府中走出,闻言冷笑一声,“原来是阆京的贵人,我们这小小门第实在是伺候不起,您还是快回吧。”

“这位……”叶帘堂不知怎么称呼,顿了顿继续道:“谷东禁卫军大捷,孙大人设了庆功宴,备了份请帖,我来请……”

“不必。”那女子冷着脸,慢慢道:“大人还不如说是军中有人重伤,那样的借口比眼下这请帖还合理些。”

“军中有人重伤是真。”叶帘堂叹一口气,“请帖也是真,在下只是想以请帖为由,请许先生救我军中伤员。”

“怎么,你们阆京没有医官可用么?”女子笑了两声,眼神落在叶帘堂握在仆童肩上的手,道:“大人,我知晓你们阆京都是达官显贵,但可否请您别欺负我们府上的小辈?”

“不是。”叶帘堂下意识松了手,道:“请听我解释……”

“不必解释了。”女子打断她,冷淡道:“杏云,关门。”

那仆童觑着女子的脸色,当即从叶帘堂手底下溜了出来,冲着她悄声道:“叶大人,我家主人实在是没空,对不住啦。”

语罢,眼见着大门就要在她眼前关上。叶帘堂心一横,当即“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撇嘴道:“好痛!我脚扭了!”

仆童回头瞧了一眼里面,闭眼道:“大人,您就别为难我了,只要嘉耘姐姐不开口,今日您就算晕倒在外面,我也不敢给您开门呐!”

语罢,许氏府邸的大门便“哐当”一声合上了。

寒风刮过几许,再瞧时天色已晚。

许氏府内的灯光晦暗,有药童捧着汤药进了屋内,正要伺候着主人饮下,竹帘忽被挑起,有人从廊种走入。

女子走近,看了看一旁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男子,开口道:“我来吧。”

“是。”药童垂首应了,将汤药转手端给她,随后便退了出去,将廊子里昏暗的灯笼挂得高了些。

端着汤药的女人坐在榻旁,将热气腾腾的药碗搁在桌案上,轻轻拍了拍衾被,问:“醒了吗?”

“……嘉耘?”男子从在帷帐笼罩的阴影里侧过了身子,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戎时二刻。”嘉耘吸了吸鼻子,说:“吃药吧。”

许元疏默了少顷,从暗中撑起身子来,向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这样小的事情,麻烦你了。”

许家公子生得清俊,因着身体的原因这些年总置身于阴影里,照不到什么日光,像是颗被捂在手心里的玉棋,清透又温润。

嘉耘仓促地错开望向他的目光,只是垂眸将药碗端起来,勉强回道:“……不麻烦。”

勺子轻磕着药碗,等汤药见了底,许元疏又道一声,“麻烦了。”

“不必总和我说这些。”嘉耘收了药碗,说:“从前您救了我的命,我该报答您。”

夜风微凉,许元疏将单衣拢上,忽然问:“听说早上那人方才又来了……眼下他走了吗?”

嘉耘默了片刻,赌气一般道:“他走不走和您有什么干系。”

许元疏叹了口气,声音微微沉了下去,“嘉耘。”

嘉耘手种拿着药碗,此时面朝着门口的竹帘,咬牙回道:“……阆京那些人将您,将许氏害成这个模样,如今,如今……”

她抹一把眼泪,气道:“如今怎么敢找来求您做事?”

“都是从前的事了。”许元疏咳了两声,左手拿着方帕子掩住唇,他缓过劲,说:“如今那人与我们无冤无仇……我是医者,该去救人。”

嘉耘背着身子,依旧不肯说话。

“外头凉,你快将人请进来吧。”许元疏侧眸看向漆黑的窗外,良久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生气。世间之事纷杂难料,那件事怪不得旁人……是我运气不好。”

“您怎么能如此说!”嘉耘转过身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瞧见许元疏望过来的眼睛时都变作了眼泪。

许氏世承“黄壶游医”,久负天下盛名,到了这一代,许元疏更是天资聪颖,能承“垂兰医君”之名。原本前途一片大好,可谁能想到,如今竟沦落到了这般境地。

嘉耘眼睛通红,瞧见许元疏的眼神时,心底顿时软烂塌陷。她不忍再看,只是哽咽道:“……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您!”

*

叶帘堂站在许氏府邸的门口,同守门的仆童辩了半天,却始终不肯松口将她放进去。正缩着袖子想办法时,府门忽然开了。

叶帘堂抬起头,见门前立着的正是早上将她赶出去的,被仆童称作嘉耘姐姐的女子。嘉耘低眸瞧了她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先生要见你,和我来。”

语罢,她头也不回地转头进去。叶帘堂此时虽然没想明白那许氏公子为何忽然改口,但眼下机不可失,她赶忙迈开腿,跟着女子走了进去。

月光洒下,叶帘堂越靠近院内,鼻尖那团轻柔而甜美的气味便越是浓郁。

叶帘堂问:“是凤尾兰的香气么?”

嘉耘在前头走着,本不打算理她,又觉得不大礼貌,于是干干“嗯”了一声。

叶帘堂暗暗笑了笑。凤尾兰大都是十月末就落尽的,眼下已至十一月,花事也该糜败了。许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凤尾兰原本隐藏在淡雅之下那一丝粉糯的甜香气愈发浓厚了起来,也许这就是花朵将死的气味。

走近寝房,嘉耘瞪她一眼,侧开了身。叶帘堂向她笑了笑,颔首走了进去。房内烛光晦暗,一片幽沉。座上之人穿戴规整,身上落了束从半扇窗中流入的一段月光。

叶帘堂有些不习惯屋内这般昏暗,但还是拱了拱手,“许先生。”

“大人不必多礼,”许元疏垂了眸子,说:“请坐吧。”

叶帘堂回身坐在雕花小椅上,刚挨上座背,便觉椅子不稳。她瞧瞧向下看去,果见这椅子不知从哪磕了碰了,四条腿中有一条腿短了少许。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这许氏既不点灯,又给她安排豁了腿的椅子是故意为之还是其它什么,于是面上先端出笑来,道:“在下今日为的是谷东禁卫军的伤员而来。”

“是,我已经听说了。”许元疏语气柔和,道:“是我失礼,让大人在外头吹了这么久冷风。嘉耘,快给大人上盏热茶!”

嘉耘不情不愿地捧着茶壶走近,将新泡的茶水倒进茶盏里,再将茶壶重重磕在案上,转身走出了屋子。

“……对不住。”许元疏看着嘉耘的背影,叹气道:“大人快喝盏热茶暖暖身子吧。”

叶帘堂这下真得有些糊涂。眼下这幅景象,不像是徐公子不待见她,倒像是那位嘉云姑娘对她意见颇大。

她小心翼翼抿了口茶,只觉茶水无味,香气极淡,再抬头看一眼许元疏的身上不成套的里衣外袍,心底登时一片雪亮,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许氏府中不点灯,雕花木椅豁了腿,茶水无味,衣衫黯淡,不是什么给她脸色看,而全是因为——没钱!

叶帘堂只当没有发觉,搁下茶盏,平静道:“禁卫军为护谷东四州抛颅洒血,如今……”她压低了声音,起身道:“大营副将身负重伤,情势危急,恳请先生施展妙手,为之疗疾,以此安定军心。”

许元疏也站起身来,叹息道:“大人,我……”

他左手慢慢拉开外袍系带,苦笑道:“叶大人,不是我推辞……只是我如今这副模样,恐怕……”

右肩外袍褪下,露出他右臂的里衣来。等叶帘堂看清,瞳孔微缩。

只见他右臂袖管空空荡荡,里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