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兄一听,便知道是自己在等的人,当即头也不痛了,喜道:“哎呦,原来是您。”
巴根的面容隐在斗笠之下看不清晰,只听他粗粝的嗓音道:“砸到你了么,对不住。大周的屏风我总是弄不明白。”
“您可别客气。”深兄揉着后脑勺,嘿嘿笑:“我这厢叫富贵鸟砸了,这是在道鸿运当头,说明这年生意能做得漂亮。我谢您还来不及呢。”
“红运当头?”巴根歪了歪头,说:“那岂不是泼血于满头满面?这有什么好的,你们大周人真奇怪。”
“行了。”韩勒笑着,手指一点对面的空位,对着巴根道:“你别再听他油嘴滑舌,坐吧。”
椅子挤开,巴根落座时卸下斗笠,露出一头淡金的头发,胡茬围在他硬朗的下颚,显出几分亡命之徒的架势来。
韩勒侧眸,高声道:“上酒。”
语罢,酒楼说笑声再响,侍女们将那扇富贵白鸟屏风重新扶起,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只不过这次屏风架起的位置却十分巧妙,正好将另一头窥探的目光挡得死死。
“方才进去那人,明显不同寻常。”小窗边,裴庆皱了眉,回首道:“他故意推倒屏风,怕是已经发现我们了。叶公子,要不要……”
话没说完,裴庆便将一直藏于袖中的刀挪出一寸,闪出漠然寒光。
“不必。”叶帘堂盯着那屏风上的金箔白鸟图,摇了摇头,抬手重新将茶添上,只说:“先喝茶。”
*
韩勒闷头吃肉喝酒,并不说话。他不说,那桌子上也就没有敢提,最终还是那位深兄按耐不住,率先开口:“我那溟西钧州的钓鱼台荒了好些年,人丁稀缺,没生意。还请阿爷指教一二。”
韩勒这才抬眼。
自大周第一任皇帝元光帝以来,为着驱逐大周境内残存的北蛮人,便将平北军的粮仓设在苍州,朝廷每年送来源源不断的银子修建车马粮道,见着商机,许多富商便从溟西三州过来,苍州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变得富庶。
从韩勒任苍州刺史以来,更是将苍州门户大敞,无论往来之人从前是贫是富是贵是贱,只要踏入苍州城门,就可抛却身份,只谈生意。韩勒只是从中抽成,便能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年粮仓虽从苍州移至颢州,溟西的私盐商贾也不大愿意再同他分享生意。但韩勒早已声名远扬,在苍州累下了金银山。这些年许多小商贩都靠着韩勒的势力吃红利,于是嘴甜的便私下偷偷称他“阿
爷“。
眼前这深兄算是溟西钧州有头有脸的富商,手下最来钱的便是钧州的一块钓鱼台,这钓鱼台明里是供贵人消遣用,实则是替溟西三州那些戴着官帽的觅欢寻乐做遮掩的。
去年钧州换了位清官刺史,直接将他那座钓鱼台一锅端了。这位深兄沉寂了半年,见上头似乎放松了管制,便又开始手痒,想重操故业,再作冯妇,这才求到了韩勒跟前。
韩勒搁下筷子,转眸看了眼巴根。
“要人。”巴根心领神会,擦一把嘴,问:“要什么样的?”
深兄喜道:“前阵儿我那钓鱼台的贵客吃腻了大周的鱼儿,想换雪山上的尝尝。”
“好说。”巴根咧开嘴笑道:“不过,你出得起价么?”
深兄问:“多少银子,您说。”
“不,不要银子。”巴根却摇了摇头,举起手指,张嘴道:“我要粮。”
“……粮?”深兄一愣,顿时明白过来,眼下北方正在打仗,那伙儿北蛮野人正是缺粮的时候,登时有些犹豫。
巴根忽视他的迟疑,直接道:“米两千石,换二十个女人。”
“银子好说,但粮食……”深兄侧头觑一眼韩勒,道:“我手头也没有这路子啊。”
韩勒抿一口酒,仍是一张和善的笑脸,“我知晓,这不是还叫了剩下几位么?”
深兄一环首,心道:“还真是!除了我,剩下的都是在这几条商路上做粮食生意的。只要拿银子与这些人换一圈,这桩生意还真能成。”
但……
深兄一咬牙,趁着巴根低头喝酒时凑近韩勒,用气声问:“阿爷,咱们这就不忠不义了,真要这么做了,不就是,不就是叛国吗!”
“叛国?你怎会这样想?”韩勒转过眸子,疑道:“你手里给的是银子,又不是粮,怎么能算叛国?”
深兄一时哑口,“可,可……”可了半天也没可出个所以然来。
韩勒笑着,慢慢道:“既不是你亲自给的,谈何叛国?”
深兄傻在原地,原先热闹的桌案片刻便都安静了下来。
几个商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敢开口。
巴根仍低着头吃肉,韩勒只是笑,“怎么,这桩生意,诸位不愿意做?”
寂静中,韩勒摇了摇头,扬了扬手,一旁的侍从便上前替每个人都添上了酒。他唇边的笑纹逐渐加深,“诸位都只是同我做生意而已,何必想得那么复杂?”
沉默。
“银子,粮食,你们只用交到我手里,剩下的事情,干你们什么关系。”韩勒和善道:“只是这样而已。这生意……到底做不做?”
仍是沉默。
“好吧,既如此。”韩勒叹一口气,说:“你们既不愿意做,那便罢了。我再找旁……”
“阿爷!”深兄忽然开口,“做!我有银子,我愿意做!”
韩勒看向他。
苍州商道上从不留不能成生意的人,今日这生意他不做,有的是人肯做,到时赔了这条苍州的商道,又折了韩勒这条交游广泛的人脉,实在是不值。
更何况……
几石粮食而已,送去北边,大概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想明白这些,深兄便急切道:“阿爷切莫找旁人,这生意我做得。”
此话一出,方才犹豫不决的粮商便纷纷起身答应。
是啊,这生意应了就应了,只要能拿到自己的想要的,那便能成。这世上之人皆追名逐利,他们是商人,追着利走,又有什么错。
见状,韩勒笑意不改,仍是不深不浅的扬着。身后的侍从躬身呈上券书,契约为证,叫每位商人在上按上红手印。
待侍从将另一份券书呈交韩勒,他也不看,直接搁在桌上,一拍手,道:“成喽。”
“我喜欢这里。”巴根也哈哈笑道:“大周所谓的,共筑金山。”
“筑金山么……”韩勒将券书收起,面上的笑容终于缓了下去,看向他时转而透露出一丝哀伤,“可惜了。亡魂不谙富贵道,逝者无缘金钱山。”
等身后酒楼的侍女将刀尖送进巴根的后颈时,他才刚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韩勒只是坐在原地,轻声说:“‘红’运当头。”
话音未落,韩勒身后的侍从即刻暴起,将剩余惊恐的商贩通通抹了脖子。
血溅屏风,白鸟羽上尽是斑驳的血珠,羽尖也渗出深红,像是才掠过猩红的海潮,从黄泉之中挥翅而出的魑魅妖鬼。
屏风撤开,一地牡丹痕。
韩勒从容端坐在其间,笑道:“早闻叶侍读远莅苍州。阆京锦衣玉食琳琅满目,鄙人不才,实在不知该以何物相赠。”
语罢,侍从用浮光锦将巴根的脑袋一裹,血淋淋的呈了上去。
叶帘堂放下茶盏,抬眼看他。
“不知此礼,”韩勒并不避开她的目光,嘴角仍端着笑意,“大人喜不喜欢?”
第72章 六路“阆京可容不下聪明人。”……
酒楼的宾客不知在何时便已尽数离开,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桌。
叶帘堂没接,身前的侍从便一直躬身捧着那淋淋的浮光锦,由着血珠滚了一地。
裴庆眉头一拧,上前一脚将那侍从踢翻,吼道:“你做什么!”
侍从身形一晃,手中的人头便“砰”一声落地,从华锦中骨碌碌地滚到墙角,北蛮人那特有的苍绿眸子还不甘雌伏的瞪着。
背后被什么碰了砰,裴庆回过头去,见叶帘堂收着竹扇,从他身后绕了出来,笑道:“早就听闻苍州‘阿爷’手眼通天,如今看来,还真是名不虚传。”
“不敢当。”韩勒笑着将券书收进怀中,站起身来,垂眸仔细地将衣上的褶皱抚平,道:“看来这礼,侍读是不喜欢了?”
叶帘堂目光淡淡,瞥一眼地上不瞑目的尸体,说:“韩大人这赠礼方式……此后怕是不能再同北蛮做生意了。”
“北蛮?”韩勒轻声笑了笑,“废路一条。如今侍读在这儿,我何必再同他们做生意?”
叶帘堂将目光投向他。
韩勒的出身几乎没有人知晓,关于他片闻的起始,便是他靠着阆京四大世家之一的石家举荐,从地方的无名青官一路做到了如今苍州刺史的位置。
他对于财路很有主见,自大开苍州城门以来,便能八面玲珑地笼络各方商队。无论是官商,行商,亦或是街边小贩,他都能与之打成一片
韩勒起了身,酒楼的侍从们便撤下窗头的竹帘,将地上碎了一地的琉璃杯盘收拾起来,身强体壮的把尸体搬移开来,侍女便俯下身来,将喷洒在桌案地面的血迹都揩得干净。
裴庆仍维持着一个即要抽刀的姿势,叶帘堂将手背后,用扇骨轻轻抵住他的动作,示意他不要冲动。
桌案上脏污的佳肴被撤下,新的白玉盘便被侍女捧着,鱼贯端上已被擦净的长案。丝竹乐声再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眼花。
侍女纤纤素手捧着茶壶,重新奉上热茶。
“新鲜的岭原绿茶。”茶香四溢缭绕中,韩勒的目光落在空掉的座椅上,再抬眸看向她,笑着问:“侍读尝尝?”
叶帘堂方要拒绝,又听他说:“侍读不如叫楼底下的兄弟一起上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韩勒重新坐下,温和道:“外头天寒地冻的,都是兵,可别把身子骨冻坏了。侍读说是不是?”
此行随他们进城的谷东禁卫军都身着常服,且从未与他们同路而行过。韩勒此时能一语道破他们身份,看来是早在他们身处颢州时就已经被盯上了。
叶帘堂勾起嘴角,道:“大人当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消息么,金满则讯通,财聚则息达。”韩勒拈一颗桌上晶莹剔透的黑葡萄,慢慢剥了皮,笑着说:“叶侍读不也是听了消息,迢迢前来逮我的吗?”
叶帘堂哼笑一声,回首对裴庆说:“叫底下的人将这里围好了。”
“侍读这是不打算放我一条生路啊?”韩勒将剥好的葡萄塞进嘴里,擦了擦手,“不如再同我多说几句?”
叶帘堂回首,走近桌案,道:“好啊。”
在她靠近雕花椅凳时,身后的屏风便“哗啦”一声重新展开。酒楼侍女觑着韩勒的神色,将他带来的两名侍从也引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
宽敞的空间再次被浴血的白鸟挥翅斩断。
叶帘堂施然落座,手中的竹扇扇骨被搁在桌案,发出清脆的微响。
二人对坐,如落于棋盘两端,大象无形,南北相对。
叶帘堂抬眼,一双眸像浸了蜜似的笑眯眯,叫人很难生出恶意。
“韩大人想同在下说什么?”
“简单呐。”韩勒见她坐下,笑着说:“我听说太子殿下在谷东建了商道。”
叶帘堂没说话。
“我打心眼里觉得那几条道儿不错。”韩勒抿一口茶,评道:“妙趣横生。”
叶帘堂道:“大人不妨直说。”
“谷东的粮道,”韩勒慢慢道:“不如带我一程?”
“嗯?”叶帘堂说:“粮道是谷东的,您自然也受益其中。”
“是啊,谷东四州相互帮扶,对苍州来说实在是好事,”韩勒抬眸,从袖中掏出副流光溢彩的金玉环来,一不小心便骨碌碌滚到叶帘堂手边,“不过嘛,我方才说的是,带上‘我’。”
金玉环触到皮肤,渗出一丝冰凉。
叶帘堂不动声色移开手腕,装傻说:“苍州可是谷东最为富庶之地……”
“是啊。”韩勒见她不愿接话,便转了语气,伸手在桌上点了点,笑道:“苍州富庶,每年都有各地商会会聚于城中。我这些年啊时常在想,若是能有一条粮道将谷东串接起来,那便再好不过了。这不,您几位贵人便来了……”
韩勒面善,一张笑脸像是佛堂里供奉的金像,十分慈蔼,“这些年,我将行会这些事情也管得多,便想着既然如此,不如让其余三州将想要贩售的物品走粮道往我们苍州来,由着苍州的行会一估价,也好卖向每年聚集于此的各路商会不是?”
他这番话说得委婉,叶帘堂活了两辈子,深刻明白商人的话里处处是坑这一道理,一时没明白韩勒想要什么,不敢表态,便道:“在下未涉贾业,实在是不昧其中的门道,大人不如讲得明白些?”
“这哪有什么门道。”韩勒笑呵呵道:“不过是想着,一来苍州商贩多,可尽量帮扶三州卖出货物,二来,便是以此重固苍州名声。您也明白,自粮仓北迁,来苍州的商贩便不如从前多了。”
他越是将话讲得滴水不漏,叶帘堂越是不敢相信。她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今日您杀那北蛮人,是为着什么?”
韩勒听出她这是在同他打太极,心中有些烦躁,道:“这不是知晓您为着北方的战事来么,我提早将答案送到您眼前,能省去许多事儿,不是吗?
“不对。”叶帘堂却笑着摇了摇头,“您方才可是说既然我来了,那北蛮便是废路一条。可眼下,我却怎么也听不出这其间的关联啊。”
“您这又是杀人又是送玉的。”叶帘堂瞥一眼手边的金玉环,抬眸道:“韩大人,您到底图什么呢?”
韩勒嘴边仍带着笑意,“是侍读想多了。”
“我想多了?”叶帘堂摇了摇头,“韩大人,您怕不是还没理清情况,光是您为北蛮输送火药,就无人能够保得下您。”
闻言,韩勒却轻轻嗤了一声,“是吗,那侍读尽可呈报给陛下。”
叶帘堂站起身,刚要道句“来人”,便听那边又开了口。
“叶侍读,虽说我十分期待看见您吃瘪的模样,可等您将我带入阆京,我再从阆京返回苍州,实在是太耽误事。”韩勒罕见地敛气笑容,沉声道:“您以为,陛下他不知晓我这些年做的事情?”
叶帘堂顿了顿,问:“你什么意思?”
“谷东粮仓,”韩勒抬手,“三年。朝廷三年没有给过粮仓一粒补给。”
叶帘堂皱了眉,“怎么可能?”
“可这就是事实。”韩勒说:“平北军能将战事拖这么久,靠得便是苍州。”
叶帘堂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但好在韩勒也不需她的回应,自顾自道:“叶侍读,我实话同您说吧。这些年,无论是官商行商,大周的银子要想流转起来,向来都得依靠我们。”
“既然您一直纠结于我想要什么,我也不想同您撕破脸皮,便直说了罢。”韩勒哼笑一声,道:“商贾交易,折中法,顺此抽成而已。”
“……原来如此。”叶帘堂看着他,“苍州便是靠着你承包军需粮草来发家。”
“哎,对喽。”韩勒重新笑起来,“叶侍读,聪明啊。”
叶帘堂不愿意搭话。
“天下之事利来利往,我年纪也大了些,许多生意都没能看好。”韩勒重新坐下,说:“火药那桩是我阻了你们的路,如今我拿北蛮商人巴根的头颅赔给您,此后北蛮那条商路我也不要了。您也别计较这些,就当是各取所需了。”
这韩勒不愧能在苍州堆起金银山,这一番话倒真将她的前后路都堵的死死。
“您这话说的,”叶帘堂将竹扇从桌上拾起来,扯了扯嘴角道:“在下哪敢再多道一句?”
语罢,她转身拿起大氅,便要离席。
“哎,叶侍读。”韩勒忽然叫住她。
叶帘堂回首,没好气道:“怎么?”
韩勒稍敛笑意,道:“你这人还有点儿意思,若是日后不愿在阆京做官了,不如来苍州,于我身边共事?我可将这其中三成之利分于你。”
“多谢大人赏识,不过我看不必了。”叶帘堂假笑道:“在下在阆京待得不错。”
“是吗,”韩勒哼笑两声,“真是可惜。”
窗外夜色浓重,叶帘堂憋着一肚子气,转身带着人便走出了酒楼。
一直候在屏风外头的韩家侍从这才进来,俯耳在韩勒身边,低声道:“大人?”
韩勒将白日里同那几位粮商和巴根的券书拿了出来,拍在侍从胸口,“人没了,但钱还在。叫他们把许下的银子粮食都交还回来。”
“是。”侍从躬身退下。
夜凉如水,韩勒移步至窗边,望着叶帘堂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轻声道:“在阆京待得不错?”
语罢,他将窗边的竹帘放下,挑眉嘲道:“阆京可容不下聪明人。”
第73章 马车游声如丝,编绘蛛网。
月色如纱,叶帘堂方才带着人踏出酒楼,一旁便有侍从上前,垂首道:“侍读,我家大人给您几位贵客备了马车,请往这边来。”
“不去!”裴庆开口,“你让你家主人……”
“怎么不去?”叶帘堂回首,将扇子挂在腰间,要笑不笑道:“不去白不去。”
裴庆不解,轻声道:“大人,您……”
“沾沾韩大人的光。”叶帘堂迈出步子,回眸问:“你不想见识见识韩大人的金玉马车么?”
“金,金玉……马车?”裴庆呆了片刻,回神时连忙小跑两步,跟上了叶帘堂的脚步。
苍州的街道宽敞,是韩勒为了容下各地来往的商队车马而自掏腰包扩建的,此时虽已至戌时,但苍州城道中仍是热闹未减,灯火愈明。
街头巷尾商贾云集,贩夫走卒各携奇货,于笑语喧哗的行人中竞相叫卖。更有各类杂技百戏,叫观者如堵,掌声雷动。
叶帘堂边走边瞧,颇有些新奇,向着前头引路的侍从问:“苍州不行初更禁夜之策吗?”
闻言,侍从脚步不停,侧身回道:“从前是有的,但自北方战事以来,陛下便特许苍州不禁夜,这是溟西三州都没有的恩赏呢。如此,这街头巷尾的灯笼便再不取下了,整夜整夜的亮。”
叶帘堂点了点头,心道,这韩勒如今能这般嚣张,甚至在她出言将他绑去阆京时也依然从容,这样看来,他手下的苍州不仅关系着南北的行商生意,且还是谷东最大的衣食父母。
为北蛮运火药之事,要是换作旁人,脑袋早就掉几百遍了,但照着眼下的情形来看,只要韩勒不铸成大错,朝廷对于他的所为都只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了。
叶帘堂闻着街上四溢的糕点香,问:“朝廷这般纵容,你们韩大人便也就这么大剌剌承着,不怕遭人眼红捅黑刀?”
那侍从笑了两声,偏头道:“韩大人手底下,可不止是生意。”
韩家的家仆也算是好吃好喝养大的,比一些世家里头的公子小姐都过得滋润,故此也都养成烂漫的模样。
叶帘堂眉头微挑,对于这侍从的直言不讳倒有些意外,顺水推舟问道:“不止生意?”
“是呀。”侍从年纪尚小,早已被先前几句冲昏头脑,此时满心都只想着怎么吹嘘自家大人了,“这往来贸易啊,都只是一层皮,真正赚钱的,反而是耳朵。”
叶帘堂顿了顿,问:“耳朵?”
“贸易嘛,过来过去都是那么些个。”侍从眨了眨眼,“但耳朵,一个人每日都能听取成千上万条。”
叶帘堂垂眸,默默听着。
“我家韩大人总说‘人常忽其周遭之耳,未曾深查’。”侍从笑道:“游声如丝,编绘蛛网,而我家大人嘛,就身处那蛛网中央。所握之事,可是千金也难买呀。”
“这般厉害。”叶帘堂捧场道。
“那是,这样的生财之道,也就我家大人能想得出来。”侍从眼睛亮亮,兴奋地点头道:“侍读您怕是晓得,大批大批的人都对此趋之若鹜……既入网中,安敢轻举妄动,以犯织网之人?”
“是啊。”叶帘堂笑道:“韩大人还真是天纵奇才。”
那侍从听了这话,更加飘飘然,“无论谁想要哪家显贵的宴请帖,抑或是哪家贵妇的赏花会,只要价直相宜,我家大人皆能以力致之。叶侍读,您若是遇着了什么麻烦,皆可来找我家大人……唔,不过银子得够。”
“这样么。”叶帘堂点头,笑道:“多谢小友议言。”
“嘿嘿。”侍从挠挠颊边,“都是我家大人教得好。”
是啊,教的好,教的实在太好了。直接将自家底细尽数抖搂给外人听了。
叶帘堂笑笑,“韩大人那句‘人常忽其周遭之耳,未曾深查’,实在很有道理呢。”
还真叫她这只耳朵将韩勒的秘辛全都听去了。
侍从终究是年纪小,没听懂她话外的意思,只是傻笑着。
一行人穿过夜市,拐过小巷,便见眼前立着辆闪闪发光的庞然大物。
这传闻中韩勒的金玉马车果真是流光溢彩,于暗夜之中都熠熠生辉。只见车身皆以纯金雕琢,光华内敛。而玉石镶嵌其间,皎洁无瑕,远远望去似是碧波荡漾。再往下看去,车轮以精铁铸就,轮辐交错,稳健有力。
马首高昂,鬃毛飞扬,蹄踏间尽显千里之志。
裴庆一时竟挪不动步子,叶帘堂回首一望,见他几乎看得痴了。
侍从十分享受他们这般目瞪口呆,未曾见过世面的模样,提声道:“我家大人这金玉车,可是连阆京显贵都没有的。”
何止阆京显贵,连太子也不敢这般铺张。
侍从登上车前玉阶,将帷帐掀起,俯身道:“几位大人,请。”
车内更是奢华不可比拟。其壁覆以织锦,光华流转间竟让叶帘堂有一丝头晕目眩之感。座席更是选用上等绸缎,柔软舒适,如坐云中。车窗镶嵌明珠宝玉,为车内更添几份雅致。
车内角落则置以香炉,轻烟袅袅,香气袭人。座前桌案更有精巧玉器,错落有致,点缀其间,彰显着主人雄厚的财力。
叶帘堂瞧得眼光缭乱,此时看得两股颤颤,只敢挨着座席的边边落座。一旁的裴庆更是现眼,走也不会走了,手足无措地立在车下。
侍从见他原地不动,疑道:“这位大人,您怎么不上去?”
叶帘堂干笑两声,即刻将裴庆硬拽上车,对着车外的侍从挥了挥手,“多谢小友了。”
“咦?”侍从自下而上往来,一双眼显得格外天真,“要谢也该谢我家大人。”
“是了,替我谢过你家大人。”叶帘堂轻声笑了笑,本将窗前的帷帐放了下来,想了想,又重新撩起,温声道:“小友心性纯良,只是有时不必出无谓之言。”
“嗯?”他抬眼问:“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有时,乘喜而多言,易招致祸端。”叶帘堂看他一眼,这句话是对他说得。语罢,又道:“乘快而行事,徒增是非。”这句是对韩勒说的。
侍从挠挠头,脸上虽还困惑着,但还是行礼道:“大人金口玉言,小的记下了。”
叶帘堂不愿说教别人,此时也闭了口,笑着向他招招手,道:“先告辞了。”
“哎。”侍从回道:“大人慢走。”
蹄声响起,叶帘堂回过身,顺手将帷帘放下。只见街道花灯透过轻纱明明灭灭,再往南走,喧闹声便小了许多。
叶帘堂转头见裴庆依然呆坐着,笑道:“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裴庆这才回过神,急忙伸手一抹下巴,吓道:“大人,不瞒您说,我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块的金子!”
“是啊,我也没见过。”叶帘堂抬眼望一眼窗外,道:“还会跑呢。”
裴庆吞了吞口水,“您说,我今日对着那位韩大人又怒又吼的,是不是将人得罪了?”
“也许吧。”叶帘堂呆呆望着金灿灿的马车顶,“我还同人在桌上吵了一架。”
韩勒重重叹气,“这事儿整的。”
“不过韩大人是生意人,大抵不会在意这些。”叶帘堂拍拍胸口,忽而想到什么,叫道:“啊,太可惜了!”
裴庆急忙转头,“怎么了?”
“那杯岭原绿茶!”叶帘堂痛心疾首,“我本想着喝一口尝尝鲜呢,结果却忘了!”
“无事,无事。”裴庆道:“一杯茶而已。”
叶帘堂幽幽望来,“我一年的俸禄都喝不起。”
“怎么?”裴庆小心翼翼问:“多少银子?”
叶帘堂心如死灰般比了个数字,那头裴庆傻了半晌,最终叹道:“这,这,您还是……唉,罢了。”
在他们再三婉拒车夫提议将他们带到苍州顶好的客栈后,马车才徐徐行停至他们于南郊所住的简陋客舍,叶帘堂终于迷迷糊糊地下了车。
待她脱离了那个金雕玉成的环境后,叶帘堂终于清醒了些许,记起今日韩家侍从同她说得那一番话来。
“这往来贸易啊,都只是一层皮,真正赚钱的,反而是耳朵。”
叶帘堂进了客舍屋子,垂眸暗暗思衬着。
如此看来,韩勒手中最值钱的,便是那蛛丝虫迹的消息。
这样想来,韩勒提早知道他们的动向,也就并不稀奇了。可让她始终想不明白的是,韩勒为何要同北蛮做那桩火药生意,总不至于是他缺银子。
从韩勒今日眼都不眨就将那北蛮商人杀死,虽说满嘴都是将此赔偿给她之类的客套话,但叶帘堂瞧着他不甚在意的语气,便觉得其实韩勒本人心里是毫不在意北蛮这条商路的。
那今日这出戏,是故意演给她看得吗?
叶帘堂躺在床榻,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若是如此说,韩勒故意将火药卖给北蛮,难道是故意要她怀疑到苍州头上,从而引诱她来苍州么?
韩勒这般大动干戈地将她引来,不仅轻易化解了火药之事,更是间接要了谷东粮道的私人使用权,若是如此……
寒风破开屋里的小窗,将窗背拍在墙壁上,撞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叶帘堂吓了一跳,只得披衣下床,将小窗插好后才深深吐一口气,心里却在愤愤,自己这番纯粹是为他做了嫁衣,一翻来去尽都被他耍的团团转。
第74章 报酬“三吊钱,宜城酒,不乏效劳者。……
谷东自入冬以来天就亮得晚。窗外寒冷,被窝又实在暖和。于是叶帘堂便裹着衾被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等她披衣起来的时候,韩勒竟不知在屋外候了多久。她急忙将竹帘掀起,好散去一屋子的沉闷睡意。
那头裴庆见了她,也将一直在怀中揣着的小册子翻出来,站在一旁提笔候着。这趟远行叶帘堂没
带几个人,于是这听记程录的差事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外头不宜谈话,韩勒便进了屋子,捂着袖炉坐下。
“大人怎么来了?”叶帘堂方漱洗完,靠进雕花小椅时还带着阵清凉的水意。
韩勒一使眼色,侍从便捧上来个匣子,韩勒伸手将其打开,里头摆着各色杂物,书券以及印章。
叶帘堂接过,摆在案上细细看了,抬眼问:“这是?”
“从巴根宅子里头搜出来的。”韩勒顿了顿,补充道:“巴根便是那个同苍州做过生意的北蛮商人。”
“您不会是想让我会颢州时,顺路把巴根这些东西给他带回去吧?”叶帘堂目光从这些东西间穿过,笑道:“落叶归根,您还真是个好人。”
“他的旧物留在宅子里,不好卖。”韩勒“啪”一声将匣子合上,道:“叶侍读,您也该知道,这逝者住过的房子呀,实在没个好价钱,您就偷偷替我将这些带走吧。”
叶帘堂见他神情真切不似作假,不由得怔愣片刻,“……您不是说真的吧?”
“这自然……”韩勒的目光在她惊恐的面上转悠一圈,这才朗声笑道:“自然是假的。”
叶帘堂闭了嘴,决心以后不再同这黑心刺史多讲一句话。
韩勒笑够了,将那匣子往她面前一推,道:“不过嘛,这事儿还真得有您帮忙。”
“找我帮忙?”叶帘堂假笑道:“大人将我骗来苍州为您摘去罪责,牟取粮道之事还没完,这就又要找我帮忙了?”
“你已经猜到了?”韩勒惊讶道:“我还以为我这算盘打得十分小声了。”
叶帘堂扯扯嘴角,翻了个白眼。
见状,韩勒哈哈道:“行了,叶侍读,做人这般小心眼,是逞不来交易,赚不到银子的。”
“多谢大人提点。”叶帘堂撇嘴道:“只是在下根本不打算做生意。”
“不打算做生意?”韩勒仍在笑,“哎呀,那便可惜了呀。原本我此番寻你,是想助您解决心头患事的,大人既没有此意……唉,我便先退下了。”
叶帘堂被他惹得烦,抬手硬生生将人摁了下来,问:“助我解决心头患事?”
“是啊。”韩勒摸摸自己锃亮的脑袋,“昨夜您走后,我左思右想了许久,总觉着将您骗来实在是惭愧,这一路上舟车劳顿,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大人不妨直说。”叶帘堂打断他。
“直说的话,”韩勒顿了须臾,笑着道:“北蛮。”
叶帘堂下意识想去摸扇子。
韩勒抬手点在那方形匣子上,“您既跑了这趟,我便不会叫您白来。”
叶帘堂笑着叹一口气,“您还真是个好生意人。”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韩勒看着她,问:“听吗?”
“当然。”叶帘堂点头。无论他是否还想从中图谋些什么,她都不在意了,只要能彻底解决北蛮,一些利益算不得什么。
见她回答地这般快,韩勒也不藏着掖着,直说道:“昨晚,我已差人将巴根的宅户清理干净了。”
叶帘堂默默听着。
“也就是说,此刻,北蛮还没有巴根的消息。”韩勒将目光投向木匣,“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
叶帘堂皱眉,“您是想……”
“装作这桩生意还在继续。”韩勒慢慢道:“我熟知从月海到冻土崖的走货线路,您可以派人来运送这批火药。”
是了,韩勒先前同北蛮成过一次生意,那便定然熟知通往冻土崖的路径,她竟将这点忘记了。
“不过,我总觉得澈格尔不会这样轻易将后背的线路交予旁人。”叶帘堂抬眼,道:“那条线路行不行得通,还犹未可知。”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韩勒点了头,弯指瞧了瞧匣子,“不过,这些都好说。巴根的私印也在里头。”
叶帘堂听了片刻,“您想以私印通北蛮通信?”
“是啊。”韩勒调整了靠坐的姿势,“不可行么?”
叶帘堂摇了摇头,“会不会打草惊蛇?我们并不知晓北蛮人来往书札之式,也不并不会北蛮的文字……”
“啊,”韩勒打了个哈欠,打断了她的话,道:“这有何难。”
语罢,他从腰上卸下一袋鼓鼓囊囊的荷包,掷在桌上装出一阵好听的碎银声,他笑道:“五铢钱,宜城酒,不乏效劳者。”
话说到这,什么都明了了。
叶帘堂彻底撂了手,道:“您说的对。”
“等几位带着押运队深入冻土崖,平北军便也能动起来了。”韩勒笑道,“侍读觉得如何?”
“前后包夹,也算是对北蛮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叶帘堂点头,“谁让他们先前还学我们大火逼人。”
韩勒笑笑,“如此,侍读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不满意的,倒是没了。”叶帘堂忽地抬眼,似是就等他这一句。眼下她眸光微亮,笑嘻嘻道:“不知韩大人能否帮我一个忙?”
韩勒挑眉拒道:“我这不是在帮你的忙?”
“哎,您先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叶帘堂笑道:“先前分明是您要我帮您一个忙。”
韩勒先前编队她欣赏有加,此刻见她眉眼生动,心底升起一小片对小辈的纵容来,无奈道:“行了,要我帮你什么?”
“这批送去北蛮的火药……”叶帘堂抿了抿嘴,“能否再送等份儿的去颢州?”
闻言,韩勒难得失态,惊道:“等份?”
叶帘堂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韩勒摆手道:“苍州拿不出来。”
“苍州拿不出来,您也拿不出来吗?”叶帘堂眯着眼笑,“在下可不相信。”
“侍读,做生意嘛,讲究的便是一个有来有往。”韩勒清了清嗓子,“您给了什么,能让我拿出这批货?”
叶帘堂叹一口气,道:“大人,平北军打了胜仗,谷东也安稳不是?若……若真有一日叫澈格尔踏进了颢州,您不也是自身难保么?”
闻言,韩勒却哼笑一声,道:“你还是不明白,这天下谁做主,与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干系。”
叶帘堂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嫩啊。”韩勒摇摇头,轻声说:“皇帝保不住自己的江山,本就是自身无能。要这样无法庇护万民的人坐在百姓头上,天下是不会有安稳日子的。”
叶帘堂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怎么?”韩勒嗤笑着看向她,问:“我说得有错吗?”
叶帘堂一时失语。
“如今阆京世家与宗室争名逐利,僵持不下,可惜了大半的官员葬于这场斗争。”韩勒说:“可陛下是如何做的?”
“陛下只求着息事宁人,一味忍让。”韩勒摇头,说:“若再这样下去,这天下,他坐不长久的。”
“陛下秋日离京南下,便是已经在想办法抓世家把柄了。”叶帘堂说。
“捉把柄?”韩勒笑道:“捉住了又有什么用,他罚得动吗?”
叶帘堂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即使罚不动,那也是威慑。”
韩勒却用指节敲了敲桌子,道:“叶侍读,你这般聪慧,我不信你看不明白。”
“皇帝温吞,连带着诸多百姓一同受苦。”韩勒站起身,慢慢道:“要我说,这天下,我也做得。”
叶帘堂瞳孔微缩,“……你说什么?”
“怎么?”韩勒哈哈笑起来,“我有银子,既能招兵买马,又可笼络人心。”他将桌上那袋碎银拿起来,掂了掂,“天下本就是逐利而往,我资财丰饶,向来不缺追随之徒。”
叶帘堂也起身,默默看着他。
“名垂千古还是遗臭万年,从不是你我说了算的。”韩勒说:“我心也不在帝王之位,今日同你说这些,只想你别再用此事裹挟我……只不过,说不准哪天我还真想扶持个野王来玩玩,等事成之后,我便找个山林养老,岂不快哉?”
叶帘堂半晌才道:“……或许吧。”
“不过嘛,今日这要求我应了你。”韩勒将碎银荷包抛给
她,笑着说:“我甚为欣赏你,你想要的,我自然愿意先借于你。”
叶帘堂接了他抛来的荷包,碎银轻响,十分好听。她立刻点了头,又问道:“借?”
“是啊。”韩勒摸摸他锃亮的光头,“日后侍读得还我。”
叶帘堂当即觉得这手中的荷包十分烫手,“要银子,我可还不起。”
“银子?我多的是,早就不稀罕了。”韩勒笑出声来,“报酬嘛,日后再说吧……或许是要你给我养老也说不准。”
叶帘堂弯了弯眼角,“多谢韩大人了!”
韩勒抚平华裳,临行时回首道:“我知晓你们的小心思,你们要组火枪军。”
果真这天下消息尽在苍州。
叶帘堂抿着嘴,一时不知该不该回。
“三百杆。”韩勒问:“打好送去颢州,够不够?”
“够!”叶帘堂喜道:“多谢韩大人!”
韩勒笑一声,低声道:“记得日后还我,不许赖账。”
第75章 小雪六出飘四野
翌日下了小雪,颢州城门外正操练的士兵提早收了队,李意卿坐在帐中桌案前,一旁立着的方小凌上前两步,将登着犯人名册的薄籍呈上去,说:“此番北蛮骑兵受俘一千五百人,已尽数押入颢州州府大牢,都由抽调去的谷东禁卫军把守。”
李意卿一手握着茶盏,另一只手将薄册翻开,看了两页问:“那夜林中,操纵投石机的队伍呢?”
“一网打尽,都在狱里头了。”方小凌说到此处停了片刻,笑道:“此番多亏了叶大人,没想大人看上去清瘦,竟能依着地势将那队伍削减大半。由此看来,这作战啊,不仅得靠体格,更得靠脑袋。”
李意卿合上薄册,想起叶帘堂手上触目惊心的伤势。他轻轻叹一口气,问:“她那把薄刀在那日被铁斧撞出了豁口,送去修了么?”
“已经送去了。”方小凌回道:“这两日该是能打完。”
“那便好。”语罢,忽听帐外沙沙起了风,将竹帘晃得脆脆响,没过一会儿,外头又落了白雪。方小凌知道太子一向畏冷,于是急忙去将那军帐的外帘合拢了些。
李意卿听着竹帘摇动,眉间不由得簇起,“叶侍读还没回来吗?”
“该是快了……”方小凌系着帘边的挂绳,大声回道:“细细算起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了。等侍读回来,他那柄刀便也该修好了,到时保准叶大人一下马车就能接到爱刃。”
李意卿点了头,垂眸看着盏中茶叶沉浮。
这两日谷东局势紧迫,澈格尔一改往日的激进战略,反而将北蛮重骑分成了一缕一缕的小队伍,时不时地侵扰他们在红棘原筑起的防线。
这几支分股的北蛮军今日左边打一下,明日右边突一下,叫前线防守的平北军追也不好追,抓又抓不住,似是夏日的蚊虫一般搅得他们心烦。
“北蛮这般避战,是想要同我们拖时间。”方小凌气道:“殿下,不如直接叫我带兵去将他们铲平得了,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越到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李意卿这些日子都没睡好觉,眼下的乌青也深了一些,他抚了抚眼角,道:“北蛮占据了龙骨关,眼下我们的身后便是颢州城,事关谷东子民,我们绝不能再轻易涉险。”
“啊,殿下说的是。”方小凌挠了挠头发,说:“但北蛮那边不应该是没有粮食了么,怎么还敢用此战术……我们拖是能拖,但他们怎么拖得起。”
“此处我也觉得十分蹊跷。”李意卿抿一口温茶,慢慢说:“这般做派,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方小凌眉心一簇,忽然了悟道:“殿下,您说,他们是不是在等粮食?”
“等粮食?”李意卿抬眼。
“先前,浩日瓦率北蛮重骑偷袭谷东禁卫军营地时,便用了火药。”方小凌急促道:“他们是在等这个资助他们的人,给他们提供新的物资。”
“所以,”李意卿眉心微蹙,慢慢道:“他们眼下是在干扰我们的视线,好叫我们无暇去探查周边。”
“这么说来,”方小凌一合掌,眸光凝聚,“那条通往冻土崖的马车线路,就在我们跟前!”
李意卿正要开口,便听外头竹帘又动了起来。虎强探进一颗脑袋,甩了甩头抖掉积雪,笑道:“殿下,是叶大人回来了!”
*
飞雪漫天白,六出飘四野。
方小凌替他打着伞,李意卿透过细密飞雪,已经看见一道素色身影立在军帐旁,正侧耳听兵卒说着什么。等叶帘堂看见李意卿,便低首同那兵卒说了什么,再投来的目光已经沾了些笑意。
靴子踏过软土,待李意卿走近后,这才猛地记起她走时自己还是生着气的。他拢着袖炉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开口问:“吃了吗?”
叶帘堂见他这副别扭的表情就想笑,压着嘴角回道:“还没。”
“那,”李意卿也不看她,只是侧眸望着雪地,说:“那将菜传至军帐里头吧,暖了身子再议事也不迟。”
叶帘堂抿着嘴角,说:“是,多谢殿下。”
竹帘掀起,侍从呈上蒸得松软的麦米,佐以咸菜。又端上两盘红薯干,供几人议事时享用。叶帘堂闻见米香,迫不及待地便送了一口入肚。
李意卿坐在一旁盯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撇嘴道:“怎么,苍州刺史不管你饭?”
叶帘堂瞥他一眼没理,自顾自咬着红薯干。
赵炘许是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大对,急忙笑道:“叶大人此番去苍州,不知对北蛮的火药之事了解多少?”
叶帘堂这才抬起头,细细同几人将苍州的遭遇讲了,又提了一嘴韩大人“假意押送,实则包围”的计划,最后又以他赔罪的由头将打造火枪一事说了出来,将其中惹人担心的部分尽数省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半刻,虎强喜道:“既如此,我们不仅是有了火枪,又有了深入冻土崖的掩人耳目的由头!”
“是喽。”叶帘堂也笑,“等韩大人将马车备好,剩下的便都交由虎校尉安排了。”
听了这些,方小凌也道:“北蛮这些天就指着我们红棘原的防线骚扰,看来殿下猜得不错,他们果然别有用心。”
叶帘堂点了头,说:“这简单。若是我们能扮作押运队顺利进入冻土崖,南北互援呈包夹之势,将其里外都严封锁道,使他们难觅生息之所,那他们散开的队伍便也无所遁形。”
“是了!届时再用上火枪……”虎强一拳头砸在桌案上,吼道:“爽!”
叶帘堂一碗饭见了底,该说之事也已讲完,剩下的便是些具体军务,由着虎强与赵炘具体拟写出来,于是几位武将便先行退了出去。
李意卿见叶帘堂也似是想走,当即不高兴了起来,看也不看她,只侧眸传唤道:“不是说各地的青官在外头候着吗,请进来吧。”
此话一出,叶帘堂总不能在外人面前抹太子的面子,于是几欲开溜的腿便再难抬起了。
这些日子叶侍读不在,谷东四州的呈来的事务愈加繁多。天下大雪,先前监察某些粮道修建的青官敷衍了事,导致许多马道仓廪都偷工减料,眼下已经被积雪压塌了。
李意卿这些日子为着这些事情忙得脚不沾地,眼下见叶帘堂回来也不同他讲话,便不自觉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故意将人留在帐中不让走,好叫她看看自己近来有多么累乏辛苦。
此时谷东四州前来禀事
的小青官们正为着几处介于两州之间的塌陷马道唇枪舌战,互相推诿着责任,吵得不可开交,李意卿倒第一次不觉得烦躁。
他托着腮像看戏一般听了一会儿,目光便不自觉落向另一侧坐着的叶帘堂。只见她那只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握着笔,似是在认真录下青官们的争论。
李意卿看了一会儿,这时又有些后悔起来。
叶帘堂这一路往返,其中舟车劳顿一定不比他轻松,更何况那早先便听邹允说那韩勒是个人精,她这番过去议事也一定艰难,更何况……
太子盯着她垂眸写字的身影看。
更何况,她向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思及此处,李意卿的心情登时变得皱巴巴,直骂自己过分得要命。
于是他站起身来,磨蹭着步子向她走近。好在底下的青官们还在七嘴八舌闹着,根本没功夫瞅见他的动作。
李意卿放轻脚步,低声道:“你……”
闻言,叶帘堂双肩一抖,似是受到了惊吓,慌乱间想将手下的纸张掩起来,谁知却不小心抖落了一张。
“怎么?”李意卿愣了愣,手疾眼快地将那张她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纸页拾起来,慢慢看了。
叶帘堂干笑两声,“哈哈,殿下你快看那边!”她吞了吞口水,“有人找您!”
太子充耳不闻,只是垂下眸,见那纸页上画了虾配螃蟹,暗喻横行霸道。旁边是叶帘堂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头提着大大的三个字:
“臭小鬼”
李意卿默了半晌,哼笑一声。
“误会,都是误会。”叶帘堂哈哈道:“在下方才想起有东西落在马车上了,现下去取……”
李意卿弯着嘴角道:“外头雪大,我送侍读出去。”
“不必不必。”叶帘堂即刻起身,“我这身子骨十分硬朗,不会淋两下雪就……”
话未说完,李意卿忽地往她怀里塞了个袖炉。暖意顺着掌心传来,叶帘堂闭了嘴巴。
“走吧。”李意卿替她拿了氅衣,道:“我叫军匠将你的白束带重新锻打了一遍,你想去看看么?”
“殿下这般体贴?”叶帘堂系好氅衣,侧眸看一眼正争论不休的青官们,笑道:“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她的眼睛里总是藏着狡猾笑意,像是屋檐下残冰融化的一线水,闪着清亮的光。
“让他们继续吵。”李意卿错开视线,揉着发红的耳朵,只问:“你想不想去?”
第76章 青官碧汤悠悠展,色泽清如琼。
叶帘堂想了片刻道:“不去。”
李意卿有些诧异地抬眼,问:“为什么?”
“事儿处理完了吗?就想着出去玩。”叶帘堂侧目看向帐中早已闹得不可开交的青官们,挑眉道:“你走了,由着他们吵?”
只见桌前几位青官论得已是面红耳赤,谁也不愿静下来听谁说,各执一词,声震屋瓦。
喧闹声中,李意卿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有何不可。”
“这自然不行。”叶帘堂摇了摇头,说:“如今战事在即,谷东此时若不能将人心拧成一股绳,日后只会越发混乱。”
李意卿叹一口气,回首看着桌前争执不下的几人,道:“他们眼下根本听不得旁人讲话,前些日子我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此次又……”
“简单。”叶帘堂眨眨眼睛,道:“先前邹先生便已料到这般结果,特意叫我留了后手,我方才已经差人去取了。”
闻言,李意卿便也不说什么,乖乖坐回了椅子上。
大雪压塌了粮道,青官们怎么肯承认是自己办事时过于粗心,于是揪着几处连接州城的地段争论不休,谁都不敢,也不愿意承受这份苦果,于是私下里约好日日来这儿吵。再加上太子年龄又小,保不准最后被他们吵迷糊了,谁都不怪罪。
思及此,几人便更加卖力地喧哗起来。
叶帘堂案上的纸笔被太子没收走了,此时只能百无聊赖地咬着桌上的红薯干,抬眼见帐前竹帘一挑,是方才替自己办事的裴庆回来了,便起身笑道:“几位大人在这儿论了半天了,难免口干舌燥,在下特意为几位备了热茶,大人们不妨坐下慢慢说。”
青官们哪里肯听话,他们要的就是让太子这行人心烦,不得不挨个问。只要这些青官一口咬定不是自己的错处,难不成还能都将他们押入大牢里?
北方战乱,此刻最忌人心惶惶。青官们料定太子此时不敢拿他们怎样,于是愈发地有恃无恐起来。
叶帘堂面上没有半点不耐烦,只是走近了再道一句,“各位大人不如坐下慢慢谈。”
仍是无动于衷。
见状,叶帘堂反手抽出身后兵卒腰间悬挂的横刀来。
只见刃光一闪而过,“啪”地一声被她拍进人群之中。青官们骇了一跳,当即都住了嘴,悚然地望向几步外那位总是笑眯眯的侍读。
叶帘堂将横刀从他们身前收回,面上仍是一团和气地问:“各位,能否听我一言?”
几个青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鸡似的挤在一处,点了点头。
叶帘堂用目光示意他们身后的木椅,侧身吩咐道:“快给几位大人上茶。”语罢,又将那柄横刀一掌拍在他们面前的桌上。
几人皆是一抖。
侍从奉上杯盏,碧汤悠悠展,色泽清如琼。见他们都听了话,叶帘堂这才自他们身前落了座。
变州来的青官觑一眼那桌上的刀,咽了咽口水才开口,“叶大人,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叶帘堂只是笑,“在下愚钝,听诸位辩了半天,还是没明白到底在论什么。不知哪位大人能同我仔细说说?”
方才说话的青官见她仍是一副好模好样,胆子大了些,道:“叶大人有所不知,大雪落塌了通往北郊猎场那处的仓廪……您也知晓,猎场与我们变州相距甚远啊,要说事,那也是玄州的事情吧,与我们变州定然是关系不大的。”
“哎,真是没脸没皮,”另一边玄州青官忍无可忍,插嘴道:“谁不知道那批建造仓廪的料子是从你们变州运过去的?怎能因为猎场与你们离得远就洗脱罪责?说不准,还是你们变州送来的料子偷工减料了。”
语罢,变州刺史自然不乐意,“我们那批料子可是邹先生一批一批核对过的,你竟敢质疑我们先生?”
“这可说不准,谁不知你们变州吝啬……”那玄州青官讲完,似是不愿多说得罪了邹允,便话锋一转,瞟向另一侧坐着的人,道:“说不准啊,是颢州派去的工人不认真办事儿。”
“你胡说八道什么!?”颢州青官一拍桌子,气道:“你们摸着良心说话,这次我们颢州派去的工匠皆是家传其艺,若不竭诚做事,定遭天谴!”
“可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苍州青官哼笑一声,苍州历来富庶,提倡事在人为,最看不惯这些鬼神之说,“都是些莫须有的说法。”
“哎,我看啊,是你们苍州不好好办事吧?”颢州青官转过身,没好气道:“你们苍州个个都是大爷,仗着有钱便做最轻松的监工活儿,说不准那问题还真出在你们身上!谁知是不是你们那位韩家‘阿爷’又从这粮道上看出了什么油水,做出些顺手牵羊的事情来。”
“你怎么说话的?!”
见状,这伙人又要跳起脚来吵架。叶帘堂猛地一拍桌子,那横刀震得嗡嗡。她抬眼道:“茶水要凉了,诸位大人还是尝尝?”
几个青官的气焰这才小了些许,玄州青官率先将那茶水往喉里灌,谁知这茶水根本不热,反而冰的刺骨,当即让人打个哆嗦。
他下意识看向叶帘堂,“大人,这……”
“怎么?”叶帘堂笑,“您不喜欢么?”
青官哪里敢言他,只是捧着茶盏,又望向上座的太子。
只见李意卿正垂首写着什么,颇有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他只好硬着头皮看向叶帘堂,说:“好茶,好茶。”
闻言,叶帘堂轻笑一声,目光转向其余三位青官,问:“几位大人,不喝吗?”
这几人见玄州刺史面
色不佳,便知道这茶有问题,可眼下被叶帘堂这么含笑盯着,更觉毛骨悚然,只得捧着杯盏一饮而尽。
先前焦灼的气氛似是也被这一盏凉茶浇灭了。
叶帘堂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问:“现下清醒些了吧?”
大冬天一碗凉茶下肚,叫人连头带脚的都抖了一抖。几人怕她再要发难,连连点头。
“清醒了便好。”叶帘堂一偏头,向外道:“将东西拿过来吧。”
语罢,只见裴庆端端正正呈上一本册子,叶帘堂在他们眼前翻开,慢慢道:“你们四人从前认识么?”
一人本想说不认识,张了张嘴,另一边有人急忙截住他的话头,说:“因着粮道的事,见过几次。”
“见过几次,”叶帘堂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册子上,“见过几次,是几次?”
“这……”
叶帘堂这才抬起头,看他一眼,“你别说。”语罢,她看向方才第一个要开口的青官,道:“你说。”
那青官被猝然点名,结结巴巴道:“……我,我们,我们只见过……两,三四次,,对,三四次。”
“三四次?”叶帘堂笑了笑,“在下记得,几位大人的公务并不会见面?”
“都是交接时见的!”另一人出声答道:“各路交接时,我们会见。”
“哦,交接。”叶帘堂点了头,目光再次回到册子上,问:“能否同在下仔细说说?”
“每月的车马会将料子送来,便由着当时负责粮道的人接应。”那人咽了咽口水,道:“三个月,差不多一月一次。”
“马车运来的料子。”叶帘堂抬眼笑道:“各位大人交接的,恐怕不只是料子吧?”
一时间,帐内静谧,无一人开口。
最终,还是苍州的青官揩了揩颊边的冷汗,道:“大人说什么呢……”
“嗯?”叶帘堂的目光停在他脸上,问:“我说什么,您会不知道?”
另一人见苍州青官面色难看,急忙接话道:“我们,我们只走过茶!”
语罢,他噗通一声跪下,握住她青色的衣摆,慌乱道:“大人,叶大人,我知错了,我们不该去走私茶,实是被猪油蒙了心!还请大人宽宏大量,饶在下一命!”
他将脑门往地上重重一磕,身后的青官见状也接连跪下,哀嚎求饶。
“错了?”叶帘堂看着身前之人的乌黑发顶,摇了摇头,“我看诸公犹自粉墨登场,哪里有半点悔过之意?”
话说到这,地上几人皆是呼吸一滞。
“变州矿产丰饶,你们所谓的这‘茶’里头,恐怕包着不少铁货吧?”叶帘堂将册子翻过一页,“铁矿从前都被千子坡占着,如今杜鹏全没了,你们便动了歪心思。”
“没有!没有!”青官们狂摆其首,慌乱道:“大人,实在是冤枉!”
“冤枉?”叶帘堂问:“你们冤枉吗?”
语罢,她轻笑一声,慢慢道:“囤积居奇,以次充好,官商勾结……这其中,有哪一条冤枉了你们?”
青官们早已跪立不稳,可此时若真认了罪,便真就没有活路了。
“大人,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并非本意啊!”
“被逼无奈,”叶帘堂默了片刻,朝着他们笑道:“是了,在下本就觉得此时蹊跷。”
语罢,她站起身,看了太子一眼,李意卿当即心领神会,走到了她身边。
叶帘堂从他手中抽出几页纸,轻飘飘洒在他们身边,道:“若是几位肯说出实话,自诣于纸,也不是没有生路可走,不然……”
语罢,她也不多解释,径自转身,由着裴庆为她掀开帐帘,俯身出去了。
第77章 腕绳只要春日不灭,万物终归于生。……
出了军帐,只见天际暮云四合,余晖淡淡。虎强正巧也同赵炘敲定了军务,此时见着他们出来,便大声嚷嚷着“开饭”。
为着叶帘堂久役于外,今日得返,也为着北蛮之事新起眉目,虎强今日高兴,特意嘱咐小厨房添了几道新鲜的菜蔬。
这头饭菜才在锅里炒,先端上来了几盘脆口生萝卜,那头便裴庆料理完帐中青官的自诣,闻着味儿便冲了过来。
“终于不用吃咸菜了!”裴庆将自诣呈给叶帘堂,目光不住地往饭桌上瞟,“连着吃了大半个月咸菜,再不换换口味,我这人都要被那咸菜腌得酸嗖嗖了。”
“哟,你还挑上了。”虎强一挑眉,故意板起脸道:“也就今日这一顿。等咱们什么时候打跑北蛮,夺回龙骨关,什么时候才有脸吃好的。”
裴庆方才一门心思都放在桌上了,竟未曾瞧见一旁的虎强,当即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虎强本就是想吓吓他,如今见他不自在,这才哈哈一笑,亲手替他添上了酒盏,道:“坐!”
“哎。”裴庆应了一声,刚要提凳坐下,虎强那大嗓门又道:“等会儿,你手洗了没有?”
裴庆一愣,还没挨着凳子又起了身,一溜烟跑出去洗手了。
叶帘堂笑了会儿,这才抖开裴庆方才拿来的自诣看。只一眼,她便心下明了,将纸张收了起来。
李意卿将茶盏搁下,递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叶帘堂为免油墨残留,便重新擦了手,轻声道:“张氏。”
太子默了默,又品一口热茶。
自开朝以来,大周的矿铁生意便受着朝廷管束,其中开采押运,无一不需官府的正经文书。如今的四大世家之一张氏,从前便是靠着开采铜铁矿起家,于铜铁生意中搭上了官道儿,这才弃了贾业,转而从政。
这样说来,如今变州的铁矿若要追根溯源,算起来该是握在张家旁支手里头的,可眼下被千子坡占了这许多年,张氏却一直未曾露面。
虎强知道接下来的话不该听,急忙拽着方小凌和赵炘去厨房帮忙,只留下二人在帐里。
帐帘被掀起又落下,带进一小阵风。李意卿的袖角被吹动,他伸手理了理,道:“张氏这般做派,为的是千子坡背后那些溟西巨贾吧。”
“是。”叶帘堂见没了旁人,也不需拘束,拿起筷子便插了块萝卜,哼笑道:“先是娶了杜鹏全的姐姐,又是将手里赚钱的行道拱手送人……还真是废了一番心思。”
李意卿点了头,垂眸道:“溟西贾氏。他们手中到底握着什么,竟叫张氏这般讨好。”
“谁知道。”叶帘堂将萝卜两三口咬完,重重靠在椅背上,“成天猜来猜去的,头好疼。”
李意卿替她添上茶水,轻声说:“那便不要再想了,休息吧。”
叶帘堂闭着眼睛,没有搭话。
“眼下最紧要的,是龙骨关。”李意卿又夹一块萝卜到她盘中,慢慢道:“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会放你归乡。”
叶帘堂睁开眼睛,侧眸盯着他。
“当初我分明知晓你不喜欢这些,却还执意留你在此。”李意卿抿嘴笑笑,“抱歉。”
叶帘堂只是看着他。
“你的白束带坏掉了,军匠前些天已将刀刃打好,我想重新给你添条腕绳,你有什么喜欢的样式么?”李意卿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转过眸子,默了片刻又道:“你若不想要也行,那样白束带瞧着也更利落些,何况你此后恐怕也用不到……”
“不,我想要。”叶帘堂忽地打断他,认真说:“我想要,你替我选一个吧。”
李意卿不自觉揉着氅衣,摇了摇头道:“万一你不喜欢……”
“我不挑。”叶帘堂笑了笑,说:“选个你喜欢的。”
李意卿顿了顿,低声说:“你的
刀,怎么让我选?”
“那有什么。”叶帘堂道:“你去选,选好了,再加上你的名字。”
李意卿抬眼看向她。
“啊,算了,还是不要绣名字了。”叶帘堂轻声道:“你是大周太子,若是叫有心人瞧见了难免生事。”
“无事的,我……”
“不行!”叶帘堂斩钉截铁拒绝道。
更何况,刀剑无眼,若真有一天毁了刀,她也不想要李意卿三个字一同泯灭,怪不吉利的。虽说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终归还是叫人心里不舒服。
“就加一个‘好’字吧。”叶帘堂想了想,说:“做我的护身符。”
“‘好’字?”李意卿问。
“嗯。”叶帘堂点头,说:“完好无损、重修旧好、好心好意、花好月圆……”
李意卿问:“就只要一个‘好’字?”
“做人嘛,不能太贪心。”叶帘堂眯眼笑道:“再说了,世间之事最好也就是个‘好’。若能事事都‘好’,便已逾过大部分人了。”
李意卿垂眸想了片刻,也笑,“好。”
*
几日后,军营收到了苍州的来信,韩勒已经备好马车物资,探好路线,只等着人去押运这批货。
“车里头都是火枪,是备给咱们用的。”叶帘堂看着信,嘱咐道:“里头还埋着路上用的干粮……这很险,意味着这批货千万要握在咱们自己人手里,绝不能被他们抢了去。”
裴庆面上严肃,点头道:“我来负责整支押运队,平北军的几位副将北蛮人太过熟悉,虎校尉也在那日北郊被看到了面容,只有我能瞒住身份。”
“也只好如此了。”赵炘也点了头,但眉目间却尽是担忧。
毕竟裴庆从前在阆京做过最高的官也只是个城门郎,虽说在谷东磨炼了三个月,可终究还是从未亲身领兵打仗的,不免让人操心。
虎强默了默,道:“不如我也跟着去。那日天暗,指不定他们没看清我。”
方小凌却摇了头,说:“此事关乎大周,绝不能‘指不定’。”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不是从阆京带了支援兵么。”叶帘堂开口,“叫他们也跟着裴旅帅去。”
“这……阆京来的兵,”几位平北军副将面露犹豫,“能抗事儿吗。”
“能是能,但若是诸位不放心的话,”叶帘堂顿了须臾,不知怎的,忽然道:“……我也可以跟着去。”
“这!”虎强摇头道:“这怎么行?”
“诸位将军不相信我?”叶帘堂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臂膀,说:“放心罢。我会使刀,绝不拖后腿。”
“不,倒不是指这些。”赵炘犹豫起来。这位叶侍读虽看上去清瘦,可却总能让人莫名安心。好像无论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情交到他手上,都有化险为夷的能力,若是他能前去,定是最为放心之选。
只不过……
赵炘为难道:“您是阆京贵人,哪有让您上战场的道理?”
叶帘堂笑出声来,“没有让我上战场的道理,我也上了不只一回。”
几位武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齐齐望向上座的太子。
李意卿自叶帘堂开口后便没说过话,此时目光沉沉,叹气道:“不行。”
“可以。”叶帘堂起身,“我能做得到。”
李意卿皱眉,“可是你的手……”
“殿下,”叶帘堂打断他,只说:“让我去吧,我能做好。”
李意卿看着她,想要辩驳。但一口气却在看到她目光的时候淤积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地悬悬吊着。
不要。他心想,我不想你去。
可帐帘忽地被风股起,冬日清亮的天光便自叶帘堂的身后涌来。
她是顶好的女子,坚韧而聪慧,顶天又立地,以至于李意卿每次目睹到她眼里的决心时,下意识就想要错开眼。
熠熠生辉,犹日之照耀。
“罢了。”李意卿垂下眼,似是泄了气,轻声道:“随你。”
叶帘堂勾起唇角。
“但,”李意卿皱了眉,说:“别再受伤了。”
“是,多谢殿下。”叶帘堂笑着,语罢,轻轻点了点自己腰间的白束带,上面缠绕着新缠好的绳结,是如新叶初展般的青。
里头包裹着的黄铜刀柄上,是太子亲自刻下的护身符。
李意卿叹一口气。
叶帘堂侧眸看向几位武将,狡黠地眨了眨眼,道:“这下行了吧,我要去。”
虎强原本便意属叶帘堂,此时见太子都松了口,便压下心中欣喜,道:“此行艰辛,那便劳烦叶大人提点着裴旅帅了。”
叶帘堂笑着说:“应该的。”
实话说,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非要去揽这又累又险的活儿来干,明明只需要在此地安静等待,等待战争一结束,便辞官归故里,做一条美美躺平的咸鱼,过滋润的日子。
可眼下……
她认真想了片刻,该是自己在这个位置做了快一年,心里产生了些不可割舍的责任来。等此事一结束,她便与会与这些彻底分割开。
就当是为大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叶帘堂抬起眼,看向座上闷闷不乐的李意卿,轻声道:“没事的,殿下。不要担心。”
等雪停下,等树萌新芽,等春至。
“一切都会变好。”
只要春日不灭,万物终归于生。
第78章 领路饮尽椒柏酒,断敌三千头。……
翌日拂晓,弦月隐退西天,东方微露鱼肚白。五百士兵身着常服,扮作牵马领车的押运商人,领着大批车马,浩浩荡荡地从月海的冰道处向北而行。
车马里不仅押藏着大批火枪,还压着平北军的甲胄,这意味着他们一入冻土崖,便得即刻与南面的谷东禁卫军配合,夹击开攻。
队伍行过百里,裴庆见叶帘堂坠在队伍最后,正垂眸不知想些什么,于是拨转马头,催马两步小跑至她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瞧,龙脊山。”裴庆胳膊一抬,指向远处,“等我们绕进它的山路里,便看不见谷东了。”
闻言,叶帘堂这才回过头,望着早已离开的苍州。只见远处霞光初破曙光微,苍州被遥遥笼在天边的绯色之下。薄雾缭绕中,整座苍州城如画展新晖,宁静祥和。
叶帘堂吐出一口气,又回过头来看远处延绵高耸的龙脊山脉,吸了吸鼻子道:“等越过这里,就该到冻土崖了吧。”
“是啊。”裴庆将马缰缠在手腕上,搓了搓冻红的双手,笑道:“龙脊山和峦袖岭这两座雪山之间,唯一能翻越通往大周的隘口便是龙骨关。”
叶帘堂点了头,道:“大营设在龙骨关,北能揽北蛮境貌,南可瞰谷东四州。真是个好位置。”
“是啊,好地方。”裴庆挑了挑嘴角,说:“从前我爹娘在苍州做生意时,我跟在他们身边,做梦都想往这龙脊山脚下走。”
叶帘堂偏过头,静静地看他。
“那时候年龄小,不爱读书,满脑子都只想着玩乐。”裴庆摇了摇头,笑道:“那时候总听人说,龙骨关之所以叫龙骨关,是因为大营前的北面城墙是被一整架龙骨顶起来的,常将军勇猛无双,是因应召着龙骨残存的神力。”
叶帘堂笑了笑,“这倒是没听过的故事。”
“雪山顶、龙骨、神力、将军。”裴庆望着远方的眸子亮亮的,“我当初才十三四,听了这些,满脑子都是去从军,有朝一日能穿过两座雪山,到大营去。便整日闹着不肯温书,叫我爹娘头疼了许多年……如今一转眼,十年过去了。”
叶帘堂说:“那你也算是如了愿。”
“如愿了么,”裴庆望着天,“只是没想到大营里坐的不是常将军,而是北蛮人。”
“会夺回来的。”叶帘堂看着他,笑道:“毕竟,龙骨残存的神力可不会保佑外人。”
裴庆愣了片刻,红着脸道:“叶大人,您别可再嘲笑我了!”
天地静谧,只剩下他们一队
人的说笑声,以及马蹄车轮轧过冰面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拐入龙脊山脉前,叶帘堂最后回眸望一眼谷东。
城头旗帜随风飘扬,雾霭缭绕隐其威,整座州城如浮于雾海之舟,轮廓隐约可见。山口与冰面之间风很疾,让叶帘堂有种随时会被寒风带走的错觉。
她停了片刻,垂眸看向白束带上新系上的淡青腕绳,伸手摸了摸。
裴庆见叶帘堂没跟上来,便回首问道:“怎么了?”
“无事。”叶帘堂催动缰绳,让马儿小跑两步,追上裴庆的步子,轻声说:“来了。”
队伍拐进龙脊山,自此,望向谷东的目光便被彻底隔断。
*
车队行进的并不算顺利。谷东前些日子才落了雪,落得龙脊山里漫山遍野的都是白屑,真真成了两步一打滑,三步一泥坑。
马蹄打滑还好说,最惹人费心的是运车陷进泥坑便不好出,为着这些马车,队伍耽误了不少时间。
见状,叶帘堂索性下了马,走在队伍最前头,先行为队伍寻找避开泥沼的路线,裴庆便牵着马跟在她身旁。
此次出行太子下了特意吩咐他护好叶侍读,侍读旧伤才愈,万不得再出什么差错。
叶帘堂见他跟屁虫似的跟在自己身后,笑道:“也不必跟这么紧。”
“那可不行。”裴庆紧张地瞥一眼她的手,道:“殿下说了,护您如护他!更何况,您这双手便是为了我们才伤的,我自然得上心。”
“哪那么夸张。”叶帘堂笑笑,抬眼示意前方的泥坑,提醒他避开一些。
裴庆应了一声,便停了两步,跟在她身后走。趁着这会儿的功夫,他便悄悄端详着这位叶侍读的身影。
他身形英挺,衣裳淡素,似是一枝生错地方的竹。裴庆垂下眸子,跟着他的脚步向前。
早在阆京,他便听说过这位皇帝亲封的太子侍读,一次新政将阆京搅得鸡犬不宁,后来到了谷东,又弄出一队谷东禁卫军来。
他第一次见叶帘堂,便是在北郊猎场。旁观他干净利落地解决了世家耳目,让谷东禁卫军被牢牢握在了太子手里。那时裴庆没敢抬过头,只觉得他聪明,是个不好相与之人。
第二次见叶帘堂,是在北蛮攻破龙骨关,夜袭营地那日。叶侍读只身一人上山削掉了操控投石机队伍的大半层皮,叫正面战场彻底扭转了局势。那夜太子将人带回来,裴庆只瞥得见太子胸前那一片一片的红,都是侍读的血。
第三次,便是跟着他前往苍州,同韩勒周旋许久,最终为他们要来了大批的火枪资源,也给了他们破局的生路。
这时,裴庆看向叶帘堂,好像他总是像此刻这般,走在最前头,给他们领路。
裴庆转开目光,轻声说:“这样快多了。”
“什么?”叶帘堂没听清。
裴庆自顾自笑,“有了您领路,约莫再跑上九天,就能到冻土崖了。”
“九天,这么快?”叶帘堂意外道:“我还以为起码要赶十几天……既然这样,也不必这么急了。”
此时天色渐暗,她回过头,见身后队伍不如出发时紧促,显出疲态,便挑了块地势较为平坦的地界停了下来,休整人马,于此地扎营休息一晚。
趁着天黑下去前众人起了篝火,一队在烤火分粮,剩下的士兵去拾木扎营。
裴庆蹲在地上靠着红薯,哈出一口白气道:“这边儿是真冷,我恨不得里外三层全穿成厚袄。”
旁边的平北军笑着回道:“我们在雪山上待得久了,早就已经皮糙肉厚,抗冻。哪像你们阆京舒坦。”
裴庆闻言却摇摇头,撇嘴道:“舒坦?可得了吧。舒坦的都是那些贵人。像我这种小官,一个不留神没将那些爷伺候好,降职都是次要的,只怕呀……”他举起手,在颈脖处笔划了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兄,你可莫要再同我们说笑了。”平北军虽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说你们也算是有牌儿的正经官职,他们想杀就杀?”
“你以为啊。”裴庆将火边的红薯翻个面,道:“家中无权无势,我们在人家眼里都比不上他们府上的阿猫阿狗。”
“竟这般凶险。”平北军皱起眉,“我瞧着太子殿下与几位大人都挺温和的嘛。”
“我那官职还伺候不到殿下。”裴庆愤愤道:“反正我是看明白了,有点起色,品阶却不算特别高的人,最难伺候。”
平北军摇了摇头,“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才好啊……我就是觉得待在这儿快活。”裴庆露出一口白牙,“冷是冷了点儿,但自在嘛。”
“也是。”平北军也笑起来,问:“那裴兄日后有什么打算?”
裴庆看着自己的红薯,“日后?”
“打完仗呗。”平北军饮一口烈酒驱寒,问:“就待在谷东禁卫军里,不回阆京了?”
“不回了。”裴庆的眸光被篝火映得发亮,“谁爱回谁回,反正我不回。不过若是有机会,比起禁卫军,我更想进你们大营。”
“是么,或许大营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好。”平北军摇了摇手中的烈酒,“只要打起仗来,每年都会死许多人。今日还同你喝酒,明日也许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那我也是甘愿的。”裴庆拖住腮,道:“若是没了大营替大周挡住北境的寒风,阆京也不会安然至今。”
闻言,平北军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烈酒递给他,道:“好兄弟,你说话我爱听。”
“心里话。”裴庆结果酒壶,仰头惯了几口,当即被辣红了眼睛,呛得不停咳嗽。
“哎,想进大营,喝不惯这酒可不行。”那平北军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椒柏酒驱寒,壮胆,避瘴。营中都说,‘饮尽椒柏酒,断敌三千头。’”
裴庆胡乱抹了眼睛,不愤气道:“我能喝!”
语罢,仰头又灌一口。
“哎,臭小子!”平北军一把抢过酒壶,心疼道:“给我省着点。你要喝,等进了大营自己花银子买。”
裴庆的脸色因烈酒而红了许多,此时一拍人肩膀,道:“小气。”
平北军大笑两声,替他将红薯从火边拾了起来,道:“烤好了烤好了,你也不看着点,皮都烧黑了。”
裴庆伸手接过,刚要说什么,便听巡夜的士兵拨开林中枝桠,于不远处露了头,低呵道:“熄火!”
这头裴庆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平北军即刻捧起沙土,将火盖灭了。
黑暗中,他只听到巡夜士兵急促的呼吸,“穿甲!”
裴庆一个激灵,酒当即醒了大半。
第79章 细响“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去赢。”……
天地漆黑一片,疾风擦过树梢枝桠,抖得周身细雪簌簌作响。
叶帘堂听见响动,从帐中探出头,见巡夜的士兵急匆匆向她走来,便拢好氅衣,问:“怎么?”
“北边有动静。”士兵靠近,轻声道:“在我们脚下那道山路,我方才凑近瞧了瞧,看有人在扫雪,像是准备过车马了。”
叶帘堂沉吟片刻,问:“有多少人?”
“开路的不多,只有十几个。后头跟着的人马便不清楚了。”士兵回道。
叶帘堂点了头。
裴庆提着刀在一旁听,此时忽然道:“在我们脚下的山路?”
“是。”
龙脊山能走的路就那么几条,眼下这境况,他们避无可避。
“怕是不出半个时辰就要同我们遇上了。”裴庆抿了嘴,低声道:“又来……叶大人,他们该不会是想故技重施,再从月湖绕进大周?”
“说不准。”叶帘堂偏头看向漆黑的山路,偏头吩咐道:“不必惊慌。让巡夜队继续暗中跟进,平北军披甲埋守于我们后方。”
“是。”
话音刚落,巡夜与平北便各领其命,两队人马无声纵出,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裴庆方才灌了两口椒柏烈酒,这会儿胃里火腾腾烧着,急切问道:“大人,那我们,我们呢?”
“我们?”叶帘堂笑笑,“我们就待在此地,按兵不动。”
裴庆皱了眉,“难道就这样等着他们找上门么?”
“怕什么。”叶帘堂看着他,“我们如今只是苍州押运队而已。”
裴庆握着刀,上次北蛮夜袭北郊猎场,若不是叶帘堂及时赶到,他们整座营地怕是都已失守。此事犹如重石一颗,仍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此刻听闻重骑近在眼前,心中不免慌乱起来。
裴庆焦躁地摩挲着刀柄,“大人,这般说辞……他们会信吗?”
叶帘堂看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你信吗?”
“我?”裴庆愣了片刻,道:“我们本就是假扮,自然是不信的。”
叶帘堂点了头,仍问:“所以,在你心里,此事为假?”
“自,自然是假。”裴庆咽了咽口水。
闻言,叶帘堂却摇了摇头,“裴旅帅,连你都不相信你自
己,又怎么能让他们相信你?”
裴庆脑中白了片刻,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既然要做戏,自然是得以假乱真,鱼目混珠,先自信而后可。”叶帘堂叹一口气,道:“而你现在,根本不觉得我们会赢。”
裴庆垂下脑袋。
军营之内卧虎藏龙,他没有天赋,没有经验,却还是做了禁卫军的旅帅,这是他们看在他是从阆京来的份儿上给他的。乃至现在,他一无所有,却还是领着旁人的信任担负这一重要活计。
他闷闷说:“是了。”
校尉与三位副将皆是万众瞩目,可他又有什么,能担得起他们对他的这份信任。
“是什么是!”叶帘堂最见不得旁人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当即抬手一掌拍向他脑壳,道:“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裴庆捂着脑袋哀嚎一声,原本混沌的思绪却因这一巴掌清晰了许多。
“你就听我的。”叶帘堂嘴边呵出白气,“过去已经逝去,你若是就此止步不前,才是真正的失败。”
裴庆抬头,见叶帘堂正垂眸看着他,认真道:“若想要随时随地的面对一切,便要打心眼里相信自己能做到每件事。”
疾风劲雪,她的大氅在凛冬里呼呼作响。
“等你站在队伍最前面时,根本不会去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那时,你心里就只会剩下一个念头。”叶帘堂的声音夹杂在寒风里,却依旧温润而泽,“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去赢。”
裴庆看着她,像是在看话本子里的英雄大侠。酒气上头,裴庆一撇嘴,“哇”一声哭出声来,断断续续道:“是……大人,您,您说得太是了!”
叶帘堂后退两步,惊道:“拍了一掌而已,怎么哭了?”
“大人,大人。”一旁跑来个平北军,笑着将裴庆拖走,低声道:“他方才偷喝了我两口椒柏……谁能想,看着没事儿,倒醉成这样了。”
“把他弄醒。”叶帘堂说:“别拖了队伍的后腿。”
“是,是。”平北军急忙拖着裴庆走了。
叶帘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默叹一口气。
方才风一吹,又落了雪下来,显得前路愈加漆黑,一眼望不到头。
“生火吧。”叶帘堂说:“既然避无可避,也就别躲着了。”
重骑队伍的到来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快。
前几个月浩日瓦所带领的熊部遇难,如今澈格尔换上了鹰部的朝鲁来做物资的接应。他们会同上次的熊部一般,在路上接管苍州来的马车,继而一路南下,攻往大周。
叶帘堂原本打算同北蛮周旋一番,可眼下落了大雪,他们便不能再耽搁,否则等雪埋了路,他们将辨不出方向。
朝鲁驾马奔近,马扬前蹄,带起阵阵雪雾。叶帘堂隐在帐边,眯眼打量着这队人马。
人并不算多,他们完全有与之一战的可能。
火光摇曳,映出一片金戈铁马。
裴庆早已醒了酒,此时听着叶帘堂的话,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过去已成定局,无从更改。像是吞下去的食物,没法逆转。
朝鲁下了马,高大的身躯走向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问:“我们的东西呢?”他身形庞大,动作之间难免拖泥带水。
裴庆垂下手臂,将腰间的利刃紧紧贴向自己。“请来。”他说。
交接过程十分顺利,北蛮人并没有听到半点有关于他们那身处苍州的同伴任何消息,包括死亡。
押运马车并不在火光之内,裴庆带着几人穿过黑丛丛的山道。
朝鲁似是兴致颇高,一路上都与同伴用嘹亮的北蛮话谈天,裴庆看着近处树影摇曳,便停下了步子,身后的北蛮人差些撞到他,低声骂了句什么。
裴庆回过头,问:“未曾请教,您叫什么?”
朝鲁皱着眉,没有听清,凑近了些,用蹩脚的大周话问:“你说什——”
白束带无声出鞘,利落地带落北蛮人的脑袋。身后跟着的北蛮军只觉眼前一花,便被埋伏在黑影中的平北军刺中。
长枪一挑,几人连喊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裴庆的利刃割开了喉咙,鲜血汩汩涌出。
“何必沉湎于从前,”叶帘堂从暗中走出,看一眼地下的尸体,道:“这才是现在。”
裴庆愣愣看着手中的刀,道:“……是啊,现在。”
“回神。”叶帘堂说:“北蛮重骑可不只眼下这几个。”
裴庆抬了头,看向远处篝火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他甩掉刀尖的血珠,又看向自己身边早已披好甲胄的平北军,转头笑道:“大人放心,我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
天地模糊不清,暴风雪覆盖了整座龙脊山脉,连龙骨关也不曾幸免。
澈格尔守在温暖的炉火边,透过小窗看着雪地里两个士兵的决斗。这是他们惯常的习俗了,在大雪完全遮蔽他们前,在呼吸成霜的黎明时刻,建立新的熊部。
此时士兵们将决斗者围城一圈,一面摇晃盾牌,一面大声咆哮。
“诸位,让开些!”老者吼道,一面挥着木仗将他们往外推,“别让血糊了眼睛。”
这时,澈格尔才看清包围中心的两个人。
一个头戴黑铁盔甲,将粗壮的左臂都涂成泥浆一般的灰褐色,而另一个身躯庞大,仿佛一座军帐,脑袋上剃了发,只剩下一层坚硬的金色硬胡茬。两人都手握铁斧,杀气腾腾。
随着老者一声高喝,两人都纵身扑向对方,像是两只凶狠的野兽。
澈格尔站在窗边,静静的注视着一切。
兵戈相向那尖锐而清脆的撞击声通常会令澈格尔热血沸腾,但今夜不一样,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比之前更糟糕的预感。
他看着决斗圈中的两人翻滚、碰撞、戳刺、旋转,心却在旁的地方。澈格尔侧眸,看向身边的岱钦,问:“南下的队伍还没传来消息么?”
岱钦吃着茶,道:“今夜风雪太大,怕是明日才能等来消息。”
决斗圈中铁斧带起碎石与飞雪,秃头大吼一声,将手里的铁斧摆得虎虎生威,灰臂迟了一惊,只得举盾格挡,但刚猛地力气仍将他掀翻,以四仰八叉的姿势滑倒在雪地里。
“这把我押一百金合币!”决斗圈外的士兵叫嚷着,其它人看过去,都纷纷跟注。
岱钦对于这样的场面一向兴致缺缺,只是问:“你觉得谁会赢?”
澈格尔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觉得屋内的炉火越来越亮,亮得不舒服,亮得叫人看不清眼前物。帐内是如此闭塞,闷热。而窗外的寒风呼啸着撞击着营帐,将外头的一切叫喊都卷得模糊不清。
忽地,他听到轻不可闻的声响,“嚓”,像是焠儿摩擦而过,生出火苗的那一个瞬间。
澈格尔立刻坐直身子,皱眉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岱钦喝着茶,不甚在意地说:“除了风声和叫喊,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对,不对。”澈格尔下意识握紧了手边
的铁斧,起了身,正要出去,头顶的营帐忽地撕烂一条口子,霸王枪垂直而下。
澈格尔一惊,连忙翻身躲开。那长枪堪堪擦过他的眉梢,若是再晚一步,眼睛就要瞎。
“披甲!”他怒吼一声,铁斧挥出。
忽问隆隆的震耳之声,天边骤然亮起,炽焰四射,火星破开飞雪滑过,烟腾雾绕之间,落入了北蛮军营。
——那是火枪。
敌袭号角吹响,澈格尔擦一把眉边的血,骂了一声。
第80章 相像“赏!”
火枪落入军营的刹那震耳欲聋。
夜晚的龙骨关成了由残垣断壁组成的巨大迷宫。冲天的火光和无声扫过的长枪像是场明灭的噩梦,大敞的营帐像是张惊呼的大嘴,火焰从中翻卷而出,顺着断落的横梁蜿蜒而过,不断扩大着火场。
裴庆提着刀,回首望一眼身后成堆的尸体,问:“北边堵住了吗?”
“是,”士兵回道:“火烧断了木栏,许多北蛮人都被他们自己架起的抛石机砸死了。”
裴庆点了头,沉声道:“继续往南推进。”
“……不,不能再往南。”叶帘堂从烧断的横梁一跃而下,一只手搭着刀柄,面色有些苍白,道:“城墙不能堵,让平北军撤开,把北蛮往出赶。”
裴庆皱眉,“大人,您这是要放虎归山?”
“他们只是想要食物。”叶帘堂被浓烟呛到,咳嗽两声,“……而我们要的只是龙骨关,并不是要将人赶尽杀绝。”
“不,大人,不对。”裴庆却摇了摇头,瞳孔被营地的熊熊大火映照地异常亮,“这是扬名的机会!大人,我们可以一举拿下!”
叶帘堂一把握住他的胳膊,说:“南边都是村落,若是大火烧到那边,便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局面了。”
“是您告诉我,要站在队伍最前边。如今我站了,我真正明白那个滋味。”裴庆笑道:“大人,您说得不错,我现在只是想赢。”
“赢的方式有许多,不只这一条路。”叶帘堂掩着口鼻,想将他往出拉,“我们要的只是失地,不要徒增鲜血。”
“您太谨慎了。”裴庆挣开她的束缚,嘴边张扬地挑起,似是再听不进任何,“北蛮人生来就是好战之徒,放他们回去才是徒增鲜血!只有将他们一网打尽,才能保住大周的百年和平。”
“往后就是没有北蛮也会有旁人。旅帅,绝对的和平是不存在的!”叶帘堂急促道:“他们如今只是要生机,我们可……”
“他们今日要粮,便已破开北境防线,入侵我大周疆土了!明日呢,他们明日得寸进尺,又想要什么……”裴庆的语调豁然拔高,“那岂不是要打进阆京,让我大周换个皇帝了?”
周遭境况越来越糟,被寒风挟裹而来的热浪熏得叶帘堂几乎睁不开眼。她皱了眉,“非至迫不得已,莫要将人逼入绝境……”
“叶大人,我明白,你们读书人一向不忍见此。但,此行的军令毕竟在我手中。”裴庆沉下声,他望一眼被浓烟遮蔽的天,慢慢道:“能止住杀戮的,唯有杀戮。叶大人若不想去,便留在城墙底下歇息吧。”
语罢,他转头上马,带着队伍毅然往南去了。
*
在平北军初袭龙骨关大捷的消息传来颢州时,李意卿正垂帘而坐,同颢州刺史孙云斛商议着北方的事。
大雪覆盖了整座州府,侍从们扫雪嬉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书房。李意卿邻着小窗,看外头飞雪渐落,将远处的龙脊山晕得雾蒙蒙。
孙云斛此刻正捧着信,一个字一个地读过,生怕瞧漏了什么。看了半晌,他才将信好好收了起来,喜道:“好啊!真是好!这样一来,龙骨关岂不很快就能失而复得了!”
李意卿抿了口茶,也笑了笑。
孙云斛将那信纸翻来覆去地摸,问:“殿下饿了吗?”语罢,不等他回答,又回首朝着外面喊道:“叫小厨房蒸盘肉送来!”
李意卿失笑道:“何必麻烦。”
“高兴嘛,等他好肉,咱们谈完了便能吃上。”孙云斛傻笑着,道:“哎呦,光顾着乐……方才殿下说到哪了?”
李意卿这才正了色,说:“互市。”
“哎,是喽是喽。瞧我这脑子,”孙云斛忙饮了口清茶,清醒了些,道:“殿下想借此时机,与北蛮建立互市?”
“不错。”李意卿点了头,说:“开春谷东四州的粮道便能通畅,正为互市做了便利。”
孙云斛捋着胡子,想了片刻,道:“若是能与北蛮互市,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极好的。只是,北蛮那边怎么肯?”
“北蛮今年打得如此凶狠,正式因着地势高险,他们没粮过冬,为了生计的无奈之举。”李意卿说:“谷东有地有粮,北蛮则有雪山上培育出的健壮牛马。谷东可靠着数万牛马开垦荒地,余出来的粮食正好分去北蛮,如此往来,正能互利互惠。”
“哎呀,好事,好事!”孙云斛一喜,又开始拣着桌上的一盘子炒豆吃,“殿下,臣觉得可行啊!”
李意卿点了头,说:“若此事能做成,先行的几年还需您多多费心。日后将粮仓从移至北郊猎场,谷东禁卫军成了龙骨关的补给站,平北军便可轻松许多,颢州也不必过得紧紧巴巴,将私库开给他们用。”
如此一来,平北军重归北境,这次筑起的高墙却不似从前那般密不透风,反而能助北蛮度过难关。但若是北蛮再起异心,这高墙的背后还有谷东禁卫军一干人马,正好将谷东围得铁桶一般,叫他们无从下手。
“此行澈格尔能破开龙骨关,是因着北郊猎场还未能完全铺陈开。”李意卿勾起嘴角,慢慢道:“等谷东粮道通畅起来,再往红棘原置几座望楼,日后也就成了谷东的眼与耳,轻易便可观察到北边动向。”
孙云斛听得入了迷,这般设想,谷东便是在多层保护之下,重骑的铁蹄根本休想踏入。
屋内静了片刻,只剩下庭院内扫雪的沙沙声。
半晌,孙云斛说:“可如此一来,谷东的兵权是否过于……”
李意卿明白他想说什么,笑道:“大人不必担心此事。互市所用的榷场不会与武将兵权掺和起来,我会派专人前去管理。”
孙云斛捋着胡须默了片刻,最终点头道:“听凭殿下吩咐。”语罢,他又多瞧了两眼太子,忽然道:“殿下,臣总觉得您这些日子……”
李意卿抬眼,问:“怎么?”
“也不是什么事儿……就当臣多嘴好了。”孙云斛轻轻摩挲着茶盏,道:“臣总觉得,您和叶大人是越来越像了。”
闻言,李意卿似乎起了些兴趣,问:“像?哪里像?”
“您现在这副模样,又不大像了。”孙云斛挠了挠头发,斟酌道:“就是方才与臣谈事时,有股劲儿……”
他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意卿也不催,就静静地听他说。
“就是,就是……”孙云斛抓耳挠腮,道:“就是一派绵里藏针,尽在掌握的劲头。”
“是么。”李意卿笑了笑,目光又落在那隐在风雪大雾间的龙脊山,低声道:“好事儿。”
孙云斛没听清,下意识倾过身体,问:“殿下说什么?”
李意卿看他一眼,嘴角却有些压不住,笑道:“赏!”
这边话刚说完,那头小厨房做好午膳。两人这些天相处熟悉了许多,孙云斛也知晓太子不喜君臣礼节那一套,便叫人直接端来在书房用了。
待酒足饭饱,外头也停了雪,正是苍穹如洗,豁然开朗。
谷东事多,前些日子压塌的粮道还要重建,因着各个州府的青官互相推诿责任,太子便直接立了份责任具体划分的规矩出来,这些天忙着落实,他便不多在颢州久留,用了午饭便要走。
孙云斛起身送人,李意卿拢着大氅,走两步又回过头,道:“粮仓一事还请大人多多费心,尽早转移到北郊猎场去。”
“殿下放心吧。”孙云斛点了头,“我今日便起草文书。”
李意卿笑笑,“有劳孙大人。”
语罢,他走两步,又回身过来。
孙云斛问:“殿下还有何事?”
李意卿神秘兮兮凑近,问:“孙大人,能否再拖您办件事?”
“殿下尽管吩咐。”
李意卿向后瞟一眼,侍从便心领神会,呈上来个木盒子。李意卿接过,径直塞在孙云斛手里。
孙云斛愣了愣,“这是……”
“颢州工匠技艺高。”李意卿顿了顿,说:“这里头有样式图纸,你能否替我托人打好?”
“哦?”孙云斛眼睛一眯,“殿下是要送谁啊?”
“……友人。”李意卿抿了嘴,道:“送友人。”
“友人?”孙云斛瞧着太子通红的双耳,哼笑一声,“遮遮掩掩,殿下,这其中有猫腻啊?”
“什么猫腻。”李意卿低声道:“你,你就说帮不帮我打?”
“帮啊,臣自然会帮殿下。”孙云斛见他死不松口,也不逗他玩了,只是笑着说:“殿下放心,臣自然要替殿下寻颢州最好的工匠。”
李意卿揉了揉耳朵,道:“那便多谢孙大人了。”
孙云斛点了头,见李意卿登上马车。马蹄蹄踏,车轮便辘辘滚过青石板,向着北边去了。
待马车身影彻底消失,孙云斛才打开那木匣来看了看。
“哟。”他下意识惊了一声,快速合上木匣,仰头瞅了瞅天,回身便往州府里拐,“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