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帘堂用尽全力挣扎,身体因力竭而微微颤抖,但这如同蚊虫在粘腻的蛛网里挣扎般绝望。她看见张喆含着笑,伸手将那自己喉间那匹柔软顺滑的蚕丝更加用力的收进,进一步压迫她呼吸的可能。
李意骏似是不忍,站起来道:“舅舅!别这样……”
张喆怒目回视,三皇子触及那充血的眼睛时抖了一抖,便垂下眼去,不再出声。
叶帘堂只觉得脸与下巴愈来愈重,她费力的抠挖着深嵌颈脖的蚕丝,忍着不吞咽来缓解那发酸发闷的感觉。
“今日……不宜见血。”张喆俯身在她耳边,喉间蹦出的模糊音节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否则……我一定……”
只见他挥手,示意结果了她。
叶帘堂用尽仅剩的力气,狠狠将身后钳制她的人撞向后壁,那人吃痛地叫了一声,手间的动作微松,叶帘堂趁机挣开,双腿不自觉的发软,跌倒在地不断干呕着。
见此,张喆喉间发出嘶吼,抬脚狠狠踩在她曾被他一刀贯穿的右手之上。
指尖、骨节、手腕。
张喆恨恨,他要碾碎她的一切,让她蒙上他曾体验过的痛苦。
剧痛袭来,叶帘堂眼前阵阵发黑,她只听见脆裂的声响。
“够了!”李意骏站起身来,一把揪住张喆的袖角,哭道:“舅舅!舅舅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吧!别再折磨他!”
张喆抬手甩开他,李意骏瘫坐在地,再次乞求道:“舅舅,不可见血!别再,别再踩了,今日不能见血!”
叶帘堂眼前发黑,只觉得整条右臂都已麻木,她感觉到自己正被拖拉,身体蹭在冰凉的地面,寒意彻骨。
眼边多了些亮,有雪落在她的面上,一点凉。
下一瞬,耳边尽是风声。
第91章 单薄可悲也哉。
雪芸殿内烛火昏黄,光影斑驳在明昭帝憔悴的脸庞上,喝过药后,脸上的皱纹习惯性缩成一团,浑浊的双眼几乎要掉下泪来。
御医医官们正在殿内进进出出,李意卿跪坐于龙塌侧畔,将明昭帝的药碗收下,却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潘福呈上石蜜,明昭帝摇了摇头,只向着李意卿伸出手,费力唤道:“卿儿。”
李意卿即刻回过神,将药碗递给身后的医官,凑近床榻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父亲,儿臣在。”
“……朕,朕这一生所历,处处为难,步步谨慎,可,可还是落成了个这般地步。如今,如今……”话未说完,明昭帝便剧烈咳了起来,太子急忙抬手替他顺着气。
“如今,”明昭帝好不容易缓下气,“剩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不是。”李意卿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摇着头,轻声重复道:“不是的,您柔和良善,仁爱自谦,是儿臣的榜样。”
明昭帝轻轻抚过太子的面容,唇角牵出一丝苦涩,“你与朕的性情太过相似……到了这时,朕倒希望你能多像你母后一些……她持重缜密,若是如此,往后让你一个人面对
这些,朕也能放下大半的心。”
“不要,”李意卿眼中掉下泪来,“儿臣不要一个人……”
话未说完,忽听殿外有马蹄疾驰而来,宫侍飞身下马时因着身上的伤滚落在阶上,摔得浑身是血,但他此时已然顾不上这些,跌跌撞撞奔至殿门,喊道:“张氏谋反!”
这一声惊破明德殿的静谧,穿透每一个人的心。年末的雪不曾停歇,像是下了几十年那么久。此时殿门大敞,寒风钻透,人人都不寒而栗。
李意卿抹了眼角,回身问:“羽林军何在?”
来人正是蒋再杞家臣,忙道:“副尉正在关闭四门,阻止张氏攻入皇城!”
“张氏蓄谋已久,单凭关闭四门如何克敌?”李意卿皱起眉,片刻的犹豫都不曾有,当即回身禀道:“父皇,乞将羽林兵与儿,儿定率军克之!”
殿内的气氛登时紧缩,众人皆噤若寒蝉,静静等着明昭帝的命令。
良久,明昭帝才缓缓道:“何必……将城门打开罢,既输的局,别再牵上这些人的命。”
“父皇!”
“陛下!”
李意卿与潘福一齐出声。
“不必再议。”明昭帝闭上眼,脸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似乎早已从脸上长进心里。他摇了摇头,重新看向太子,道:“从城门逃出去罢,张氏顾不上拦你。”
“不,不父皇!”李意卿一把攀住明昭帝的手臂,“还未迎敌,岂能未战先降?”
明昭帝目光沉沉,半晌才道:“张氏今日谋反,朕是知晓的。”
他怎能不知?
从他开始扶持张家,将兵权放于张氏,盛宠张贵妃,对于张氏族人的霸道行径视而不见,这些都是他从前亲手做下的,他怎会料不到今日场面。
明昭帝披着袍衫强撑着下榻,透过敞开的殿门远远地眺望阆京灯火。
为着这一刻,他等了太久太久。
明昭帝回过身,遣散宫人,向着太子道:“卿儿,你母后一族门第没落,朝中无甚根基势力,族中也无人能接任兵权……就算今日赢了过了张家,日后还有千万个世家虎视眈眈。”
李意卿被他推出殿门。
“这孤家寡人的位子,坐上了如何,坐不上又如何?”明昭帝弯起嘴角,一掌推落了榻边的青铜花灯,烛火燎过脆弱的真丝绸缎,渐渐蔓延开来,“荣华千载,不及安稳一生……你日后自会明白。”
火势愈大,明昭帝的身影摇晃其中,越发单薄。
“世间啊,多少事都坏在‘贪心’二字上。”他的声音模糊,笑意却明显,“卿儿,从南门出去。随便去哪,避开这些纷扰,别再回来了。”
明昭帝自省平生,好似总有人在身后推着他走路,却从未有过自己的选择。
幼时,为护母妃免遭欺凌,他日夜苦读,只盼着能得咸元帝的回顾。及长,长姊清河公主勾当私营,他为着她,又不得不卑躬屈膝,俯首于皇座之下,做人刀俎。践祚之后,他的所行皆是为了延续李氏皇祚,竟至无力护佑戚氏。
至今,明昭帝早已疲累不堪。他不愿太子重蹈他的覆辙,故纵张氏至骄横,冀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将自己拽下那凄冷的万阶龙椅。
熊熊火光中,明昭帝猛然发觉,自己这一生什么不愿做的都做了,却什么都没保全。
耳畔铁骑之声如雷声滚过,震颤黑夜。
他知道,是张枫率兵而来。
风卷过浓烟穿透他的身体,拂动他的袍摆,一下一下,像是他最后的呼吸。良久,明昭帝俯下身去,抬手蒙住疲累的双眼。
可悲也哉。
*
雅间内,以紫檀制成的案几上铺以锦缎,细腻柔软,茶具酒器错落有致。窗边则设雕花窗棂,纱帘轻拂,一遍遍扫过床架,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彩。
叶帘堂睁开眼便是这般景致。
她转了转酸涩胀痛的眼,下意识想坐起身,结果原本麻木的身体陡然颤抖起来,排山倒海般的痛楚挤压着她,将眼前的景物晃得东倒西歪,险些令她吐出来。
脑袋钝钝跳着,叶帘堂思绪却是是一片混乱。仅存记忆的最后,是她被张喆如同抛掷废物一般,从六必居的崇楼扔下。
竟没死成。
叶帘堂在被剧痛扰乱的思绪中自嘲地想。
她努力抑制住喉间下意识的抽气声,在尽量不牵动颈脖的境况下打量着自己。早已失去知觉的右手正被纸板支起,用绢帛包裹系缚,扭曲的伸张着,而手臂上许多血淋淋的口子,此时也被用草药仔细覆盖着。
叶帘堂闭了眼,不愿再看。
喉间与鼻腔都似被利器擦过一般火辣辣的,而她方才仅使的一点力气也让肩颈和双臂阵阵刺痛,双腿止不住地抽搐,她只得拼命呼吸以缓解。
木门轻响,有蓝鸟纹样的袍摆走进,裹来阵阵清苦的气息。那人将药碗搁在塌旁的小案上,俯下身,轻轻托起塌上人可怜的右手,慢慢检查着。
轻微地动作便会牵动一系列痛楚,叶帘堂唇边溢出一丝破碎的痛呼。
拖着他手的那人愣了愣,试探性道:“叶大人,您醒了么?”
“嗯。”她喉间干涩的厉害,轻声唤,“……垂兰先生。”
许元疏急忙将她的手轻轻放下,道:“是,是在下失礼!”
她都成这副模样了,还谈什么失礼不失礼。叶帘堂下意识想摇头,结果又引来钝痛。
“大人别动。”许元疏将手搭在她的颈间,一丝冰凉,倒缓解了几分她的酸胀,他叹息一声,回身用小勺舀出碗中温水,递到她唇边,轻声道:“饮些水吧。”
待清水润过喉间,叶帘堂才呼出几口气,问:“这是,哪?”
“能是哪?”外头忽地响起清亮的女声,一双素手掀开竹帘,童姣妍丽的面容便现在眼前,“除了我,哪个还能把你从六必居南侧的小林里捡回来?”
许元疏起身同她行礼。
叶帘堂动弹不得,只得牵牵嘴角,道:“姣娘子……多谢。”
“要我说,你简直该。”童姣面色不大好看,“我早同你讲过眼下是个什么境况,你呢,你还是敢独身赴约!”
叶帘堂敛下眸,“是四殿下……”
“是,那邀帖上提的是四皇子的名儿。”童姣恨铁不成钢道:“亏得你平日里看起来机谨聪慧,怎地一到世故上就这般愚钝!那四皇子与你而言只是半年的同窗,就算平日里相处地再好,能好过同他一起长大的三皇子么!”
叶帘堂闭了嘴,不敢再说。
“他叫你去你就去?哪怕再谨慎一些,多带些人也好!”童姣愤愤道:“若不是六必居里有我的人,你烂在他们南侧的林子里都没人能知晓!”
叶帘堂舔了舔干涩的唇,说:“是了,是我愚钝。”
童姣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叹道:“幸得许先生同你有些交情!否则就凭着眼下这个境况,谁敢轻易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眼下这个境况?”叶帘堂抬眼,问:“眼下什么境况?”
童姣瞥一眼窗外阆京空无一人的街道,没说话。
“怎么了?”叶帘堂心中腾起一阵不妙,却因轻微的动作又引出些酸痛,艰难地看向许元疏。
“张氏……”许元疏抿了嘴,将嗓音压得极低,道:“反了。”
童姣轻哼一声,接道:“搅得我生意都没法子做!”
“反了?”叶帘堂的手指不自觉颤了颤,确认道:“反了?”
许元疏点了头,轻声说:“三日前,他领兵破了皇城……”
“那,”叶帘堂顾不得身上的胀痛,声音有些抖,“那,太子呢?”
童姣罕见地没再开口。
“皇城的火燃了一天一夜。”许元疏将手抚上她的肩,低下声去,“怕是……”
窗边的纱帘仍在鼓动,映得叶帘堂眼底忽明忽暗,她愣了愣,不知是不是听差了。
“你方才说……”叶帘堂抬眸,泪珠却先一步从颊侧落下。
一些字节在耳边为难的徘徊了片刻,像是身上新添的伤口,离着结痂还需一长段痛痒的时日。
第92章 永淳痛
楚警她仇恨难泯。
黑云压住晨曦,许元疏燃了烛火,坐在案边慢慢捣着清晨要给叶帘堂外用的药。清苦蔓在手间,带给他一丝浅淡的安心。余光中,忽见榻上的衾被动了动。
他急忙将药碗搁在一旁,起身去看叶帘堂的状况。
榻上之人此时深陷噩梦,紧闭的双眸上是眉心紧蹙,鬓边被冷汗浸湿。
梦里的叶帘堂困在包围里,颈间被勒紧的蚕丝不知何时变成一条阴冷的毒蛇,丝丝吐着信子,而自己陷在它的绞杀之中,无法挣脱。
起初她奋力挣扎,却越来越喘不上气,那蛇头却猛地变了模样,只见它半边脸被烧得扭曲,另外半张则因忌恨而挤成一团。
——这分明是张喆的模样!
叶帘堂被吓住,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可谁知却一脚踩空。下一刻,耳边尽是坠落时呼啸而过的风,像是要自下而上地穿透她的胸膛。
叶帘堂唇边溢出呓语,细微地抽搐了几下候猛地睁开眼,望见许元疏苍白如纸的面容。只不过短短一瞬,她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急促呼吸的起伏,昭示着她方才的失态。
见状,许元疏敛了眸光,轻声问:“做噩梦了么?”
“你怎么在这?”叶帘堂听着胸腔内急促的心跳,面无表情问道。
“备药。”许元疏指了指案边,说:“顺便来看看您的伤势。”
“我没事,不必这般劳烦先生。”叶帘堂轻轻忽出一口气,道:“先生快去休息罢。”
“没什么劳烦不劳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许元疏垂眸,轻声说:“再说,我也没有可回去的地方。”
“你……”叶帘堂张了张口,可却因着方才的动作,疼痛逐渐复苏,她不住地轻颤,只觉得像被巨大的裁衣刀收紧挤压。
“怎么?”许元疏问:“又痛了吗?”
叶帘堂淌着冷汗,平静道:“还好。”
“大人,忍耐解决不了问题。”许元疏叹一口气,回身用清水摆湿手帕,轻轻擦拭着她的颊边,“如果感到疼痛,还请您不要忍耐。”
叶帘堂有些疲惫,轻声说:“……好,我知晓了。”
“我有一方,能缓痛,只不过有些伤身……”许元疏犹豫了片刻,问:“您要试试吗?”
“听起来不大像什么好东西。”叶帘堂勉强牵起嘴角,“不必了。”
许元疏点了头,道:“也好……眼下还早,大人不如再歇息片刻。”
屋内烧着暖热的月桂香,叶帘堂早已睁不开眼,听了这话不再推辞,轻轻应了一声,便闭上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头正盛。
童姣向她身后塞了软垫,使她能够半靠在床榻上。
许元疏将蒸得松软的软绵馒头分成细碎的小块,像是喂鱼的份量,她这些天恢复得不错,左臂已经可以勉强抬起。
她将小块放在嘴里,缓慢嚼着咽了下去。
好像在吞碎石。
“还是痛吗?”许元疏轻声道:“会不会还是太勉强,不如再喝两天的糖水……”
馒头入肚,立刻产生剧烈的排斥感,胃部痉挛抽搐,叶帘堂的脸皱在一起,却还是说:“我可以的。”
许元疏叹一口气,将糖水递到她嘴边,好缓解馒头带来的不适。
童姣坐在一旁看了会儿,忽然道:“除了右手,还有哪里是不能动的么?”
许元疏将碗放下,回道:“脚踝也受了伤,一时半会怕是下不了床。”
“是么。”童姣起身,立在床边点了点叶帘堂的右手,问:“能并拢吗?”
叶帘堂依言尝试着,却只觉指间如枯枝难合,展而不收,稍稍用力便传来阵阵酸痛。她抽了抽气,叹息道:“难。”
“并拢。”童姣罕见地面无表情,冷声问:“做不到吗?”
闻言,许元疏皱了眉,“这才几日,怕是……”
“没事。”叶帘堂打断他,将左手展开,说:“它总不听我使唤……”
话音刚落,童姣便伸手拢住她的左手,一用力,将她弯曲的指节捏成拳。叶帘堂倒抽一口气,将脸埋在肘间失了声。
“你做什么?”许元疏虽眼中不忍,却并未上前阻拦,只说:“我才为她拆了竹板,她的左手需得慢慢恢复。”
“慢慢?”童姣松开手,“我可等不起。”
许元疏皱眉,“什么意思?”
童姣挑了眉,重新看向叶帘堂,“叶公子,我将你从林间捞回来,用着千把银子供着你的药与吃食,不是让你像个废人一般躺在床榻上,像温池小鱼一样由人喂养。”
叶帘堂好不容易从痛楚中缓过气来,抬眸看向童姣。
“事到如今,我们也别再互相猜疑了。”童姣只是侧身靠在床架上,慢慢回望着她,“不如现下与我说说,您对芙蓉酒肆,猜到了哪一步?叶姑娘。”
叶帘堂目光沉沉,胸口因着阵痛快速起伏着。
“可别这样瞧我。看来,您还不明白我能帮你多大的忙。”童姣笑着坐在床畔,挑起她那只受伤的右手来看。只见青紫的指节犹如扭曲的树枝一般挨在一起,又被竹板抻平,像是破落的玩具。
“成大事者必先忍受痛苦。”童姣轻笑一声,垂眸检视着面前的这具残躯,只见深红色的伤疤歪七扭八地分布在衣袖难掩的部分,更不用说被衣物遮挡的身体。她伸手,轻轻按压在叶帘堂的脚踝,挑眉道:“骨头很完整么,为什么不能下榻呢?”
因着叶帘堂的袍摆被童姣轻轻拨开了些许,许元疏不便上前,只偏着头,皱眉道:“她才养了不到五天,下榻便是钻心疼痛。”
叶帘堂动弹不得,只是沉沉盯着童姣,良久才道:“……这都是你算计好的?”
“算计?”童姣掩嘴笑道:“小女不才,只精通银两堆叠,这般无常的世事,岂是小女能够算透的?”
叶帘堂咬着牙,“你早知我会被张家暗算。”
“叶姑娘这般说,倒真是高看了小女。”童姣摇了摇头,道:“姑娘初入阆京便行事果敢,素不将阆京权贵氏族置于目中,今朝酿此后果,怎能归咎于小女身上?”
“我……”饶是叶帘堂此时有千万种理由,此时也都说不出口。
是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初来乍到便凭着有现世的记忆眼高于顶,总想着依靠皇帝大做一番事业,丝毫不顾政策与大周朝代的适用程度。
如今落此结果,回想起来,竟一点都不冤。
童姣为她抚平衣摆褶皱,轻声道:“叶姑娘,爱与善皆是安逸的床榻,但唯有恨,才能扶人成长。”
叶帘堂闭了眼,半晌才道:“……芙蓉酒肆背后,靠的是阆京石家吗?”
“哎呀,原来您已经猜到这个地步了。”童姣轻笑道:“不错,快同我说说,您是怎么猜到的?”
“……谷东苍州。”叶帘堂说:“韩勒便是石家门生,以银子换取消息……招数都是一个模样。”
“如此。”童姣点了点头,赞道:“真不愧是太子侍读。”
闻此,叶帘堂不知想起了什么,便紧抿唇角,不再言语。
“并拢你的手。”童姣起了身,看着叶帘堂面无表情的面容,道:“若你四日能下地走路,石家便会扶持你。”
叶帘堂抬眸看她。
“世家之间争权夺利,我们都不过是大厦下的一条米虫。”童姣将算盘从桌上拾起,掀起竹帘时回首道:“不如寻个好靠山,从中赚得属于自己的利益。”
“欠债还钱。”童姣指了指她的药,又指了指她的身子,笑着出了雅间,留声道:“叶姑娘好好考虑吧。”
她一走,房内顿时安静不少。叶帘堂闭了眼,靠在软榻上,不再言语。
许元疏走近,轻声问:“大人如何想呢?”
“我?”叶帘堂顿了顿,说:“我会做的。”
许元疏抬眼,显然有些意外。
“张氏害我至此,”叶帘堂的目光落在自己残破的身躯上,良久,她慢慢道:“我得还回去啊。””
该是如此。“许元疏轻声笑了笑,眸光分外亮。他说:“大人当初收留了我,我会一直跟随您的。”
*
“站起来……”
叶帘堂痛呼一声,膝盖一软,幸好被童姣及时扶住。许元疏立在一旁,皱眉道:“若是站不住,也不必硬撑。”
童姣显然被她磨得失去了耐性,不满道:“不是说骨头没什么大碍么……你哪痛?”
“哪都痛。”叶帘堂用左臂攀住床架,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
“阆京这些日子不安生,我这酒楼生意本就难做,这些天压根没赚几两银子。”童姣撇她一眼,嘟囔道:“这头还赔了许多银子在你身上。就不能忍着点,争些气么。”
叶帘堂皱着脸,双脚触到冰凉的地面时浑身都在颤,她低声道:“……无需你说,我会做好的。”
她一点一点松开攀着床架的左手,到她完全摆脱支撑,靠自己站好,眉目不曾有一刻是舒展的。
痛。
四肢百骸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但叶帘堂却扯开了嘴角,她展开双臂,将身子趋于平稳,这才小心翼翼地迈出了第一步。
剧痛不断刺激着全身,但她却觉得万分爽快。
跌坐至桌案旁,再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竹帘,转过身,咬紧牙关行至桌案,轻声抽气,走至床榻前。
痛楚警她仇恨难泯,但己身犹存,伤疤迟早长出新肉,而她的身躯也将日益坚韧-
明昭五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大雪从天上降下来。它紧迫、浓密,像是一道屏障,将过去与未来贯穿分裂。
在这一夜雪中,明昭帝遽归龙驭,而李意骏顺承天命,赫然践祚于万阶龙椅,纪元更新,乃作永淳之始。
第93章 三年她不要回头看。
清晨,暑气蒸腾,溟西商道上更是热浪滚滚,一支赶路的商队却被城门外的官差截住了。
“站住!你们走什么生意的?”官差手底下的官兵叫停骏马,抹一把额上的汗珠,不耐烦道:“官府文书呢?送下来检查!”
行商领头的忙不的从车上下来,赔笑道:“哎呦,兵爷,我们都是从关中走茶来的。茶叶,关中清茶,都是正经生意。”
语罢,行商遮遮掩掩地从袖间掏出个荷包,堆着笑容推到官兵面前,道:“您看……”
“佞言巧谄。”官兵本是不屑,却在掂到那颇有分量的碎银荷包时挑了眉,扬了嘴角笑道:“你这泼才,走正经生意,还要我通什么方便?”
“哎,这不是新帝登基,走生意用的官府文书不好批了嘛。”行商忙给官兵了几个作揖,凑近了悄声说:“后头那队也……”
“行了。”官兵将荷包收下,挥挥手道:“都带着进去吧。”
“哎呦,多谢,多谢。”行商脸上的笑纹越发深刻,回身登上马车,向着后头的车队喊道:“跟着!”
官兵让开路,待牵头马车徐徐踏进城门马道,坐在道中阴凉处的官差却突然起了身,呵道:“停!”
骏马被紧急勒停,行商急忙掀开帷帘,问道:“官爷,何事啊?”
官差面色不善,将方才收受银子的官兵拽了来,跪在跟前。官差轻嗤一声,踢开从他怀中掉落的碎银荷包,冷声道:“奸商,尽会使些行贿手段。给我搜!”
“哎!轻手,轻手!”行商的跌跌撞撞下了马,惊道:“关中清茶最是娇贵,晒干后见不得暑气!几位爷手脚可千万轻些!”
商队稀稀拉拉行了四五匹马车,官兵掀帘开箱,里头果然如那商队管事所说,尽是些茶叶。官差挂不住面,吼道:“后头几辆,都给我仔仔细细查喽!”
自永淳新帝登基这三年来,各地首行之政便是限制四方盐铁铜矿的私贩交易。有敢背公私营,潜行贸易者,皆视作欺君罔上,是个要将牢底坐穿的大罪。
可即便严令屡下,民间总有不怕死的行商为着暴利铤而走险,这些年的私售私购之行仍未断绝,甚至还隐隐发展出各地倒卖行市抱团取暖的苗头。近来名声鹊起的私贩魁首,便是个名为“聚宝台”的关中行队。
说来也神,这聚宝台上至名家重器,下至琐碎物件,凡所经手的生意,无有不成。从前朝廷也宣派招抚过,但却遭到行会那行踪无定的主人无视。
经着此事,聚宝台更是引来愈来愈多的追随之士,竞相仿效,潜行黑市行会之中,只为一睹聚宝台主人那自在潇洒的风采。
自永淳帝践祚这三年,各地更是因民间的私售私购惹得各地兵戈不息,朝廷平叛艰难,愈益憎恶这等私行商会,各地商道也查缉得越发严密。
眼看着官兵那双黑手就要掀开柔滑的蚕丝帷帘,领头的行商的急忙扑在官差眼前,哀道:“官爷,这箱子叫你们一个一个打开,露在外头风吹日晒的,卖不出好价钱的!”
“你急什么?”官差轻蔑地瞥他一眼,故意道:“最后头那辆最大的车,给我掀开!”
“哎!使不得使不得!”行商面色一变,急道:“那是主人家的车!”
闻此,那官差却依然不屑,走上前下令道:“给我打开!”
行商阻挡不及,只得站在一旁干眼瞧着。只见为首的官兵撩起车前帷帘,探头往里瞧去。外头烈日炎炎,车内迎面便是一股清寒的素馨香。
待官忽地怔愣在原地。
只见车内席坐上的人样貌皎洁,一袭水青色宽袍,折扇搁在手边。此时正撑着头,临案闲闲拨弄两声七弦铜琴,听见动静便抬起眼来,风裁日染,似是四月燕尾下的一剪柳。
馨香素风一同裹挟而来,官兵看得呆了,直到手边丝绸帷帐从他指尖滑落,晕出女子朦朦胧胧的身影,他才缓过神来,急忙后退两步,差点栽下马车,慌乱道:“我,我……对不住!”
“我奉主人之命,带我家娘子从阆京到这儿来,岂容你这般冒犯。”行商的急忙上前来将帷帘遮好,皱眉道:“这下可满意了?”
官差鼻尖还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冷香,瞧着那女子衣着华贵,定是阆京哪家开罪不起的世家贵女,当即俯下身去,掌心尽是汗,“多有得罪。”
车内几声琴弦响动,那女子只道:“让路。”
城墙下,官差当即侧开身子,将城墙下的马道让出,垂首道:“……请。”
领头的行商见此也不欲多事,便上了马车,躯马驶入溟西元洲城内。
日头仍当头,城门自他们身后合上了。没走两步,领头的行商便驾马到方才那女子的马车旁,轻声道:“真是惊险,方才多亏您了。”
“与我没什么干系。”车中人淡声回应。
话虽如此说,但溟西一向是流着奶与蜜的富饶之地,官商勾结更不止一日两日,今日官差这般为难外来行商,无非就是要替溟西的亲爷爷——巨贾贾氏,给这些外地来的行商一个下马威,使他们知晓,溟西的生意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分一杯羹的。
那官差若不是看在叶帘堂衣着华丽,又从阆京来的份上,恐怕自己这四车茶叶,一半都要被他们收了去,奉给贾氏作孝敬。
“怎能这样说。”行商笑道:“这一路上,我们多多少少都受了您的照应。”
里头那人笑了笑,“您既如此客气,那这元洲城里的门路生意,还得您多多照顾我们聚宝台才是。”
“哎呦,岂敢岂敢。”那行商摸出帕子来抹了一把颊边的汗,“聚宝台想要什
么生意不成啊?我也只是替您引个路。帘堂姑娘,您这不是折煞我么。”
“不必自谦。”叶帘堂懒懒靠在座席上,百无聊赖地将手中的扇面抹开又合上,问:“何时能到地方?”
“就快了。”行商语气轻快了许多,“过了前头那座香花桥便是了。”
叶帘堂轻轻应了一声,将扇子放在手边,阖上眼睛。
岁月给彼此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当初她遭张氏暗算,被童姣和许元疏救回一条命,自此明白这时局已然容不下她,她要么乖乖俯身于石家之下,要么趁早去见阎王爷。于是她隐去姓氏,投身于阆京石家,携着商会成了石家蛛网生意上的一缕线。
数年来的痛苦、恐惧以及其余各种情绪乌云般沉甸甸地压住过去的三年。无疑,那时她人生的三年低谷。
太子死了,她的手也毁了。
那些日子,叶帘堂将掺杂着疼痛与屈辱的残肢抱在身前,想起她曾用它来执笔、抽刀、抹去泪水,而今却被张喆寸寸碾碎。
张氏如同吹灭一株蜡烛,将她迄今为止她所有的日光、念想、所希冀的一切……统统吹散了。
马车颠簸过了香花桥,停在一家饭店门前。
“就是这里,到了。”外头那行商停下马车,轻声唤道,“姑娘,下车吧。”
叶帘堂用左手握住竹扇,轻轻眨了眨眼。
往昔的生活一去不返,而她也死在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冬。她坠落谷底,苦痛皆是将银针细细嚼碎了往肚里咽。
可破镜永远无法重圆,沉落于过去终将毫无意义。
行商替她掀开车边帷帘,使叶帘堂从阴影处显出身形。她曾经万分期盼过的来日,并非自然泯灭,而是为人所窃。
太子焚于大火不得善终,而她遭人暗算谋杀。
右手轻捏成拳,包裹在扭曲骨骼上的皮肉仍在颤抖。她抿了嘴,将绸缎手衣细细地套上这只残废的手。
“我会拿过来的。”
身上的旧伤依然隐隐作痛,于是叶帘堂在心里挨个回忆着每个人的面庞。她无声地忍受着痛楚,这是她体悟自己生命犹存的唯一途径。
她下了马车,抬眸看向眼前。虫鸟鸣叫,花草摇摆。日光顺着她漆黑的发顶落下,滑过脸颊,手臂,以及三年仍不得安息的腿伤。但她仍踏出安稳的步子,使旁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三年,张氏。
叶帘堂对着行商轻轻笑了笑,“多谢。”
她受着石家的扶持,几年间便将聚宝台在关中做得风生水起。她看见仓里的金银钱帛逐渐堆积成山,珍宝璀璨,盈满库房。而这些,这些将是她的武器。
骏马颠蹄,将车内案几上石家家主送与她的七弦铜琴摇落在地,但叶帘堂只迎着金丝般的日光往前走。
琴弦铮铮刮擦过地面,像是惊破了一场长达三年的风饕雪虐。
她不要回头看。叶侍读的路是走完了,以后她不必再持象牙笏,不必再仗白束带。可叶帘堂还活着,往后还有几十年的路,数不清的荣华,以及无数次的春风与鞍马。
她绝不要再沉落于过去。
酒楼里传来飘飘荡荡的歌声,半截枯海棠斜在门前,天底下暑气蒸腾,它却似无所知,兀自开得颓艳。
第94章 蝴蝶“我好似见过你呢。”……
溟西景致一向秀丽温婉,山水相依,小桥流水。眼前的酒楼临溪而筑,前院大片的竹影婆娑间隐着马头翘角,雅致非凡。
行商在前头引着路,叶帘堂跨上石阶,从笑语喧哗之中穿行而过,走向高处竹帘轻拂的雅间。
珠帘两侧各守着个彪形大汉,从站姿来看,两人对于他们这行人并不待见,一只手轻轻搭着腰侧的刀柄,像是随时准备跃起动手。
“做什么的?”其中一人没好气问。
“来见二公子。”行商哈腰笑着,补充道:“为着关中清茶的生意。”
闻言,大汉脸色稍稍好了些,伸出手道:“武器?”
为首的行商将腰边的短刀抽出,双手递了过去。大汉接过,目光瞟向他身后的女子。
叶帘堂摊开手,说:“没有。”
大汉许是觉得她一介女子再怎么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便漠然地移开目光,回身将竹帘撩开,道:“随我来。”-
如今阆京四大世家局势再变,张氏一族势大独霸,其余的刘、石、柳三家屡次受其打压,石家家主心中有气撒不出来,便以搅乱张氏部署为乐,故意凭着家族四通八达的信息网贩售朝廷禁物,意在往张氏无力把控之处捅刀子。
今日叶帘堂扮作行商的手下一同前来,是因着溟西有巨贾贾氏坐镇,聚宝台的生意总在此地吃不开,于是石家少主特派她来打点一番。
穿过竹帘,这里头的雅间宽阔的出奇,能抵阆京芙蓉酒肆的四个大。房内弥漫着甜腻的熏香,叶帘堂一时被熏得喉间发痒,睁不开眼。
这里昏暗而安静,感受过门外难耐的热气,这种粘腻的幽冷却让人有些不适。窗边挂着的各式各样的琉璃器,透不过纱帘的朦胧日光笼罩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个迷幻的彩色迷宫。
大汉走至另一层竹帘前,俯身道:“二公子,有人来走清茶的生意。”
至此,叶帘堂终于发觉那股甜腻的味道从何而来——一缕细细的烟丝正从珠帘的间隙中飘散出来。
“带进来。”里头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大汉应了一声,将玉珠挡开,示意他们进去。
玉珠的碰撞声清脆,只见里头正躺着个华服男子,他骨瘦,此时正拖着根紫苑鎏金的长烟枪,嘴边轻轻吐出几缕烟,秀美而苍白的脸也因此若隐若现。
叶帘堂下意识皱起来眉。
“你……”男子的目光在行商面上打了个转,不知为何撇了嘴,目光又转落在他身后的叶帘堂身上。
“呀!”那男子将声音拖得长,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帘堂没有回应,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男子搁下烟枪,起身时拢住散乱的衣衫,绊了两步便似花蝴蝶一般朝着他们扑去。
“二公子……”行商本想拦住他,却遭人毫不客气地推开。
“我好似见过你呢。”
男子凑近叶帘堂,衣上的酒气与烟香一并挟来,令她微微眩晕。贾延面色苍白,从鼻间发出细碎的笑声,一双眼雾蒙蒙地盯着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帘堂又退了两步,说:“……帘堂。”
“嗯?”贾延眉目生得多情,闻言只看着她,眨了眨眼疑惑道:“可我从前见你时,你不叫这个名儿呀?”
叶帘堂心中猛地一跳。按理说,她从前做侍读时便从未到过元州,更不曾见过贾氏的人,但此时被他注视着,却生出一丝微妙的不确定来。
正待她思索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那大汉忙将贾延扶向座椅,回首道:“唉,我们二公子又喝多了酒……还请莫要见怪。”
叶帘堂没开口,身边的行商便急忙凑了去,“怎会怎会,是我们今日来的不巧了。”
“……什么喝醉?”贾延睁开束缚,扭头向着叶帘堂笑,“帘姑娘要同我谈什么生意啊?”
大汉叹了口气,道:“几位先在此处歇歇脚吧,等我家公子酒醒了再谈。”
行商先是觑了一眼叶帘堂,见她面色如常,这才点了头,笑着应道:“好,好。都紧着二公子来。”
巨贾贾氏,占据溟西三州河道与商务的要道,外地行会要想在溟西做成生意,得先同他们献份儿“孝敬”,这才能通行于溟西的河槽水道。自然,这其间的过路费一类亦是不可或缺。
虽说贾氏行如此黑心的营商之举,可奈何溟西之地乃是大周最为富饶之所在,大批大批的行商仍是对此趋之若鹜。
今日这行商为她引荐的,便
是贾氏的二公子贾延。传言此子行径荒诞,品行有亏,仅司贾氏之末业,并非能一句话为聚宝台打开溟西城门的人。故此,叶帘堂也不打算同这位二公子相交过甚,只希望能借此机缘,得识贾氏中那位真正管事的大公子。
这一等,便是等至日暮西沉。那位贾延二公子这才醒酒沐浴完毕,新换了一身华服,远远看去仍像是翩跹而来的蝴蝶。
“久等。”贾延衣上是新焚的丁香,他施施然落了坐,目光却仍落在叶帘堂身上,“几位从哪儿来?”
“关中。”行商接话道:“走的是清茶生意。”
“喔,清茶。”贾延神色倦倦,似是没什么兴趣,问:“来了多少车?”
“四车。”行商从抬手,奉上一早备好的清茶油纸包,笑着说:“送来给二公子尝尝。”
纸包展开,贾延凑近嗅了嗅,打了哈欠道:“没意思,茶哪有酒香?”
“二公子,我这……”
“嗳,”贾延忽地打断他,将头换了一边支起,向叶帘堂问:“帘姑娘怎么不理我?”
叶帘堂心里一时拿不准这二公子方才醉酒时那一番话到底什么意思,便只是笑了笑,侧眸看一眼身边面色尴尬的行商,道:“我陪着东家来的,也不怎么懂这些。”
贾延打量了一眼行商,问:“他是你东家?”
叶帘堂点了头。
“好说嘛。”贾延又复了笑意,“想走溟西的水路?”
行商有些惶恐地摆了摆手,说:“只走元州城的便好。”
“只走元州城?那多没意思。”贾延眯着眼笑,“同我赌一把么?赢了便送你溟西的水路。”
闻言,行商瞪大了眼,“……送?”
“是呀。”贾延只笑,“玩么?”
行商笑着,正欲答应,一旁坐着的叶帘堂忽然问:“若是我们输了呢?”
贾延转着手里的琉璃盏,“输了便只能走元州城的。”
叶帘堂微微皱了眉,这赌局怎么看对于贾氏都没有任何益处,这二公子到底在想什么。
“玩嘛。”贾延拖长了声,“很容易的。叶子戏,只抽一张,比大小。”
行商立刻点了头。
见此,贾延笑了笑,唤人将纸牌呈了上来,反扣于桌,为暗牌。他苍白的手指随意拣了一张扣在身前。
行商刚要出手,却被贾延挡了开来,他望向叶帘堂道:“帘姑娘来。”
叶帘堂本不欲掺和此事,却见一旁行商扭过头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她。她只好叹息一声,走上前抽了一张出来。
见贾延仍盯着自己笑,叶帘堂也不看牌,索性直接翻了过来——万贯。
贾延眯眼看了一眼自己身前的纸牌,笑着说:“帘姑娘赢了。”
叶帘堂垂眸看着他。从一开始,她便摸不准这人的用意与目的。
“看来姑娘的气运好,比我好多了。我就乐意同气运好的人玩,所以我愿意将溟西水路于此程送你们用。”贾延慢慢说:“这趟生意,贾氏不会掺和。”
行商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道:“不,不掺和?”
“是喽。”贾延靠在椅背上,侍从替他新燃起了那支鎏金长烟管,他轻轻吸了一口,说:“不过嘛,路费还是要交的,除非……”
行商早已听傻,下意识道:“二公子请说。”
“除非,”他徐徐吐出一口烟,指了指他身后的叶帘堂,说:“你将她留下。”
话说到这,叶帘堂才明白过来,这二公子说是免了走溟西三州水路的“孝敬”,但其中高昂的过路费行商仍是付不起。
原来是在这等着。
“这……”
行商侧眸看一眼叶帘堂,当即摇了头说:“这怎么行!”
这位帘堂姑娘手下管着的,可是黑市第一大头聚宝台,背后更是靠着阆京世家,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时将人卖出去。
“怎么不行?”贾延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哎呦,二公子。我,我本就是打算只走元州城的水路的。”行商陪笑道:“溟西水路哪是我能走得起的……”
“不行。”贾延拉下脸来,“你既然不愿领本公子的情,那这趟生意也别做了。来人!将他的货物扔……”
“别,二公子,二公子!”行商赶忙扑跪在他华贵的衣摆之下,慌乱道:“二公子,我,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这批生意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小的失礼!”
“那不成。”贾延说:“这赌局开都开了,你说不要就不要?”
闻言,叶帘堂总算明白这位终日饮酒作乐的二公子为何被评说行径荒诞了。她看一眼地上哀求的行商,忽地开口,说:“行啊。”
贾延有些诧异地抬起眼来,恰好撞进叶帘堂狡黠的眸中。
她眯着眼笑,“我可以留下来。”
第95章 巨贾“你、好、厉、害、啊!”……
贾延说是要将叶帘堂留下,可人真留下来了,他却又跑去同楼下的酒客喝了个稀烂。等叶帘堂找到他时,正见他半死不活地枕在侍女膝上,空气中仍飘荡着上好的芽骨香。
见她过来,贾延似乎才猛地忆起她的存在,起身时挥退了侍女,多情冶艳的眼便半睁不睁地看着她。
叶帘堂心中有着盘算,便上前将他的烟管拨到一旁,轻声道:“二公子?”
白日里她与贾延说话时,总是轻轻颔着面,似是贵女矜持羞涩,不愿同旁人对视。而如今她走的近了,贾延借着月光,这才头一次看清了她的脸。
“……你怎么在这呢?”
贾延半眯着眼,抬手拨乱她颈上的白纱,目光便落在她侧颈的那条触目惊心的赤色疤痕之上,几声闷闷的笑后,他说:“我只在吊死鬼身上见过这种伤……”
叶帘堂没说话,只垂眸打量着他。
“我母亲被吊死时,颈上的伤口与你的一样……只要我不喝酒,便夜夜都能看见她。”贾延又笑出声来,“你呢,叶侍读?阆京说你死于不明身份的暗杀之中……可现下,你到底在我的眼前,还是在我的梦里?”
叶帘堂挑起嘴角,一把短刃无声从袖间滑出,抵在他心口,“二公子觉得呢?”
“啊……别这样嘛。”贾延分明看见了刀,却并不防备,仍大剌剌地躺在榻上,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烟,说:“……看着侍读还在活蹦乱跳,我很开心呢。”
“开心?”叶帘堂挑了眉,“我同二公子没什么交情吧。”
“是了,叶大人不认得我,可我却认识叶大人。”贾延微微撑起身,带来更为深重的芽骨气味,叶帘堂皱了眉,他却笑起来,“春日流水粼粼,大人初封侍读,能乘宫车出入皇城。那时,我本欲前去致意,可您却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坐车去了呢。”
闻言,叶帘堂愣了愣,但转念一想贾氏二公子向来荒唐又不着边际的作风,便哼笑一声,道:“又是瞎编。”
“唉,大人不信便算了。”贾延敛下眸子,轻声问:“可你为什么在这儿呢?”
他不顾心口抵着的刀尖,缓慢地撑起身来,继续道:“您不该在溟西,叶大人,您不该来这座酒楼,到贾氏的地盘。”
贾延雾蒙蒙的眼睛难得透出一丝清明,“贾氏只想做生意,不想参与阆京权贵之间的事情。”
“是么。”叶帘堂将刀尖往前递了几寸,笑着说:“可不是二公子叫我留下来的吗?”
“我,”贾延顿了顿,说:“我只是喝醉了。”
“二公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叶帘堂笑起来,“若我的的匕首没有架在你面前,如今被刀抵住威胁的,恐怕就是我了。”
语罢,她转眸望向角落的屏风,“怎么,还要你的人继续躲着吗?”
贾延叹了口气,重新躺了下去,无趣道:“行了,刀秋,出来罢。”
只见角落的屏风抖了抖,钻出一个人来,正是白日里守在雅间前的那彪形大汉。
叶帘堂匕首上移,抵在贾延颈间,侧眸向着刀秋说:“刀放下。”
刀秋见自家公子受胁,不疑有他,当即撂下手中刀,还顺势踢远了些。
“啊……”贾延将烟枪搁在一旁,轻声问:“大人找来这边,是想做什么?”
叶帘堂直说:“带我见大公子。”
“都是我的错。”贾延叹一口气,“是我亲自送上门了,对吗?”
“你不该打我的主意。”叶帘堂笑笑,冰凉的刀刃轻轻磨过他的脖颈,问:“能做得到吗?”
贾延垂下眸,只说:“贾氏不掺和阆
京的事情。”
“当然。”叶帘堂道:“只是生意。”
*
翌日下了细雨,溟西笼在烟雨中,分外朦胧。
贾氏大公子贾逊这日起的难得晚了半刻,昨夜雨滴打在屋檐上,吵得他睡不着觉,这会儿用冷水擦了脸,才清醒了许多。
家仆匆匆从外头撩了帘进来,身上还沾着些雨水,说:“大公子,元州朱刺史已经在偏堂候着了。”
贾氏手握溟西,说是三州的衣食父母也不为过,这些年三州的刺史青官们平日受了他许多照应,从咸元年间便隐隐有了自成小国的趋势,这些年下来,溟西面上还受着朝廷管束,实际上却早已围着贾氏转了。
闻言,贾逊撇了帕子,问:“他来做什么?”
“送东西来的。”侍从压低声音说:“外头了五六辆马车。”
贾逊嗤笑一声,“乡下来的小官,能送什么好东西。”
“哎。”侍从应了一声,也抿嘴笑笑。
“罢了。”贾逊拭去脸上水珠,披了件松花外袍便掀帘跨了出去,“本公子看看。”
贾府的宅院修得阔气,仆从侍卫有千余人,贾逊到时,正见朱刺史战战兢兢坐在黄檀帽椅上,屁股只挨了个边,大口大口地咽着茶。
“此乃幽州茗白。”贾逊仰笑着走进,“朱大人这囫囵下去,能品出什么香来?”
听见声音,朱刺史连忙搁下茶盏,起身迎道:“兄长来了。我这粗人没见过好东西,下次来,给杯清水便好,哈哈。”
“我看也是。”贾逊坐了主位,底下的仆从们又是奉茶,又是给他擦鞋的,阵仗十分大。
饶是朱刺史来元州快四年,却还是达不到见怪不怪的地步。
贾逊触及他的眼神,不耐道:“做什么来了?”
“兄,兄长。”朱刺史额间渗些细密的汗珠,赔笑道:“某近日得了些上好的桂浆,说是上好,可某也不懂这些,听说二公子喜欢,特地送来,好过这桂浆平白地被糟蹋了。”
“也是。”贾逊哼笑两声,朝外说:“就停在外头吧,等他自己回来了,看看喜不喜欢。”
不叫送来的礼进屋,这眼高于顶的大公子明摆着就是没看上。
“是,是。”这般难堪,朱刺史却还是赔笑着点头,“若是二公子不喜欢,随意打发了便是。”
一番谈话,他早已满头大汗,三杯凉茶下了肚。
贾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刺史要留在我府上用午膳么?”
这分明是待得不耐,想要赶人。
朱刺史又是一惊,忙将茶盏搁下,站起身来请辞。
贾逊打了哈欠,敷衍地做了做表面功夫,“不留下么,真是可惜。”
出了贾府偏堂,朱刺史这才用衣袖沾沾鼻尖的汗。
这贾氏大公子,虽然名上取了个“逊”字,可说气话做起事来,却是骄狂散漫,我行我素,近乎旁若无人。
朱家好歹也是地方上的清流门第,而朱刺史也是正经科考取士,要经外放评估出来的,可这些名头放在溟西,都不顶事儿。
天高皇帝远,贾氏本就一家独大,这些年朝廷动荡,没空管地方上的事,贾氏便更不把阆京放在眼里。这溟西,任谁来了都得乖乖低头,给贾氏做孙子。
思及此,他在心中重重哀叹一声,跨出大门。
送了客,贾逊这才起身,偏头看一眼方才朱刺史用过的茶具,家仆目明,十分有眼力见的收了下去,轻声问:“公子眼下要去书肆吗?”
贾逊不爱看书,书肆里运来的绝品书卷都在书房里吃灰,但门第装点需要这些,他平日里进出书肆也能落些好名声,便当即点了头,说:“去。”
元州最大的书肆是关中人开办的,贾逊一向从他那给自家书房进货。他一下马车,便有管事的出来相迎。
“哎呦,大公子今日来的巧了,昨日呀,新到一批柳氏藏书。”管事给人带路,笑着说:“有光帝时期留下的《朱雀繁露》,还有《六书史》,别开生面,妙不可言呐,都是绝品。”
贾逊被人引到了书肆后院,他不懂什么绝品不绝品的,只点头说:“都好,你看着装箱便是……挑最贵的。”
“哎,行嘞。”管事笑着说:“大公子吃茶稍等片刻,就给您装去。”
贾逊应了,方做了少顷,一旁的门帘被忽地掀开。他没回头,只说:“这么快?”
那人没回话,径直走了来,坐在他身边。
贾逊皱了眉,正要骂人,抬眼却见来的是终日在外饮酒作乐,不常归家的弟弟贾延。
“你怎么……”他诧异道。
贾延罕见地没有喝醉,只是懒洋洋地向后一靠,说:“惹事了。”
“怎么?”贾逊挑了眉,“要多少银子?”
“银子……”贾延半眯了眼,“恐怕不行。”
闻言,贾逊嗤一声,“什么事用银子摆不平?”
贾延没答话,一旁地帘子又忽地被撩起,后边俯身进来个青衣女子,她身形高挑,却被幂篱坠下的白纱挡住了面容。
贾逊皱了眉,不声不响地打量着她。
“大公子?”女子笑着问。
贾逊偏头看一眼贾延,见后者在闭眼装睡,便眯起眼,“你是谁?”
幂篱如水波一样被她拂开,露出清丽漂亮的面容。
贾逊看清,面色登时如同浸了水一般,“……你还活着。”
“您也认得我么?”叶帘堂笑起来,“真是巧。”
贾逊面色微沉,“你要做什么?”
“你弟弟答应了我一些事情。”她眨了眨眼,“但他做不到,我只能来找您了。”
贾逊登时瞪向贾延,见弟弟甚至微微装起了鼾声,咬了牙。长久的沉默后,他一掌呼在贾延脑门,嘲道:“你、好、厉、害、啊!”
第96章 赌坊“好一只残手,嗯?”
贾延不仅挨了骂,还挨了顿揍。他捂着脑门,吃痛道:“哥,她手里捏着聚宝台的门路,有用啊。”
“你想的挺好。”贾逊要笑不笑,“干脆我管你叫哥吧,啊?”
这话贾延可不敢接,便低了头,只说:“您二位聊吧,我还有些事,便先……”
“留着。”贾逊瞪他一眼,道:“你的事还没完。”
“哎呀,我酒楼还有一堆事儿呢。”贾延说着,也不等回答,便径自提袍跑了出去。
“真是……”贾逊头痛地闭上眼,似乎用着方言骂了句什么,将脸转向外头不停歇的烟雨,又看向叶帘堂,气道:“你没死,叶侍读,你干什么要来溟西呢?天爷……贾氏只想安安静静做买卖。”
“大公子放心,”叶帘堂语气温和,“今日我来,只是与您谈桩买卖。”
贾逊撇撇嘴,“叶大人的生意,本公子怕是消受不起。”
“大公子有顾虑在所难免,”叶帘堂依旧笑着,“有何难处,都能商量。”
她这一番话
说得客气,但话语最后的“商量”二字却咬得微妙。贾逊这下听明白了,说是商量,却是将他架在先行同意的条件之下,对于这次合作,她势在必得。
“叶大人,虽说本公子愿意称你一声‘大人’,可现下,你早已是世人眼里的死人,从前的官职、荣誉……什么都没有了。”贾逊回望着她,手指在桌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你到底凭什么认为,本公子不会将你的身份透露出去?”
“就凭大公子方才所言,贾氏也不想惹上阆京世家麻烦吧?”叶帘堂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毕竟在下早已孑然一身,可大公子不同……”语罢,她侧眸看贾延方才停留的位置,慢慢道:“您身后,可还有整个贾氏呢。”
贾逊眯了眼,“你敢威胁本公子?”
“什么威胁不威胁的,在下怎么会呢。”叶帘堂勾了嘴角,只说:“聚宝台是带着诚意来的。”
贾逊沉默片刻,身子倾靠在椅背上,似是做出了退步,“你想谈什么?”
“聚宝台将生意拖售于你们手中,由贾氏代销以通溟西三州。”叶帘堂说:“此事若成,七三分。”
贾逊挑了眉,问:“我七?”
“你三。”叶帘堂抿一口跑堂方才呈来的热茶。
贾逊似是被气笑了,翻了白眼道:“做不成。”
“那大公子觉得怎样合适呢?”叶帘堂问。
“叶大人,实话说吧,任你聚宝台在外头的名声有多么大,贾氏也根本不稀得从你们手里薅出来那几两碎银子。”贾逊调整了坐姿,笑道:“还不够本公子填牙缝。”
“这可难办。”叶帘堂说:“石家给的条件,我做不了主。”
“那不就对喽。”贾逊一摊手,道:“叶大人还是快回吧?”
其实眼下的境况叶帘堂早就想到了,石家委任时素以自身利益为先,不顾属下生死。其行之道向来是“不能则易人,必有能者”。而如今石家的支持对于叶帘堂还算有用,因此这场交易她非夺不可。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可以帮您解决个麻烦。”
“麻烦?”贾逊哈哈笑起来,“贾氏坐拥金山银海,叶大人觉得我能有什么麻烦?”
闻言,叶帘堂面色沉静,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来。
贾逊面色微变,“叶大人,有话好好说……”
“铛”一声,刀被拍在桌案上,这回换成叶帘堂笑起来,“大公子,总有用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贾逊盯了那匕首一会儿,抬眼问:“你什么意思?”
“银子买不来的东西多了,总有以您的身份不好做的事。”叶帘堂挑起嘴角,轻声道:“那些断您财路的……在下或许可以帮您处理。”
“不必。”贾逊拨转茶盏,说:“贾氏族中养了人。”
“他们做不到的。”叶帘堂毫不客气,“否则通禾赌场不会开至现在。”
闻言,贾逊猛地嘴角抻平,抬眸问:“你查我?”
“来都来了,总得多做些准备。”叶帘堂笑笑,只说:“您需要我。”
贾逊敛了神色,倒真垂眸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盯着叶帘堂的脸,“就你自己?”
“就我自己。”叶帘堂答得干脆。
“通禾赌场没那么简单。”贾逊说。
叶帘堂点头,说:“我知晓。”
贾逊皱了眉,将下巴抬得高,“若你死在那儿,石家不会来找本公子麻烦吧?”
“不会,我于石家来说也只是一枚棋子,没那么重要。”叶帘堂笑着说:“自然,我也不会将此事是受您所托一事泄露出去。”
贾逊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你最好是。”
此话一出,事便已谈成大半。叶帘堂重新将幂篱戴上,声音从白纱后传来,“成交?”
贾逊点了头。
见状,叶帘堂哼笑一声,将匕首重新拾回腰间,转身要走。
“慢着!”
贾逊忽地叫住她。
叶帘堂回过身,白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一荡,“怎么?”
“你,”贾逊顿了片刻,说:“你若真死那儿了怎么办?”
叶帘堂想了想,笑出声来,“死那儿便成笑话了。”
贾逊正皱着眉,便听眼前那人玩笑一般说:“还得请大公子帮我收尸。”
“收尸?”贾逊抿了嘴,说:“那得看本公子当日的心情。”
幂篱挡住了叶帘堂的面容,贾逊张嘴又想补充什么,便见那人转了身,只留下一句,“随您的意喽。”
*
昏旦之交,通禾赌坊却仍旧灯烛辉煌,人声鼎沸。赌徒们围坐赌桌,或掷骰、或推排、或搏棋,追财逐利,昼夜不舍。
只见桌前一方狭面六格,宽面十二格的正方形棋盘中,黑白各六。两人坐在两端,轮流掷骰。若是掷骰成彩,便能向水中之“鱼”行棋。
叶帘堂扮了男装坐在其中,幂篱未摘。耳边金银的喧闹不止,她垂眸看着赌桌上十八面金银酒骰翻滚、碰撞、旋转,每个细微的动作都令她不那么舒适。
“五白。”叶帘堂看着骰子,耳边是围观赌徒的喝彩之声,她伸手,推倒对面的枭,“枭亡。”
“爷爷的!”对坐的男子没好气地喊道:“继续!”
叶帘堂皱起眉,继续掷骰。
“临水成枭。”叶帘堂扫一眼骰面,说:“入水牵鱼。”
此局至此,胜负已分。
在周围赌徒的大呼小叫声中,对面男人气急败坏地将桌案的骰子扫落在地,骂道:“爷爷的,总跟老子作对!”
男人喝醉了。又醉又蠢。
“你是不是出老千?”他指着叶帘堂的鼻子,怒声问。
叶帘堂只是将他面前的金银收拢过来,看也不看他一眼,起身要走!
“你!”男人上前几步,伸手要将她的肩膀扳过来,“你敢无视我?”
“我没有出千。”叶帘堂不动声色躲开男人的手,平静地回望着他。
“十吊钱!”男人大吼着,指着身后的赌局,“再来一局!”
赌场里烛光摇晃,晃得她眼花,于是叶帘堂摇了摇头,说:“不了。”
“你怕什么?”男人一把抬起她的胳膊,似是要看她身上是否藏有什么令他这般不堪地证据,却在目光触及她套有绸缎手衣的右手时愣了片刻,“……额?”
叶帘堂皱了眉,挣扎着要收回手,便见男人一把将她的手衣拽去,哈哈大笑道:“好一只残手,嗯?”
叶帘堂不再动了,她只看着他,慢慢说:“放开。”
男人握着她的右手,将绸缎手衣随意地掷于脚下,身子前倾,熏天地酒气扑面而来,“……哈哈,残手……嗝,你告诉我,你怎么……”
“放开。”叶帘堂只是盯着他。
这声音平缓冰冷,男人怔愣片刻,只觉得背后似是有汗渗出,可周围笑闹的赌徒们仍在看热闹,他醉意上涌,一把拨开她眼前的幂篱,嬉笑道:“哟,还生得如此,不如和我……”
一声轻笑。
男人项上脑袋忽地一歪,颈边赤红的血液不断向外喷涌。
叶帘堂垂眸,看着男人不可置信地捂住颈脖,跪倒在她眼前。她俯下身,笑着看向地上之人,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石家习武三载,今日蒙你开刃之恩,感激不尽。”
匕首从他耳下扎进,贯穿了脖子。男人双眼鼓胀,一只手虚弱地拽住她的袍摆,似是想站起来,另一只手则颤抖着摸索着颈间的匕首。
血液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沿着手背滴落在地,溅起滴滴红点。
她抬脚一蹬,男人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匕首柄黏滑湿腻,叶帘堂俯身拔出。一时间,人群之中爆发出气势惊人的刺耳尖叫。
“——杀人了!”
着声尖叫似是行军时的一声号令,下一刻,人群四散奔逃,赌桌被掀翻,琉璃器盏碎裂满地、纸筹码和叶子牌漫天飞散。
幂篱垂下的白纱上沾了血迹,像是白纸上泼开的瓣瓣杜鹃,颓艳开着,不怎么和谐。她有些负气地摘下幂篱,烦道:“又要换。”
第97章 输赢“跟我们贾氏混吧?”
幂篱被她撇下,白纱飘飘荡荡,遮盖住地板上还在渗血的惨状。叶帘堂后退两步,隐在了人群之中。
“死人了!”有人惊叫。
溟西之所以能数十年如一日的富庶,其要者从内里说,便是巨贾贾氏一家独大,并无阆京诸姓豪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从外看,它亦不存在北蛮西夷的外患侵扰。其地被谷东与关中紧密拱卫,故无需构筑军粮马道以自守,而向外伸展的,也只有商道走廊。
故此,溟西人见过最为凶险的器械,也不过是寸长的庖刀。也不怪他们被外来人这套凶狠残忍的刀法吓傻。
赌坊混乱,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们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放声哭号,却也不明所以。
叶帘堂隐在暗处冷眼瞧着,这些年她在石家可不止学了这么点东西。
她将匕首划在近处的赌桌上,故意发出切切擦擦的武器出鞘声,待人群更混乱拥挤时,她转过身将烛台推倒,让火苗溅至帷帘,愈演愈大。
“起火了!”叶帘堂在人群中疾呼一声。
一语激起千层浪,人们踉跄着避退,疯狂推挤,有人被推倒在方才那男人的尸体上,爆发出更甚的喊叫,整座赌坊像是只燃烧沸腾的水壶。
赌坊的跑堂奋力从人群中挤出条路,将被拍得嘎吱嘎吱响的门板打开,得以让人群顺利奔逃而出。
周围的火还在烧,叶帘堂贴着墙壁,抬眼看向从楼上下来的人影。
半晌,她才从鼻尖哼出一声冷笑-
好在燃火点近处只有半缕帷帘,赌坊跑堂急忙将火扑灭,端着铜盆看着一地狼藉,哀叹一声,转身时却望见二楼阶梯上站了个人。
他吞了吞口水,道:“……先生。”
来人狭长的眸光扫过灰烬,在尸体上顿了一下,皱眉问:“谁干的?”
“看不清。那人戴着,戴着纱……”跑堂的不敢转头看尸体,只伸手指向那个方向,说:“就,就是死人身上盖着的那片。”
男人抬眼示意,身边胆子大些的带刀侍从便走上前去,将尸体身上那顶幂篱拎起,快步拿了上来。
没了白纱遮盖,地上躺着的尸体便也一览无余。一刀穿喉,死的利索。
男人挑了眉,垂眼看向跑堂拿上来的东西,没接,只说:“幂篱……关中人喜欢戴的东西。”
底下人默默,不敢出声。
“匕首。”男人忽地侧眸,“那人怎么会有匕首?”
“什么?”跑堂的还处在惊吓中,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抬眼对上男人的视线,这才明白过来。要进通禾赌坊都需进行搜身,坊内出现匕首,说到底是他们这些人的失职。
“属下该死!”他立刻俯身跪在地上。
“你的确该死。”男人从楼梯走下,俯身瞧着地上的男尸,说:“这人是个老手。先杀人,后放火……设了这么个圈套,你还真就看也不看,一脚踏进去了。”
底下人伏跪在地,闻声抖了抖。
“你不但将不该放的人放进来了,”男人直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堂,表情讥诮,“还将不该放出去的人放出去了。”
那人急忙抬头道:“先生,这门打开不过半炷香时间,那人定没有跑远,属下现下就去追!”
“追?”男人怔了片刻,猛地回身骂道:“我说你蠢,你是真蠢?”
底下人急忙将头在此埋下,抖道:“……属,属下愚钝。”
堂内沉默良久。
“你。”男人呼出一口气,就近坐在椅子上,慢慢道:“那人持刀,你放进来是你本事不足,我不怪你。可你不该在他杀了人后,还将赌坊大门打开。”
“可,”跑堂的抬起头,不解道:“可坊内起了火……”
“那人就是要引起混乱,逼你开门。”男人摇了摇头,说:“你若能再仔细看看,那火只燃了半缕帷帘,根本烧不起来。再等上片刻,便会熄灭。”
“这……”跑堂抬眼看着那灰烬,哑口无言。
“如今你将坊内门一开,那些人出去会怎么说?”男人抿紧唇角,“通禾赌坊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伏跪着的人肩颈微颤。
“听懂了吗?”男人问。
“……是。”
“那便下去领水帕吧。”他神色平静。
水帕是溟西富商们最喜爱用的惩治下人的手段,将人捆在细条凳上,将巾帕浸水了盖在人脸上,待到快要窒息时取下,缓过气儿了再盖上,如此反复,劳心劳力,还不如一死了结。
闻言,跪着的几人面色皆是一白,一人止不住地打颤,骨瘦嶙峋的指节颤颤巍巍地想要拽住面前人的袍摆,哀求道:“先,先生!属下知错了……”
男人移开目光,疲惫地摆了摆手,说:“带下去。”
语罢,身边驾着刀的侍从便不顾几人嘶号,强硬着将几人拖了下去。
待身边人都散了去,整座赌坊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剩下夜风拂过满堂灰烬,传来阵阵焚焦气息。
男人在狼藉中呆坐片刻,忽而道:“我知道你没走。”
窗边的纱帘被风鼓起,轻轻打了个卷。
“贾逊让你来的,是么。”男人嗤笑一声,“他赢了。”
依旧默默无声。
“通禾也毁了,日后没人再和他抢生意了。”男人站起身来,“你……”
忽地,他脖间一紧,麻绳从天而降,骤然套在他的颈脖,力道极大,他一个踉跄,挣扎着后退,却被反手捆在了地上。
身后人叹息一声,缥碧色袍摆转出,像夏日池塘碧波般漾在男人眼里。
“编。”来人笑着说:“继续编呀。”
她袍边堆叠着精细的走线,柔软的挨在散架的牌盒旁,她俯下身,用一柄竹扇将男人的脸抬起来。
男人咬着牙,将怒骂都压在舌底,抬眼触及这人笑眼时呼吸却猛地一窒,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面色煞白。
竹扇微凉,抵在他喉间却像支刚玉,卡得他生痛。
“王秦岳。”叶帘堂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和贾逊一唱一和的,耍我玩呢?”
*
贾逊闻讯赶来时,便见赌坊外头围着一圈一圈的闲客,他叫人将围观看热闹的驱散,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叶帘堂正坐在案边悠闲的玩着叶子戏,而王秦岳横倒在地,双手被捆,十分狼狈。
见他走进,叶帘堂将手边物件放下,说:“大公子,戏演得不错。”
贾逊没再上前,只站在门边问:“怎么回事?”
王秦岳痛苦地闭上眼,叶帘堂站起来,慢慢说:“你早便知晓聚宝台要来溟西,便先是散播消息,让聚宝台不得不踏入您的棋局……不得不说,巧妙。”
贾逊往身边侍从处挪了一步,问:“叶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装。”叶帘堂看着他,说:“若我与这位王二当家不是旧识,怕是至今都被大公子您蒙在鼓里呢。”
这贾氏怕是早就知晓聚宝台要来溟西,故意传出贾氏与通禾赌坊不和的消息,让聚宝台孤军深入通禾。若不是叶帘堂从前知晓贾氏与千子坡的勾当,如今被绑了扔在地上的,怕就是她了。
“你……”贾逊面色不大好,看了地上的王秦岳一眼,又转向叶帘堂,“你与他是旧识?”
“是啊。”叶帘堂站起身,“在下不才,三年前先帝派往谷东的队伍,在下正巧也在其中。”
贾逊闭了嘴,半晌才转头,向着身边的侍从愤道:“还不快去给王秦岳解绑?好歹算作是赌场名义上的老板,被捆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语罢,他身边的侍从就要上前。
“慢着。”叶帘堂摇了摇头,说:“大公子,聚宝台是带着诚意来的。您倒好,将我一通算计,若不是阴差阳错,如今怕不是要杀了在下,倾吞聚宝台的生意?”
“叶大人想多了。”贾逊笑了笑,“贾氏怎么敢招惹惹阆京世家。”
“大公子,
三年前我是摔坏了手,却没有摔坏脑袋。“叶帘堂叹息一声,抬眼道:“若在下没有记错,三年前,张氏不正巧是在巴结您么?”
贾逊沉下眸光,“你说什么?”
“这事太过久远,在下也是方才忽然想起。”叶帘堂说:“大公子,您只是不愿招惹石家,并不是不敢。若我不幸在您的牌局里倒下,您有千万种方式能粉饰太平,将这份责任转移至别处。”
贾逊摆了摆手,“叶大人说笑了。”
“大公子何必自谦,就像当初您可以无视张氏的讨好,如今也能随意吃掉石家的棋子。”叶帘堂继续道:“毕竟,这里可是您一家独大的溟西。”
良久的沉默后,贾逊挑起嘴角,走上前来,喜道:“你真是聪明!”
叶帘堂愣住,正要躲开,谁知贾逊却忽地牵住她的袖摆。
“我喜欢你!”贾逊高兴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叶帘堂被他这一套变脸搞得有些束手无策,下意识抽出袖摆,“我……”
“要不如,”贾逊又上前一步,“要不如你再假死一次,我来替你摆平石家的耳目,而后……”他双眸发亮,“而后,你跟着我们贾氏混吧?”
“这,”叶帘堂后退一步,难得不知所措起来,“大,大公子说什么呢……”
“说真的,阆京那些世家成天猜来猜去,今日你杀我,明日我杀你。衣冠楚楚下尽是丑恶野蛮,有什么意思?”贾逊嗤一声,目光重新落在叶帘堂身上,抬了下巴说:“本公子最见不得聪明人吃苦。”
叶帘堂傻站在原地,见贾逊将头扬地高高,十分倨傲地说:“叶大人,同样都是香车宝马,跟我们贾氏走啊?”
第98章 嫌恶“阆京嘛,乡下地方。”
夏夜并不凉爽,外头看热闹的人群仍围在赌坊门口叽叽喳喳,好像天上细碎星子投下的人间倒影。
贾逊却浑不在意,只侧着眼睛看向叶帘堂,道:“绝不叫你吃亏,如何?”
叶帘堂开口,“多谢大公子好意,我……”
“什么多谢,本公子不听!”贾逊怕听见她拒绝,连忙打断道:“你,你可要想好了!你把我家赌坊的店面烧成这样,这棋盘这帷帘这墙壁,可都是顶贵的啊!”
叶帘堂觉得这人不似传闻中那眼高于顶,骄狂散漫的贾氏大公子,与阆京形形色色的豺狼虎豹比起来,反而居然单纯随性得可怕。
也不是说他不聪明,他知道聚宝台要从关中到溟西,提前散布谣言并设了这场要不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叶帘堂就要一脚踩进的局。分明想要吞并聚宝台,却又会因着其它因素而临时改变主意。
一时兴起自然到像是常态,好似从不想,也不去在意结果,只是纯粹的跟着心走——怎么开心怎么来。
叶帘堂叹息一声,说:“大公子方才还在讲,在下想要什么,都给在下。这么快就要食言?”
“本公子反悔了,怎样?”贾逊哼一声,金冠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扬头吩咐道:“刀椿,给我细细算,这儿,这儿,还有那儿,要赔多少银子?”
他身边的侍从脖上还真挂了个木算盘,似是早已习惯,听罢便劈里啪啦地打起了珠子。片刻后,刀椿抬首道:“回大公子,这儿,这儿,还有那儿,共是四千八百七十六两银子。”
“四千八百七十六两。”贾逊回过头,说:“本公子替你抹个零头,只收四千八百两,够义气吧?”
叶帘堂手里握着的银子都是聚宝台来的,说到底都是归于石家,而她是个手握公款的穷光蛋,更别说一下要赔四千多两银子,眼下就算把她卖了都还不起这个数目。
她打着哈哈道:“哎,不过千把两银子,大公子才不会计较这么点吧?”
“哟,巧了。本公子还偏就计较这么点钱。”贾逊看透了叶帘堂面上的那点心虚,故意道:“怎么,就这么点钱,叶大人也拿不出来啊?”
语罢,他扬起下巴,哼笑着说:“赔不起呀?简单嘛,跟我们贾氏混,本公子便统统不计较喽。”
石氏和贾氏比起来,明显石家对于叶帘堂来说用处大的多,她当然不会选在这时临阵倒戈,于是只说:“那便没有办法了,在下给大公子打张欠条吧。”
说完便转过身,向躺在地上的王秦岳要纸笔。
“喂,什么?”贾逊急忙上前两步,拦在她身前,不满道:“贾氏到底怎么你了?你愿意打欠条都不愿跟着我走?”
叶帘堂抬眼,无奈道:“在下不能离开石家。”
“怎么不能?”贾逊身上的锦衣流转着花哨的暗纹,执着问:“为什么不能?”
“反正……就是不能。”
说话间,叶帘堂已经找到纸笔,向着贾逊身后的刀椿道:“劳驾,都欠了些什么来着?”
闻言,刀椿清了清嗓子,说:“堂内,大人共损毁兽镇十五件、名砚十三件、七弦琴三架,金银器二十八件、矩尺六件、鎏金镜十面、百末瓶二十二只……”
叶帘堂越听越头疼,连忙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报器名,问:“共多少银子?”
“回大人,共四千八百七十六两。”刀椿点了点算盘,说:“大公子方才抹了零头,所以共四千八百两银子。”
叶帘堂在纸上利落记下,抬眼笑道:“给您按个手印?”
“不必。”贾逊拦住她,嘟囔着说:“欠就欠了,还非要打这劳什子欠条……本公子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么?”
叶帘堂瞧着他这一番变脸,撇了撇嘴,却还是抬了手。
“说了,不签。”贾逊将那纸夺了过来,说:“眼下你不愿意跟着我们贾氏,本公子也不强求。方才说的都作数……等你想明白了再来也不迟。”
叶帘堂对于这种事向来都是能省则省,既然这位大公子已经说了不用,她便干脆点了头,说:“正好,抵了你算计我这事。”
闻言,贾逊沉默片刻,说:“你还记仇啊?”
“这是自然,有仇必报,绝不罢休。”叶帘堂垂眸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王秦岳,说:“给他解绑吧,我走了。”
贾逊皱眉,“生意呢,你不管了?”
“大公子不是说成了么?”叶帘堂笑着说:“您说定的事,在下自然信得过。”
堂内静了片刻,她看了看地上生无可恋的王秦岳,反而生出些熟悉的暖意来,好像三年飘零,忽地在外乡见到熟悉面孔的愉悦。
不过叶帘堂并不打算让这份愉悦持续太久,她笑了笑,说:“再会?”
说完,她便便转了身,从后院遁出赌坊。
贾逊瞧着她离开的身影顿了良久,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大公子?”
耳边忽地传来呼唤,搅乱了他的思绪。贾逊回过头去,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王秦岳双手被捆缚在身后,此时正像只长虫一般扭在地上,低声疾呼,“大公子!劳您给我松松绑!”
贾逊瞅见了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拽着锦衣便往出走。
“大公子?大公子!”王秦岳奋力挣扎着,嚎道:“大公子,别走啊大公子!”
*
叶帘堂回到居所。
眼下她右肩的旧伤传来细碎的痛,很折磨人,像是在被什么微小的东西啃咬,以至于她整条右臂都垂下,没法动弹。
她的匕首这些天未曾涂油,为了不生锈,她只好用左手拔出匕首,一点一点擦拭,等刃光雪亮,血污被帕子尽数揩去后,她才叹息一声,走到水边,仔仔细细地洗着帕子和手。
不知怎的,她总能闻见周身萦绕着血污的臭味。
她将擦试过匕首的手帕摆干净,又起身检查起身上的衣物。分明都没有沾染血迹,可那股血污臭却愈来愈浓郁,浓郁到她止不住地想要呕吐。
于是她急忙俯下身,将手放到夏夜冰凉的清水里用力揉搓着。
叶帘堂的手骨节修长,若不是右手曾被张喆如贱物一般踩踏,又会是怎样的灵活有力。她垂眸看着自己耷拉着的右手,上头分明什么脏东西也不曾沾染,她却仿佛极为嫌恶,直至洗到泛红才停了动作。
——并拢你的右手。
她似乎又看见三年前的雪夜,童姣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站起来,石家就会帮你。
叶帘堂将麻木扭曲的右手举在眼前,将弯曲的五指强捏成绻缩的拳头,她用尽全力,直到整条手臂连带着肩膀都在抽搐,却依然只是虚虚拢起,没法攥成
一个真正的拳。
挫败与厌恶比疼痛更加深刻地刺痛了她。
“已经很好了。”叶帘堂轻声安慰着自己,“比三年前好的多了。”
这样说着,可她心里依旧泛起强烈的恶心,以至于不能呼吸。
“这不是你的错,叶帘堂。”
她不断地想。
“你不该厌恶自己,有罪的另有其人。”
她要报仇。
叶帘堂感到身上的旧伤不断延伸,带来细小的刺痛。明昭帝死了,太子死了,李意骏倒戈,李意乾逃了。
这些人消失在过去,只留下死都死不痛快的她投身阆京石家,周围尽是狐狸。
眼泪打在手臂的旧伤之上,很轻一滴,但仍旧令她打了个激灵。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无法再数清了为止。
她的旧伤现在更痛了,而且还很痒,但她找不到能让这种痛苦折磨停下来的办法。
她起身,摸了摸匕首上,重重踏出步子,逼迫自己向前。
痛苦警她仇恨难泯,但为此哭泣将毫无意义。石家借她刀,她便要好好用起来。
——报仇。
她不会再哭了-
翌日,天又下起了小雨。溟西多雨,入夏了则更甚。
叶帘堂手边放了盘糕点,她就坐在廊下瞧着前院的积水,心里想着事情。忽而院门叩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叶帘堂才抬起眼,便见有人撑着伞,跨门而入。
“叶大人。”
来人锦衣金冠,身后带了大批大批的人,原本还算宽敞的小院此时却显得逼仄不堪。叶帘堂将半块糕点放下,也没起身,问:“大公子清晨造访,有什么事么?”
贾逊走的近了,皱眉打量了一番她这小院,表情颇为嫌恶,皱眉道:“你就住这儿?”
雨天潮气本就容易引起她身上的旧伤,她这会儿正不怎么舒坦,语气不大客气,“是啊,怎么?”
叶帘堂一向温和有礼,贾逊这会儿听着她语气不大好,以为自己不小心触了她的霉头,软下声调道:“没,没怎么……本公子此番事特意给你赔不是来了。”
“赔不是?”叶帘堂挑眉。
“前几日嘛,不该算计叶大人的。”贾逊摸了摸鼻尖,回身吩咐道:“搁下!”
一声令下,身后几十号侍从手里抱着的大箱子纷纷落在庭院内,挨个开箱,里头是烟雨也遮不住的金光灿灿。
“金玉器件,奇珍异宝,无所不有。”贾逊抱着手臂,骄傲道:“叶公子,本公子是真心欣赏你,昨夜思来想去一番,还是觉得……得争取。”
叶帘堂的表情僵在脸上,“……争取什么?”
“反正,你若是哪一天不想在石家干了,就来溟西投奔我们贾氏!”贾逊哼一声,说:“阆京嘛,终究是乡下地方。你来溟西,待遇俸禄,绝对比你在那穷酸石家的手底下好。”
语罢,他又喊一句,“听到没有?”
第99章 会客月白袍被晴光撒了满身。
贾氏有用,但用处不在这会儿。
叶帘堂打眼一看,这箱子里堆叠的金银玉器都是好东西,但她一概不能收,只拣了顶皂纱幂篱留着。
贾逊见她这般,抬眼问:“都没看上?”
“收不了。”叶帘堂重新靠回椅背,继续吃方才剩下的半块糕点,说:“与其送这些,大公子不如发发善心,解答在下几个疑惑。”
闻言,贾逊一摆手,叫挤在院中的杂役都出去候着,上前两步坐在廊下,道:“好说,你要问什么?”
“大公子先前有句话讲得不错,虽说聚宝台在外头名气大,可进了溟西便根本算不得什么。”叶帘堂慢吞吞咽下糕点,抬眼问:“可既然它这般不起眼,您先前为什么又想吞下聚宝台?”
“传闻啊,你们石家的生意不都有那个,那个……”贾逊皱眉想了一会儿,说:“耳畔风!对,耳畔风嘛。”
耳畔风便是替石家搜罗信息的“耳朵”,叶帘堂也属于其中一员。
在外人看来石家只是个官场上不顶用,只能靠捣鼓胭脂水粉维持最后体面的没落世家,与阆京戚氏向外嫁女儿都属于酒后笑谈,没多少人得知石家生意下其实还掩藏着信息网,更别提向来不出溟西的贾氏。
如今从贾逊嘴里听到这些,叶帘堂不免有些惊讶,但面上还是一派沉静,只是挑眉问:“耳畔风?”
“所以,这事是假的?”贾逊瞧见叶帘堂的反应,叹息道:“果然……我就知道那人是骗子。”
叶帘堂悠闲地喝了口茶,似是颇有兴趣问:“这耳畔风到底是什么?”
“那骗子说这‘耳畔风’神秘的很,专事那刺杀、密探、贩私的行当。”贾逊压低了声音,“而且啊,据说这‘耳畔风’有的入仕途,做行商,既做平民走卒,也拜王侯将相,上上下下无处不在,指不定我手下有人就是。”
叶帘堂在心里默默点头,暗道:“是啊,你面前还坐了一个。”
不过她面上不显,睁大眼问:“这般神奇?”
“是啊!”贾逊摊开手,“本公子用了三千两银子得了那消息,还说得这般神秘。我这不一好奇,就想着找一支石家的商队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不,你就……”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叶帘堂却暗叹一声,这贾氏当真是财大气粗,霸道无比。三千两换一个不确定的消息,甚至只因着“好奇”便设局杀人,若不是她正巧识得王秦岳,自己恐怕早就人头落地了。
告知贾氏这条消息的人说得这般详细,基本没差,不得不防。
“那人是谁?”叶帘堂靠在椅背上,问:“能说么?”
贾逊笑了笑,“本公子若是告诉你,你又能给什么好处?”
“给不了。”叶帘堂玩着手中的竹扇,“不说算了。”
贾逊瞧着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不满道:“哎!你这人真没意思。”
叶帘堂乐意逗他,便点了头,说:“是啊。”
“叶大人!”贾逊站起身来。
叶帘堂抬眼看他,说:“在下这不是替大公子您着想么,您做生意的,背信弃义不大好吧。”
“本公子做生意从用不看人脸色,更不用说什么信啊义啊的,本公子从未与旁人约定过。”贾逊坐了下来,慢慢道:“我也不是不愿告诉你……”
“如此。”叶帘堂看着檐下淅淅沥沥的小雨,说:“看来连大公子都没摸清那人身份。”
“我,我也是知道一些的。”贾逊撇撇嘴,道:“那人是从谷东玄州来的,身边还跟了个巫。”
“巫?”叶帘堂微微皱了眉。
“是啊,玄州那边不总是信些神神鬼鬼的,”贾逊不屑道:“都是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叶帘堂想了片刻,侧眸问:“能帮我引荐么?”
“能倒是能,不过……”他笑着张了张手,“好处?”
叶帘堂说:“我手上只有聚宝台,大公子有什么想要的?”
“聚宝台……着实是没意思的东西。”贾逊偏过头,故作惊讶道:“哎呀,叶大人手里还真是什么筹码都没有啊?”
叶帘堂白他一眼,懒得开口。
贾逊笑了两声,“那先欠下吧?”
叶帘堂点了头。
“明日,本公子会叫人带你。”
贾逊说:“但你一整日都得候在这里。”
“好。”叶帘堂说。
“成,本公子这便走了。”贾逊扶正头上金冠,起身时抚平了暗纹锦衣,道:“你且等着消息便是……不必送了。”
叶帘堂本就因着阴雨天潮气闷得旧伤不大舒服,听了这话便也没客气,只微微提高了声音说:“大公子慢走啊。”
贾逊回身看他一眼,忽地在廊下重重一咳。
叶帘堂不解其意,“怎么?”
谁知她话音才落,那头院门便被倏地推开,贾氏仆从撑着伞小跑而来,到廊下去接这位金贵的贾氏大公子。
贾逊瞅见叶帘堂的目光,扬着头挑衅似的看她一眼,像是在说,“看什么看,没见识过吧,土包子。”
叶帘堂回以白眼,继续拣着桌上的糕点吃。待贾逊乘着他那顶金轿子走了,她才长舒一口气,轻轻活动着酸痛的右手。
檐下小雨仍然朦朦胧胧,润湿石阶上湿滑的青苔,院中翠竹轻摇,叶帘堂靠在廊下听了会儿雨声,便起身走进屋子。
*
翌日雨歇,阴沉了三日的天终于出了太阳。叶帘堂用过早饭便听见贾氏的人叩门,便乘了马车,去到上回与贾氏二公子贾延见面的酒楼。
到时,贾逊正在二楼雅间外坐着喝茶,贾延则依旧躺在里面抽烟。
叶帘堂打眼一看,问:“人还没来?”
“午时到。”贾逊说:“怕你有什么安排,便提前将你接来了。”
叶帘堂点头,道:“大公子真是心细如发。”
“帘姑娘来了?”内室忽地传出一声呼唤,叶帘堂闻声望去,便见来人拖着长音扶在雅间的竹帘后,珠帘晃晃,掩住一双多情眸,“帘姑娘,你怎么光夸我哥哥,却不夸夸我?”
“二公子早啊。”叶帘堂转过身,想了想,夸道:“起的真早。”
“这也算夸么,”他不满地嘟囔两声,仍是软绵绵的调子,“帘姑娘真是心狠,用完我便随手丢弃了呢……”
叶帘堂叹一口气,“在下怎么……”
“这么多天都不来找我。”他拂开珠帘,倾身而来时仍带着甜腻的芽骨香气,“等的我心都要碎了。”
眼见他就要抱上来,贾逊忽地伸手挡住,皱眉道:“一身烟叶味,臭死人了。”
芽骨香余味淡薄,贾延瞥一眼贾逊,向着叶帘堂委屈道:“怎么会呢?我这是新熏好的衣裳,不信,帘姑娘来闻闻?”
叶帘堂干笑着退后两步,摆摆手道:“不必,不必了。”
贾逊将人往回赶,“行了,叶大人今日有事要忙,你别添乱。”
“真是鲁莽。”贾延捋了捋袖袍,回身向叶帘堂道:“帘姑娘,谈完事情,便在酒楼与我玩一会儿吧?”
贾逊又皱了眉,“你要带她做什么?”
“喝酒呀,玩牌呀。”贾延眨了眨眼睛,“帘姑娘,就留下,陪我玩一会儿吧?”
“再说。”贾逊打断他,在弟弟不满的哀怨声中,亲自将推他进了里间,这才长舒一口气。
叶帘堂坐下,酒楼侍奉的立刻倒来新茶。
贾逊回过身,道:“我以买石家消息将人叫来的,你一会儿注意着些,别露了馅。”
“放心好了。”叶帘堂笑笑,“做戏嘛,我十分擅长的。”
“昨日本公子买到不少消息,趁着此刻先同你说道两句。”贾逊坐在叶帘堂身边,压低了声音问:“谷东玄州的巫蛊,你知晓多少?”
叶帘堂摇了摇头,说:“没怎么听过。”
“没听过?”贾逊意外抬眼,“你从前不是还去过玄州,没看见他们满地的神佛笼龛?”
“见过。”叶帘堂说:“但我去时没见过什么巫者和巫蛊之术,也没想过他们将那东西那样看重。”
“照理说,这些年应是收敛了不少。”贾逊凑得近了些,道:“咸元年间末时,便有皇子心术不正,勾结当时的玄州巫者,大行巫蛊,绑了民间男女活埋地下,诅咒兄弟。最后遭人告发,咸元帝大怒之下派人大肆关杀方士巫者,称作‘巫乱’……估计也就太平了明昭那几年,眼下永淳帝登基不过三年,本公子看,这些巫者巫术什么的,该是要死而复生喽。”
听及此,叶帘堂若有所思道:“那今日这位巫者,好相处吗?”
“你,”贾逊咬牙,“本公子同你说了这样多,你就只问这个?”
叶帘堂笑了笑,“这才是正事。”
这边话音刚落,大堂内忽地喧闹起来,酒楼侍从的迎客声远远传来,贾逊看了叶帘堂一眼,示意人来了。
叶帘堂点了头,略略向下看去。只见酒楼外行来四五人,大都身着赤红色对襟宽袖袍,长至脚背,上头还绣着各色花草纹样,身上似还戴了腰铃,走起路来叮当脆响。她转眸,看向那唯一穿了月白袍子的身影。
待看清时,她瞳孔骤缩,退后两步道:“我不谈了。”
贾逊少见她这副慌乱的模样,皱眉问:“怎么了?”
“我没法……”叶帘堂摇着头,抓起幂篱便往酒楼外间的栏杆处走,走了两步又顿住脚步,看向贾逊,声音紧绷道:“您能否替我,再探些消息?”
贾逊皱眉,“你……”
“算我欠您人情。”她抿着嘴,神情是异于往常的严肃。
夏日的日光裹挟着新雨初歇的潮湿气息,鸟雀和风从中穿过,飞往楼外繁茂的叶簇。贾逊回身再看一眼楼下被晴光撒了满身的月白袍影,默了片刻,说:“好。”
第100章 轻巧民间术士。
应邀前来的人在跑堂的引导下走进提前备好的雅间,贾逊理了袍子,看一眼叶帘堂道:“那你呢?你就在这儿待着?”
叶帘堂此时心里一团乱,闻言点了点头,抬手将幂篱戴好。
贾逊差人去奉茶,转眸问:“你想要我问什么?”
“他们来溟西定然有目的。”叶帘堂说:“能问出来多少便问多少。”
闻言,贾逊点了头,抬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叶大人欠了本公子的人情,要记得还啊?”
叶帘堂吐出一口气,说:“一定。”
贾逊走进雅间后,酒楼侍奉的人便鱼贯而入,酒水点心一齐送上,室内悬挂的垂帷放下来,珍珠白纱如海浪般层层堆叠。
叶帘堂只靠在二楼回廊,宽袍被风鼓动,她手指不自觉握紧了竹扇,看向来客方才进去的雅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好像看见了李意卿?
一楼雅间早已被垂帷遮得严严实实,叶帘堂眨了眨眼睛,心里打起算盘,当即决定不在回廊吹风,走进烟叶甜腻的内室,用竹扇轻轻点了点躺在榻上的贾延。
贾延睁眼瞧见她,笑着拉住她的袖子,将脑袋挨过来,问:“帘姑娘这么快便谈完啦?”
叶帘堂俯下身,轻声道:“二公子,帮我个忙,成不成?”
闻言,贾延打了个哈欠问:“什么忙?”
“你们酒楼有多少能用的人?”她问。
“唔,好多。”贾延说:“这整条街都是我们家的,酒楼后头设了百十来个护院呢。”
“那成,”叶帘堂眨眨眼问:“能打吗?”
听了这话,贾延清醒了许多,坐起身来,“怎么?难不成帘姑娘要带人去打架吗?”
叶帘堂想了想,忽悠道:“二公子。实不相瞒,在下有个好友失踪好几年了,这几日我恰好在溟西瞅见他,可他周边还有许多彪形大汉,看着不好惹得很呢。我实在担心,万一在下这好友是被他们掳去了……”
贾延点了头,问:“帘姑娘想救人?”
“是呀。”叶帘堂点头,“大公子方才就是替在下打探消息去了,在下也没有办法……”
“帘姑娘呀,我又不是我哥,你这逗几岁小孩的小故事在我这实在是不怎么顶用。”贾延卷了卷披散在身侧的乌发,似笑非笑看着她,“姑娘还是直
说吧,要做什么?”
“二公子,这是实话。”叶帘堂硬着头皮恳切道:“在下实在是担心好友。”
“嗯……那好吧。”贾延对于这件事的兴趣明显没有对于叶帘堂大,故此他也不打算在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上过多纠缠,只站起身问:“若是我帮帘姑娘将人救下,帘姑娘能陪我多玩两天么?”
叶帘堂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真好!此事简单,那几个神棍穿着那样长的袍子,跑两步就要摔跤的,不需要打手。”语罢,贾延回过身,“刀秋!”
一直守在外头的大汉闻声探进一颗来,“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救人。”贾延边往出走边回道:“跟我走。”
叶帘堂看着他的背影愣了片刻,追上两步问:“二公子这是做什么?”
“替帘姑娘救人呀。”贾延多情如水的眸子向她弯了弯,“帘姑娘在这等着便是。”
语罢,叶帘堂便被摁在了座椅上。她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挣扎了两下,说:“二公子,我们的计划……”
贾延摇了摇头打断她,“计划?不需要计划。”
“什……”
叶帘堂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贾延带着刀秋下楼,直直朝着那被珍珠白纱挡开的雅间走去。
“二公子!”她急忙追两部上去,想要阻止,“二公子等等,我不急……”
贾延闻声抬眼看向她,哼道:“姑娘放心好了!这人赶劫持你的好友,我必定帮你救下这个人!”
说罢,他拢了拢乌发,一把掀开垂帷,带着人趾高气昂的走了进去。
叶帘堂从楼梯追下两步,忽地听见雅间里头桌椅掀翻,琉璃器盏碎裂的声音,她在原地愣了两秒,便当即转身往楼上跑。
果然,在她转身的下一瞬雅间的垂帷便被从里掀开,一袭白影从中跃出,轻巧地穿过大堂涌动的人群,在余光瞥见一模绿影时似乎顿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他脚步不停,转眼便消失在酒楼。
“贾延——!”雅间内传出贾逊的咆哮,“你这混球又在搞什么名堂?!”
“哥!”贾延哀嚎,“别扯我头发!我昨晚才用了桑根白皮洗头,经不得这般糟蹋!啊——松手!”
贾逊快步从雅间走出,抬眼吼道:“叶……叶那个什么!你给我停住!”
叶帘堂抖了抖,回身干笑着眨了眨眼,“哈哈,大公子,在下瞅着这天色不大好,正要回院收拾晾晒的衣物呢。”
下一刻,便见刀秋绑了几个巫者出来。贾延领在前头,捋了捋有些杂乱的乌发,道:“帘姑娘,人我帮你救下了!”
贾逊回身看着被缚住的巫,却没让松绑,只是皱了眉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叶帘堂抿着嘴,招了招手道:“大公子上来说。”
贾逊叹一口气,回身吩咐:“将这些人带到后院去。”
“是。”
刀秋领了命,便推搡着人往后院去。这些巫者自被抓后都只是垂着头一语不发,唯一的声响便是由悬在腰侧的腰铃撞击而敲出的清脆。
一行人都不曾有什么情绪,只是顺从的接受刀秋指出的路,无声而又沉默,死气沉沉地往前走去,像是一列穿着红衣的提线木偶,叫叶帘堂看得十分不舒服。
察觉到她的目光,贾逊说:“这些人很不对。本公子方才问他们话时,什么都不肯说。”
“跑了几个?”她问。
“三个。”贾逊说:“跑了三个巫,还有一个……”
叶帘堂抬眼看他。
贾逊忽然又笑了,“叶大人,这怕是另外的价钱。”
叶帘堂微笑。
“先前那个人情,是本公子帮你探听消息得来的。”贾逊哼笑道:“这消息嘛……难道不值得叶大人再给点什么?”
叶帘堂这下终于算是明白了,这位贾氏大公子做生意向来是看人面色,你越表现出焦急,这人就越是要压手抬价,自己这反而丝毫人情都不愿给,精明得很。
她挑眉,“那算了。”
“真这么算了?”贾逊笑嘻嘻凑上来,“我看叶大人分明在意的很嘛。”
“我是在意,可我手里实在没什么能给大公子了……毕竟,在下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叶帘堂痛心疾首,可惜道:“既然您不愿明说,那在下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只好辞去归京了。大公子啊,祝好。”
“哎,哎!归京是什么意思?”贾逊上前两步,“你不管这事儿了?”
“不管了。”叶帘堂点头。
“不是,”贾诩敛了笑意,“我那后院还有一兜子人呢啊,你要走,人我也不会给你的。”
“好啊。”叶帘堂点头,笑道:“那就大公子自己留着收拾吧。”
贾逊皱眉,“你真不管了?”
“是啊。”叶帘堂说:“在下不仅不管,还要放消息去谷东。”
“你……”
“溟西贾氏仗着家大业大,光天化日之下捆人进府!”叶帘堂学着驿卒的语气,“贾氏大公子……唔。”
贾逊连忙打断她,气道:“叶大人,你怎么是这种人!”
“我怎么啦?”叶帘堂笑。
“分明是你求着本公子做这些,现在又赖到本公子头上?”贾逊咬牙,“好啊,你要敢传,本公子就去衙门将你送归朝廷。”
“行呀,大公子快去吧。”叶帘堂眨眨眼,“在下不过贱命一条,丢了就丢了,可大公子身处贾氏,天底下多少人等着看笑话?”
“你!你这人怎地这般……”贾逊别过头去,不再看她,“你想知道,本公子与你说就是了,何必故意讲这些来气我。”
见状,叶帘堂只得叹息一声,坐在案边慢慢道:“在下出身微末,命不由己,手上也沾了许多血污,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交心的好友……您实在不必对在下这般纵容。”
“你管得着么。”贾逊扶正了金冠,“本公子想说就说,不想说便不说。眼下想说了,你还不赶紧感恩戴德地听着?”
“是。”叶帘堂扯了扯嘴角,“在下跪着听。”
闻言,贾逊心情似是好了些,回过身来坐在叶帘堂身旁,道:“自永淳帝继位以来,岭原便多生土匪野王,岭原幽州刺史是谷东玄州刺史的同窗,如今希望他能伸出援手。那岭原的土匪野王听闻此事,便派人堵截幽州粮道,扰乱物价……如今玄州境内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是岭原那位自封的暝王?”叶帘堂哼笑一声,“土匪头子,如今本事还大了不少。”
“而那群巫……”贾逊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是算到那位暝王命数将尽,暝王听了此事,还真信了。便重金求行巫蛊续命。那些巫不敢从首阳谷过,便只南下,想从溟西绕去岭原。”
闻言,叶帘堂问:“那……那个白衣裳的人呢?”
“说是讲阴阳灾异的……”贾逊顿了顿,道:“民间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