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死后又会是什么呢?
沈美娘在和李洵风联系上后,就等着青词和宝儿回来。
这两人也在一开始说好的时间前回来了,唯一让沈美娘有些意外的是——还有个陌生的女人也跟了过来。
这女人从看到沈美娘开始,眼睛就跟黏在她身上一样。
宝儿给沈美娘介绍道:“美娘,她就是蜀中那位很厉害的女商人,她叫颜舜华。”
“颜娘子。”沈美娘很是有礼地对面前的女人颔首微笑。
颜舜华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对她道:“见过叶夫人。”
沈美娘却听到了另外的声音——
“啊啊啊,系统,俺见到活的女主了!女主好美好温柔,剧情都崩成这狗屎样了,女主还是按照原剧情当上贵妃了!我靠,这就是强者绝不抱怨环境!”
沈美娘被这声音刺得耳朵疼,有些奇怪地观察眼前的颜舜华。
眼前这人明明没说话,那刚才的话难道是沈美娘的幻听不成?
她又瞧了瞧身边的人——好像真的只有她能听到颜舜华的心里话。
沈美娘面上不动声色,试探问:“不知道颜娘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这个颜舜华是蜀中富商,做的都是大生意,就算她发现了宝儿利用她算计十八寨子的头人,也不至于跟到这里来吧?
她这般闲的吗?
颜舜华面上浮起淡淡微笑:“叶小娘子在蜀中与我谈交易时,提到了叶大娘子。在下很是仰慕您,特地想来见您一面。”
沈美娘点头,但同样,她的耳边还是有奇怪声音——
“系统,就算是度假世界,我也想帮女主……谁不想和漂亮姐姐贴贴呢?”
沈美娘看过宋薇的那些书,也就能听懂这些奇怪的声音。
再结合,沈美娘从别处听说的,颜舜华本是益州颜氏的庶女,但一朝落水后,就性情大变,斗嫡母嫡姐,还经商成了蜀中巨商。
这人提到了系统。
难道颜舜华是在快穿做任务?那她岂不是就是姜颂的老乡?
沈美娘眼里闪过一丝怀疑。
但她还有要事和青词商量,便只能先放下对颜舜华身份的猜测。
沈美娘道:“颜娘子,我和青词还有话要说,你若是无事,我就先和青词进屋去了。”
颜舜华笑着点头。
然后,沈美娘的耳边果然又响起了女声——
“系统,快帮我兑换几个道具,我要帮女主!”
沈美娘深深看了眼颜舜华。
颜舜华显然不知道她心里的想法,疑惑问:“沈娘子,看我做什么?”
沈美娘摇头轻笑:“没什么。”
目前看来这个人好像没什么恶意,那沈美娘……也没必要立刻除掉她。
先盯着她吧。
沈美娘进屋后,那奇怪的声音终于全都消失了。
她给青词看了李洵风的画像,道:“今晚麻烦你去月神庙,从他手里把证据拿来。”
她将一匣黄金放到青词手中:“这是酬劳。”
青词也没有推却,点头道:“好。”
沈美娘又叮嘱了青词几句话。
入夜,沈美娘和姜颂在一起等青词回来。
宝儿说要和他们一起等,但将近三更天的时候,她就撑不住睡了过去。
只剩姜颂继续坚持陪沈美娘等着。
她突然又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
“系统,女主怎么会和一个书里没有姓名的路人甲在一起了啊?”
“这个世界剧情崩成这样,男女主家世变动,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路人甲吧?”
沈美娘只能听到在他们隔壁房间住下的颜舜华的话,而那个“系统”的话,她一句都听不到。
她也不知道那个系统是怎么回答的。
沈美娘揉了揉眉心。
姜颂以为她这是担心青词,忙温声安慰她道:“青词武功那般好,肯定不会有事的。”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这才回过神,她看着眼前在烛光的衬托前,显得格外温柔的少年。
窗户半掩着,偶尔有一点点凉风吹动着他额前的碎发。
不知为何,沈美娘就想到了“岁月静好”这个词儿。
她摇头:“我没有担心青词,她武功那般好,我是……”
沈美娘正准备说出颜舜华的奇怪之处,还可能是姜颂家乡人的事,就听到那奇怪的声音又响起——
“系统,你的意思是说这个路人甲,根本就不是这本书本来存在的人?”
沈美娘停下原本想说的话。
她还想听那边还要说什么,可偏偏她又听不到后面的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系统回答了颜舜华的疑惑,她不再追问,沈美娘也不能得知更多的信息。
沈美娘道:“没什么,我就是走神了而已。”
她现在不知道那人的具体来历,还是不要贸然开口为好。
况且,她自己能听到颜舜华的心声,说不定那人和系统也能听到她的话。
“好。”姜颂看了沈美娘一会儿,还是选择相信她。
他又问:“美娘,这么晚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忍不住笑道:“不用啦,我要是饿了,肯定会和你说的。”
姜颂点头,他又问沈美娘渴不渴,困不困。
最后还是沈美娘再三说她不渴不饿也不困,姜颂才终于安静下
来,又默默陪着她等。
不过他等着等着,就靠着沈美娘肩睡着了。
沈美娘看了他一眼——该不会又渴又饿又困的是他吧。
沈美娘听到石板街上打更人的声音传来,已经是四更天了。
门也终于被人推开,沈美娘伸手放在唇间,示意青词别吵醒姜颂和宝儿。
她轻轻挪动姜颂,让他躺在小榻上继续睡。
沈美娘和青词到另一间客房内说话,她接过青词拿回来的证据翻看。
青词道:“李洵风说这上面,都是你离开之后,仙师又以各种借口献给月神的新娘和儿女,还有仙师这些年常来往的商人。”
沈美娘翻看名录,突然看到一个人名,立刻拿给青词看:“你瞧这个人,她是不是就是之前在南州时,被叶家的掠人买卖过的人之一。”
青词在叶司马倒台后,把叶司马这些年掠人买卖还能找得到的人,都梳理了一份名单出来给沈美娘看。
沈美娘还让青词给了那些人中,愿意回家也有家可归的人一笔钱。
青词看着这个名字有些不确定。
事情都过去一年之久了,不记得才正常,但沈美娘向来记性好。
她斩钉截铁道:“一定就是她。”
沈美娘摩挲着纸页。
她知道这人会是很重要的证人,但她并不确定这人是否会愿意替她作证。
沈美娘经历过十二岁的事后,她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不相信任何真情。
可是她后来又见到了为父母报仇的赵家兄妹,还有为师姐妹报仇的青词,甚至就连她自己……
她的亲人、朋友们也从未忘记她。
沈美娘对青词道:“你去找到她,看她愿不愿意出来作证……不,这件事还是交给宝儿,你先休整一夜,明日立刻动身去思州城找沈温。”
这种劝人的事,交给已经在六尚局待过,懂得人情世故的宝儿会更合适。
沈温按她之前的计划,也应该到了亦或是快到思州城了。
沈美娘攥紧手,眼里渗着几分恨意和期待。
待到下月十五时,人证、物证都有,还有能给她撑腰的大官在。
沈美娘要亲自撕下所谓神灵和仙师的真面目,把他们蝇营狗苟、浸满人血的勾当全摊开给每一个人看。
青词和沈美娘说完话就去睡了,沈美娘却睡意全无。
她倚着窗,望着窗外的弦月,还有点点零落的星星。
秋风吹过,沈美娘也浑然不觉。
“我怎么睡着了……”姜颂猛地一激灵,才看到沈美娘又站在窗前出神。
他忙起身,跑到她身边,道:“美娘你等青词可以,但别对着凉风吹,会生病的。”
沈美娘回神,看姜颂满眼关切,避开这种容易煽情的话。
她故意道:“青词已经回来了,都睡下了。”
姜颂闻言果然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但可能是被沈美娘转移话题转移多了,姜颂很快反应过来:“美娘,你别想又逃避!我们是在说你不要吹冷风的事!”
沈美娘也没想到姜颂成长得这般快,都不好哄了。
她只好道:“我知错了,行了吧?”
姜颂不情不愿点头,又听到沈美娘突兀道:“宋江江,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啊?”
姜颂听到这话愣住。
沈美娘望着明月,自顾自道:“道家说人死后会去泰山冥府,佛家说人会入六道轮回,这里的人说月神会保佑你……”
“但都不是。”沈美娘转过头看姜颂,“人死了,就是死了,会变成森森白骨,说不了话,喘不了气。”
那些被仙师以神灵之名害死的人,也都会这样。
这也是沈美娘当年一定要跳出来阻止拜月仪式,阻止那些人献祭新娘的原因。
“日子再长一些,就连白骨都没了,成了泥、成了粪、成了土。”沈美娘轻笑,“王公贵族、贩夫走卒都是如此。”
姜颂也不清楚沈美娘说这个做什么。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过来。
“我当年就不明白,为何要为了虚无缥缈的神灵,杀掉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沈美娘越说眼神越迷茫,“我从这里逃离的那些年,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做错了。”
“直到……”沈美娘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我遇见了你。”
沈美娘过来抱住他:“宋江江,我其实也很奇怪。我和你一样,我也喜欢多想,喜欢想奇奇怪怪的事,有许多和这个人间格格不入的想法。”
“关于生死的这些道理,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悟出来了。”沈美娘眼里满是惆怅,“可是没人认真听我说,更没人听得懂。”
沈美娘道:“你是第一个。”
姜颂闻言,垂眸看沈美娘。
此刻的她,在月华下,显得温柔、恬静。
或许,在沈美娘张扬恣意、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一直都藏着一颗敏感的心。
这样敏感的她,和同样多思的姜颂,也就难怪会彼此喜欢了。
第62章 第62章不要搞迷信。
姜颂第一次看到沈美娘把她柔软的一面暴露出来。
他想起了沈美娘的那些朋友,问:“美娘,你的朋友们,他们难道也不理解你吗?”
“不理解。”沈美娘有些遗憾,“沈志是相信我才不相信月神,幼安则一直都是相信人有魂灵的,李洵风倒是完全不相信月神……但他也只是在神鬼之事上和我一样。”
沈美娘总是给人精明感的狐狸眼里,难得有几分怅然。
她道:“我小时候,还想过很多很多东西。”
“天为何如此广,地为何如此宽,水为何往低处流,春夏秋冬缘何会更改。”沈美娘的眼里是无穷无尽的好奇,“走在路上为何要贱避贵,又为何都是人,有的人就是奴隶,有的人就是贵人……”
沈美娘有些淡淡失落:“没人会回答我的问题,后来我自己摸索出了一些答案——山川湖海会如此,定然是有我不知道的缘由,但绝不是什么神灵主宰。至于贵贱之别,那不过是权贵们维持地位的小把戏。”
姜颂感受到沈美娘更用力地抱紧他,她轻声道:“没想通这一切前,我很痛苦,想到答案后,我也很痛苦。”
沈美娘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疯子,不然她为何会有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直到她遇到姜颂。
原来她不是疯子,她只是比这里的人更早一点醒来。
姜颂和宋薇的存在,让沈美娘相信千百年后,她的疑问会得到彻底回答,她期待的生活能够实现。
“美娘……”姜颂抱住沈美娘,“我们可以一起去我娘的家乡,或许在那里,我们都能够过得很好。”
沈美娘听到这话却笑了:“倒也不错。不过我想我们大抵,这辈子都是去不了的。”
从宋薇的那些日记里,沈美娘大概知道那些美好
的生活,还需要一千多年的沧桑巨变才能达到。
她和姜颂,想必有生之年都是去不了的。
“能有你听懂我的话,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沈美娘道。
两人用力抱紧彼此,他们都知道彼此是这个世界里,最理解对方的人-
拜月仪式这日,一切都按沈美娘事先安排的那样进行着。
唯一的变数,就是青词那边找到了沈温,他也答应了前来。
但沈美娘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真心答应,以及他会不会前来,又究竟什么时候会到。
不过——沈美娘看了眼身边的姜颂,实在不行,就只能把姜颂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姜颂察觉到沈美娘看他的眼神,道:“美娘,你看我做什么?”
“到时候要是沈温赶来不及时,我就得借你的皇帝身份一用了。”沈美娘直接道。
姜颂点头:“好啊,只要能还美娘你清白,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美娘听到姜颂的话沉默片刻,就挑眉一笑:“还是算了,我自己来就好。”
应该能赶得及,再说就算沈温不来或是来迟了,这次人证物证都有,沈美娘也不会再像十二岁那样被诬陷了。
她要亲手替十二岁的那个沈美娘,洗掉所有泼在她身上的污水。
姜颂和沈美娘到拜月仪式时,到场的人已经很多了,和沈美娘记忆里一样多。
她印象里,不论是丽娘被她搅和的第一次献祭,还是后来她代替丽娘作为新娘来这里,却意外得知所谓新娘真相的那次。
这里的人好像都是如此多。
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这是在看一场谋杀,而全都认为这是一件光荣的事。
“您二位来了,请到这边来。”道童引两人入座。
他们果然给沈美娘留的是最好的位置。
沈美娘和十八寨子每个寨子的寨老,还有四大姓的头人们都坐在一块。
身旁的某位寨老,主动和沈美娘拉近乎:“听说这位夫人是从上京来的巨商,不知可是经营的什么生意。”
沈美娘轻笑:“是些小生意罢了,上不得台面。”
看来她给月神庙捐了一大笔钱的事,在十八寨子已经人尽皆知。
那位寨老又奉承了几句,道:“若是夫人以后有什么生意,尽可以来找我们寨子,我们寨子不比你现在住的那处差。”
沈美娘听到这话眼里闪过一丝轻嘲,面上却还是笑着的:“好。”
那寨老看着沈美娘好看的眼睛,夸赞道:“夫人的眼睛当真生得好看,比最好看的珠宝都还要夺目。”
沈美娘听到这话笑意更深。
她记得当年这位寨老,可是最讨厌她的眼睛的。
这里的人喜欢谈论她的六指,也喜欢议论她像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眼睛。
他们都说这是月神降下的惩罚,是她是孽种的证据。
可如今这些人竟然也会夸赞她这双眼睛。
沈美娘不再和这位寨老寒暄,偏过头握住了姜颂的手。
她的指尖还是如往常般泛凉,还好姜颂的手总是很暖和,能够温暖她。
姜颂察觉到她的动作,有些不明所以看过来,下意识就回握住她的手。
他小声问:“美娘,你是不舒服吗?”
今日这些人大多是当年将沈美娘视为“孽种”的乌合之众,她的不幸和这里大部分人都脱不了干系。
她是不是看到这些人,心里不舒服?
沈美娘摇头,和姜颂咬耳朵:“我就是想摸摸你的手。”
姜颂有些脸红,但还是任沈美娘继续摸他的手。
沈美娘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心里也踏实不少。
“来了!”
沈美娘听到身后的人群传来激动的声音。
仙师和他的弟子们终于出现了,而他们身边还带着这次将要被献祭的三对童男童女。
沈美娘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这些小孩的父母。
他们其中不知道祭祀月神真相的父母,脸上大都洋溢着笑容,很是骄傲自己家的小孩能够被献给月神。
就算有人眼里有几分不舍,也没什么难过的心绪——
他们是真的坚信,被祭台上的火烧死不是死,而是去了神仙去的地方,成了仙。
至于当年被沈美娘救下,知道月神真相的那几位“月神新娘”,脸上都几乎毫无血色。
但她们也没人敢哭。
这是祭祀神灵,是为族人求得神灵庇佑的典礼,哭是不吉利的。
沈美娘的目光和冉丽娘碰上,沈美娘也没有丝毫心虚,只微笑着对冉丽娘颔首。
冉丽娘可能是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怪她当年的怯懦,都是自食恶果。
所以,她望向沈美娘的眼里有后悔,有难过,甚至有一丝愧疚,却没有怨恨。
在知道所谓神灵都只是一场骗局,却还是只能看着唯一的亲生女儿赴死后,冉丽娘真正的悔了。
沈美娘却只是轻飘飘地看了那人一眼,就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了祭台之上。
仙师道:“癸酉年甲申月丙辰月,秋,祭月神。”
“拜——”
其他人都起身跪拜,只有沈美娘和姜颂还是坐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沈美娘当然不会跪这个月神。
她当年被看作“孽种”时,都不稀罕拜月神,更不要说现在了。
仙师看到沈美娘和姜颂的举止,就算心中不满,也不能表露出来。
毕竟这二人是外乡人,还出了那么一大笔钱。
“再拜——”
沈美娘看着那些不过五六岁,最大也不超过八岁的孩子,欢欢喜喜走上祭台。
她眼睫微垂,遮掩住眼里的寒意。
那些孩子不会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无比期待着这场献祭。
“兴。”
自此算是礼成,仙师的弟子们将手中的火把丢到祭台下的木堆上,事先泼了石漆的木材很快就燃了起来。
火自下而上蔓延,立刻将整个祭台都包裹住,焦臭味被风一吹就弥漫开来。
沈美娘听到耳边愚人们的欢呼声,仙师和他的弟子们不断的颂祝声,嘴角的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但她眼里的冷意却越发明显。
“沅沅——”冉丽娘还是拗不过心底的担心,哭着向祭台跑去,却被人拉住手脚。
除了她之外,其余几个当年被沈美娘救下来的新娘,也跟着哭着往祭台而去。
沈美娘摩挲着小拇指,那处明明早就不疼了的陈年旧伤此时又疼了起来。
她知道她想要的机会来了。
“诸位这是做什么?今儿是祭祀月神的好机会,你们在这里成何体统?”仙师斥责道。
他指挥弟子,道:“来人,把她们都拉出去。”
冉丽娘拼命挣扎,向沈美娘投来求助的目光,可是沈美娘依旧只是微笑着看她。
在这一瞬间,她才愈加明白沈美娘当年的无助。
明明她说的都是真的,明明她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的话。
沈美娘如今给月神庙捐了这许多钱,连寨老们都对她如此礼遇有加。
就算自己戳破她的真实身份,只要沈美娘抵死不认,也没人能伤她分毫,还会让冉丽娘再被仙师数落。
原来,当年的美娘,是这般绝望。
或许,她比自己还要更加绝望——因为不救她,不为她说话的人,是一两个时辰前,她刚刚豁出一切救下来的人。
“这几个疯女人,也不知道是你们哪个寨子、哪家的……”
沈美娘听到身边的寨老、头人们议论纷纷,其中一人道:“怎么跟那个孽种阿怪一样,以前你们天天指责我们沈家出了孽种,但这些疯子可不是我们沈家的。”
沈美娘眯眼看去,是当年沈头人的大儿子。
想来是在沈头人死后,由他顶替了他父亲的位置,成了新的沈家头人。
这人看来还没他爹一半聪慧,到现在都没有发现他的幼弟,已经被谢阁老接到上京,去指认沈美娘是在逃的杀人犯了。
沈美娘也得感谢这人不聪明,加上谢阁老做事谨慎。
他为了不被人发现,只是派人偷偷接走了当年第一个发现沈美娘“杀人”的证人。
“阿怪?
什么阿怪?“沈美娘轻声问那几个聊得火热的寨老和头人。
沈头人道:“夫人,你不认识她,她是个古怪的孽种,生下来啊就是六指,被神诅咒受天罚的短命鬼一个……”
“你说什么。”姜颂厉声打断这人的话。
他知道这样有些莽撞,可他就是听不得旁人这样贬低沈美娘。
沈美娘依旧笑意盈盈,问:“你继续说,我还想听听。”
沈头人看到姜颂眼里的杀意,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才道:“她一出生啊,仙师就说她注定要给我们十八寨子带来大麻烦,还是灭族的大灾。”
“要不是她生母沈七娘够泼辣,在寨子里也说得上几句话,那个孽种早就被摔死了。”沈头人说得活灵活现,“可是啊,这孽种就是孽种,后来她才十二岁,就害死了十几个人,连我爹都被她给害死了。”
“你说,这不是孽种,是什么?”
沈美娘眼里的笑意渐深,道:“你说的确实有理……”
“有理什么啊,他有什么……”姜颂忍不住道。
可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沈美娘攥紧手,姜颂只好闭上了嘴。
沈美娘盯着眼前的沈头人,继续问:“不知,那个孽种,如今在何处?”
“死了呗。”沈头人道。
沈美娘缓缓松开握着姜颂的手,伸手将小指上的戒指摘下。
她把戒指,放到姜颂手心,对他笑了笑,像是让他不要担心。
沈美娘的耳边还时不时传来那些人议论的声音——
“死的好,不死等着她长大了,把咱们全都害死吗?”
“早就说她是不干净的精怪转世,就该把她杀了。”
“可惜没找到尸首,不然一定要把她的尸首给剁碎了,扔进池里泡着,叫她下辈子,不敢再投咱们这儿来了。”
……
沈美娘听到那些话,嘴角勾了勾,起身向祭台走去。
火已将熄,灰烬被风吹得乱飞,有的甚至落在了沈美娘的肩上和发间。
仙师以为沈美娘是来沾月神福泽的,让弟子们从还在燃烧的木堆里捧来草木灰,就要给沈美娘兑水叫她喝下。
沈美娘盯着几人的动作,轻嘲:“你们这些哄骗人的技俩,都七八年了,竟然一点都没有改进。”
仙师动作一愣,李振鹤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沈美娘提起裙摆,走到将要被彻底烧毁的祭台中央,火堆的余热有些刺疼和灼烧感,她却好像浑然不觉。
沈美娘走到最中间的地方,踩了踩脚下的地,确信脚下是怎么一回事后,抬眼向仙师看过来:“仙师,当年你说,我若是活到十五岁,就会将整个十八寨子的人全都害死。”
“可是,我今年都十九了。”沈美娘轻笑,“看来,仙师,你的本事也不过如此嘛。”
仙师总是故作高深的脸上,表情变得惊恐。
他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道:“你、你是沈美娘?”
沈美娘轻轻点头。
“您这般害怕做什么?您说我会把所有人害死,可如今大家不都还好好活着吗?”沈美娘反问。
“还是您怕我把你做过的勾当,都公之于众,比如……”沈美娘的脚尖轻点了点脚下的地,轻笑道:
“这下面其实是空的,刚才所有被献给月神的孩子,就在这下面?”
第63章 第63章我闻神仙亦有死。
沈美娘站在原地,她含着笑意望向眼前的仙师,时间好像被缓慢地拉回到十二岁的那个漫长夏日。
小小的沈美娘坐在用来抬月神新娘的轿子上,她小口小口咬着阿娘给她做的肉饼。
轿子要在月神庙停一晚,让月神先“见见”,等到第二日再献祭给它。
为了平息被沈美娘搅乱第一次献祭月神仪式的月神怒火,这次除了冉丽娘,还多了十二位新娘。
沈美娘看夜已深,四周都静悄悄的,就掀开花轿帘子下来,还去掀了其余新娘们的帘子。
可是她们都睡着了。
沈美娘想,可能是下午让她们喝的那碗符水的缘故。
但沈美娘总是给阿爹阿娘揉肩捏腿,她不识字,但知道哪个穴位能叫人疼,能把人喊醒。
她把其他新娘都摇醒了,还问她们吃不吃肉饼。
可是她们好像都很畏惧沈美娘,纷纷摇头不说,还不解地盯着她。
沈美娘猜想,是这些人都知道她“孽种”的名声。
没人理沈美娘,她也不生气,解释道:“仙师都是骗你们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成神仙的。”
其他几个新娘子不为所动。
沈美娘又道:“我没骗你们,被烧死会很疼的!”
那些新娘子还是不理她,有人反而对她啐了一口:“阿怪,你是嫉妒我们可以被献给月神吧,不像你,一生下来就不祥,是被月神厌恶的孩子。”
沈美娘听到这话有些不高兴。
若是放在平常,她一定要给这人两耳光。
可是现在是救人的要紧时候,沈美娘只能继续苦口婆心劝:“不是的……他们都是骗你的,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
“那你倒是证明给我们看啊。”
“就是,你证明给我们看看再说!”
……
沈美娘听到这话,转头看向被供奉的神像。
她拿起桌上的贡品,就要往神像上砸去,不过身边的女孩子们拖住了她。
沈美娘身形瘦小,被几个姑娘拖着,当然动作不得。
有位年长的姑娘,好心道:“阿怪,你怎么可以砸月神呢?你还活着就是月神大度了,你应该虔诚供奉,好换得月神的宽恕才是。”
沈美娘摇头:“不是的、不是的,被烧死会很疼的,我和幼安见过被烧死的尸体,都难以辨别人形了。”
可还是没人会听她说话,那些人依旧不解地看着她。
又有人道:“我娘见过上一次献祭月神,她说献祭月神后,都是什么都不剩下的,干干净净的。”
沈美娘当时年纪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这些人相信。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奇怪的现象。
不过——
沈美娘从记忆里回神,往后退了退,立刻有一拨人提着铲子、锄头等工具涌了进来。
姜颂也拔剑,站到沈美娘身前,护住她。
她指着刚才站的地方,道:“就挖这里。”
下面众人闻言就要上来,已经反应过来的仙师更是指着沈美娘,直接道:“你这疯子,你这个孽种,你做出这种事,月神会降罪给我们每个人的。”
“月神?”沈美娘轻笑,“你们这里的人格外迷信神灵,不,也许应该说是——”
“你希望每一个人都相信月神的存在。”沈美娘乜了仙师一眼,“不然,你可就没饭吃了。”
这些人都相信月神的存在,所以,沈美娘这次要找不相信月神的来帮她。
比如,这群帮她“掘地三尺”的人,就是她利用小乞丐从思州城找来的乞丐。
就在沈美娘找来帮忙的人与十八寨子的人对峙时,一个细弱的声音从地下传来——
“娘……”
这个声音像是某种开关,让骚动的人群都冷静下来。
下面的六个孩子,可能是被刚才大火熏疼了眼睛,一个劲儿地流着泪,声音也有些沙哑。
已经被仙师赶出去的冉丽娘和其余几位母亲,已经趁乱又跑了进来。
她们奋不顾身跑过去抱住自己的孩子。
冉丽娘检查着女儿,发现她除了被呛了几口,裸露在外的脸蛋略微有些发烫外,身上一点烧伤都没有。
她摸了摸女儿身上的衣服料子,又凑上去闻了闻,才发觉她身上的衣裳已经事先浸了醋、涂了蜡,里面还贴着绣了一层南边来的透气纱布。
冉丽娘像是想到什么般,抬眼向沈美娘看过去。
是美娘做的?
对,一
定是沈美娘做的,只有她才有这般大的本事和细致的心思,还有……如此的善心。
“我作证……”冉丽娘颤颤巍巍起身,指着仙师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仙师,所谓的月神新娘也好,献给月神的儿女也罢,全都是这妖道敛财的工具。”
寨老们有人眼中是惊讶的神色,也有人眼中是害怕与惶恐。
沈美娘将这些人的表情尽数纳入眼中。
其中一位最年轻的寨老,问:“仙师,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献给月神吗?怎么这些孩子,全都在这地下?”
仙师张口正想解释,却被沈美娘的笑声打断。
众人向她看过去,她才道:“都看我做什么?你们不是都最信任你们这位仙师吗?”
刚才质问仙师的寨老,追问:“阿怪……沈夫人,你可知道其中真相。”
“我知道,当年我就说过了啊。”沈美娘端起刚才仙师递给她的符水,“这符水是个好东西,只是喂给新娘和孩子们的符水里掺了迷药。”
“不过今日,我让人替换了给这些孩子的符水。”沈美娘与李洵风相视而笑,“至于为何要放迷药,当然是因为……仙师要和十八寨子里,最有地位、钱最多的寨老们,用买卖人口和仙丹来换钱。”
仙师还没辩驳,如今十八寨子里最厉害的田寨老先反驳:“买卖人口能赚几个钱,别说是一个月神新娘,就算是把这寨子里所有女人都卖了,也值不了几个钱。”
“我不是说还有仙丹了吗?”沈美娘轻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小命的孩子身上,眼神愈加寒凉:“你们说这仙丹是怎么炼的?”
“若是来了葵水的月神新娘就运气‘好些’,仙师只会给她们喂药,让她们几乎葵水不断。”沈美娘道。
闻言,在场的人都被沈美娘的话震住。
沈美娘道:“为何月神新娘一般是五年一献,因为五年正好是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被折磨到死或是不成人形的最大期限。”
等到将死不死时,就可以贱卖得远远的,一个身体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的女子,被人伢子领了去,不消多时就咽了气。
既多赚了钱,还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沈美娘看着眼前被请出来的月神像,道:“若是孩童,就更简单些,直接杀了放血,再把小小的尸首埋到这月神庙下面去。”
她说完这话,就将手里的符水泼到月神上,转身看向所有人:“这就是所谓月神福泽的真相。”
“仙师和在场十之八九的寨老、头人想来都清楚罢。”
沈美娘的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原本因为沈美娘破坏仪式的愤怒的人群,在片刻的怔愣后,将矛头对准仙师和高高在上的寨老、头人们:“仙师,她说的可是真的?”
在场的许多人,都有过亲人,亦或是亲人的亲人被献给月神的经历。
他们没什么文化,也易被煽动,在遇到天灾吃不起饭时,仙师就说要给月神献祭。
他们照做了,也确实度过了难关,因此维持着常年的祭祀……
可谁也没想到所谓真相会是这样。
沈美娘没注意身后人群的骚动,从地上捡起一把锄头,想将月神神像的头砍下。
“你做什么!”仙师惊道。
沈美娘却不为所动,又扬起手里的锄头,用力砍了好几下,才听得“砰”的一声,那颗泥胎塑的头就掉在了一地草木灰中。
它咕噜咕噜地滚了好远,直到仙师扑上去像抱宝贝般,将它抱进怀里不撒手,它才没有继续四处乱滚。
仙师瞪着沈美娘,目眦欲裂:“你这个孽种,你怎敢……”
“我有什么不敢。”沈美娘冷哼一声,“你这淫祠破庙,我十二岁时便砸过一次,如今不过是再砸你一次罢了!”
仙师见此道:“你当年杀人……”
“我可以作证,沈美娘没有杀人,当年她只是在沈头人和其他人的符水里下了迷药,我摸了那些人的脉,只是晕过去了而已。”当年的一位选择沉默的月神新娘,在此刻选择站出来帮沈美娘作证。
她是寨中巫医的女儿,她的话,寨中人当然相信。
另外一位还抱着儿子,不住流泪的女人,道:“她确实捅了沈头人一刀,但那是为了带我们逃跑。”
下面的人群听到这话,有人疑惑:“逃跑?什么逃跑?”
沈美娘道:“那夜我没喝符水,还摇醒了其他新娘子……我们每个人都在轿子里,听到了当年沈头人和仙师争吵的话。”
“沈头人不满仙师和他三七分利,两人说话间就争吵起来。沈头人打算给仙师点教训,就在下半夜带了些地痞流氓到月神庙去。”沈美娘眼里闪过嘲讽之意。
“不过他们去时,仙师不在,他们把仙师的弟子们教训了一顿,还端起符水就喝。沈头人可能是知道月神的符水没什么好喝的,也可能是像他推说的那般身子不适——反正他没喝。”沈美娘道。
但沈美娘肯定是要带其他新娘子们逃跑的,其他人也在听到血淋淋的真相后,决定与她一同逃跑。
她和其他人一起把沈头人敲晕过去,还给他腿上来了一刀。
但她也不知道,缘何后来那些人会都死了。
仙师看沈美娘的罪名被洗清,下面的人愈加愤怒。
他对一群寨老、头人们,厉声道:“你们以为,我死了,你们就能活吗?”
“农桑之事本就靠天吃饭,商贾之事也需运气,我用这种法子弥补,有什么错!”仙师道。
他指着下面的人,威胁道:“不要忘了,你们种的是谁的田,得罪了这上头的大人们,你们以为你们还有的田种?有的生意做?”
“寨中大事本就是寨老、头人和族长说了算,你以为凭你们这些小小蝼蚁,就能扳倒我们吗?”
仙师此话一出,下面的人果然全都沉默。
蝼蚁如何撼动巨木。
“是吗?”沈美娘睨了眼仙师,“也就是说,刚才的罪状,仙师和诸位寨老、头人们都认下呢?”
寨老中有人面露嫌恶之色,听到沈美娘的话,从仙师身边悄无声息挪开了。
沈美娘看到最终仙师身边剩下的人,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认的罪。”
“沈大人、陆大人,此人已经认罪,你们还不进来将他们缉拿归案吗?”沈美娘喝道。
下一刻,披坚执锐的士兵和官府的捕快冲进来,将这里团团围住。
沈美娘看着仙师,笑意更深:“你不会没发现,一刻钟之前,这里就有官兵埋伏了吧?”
第64章 第64章“三岁看老”不是玩笑话……
仙师被官兵制服,被按在了地上。
沈美娘俯视着这人,依旧笑着:“蚍蜉又如何?就算是不起眼的蚍蜉,也能聚少成多,将你推倒。”
“再说,我从来都不是蚍蜉,我才是那棵大树。”沈美娘眼里满是不屑,“当年我都可以把你给阉了……如今自然也有办法,依律法铁条、名正言顺地杀你。”
沈美娘转过身,不再看这个所谓仙师,示意身边的姜颂把剑收了。
这人怎么还是这样,动不动就拔剑?
算了……就当他是关心则乱吧。
沈温控制住局势,匆匆过来,想要靠近沈美娘,却看到了沈美娘身前提着剑的姜颂。
他压下原本想对沈美娘说的关切话,对姜颂拱手,就听
到他道:“你叫我宋公子就好。”
沈温道:“宋公子,是下官来迟,不知您和夫人可有受伤。”
姜颂摆摆手:“我们都没事。”
他有些不高兴沈美娘把如此重要的一环,交给了沈温来做。
姜颂本就看不顺眼沈温,这下心里越加不高兴。
他上前揽住沈美娘的手臂,还故意蹭了蹭,又瞥了眼沈温。
就算美娘把这重要的一步交给他又怎么样?美娘心里真正在意的可只有他。
沈美娘因姜颂的动作回过神,把目光从被羁押的仙师一众人等上收回,偏过头看姜颂。
她又看了看沈温。
姜颂怎么这般幼稚,不过……
沈美娘亲昵地拍了拍姜颂的手,他看向沈温的眼神里显摆之色更重。
还好在这时,交代完事情的思州刺史陆大人也过来了,他对沈温道:“大人,犯人已尽数收押,我等会尽快将此案审理清楚。”
“只是……”陆大人有些停顿。
西南地方山高岭险,思州尤甚,这边与外界连接少,供奉的神灵多了去了,什么依罗娘娘、密洛陀、王姜兄妹……
这地方祭祀本就是寻常之事,要辨别淫祠邪寺和这些神灵太难,素来知思州的官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陆大人当年未被调任思州刺史前,素来很欣赏沈温的诗才,两人交情不浅。
此次他被沈温着急喊来多管闲事,甚至叫他调了兵,吓得陆大人以为是思州境内有什么民变。
结果,他来了才知道只是管一件小小的淫祠之事罢了。
只是,如今当真要查,也就要涉及给眼前的女子翻案,陆大人也拿不准这女子的身份,更不知道她身边少年的身份。
但这女人看着和身边的公子是夫妻,那就不是沈温的情人,倒也不用太小心。
沈美娘看向陆大人,道:“只是什么?”
陆大人:“这位夫人既然如今疑罪未明,也需要和我们走一趟,将当年的事都说清楚。”
沈美娘闻言点头,倒是没有陆大人想的那般难缠。
姜颂有些不舍地拉着她的手,看向陆大人,下意识道:“大胆,你……”
“没事啦,官差办案肯定得问清楚的,你不用担心我。”沈美娘打断了姜颂的话。
姜颂这才发觉他刚才下意识就想说出真实身份,以权压人。
他也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也不想沈美娘受伤。
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手,像是在安抚他:“我把事情都说清楚就好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替我先照顾好阿爹阿娘。”
“好吗?”
姜颂哪里说得出个不好,他不情不愿地点头,看着沈美娘也被暂时羁押。
沈温看到两人像寻常夫妻般情比金坚的样子,觉得无比刺眼,他却还是不得不恭敬道:“宋公子,您放心,我一定会命人好好照顾沈夫人的。”
一旁的陆大人听到“沈夫人”三个字才回过味来。
他记得文昭皇后就姓宋,而陛下新纳的贵妃不就是姓沈吗?
这天底下能叫沈温如此恭敬的男人,不就只有皇帝了吗?
陆大人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眼走在前面,不理两人的宋公子。
他指着天,小声问沈温:“那位可是……”
沈温点头。
陆大人感觉全身的血都快凉了。
他、他诗文写得也不错,但在做官这件事上是真的一窍不通,是靠父辈的恩荫才得了官,又一路靠家世走到今天。
被调出京,也是他不想掺和党争,怕哪天就被牵连了。
但也没人和他说过,来了思州城,还能有这般大的风险啊?
沈温看眼前人被吓坏了的样子,安慰他:“沈夫人不是那般小气的人,她不会与你计较的。”
美娘爱恨分明,是最好的姑娘,她才不会在这种事上与人计较。
陆大人觉得这个好友也是笨,他担心的是这个吗?
他指了指天,问:“他呢?”
沈温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道:“他也不会。”
美娘喜欢姜颂,不就是因为他虽然又蠢又幼稚,但……确实有副好心肠吗?
陆大人还想缠着沈温问姜颂的事,沈温却很显然不想继续这个问题。
沈温默默向不远处,已经又跟到沈美娘身边,为了靠近她,和一群罪犯待在一起都毫不在意的姜颂。
他垂下眼睫,眼里闪过一丝轻嘲。
就这样吧,至少他输给的是,一个真心喜欢美娘的人-
姜颂一路把沈美娘送到官府门口,与她挥手告别后,就转身离开打算去找沈美娘爹娘了。
她今日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她爹娘听说了肯定会很难受的。
他得快些赶回去安慰他们。
沈温看姜颂要走,忙道:“公子,不与我们同去吗?”
“我去不合适,既然美娘无罪,你们该如何判这案子,就如何判就是。”姜颂摇头。
沈美娘就是不想让自己的罪名是靠别人来洗清的,才一定要执着要回这里来。
他掺和这件事,倒显得美娘好像证据不足,得靠他一样。
姜颂和沈温等人道别后,就往寨子外去,路上他碰到了颜舜华。
他也没多做停留,只有礼地点点头,就继续往城外走去。
颜舜华在姜颂离开后,问脑海里的系统:“我让你兑换的道具,你兑换了吗?”
“已经兑换了!等女主下次入睡,姜颂就会进入她的回忆里,还会再去姜颂的回忆里。”系统有些不解,“可是宿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颜舜华脸上洋溢着笑容:“因为我嗑女主和姜颂啊……我苦命的小情侣,让我帮帮他们好了。”
一个多时辰后,已经将过去的事全都仔细交代完,正在狱中靠着墙休息的沈美娘,隐隐约约听到奇怪的声音——
“【A级回忆镜生效中:将根据被使用者意愿,选择记忆共享点。】”
沈美娘又回到了那个夏日,不过是后面的一些事。
李洵风偷了钥匙放她跑,给了她防身的匕首和迷药,还给了她假过所。
沈美娘却没有直接逃跑,她撕下身上的一大块布料,浸透了迷药在里头。
这迷药和她下在符水里的一样,都是他们家拿来迷野兽的,一小包就能放倒一只大虫。
大抵是心里的愤怒和不甘,让埋伏在月神庙门口的沈美娘,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将仙师扑倒在地,把手里的布料狠狠捂在了他口鼻上。
仙师挣扎了好几下,就渐渐不动了。
沈美娘拔/出匕首,高高举起,想要扎到仙师的喉咙上——
但在即将碰上的时候,她怀里还没吃完的肉饼掉了出来。
沈美娘的理智终于回归。
这个人不能死,他如果死了,她的清白就彻底洗不清了——就算哪日洗清了,她也依旧是杀人犯。
仙师该死,但应该等他的罪行被公之于众,受到万人唾弃后,再弃尸街头。
沈美娘手里的匕首偏了偏,最终落在了仙师下面。
她捅了好几刀,才停下动作。
这是他该受的,那些被他害死的女孩子,每个人活着的时候,都比他药醒后痛苦千百倍。
沈美娘发泄完情绪,攥紧匕首,来到了月神面前。
她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端坐的月神,它是如此慈眉善目。
沈美娘端详许久,猛地拿起贡品就往它身上砸去。
贡品砸完,她就将铜灯往它身上砸去。
最后的最后,沈美娘看着已经变得面目模糊的月神笑了起来,又望着沈头人和那些人的尸体笑得都直不起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拿起蜡烛,点燃了和尸体一起停在庙里的“纸房子”、“纸花”、“纸元宝”……
火越烧越大,沈美娘才满意地拿起匕首,从月神庙逃跑。
她一刻不停地逃跑,跑着跑着,她逐渐和小时候的自己重合,发觉她的六指也消失了,已经只剩下了五指。
直到撞到一个人的胸膛,沈美娘才停下来。
她仰头看到了姜颂。
姜颂也很疑惑:“美娘,这是你的梦吗?我刚才从小时候的你从狱里跑出来开始,就喊了你好多声,你都没有理我。”
沈美娘就像在这之前,都看不见他一样。
沈美娘也不明所以——
类似的梦,她近来做过许多,可,这是唯一一次有姜颂的梦。
姜颂喃喃:“我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都是我胡思乱想的吧……啊,美娘你捏我做什么。”
“不是。”沈美娘手上感受
到真实的触感,终于确定这不是梦。
至少不是简单的梦。
她不相信鬼神之说,那这种奇怪的事——难不成是那个叫颜舜华的?
“叶先生,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就在两人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情况时,两人身前的宫道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牵着手走着。
沈美娘只需要一眼,就确定那个“小的”是姜颂。
她拉着姜颂跟了上去。
小时候的姜颂和现在就很像了,不过眼睛还要更干净些。
他眨了眨眼,可能是希望老师能给他一个好的回答。
年轻的叶丞相,弯下腰揉了揉姜颂的头,温柔道:“怎么会呢?太子殿下聪明过人,陛下最疼您了。”
“我不聪明,父皇说了,我蠢死了,根本就不像他儿子。”小姜颂低下头,“叶先生,我不想做他的儿子,他只会骂我。”
沈美娘看着小姜颂肉乎乎的脸。
姜颂他爹也是个厉害的,这么可爱的儿子他都舍得骂。
但听到接下来姜颂的话,沈美娘差点没笑出声。
小姜颂很认真道:“叶先生,你能不能做我爹爹……”
“殿下慎言。”叶先生连忙捂住小姜颂的嘴。
沈美娘也在旁边捂嘴偷笑,她凑到姜颂耳边道:“你小时候这么‘孝顺’?”
姜颂红了耳朵:“小时候不懂事嘛,你不许笑!”
“我不笑、我不笑。”沈美娘连连摆手认错。
沈美娘确实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小姜颂每天都子时睡、卯时起——小时候常常睡到大中午才醒的沈美娘,着实被他吓到了。
他每日几乎只要醒着,除了吃饭就是读书。
小姜颂好像只有在翻看诗词类的书时,才会面露放松之色。
沈美娘问身边的姜颂:“你小时候真这样?”
姜颂看着眼前的小孩,点了点头。
“嘶——”沈美娘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小姜颂前面说话那般“孝顺”,他爹确实是把他当仇人在整。
小姜颂手里拿着新写的策论,说什么都不愿意进紫宸殿去:“叶先生,我不想见父皇。”
“殿下,说了多少次,您应该自称‘孤’。”叶先生替小姜颂正了正衣冠,“殿下这次的文章写得很好,陛下不会责备您的。”
小姜颂被叶先生推了一把,才拿着文章进了殿。
沈美娘看到坐在上方的先帝,终于明白姜颂是在宫外被认回宫里的,但却从来没人怀疑他血脉的原因了。
姜颂和先帝长得有七八分像,除了一双眼睛不一样外,其余地方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先帝看了姜颂的策论,从头到尾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变化。
老实说,先帝才符合沈美娘小时候听传奇时对皇帝的想象。
姜颂和他爹一比,简直就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冒牌皇帝一样。
半晌,先帝把策论放下,吐出两个字:“尚可。”
小姜颂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先帝又道:“你年纪不小了,朕想给你相看门婚事,左仆射家的长女是个好性子的,朕打算给你定下来。”
“我不要。”小姜颂下意识道。
沈美娘感觉整个殿内都因为他这句话沉默下来。
殿内侍奉的宫人们,忙不迭跪在地上。
小姜颂眼里有害怕,但他还是跪下坚持道:“回父皇的话,儿臣不愿意。”
沈美娘捅了下身边的姜颂,调侃他:“你从小就这么勇啊?”
姜颂强调道:“这是原则问题,谁要包办婚姻?”
他要是真古人,兴许就认了——可他又不是。
在漫长的沉默后,先帝才开口,道:“小小年纪,别的不会,顶嘴倒快。”
“你爱跪就跪着,跪到你想通为止。”先帝起身拂袖离开。
沈美娘见状,心里很不赞同姜颂他爹的育儿方法。
这哪里是教小孩子啊,简直就是熬鹰。
沈美娘软了几分语气,问身边的人:“你当时跪了多久?”
“不知道。”姜颂垂下眼睫,“后来好像跪晕过去了,醒来被我父皇罚抄了五遍《孝经》,还被禁足了一个月。”
沈美娘听到这个话,心里对姜颂又多了几分怜悯,但又总觉得他爹和他小时候的相处透着股奇怪劲儿。
她觉得继续和姜颂看他小时候受虐的样子,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沈美娘就拉着姜颂从殿内出来了。
两人绕了绕路,却在紫宸殿的后殿听到一阵猛咳声。
可以说是咳得撕心裂肺。
沈美娘拉着姜颂往声音的源头走去,就看到后殿里,先帝扶在桌上,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陛下,您何必这样呢?太子殿下,又不是愚笨之人,您这样,您难受,殿下也难受。”叶先生道。
先帝又咳了好几声,手帕上都见了血。
他喝了药,平静几分后,才道:“叶卿,你又不是不知道,朕根本就活不了几年了。”
叶先生:“臣明白,陛下是想让太子多些明辨是非的能力,最好再有位可以暂时借力的岳丈……您何不好好和殿下说清楚呢?”
“连朕的几句话都承受不了,连罚跪都受不住,日后,还指望他把这山河社稷给挑起来?”先帝冷声道。
他闭了闭眼:“朕如果也能活到花甲之年,他现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就算他捅出天大的篓子,朕也能给他收拾,但……”
沈美娘看姜颂也一副意外的神色。
她小声问:“你以前不知道?”
姜颂摇头,失神道:“我从前真的以为他很讨厌我。”
即使是父皇病逝那晚,他也只是和他交代朝中大事,反复和他说刚即位不要急着改弦更张,做任何事都要徐徐图之。
姜颂一直以为,他父皇只是只有他一个继承人,才迫不得已重视他,最多就还有一点因母亲而来的爱屋及乌。
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手:“其实你潜意识里应该早就知道了。”
见姜颂一脸不解地看她,沈美娘解释:“不正常的家庭,是养不出来正常人的。”
姜颂听到这句话轻“嗯”了一声。
小姜颂跪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
他饿了快一天一夜,跪得膝盖都快麻木了,先帝才过来看他。
先帝问小姜颂:“想通了吗?”
沈美娘看到小姜颂饿得神情恍惚,却还是坚定摇头:“我不要。”
先帝皱眉:“为什么?”
“我不喜欢左仆射家的大娘子,我才不娶她。”小姜颂依旧坚持。
“那你喜欢谁?”
小姜颂恶狠狠道:“我都不喜欢!我讨厌死你们这个时代的每个人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喜欢你们这里的任何人!”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看向身边的姜颂,挑眉问:“你以前真这么说的?”
姜颂摇头又点头,解释道:“我小时候又不知道会遇到你。”
要不然,他当时就说他喜欢沈美娘了。
那样的话,美娘就能少吃好多好多苦,多享好多好多福了。
第65章 第65章有人在查案,有人在煮饭……
第六十五章
梦境如烟般消散,沈美娘眨了眨眼,才发觉周匝还是狱中湿冷的环境。
天还是亮着的,和沈美娘刚才睡着前并无差别。
但沈美娘很确定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境,至少不是简单的梦境。
这事肯定和那个好像是姜颂老乡的颜舜华离不开。
沈美娘原本想躺下睡会儿,却听到隔壁牢房传来的声音:“美娘,你原谅我了吗?”
她听出来了这是丽娘的声音。
沈美娘起身,走到靠近隔壁牢房的边角,道:“没有。”
没有人能替十二岁的她原谅任何人,即使是现在的她也不可以。
冉丽娘愣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美娘,我对不起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我已经不恨你了。”沈美娘望着墙上的蛛丝。
她好像回到了当年被诬陷,被族人关起来,等待第二日动用私刑处置的那个夜晚。
唯一不同的是,她在外漂泊七年有余,心绪和从前已然不同。
沈美娘道:“我不会原谅你,但我也不恨你。人生太短了,我的时间只会花在见识这广阔天地,和爱值得我爱的人身上。”
叶司马、李守义、冉丽娘、仙师、“沈温”……他们都是沈美娘迟早要除去或是报复的人,但她确实也不恨他们。
她从小好像就在恨人这件事上不太擅长。
小时候是因为她听七娘的话,想要做个善人,长大以后则是觉得没必要。
爱人需要时时记挂在心上,恨一个人也是。
沈美娘要留更多的地方来爱人,至于碍着她路、和她有仇的人,她只要静待时机,报复回去就是了——何必要去恨他们?
“丽娘,你知道吗?我去了你说过的地方了。”沈美娘眼里浮起清浅的笑意,“我逃灾的时候,路过了荆楚之地,你说错了,楚地已经没有云梦泽了。”
“那里只剩下小小的湖泊了,星罗棋布,太阳出来时,光就洒在湖面上,和蜀锦一样,亮闪闪的。”沈美娘道。
她回忆完从前见过的美景,道:“我感谢你小时候给我讲云梦泽,念中原的诗歌给我听。”
在沈美娘小时候天生六指,没有先生愿意教她读书识字时,冉丽娘是唯一一个愿意和她说这些的人。
“丽娘,你诬陷我,也会受到你该受的惩罚。”沈美娘的眼底结了一层寒霜,“你以为我给你的惩罚是你即将面临的刑罚,但……”
“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比起肉/体上的痛楚,你的魂灵会受到更大的痛苦。你永远都只能被困在这重重山岭间,而你曾期待的人间风光,你这辈子都看不到了。”沈美娘道。
在冉丽娘选择缄默的那一刻,她就注定只能和深山里绝大部分人一样,继续被桎梏在这里。
但沈美娘和她不一样。
沈美娘走出去了,她见识到了冉丽娘永远都没机会见识的天地。
“美娘……”冉丽娘闻言喃喃,却什么多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美娘不再说话,想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这几日她忙着策划这一切,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狱卒却在此时来给她开门。
沈温和陆大人都站在门口,尤其是陆大人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沈夫人,您哪里能在这里躺着呢?这案子已经确定和您没关系了,还请您与我去厢房休息。”
沈美娘轻笑:“那便多谢陆大人了。”
陆大人:“不敢不敢,都是沈大人的功劳。”
沈美娘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沈温,他眼下淤青明显,可知他从思州城一路赶来的辛苦。
她道:“沈大人辛苦。”
沈温摇头,多看了她一眼:“不敢,能为您做事,是臣的福气。”
陆大人察觉出两人之间气氛微妙,但也说不上究竟何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