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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厢房的路上,沈美娘问起了陆大人审问的进程,陆大人吞吞吐吐不大愿意说。

沈温却全都交代了:“沈头人的尸体,我等已经命仵作查验过了,确实如您所说并非中毒而亡。至于被卖至南州过的证人也已经接来了,按您交代的,她身体不好,也让她住在这厢房里等明日再审。”

陆大人看沈温说这么细,给他使了个眼神——这要是陛下问起当然得一一交代,可沈美娘一个后宫的妃子,这些话哪里需要和她说。

况且,就算是说了,她一介妇人,她能听懂什么?

沈美娘点了点头,又问:“仙师呢?他可认罪?”

“他把那些仙丹是如何通过商人卖予高官、巨贾都一一交代了,待过几日我会让他写一份名单出来。至于被他买卖的妇人,我会尽快命人去寻。”沈温说到此处顿了顿,“但有一事,他没认罪。”

沈美娘抬眼看过去。

“他说当年月神庙那些人不是他杀的,他说,他当真以为是你下了毒,杀人潜逃了。”沈温道。

陆大人在旁边捧道:“肯定是那厮说谎,本朝律法仁慈,以他现在的罪,最多也就是判他个绞刑……可若是那十几人是他杀的,定会判他个身首异处。”

这个仙师虽害死了许多人,但说到底都是些底层人,其中许多都只是小小贱民。

贱民无足轻重,死了就死了。

可那在月神庙里死了的沈头人,不仅是这十八寨子里最大寨子的前任寨老,还是这十八寨子整个族人的前族长。

那可是这里从前最德高望重的人。

仙师把他给杀了,逃不了依《大燕律》和《圣明律疏》判罪的斩刑不说,等他死了,这里的族人还肯定会把他的尸体挫骨扬灰的。

沈温也没反驳陆大人这话。

他也认为仙师别的罪也算不得什么大罪,只有杀沈头人算是有些过了。

再说,沈温对真相不感兴趣,他只想要能让伤害过沈美娘的人去死就好。

沈美娘听到这里不置可否,先问了另一个问题:“仙师的那些弟子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都说不知此事,仙师从来不让他们随意走动,更别说和他们说这些事了。”陆大人道。

沈美娘问:“李振鹤呢?”

“他也说不知。”

“动刑呢?”

“上刑了,他还是说不知。”

沈美娘听到陆大人的回话,垂眸深思了许久,肯定道:“那些人不是仙师杀的,是李振鹤。”

“明日再稍微审审李振鹤,他要是再不招,就把他先放了,还有其他仙师的徒弟也都放了。”沈美娘道。

陆大人还没反应过来,沈温却已经明白沈美娘的意思了:“是,臣马上就去办,臣会派人把他们每个人都盯紧的。”

沈美娘应了声。

她瞧了眼沈温,心里也明白这人为何在谢党里升得快了。

他这个人没什么心肝,但倒是很会体察上司的心思。

几人终于走到厢房前,陆大人语气谦恭:“沈夫人,此处简陋寒微,还请您将就住一晚。”

沈美娘点头:“多谢两位大人了。”

另一边的姜颂也悠悠转醒,他睁开眼,就看到沈美娘爹娘就站在他床前看他。

沈七娘看他转醒,看向沈文:“看吧,我就说没事。”

她压低声音道:“他是爬坡爬累了吗?怎么快到咱家了,却在家门口睡着了。”

这人之前看着勉强还像是个有一把力气的,结果现在走个几步路就倒头大睡——这样的男人,哪里能照顾好他们美娘。

姜颂彻底清醒后,忙起床站得直直的,紧张道:“请七娘、沈伯见谅,我刚才是有些头昏。”

沈七娘嫌弃归嫌弃,闻言却还是皱眉道:“身子不适吗?等会儿沈文你去给他抓点药。”

“我没事……我就是突然头昏,歇一会儿就好了。”姜颂哪里敢劳烦二老,忙不迭拒绝。

沈七娘盯了他一会儿,看他确实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就问:“美娘呢?”

姜颂把路上早就编好的说词讲出来:“幼安最近接了个大案子,去验了尸,回来难受得吃不下饭,就想让美娘给她做几顿饭,陪她睡几天觉。”

美娘应该就在大狱里蹲个一两天就会出来,他编的这个谎,肯定没问题的。

沈七娘像是信了这话:“这个幼安,小时候胆子就小,干干净净一女子,偏要去做仵作的脏活……算了算了,既然如此,那你来做什么?”

“美娘原本这些日子,每天都回来用饭,她怕她突然不来,二老担心她。”姜颂笑了笑。

沈七娘“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她转身出去择菜,姜颂也跟着她去。

姜颂拿过她手里的菜盆,对她笑道:“七娘,您去歇歇吧……沈伯您也别劈柴,我把菜择了就来劈。”

沈七娘看他这样,指了指厨房,又道:“等会儿把饭也煮了。”

“嗯!您二老好好休息,等全都弄好了,我会喊您们来吃的。”姜颂道。

沈七娘也不客气,还把在劈柴的沈文

拉起来。

两人就靠在门边看姜颂勤劳的样子。

沈文小声道:“你何必为难这孩子呢?我瞧他也是个富户家出来的,那双手娇生惯养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

“那这些活,你以后要叫美娘干吗?”沈七娘质问。

沈文闭了嘴。

他当然也舍不得女儿干活。

沈七娘望着动作还算干净利落的少年,道:“从小我和你不也是一点活儿都舍不得让美娘干?她那双手和官家小姐都差不多……我可舍不得。”

这孩子不差,但她的美娘更好……

就是便宜这傻小子了,也不知道他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得到她家美娘的青眼。

姜颂不知道沈七娘和沈文的对话,他只是择完菜,就又去劈柴了。

他还想着等会儿该做点美娘爱吃的给她送去。

西南入了秋湿冷,大牢里肯定更甚,他还得再做点祛寒的去。

第66章 第66章月色真好。

沈美娘打发走沈温和陆大人就躺床上睡觉去了,但等入了夜,她睡够了就又醒了过来。

今儿是十五,窗外的月亮格外圆,沈美娘望着一直铺到她脚边的月光,托腮沉思。

难怪姜颂家乡那边那个叫“李白”的诗人,要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真的就像是铺了一层霜,有些恍惚的沈美娘,还觉得这月光有些颗粒感。

她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她打开门,就看到一个大大的食盒出现在眼前。

姜颂的头从旁边探出,笑道:“你是不是饿呢?我给你做了点吃的,你尝尝?”

还有些没彻底睡醒的沈美娘捂了捂肚子,才发觉她确实有些饿了。

姜颂体贴道:“我做的口味清淡,吃了不会长胖的。”

他知道沈美娘最在意自己的形体外貌,也担心她吃了睡不着,做的一点也不油腻。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又盯着那食盒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那我就吃一点。”

姜颂立刻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菜摆到桌上:“都是你喜欢吃的,还有这个……”

姜颂把羊肉汤放到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以为你会住牢里,牢里湿寒,就给你做了羊肉汤。”

姜颂给她盛了汤,沈美娘接过,尝了一口,就很捧场道:“很好喝,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

“你不吃吗?”沈美娘疑惑道。

姜颂摇头,他撑着下巴看她:“我吃过了。”

他看到沈美娘吃东西,尤其是吃他做的东西,就很高兴。

沈美娘边吃,边问姜颂:“我今天在狱里做了梦……”

姜颂听沈美娘说完她做的梦,惊得嘴都合不拢——原来他不是在做梦啊。

沈美娘看姜颂的反应,愈发确定白日的不是梦,而是两人当真一起进入了彼此的回忆里。

姜颂不解:“怎会这般呢?”

沈美娘认为这事肯定和那个古怪的颜舜华有关,但她如今还不清楚那人底细,她也不知道那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厉害……

“兴许是当真有神灵呢?”沈美娘开玩笑道,“再说,你娘都可以穿越,那发生点别的奇怪事,不是也可以理解吗?”

姜颂也相信了沈美娘这套说词。

“对了……”沈美娘更关注另一件事,“梦里,我看先帝身体不大好,宋江江,你还记得先帝身体大概是哪段日子开始不好的吗?”

姜颂仔细想了想,道:“我父皇对外称病,命我监国时,我都已经十三岁了。但昨日梦里,他好似是在我九岁时就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那就对了。

那时间就能和“沈温”父亲祝羽“谋反”的时间大致对上了。

沈美娘心里关于“沈温”的许多疑惑终于迎刃而解。

姜颂疑惑问:“美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美娘轻笑:“是有很重要的作用,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

姜颂看沈美娘不愿意说,也没追问,只让她先好好吃饭,别让菜凉了。

沈美娘吃东西很快,姜颂知道她吃不了多少,给她做的东西量也很适中,除了剩了点羊肉汤外,别的都正好被吃完。

姜颂给沈美娘递手帕,一脸得意:“我知道不要浪费了,你看我这次做的菜就不多不少。”

沈美娘看姜颂一脸“求夸奖”的样子,擦了擦嘴道:“宋江江,你真厉害。”

虽然沈美娘就是简单夸一句,但姜颂听到这句话格外开心。

沈美娘看他这样给点甜头就乐开花的样子,故意亲了亲他的脸,又道:“多谢夫君啦。”

姜颂听到沈美娘对他的称呼,又被她亲了一下,脸立刻就红了:“不用,是我应该给夫人做的……”

沈美娘看姜颂这样,觉得他进步很大——虽然还是很容易脸红,但不至于会接不住她的话。

姜颂又问了沈美娘明日想吃什么,说他给她送来。

沈美娘摇头:“你跑来跑去多累啊……”

“不累。”姜颂难得打断她的话,“我这次帮不上你什么忙,能够给你做饭就很好了,看你吃得好,睡得好,我就很开心。”

姜颂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沈美娘哪里还有拒绝他的道理。

吃完东西,沈美娘坐在窗边赏月,姜颂也安静陪着她。

“赏月是件很浪漫的事。”沈美娘仰起头,月光洒在她的眼里,“即使天各一方,也能看同一轮明月。”

姜颂点头:“是,我也喜欢看月亮。我们看过的月亮,千百年后的人依旧可以看到,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

沈美娘“嗯”了一声。

月色太好,沈美娘不想浪费,她起身摘下一片树叶,放到唇间吹奏。

虽然听过沈美娘说过无数次“以叶为媒”,但直到沈美娘用木叶吹起歌曲,姜颂才确信木叶竟也能吹出动人的声音。

木叶声缠绵,哀而不伤,还带着几分悠然意味。

沈美娘还是更喜欢跳舞,吹着吹着,她就忍不住随着乐声又跳起舞来。

姜颂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直到吹完最后一个音,沈美娘将手里的木叶丢下,揽住姜颂吻了上去。

吻完姜颂,她才在他耳边,轻喘气道:“宋江江,你不会吹情歌也没关系,我来吹就好。”

她的指尖摩挲着姜颂身手腕处的刺青,握着他的手撩拨开她的衣裳,露出她肩颈处那个相似的刺青。

“我会学的。”姜颂坚持道。

十八寨子别的小娘子有的,他的美娘也必须有。

沈美娘轻笑,没打击他的信心,贴在他耳边问:“好,我等你……那别的呢?江江,别的该学的,有进步了吗?”

姜颂耳尖红得能滴血,在月光的映衬下格外明显。

他没有回答沈美娘的话,只用力吻上沈美娘,不许她再说这种故意捉弄他的话了。

姜颂选择用实际行动回答沈美娘的这个问题。

月光照着的另一边,沈温刚把今日审问出来的所有东西汇总完。

这寨子的官府很少来这么多大官,厢房不太够他们一行人住。

被迫和沈温挤一个屋子的陆大人,睡了一觉,醒来看沈温还点着灯,着实吓了一跳。

他凑过去看,发现沈温还在翻阅当年给沈美娘定罪的卷宗,叹了口气:“却寒,我是真佩服你,难怪你这官能升得这般快。”

这案子事关沈贵妃,办好了,那确实是在陛下面前露脸了。

可是这再上心,也不该是沈温这种上心法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沈温这是在给自己妻子翻案……

陆大人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之前听过关于沈贵妃的出身,还有白日所见沈温与沈贵妃之间的关系。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吓得脸色都白了。

沈温听了陆大人的话,才回过神来,看了眼夜色,问:“几更呢?”

“三更了,你再不睡,也不用睡了。”陆大人神色复杂地盯着沈温。

沈温道:“沈夫人下午和晚上都没吃东西,可有派人去问过?”

“不用咱们去,公子刚入夜就给夫人送饭食

来了。“陆大人道。

沈温:“我怎么不知?”

陆大人看沈温这样,更确信他的猜测:“你那时候还在审犯人,你忘了吗?”

沈温有些错愕地点头,却也没再说什么。

陆大人面色如常地又打趣了沈温几句,就去睡了。

他可不能让沈温看出来他察觉出什么东西了。

沈温这人的诗风柔婉清丽,但做人、做官那可不是一般狠辣。

陆大人也不觉得两人的关系好到,沈温不会对他痛下杀手。

沈温则将卷宗合上,握着笔的手忍不住又用力许多。

许久后,他才平静下来,继续翻看。

沈温一晚上都没睡多久,第二日他出来去找沈美娘时,正好碰到提着食盒离开的姜颂。

他恭敬道:“公子,昨夜休息得可好,有不便之处尽可与臣说。”

姜颂原本不太想理沈温的,但他想了想,还是道:“床太硬了,你们怎么给美娘睡这种床,你记得让人多铺几层被子。”

姜颂说者无心,沈温听着却觉得姜颂这话像是故意炫耀。

沈温却还是只能道:“是,臣会吩咐人立刻去办。”

姜颂这才点了点头,还道:“早饭我已经借这儿的炉灶,给美娘做了吃了,后面午饭、晚饭我也都会给她做了送来,你们不必操心她的饭菜。”

沈温点头。

他看着姜颂拎着食盒欢喜离开的样子,眼里的嫉妒却淡了几分。

他没想到姜颂会愿意为了沈美娘做到这份上。

圣人言“君子远庖厨”,沈温当年逃灾时都没自己动手煮过吃的,现在更不可能给人做吃的。

可是姜颂竟然会愿意为沈美娘做这种事。

沈美娘梳洗好,看沈温伫在门前,问:“沈大人,你来做什么?”

沈温这才回过神:“原是想来问夫人可要用早饭,却听公子说夫人已经用了。”

原来沈温是撞上姜颂了。

沈美娘就说这人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沈大人为我的事忙前忙后辛苦了。”沈美娘宽慰了两句沈温,“你今日再审审仙师的那些徒弟,若是没事,就先把人放了,派人悄悄盯着就是。”

沈温应下就想离开,沈美娘却又多问了一句:“沈温,你一路爬到现在,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最好别说些假话,你知道的,我不好骗。”沈美娘提醒道。

沈温沉默片刻,才道:“沈夫人有您想洗刷的冤屈,我当然也有我要做的事。”

“你是说,祝将军根本没有谋反,是被谢阁老构陷之事吗?”沈美娘道。

沈温不可置信地看向沈美娘。

她是如何知道的?

第67章 第67章关于守寡后再婚问题讨论……

沈美娘从得知沈温的真实身份起,一直都觉得他很奇怪。

他是罪臣之子,若他是个胆子小的,那就该占着“沈温”这个身份苟且偷生才是。

若他是个胆子大、有血性的,那他就该蛰伏为父报仇才是。

可沈美娘观察了很久沈温对姜颂的态度——怎么都不像是对杀父仇人之子的态度。

直到她从姜颂的梦境里,得知当年西南民变前一两年先帝的身体就不大好了。

先帝病重,叶党当年也远不及今日,若是忠心耿耿的蜀王再被拉了下来……

不论谢党是继续拥立姜颂登基,还是直接暗中除掉姜颂,拥立宗室幼子登基,新帝都必须倚仗谢党。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你父亲是蜀王麾下大将,与蜀王出生入死多年,我想最初谢党的目标并不是祝将军。”沈美娘语气无比确定。

沈温没有反驳沈美娘的话。

沈美娘继续道:“我猜想,谢党应该是想和祝将军合作。蜀王乃胡人,蛮夷也,谢党人自诩清贵,可看不上他那种人。祝将军就不一样了,益州祝氏,可是蜀中一等一的好门第,更别说祝将军的夫人,也是出身于清河崔氏最显赫的一房。”

“我猜,谢阁老当年肯定和祝将军说——‘将军世之盛族出身,如何能久居蛮夷之下,不如与我联手,将其诛之。’”沈美娘道。

沈温的眼里闪过惊愕,但还是默认了沈美娘的话。

沈美娘道:“后面的事就很简单了,祝将军不仅没有答应谢阁老的话,他还打算将此事告知蜀王,上达先帝。”

“于是,谢阁老只能先下手为强,将祝将军除之而后快。”

沈温回忆起旧事,眼里是无比浓烈的恨意:“你说的,一字不差。”

沈温终于撕下他装出来的那副“温和”模样,警惕地盯着沈美娘:“你是如何猜到的?”

“这个说来话长……”沈美娘挑眉:“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把我献给叶司马。”

如果只是为了向上爬,沈温大可以把她带到京城,送给京城那些更厉害的大官们,而不是一个小小司马。

“我也想过兴许是你太蠢,又或许这是你当时最好的选择——可若是如此,你为何如今要屡屡帮我?”沈美娘反问。

更何况,这次他跟着姜颂来西南,他原本可以皇帝和谢阁老两头吃,却偏偏还是选择了帮她。

沈温愣了一下,面不改色道:“您如今是贵妃,若将来您能诞下皇长子,兴许臣也能和叶丞相一样,混个帝师的名头。”

“是吗?”沈美娘轻笑,“兴许,还有一种可能。”

“那年知贡举的是谢阁老,你去上京应试,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借投卷,亦或是及第后的曲江会杀他,不是吗?”沈美娘道。

沈温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

他没想到沈美娘能全都靠自己,把这真相全都拼凑出来。

沈美娘看沈温的神色,更确信自己猜的没错:“叶司马在谢党、叶党两边都不讨喜,但与此同时,他也是在你刺杀谢阁老后,最可能不太会受波及的官员。”

沈美娘眼里有些嘲讽:“你当年把我送给叶司马,其实是在保护我。”

就是沈美娘也不知道最后发生了什么,让沈温最后放下了直接的报仇的计划,而选择隐忍蛰伏。

沈温到此不再辩驳,问:“您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要你做我的人。”沈美娘毫不掩饰她的动机,“你知道我其实不是叶党推出来的人,他们将来不会站在我这边,我需要给我做事的人。”

虽然沈美娘觉得沈温不够聪明,但勉强用用也够了,再说他有把柄在沈美娘手里,用起来也放心。

沈美娘见沈温迟疑,又道:“作为交换,我答应你,我会替你平反,替你全家都平反。”

沈温愣了片刻后,点头应下。

他道:“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帮你……”

“我不是要你帮我,我是要你和我做一条绳上的蚂蚱。”沈美娘紧紧盯着沈温的眼,“你想要杀谢阁老你自己就能做得到,我说的是,我,能帮你们全家平反。”

沈美娘在“平反”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沈温这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家的案子当年几经审查,最终是由先帝定夺的,即使是陛下都不可能去翻案——哪有为人子的人去否定父亲的。

沈美娘的意思难道是……

他看着沈美娘的眼睛,第一次发觉,他从一开始就全然误解沈美娘了。

她才不是什么柔弱的需要人细心呵护的娇花。

她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

“那陛下呢?”沈温问。

难道沈美娘不喜欢姜颂了吗?

她闻言默了片刻,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我会让他活命。”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沈温连忙过去查看,发觉是一只狸奴趴在墙上,将瓦片弄到了地上。

他松了口气,沈美娘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等到中午姜颂来给她送饭时,沈美娘悄悄看了他好几眼。

姜颂把菜都摆在了桌上,看她不吃,道:“你再不来吃,菜就凉了。”

“来了,来了。”沈美娘忙端起碗。

以姜颂的性格,他要是今天在外面听到了她与沈温的谈话,他肯定会直接问她吧。

想来中午的动静应该不是他弄出来的。

沈美娘边吃东西,边偷偷看姜颂,发现他还是如往常般捧着脸,用“星星眼”看她。

她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姜颂等她吃完,又问了她晚上想吃什么,沈美娘也把想吃的东西都告诉他了。

“好。”姜颂笑得眉眼弯弯。

他起身想提食盒,却忽然踉跄了几下,沈美娘忙扶住他。

她伸手摸了摸姜颂的额头:“你怎么呢?是生病了吗?”

“没有……就是站起来得太急,有些头昏。”姜颂摇头,“这很正常的,你坐久了突然起来,难道不会吗?”

沈美娘确实也会。

可那不就是有瞬间的不适,哪里会像姜颂这样站起来差点站不稳呢?

沈美娘盯着姜颂,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宋江江,你要是得不治之症了,你可得提前告诉我,不许装没事人。”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姜颂确实好久以前就不太对劲儿。

在南州的时候,他受那般重的伤都能很快好起来,可自从回了上京,他的身体就好像越来越差。

之前在玉泉观遇刺的伤,还没他在南州被她捡到时的伤重,结果他躺床上养了那么久的伤。

前段时间两人熬夜等青词,宝儿睡过去能理解,可姜颂在南州时熬夜都能驾车,他怎么也会睡过去?

更别提,刚才这人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该不会……是瞒着她什么事吧。

就像宋薇书里写的,有的小说里,男女主得了一种叫“癌症”的东西,就会故意隐瞒和对方分手,让对方没那般伤心。

姜颂立刻摇头:“没有!我真的没事了,我的身体就是时好时坏。”

沈美娘还是不太放心,让沈温带来的大夫给姜颂把脉。

可是大夫也说姜颂没事。

“你看吧,我真没骗你。”姜颂道。

沈美娘这才稍微放心一些。

她让大夫退下后,才看向姜颂:“你没事就好,不过……”

“宋江江,你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沈美娘顿了一下,“就算是不治之症,你也要告诉我,不然……不然我等你死了,我养八百个男宠,一天换一个都不重样。”

“不行!”姜颂难得生气,“我不准,不许,不可以!”

沈美娘捏了捏姜颂的脸,和他四目相对:“那你答应我,你得长命百岁,不许死那么早。”

姜颂撇嘴:“你别把死啊活的挂嘴边,多不吉利,而且……又不是我说我能活多久,我就可以活多久的。”

他父皇身体不好,三十六岁就去世了。

他从小身体也时好时坏的,谁知道他能活多久。

“好。”沈美娘也没逼姜颂,她摸了摸姜颂的脸,“那我说——”

“姜颂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姜颂没想到沈美娘会在这件事上格外认真,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

片刻后,他有些幽怨:“我要是早死,不正好方便你找第二春,第三春嘛……”

“原来你把我这话当真了啊。”沈美娘挑眉,“宋江江,你怎的这般喜欢吃醋。”

姜颂正想辩解他没有吃醋,就听到沈美娘道:“我答应你。”

“只要你活到我们都白发苍苍,等你死了,我就不找情人。”沈美娘道。

姜颂轻“嗯”了一声。

他想到早晨因为忘记沈美娘,说的肉饼到底是要羊肉哪个部位的肉做,折返回来时听到的话。

其实,他不在意沈美娘觊觎皇位。

反正他本来就不适合当皇帝,也不喜欢做皇帝,如果美娘来的话……肯定会比他做得好千倍万倍。

姜颂只是介意沈美娘不和他说,反而和那个沈温推心置腹。

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话来:“美娘……你、你要是真的寂寞,也可以。”

姜颂知道沈美娘是个很重欲的人,不论是权欲,还是情/欲。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本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但是沈温不可以,他不可以。”姜颂斩钉截铁道。

如果有天他不在了,美娘得找个爱她的,很爱很爱她的人才可以。

他才放心。

第68章 第68章第二次掏心掏肺。

沈美娘一直都知道姜颂他有些……她想了好久,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个人。

说他“恋爱脑”的话,这个词其实不算个好词儿。

在姜颂向往的那个未曾谋面的家乡,“恋爱脑”好像是拿来骂人的。

沈美娘不想这般说姜颂。

他只是有些天真幼稚,只是对爱情赤诚热烈,他才不是恋爱脑。

沈美娘沉默许久,才用力抱住姜颂:“我不会。”

不会有人比姜颂更爱她。

爱到可以为她生,可以为她死。

姜颂原本没指望能得到沈美娘确切的回答,但她竟给了。

他呆了片刻,才连忙道:“好、好!”

“不过——”沈美娘还是坚持道,“你还是得长命百岁,我说你可以就可以。”

她目光灼灼,即使是正午时的明媚骄阳也逊色许多:“就算是上天偏要你死,我也能叫你活。”

姜颂就算身体不好又怎样?

沈美娘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用心养会养不好的病。

还别说姜颂只是身体不好,又不是有病。

她捧着姜颂的脸,格外认真:“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活下去。”

姜颂愣愣点头。

他有些得意地抿唇,但还是沉不住气小声道:“美娘,你是不是,现在心里最在意的人,是我啊?”

“不是。”沈美娘道。

她见姜颂有些失落,又补上一句话:“你是我心里,除开我阿爹外,最重要的男人。”

姜颂听到这个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着抱住她。

能在沈美娘心里排到这个位置,他已经很满意了。

那个沈温下下下辈子都不可能取代他,到这个位置。

沈美娘被姜颂抱着,被他的笑意感染,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秋风吹动两人的衣袂,原是泛着寒意的风,但在此时此刻,没人会感受到它的存在。

那日推心置腹的话后,沈美娘也不再认为,姜颂有偷听到她与沈温的话。

在她的认知里面,权力、金钱这种东西,是这世上的人最不能舍弃。

更别说姜颂是皇帝了。

他要是听到她有不臣之心,他肯定会让人除掉她的,哪里还会那般爱她?

沈美娘心底的疑虑打消,沈温一直盯着的仙师那些弟子那边,也有了动静。

她让沈温放出了仙师不认当年杀沈头人罪的消息。

沈温问她:“这样真的能逼李振鹤动手吗?”

“兴许不能,但不是还有你吗?”沈美娘看向沈温,“你就也得让人宣扬宣扬你为官如何刚直不阿,如何清正廉明了。”

沈温听出来沈美娘话里的讽刺意味,道:“您说笑了,臣何以爬到今天的位置,您能不清楚吗?”

先不提当年他献美讨好地方官员的事,他在朝堂上也是以“菩萨面、修罗心”出的名。

刚迈入仕途的那些日子,为了得到谢阁老的青眼,沈温为他做过不少脏活。

他的名声可不算好。

“这里的人被这群山阻挡,他们哪里知道外面的官老爷们在斗些什么。”沈美娘指着官府门口的行

人,“这里的人连皇帝是谁都未必清楚,更别说什么谢党、叶党。”

比起这些晦涩的人名,他们会更在意的,只是皇帝遇到喜事、祥瑞,可能会抽中下辖十八寨子的县,免去今年的税。

至于你皇帝是病死了,丞相被刺杀了,尚书侍郎是黑是白——辛劳一年都未必能温饱的百姓,可没闲心去关注。

可惜,沈温这样的贵公子,下辈子恐怕都弄不明白这些道理。

沈美娘的目光淡淡落在沈温身上:“沈大人不要把你想得太厉害了,这里的人,连你吏部侍郎的官和寨老,究竟谁更厉害可都拿不准。”

沈温明白沈美娘的用意,点头:“臣明白夫人的意思了。”

沈美娘又提醒:“也把狱卒们都盯好了……”

沈温:“这个臣明白。”

布局的人自然对棋局熟稔无比,但身在局中的人却未必知晓。

李振鹤陆陆续续听到了他师父不肯招认的消息,又在路上听人闲聊,说那位沈大人是京中来的大官。

那些人都说他是一等一的好官,才能年纪轻轻就坐到如今的位置。

李振鹤听到这些消息,原本在被放出监狱后松了几分的心,又猛地被揪住一团。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局。

沈美娘那个女人能够蛰伏这么多年,才回来报仇,她的心计谋算绝非常人能比。

沈美娘以为这样就能激他去杀仙师灭口?好叫她拿到把柄?

那这个女人也太看不起他了。

李振鹤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根本不畏惧沈美娘继续盘查下去。

又如此平静了十来天,可在某个清晨,李振鹤家却闯进来一队官差。

他看向为首的沈温,质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沈温像看蝼蚁般,目光轻扫过这人,只道:“带走。”

李振鹤被官差按住,他挣扎道:“你们这些人仗着自己是官差,就可以随意绑架良民吗?”

他大声嚷嚷,在大街上引来路人频频关注。

沈温转身,盯着他冷冷道:“都听好了,本官奉命查案,来抓你定是有了文书和证据。”

“若有疑虑者,尽可上官府询问。”

官差将李振鹤带回官府,坐在上首的人是陆大人,他见沈温来了,起身给他让位。

沈温拱手,退了一步:“您才是思州的父母官,这案子自然得您来审。”

陆大人点头,让人给沈温搬了凳子,叫他也在上首坐下。

“李振鹤,你可知罪。”陆大人质问道。

李振鹤依旧故作不知:“大人可是说小的被那仙师……妖道蛊惑之事,可是诸位大人不是说,我等也是被蒙骗,将我们都放了吗?”

陆大人呵斥道:“你竟还敢装傻。”

他看了眼堂上隔着一道屏风,坐在那里的女人,见她微微点头。

陆大人才叫人将证据呈了上来——这是一份账簿。

“仙师说,日常庙中弟子的开销,还有祭祀月神的许多杂事,都是交给你来做的。”陆大人让人将这本账簿上的某处指给他看,“这里的账目明显有问题,少的那三桶石漆,不知去了哪里?”

李振鹤也没就因这简单几句话就自乱阵脚,他不疾不徐道:“那妖道平日里抠搜至极,我从采办里贪点……大人,我时不时贪点而已。”

陆大人见这李振鹤的话,和沈美娘说的话一点都不差,对这位贵妃娘娘佩服的同时,心里也对这人来气。

他猛拍桌子:“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

“石漆乃是攻城拔寨才会用的军用物资,朝堂管得颇严,你要买三桶这东西——怕是你得跑好几个黑市,才买的来。”陆大人道。

李振鹤之前就被这个陆大人审过,他知道这人和沈温不同,他就是个草包而已。

那他这番话恐怕也不是他所说。

李振鹤向陆大人时不时看的屏风看过去,只见那里影影绰绰像是坐了个女人。

他几乎立刻确定那人就是沈美娘。

李振鹤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这局他不论怎么走都是死局。

但他还是垂死挣扎道:“大人您说得对,所以我才从这里头贪来,想转头再寻个好价卖出去啊。”

“够了。”陆大人让人将一卷卷宗放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五年前,城中有位姓冉的巫医家中房屋被雷劈中,全家七口人,除了在外行医的小女儿全都死了。”陆大人又指了指那账簿,“可那小女儿后来回来时,明确说,那晚她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这味道可与给月神献祭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夜风雨大作,那户人家的火却扑不灭……你们仙师却说,他家是被月神降罪才会如此。”说到此处陆大人都不免动怒。

这样整整七口人,最后的死因,竟草草以一个“神灵”作结。

李振鹤额头上有薄汗渗出,他确信这些话都是沈美娘教这个陆大人说的。

这就是那个女人会说的话。

他却还是不得不继续狡辩:“大人,这都是仙师说的……小的确实不知道。”

“是吗?”陆大人反问。

他让人将那巫医的女儿带进来——她是上次月神献祭时,某个孩子的母亲,也是七年前被沈美娘救下的月神新娘。

她看向李振鹤道:“七年前,你曾向我父亲买过毒药,当时我和父亲都不知道你的用途。”

“直到前几日陆大人找到我,也才知道当年沈头人和那十几位头人都是被毒死的。”

女人轻笑:“你以为我父亲只有一份记录,放于家中存放,却不知像毒药这种东西,我父亲都是做两份买卖记录的。”

“一份以大燕文字存于家中,一份用我们本族文字写好随身携带。”

父亲最看中她这个天赋异禀的女儿,所以那份用本族文字写在帛上的买卖记录,都是由她随身携带。

李振鹤听到这里终于不再狡辩。

陆大人指着他道:“你这人买了毒药,在沈夫人那晚离开后,将毒药给沈头人们喝下不说。竟还为抹去痕迹,对巫医一家也痛下杀手……你这种畜生,竟还堪为人?”

李振鹤没将陆大人的话听进去一句,他只知道这一局,他就是被沈美娘算计死了。

他对屏风后的女人,吼道:“你竟算计我至此?”

沈美娘见这件事已经审完了,她也从屏风后走出来,道:“这可不叫算计,你算什么东西,也需要我花心思算计?”

“这从来都不是一个局,最多——也只能说是个捉弄你的游戏罢了。”沈美娘道。

她慢慢解释:“你如果当年灭了口,那就不会去动杀你师父的念头;你若是没灭口,那就肯定会杀他。”

但不论李振鹤选择哪一条路,他都暴露了可以查的地方。

沈美娘就是故意引他,自己将当年他犯的错全都暴露出来。

她看到李振鹤双眼猩红,恨不得杀了她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愈深:“和老虎搏斗久了,逗逗小老鼠玩,也挺有意思的。”

沈美娘也曾觉得她太蠢了,会被李振鹤当年的几句话煽动,还会想不清楚这人的目的——

他不过就是想借她的手除去他师父。

李振鹤以为杀了和仙师有合作的沈头人,能轮到他顶上去,却没想到只要有利益在,一个沈头人死了,还会有无数个“沈头人”顶上来。

李振鹤可没他师父德高望重,能得到头人、寨老的支持。

于是,他故意让李洵风偷走钥匙,放沈美娘离开——他希望借沈美娘的手除掉仙师。

奈何,他没想到沈美娘只是阉了仙师,却没有杀他。

沈美娘微微俯身:“你能赢十二岁的我,全是因为你胜之不武。”

李振鹤比她大了两岁,本就比她多许多阅历。

何况,沈美娘那时候虽然和爹娘日子过得清苦,但也得到了他们全部呵护。

单纯的小姑娘,热烈赤诚,又怀揣着善意待这个世上的人。

她会输给李振鹤可太正常了。

现在的她,不能苛责从前的她。

沈美娘奚落完李振鹤提起裙子,就想从这里离开。

她看到门外来给她送饭的姜颂。

沈美娘今日为了李振鹤这事还没吃饭,姜颂也等了她快两个时辰了。

他知道沈美娘不想他掺和这件事,也没进来,就乖乖在门外等着。

沈美娘见姜颂一看到她,眼里就有了笑意,立刻向她跑过来。

可他却忽地脸色一变。

沈美娘被姜颂抱着,往旁边摔去。

她没摔疼,却看到姜颂身后的那根簪子。

好像是李振鹤用来束冠的玉簪,只是做了机关,好像只要按动,就可以如刀般锋利。

发簪就像一把匕首般插在姜颂的后背。

沈美娘还没反应过来,姜颂却先一步开口安慰她:“没事的……我原本想拔剑的,可是我身体好像真的越来越差了。”

他以后可能保护不了沈美娘了。

“美娘,如果我以后越来越废物的话,你还是找一个能和你实现霸业的人吧。”姜颂柔柔笑道。

他呕出一口血,即使他连忙伸手挡,却还是无济于事,血依旧从他的指缝间流下。

沈美娘这才意识到。

原来姜颂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野心,知道她的欲/望。

可他还是选择爱她。

第69章 第69章病因。

沈美娘感受到怀里的姜颂,失力地晕了过去。

她喊了他好几声“姜颂”,却都没得到他的回应。

“大夫呢?叫大夫!”沈美娘伸手摸到姜颂的手腕处。

还好。

他没有死,只是他的脉搏并不似往日般有力,反而就像下一刻就要逝去般。

大夫匆匆赶来,替姜颂诊治,可从他们的脸上,沈美娘知道姜颂的情况肯定不太好。

大夫道:“这伤并未伤及要害,本不要紧,但、但……我也不知道为何这位公子的脉搏会如此无力,竟好似……”

“好似什么?”沈美娘追问。

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道:“竟好似气若游丝,恐怕、恐怕……”

沈美娘知道大夫未尽的话,她攥紧被人用担架架起来,要往厢房送的姜颂的手:“你给我听好了——”

“你不许死,你要是敢死,我就讨厌你。”沈美娘盯着姜颂毫无血色的脸,恶狠狠道,“我最讨厌被人背叛,你若是敢抛下我一人离开,我以后绝不会思念你片刻。”

沈美娘看着姜颂被带进厢房,又看着大夫们给他处理伤口。

大夫们请她先到屋外等候,她也仍旧痴痴盯着紧闭的门,没有什么反应。

“你哭了。”

沈温的声音刺破默默出神的沈美娘,她这才反应过来。

沈美娘抬手擦了擦眼角,摸到一片冰凉。

她立刻掩袖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她恢复平静,问:“李振鹤呢?”

沈温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让人将李振鹤带到她面前。

他看沈美娘眼眶泛红的样子,嘲讽道:“没想到你就挑中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男人?不过就是用簪子……啊!”

李振鹤的话没说完,只见沈美娘抽出官差身上的剑,插在他的右手上——也是他刚才攥着簪子,刺向姜颂的那只手。

沈美娘又迅速将长/剑拔出,她用还沾着血的剑刃,将李振鹤的脸挑起:“你最好祈祷姜颂没事,不然……”

沈美娘嘴角笑意愈深,眼中却尽是寒意:“本朝律法素来宽和,可前朝是有腰斩之刑的。”

“被施此刑的人,听说不会当时就丢了性命,可是直到被斩成了两截,上面有头的那截都是还有知觉的。”沈美娘边说边比划。

李振鹤的眼中终于露出几分畏惧之色。

沈美娘:“不过腰斩也便宜你了。你且听好,宋江江若是活不了,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李振鹤从来没在沈美娘眼中见过这种情绪。

别说李振鹤没见过,就算是沈温都从未见过。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沈美娘这样冷静到冷血的人,原来竟也会为另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沈美娘让人将李振鹤带下去,门内的大夫也终于推开门出来。

沈美娘立刻迎了上去:“大夫,他怎么样?”

大夫眼中也满眼不解,他道:“公子的身上的伤口并不深,但我也不知他为何身体会如此孱弱。”

沈美娘听出来他未尽的话,问:“您的意思是说?”

“这位公子如今还在昏睡,但依他目前的脉象来看,他能不能醒来,何时能醒来,我等也拿不准。”大夫道。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又道:“大夫,您就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大夫也很是无奈地摇头:“这位夫人,就算是华佗在世,都未必能治好这位公子……还请您自己再另寻高人吧。”

沈美娘听到这里,也没有继续缠着大夫不放,她不由思考姜颂如今身体异样的原因。

她想到了颜舜华。

那人如果真是什么“快穿者”的话,她可能就知道姜颂身体时好时坏的原因,她又会不会知道救姜颂的办法?

沈美娘对沈温道:“照顾好宋公子,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拿你是问。”

她叮嘱好沈温,就转身向客栈跑去,还好官府离客栈不远。

沈美娘到客栈找到颜舜华,也没有和她寒暄,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是快穿者。”

果然,她又听到了颜舜华和系统谈话的声音——“系统系统,女主知道我是快穿者,我该怎么办?”

“我也能听到你和系统说话的声音,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沈美娘又道。

这次颜舜华不再和系统交谈,她转而看向沈美娘:“我当然对你没恶意,我可是你的粉丝!”

沈美娘知道“粉丝”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颜舜华什么时候成了她的粉丝。

但此事并不重要,沈美娘更关心姜颂的性命问题:“你可知道姜颂的身体为何时好时坏?他今日受了一点轻伤就昏迷不醒——他过去从不这样。”

颜舜华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因为,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是你的粉丝,我也很乐意帮你和姜颂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我也是上次帮了你们之后才知道,姜颂在这个世界连路人甲都算不上,他本就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颜舜华解释。

沈美娘还是不懂:“什么叫‘他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

颜舜华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姜颂。”

“在原本的故事里,先帝掉落山崖后就死了,先帝死后,他的宗室弟弟被拥立为帝。但内有权臣,外有敌国群狼环伺,新帝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罢了。”颜舜华讲道。

“即使是男主姜佑,也就是现在的宁王登基为帝,他也依旧只是权臣的傀儡。直到——”颜舜华眼里是对沈美娘的敬佩,“你入宫,陪他斗权臣,打压世家,扫蛮夷。”

“但现在这个世界,先帝掉落山崖没死,还莫名其妙多出来了一个姜颂。”颜舜华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沈美娘皱眉:“你的意思是说,姜颂他抢了男主的位置,才会无可避免地身体越来越差。”

颜舜华摇头:“不是这个原因。这个世界是因女主而生,男主的更改不重要。”

“他会身体时好时坏,是因为,他不属于这个时代。”颜舜华道。

“他越和这个时代的人有一样的思想,就能越被这个世界接纳。”

“反之,就会被抹杀。”

沈美娘又指了指自己:“可我有那么多离经叛道的想法……”

“那不一样,你是女主,就是因为你拥有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思想。再说,你的思想都有它生根发芽的原因,姜颂的想法却是被强行灌输的。”颜舜华道。

沈美娘猛地攥紧手,问:“你的意思就是说,姜颂他是不是……必死无疑?”

颜舜华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残忍,但还是不得不点头:“对。”

第70章 第70章三段论(bushi)……

沈美娘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想过姜颂身体这般奇怪,可能是被下了什么奇毒。

传奇里不是很多吗?像那种可以日积月累才会让人中毒身亡的毒药,而且几乎不会被察觉。

沈美娘没想到姜颂不是中毒,却是这种糟糕许多许多的结果。

她问:“就没什么能救他的办法吗?”

“有的!”颜舜华顿了一下,“要救姜颂还是有办法的,只要他和这个时代的人稍微像一些就好。”

沈美娘听到这句话反而愈加沉默。

她忘不了姜颂和她说“他永

远不要被这个时代同化“的样子。

如果让他得被这个时代同化才能活下去的话,姜颂肯定宁愿去死。

沈美娘摇头:“他不会愿意的。”

再说——被这个世界同化的姜颂,就不是“姜颂”了,更不是“宋江江”了。

他会和沈温、叶随、李振鹤,和这个世界的所有男人都一样。

沈美娘喜欢的就是和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的姜颂。

颜舜华沉默片刻,又道:“还有一个办法!”

“我可以把姜颂送回她娘的家乡。”颜舜华觉得这个办法很好,“你们还可以一块去。”

“好。”沈美娘点头,“不过——”

“我就不去了,姜颂一个人去就好了。”沈美娘道。

颜舜华不解:“你是担心我送你们两个去会不方便吗?还是你害怕适应不了那边?这些都不是问题。我可以把你们都送去的,再说你是女主,拥有许多进步的思想,你肯定可以适应的。”

沈美娘摇头:“都不是。”

她抬眼看着颜舜华,解释:“我就是想留在这个世界,我不想去那个世界。”

颜舜华听到这里,也没再追问沈美娘。

也是。

姜颂的母亲在那个世界,可沈美娘的家人、朋友们可都在这里。

她当然不会为了和姜颂在一起,就放下这里的一切同他离开。

颜舜华和系统兑换了道具,只见桌上出现了一个小瓷瓶。

她将瓷瓶放在沈美娘手里,道:“这枚药可以让姜颂暂时躲过世界意识,不过时效最多只有三个月。你给他服下,他很快就会醒来。”

沈美娘接过药,又问:“这道具恐怕十分昂贵,你开个价吧。”

“不不不……”颜舜华连连摆手,“能够给偶像做事,我求之不得!你不知道,我进快穿局的时候,就在想能不能穿到有你的世界来。”

沈美娘虽然看过宋薇的许多书,但她还是对那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不太了解。

比如,她对此刻颜舜华的话就有些不解。

偶像?

难不成颜舜华在做任务前,就已经认识她了吗?

颜舜华看出了她的疑惑,道:“我穿的世界大部分都是小说之类的,但你这个世界不是小说,是一个文明里真实存在过的王朝——姜颂他娘不是这个文明的人,我才是这个文明千年后的人。”

而姜颂的阿娘生活的那个世界,是属于另一个文明的现代。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你的粉丝!在我们那里,你可是封建王朝里的第一位女帝。”颜舜华道。

沈美娘这才明白过来。

颜舜华生怕沈美娘误会:“总之,你真的不要有心理负担,能给你做事情,我求之不得!”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颂他娘的存在,这个故事线崩得有点太厉害了。

快穿局让颜舜华穿过来把剧情线扮回历史线。

但她也没想到她穿过来,刚把事业经营起来,打算去帮女主,女主就靠自己在原本的时间点当上皇帝的贵妃了。

就是皇帝换了一个人。

快穿局就让她先把这个世界当成度假世界,如果后续女主的历史线再崩,再去修复。

沈美娘听完颜舜华的话,道:“多谢。”

“你这次的恩情我记下了,你若是需要庇佑,我会帮你。”沈美娘依旧坚持。

沈美娘拿了药回去让大夫检查是否有毒,又让宝儿给颜舜华准备回礼。

宝儿问:“送什么呢?”

“我带的东西里捡最珍贵的给她送去,还有我在宫里常戴的那组步摇,也送过去。”沈美娘道。

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她不想欠别人这种东西。

沈美娘隐去“快穿”这部分东西后,也对陆大人说了颜舜华献药救姜颂的事,让他以后要多照拂她。

陆大人连连称是。

沈美娘做完这些事,才将大夫看了之后,确定无毒的药给姜颂服下。

她握着姜颂的手,垂眸默默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沈美娘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姜颂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她攥紧他的手,轻声唤:“江江,宋江江……”

姜颂在她的声声轻唤里,缓缓睁眼,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沈美娘用力抱住。

“美、美娘……”姜颂原本想说沈美娘太用力了,都抱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了。

可是说着说着,他就停下话来。

他发现肩头和颈肩一片温热。

沈美娘哭了。

意识到这件事后,姜颂不再说话,只静静地任沈美娘抱着他。

他如果说话的话,沈美娘就需要回答他,但那样沈美娘哽咽的声音,就会暴露她哭了这件事。

姜颂知道沈美娘好强,最不喜欢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她的柔软。

他不会说话的,他要照顾沈美娘的面子。

沈美娘发觉姜颂没说话,闷闷道:“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我一看到美娘你,我就好开心。全身上下就跟吃了灵丹妙药一样,什么毛病都好了。”姜颂笑道。

“你就会说好听的。”沈美娘原本想状似生气地拍姜颂的肩,又想起他身上有伤。

她转而捏了捏他的脸,红着眼道:“你下次再不要命地给我挡刀,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那不行,我得保护你!”姜颂在这件事上说什么都不肯让步。

沈美娘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眼中神色黯淡:“你想保护我,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

她把颜舜华讲的姜颂身体不好的原因,还有可以将他送回他一直都很向往的家乡的事告诉了他。

姜颂却没有沈美娘以为的欢喜,他问:“你不和我一起去我娘的家乡吗?”

沈美娘摇头。

“为什么呢?”姜颂认为沈美娘肯定是不知道那个世界的好处,给她细心描绘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真的很好,那里人人平等……或许也有你说的不平等的地方,但大体来说,是平等的。吃不饱饭的人官府会给他们饭吃,没有人照顾的孩子会被放到一块照顾,那些孩子也能上学……”

姜颂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总结道:“那里真的很好的。”

沈美娘坐直:“我相信你,我也知道那里很好。”

她看过宋薇的那些书,她当然知道那个地方是个怎样的地方。

沈美娘也曾想,若能叫她到那个世界活一日就死,她也很满意了。

但那只是想想而已。

“那里很好,但它不属于我。”沈美娘道。

“我可以去那里,可是我的爹娘可以吗?我的好友可以吗?就算他们都可以……那这天底下其他受苦受难的人呢?”沈美娘问。

不同于对颜舜华的有所保留,在姜颂问沈美娘这个问题时,她才愿意把她的心里话说出来。

沈美娘继续道:“宋江江,我和你说过,我从小就知道人都是会死的。我小时候……约莫是十岁的时候,我就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个答案她一直想不明白。

活着的每一日都有滋有味,令人眷恋,可正因如此,沈美娘很小的时候就无比害怕死亡,害怕被埋在土里。

后来,她倒是不害怕死亡了,但她依旧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沈美娘道:“我也曾幻想,或许有一日,世上会没有良贱之分,没有贵贱之别。”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是无尽的展望。

“我曾觉得这都是我的幻想,也许我真的是个疯子,但那天——我听到你说了你的家乡。”沈美娘转过头看着姜颂道。

“你勾勒出的那个世界真的很美好。可是它不属于我。”沈美娘顿了一下,“现在的这个世间我很讨厌它,但总得有人去改变它……”

沈美娘垂眸看姜颂,眼里是细碎的明光:“人生不过百年,肉体凡胎也过于脆弱,但我还是想做一粒历史的尘埃。”

“我做不到废除良贱制度,但我可以保证贱/人们更多的权益。我的后人们,他们也会无限向这件事上靠拢。”沈美娘语气坚定。

她拉住姜颂的手,笑靥如花:“就算只是尘埃、沙砾,想必日积月累,也终究可以铺成一条大道,供后人踩踏。”

“我想,人活着的意义就在于此。”

姜颂这才明白他和沈美娘差了多少。

在他还在因为完不成课业烦恼的时候,沈美娘就能在大字不识的情况下,想到这些复杂的问题。

她还能在寻常无趣的日子里,找到它们的答案。

“美娘,你确实比我更适合做皇帝。”姜颂道。

叶先生和父皇在他小时候都和他讲过许多的大道理。

什么“民贵君轻”,

什么“社稷忧患”,什么“爱民如子”……可姜颂很不喜欢这些东西。

因为他的父皇和叶先生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他们位居高位,不都是为了敛财弄权吗?听他们说这些东西,姜颂只觉得讽刺。

但沈美娘——她好像真的可以做到。

“宋江江,你说什么啊……我才没那个本事。”沈美娘才不会认下她有这种野心,“我那日是故意逗沈温的。”

她也觉得这谎言很是拙劣,正担心骗不过去姜颂,就听到他道:“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沈美娘松了口气,也不管姜颂说的真话假话,只把话绕回最初的话题:“所以,我不能陪你一起去那个世界了。”

姜颂这次格外爽快:“好。”

但他又道:“我也不去了。”

这次轮到沈美娘不解:“你之前总挂在嘴边说要去那个世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你怎么能不去?你知不知道,你不去,会死的!”

“我不去。美娘你从前说得对,兴许那里也并没有我想的那般好。虽然那里是我娘的家乡,但或许也不会很接纳我。”姜颂道。

姜颂从前也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更不觉得“皇帝”是什么高尚的职业。

姜颂只觉得这个位置很恐怖。

他父皇几句话,就可以要了一家人,乃至一族人的性命。

御笔轻轻一点一勾,可能就是一场会死几万人的战争。

他才格外抗拒“皇帝”这个位置。

但在沈美娘的身上,他看到了皇帝另一种可能。

兴许他和沈美娘可以留下来,用这世上最大的权力,去尽可能做一颗有用的“尘埃”。

姜颂知道他做不到,但沈美娘可以。

沈美娘被姜颂握紧手,听到他一字一句道:“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你做历史的尘埃,那我就做你身边比你还小很多很多的尘埃。”

他也想这个世界,能早日和他阿娘的世界一样。

他多撑一日,就能多帮美娘一点。

沈美娘默了片刻:“你会死的。”

姜颂抱住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浓郁的脂粉香,闭上眼:“那就去死。”

“反正人都是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