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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是共犯啊

两个月前,天枢峰上。

顾青峥随着师父折返,在德政堂前的第三节长阶上,注视着正在与宇文令温言撒娇的徐宴芝。

即便因眼前的一幕内心翻江倒海,他听到徐宴芝说那句话时,仍本能觉得有些古怪。

在北域众人的眼中,宇文令与徐宴芝的初见,发生在七峰山下的大观中,徐宴芝参加弟子大比,被恰巧路过的掌门瞧见了,掌门对她一见钟情,他们从此成为了一对神仙眷侣。

这个故事人人皆知,顾青峥瞬间回想了起来。

可七峰山下的大观,常年来往着无数门人,里外都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并未种植任何花草,何来寒来花?

更为古怪的,是徐宴芝的眼神。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暗涌,顾青峥为了眼不见为净,常年待在山下,回太阴峰时也不过与徐宴芝打个照面,见面时彼此都吝啬于多看对方几眼。

今日,比起以往,徐宴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间多了许多,当他回看时,她立即将视线移开了。

顾青峥带着满心的疑惑,落后了宇

文令半步,在众人都已经转身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发现徐宴芝身子在微微发抖,眼角不时抽搐一下,像是极其担心远征的丈夫的样子。

这样的画面如同一击重击,狠狠地砸在顾青峥心头,他只觉再多看一眼便要窒息,狼狈不堪地回过头,匆匆跟上了前方浩浩荡荡的大部队。

事态紧急,宇文令带着门中精锐先行一步,他们下山不坐车,而是各自骑了飞虎,呼啸着往南边的无尽之崖方向去了。

山下情况如何,甫一下山,他们便见识到了。

距离七峰不到百里的地方,几只业鬼正晃晃悠悠地在冰原上游荡。

当下所有人心中皆是一紧。

这里距离无尽之崖几乎有数千里的距离,业鬼竟然已经来到了北域最为安全的腹地!

“顾青峥!”宇文令冷下脸来,大声呼喝,“你带几个人去!其余人不要停!”

“是。”

跟在宇文令身旁的顾青峥,随手点了几位同门,吹了个长哨,用力一拉飞虎的缰绳。

几只飞虎轰隆隆地与大部队分开,往业鬼方向撞去。

业鬼听得这边发出的声响,也掉头冲向他们。

几息之后,两边便要撞在一起。

离得最近的那一只业鬼,顾青峥已经能嗅到它口中腥臭的气味,看见它黑洞洞的,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泛起一阵黑雾。

他们不过一步的距离。

电光火石之间,顾青峥松开缰绳,一跃而起,拔出腰间古朴的长剑,带着雷霆之势奋力一击。

轰隆隆地巨响传来。

业鬼尖锐的咆哮,飞虎惊惧的叫声,仙人叫骂的呼喝声夹杂在其中,远远地传到了前行的宇文令耳中。

须臾之间,后头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为首的宇文令,拂去眼睫发梢间凝固的冰霜,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顾青峥离去的方向笼罩在一阵烟雾里。

而后,他的眼中出现了几只飞虎,成人字形从烟雾中钻了出来,一骑当先者,自然是顾青峥。

宇文令嗤笑一声,回头喃喃道:“有些本事,翅膀硬了啊。”

周围的一众弟子并未听清他的说了什么,待要上来问,又被宇文令挥手褪下。

行动之间,后头的顾青峥已经带着同门们追了上来。

他手持缰绳,身姿挺拔,被遣去除鬼时是什么样子,回来时仍旧是什么样子,连气息都不曾紊乱一瞬。

“业鬼已除。”

顾青峥催着飞虎来到宇文令身旁,颔首向他汇报。

宇文令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并不偏头看他,顾青峥见状,自然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们的队伍没有歇息片刻,继续朝着无尽之崖方向前进。

不遗余力地催着飞虎向前,从七峰来到旧城附近,不过花费了一个白日。

趁着天色还亮着,七峰众人熟门熟路地寻了一片空地驻扎下来,安顿好了已经疲惫不堪的飞虎,又确认了夜晚轮值的仙人,其余诸位皆快快地钻入帐内,不过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恢复这一路疯狂赶路所消耗的灵力。

旧城附近是业鬼们的乐园,黑夜又为它们增添了几分能量,活人喜好阳光,业鬼却偏爱黑暗,一到了夜晚,它们比白日更为活跃。

七峰众人深知这一点,一行人轮流守夜,顾青峥被安排在第一批守夜的人当中。

他是弟子中的领头羊,这个安排说来也无可厚非。

顾青峥应下了,带着他的剑一块儿,坐在高处,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这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大批业鬼,再小心也不为过。

他们驻扎在草原中,晚风吹得青草淅淅索索直响,又有虫鸣声混杂,月亮升起后的世界也如此喧嚣。

顾青峥下意识地摩挲着他的剑柄,仔细听着风带来的远处的动静。

他独坐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驻地帐中有了动静,转眼一看,发觉是宇文令。

一众仙人皆在养精蓄锐,宇文令却掀开帘子,来到营地中,他一眼便看到了高处守夜的顾青峥,信步向他走来。

他们视线相对时,顾青峥忽有所感,意识到了宇文令是特地来找他——以及为何会来寻他。

他默默地站起身来。

果然,宇文令慢慢踱步到他身前,冰凉的视线并无情绪,上下将他看了一会儿,晒笑一声,坐在了顾青峥原本坐着的位置。

“你长大了。”宇文令低沉的声音混在夜晚的喧嚣里,他随手拔了身旁一株随风起舞的小草,望着草原的尽头,“修为到了成元境,算得上北域长老以下第一人了。”

“徒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顾青峥在他身旁坐下,也随着他看向远方。

“可曾想要道侣。”宇文令说着,偏头看着顾青峥,与他一般颜色的眼眸中尽是讥讽与了然。

他果然要说这个。

顾青峥心下一片雪亮,强行抑制了自己心跳的速度,笑着看向他道:“唯愿寻求大道。”

宇文令唔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又转头看向远处。

看了一会儿,他兀自笑了起来,站起来拍了拍顾青峥的肩膀,摇头道:“北域的美人可不少,把你的眼睛转向外头吧。”

说罢,他头也不回,如来时一般回到了帐中。

留下身后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垂眸遮掩心事的顾青峥,继续在高处值守。

这一夜,他们到底也不曾平安度过,到了太阳即将升起,人的防备最低的时候,南边传来了有节奏的震动。

后半夜值守的门人当即警告众人,七峰诸仙人一瞬间便收拾好了营地,骑上了飞虎。

宇文令眯起了双眼,看着传来声音的远方。

“是业鬼群。”他简短地说着,“立刻离开这里,从侧面蚕食它们。”

说完,宇文令一马当先,催促着飞虎斜着往西南方向奔去。

众人听了令,皱起的眉头却不曾放下。

他们都是自入门起,数十年、数百年与业鬼纠缠的好手,他们都曾无数次砍下业鬼的头,看着丑陋的人形怪物消散在空气中。

可他们也都不曾遇见过数量如此庞大的业鬼,当最后一位仙人离开营地时,已经能用肉眼清晰地看见远处黑压压连成线的业鬼潮了。

这一日,从白日战斗到天黑,七峰众人手中法宝都耗尽,本命长剑几乎卷了刃。

到了傍晚时,他们遇见了揽云大泽来的仙人,揽云也是掌门亲至,一名叫做岳竺的长老上前与宇文令商议,夜晚驻扎,两边最好不要离得太远,方便异变时能互为助力。

宇文令自然答应了。

他喜爱穿黑色长袍,一日下来,上头沾染无数鲜血,有他的,也有旁人的,但谁也瞧不出来,外人只道不愧是北域第一人,修为高深,这般奋战下来也仍旧得体。

第二晚,他们驻扎在揽云大泽众人附近。

第三日,七峰众人中出现了伤亡,一位同门在与业鬼缠斗时不慎摔下了飞虎,不一会儿便被汹涌而至的业鬼吞噬了干净,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另一位不敌变异得极为强大的业鬼,被捅穿了心脏,死前反手抱住了业鬼,与之同归于尽。

连宇文令,也在与业鬼斗法时受了伤,他的右胸被一只速度极快的业鬼扎透了,即便当时便反应过来,将那只鬼斩下,又用了灵药止血,却仍然让后来的动作变得有些凝滞。

但也就在这一日,他们与揽云联手,基本将旧城以北十里、以南十里的业鬼消灭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晚。

仍旧是顾

青峥值守,因这几日消耗太大,揽云大泽人手损失惨重,甚至没有派出值守的弟子,全然交给了北域七峰。

夜深时,七峰的营地传来了动静。

顾青峥低下头,发觉又是宇文令。

宇文令掀开帘子从帐中走了出来,步伐有些迟缓,慢慢地穿过了营地,往南边走去。

顾青峥一怔,继而察觉宇文令十分不对劲。

他看着南边,眼神空洞,从来冰冷的神情变得茫然,右胸膛上有一摊湿痕,还在不断扩大。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顾青峥缓缓睁大了眼,他站起身,呼吸急促,右手不自觉地放在了长剑上。

这时,揽云大泽的营地也传来了动静,顾青峥神经质般的一颤,倏地转头看去。

远远的,只见岳竺撩开了帘子,谨慎了看了远处的宇文令一眼。

他只看了那一眼,接着什么也没有做,放下帘子,明哲保身地退回了帐中。

营地恢复了寂静,顾青峥心中却响起了刺耳的尖啸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有谁扯着嗓子在他耳旁叫喊着,有谁揪着他的心,阴恻恻地低语道——

快追上去!杀了他!

他的一切都是你的!

在那个月亮也被乌云遮掩住的夜晚,四下无光,日里斩杀的业鬼逸散出的浊气沉淀在地上,草原上黑气翻涌,地狱一般。

没有虫鸣声,却有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

他们速度极快,几乎像是贴地飞行,撩起重重浊气。

顾青峥咬着牙死死地坠在宇文令身后。

他方才不过迟疑了一会儿,宇文令便不要命地运转起灵力朝着南边奔去,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非要他使劲全力,方才能不被落下。

此时冲动已消散,理智回笼,顾青峥惊疑不定,不知宇文令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北域掌门仿佛被谁驱使着一般,不知疲惫地向远处奔去。

他甚至闻到了前头的空气中传来了阵阵血腥气,宇文令白日受了不轻的伤,在远离圣山的地方,灵力稀薄,即使是北域掌门也不能忽视。

这样一前一后的追逐了一会儿后,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点,看了一会儿,顾青峥发觉那是已经被业鬼吞噬的旧城。

而宇文令并未掩饰声音,在全速奔驰下,破空声在草原上传递得极远,旧城方向的业鬼们已经被惊动,鬼哭狼嚎传来,大地也隐隐震动了起来。

太过危险了,顾青峥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宇文令消失在视线中,过了一会儿后,旧城那边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动静。

鬼的尖啸声隔了很远,仍旧刺痛了他的耳朵。

顾青峥定定站着,听着。

然后转头,回到了北域七峰驻扎的营地中。

他对当天晚上发生的事守口如瓶。

他不知道为何宇文令会在那个夜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知道,跟在宇文令身后来到旧城前,这样远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他不曾起过半点去救他的念头。

不仅放任,并且想要帮助宇文令走向死亡。

他只有些不解,宇文令失去了神智,分明是有人对他下了手,他在场并没有察觉任何灵力波动,那么是谁,在千里之外操控了入虚强者?

为了寻求答案,他在山下寻找了许久的线索。

一直到前不久,站在旧城外,亲眼看到通往幽冥的缝隙里长满了寒来花的那一刻,顾青峥终于发现了当夜远在太阴峰的另一个始作俑者。

他压抑已久的恨意,因此慢慢消散,偷偷换做了卑鄙下作的喜悦。

“我和您,都是凶手。”

顾青峥说罢,收紧了手臂,将徐宴芝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从发梢开始,细致地亲吻她,一点一点,自上而下,姿势是狎昵而亵渎的,神情却是纯洁而温情的。

他凑近了吻她,闭上眼,藏起了脸上的神情。

指腹划过背脊时传来了柔润与粗糙两种触感,不知是哪一种打败了他,让他难以自已地卸下心防,说出了难为情、近似示弱的话语。

极致的羞赧生出了难堪,顾青峥只愿他的吻足够炽热,让身下人莫去分辨他言语里的软弱。

他的怀抱分明那样温暖,徐宴芝却十分僵硬。

她不懂他的转变,那些绵密的,隐隐藏在欲望下的恨意去了哪儿,他变得情人一样可爱。

她不习惯,她莫名升起的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好似再犯同一个错误。

踏上结着薄冰的湖面,不知哪一步,便要将它踩碎,永远地坠入黑暗。

“我们是共犯啊……”

徐宴芝不知看向了何处,喃喃说着,伸手捂住了顾青峥的眼睛,露出了冰凉的笑意。

她不需要共犯。

她只要一个人,踽踽独行,一直走到命运的尽头。

镜子无声照着纠缠在一块儿的男女,他们靠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这一夜太阴峰上没有小弟子值日,顾青峥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从无名小院离开。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前尘往事

昨夜劳心劳力,徐宴芝忙活了到了天微微亮起才睡下。

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连顾青峥是何时离开的也不晓得,即便如此,她睁开眼时微微一动,也依然感到身体传来阵阵酸痛。

徐宴芝揉了揉腰,瘫在床上叹了一口气。

她的身上好好的盖着被子,没有一寸肌肤露在外头,似乎被人好好的整理过了。不仅如此,不远处的桌上还放着一杯仍旧热气蒸腾的炊玉饮。

透过炊玉饮上的雾气看去,窗上的花都扭曲了起来。

很难说明现下徐宴芝的心情,顾青峥去过了旧城,发觉了她的来处,知晓了宇文令死去的真相——

他握着可以一击毙命的武器,为何隐忍不发,为何不杀了她,而是只阴沉沉地纠缠着她,甚至还自爆了同样一个致命把柄,交到她的手中。

顾青峥越发像一团湿乎乎、黏答答的浆糊,像他细碎地落在她面颊上的吻,搅和的徐宴芝跟着失了利落,一头栽进了浓郁的大雾中,周身再也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

徐宴芝的眼神阴郁起来,她掀被起身,下床随意地挑了件衣裳穿上,坐在桌前拿起梳子整理发丝。

抬手间,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镜子,只见镜子明晃晃地,将她脖颈上红痕照得一清二楚。

她此时懒得要命,并不想用仙法遮掩,啧得一声将梳子拍在桌上,恼怒地起身寻了一件领子更高的衣裳,脱下身上的打算换上。

这一回,她穿衣前仔细地看了镜子。

镜子里倒映出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胸前腰间均留下了大片暧昧的印记,一直蔓延到了大腿间。

看着这些印记,昨夜那些荒唐的画面又出现在徐宴芝脑中,她的脸有些发红,半晌后,方才叹息着穿好了衣裳,低声自嘲道:“我是旷久了,发了昏了。”

今日仍旧是弟子大比日,太阴峰上冷冷清清的,徐宴芝上午没露面,下午也不打算再出现,唤了刚刚比完回山上的小弟子套车,坐了飞虎车下山。

她去仙城中有事。

山上子弟大比如火如荼,山下仙城也热闹极了。

十年一次大比,仙家的子侄们都在其中,最后是留在内门,还是被人替换了去了外门,或者又有表现的亮眼的,被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了,不论对几流仙家而言都是大事。

仙城门前那一条街上干脆弄了个大告示,不断有人从七峰设在山下的大观中听了最新情况,跑过来写在告示上。

徐宴芝这回没让小弟子们架着飞虎把她送进城,而是在城外下了车,伪装了一番,独自一人步行入了城。

甫一入城,便见识到了这般热闹,走到前头再一看,只见告示上最大一行字写着——掌门亲传弟子闵道一阵法小项不合格。

徐宴芝一怔,仔细一听,发觉旁的弟子拿了多少合格且没人提,众人都在津津乐道闵道一这个不出世的奇葩,身为掌门亲传弟子,竟拿了不合格。

这真是,教她听了都臊得慌。

伪装成老妪的徐宴芝眼不见为净,远远躲过街上告示,绕了一大圈,来到了上回曾踏入的那间商铺。

她如法炮制地走到帘子后,将自己上回请掌柜办得事说了明白。

精明的掌门但笑不语,伸手向她比了一个数。

徐宴芝从锦囊中拿出了掌门想要的东西,却又在他伸手来拿时收了回去。

老妪声音沙哑道:“我要先听。”

掌门笑了笑,展开了一柄羽扇,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扇起了风,叹道:“您要问的事实在隐秘,若不是我久在这行做,背后东家势力强大,旁人当真不知道。”

自吹了一番后,掌柜正色道:“您上回问的顾家,确实有一桩丑闻,并且内情颇多。”

“北域人人都知道,顾家之所以只认顾青峥为养子,乃是因为他来路不正,他母亲不是顾家明媒正娶的女子,只是依附顾家生存的小仙家,为了颜面,顾家只说看中他的天赋,视同家中子侄看待。”

“但据在下多方打听,才明了其中还有一番缘故,顾青峥的生母,并非顾家流传的那般,来自北域小仙家,而是——”

掌柜买了个关子,停顿了一会儿。

“——来自西域的女奴,听闻顾青峥的亲生父亲,生性浪荡,不过去了一趟西域,便带回了一个绿眼睛红头发的女奴,女奴肚子已经大了,里头便是顾青峥——”

掌柜说到绿眼睛时,徐宴芝便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后头他再说什么,也全变做了嗡嗡声,再也听不懂了。

顾青峥若是长了一双绿眼睛。

刹那间,那个总是出现在她的噩梦中的活物,那个依偎在她胸前,质问她究竟为何要那样做的、面目模糊的活物长出了一张清晰的脸。

‘它’倏然长大,变做了顾青峥的样子,幽怨地、阴沉地伏在她的胸前,细细碎碎地不住亲吻她,从发梢一直到脚尖,越来越密集的湿意落在她身上。

“当时,您为何要那样?”

顾青峥搂着她的脖子,抬起头来,一双翡翠般的眼睛带着恨意定定地看着她,拉长了声音问她。

这就是她那些莫名的熟悉感、以及他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的缘来吗。

“客人,您可还好?”

她的表情或许是太难看了,掌柜停了下来,犹豫地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方才你说的,我有些没听清,劳烦再说一回。”徐宴芝攥紧了拳,定下心神,沉声道。

“我方才说,那女奴生下顾青峥后,顾家一瞧,竟然也是个绿眼睛的孩子,大怒之下,便不愿意相认,您也知道咱们北域守旧,七峰之上,全是黑发黑眸的北域人,一个绿眼睛的异类,在北域这辈子唯有做奴隶、做下人的份。

女奴倒是刚烈,听闻顾家不认,当即对她夫主道,孩子有顾家一半骨血,她是个只能感受到灵力的半个凡人,她的血脉敌不过顾家,顾青峥长大了定然会变成他们的模样,若是他们担心因为她,给她的孩子留下把柄,她便立即去死。”

“所以她死了?”

“嗯,当场自己抹了脖子。”掌柜的在自己脖子前用手刀比划了一番。

“但顾家仍旧没有善待这个孩子。”徐宴芝喃喃道。

掌柜先是一惊,然后了然地笑道:“您来问这件事,想来是对顾家有了些了解,的确,据说顾家养的随意,顾青峥年幼时走丢过一段时间,也不知是何时被找回来的。”

原来他没有死,而是被顾家找了回去。

心中闪过了万种思绪,徐宴芝艰难地站起身,将预先说好的报酬给了掌柜,往外头走去。

“好走,若是有需要,下回再见。”掌柜彬彬有礼地起身,将徐宴芝送到了门口。

老妪弓着背,慢吞吞地走上大街,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掌柜仍旧站在原地目送。

“那位是伪装吧?”他身旁的小伙计也伸出脖子看,出声问道。

“嗯。”掌柜点了点头,“找上咱们打听这个,不就是看中咱们背后的吕氏仙家吗,想来有些来头,不愿在外头透露了身份。”

徐宴芝不知背后二人说了些什么,她围着仙城绕了几圈,去掉了身上的伪装,出城寻了飞虎车,匆匆往山上去了。

到了太阴峰上,恰巧又碰上了弟子们比完了大比回弟子舍,乌央乌央的人群逆向走来,飞虎车缓缓穿过人群,停在角门上。

徐宴芝下了车,步伐不稳地往她的无名小院走去。

进了院门,便立刻将自己扔进床上,整个脸埋在枕间。

或许是昨天白日灵力消耗太多,晚上又与顾青峥纠缠了一晚,哪怕喝下了炊玉饮,此时她的四肢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又或者这是某种情绪,慢慢侵染了她,教她如坠冰窟,先是冷得发抖,接着胸口又热起来,蒸得人头脑发昏。

她想她是病了。

昏昏沉沉之间,她再一次被迫看到了从前时候。

月亮照着大地,风吹过了荒野,年少的她伏在一片树丛之间,垂涎欲滴地闻着前头营地中传来的食物的香气。

营地里驻扎着一队商队,从南边来,要去远处的新临渊城,她悄悄跟了他们一路,从听来的只言片语中拼接得来了这些讯息。

她在树丛间埋伏了许久,等到营地里渐渐安静下来,才敢抬起头,眯起眼睛看向那个方向。

营地篝火烧得很旺,离得那样远,却刺得海娜流下泪来。

她连忙低下头,捂住了眼睛。

海娜已经爬上无尽之崖一个多月了,天上的一切都如同她想象中的那样美好,除了一点。

她的眼睛,在上来的第一日便被升起的太阳灼伤了。

作为永不见天日的幽冥人,海娜不知道阳光竟然能给她带来这样大的伤害,崖下的老人说了无数关于地上的事,却从来不曾提到这一点。

海娜将自己藏在野兽打得洞里,直到她的眼睛不再一睁开就流泪。接受不了在日间行走,她只能在黑夜中行动,每当太阳升起前,她就要找到能遮挡日光的庇护所。

即便是这样,她的眼睛也坏了,非得在黑暗中凝神去看,才看得清楚。

若原本就生活在地面上,恐怕很难活下去。

万幸她来自幽冥,拥有卓越的生存能力,靠着草根露水便能活下来,更何况崖上的世界如此富饶,到处都能找到解渴的溪水,长满果实的树枝。

对这个世界更为熟悉了以后,海娜在荒野中发现了一条商路。

这里时常有来来往往的商队路过,夜晚,商队会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驻扎,他们随身带了许许多多的物资,还有海娜从未见过的食物。

知道了这一点后,海娜不再只靠着野果溪水生存,等到半夜,营地的篝火熄灭,伸手不见五指时,她会偷偷潜入其中,去翻找商队吃剩下的食物——

海娜做梦也想不到,天上如此富饶,以至于天上人竟然不会将做好的食物吃个精光,真是奢侈极了!

这一回也是,她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待到远处连篝火也熄灭了,海娜蹑手蹑脚地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往营地走去。

到了地方,她缩在背风处,伸头凝神看了一眼。

只有一丝月光的情况下,她将整个营地的状况看得一清二楚,篝火的灰烬旁散落着许多骨头,还有咬了一半的果实,隔了这样久,似乎还能闻到香气。

海娜缩回头,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响声。

她伸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向营地中。

石子落在营中泥土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声,没有惊醒任何的人,商队的帐中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

海娜见状,弓起了身子,一溜烟地钻进了营地,她眯起了眼睛,几乎把脑袋贴在了地上,仔细弯腰在篝火附近寻找着食物。

一边警惕着,一边将找到的食物囫囵吞下肚,海娜环视着营地,将嘴巴塞得满满的。

这时候,她听到一个地方传来了细微的怪声。

海娜立即停下嘴,小心翼翼地听了一会儿。

似乎有谁呜呜咽咽的,鬼哭一样。

她吓了一跳,连忙放弃进食,叼着半个果子就跑。

跑了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个声音像是孩子,是一个孩子

在哭泣。

海娜顿住了脚步,站在营地边缘,咬着果子,天人交战起来。

在她纠结时,耳边又传来了那个孩子微弱的哭声。

她闭上眼睛,两口将果子吞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营地中,循声在营地偏僻处,商队运货的马车上,找到了一个箱子。

这个箱子不大,由一个大锁锁着,上头有一个孔。

海娜凑近了听,还能听到里头压抑的呼吸声,似乎里头那个孩子也听到了她的动静,害怕极了,强压着自己不许再哭。

海娜想了想,从篝火旁捡了一根用来扒灰的铁棍,她将铁棍插进箱子的锁,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掰。

锁被她撬开的同时,箱子发出了尖锐的尖啸声,瞬间炸开了整个营地。

这样危急的关头,海娜反而镇定了下来,她稳稳地打开了箱子,从里头抱出了一个瘦弱的孩子,夹在腋下,一个翻滚,抢在商队里头的人还未靠近马车时逃离了这里。

正是睡得沉稳时,人忽然听到警报,尚未反应过来,到处寻找火把的短短一瞬,给了能在黑暗中活动的海娜机会。

她趁着夜色,带着那个装在箱子里的孩子,远远地离开了营地。

海娜留了个心眼,没有带着小孩回她的地洞,而是另外寻了一片树林,钻了进去。

她找了一颗大树,将孩子放在了树下打量。

因为眼睛不好,海娜几乎把脸凑到了孩子的眼前,她眯着眼看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惊恐看着她的孩子,长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像宝石一样漂亮,海娜想着。

“喂。”她退后了一步,凶神恶煞地对那瑟瑟发抖的小孩呲牙,“你刚刚哭什么,你是不是被拐走的,要是我弄错了,我现在就把你送回去。”

绿眼睛的孩子闻言,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摇着头,在海娜身前跪下,祈求道:“不,我是被他们拐来的,请您不要把我送回去,求求你了。”

小孩的身影倒映在海娜眼中,她看着他如惊弓之鸟般的哀求着自己,心里慢慢膨胀了起来。

她想,既然他不愿意回去,我抢来的,就是我的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回不去了

“那你就是我的了。”海娜得意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摸了摸小孩儿柔弱的头发,“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绿奴。”

被海娜抢来的孩子眼神闪躲,磕磕巴巴地编了个名字。说完他便后悔了,身子一缩,抱着头,唯恐海娜动手打他。

可惜海娜来自无尽之崖,不懂这个名字编得多拙劣,也瞧不见绿奴心虚的眼神,趾高气扬地点了点头,叉腰道:“你叫我主人。”

绿奴倒吸一口气,扁了扁嘴,有些抗拒地不愿叫出口,他本以为这个善良漂亮的少女与那些人贩子不一样,没想到她也打的这个主意。

海娜等了一会儿,绿奴垂首不吭声。

她不耐烦起来,低头凑到他面前,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一瞪,暗示道:“我是你的主人!”

绿奴表情一怔,缓缓俯下身子唤道:“主人。”

他虽然看上去很瘦小,但却是属于她的东西,海娜高兴极了,她爬上无尽之崖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拥有了绿奴。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有什么用处,但这是属于她的战利品。

从此以后,她会越过越好,她会拥有想要的一切!

有了绿奴过后,海娜的日子的确过得更轻松了。

因为眼睛,白日里她很难行动,便要绿奴警惕着为她放哨,遣他干活,到了夜里,海娜便把绿奴藏在地洞中,自己摸黑出去找食物,喂饱两个人。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海娜并不放心绿奴,生怕他跑了,让她失去了唯一的战利品,一直小心地用法术控制他。

但绿奴并不是坏心眼的小孩儿,他生得瘦弱,却能吃苦,海娜让他做的事,后来即便不用法术暗示,他也愿意拼命去做。

只是他极容易受惊,海娜不经意地抬手、外头有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猛地缩起来。

于是海娜明白了他从前过得并不好,或许与她一样,幼时便失去了父母的庇护,是像草芥一般活着的人。

她想,真好,他们应该是同类。

有了同类可以跟她交流,海娜许多年来头一次感到非常快活,她很乐意每日与绿奴并肩坐在树枝上,分享她找来的食物。

林间的风吹动树梢,哗啦啦地直响。

海娜与绿奴皆惬意地摆动双脚,说着白日与夜晚的见闻,你一口我一口,一起咬下同一颗果子。

天逐渐冷了起来后,海娜更是庆幸抢来了绿奴。

天上第一次下起雪时,她茫然地站在空地里,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雪花一片片落在她的掌心,又因她的体温化作水,冷得海娜一激灵。

她没见过雪,她偷偷在想着,海娜花能开在崖下,开在地面,或许也能开在云朵上,这是云上的海娜花。

云上的海娜花太过寒冷,还好她有绿奴。

天寒地冻,她抱着绿奴藏在山洞里,睡在拾来的干枯绒花上。绿奴乖顺伏在海娜的胸前,小小瘦弱的身子十分暖和,像是火炉一般让她度过寒夜。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再后来,绿奴只需要她的一个眼神就能为她分担一切,他长得越来越高,抱在身前时,竟然比海娜还要高一点。

有时候海娜醒来,发觉他们不知不觉翻转过来,她蜷缩在绿奴的怀中,被他紧紧护在胸前。

黑暗之中,他沉睡着,闭着眼。

瞧不见那双漂亮的眼睛,她也不愿意费心去看,只迷迷糊糊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用手去触碰他的眉眼,他的嘴唇。

陷入甜梦前,海娜有些不满,她明明长高了一些,却远远赶不上绿奴生长的速度。

他们一起流浪的日子,绿奴慢慢高过了海娜,开始主导一些行动,他不动声色地带着海娜几次进了凡人的城镇,趁着夜黑风高在城中瞎逛。

城里的一切都是海娜不曾见过的,无尽之崖下也有‘城’,但与凡人的城镇比起来,可差得太远了。

海娜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愿意在自己的小奴隶面前露怯,即便她十分惊诧夜里费劲看到的一切,也在绿奴面前将这些小心思掩饰的很好。

只是在心底,海娜有了上崖后的第一个目标。

她要在这样漂亮的城里,拥有属于她和绿奴的一席之地。

那个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海娜意识到了,时隔多年,她再次拥有了家人。

她想了许多办法,带着绿奴进了城,与地头蛇小乞儿们争斗了许久,在破庙里有了能遮风挡雨的住处——但破庙残破得不成样子,能遮雨的地方仅限小小一隅。

透过屋顶,她甚至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这小小一隅与从前的树梢一样,给他们带来了最单纯的快乐。在夜里,海娜会满怀欣喜地抱着绿奴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笑嘻嘻地与他一齐抬头看,数着天上究竟有多少星星。

她满怀憧憬,觉得这是他们的起点,但却不知这已经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少年可以走到的终点了。

忘了自己究竟几岁,只依稀记得还不到二十的海娜,也并不清楚自己的长相,她其实已经出落的足够美丽。

绿奴每次都很小心地用墙灰抹黑她的脸,不教外人发觉她的模样。

可绿奴忘了,他自己也已经是漂亮的少年郎了。

这样两个无依无靠的美少年,仗着生来就有的一点奇遇,常年在城中游荡,终于落入了有心人的筹划中。

他们设下了陷阱,先抓住了落单的绿奴。

绿奴强行挣扎,身体甚至爆发出了灵力,但他到底没有修行过,反而因为灵力爆发让其中一人受了重伤,彻底激怒了他们。

他们下了重手,彻底让少年失去了行动能力。

绿奴的脸被狠狠按在他自己流的血泊里,灰尘迷了他的眼,哽住了他的喉咙。

他绝望地看着远处,他知道海娜就藏在那里。

他的双手被反剪,绿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直到落下泪来,直到被再一次塞进马车里,他都咬着牙,一声不吭。

当然,海娜也没有出现。

后来,海娜也曾向小乞儿们打探过消息。

他们说长得好看的少年被拐走后,是活不了几年的。

“长得好看?什么样才叫长得好看?”海娜很茫然。

“就是,又白,眼睛又大,皮又嫩。”小乞儿们也说不明白,糊弄地说了几个词。

“白,眼睛大。”

海娜复述着他们说的话,慢慢地摸上自己的脸。

她想问问,她这样的算好看吗,但话到嘴边,海娜又咽了下去,她记起了绿奴每一回在她脸上抹灰的神情。

他皱着眉头,很严肃的模样。

海娜颤抖了一下,转身躲回了破庙的角落里,不仅仅因为感受到了危机——她发现自己脑中的绿奴永远都是夜里,十分模糊的样子,唯有一双绿眼睛,漂亮得很。

她只记得他的眼睛,她该怎么去找他呢。

那时候已经到了深秋,海娜失了绿奴,既茫然又寒冷。

她想自己或许从来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其实她只是个寻常又怯懦的人,怯懦到眼睁睁看着绿奴被带走,却不敢制止。

从那时起,每当她入睡,总是会梦见绿奴,梦见他翡翠一般的眼睛,梦见他口气或平常、或愤怒,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海娜畏惧起了一切,她打算回到荒野。

可那些小乞儿对她怀恨在心,他们出卖了她,让她也尝到了绿奴当时的痛苦。

她被捉住,关在了小箱子里。

后来辗转了几次,她浑浑噩噩地被徐宴芝的父亲买下。

他们父女需要一个体面好看的女奴,随意地用了药,便治好了困扰了海娜许多年的眼疾。

她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世界与它的残酷。

又过了许多年。

海娜已经变成了徐宴芝,绿奴也没有死。

他好好的活着,因为当时展示了对灵力的使用,而被顾家找了回去。

回去之后,一流仙家珍贵的血脉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天赋,绿奴得到了顾家养子的身份,和一个真正的名字。

再长大了一些,他身上来自母亲的血脉被彻底压制,漂亮的像翡翠一般的眼睛变成了沉闷无趣的黑色,曾经微微卷曲的头发变得顺直如瀑。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却换了一个无法触及的身份,在此界之巅与他再次重逢。

他带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没有片刻将她忘记。

可她不但抛弃了他,忘了他,还攀上了高枝,将他和从前的一切一起,弃之若履。

徐宴芝反复在脑中推演着、思索着顾青峥应当有多恨她。

走到如今这一步,她的心似寒冰,过去的情谊与记忆的确已经被她忘在了过去。

可他还在意,他竟然还在耿耿于怀。

他甚至在意到,发觉了宇文令之死的真相后,试图抛却他藏在心中数十年的恨。

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徐宴芝咬紧牙关,攥紧了拳,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在床上。

她很用力,很快,没有淬体过的手开始发痛。

这痛让她找回了一些神智,她喘息着直起了身子,扶着墙,坐在了桌前。

把镜子拿在手中,徐宴芝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不太好,唇色也有些苍白,她拿起妆奁,两个月来,第一次认真地妆饰起了自己。

抹了一些妃色在唇瓣,镜子里的女人立即明艳起来。

对不住了。

她颤抖地用力揉擦着嘴唇,想要让颜色更为柔和一些。

他们都回不去了,如今之际,谁耽于情爱,谁就要踏破那层薄冰,坠入无法自已的深渊里。

她不愿再将自己的性命交在旁人手里。

即使是绿奴,也不可以。

又一日过去,七峰的弟子大比终于要落下帷幕。

这最后一日最后一场比试,便是最重要的仙法比试,李能意的爱徒张幼琳一路过关斩将,将要遇上上次大比的最终胜者顾青峥。

他们二人也是下一任掌门的热门候选人,因为这个,也为这次比试增添了一些重量。

北域所有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了摇光峰授业堂前的广场上。

高处坐着七位长老与徐宴芝,另有无数想要观摩比试的小弟子,团团将场地围住。

顾青峥与张幼琳分站在两头,各自祭出了本命法宝,只等牧杨一声令下,便要上前缠斗。

徐宴芝这回坐在吕敏之与周云子之间,因为场中两人修为都高于她,她预备着若有瞧不明白的地方,要请两位长老为她讲解一番。

牧杨上前,正要喊开始。

徐宴芝侧头轻声问周云子道:“周长老,你看好谁?”

“顾青峥。”

周云子双手交叉抱臂,懒洋洋地倚在交椅上道。

李能意拿眼睛横了她一眼。

“我也觉得是顾青峥。”吕敏之不知从何处摸出小零嘴,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又分给身旁二人。

她全然不出意料的也得了李能意一个白眼。

两位长老都这般说了,徐宴芝不知是何滋味,在心中叹了口气。

果然,牧杨一喊开始,张幼琳便先发制人开始强攻,她手持一条长鞭,舞得虎虎生威,水泼一般砸向顾青峥,可——

攻了许久,半点没有攻破顾青峥手中长剑的防御。

“张幼琳若是再攻不破,怕是要被顾青峥反制,我看她本命法宝都要被反制掉。”

周云子侧过脸来与徐宴芝咬耳朵。

“反制旁人的本命法宝有两招,一招你等会看,便是直接正面击败它,第二招便是要持宝人对你毫无戒心,你再将精血涂在法宝上,也能行。”

吕敏之也絮絮叨叨对徐宴芝讲解起来。

徐宴芝嗯了一声,皱眉看着下头明显攻势渐缓的张幼琳,轻声道:“幼琳好像后继无力了。”

“嗐。”周云子耸耸肩,“八成她跟她师父商量的战术呢,知晓幼琳修为不如顾青峥高,仙法也不如他修得扎实,便想看看不留余力猛攻一番,能不能打出顾青峥一丝破绽来。”

周云子话音未落,场中张幼琳啊得叫了一声,手中长鞭果然被顾青峥终于反击的雷霆一击打得脱手飞起,人也重重摔在地上,眼见着没了知觉。

这场比试七峰众人齐聚,等都等了一个时辰,打起来却一眨眼就结束了。

“幼琳!”

长阶上的李能意大喊一声,不顾形象地从台上飞驰到了张幼琳身旁,小心地将她扶起。

他眉头紧锁,但除了他以外的七峰众人,都赞叹地看着发丝也不曾乱的顾青峥。

万众瞩目之下,顾青峥回头,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高高在上的徐宴芝身上。

徐宴芝也垂眸看着他。

视线相交时,好似摇光峰没有人声鼎沸,他们之间空无一人。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酒后沉沦

十年一回的弟子大比,比完后几家欢喜几家愁。

有那些仗着内门弟子身份懈怠修行的,满脸愁容的被勤奋的外门弟子取代,也有几个在大比中大放光彩的,被牧杨、任重阳看中,决心带在身旁亲自教养。

还有直到大比后的宴席要开始了,还未曾醒来的张幼琳。

教徐宴芝说,这位仙子恐怕早已醒来,只是她觉得在众人注视下大张旗鼓地输给了顾青峥,脸上挂不住,才佯做昏睡。

反正她师父一向护短,总不可能逼着她现身人前。

顾青峥拿了头名后,牧杨唤来小弟子,当即在摇光峰演武场上改造了一番,数十张长桌摆上、柔软的地毯铺上,早已准备好的美酒佳肴瞬间塞满了桌。

十年一回的大事圆满结束,当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徐宴芝端坐在高台上,遥遥注视着被师弟师

妹们团团围住的顾青峥,看着他嘴角扬起,不住温言说着什么。

他在门人面前从来温和,此时又是他极为光彩的时刻,后辈一向喜爱他,不论从前是否说过话,都上前围着他庆贺,隔着好远,都能听到无数不重样的夸赞。

看了一会儿,徐宴芝只觉得太阳刺眼,收回了视线,半阖上眼皮。

门人们眼中感情那样真挚,他们知晓顾青峥的另一面吗。

他们知道这个孽徒与师娘一块儿杀了自己的师父,爬上了师娘的床,今日清晨方才从无名小院中离开吗?

澄澈的情感充斥着摇光峰,众人的视线光明又坦然,却有两个卑鄙小人,一样的烂到骨子里,装模作样地套上正人君子的皮囊,接受着欢欣的注视。

思及至此,隐秘的快感袭上徐宴芝心头,她不留痕迹地伸手拂过嘴角,藏起了一抹意犹未尽的笑。

旁边的周云子恰巧侧头想与她说话,见状笑道:“怎么,顾青峥赢了,你这样高兴吗,我怎么记得你们俩不太好来着。”

“没有的事,我看着青峥长大,也算是长辈,他赢了,我自然替他高兴。”

提及长辈二字,徐宴芝更是止不住笑出了声,眉眼弯弯,动人极了。

逗得周云子和吕敏之都笑了起来。

“少拿长辈来说事,我瞧你们说是一对小情……”周云子说到这儿,挨了吕敏之一记眼刀,自觉不妥,打着哈哈又说起了别的,“听闻了没有,询天阁那头传言,按照现下的灵力波动情况,莫约三个月后,便可以开山门了。”

这件事只有周云子听说了,闻言,徐宴芝便失去了笑容。

三个月后,一切都结束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顾青峥。

算得上正巧,顾青峥正往高台处走,与她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这一回,徐宴芝并未率先逃避。

顾青峥迈步上前,在她的视线中不断放大,她近乎贪婪地打量着他,像是从前从未见过他一般,看他眉飞入鬓,看他深幽上扬的眼睛,看他薄而直的唇瓣。

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已经成人了,身上处处紧绷,瞧不出年幼时的模样。

她想从现下他的眉眼中找寻一些曾经的痕迹,只是看了许久,也看不出绿奴的影子。

徐宴芝只能遗憾承认,那些日子距离现在太久了,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她当真已经将他忘了。

顾青峥走上高台,为的是向门人们展示北域七峰头名的风采,牧杨正站在长阶尽头等着他。

他本也应该走到牧杨身旁,接受长老对他的嘉奖。

只是,高台左边坐着的那个人,看向他的眼光有些过于炽热了。

走到最后三界台阶,顾青峥不自觉地转而向左。

徐宴芝立即发现了他的企图,眼风如刀,狠狠剐了他一眼。

顾青峥有些遗憾,在倒数第二节长阶收回了腿,按照原来的计划,继续朝着牧杨走去。

当众击败了张幼琳,如今几乎整个七峰都将他视作了下一任掌门,长老们待他也愈发不同起来,一贯不苟言笑的牧杨甚至对顾青峥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推着顾青峥,要他说几句,勉励一番后头的师弟师妹。

顾青峥并不推脱,迎着众人的注视,说着鼓励的话语。

他赢得了台上长老意味深长地注视,台下门人崇拜仰视的欢呼,好似他已经板上钉钉地要入主太阴殿,成为北域之王了。

毕竟,唯一能与他竞争掌门之位的张幼琳输给了他,七峰之上,还有人能觊觎那个位置呢。

顾青峥背对着徐宴芝。

他不知道此时她在用什么表情看他。

既然是为了犒劳弟子们的辛苦,话便不宜说的过长,让下头的门人们嗅着美酒醇香而不得入喉。

顾青峥略说了几句,今日的大宴便正式开始了。

小弟子们为了此番大比做了多少准备,此时都松懈下来,大声说话大口喝酒大饱口福,上头的长老们全当没看见。

酒过三巡,小弟子们更是亢奋,排队去向端坐在长桌上首的顾青峥敬酒,顾青峥来者不拒,不论是谁来敬都一口喝下,将气氛炒得更火热,众人此起彼伏地高声叫喊,颇有猿兽之风。

吕敏之挑眉看着下头发疯的众弟子,转头想要就顾青峥揶揄徐宴芝两句,没想将她望着徒儿一脸复杂的模样看在了眼里。

吕长老倏然生出了微妙的感觉,只是刚想要细细分辨,察觉了她视线的徐宴芝叹息对她道:“这酒不如上回的好。”

“什么家底!回回都要喝最好的酒!”吕敏之立即将心思用在了反驳她上,“雪林草现下用来酿酒太亏了,这回人多,喝次一点的酒正正好。”

徐宴芝望着她但笑不语。

“不许笑了。”吕敏之沉下脸。

“吕家近日挣得盆满钵满,你笑得她心虚。”周云子砸吧着嘴,在一旁说怪话。

吕敏之又转而瞪她。

三人开着玩笑,不知不觉月亮已经升到了正中。

“我要带幼琳回去了。”李能意一晚上心神不宁,这回站起身来要走,大家都应了,催着他带徒儿回去好生养着。

有人第一个离席,后头便接二连三地有人要走。

小弟子们也醉得撒了满地,从高处看,像芝麻般横七竖八黏在地上,教人看了眼痛,只想一扫帚扫净。

徐宴芝有了几分酒醉,挥别了众人,要返回太阴峰。

她见台下两个徒儿一静一动,顾青峥坐得笔直,微笑着听着周围人的醉语,闵道一大比丢了人,喝醉了在地上打滚,都不是能走的模样,便决定独自乘舟回去。

只是踉踉跄跄地扶额走到灵舟旁,顾青峥居然提着一个酒壶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抢在徐宴芝前头为她打开了门。

他们站得很近,鼻尖都要撞上了。

“竟是一声不吭就要走。”他幽幽道。

“你不是忙着吗。”

徐宴芝站不稳,索性软在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被送入了舟中。

顾青峥搂紧了她的腰,关上门,顺势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块儿,彼此都很清楚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双手皆拥紧了对方,长长地接了一个醉醺醺的吻。

只是口里还有残酒似的,越是在唇舌上较量,就越是醉。

此时他们还在摇光峰,外头闹哄哄的,到处都是酒鬼在寻灵舟回弟子舍,叫嚷与笑声近在咫尺,仿佛下一瞬就有唐突的门人要打开这架灵舟的门,将两个方才还端庄的长辈与子侄赤条条展示在大众眼前,让大家都瞧明白这二人是如何失态地纠缠对方。

徐宴芝斗篷下穿着薄衫,紧紧贴着肉,显出了窈窕的身段,教手在上头游走时,闹不清是丝缎顺滑,还是她的柔软。

“您方才说,这回的酒不好?”

地方不对,顾青峥强忍着抬头,转移了此时自己的注意。

徐宴芝嗤笑一声,勾住他不放,张口从他耳尖咬起,一点点啃到顶,含糊道:“这耳朵倒是灵,什么做的,不如让我尝尝。”

“不如尝尝好酒。”

顾青峥伸手捞起跌落在一旁的酒壶,打开饮一口,捏住徐宴芝的下巴哺进她口中。

徐宴芝猝不及防,醇香的酒液自二人嘴角滑落下来,浸湿了脖颈与衣襟,随着动作起了一丝黏意,粘得衣裳跟着褶皱起来。

他们在灵舟中,不论如何动作,外头总是瞧不见的,只是顾青峥得来的这壶雪林酒太过香醇,酒香四溢,竟是传到了外头。

“什么味儿!”

“似乎是雪林酒!哪位同门藏了好酒,为何不与大伙分享!”

一众醉醺醺的弟子们叫嚷起来,终于扰了灵舟中二

人的好兴致。

顾青峥从徐宴芝胸前抬起头来,呼吸还不稳,人沉浸在情欲之中,说话也跟着冲动起来。

“您知道的,拥有了我,一切都是您的。”他喃喃道。

说到最后,话语中竟带了一丝颤抖,不知是引诱还是恳求。

但这句情话仿佛一盆冷水,浇醒了沉醉的徐宴芝,她眼里朦胧的酒意淡了,慢慢浮上淬了毒的野望。

“青峥,我拥有了一切,自然也会拥有你。”

徐宴芝不愿让他看见,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越说,声音越低,说到最后,几不可闻。

她得想办法得到一切。

拥有过权力,便再也舍不得放开,俗人都如此,徐宴芝也不能免俗。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冶艳柔弱

问仙宫的地下,还有大量的卷轴等着徐宴芝去翻阅。

灵舟在太阴峰上停稳后,她扶着顾青峥的胳膊下来站稳后,冲着他挥了挥手。

“今晚是属于你的时刻,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好。”她揉了揉太阳穴,恹恹道。

顾青峥并不放手,皱眉道:“我应当送您进去。”

徐宴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眼睛睁圆了瞪了他一眼。

分明是狠厉的一眼,却瞪得顾青峥勾起了嘴角,他温声道:“那您仔细着。”

手却仍旧没松开。

因此多挨了徐宴芝一掌,堪堪拍在他的胸膛上,倒也没用上几分力量,却总算让顾青峥放了手。

徐宴芝掉头,身上衣裙虽皱得要命,却走得摇曳生姿。

她慢慢往太阴殿里走去,顾青峥并不动弹,站在原地看着她。

一直看到她消失在自己视线中,他的嘴角才落了下来,脸也跟着沉了下来。徐宴芝在灵舟中说的那句话,顾青峥听清楚了。

他正站在风口,太阴峰上寒风嗖嗖,吹得他头上发带横在空中,搅在一处,呼呼作响。

真是好冷的天。

徐宴芝从不拖泥带水,消失在他视野中时,一次也没有回头,他恍然明了这些日子的耳鬓厮磨让他沉醉其中,让他忘了他们彼此的身份。

回头看去,都是他在一厢情愿的恨,又一厢情愿的——

思及至此,他垂眸遮掩了瞳仁震颤,心头的暴风雪仅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了一丝端倪。

徐宴芝不愿将命运交在旁人手中,那顾青峥又何尝愿意。

这个女人早有过前科,她曾放弃过他一次,就会放弃他第二次,若是他当真一无所有,将性命与前程全交在她的手里,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前尘往事重返心头,顾青峥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他仿佛浸在了血泊中,口鼻又被地上厚厚的灰尘糊住了。

无法呼吸,眼前的一切花白而缓慢,耳边响起蜂鸣。

那时候,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只是到最后也没有说出口。

他想他会再次失去一切,他不相信徐宴芝走到今天,还会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他有任何怜悯,即便或许她本性并非如此。

被她弃之若履,这样的事发生一次就够了。

顾青峥要将权柄牢牢握在手里,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让徐宴芝有所图,他还能用什么让自己不被放弃。

她渴求的权势,若是在他的手中,总能让她将注意放在他身上吧。他只能想到这样做,因为他们是同类,他们都如此耽于自己的欲望。

所以才这般纠缠。

他已是丧家之犬,他不愿只能摇尾乞怜。

顾青峥慢慢转身,一贯笔挺的身子微微佝偻,步履也不稳,等到重回了灵舟上,不受控制阴沉下来的脸才重新光明起来。

徐宴芝说的对,这是他的时刻,他应当好好把握。

已经步入了问仙宫的徐宴芝并不知晓现下顾青峥的想法,她神情紧绷地来到了地下宫殿中,找到宇文令的书房,打算将里头的卷轴整理一下。

在这间书房待得越久,她便越是后怕。

宇文令此人心思深沉,野心勃勃,她想,在此界或许从未有人了解过他。

前几日里,仅仅关于幽冥的种种卷轴,便消耗了她许多的时间,看着宇文令留下的笔迹,不难看出他为了厘清关于幽冥的真相,费了多少心血。

一开始,他留下的笔迹仅仅在思考幽冥活物能否助他飞升大道,读到后来,徐宴芝从莫约千年前的卷轴中发觉了一行潦草的字迹——

“此界为何存有仙人无法触及之地,吾不能解,吾当踏平此处。”

这口气!

徐宴芝皱着眉,感到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他若是能飞升成真仙,他自然会将此界抛在脑后,若是不能,他便想找到办法,驱散笼罩无尽之崖的浊气,踏平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

除了这些以外,徐宴芝还找到了许多记录了禁术的密卷。

又是禁术又是密卷,每找到一卷,都要费劲去解开,她的进度快不起来,这才决定将卷轴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先大概地了解宇文令最为关心哪些东西。

这样一同忙碌后,乱七八糟的书房也整洁了起来。

除却关于幽冥、大道的卷轴,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禁术。

这些禁术徐宴芝已经费劲地解开了几卷,记载的都是一些威力巨大的上古仙法、上古阵法。

传闻上古时间,此界灵力远比现在浓郁,那么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禁术,威力远大过现下也是应当。

但宇文令钻研此道也无用,以如今天地间的灵力浓度,早已无法支持他释放禁术,因此徐宴芝一开始并未特别关注这些密卷,只是这般整理出来,方才觉得数量有些多。

这些密卷说不定是他长久以来的收藏,要想真正知道他究竟在琢磨何种仙法,还是要一卷一卷的打开来看。

徐宴芝烦闷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低头解起密卷来。

这一解又解了一整晚,她此前操劳过了,加之伏案太久,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徐宴芝只得停下松松筋骨,她站起来打量了一番剩下的密卷,仍然茫茫如海,并非几日内就能解完的。

如今弟子大比也比完了,小弟子们也要恢复太阴殿中的值日,她再频繁出入问仙宫,就有些过于显眼了。

权衡了一会儿,她决心分批次将密卷拿回无名小院。

将部分密卷装入锦囊内,徐宴芝小心地沿着夹道从问仙宫中往后走,一路上也不曾遇见有小弟子,想来是昨夜太醉,难以早起的缘故。

回了小院,徐宴芝先浸在白玉池中泡了一会儿,接着才躺回床上。

她的身体明明疲倦了,上了床却又失去了睡意。

外头天也亮了,她还是瞪大了眼看着天花板,莫名的兴奋着。徐宴芝仔细咂摸了一番,认为或许是因为弟子大比后的顾青峥那万众瞩目的模样格外耀眼的缘故,再回味了一会儿,又从中品出了一丝嫉妒、一丝酸。

明明从前,在山下时,他是海娜的奴隶。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海娜已经死了,绿奴却站在了北域之巅。徐宴芝幽幽叹着气,觉得颜面尽扫,打定主意今后绝不再忆起往事,当真要把过去埋葬。

主意已定,她的脑中乱七八糟地冒出各式各样的念头。

一时又想到了被禁锢在地下宫殿时的苦楚,一时又想起了在太阴峰上与顾青峥重逢时他的模样,一时又想起了这张床上曾发生过的旖旎情事——颠来倒去,无非也还是想起了顾青峥。

顾青峥顾青峥顾青峥。

他的脸出现后,将徐宴芝脑子其余的念头统统打了出去。

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臂弯,他的胸膛,他坚硬的——

再往下想,事情就不能言说了。

床上的女人感到一阵发紧,小腹跟着热了起来。她慢慢转身,将被子抱在怀里。

梦幻之中,她又记起了一件事,似乎在哪儿听说过,女人年岁越大,欲求便越大。

从前徐宴芝对此不屑一顾,她那时认为男女之间那事,做时痛快,不做也就那样,最好不要去想。若是想了,就落了下乘,被支配了似的。

如今徐宴芝忽然不这样觉得了。

她就是

这样欲念深沉的女人,渴望权力,渴望过得更好,渴望酣畅淋漓的情事,渴望控制一切。

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生都在被自己的欲望支配,她是欲望的奴隶,却也是欲望的主人。

镜子倒映的只是是她的皮肉,徐宴芝伸手向下,慢慢探索着自己,在最快活的那一刻,她神魂飞了出来,俯视着她的躯体。

她好像终于看透了这幅冶艳柔弱的皮肉下藏着的铁骨。

那是抛却了徐宴芝、海娜的,真的她。

徐宴芝喘着气,不自禁地绷紧了下巴,她的眼里浮上一层薄雾,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太阳升了起来。

阳光把窗上的花,印在了床上的人上。

今日是难得好天气,冰雪季铺天盖地的雪停了一天,北域人奢侈地拥有了万里无云的蓝天,和洒满了七峰的日光。

等到宿醉的小弟子们终于起床,太阴峰上传来了各式各样的鬼叫声——

宇文令还在时,他们当然不敢这样,可掌门不是死了吗?太阴峰失去了明面上主人,小弟子们也不知不觉地放肆了起来。

醉得过了头的闵道一,甚至是被弟子舍外头嘻嘻哈哈打闹的小弟子们吵醒的。

他昨夜几乎将摇光峰上所有的酒都喝净了,哪怕是筑基境的仙人,也经不起这样酗酒,喝到最后,闵道一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坐在床上,只觉得太阳穴针扎一般的疼。

什么时候倒下的,什么时候离开的,什么时候回到弟子舍的,闵道一什么也记不起来。

哀嚎了一声,他捂着脑袋,慢慢地扶着墙,从床上爬了起来。

这次大比,闵道一不仅在阵法上拿了不合格,甚至最重要的仙法一项,都堪堪排在了内门弟子的最后一名。

这一切竟然发生在被师兄精心调教了许久之后。

莫说醉死过去,当时就算真叫他去死,他也并非做不出来。

闵道一慢慢顺着墙壁滑坐下来,他小鹿一般的圆眼睛无神地瞪着,两行眼泪溢出了眼眶,滴落在地上。

“我为什么不死在山下呢,若是当时死在山下,死在旧城旁,就好了。”

眼泪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在他脚下聚成了一洼泪池,除了流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刚刚拜入顾青峥门下时,闵道一还抱着天真的幻想。

他本就是凡人皇室出身,出生时天有异象,被皇室视为祥瑞,自小耳中听得都是溢美之词,待到展现出了对灵力的天赋,连他的父王都不自觉地对当时年幼的他恭敬了起来。

后来他便被父王亲自送到了七峰之下,成为了北域七峰的一名弟子,与同时被选中的小弟子们一块儿被送上了山。

上了山后,闵道一惊觉他的天赋在众弟子之中竟然不算顶尖,加之娇生惯养,修行时总要偷懒,修为进度也赶不上同期门人。

那时他曾听内门弟子说,像他这般的弟子,很难去到内门,闵道一当时有些心灰意冷。

只是,在他正打算认命在七峰上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时,事情却又出现了转机。

宇文令亲自点名,要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带在身边教导。

闵道一欣喜若狂,虽然他此前从未见过掌门,但或许掌门通过旁的途径知晓了他,知道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赋。

他连行李都没有收拾,赤手空拳地来到了太阴峰上。

可他的幻想再次落空了。

宇文令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后,只见了他一面,勉励了几句,随后便将他交给了大徒儿顾青峥,嘱咐顾青峥负责他的功课。

但顾青峥还要替宇文令解决山下一摊事情,很难得回太阴一趟,闵道一不能干等着师兄回来后再学仙法,最终,他还是只能在摇光峰上跟着同门一块儿上大课。

他并没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天赋,他的修为也停滞在了筑基境。

这样的事也常见,本来闵道一认为自己或许惆怅个几年,也就释然了。

两个月前,宇文令因双月当空,酿成的灾祸被迫下山,下山除鬼时,他带了得用的顾青峥,并没有带上闵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