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教你一次。”
恍惚中,她的声音甜如蜜,淌进了他的心中。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爱情故事
地下的宫殿昏暗沉闷,这里并不是为了居住而建造,修得既高又阔,在殿中发出哪怕是轻微的细响,也会被放大数倍。
顾青峥略微失神,殿中便回响起某些难以自制的声音。
他感到羞恼,反制住了徐宴芝,又仓皇无措,只会将她笼在身下胡乱动作。
明明极卖力,却反而得了她一个白眼,另带嗔道:“不是!”
顾青峥难以绷住表情,只觉此刻前半生的颜面都扫了地,他不敢再造次,乖顺地听从她的指令,一个时辰过去,总算两人都心满意足。
两人贴在一处,汗津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顾青峥紧紧将人搂在怀中,隔着几乎要炸开的胸膛,只觉两颗心都跳成了一个。
阴暗的、晦涩的、又冷又湿大雾一样氤氲在他心头的恶念顷刻被驱散开,他失了保护,亮堂堂地显在人前,无遮无拦地露出堂皇又卑劣的渴求。
他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只是往日的巧舌不仅在某些事上笨拙,连带着面对着某些人时也如此。
说不出口,只能伸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弄她如月光般柔滑的长发。
“你瞧瞧。”他不说话,徐宴芝懒懒地挨着他歇了一会儿,待到面色如常后,抬起胳膊指着他们上头繁星一般闪烁着的琳琅宝物,“有哪一柄剑是适合道一的?”
他们本就是为此而来,她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顾青峥倏然地不适起来,他有些想说,你没有别的想说的吗,或是,你是怎么想的。
但话到嘴旁,又不甘示弱,被心中慢慢筑起的高墙阻挡。
顾青峥的手缓缓从她的发间移开,他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在诸多宝物中看了一会儿。
“那一柄我曾见过,西域所赠,以极少的灵力便可驱使,正适合他。”他扬了扬下巴,对着一柄其貌不扬的长剑道。
“行。”徐宴芝点了点头,伸手捞起地上不成样子的裙子,想要披在身上。
半途被身后人阻拦了下来。
顾青峥脸色阴沉下来,上前撩开她披散的长发。
她本应当润泽光洁的背脊上有深浅不一、黯淡的伤痕,一道一道,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伸手去碰,却被她侧身避开。
徐宴芝没有回头看他,穿好了衣裳,将身子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又捡起发簪,将长发挽起。
她摇身一变,立刻妥帖美艳,遥不可及起来。
若不是顾青峥胸膛上尚且还残存着红痕,方才的事恍若他夜有所思,白日做梦。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发问:“你的伤,究竟是因为什么?”
“啊。”徐宴芝随意地对他笑了笑,声音钝钝地,带着事后的慵懒,“你知道我修为停滞了许久,我不甘心,想了一些旁门左道的法子,既然旁门左道,遭了反噬也是常事。”
她一边说,一边对高处那柄剑伸出了手。
长剑如虹,拖着紫光落在她手中,她拿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番,转而对顾青峥笑道:“方才问你,你师父留下的东西可要,你并不回答,我便当你不要了。”
顾青峥当然能看出来,她不过说些话来哄他,即便他们方才曾那样亲密过,她对他仍然没有说实话。
须臾间,方才离他而去的阴郁与恶念,又重新回头,将他吞进了森然的大雾里。
他问她的伤,她顾左右而言他,她只提她亡夫的遗产。
顾青峥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强行掩饰好眼眸中的情绪,站到徐宴芝身后,从身后搂住她,握住她的手低声呢喃:“那便瞧瞧这柄剑……”
他说着,他们一块儿将西域送来的剑从剑鞘中拔出。
龙吟声在殿中回荡,出鞘的剑身泛着冰雪之光,窄窄三指间,倒映着靠得极近的两双眼。
一双狭长上扬,深幽如北域冰封的峡湾。
一双圆而妩媚,恍惚间有潋滟春色。
两双眼一齐看向剑身,徐宴芝先移开了视线。
她往常觉得顾青峥的眼眸太黑,不透光,便难以分辨他在想什么,教人总揣测着。
今日却又觉得他的眼睛太亮了些,目光灼灼里,端的是千万疯狂,刺得她心头一颤,生出了不自在。
身体上的欢愉褪去,徐宴芝将剑收回,罕见地后悔起来。
她望着前头,轻声道:“你回去对你师弟说一声,若是大比时表现的好,这剑就给他了。”
说着,她将剑递到顾青峥手中,补充道:“你保管着。”
顾青峥收回手里的剑,安静了一会儿,轻声道:“您还有别的想要说的吗?”
“没有了。”徐宴芝摇了摇头。
她答完,殿中又沉默了一瞬,接着响起了离她越来越远的脚步声。
顾青峥离开后,徐宴芝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抱着小臂,冷似的,轻轻摩挲着小臂内侧如小兽肚子般柔软的肌肤。
指腹的触感缓解了她忽然的不安,徐宴芝面沉如水,反复思索着方才的种种。
明明一切都按照她的设想发生了,为何却仍有失控的感觉,她自觉没有小瞧顾青峥,还是她潜意识里这样做了,而不自知?
徐宴芝没想明白,索性将这件事暂时抛之脑后。
这间地下宫殿中应当还有许多关于宇文令的秘密,她此时应当好好寻找一番。
徐宴芝转身,往宫殿的深处走去。
伴随着她的脚步,高悬的穹顶依次亮起了仙灯,四面八方,照得宫内毫厘毕现,连影子都消失。
这样明亮,却仍让她感到昏暗。
她走向她从前一贯爱躲藏的角落,从那个角落开始,慢慢朝外头走去。
走了几步,从前刻在骨中、许久不见的恐惧也跳了出来,叫嚣着占据了徐宴芝的脑子。
空荡荡的殿中只有她的脚步声回响,她踌躇起来,此时她当真后悔,竟然就这般让顾青峥离开了。
哪怕留他在外头等一会儿呢。
她抬头看着头上极高的穹顶,任由仙灯晃花了自己的眼,枯站了许久后,咬牙按捺下种种负面情绪,继续在宫殿中转悠。
她记得从前有过几回,她来问仙宫时,四处皆见不到宇文令的踪迹,等了许久,他才一脸若有所思地从地下走出来。
他究竟有什么隐秘呢?
另一边,顾青峥步履匆匆,从问仙宫中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他背着手,团团在小院中转了几圈,将自宫中带出来的那柄剑放在屋里,转身又要出门。
甫一打开门,便与想要敲门的闵道一撞了个正着。
“师兄,你去哪儿了,我怎么看着你从后头回来了?”他挠着头,疑惑道。
“你要的剑,我去替你取回来了。”顾青峥收敛了心神,勉强如常的答道,还有心思与他调笑了几句,“只是师娘说了,若是你表现的不好,剑就给我了。”
闵道一果然大声叫嚷了起来,央着师兄答应,大比过后,不论如果都要将剑给他。
“你便安心准备吧。”顾青峥虽没有立即答应,也算是松了口,又与师弟说了几句,便借口有事,往前殿外走了。
留下闵道一
摸不着头脑,喃喃道:“这又是去哪儿。”
说着,他蓦然一惊,不住地伸着头,嗅闻起来。
“奇怪了。”他神色惊疑不定,面色慢慢沉了下来,“我怎么闻着有股香味,熟悉极了。”
站了一会儿,闵道一僵硬地转着脖子,眼神空空地看向顾青峥离开的方向。
顾青峥全然不觉,此时已经登上了去往摇光峰的灵舟。
摇光峰乃是北域弟子们学习宗门功法的地方,非亲传弟子,都没有嫡亲师父,他们的功课便在摇光峰上,经由授业堂教授功法。
从前顾青峥刚刚入门,和刚刚成为掌门亲传弟子时,也曾以十日为期,前往摇光峰与诸位同门一块儿上大课。
除此之外,摇光峰上还储存了大量的随意可查的功法秘笈,北域七峰典故、以及关于此界其他地域的种种秘闻。
这些典籍都存放在摇光峰上的藏书阁内,凭弟子令牌,可随意在阁内观看、摘抄。
顾青峥便是为此而来,他的灵舟刚一停稳,便直奔后山的藏书阁。
路上,徐宴芝背上的伤痕不断地浮现在他脑中。
他想要知道这个分明一直被娇藏在太阴峰上的女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既然无法从她口中得知半句实话,便让他自去寻找答案。
关于徐宴芝的来处,顾青峥已经明了了七七八八。
她十分熟悉旧临渊城,知晓本就离无尽之崖极近的旧城外出现了一道直通幽冥的巨大裂缝。
在顾青峥下山去摘盏室花的果实时,她试图用混淆的法术,诱使他去旧城。
盏室花的果实会引来强大的灵兽,若是与灵兽在无尽之崖附近起了争斗,流了血,血腥味极有可能会引来上个血月从幽冥爬上来的业鬼。
而在无尽之崖附近,业鬼又时常成群结队活动,一来,便是极大的一群。
到时候前有灵兽,后有业鬼,顾青峥一个不小心,便会遭到重创。
徐宴芝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顾青峥受了伤,意志愈发薄弱,他会无意识跟随混淆术的指引,去往旧城外,倘若没有那道裂隙,或许在浊气侵蚀他的身躯时,疼痛会让他清醒过来。
但,因为有了那道裂隙,只需要他恍惚中一个趔趄,便会就此坠入无尽之崖,死在浊气翻滚的崖底。
徐宴芝计划的十分妥当,她对旧城也十分熟悉。
只可惜,她千算万算,失了对顾青峥力量的计算。
跨越了一个大境界后,徐宴芝愈发感知不到顾青峥修为的深浅,她常年居住在太阴峰上,也不曾见过真正的盏室花。
顾青峥已经到了成元后期,早已能毫发无损地从灵兽环绕中摘下盏室花的果实。
这并不怪她,在远离一切的圣山之巅,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谋划。
只是唯独有一点,不是她的失算,而是她的失误。
她忘了前尘往事,忘了顾青峥早已不受她混淆之术的影响。
思及至此,顾青峥的手止不住地颤了一颤。
顾青峥将弟子手令交给了藏书阁值日的小弟子,得了一枚小巧的灵器后,便往阁中走去。
藏书阁第一层是功法秘笈,第二层是宗门典故,第三层是此界逸闻。
跨过了前两层,顾青峥拿着灵器来到了第三层。
他站在浩瀚如烟的卷轴前,打开了手中灵器,依循指引,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顾青峥面前顶天立的书架当中,摆放着所有关于幽冥、业鬼的卷轴。
徐宴芝来自幽冥,这是他的推测。
他扫了一眼眼前典籍,从中取了一卷,低头读了起来。
从幽冥而来的活鬼,夺取了地上人的身份,潜入了北域宗门之中,妄图颠覆七峰——这样的故事,似乎才更适合徐宴芝。
可若是如此,她为何一身伤痕,若是如此,为何在步入问仙宫地下宫殿时,她的恐惧隔着**,仍旧被他所感知。
顾青峥放下手中关于业鬼习性的卷宗,换了架上另一本。
下山除鬼,是宗门中有能力的弟子的寻常任务,顾青峥前半生都在与业鬼作斗争,在他手下烟消云散的业鬼不知几何,藏书阁中有关业鬼的卷轴对他而言都已了然在心。
他翻找了数卷卷宗,终于找到了一卷关于幽冥之中活物的逸闻。
卷轴上说,一直以来此界便认为不论是凡人还是仙人,都无法在幽冥中生活,因为那里的浊气比地上浓郁数百倍,人若是在其中待上片刻,便会爆体而亡。
但,为何世间又总有来自幽冥的丸药、灵物流传?
这些做工粗粝,分明不是仙人手笔的东西,如果不是从幽冥而来,又是谁的产物呢?
卷轴的作者写到这儿,下了定论,幽冥之下定有活物,作者本人有证据如下,他们——
顾青峥读到这儿,卷轴的下半部像是被人截断了似得,消失了。
他放下了这卷书,又在架上翻找着其他涉猎了幽冥的逸闻。
只是找来找去,不是读到一半便断了,就是一些天马行空的无稽之谈,似乎整个藏书阁都没有关于幽冥的完整信息。
顾青峥找了这样久,外头天都已经黑了,藏书阁值日的小弟子过来催了他几次,委婉地提示藏书阁要关门了,请他下回再来。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作罢,将书架整理好后,随着小弟子一块儿向外走。
走到一半,顾青峥脑中又闪过了一些关于旧城的记忆。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是与小弟子聊了几句弟子大比,接着问道:“上一回我险些在外头吃了业鬼的亏,今日便来找些逸闻瞧瞧,又知晓了许多从前不曾知道的事,可见这些东西是常看常新,也不知旁的同门可曾也来借阅过?”
他身旁的小弟子哈哈一笑,凑趣道:“顾师兄,要不说您得了掌门真传呢?这一块儿的卷宗,唯有您和掌门看得多,从前宇文掌门还老是将卷宗借走,不过后来还回来时总有损耗,阁主还……”
说到这儿,小弟子似乎意识到了不对,连忙闭了嘴。
但他说的话也的确证实了顾青峥的猜测——
宇文令从这些卷宗中发现了幽冥之下的秘密,可以助他早日飞升,成就大道。
为此,他利用了漂泊无依,借尸还魂的徐宴芝。
宇文令与徐宴芝的开始,从来都不是万人传诵的爱情故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黏糊起来
那日过后,又过了几日,七峰迎来了一个大日子。
太阴峰上一夜大雪,愈发寒冷刻骨,将居住在太阴殿外的小弟子们冻得够呛。
他们一大早,便三五成群地从弟子舍中钻出来,搓着手,哆哆嗦嗦地相互鼓劲。
“你那仙法肯定没有问题,就放心吧。”
“你那阵法也是,上回不是还从徐夫人那儿学了些东西吗,你也放心吧,一定不会被外门弟子给挤下去了。”
小弟子们口中这样说着,陆陆续续地在殿前广场上集合了,心里却还是隐隐发虚——
这可是宗门十年一回的弟子大比,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一个不小心,内门弟子的位置不保,从今往后的日子可谓是再也不好过了!
小弟子们已经准备了许久,可就看这几日了。
一个个面色灰败的仙人仙子,冻得焉头巴脑的,排着队,坐着巨大的灵舟去往摇光峰上,等着授业堂将大比的安排发放下来。
今日起便是七峰上近来的头等大事,弟子大比的开始日。
按照以往的安排,宗门上下弟子,不分内外、亲传与否,都要参加,以示公平。
大比分为身法、仙法、阵法等等小项,弟子们自行决定要参加哪些小项,自行将名字报给授业堂。
有些全才,所有小项都参与,也可以,皆看弟子意愿。
北域七峰一贯被此界仙人诟病古板老套,但在对门中小弟子的教养上,却又是开明的。
等到居住在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陆陆续续地坐灵舟离开了,顾青峥最后检查了一遍,转头对徐宴芝、闵道一示意,小弟子们都走了,他们也该去往摇光峰了。
闵道一一早起来便觉得自己眼皮直跳,很是有预兆将在大比中一输到底,此时面色惨白,一副欲要呕吐的模样坐在徐宴芝身旁,口中不时碎碎念着什么。
徐宴芝见状,笑着伸手抚了抚小徒儿的头顶,劝道:“莫要太紧张,你师兄不是对你说了,这几日练得不错,一定不会一输到底的。”
话是这样说,闵道一仍觉得心中没底,颓然地往身旁一倒,想要伏在师娘膝头诉苦。
只是他身子刚一歪,坐在前头架船的顾青峥竟然比他更快,动如闪电,伸手揪着他的后襟便将他提了起来。
“多大的人了,竟像个孩子似得。”
顾青峥并未回头,语气中却让人听出了凉意。
闵道一只道师兄不许自己软弱,被吓得一激灵,却毫无办法,索性往角落中一缩,闭上眼哼唧起来。
只是他口中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他想往徐宴芝身上靠时,似乎有一股前些日子闻过的香味儿钻进了鼻子里。
是师娘身上的味道,一股儿暖洋洋的劲儿,有许多种变幻,并不是死板如一的熏香能熏出来的。
他不由得试图回想,除了师娘身上,自己究竟曾在哪儿闻到过这个味道。
可闵道一受了伤后脑子便时灵时不灵,想了一会儿,除了头疼外什么也不曾记起,他害怕待会到了摇光峰上头疼影响发挥,连忙放空了脑子,什么也不敢想了。
顾青峥掌舵,灵舟飞得很稳,不一会儿便穿过了大雪肆虐的山间,停在了摇光峰上。
他们来得晚,此时摇光峰上原本就宽大无比的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不论仙子仙人,此刻皆忘了风度,焦躁不安地彼此交头接耳,嗡嗡之声响彻山顶,教人疑心是否有什么虫类灵兽袭击摇光峰了。
顶着这般热闹,顾青峥在前头开路,不一会儿便带着徐宴芝与闵道一穿过了人群,来到了授业堂中。
他们在弟子中算来得晚的,可乍一看去,堂中现下只有李能意与任重阳到了,其余长老不知所踪,徐宴芝又算来得早了。
不过,顾青峥与闵道一今日尚且有任务,他们只是将徐宴芝护送到此处,见徐宴芝迈入堂中,又转而前去寻授业堂的管事弟子,将自己的弟子手令录入到大比的名单当中。
授业堂中摆着八张交椅,李能意与任重阳却都还站着,只假笑着与徐宴芝打了招呼,接着退到一旁,冷眼瞧着徐宴芝,等她选座似的。
徐宴芝心中嗤笑,一眼扫去,径直往最正中的那张交椅上走去,当着两位长老的面,大喇喇地坐下。
“也不知其余几位长老何时过来,两位不如坐下等?”
徐宴芝脸上也堆起了假笑,轻言细语地对站立的两位长老说道。
任重阳当即低下头,笑眯眯地应声,选了离她不近不远地一张交椅坐下。
李能意脸色有些不好看,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咬牙坐在了徐宴芝的下手旁。
每回到了排资论辈的时候,李能意就要跟自己较劲。
徐宴芝略微扫了一眼他,心中竟有些好笑。
这个老古板在仙人里也算得不上年纪大,却宛若凡间老叟,言行举止皆是讲究,最是受不了修为不高的仙子与他平起平坐。
看来这样的事应当多来几次,助李能意放下心结才是。
徐宴芝惬意地倚在交椅上,没有半点德不配位的自觉,任由身旁仙人心中暗自焦躁。
一人惬意,一人焦躁,一人神游。
三人这般在授业堂中等了一会儿,吕敏之与周云子小声交谈着走了进来,抬眼一看堂中形势,两人对视一眼,选了任重阳对面两张交椅坐下。
片刻后,天权、玉衡两峰长老也匆匆走来,选了交椅坐下,此时六位长老与徐宴芝都已落座,只待摇光峰牧杨。
但今日摇光峰上几乎站满了弟子,牧杨在外头统筹,忙得脚不沾地,授业堂中坐着的几人也都体谅,等到阳光堪堪穿过暴雪,落在了堂中,牧杨终于姗姗来迟。
一来,便催着几人赶紧去外头,又凑到徐宴芝身旁问她:“徐夫人上去讲吗?”
徐宴芝扬起下巴,微微点了点头。
牧杨搓了搓脸,对她做了请得动作。
徐宴芝领着诸位长老,迈步走出授业堂,站在堂前的高处,将底下乌泱泱的弟子们都瞧在了眼中。
他们也都抬头看向她。
很好,俯视众生的滋味,不论品多少回也不能够。
徐宴芝心中油然而起一阵满足,她享受着弟子们注视的目光,老生常谈地讲了几句。
因知晓下头这些人心中紧张极了,她说得越久,他们越是听不进去,徐宴芝只能遗憾地快速结束了讲话,让小弟子们等候着,听授业堂安排。
偌大一个摇光峰,上头遍布着演武场,徐宴芝一挥手,弟子们连忙分散开来,自去寻找弟子令上提示的演武场,不一会儿,广场上人便走得精光。
徐宴芝暗叹一声,转身去寻牧杨,提及要去监看阵法大比。
牧杨一怔,有些迟疑的答道:“阵法这一项,已经交由吕长老主考。”
“那我便去寻她。”
徐宴芝好似听不明白牧杨口中的拒绝之意似得,兀自叫住了正要往演武场走去的吕敏之,笑盈盈地与她说了来由。
主考本就是麻烦事,吕敏之正在心烦,闻言眼睛一亮,她又无意搅和山上的纷争,又一项与徐宴芝交好,当即同意下来,与她并着肩离开了。
牧杨见谈笑着离开的两人没了影,转头看了看李能意。
李能意也盯着她们,感受牧杨视线后,不自在地收回了目光,摆手道:“我瞧徐夫人的做派,想来是想在开山门后留在山上做个长老,这才赶上要显摆自个儿长于阵法。”
牧杨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问:“那师兄怎么看?”
这下,还未走的任重阳也老神常在地转头看向李能意,似笑非笑地等着他回答。
李能意心中一突,十分担心这个老神棍转头便投了徐宴芝,将自己卖了,连忙找补道:“我到还能再干一会儿,要是任长老想把担子卸下来,倒也不是不行。”
任重阳嗤笑一声,摇头晃脑道:“徐夫人既然不打算离开七峰,那她手中捏着宇文掌门留下的万千法宝,要染指我的位置,我也得掂量掂量。”
李能意听了,长叹了一声。
他原本想着,徐宴芝上一回下山后恐怕就会与揽云大泽那个姓岳的联系上,等着山门开后便会离开七峰,只是后来又听新城里头的弟子传话,说徐夫人在城中一直守礼,并未与姓岳的过多接触。
他心里还嘀咕,今日一看,看明白了徐宴芝不仅不会走,甚至还想在七峰上谋一张交椅……
想到这儿,李能意又打起了方才与徐宴芝一块儿离开的吕敏之的主意——徐宴芝不是擅长贸易吗,正好开阳峰吕长老就负责七峰上下的交易,又与她关系好,主动把位置挪一挪呗。
想到这儿,李能意乐歪了嘴,不再管另外两个长老如何想,志得意满地朝自己主考的演武场去了。
弟子大比的第一日,就这样开始了。
七峰上下倾巢出动,一直忙活到月亮升起,方才渐渐散了。
按照授业堂的安排,要叫所有弟子都比完,一共要五日,最为重要的仙法一项,头三日安排的外门弟子,第四、五日才轮到内门、亲传弟子。
顾青峥作为前几届大比的头名,只有赢过前头所有人才能碰得到他,便理所当然地闲了下来。
但长老们见不得他闲,牧杨强拉着他做了半日的考官,等到手中的小弟子终于全数考完了,才放了他走。
此时抬头一看月亮都升了起来,顾青峥想了想,闲庭信步地慢慢往半山腰走去。
阵法是小项,决心参加的弟子少,一般一两日也就比完了,顾青峥走到半山腰上不起眼的演武场时,正瞧见徐宴芝皱着眉,拿着小弟子画在纸上的法阵仔细看。
天都黑了,场上点起了灯,正照在她脸上,教她眉间沟壑更显眼,向下的嘴角旁多了一些阴影,平添了几分与寻常不同的冷峻。
几个最后等着她判卷的小弟子们战战兢兢地等在一旁,料想此时大气也不敢出,连望着她的眼神中都充满了畏惧。
“上等。”
徐宴芝读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卷子,看向作画的小弟子,露出了勉励的笑来:“你做的不错。”
小弟子心头一松,腿都软了下来,又想哭又想笑地上前对她道:“多谢徐夫人。”
徐宴芝又微微一笑,不过片刻后她便重新严肃起来,垂头看着另一张法阵。
她的手指在法阵上画动,一点一点,不时念念有词。
真是极认真、极专注的模样。
她身子挺直,眉头不自觉皱着,嘴角向下,眼神像刀锋,清凌凌的扎在卷子上,坐到下午连发丝都一丝不苟,将身前这一小方天地,连同小弟子们的呼吸心跳一起,牢牢掌控在手里。
这是从不曾见过,截然不同的徐宴芝。
顾青峥看得入了神,只觉那尖锐的视线好像看在了自己脸上,如同她伏在身上凝视他的时刻一样。
这激得他眼中升起一团火,又顺着眼一直烧到了小腹下,让那一块的皮肉不自觉绷起来,他也不得不微微弓起了身子。
真是下作。
他盯着徐宴芝,心中叹道。
徐宴芝并没有看到远处的男人。
她垂眸看了一会儿,放下手中卷子,面带寒霜地看着身前瑟瑟发抖的闵道一,一字一顿道:“不合格。”
闵道一如遭雷击,想要分辨几句,却又怯懦开不了口,只口唇颤抖着,委屈地垂下头,领过一旁神游的吕敏之发给他的弟子令牌,默默退到一旁。
徐宴芝连亲手带大的徒儿都不留情!
后头还剩三个小弟子等着出成绩,见状皆是面如金纸,牙齿打战,擎等着被判死刑了。
但他们功课显然比闵道一扎实,徐宴芝读了卷子,给了一个上等,两个中等,都合格了。
小弟子们如逢大赦,连忙领了自个儿的令牌,着急忙慌地一块儿携手跑了,留下被师娘判了不合格,却要等着她一块儿回太阴峰的闵道一。
而另一头,徐宴芝身旁的吕敏之今日悠闲了一整日,此时也不想掺和进这恼人的关系中,打了个招呼,也脚底抹油地跑了。
一时间,偌大的演武场只剩下了三个人。
闵道一正是害怕时,发现了远处的顾青峥,连忙叫嚷着师兄,向他走来。
顾青峥晓得他是怕被徐宴芝责骂,笑笑不理他,径直向后头的徐宴芝走去,见她还坐着不动,上前自然地伸手,轻轻地揉按她的眉间,按得一会儿,低声道:“可还痛?”
“好多了。”远处闵道一正不错眼看着,徐宴芝下意识偏开头,起身往外头走,“走吧,回太阴了。”
顾青峥应了,拿起一旁徐宴芝的斗篷,将她仔仔细细地裹住,又抬头将兜帽也给她带上。
他的小动作太多了,徐宴芝烦闷起来,她以为顾青峥是清爽的人,不过一夜过去,竟变得黏糊,着实让人没想到。
她避开了顾青峥的替她整理斗篷的手,笑盈盈地对后头睁大了眼的闵道一道:“可还记得如何驾灵舟?”
师娘没责骂他,是天大的好事,闵道一连忙按下心中的古怪,点头应了,转身往山顶走去。
顾青峥与徐宴芝跟在后头,并肩走在小道上。
开始时,谁也没说话,走到上山的路上时,他忽然听到身旁女子轻声道:“你过了。”
他低下头,看见徐宴芝如方才一般,一双眼凉凉看着他。
如问仙宫门上的明珠一般,梦幻、寒冷。
顾青峥心头倏地一跳,不说话,只微微笑着,享受着徐宴芝刀锋一般的注视。
徐宴芝见他不答话,也懒得再与他纠缠,心中专注地想着她在问仙宫地下找到的收获。
她趁着弟子大比前的宁静,整整在地下宫殿中寻找了三日,总算找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正打算回到太阴后继续。
这几日她心思在地下,便有些忽视了顾青峥。
她不知道,这几日,顾青峥也有了许多收获。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怎么死的
到了太阴峰上,垂头丧气的闵道一先被师兄赶回了小院,责令他好好准备过两日的仙法大比,他欲言又止,只能看着师兄护着师娘,送她回后殿。
与顾青峥单独走在夹道中,徐宴芝竟然先生出了不自在。
自从地下宫殿中发生了那件事后,徐宴芝便没有再见过顾青峥,那日她以掌门留下的法宝引诱,顾青峥却只看到她、只想得到她,教徐宴芝暂且对他放了一点心。
既然放下了心,觉得已经稳住了顾青峥,她便专心忙着在地下寻找宇文令的隐秘。
从前时候每每来到地下,不是提心吊胆,便是别有心思,更何况宇文令在一旁虎视眈眈,徐宴芝并不曾好好的探究过地下宫殿。
如今有了时间,徐宴芝将整个地下几乎翻了过来,终于隐秘的宫殿中发觉了一处更隐秘的角落。
那是一处嵌在宫室中的暗室,按照问仙宫的方位而言,那一处宫室正是处在书房下方。
这个位置十分的微妙,徐宴芝在地宫中久久寻不到秘密,忽然想起,从前宇文令还在时,每日几乎都会在书房中待上一会儿。
如今返回去想想,他究竟是在地上还地下,书房下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通往地宫的通道。
越想便越觉得有道理,徐宴芝为此小心谨慎地在书房下正对应的宫室中,用宇文令赐予的力量试了几回。
整个宫室每一寸都被她翻遍了以后,她终于在某一块石砖上方发现了不对。
石砖上的法阵里,又绘制了极为隐蔽的法阵,若非擅长法阵者,一定会将两个嵌套的法阵视为一个,忽视掉了其中的蕴藏的秘密。
但即便拥有力量,徐宴芝也并非宇文令本人,她为了解开法阵,废寝忘食地在地宫中待了整整两夜。
直到今日凌晨时,才真正破解了法阵嵌套,单独运转了更为隐秘的那个。
解开后,徐宴芝眼前出现了一个更为凌乱的书房,里头遍布着卷轴,摊开放了一地。
书房中有一张朴实的桌子,上头放着纸笔,另有干涸的砚台,上头搭着一只笔,笔尖已经凝结成团,纸上也将将写了几行话。
只一眼便知道,有人时常在这儿看书,不仅看,还写下了许多东西。
只可惜今日是弟子大比的大日子,徐宴芝无论如何也不想缺席,只得勉强放下,待到晚上回来后再细细查看。
因为心思全然在地宫中,她与顾青峥相处时,便随意了些——又或者男女之间,但凡有了深入的肢体纠缠,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便总是会改变从前的相处方式,变得不再清爽。
站在问仙宫前,徐宴芝转头对身旁男人道:“便送到这儿吧。”
顾青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并不多言,只乖顺地低下头,浅浅地亲在她的嘴角。
徐宴芝敷衍地任他亲吻,待他离开了视线里,先假意继续往后走,待到确认顾青峥当真离开后,又返回了问仙宫。
这地方她已经连续待了三日,原本畏惧的情绪早已烟消云散,径直走到宫内后,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去往地下的通道,匆匆地迈入了其中。
穿过长廊,路过许多幽暗的宫室,徐宴芝一路走到底,来到了与地面书房相对应的宫室下。
她蹲下,解开了书房中的嵌套的法阵,再抬头时,眼前一花,已经来到了那间暗室之中。
不大的屋子里装满了各种卷轴书籍,徐宴芝深吸了一口气,耐下性子,捡起了她脚下的一本,打算从此开始,一点一点地将暗室里读物看完。
她凝神看去,只见手中这卷古籍,上头记载着关于幽冥的种种猜想。
越是强大
的仙人,便越是去不了幽冥,因此此界所有关于幽冥的消息都只是猜想,但即便是猜想,有智慧者提出的猜想,也是能接近真相的。
徐宴芝手中这一卷的描述,与她所知道的幽冥是相似的。
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关于幽冥之中生存着的活物有哪些,扫过关于幽冥地形的论证,停在了卷轴中一处划线处。
似乎是有人读到此处,觉得十分有用,用笔画出了重点。
“吾想,浊气灵力皆有定数,幽冥之中,活物既然能活在浊气中,那么若是让其将仙人身上的仅剩的浊气吸附,仙人岂不是能成就大道。”
这段笔迹十分陈旧,但能看出下笔人当时心中澎湃,大道的道字,有着极长的拖尾。
徐宴芝定定看着,脑中又想起了写下这话的那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宇文令并非一时兴起,他醉心仙途,只求飞升成真仙,为此寻遍此界,终于被他找到一个他认为可行的方法。
仙人修行,不过就是不断淬炼**,努力将体内与生俱来的浊气排除,吸纳灵力充盈四体百骸。
但既然是天生是凡人,肉体凡胎,又怎能不污浊。
那么,找到一个来自幽冥的活物,将她关在远离浊气的地方,利用她亲和浊气这点,岂不是可以将此身**淬炼成精纯的灵力,从而摆脱血肉苦弱,与天地同寿,永生不死。
想到此处,徐宴芝似笑非笑地放下卷轴,又捡起了另一卷,仔细阅读。
这一卷的内容也还是关于幽冥,内容又晦涩,字迹又模糊,徐宴芝凝神看了许久,在上头发现了许多宇文令的笔迹,但都无甚大用。
两卷读下来,便要了一个时辰,徐宴芝估摸了一会儿时间,惊觉今夜恐怕连这里的十分之一都读不完,连忙加快了阅读速度。
即便如此,直到第二日清晨,她也并未清理完多少卷轴。
一夜未眠,徐宴芝的背脊隐隐作痛,对始作俑者生出了十二万分的愤恨,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最可惜仙人死后竟留不下尸体!
放下发誓要看完的最后一卷,徐宴芝拖着沉重的步伐,面沉如水地离开了地下宫殿。
她郁郁推开宫门时,第一缕阳光正刺破了重重风雪,照耀到她的眼底。
徐宴芝昏昏沉沉的,被照得眼睛发痛,伸手去挡。
不防却被连着手一块儿,整个的搂进了旁人的怀中。
这怀抱十分坚实,将她从头到尾的包裹住,温暖了她冰凉的脸颊,又有一股她近来十分熟悉的味道钻进了鼻尖。
徐宴芝放下了防备,慢吞吞地升起了不满。
她松懈地倚在顾青峥胸前,反搂住他的腰,哼笑道:“你竟然在外头等了一夜不成。”
“您觉得是,那便是。”
将她搂在怀中似乎还不够,他的吻也密密地落下来,落在她发间,落在她眼睫,落在她眉梢。
连绵不止,又湿又痒,待他唇移开片刻,还涌上一丝凉意。
徐宴芝恍惚中想起在山下见过的,那尝了腥的猫儿,因食髓知味,成日里地流连在池塘边,眯着眼,不时舔嘴。
她掀起眼皮撇顾青峥,见他那双本就深幽的眼眸半阖着,看不透他心里想着什么,当真如猫儿一般。
可惜她今日疲惫,实在无意与他纠缠,伸手一推他的胸膛,斥责道:“不早了,快些准备着去摇光峰。”
推也没推动,他反手握住了她的,低头亲吻在她的指尖,轻触几回后,似乎并不满足,张嘴将她的指尖含在了口中。
一阵湿热自指尖传来,烫得徐宴芝一个激灵,他的舌尖如此柔软,与身体其他部位截然不同。
徐宴芝盯着他的眼睛,压抑着倏然升起,想要粗暴凌虐他的恶劣念头,手指缓缓在他口中摸索,分辨着他口中的东西。
“我说,你从前可不这样。”徐宴芝有些兴奋地玩弄着他,全然忘了方才的烦闷,连疲倦也一扫而空。
顾青峥眨了眨眼,将徐宴芝作怪的手指抽出握在手中,俯在她耳边呢喃道:“我知道了一个秘密,关于您的。”
他们此时仍旧站在问仙宫前,站在高高长阶上,那样显眼,若是有小弟子穿过长廊走来,只要一抬头便看到他们如此不体面的模样。
可顾青峥一脸不在乎,徐宴芝自然不甘示弱。
她将地下宫殿中关于宇文令的种种抛在脑后,再次专心地琢磨起顾青峥来。
“想说便说,不想便算了。”
徐宴芝伸手勾住顾青峥的脖颈,将身子倾倒在他身上,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青石板。
他们的视线交汇,都看了出来对方没有表现得这般淡然。
徐宴芝没问顾青峥为何在问仙宫外等了一夜,顾青峥也没提及徐宴芝在宫内究竟在做什么。
“青峥。”徐宴芝的手松开了些,仍旧勾着他,温声摇晃着身子,像是先败下阵来了,“我说笑呢,你究竟是知晓了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她将尾音拉长,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好不可怜的模样。
顾青峥轻轻笑了,他凑到她耳旁,用更温和的声音说道:“我知晓了,您究竟来自何方。”
说着,他伸手,一点一点地划过了徐宴芝的背。
徐宴芝面色未改,兴味更浓,追问道:“然后呢,你上回下山,便为了这个吗?你这孩子,为何如今才告诉我。”
“我见您夜夜待在问仙宫,想来是有要事,只是等了几日,也不见您笑着出门。”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了,“您在宫中找什么,可是与师父有关?”
“我若是说是呢?”徐宴芝目光闪烁。
“那我恐怕便知晓了您另外一个秘密。”
顾青峥说的几句,又忍不住亲昵地蹭过徐宴芝脸颊,喃喃低语道:“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师娘可明白?”
他语气温和,举止像情人,却教徐宴芝瞬间起了薄薄一层冷汗。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满足了我
宇文令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问上一百回,徐宴芝也只会悲痛地落下泪来,哀叹他死的突然,全然不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自己失去丈夫后,方才知晓痛苦的含义——
她一个被娇藏在太阴峰上的寡妇,哪里知道山下的事?
因此听闻顾青峥问起,徐宴芝下意识答道:“我远在七峰之上,如何能知晓宇文令的死因。”
心底的不安,到底还是反应到了言语间,她头一次在旁人面前连名带姓地提及了这个人。
话一说出口,徐宴芝便知道了不对,又是男色在前,又是一宿头昏脑涨地读满屋子的卷轴,她失了平日的严谨,露了破绽。
果然顾青峥闻言,微微地挑起了眉,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情。
“您是不是忘了一些事,师父失踪后,您在德政堂前信誓旦旦说,当日师父离开七峰前,回头对您不过说了些体己话,您对长老们说,青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他越说,徐宴芝面色越是阴沉。
“您当真觉得,那些体己话,当时我没听懂,往后就再也琢磨不明白了?”
顾青峥极快地伸手握住了徐宴芝的下巴,阻止了她想要偏头的念头,要她只能面对自己。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说越兴致高昂,眼神闪烁着,想要将面前人吞入腹中一般看着她。
徐宴芝避无可避,只得扬起头来看着他,她咬了咬唇,低声笑道:“别开玩笑了,你师父乃是北域第一人,他下山除业鬼,我远在七峰,你在暗示他的死与我有关,这怎么可能?”
他们谈话间,太阳又升来了一些,离问仙宫远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了嬉闹声,今日弟子大比还在继续,太阴峰上的小弟子们早早便起来了,如昨日一般,排着队乘灵舟去往摇光峰。
徐宴芝与顾青峥,今日都要在人前露面,再在这儿拖延下去,两人同时失去踪影,恐怕有些太过显眼了。
顾青峥听着远处的动静,偏头看了一眼,回头时,见徐宴芝仍旧温温柔柔地笑着,明明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冷冷直视着自己,好似一柄锋利的剑,却又头低低,软弱恳求的模样,心中掀起了波澜。
她本性坚韧,万事绝不会轻易低头,展露在人前都是乖顺的表象,若非如此,又怎能走到今日。
思及至此,顾青峥更是止不住战栗起来,他知道她曾要杀他,他知道她如今又在伪装,可这般模样实在是令人疯狂。他按捺不住,上前亲了亲徐宴芝的嘴角。
亲了第一下,便再不容易离开,顾青峥不住地在徐宴芝唇上辗转轻啄,含糊地说道:“时候不早了,若是您想起了师父的死因,随时过来找我——当然,晚上我也会去接您。”
说罢,他艰难地放开了身前女子,替她整理了一番身上衣裳,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徐宴芝,兀自站在原地,咬着唇,思索着什么。
从前的弟子大比,法阵这一小项一向是一日便比完了,这一回却不知为何,多了许多弟子要参加,连累的第二日一整天都要继续。
吕敏之不耐烦批阅小弟子鬼画符一般的卷子,有了徐宴芝帮忙监考,她一大清早露了个面,便告假说自己还有一些私事要处理,今日便辛苦徐宴芝独自主考了。
说罢,往徐宴芝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又冲她眨了眨眼。
若是昨日听她这样讲,徐宴芝不过笑一笑,也就同意了。
但这几日几个通宵煎熬下来,已经有些不适,早上又因为宇文令的事,与顾青峥一番拉扯,让她今日心绪翻涌,不得喘息。
徐宴芝有些心力交瘁,但又不愿放弃主考阵法这样长脸面的事,只得咬着牙应了下来。
这沉下心来阅卷,又是到了天擦黑才直起身。
徐宴芝此时当真两眼有些冒金星,小弟子们做来的法阵各个都有巧思,丑得如鬼画符,好得又细致,非要她极认真去辨别,用灵力去验证。
熬了一整日,体内多少灵力也耗尽了。
今日闵道一还有其他小项的比试,并不在此,徐宴芝独自坐在演武场的首座上缓神,远远地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往这边走来,那身影步伐迈得大,走路带风,她瞥一眼便认了出来。
按照顾青峥所言,她在问仙宫待了几日,他便在外头等了她几日,那为何现下他仍旧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想来白日里李能意、牧杨总不可能放他歇着,一定是要他助力的吧?
徐宴芝嫉恨起来,她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在心中哀叹——他为何没有死在旧城里!他为何还能这般自如地在山上行走!他就应当去死!
都怪她无用,留了这样一个孽徒在身侧,才从虎口脱险,又掉入狼窝。
原来以为他不过贪图美色,可几度纠缠,徐宴芝却又失去了把握,她探不明他的要挟究竟是想要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
顾青峥走到她身前,得到的便是她阴凉的注视。
他状若不觉,扬了扬眉,对她伸出了手。
徐宴芝垂眸遮掩,接过他的手,缓缓地站起身。
刚刚起来,她眼前也同时冒出一片雪花,教她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
顾青峥当然不会让她软倒,他的双手有力,紧紧地握在她的腰肢上,让她靠在自己身前,得以支撑。
演武场上还有三三两两的摇光峰小弟子,正闷头收拾着场地,都不曾抬头看向他们。
顾青峥索性又在光天化日之下,低头偷了一个吻。
徐宴芝竟不知自己招惹了色中饿鬼!
她眉头微蹙,轻轻推了推顾青峥的胸膛,示意他莫要如此放肆。
这时有小弟子直起身子歇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们。
电光火石间,顾青峥恰到好处地向一旁挪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而后又低头吻在徐宴芝发间。
不待她恼怒,顾青峥很快地松开手,忧心忡忡地说道:“您还是当心一些,连着两日主考,灵力恐怕是耗尽了。”
那无意抬头的小弟子闻言,又垂下了视线。
徐宴芝不怒反笑,短促地哈了一声,冲顾青峥扬了扬下巴,抬脚便往摇光峰顶走去。
顾青峥从善如流,仍旧姿态亲昵地与她并肩。
他们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小弟子,不论是仙子或是仙人,都并没有对此时他们略显暧昧的姿势表现出讶异。
徐宴芝先是不解,须臾后想明白了,顾青峥在山上将孝顺徒儿这个角色扮演地入木三分,又教她变做了病殃殃的师娘,好似随时都要倒下似的,那徒儿随时上手搀扶似乎也理所应当起来。
两人拉拉扯扯地乘上了灵舟,又拉拉扯扯地往太阴殿后走去,顾青峥要送她回到她那方无名小院,徐宴芝也有心从他那儿探探口风,各怀鬼胎之下,回到了小院门前,一齐伸手推开了小院的大门。
院中静悄悄,唯有花香四溢。
徐宴芝的小院,不论何时都是花团锦簇,这里种的花一年四季都盛开。
他们穿过院中花园时,还有花瓣飘过,染在二人衣上。
不过两人心思都在对方身上,谁也没有在意。
今日又是大比,太阴殿中并无小弟子值日,他们纠缠入了屋内,顾青峥几欲索吻,都被徐宴芝挡了回去。
她捂着顾青峥的嘴,永远甜蜜的眼眸也阴冷下来,恹恹道:“我累了,要用些丸药补一补,你且稍等吧。”
说完,她松开了手,轻轻拍在身前高大男子的脸上——力度比打耳光要轻,比调情又重——又慢慢变做抚摸,顺着他的脸滑到脖颈、胸膛。
顾青峥愉悦地勾起了嘴角,搂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任凭她从怀中离开。
她推门而出,他跟在身后。
她打开次间的门,他也随着一块儿走了进去。
次间中有白玉浴池,徐宴芝回头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俯下身放了一池热水。
一会儿功夫,便有白雾蒸腾而起,挂满了浴池尽头的巨大镜子。
镜子朦胧起来,两个人影扭曲含糊着倒映在其中,面容都看不清楚。
徐宴芝嗤笑一声,将上午才从吕敏之那儿收到的丸药投入池内,池中一阵沸腾后,水变得猩红带有浊气。
她垂眸望着那一汪猩红,低低说道:“可还要看?”
“为何不可?”顾青峥倚在墙上,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喉头滚动,声音跟着一块儿变得低低的,“我帮您守着,若是不方便,还能帮您一把。”
“竟是为了我着想。”
徐宴芝回眸瞥了他一眼,万般风情皆在其中,转身随意地褪下了一身衣裳,慢慢将身子浸在池中。
随着她的身子没入池水,一阵轻微的呲呲声从池中传来,后背的伤痕也跟着扭曲起来。
这次没有上两回痛,徐宴芝默默忍耐着,连呼吸都仍旧绵长,还有心思将鬓边落下的碎发掖在耳后。
一旁的顾青峥却放下了抱臂的双手,站直了身子。
徐宴芝斜着身子,顶上灯光明亮,能叫他看清她的背。
她的背上有一道摞着一道的伤口,上一回瞧得朦胧,这一回让他看仔细了。她的伤口本来已经陈旧,在池水浸泡下,却又重新蠕动着长出新的血肉,极丑陋,极不堪的样子。
是令人不适的画面,顾青峥却移不开视线,死死盯着那些伤。
是不是很痛。
顾青峥瞳仁震颤,低下头握紧了手,想要这般问一问。
但他并不知道问了后该如何,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告诉她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了,温情脉脉地互诉衷肠,还是旁的?
他们似乎并非容许温情的关系。
次间浊气四溢,对顾青峥而言并不舒服,他的眼睛似乎被灼烧地过于湿润,渐渐又布满了血丝,红得与池水一般。
池中的徐宴芝伸手掬起一捧水,哗啦啦地又倒在池中。
她全然不在意顾青峥的存在,坦然自若,仿佛这里只有她自己一般。
水声不住地在顾青峥耳边
响起,他最后决定抬起眼来,将眼前发生的一切一瞬不差地记住,若是此后他又因为从前开始恨她,那回想起此刻或许能稀释一些恨意。
他们这样的关系,这便已经算是温情了吧。
待到浊气散尽,徐宴芝长叹一声,摸索着池边,慢慢地走了上来,她自觉比方才在摇光峰时要好了许多,赤着脚,走到池边暖玉上的一张塌上坐下。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三步外的顾青峥,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说吧,我的秘密。”
她的肌肤光洁润泽胜过身旁白玉,水珠一滴一滴地自她身上落下,划出一道一道诱人的轨迹。
徐宴芝自如地坐在榻上,手肘撑在扶手上,脚尖轻轻摇晃,仿佛被握住把柄的那个人是顾青峥,而不是自己。
顾青峥张口,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又不曾说出来。
他慢慢上前,停在离她一步外的地方,缓缓俯身下来,看着徐宴芝的眼睛,低声诱惑道:“那秘密分明会毁了您,我守口如瓶,只在您这儿说出来,可能获得什么奖励?”
“奖励?”徐宴芝嗤笑一声,眼眸幽暗,“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死因,我说了,又可有什么奖励?”
说罢,她因沐浴而泛红的脸颊更红了些,因享用了幽冥的丸药,疯狂与欲念混在浊气中占据了她的心神,望着顾青峥似有千言万语在其中的眼、他形状好看的唇、他修长的脖颈。
她的身体叫嚣着告诉她,想要狠狠扼住面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角泛起水光,看他口唇微张,胸膛不自觉地挺起。
因他要挟而产生的烦闷,此刻全然转为了折辱他的渴望。
徐宴芝抬起下巴,朝他分开了双腿。
并不等他回答自己,她倨傲地唤道:“过来,满足了我,自然会有奖励。”
屋内安静了刹那。
半晌后,顾青峥喉头一动,着了魔似得往前迈了半步。
次间的雾气散去了,那枚占据了半间屋子的镜子,也渐渐清晰起来。
镜子沉默地倒映着屋中二人。
一个坐着,一个半跪着。
坐着的面对着镜子,头扬了起来,半跪着的背对着镜子,身子压得极低。
屋里渐渐又有水声。
与女子压抑的喘息一同响起。
第30章 第三十章他的死亡
徐宴芝这间藏在太阴殿深处的无名小院,是按着她自己的想法修建的。
她想要很大的白玉砌成的浴池,在池边铺满暖玉,这样在严寒的北域,不论何时都能将身子浸在舒适的热水中。
还要一枚能将整个浴池都照进去的镜子,让她可以方便地在沐浴时,审视自己、观察自己,知晓自己现下的模样。
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到哪儿是惹人怜的,到哪儿是更明媚的。眼睛最好弯一点,这才能看起来更柔弱无力,头要懂得低垂,恰到好处的话,既能表现臣服,又能展示优美的脖颈。
被困在太阴峰的数十年里,她反反复复地看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不断地微笑,垂眸,颔首。
今夜也一样。
浴池旁两个人湿了发梢,身形重叠在一块儿,从镜子中看去,只能瞧见徐宴芝一个人的脸。
顾青峥伏在她身上,搂着她的脖子,黑发散落,与她的纠缠在一起,是顺服又脆弱的样子。
徐宴芝仿佛回到了许多年以前,在山下艰难求生的时候,她生出了熟悉的、怀念的感觉。
这感触来的莫名,她不由自主地冲着镜子绽放了一个天真柔软的笑,依恋地将脸靠在顾青峥的肩膀上。
镜子中照着顾青峥的背,结实有力,静止时也紧绷着,上面与徐宴芝一样布满了伤痕,只是并不集中在某处,形状也各不相同。
徐宴芝看着镜子,反手摸索着,拂过他的肩胛处,那里有一个铜币大小的伤痕,留下了一层浅浅的粉色。
“这里是怎么伤的?”她问。
“是——”顾青峥的脸埋在她的发间,并不回头,鼻音浓重地回答,“第一次下山除鬼,我掉队了,被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业鬼扎穿了。”
徐宴芝一路轻抚到伤痕对应的他的身前,那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圆形印记,想来当时情况十分凶险,业鬼将他扎得对穿,也不知如何活下来的。
“那这里呢?”
思索了一会儿,她的一根手指顺着顾青峥的肩胛滑到了脊柱右侧,这里有一道一指长的旧伤痕。
“这是……”她身上的男人想了一会儿,“似乎是师父与我练功时所伤。”
徐宴芝沉默了须臾,又听得顾青峥补充道:“与您的伤,来源相同。”
“哈。”徐宴芝没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在我面前折腾了这样久,欲言又止拿住了我天大把柄了似得,怎的床上一交锋,就不做那矫揉造作的样子了。”
顾青峥没有回答,只将手臂穿过她的身后将她用力搂在怀里,他们肌肤与肌肤紧紧贴着,心也贴得极近,一齐咚咚地在耳边吵闹着。
抱了一会儿,他一边亲吻她的下颌,一边又伸手,不住地顺着她的脊柱抚摸。
也不知是事后安抚,还是只是安抚。
徐宴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恍惚地发觉当他拂过自己的伤痕时,她同时竟露出了杂糅着委屈痛楚的复杂神情。
真是奇了,她从前也不曾练出这般姿态来。
并且分明他埋着头瞧不见,为何她要这般造作。
徐宴芝喉头发紧,连忙捂住了脸,她的情绪十分宝贵,万万不可随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展现,要用在刀刃上才好。
她捂着脸,顾青峥将脸埋在她脖颈间,他们看不见彼此,不知现下他们竟然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徐宴芝以为这一晚就要无惊无险地过去了的时候,顾青峥缓缓支起身子看她,眼中生出些可以称得上温柔的情绪。
看了一会儿,他凑到她耳边喃喃道:“初见时,寒来花开得好,摘些带回来给我。”
他的声音低沉又温和,却不啻一道响雷,点醒了有些松懈的徐宴芝。
她的眸子此时犹然带着水汽,脸颊上透着淡淡的粉,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脑中却倏地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念头。
顾青峥的眼眸一贯黑沉沉的,笑起来不像真心,不笑时更像择人而噬的鬼,他撑在徐宴芝身上,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话时,让她刹那便回到了从前。
宇文令也有这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永远倨傲地俯视她,爱意也像恩赐,亲吻她如同亲吻锋利的法宝,她曾经以为在他面前自己永远只能俯首称臣。
但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示弱,每次被迫精粹他体内浊气时,都会反过来,敬小慎微地求他怜爱——
或者说,暗示他应当怜爱自己。
这些小动作反复做了无数次,竟然当真能攻破这个无比自傲男人的心房。
她得到了上位者施舍的爱,爱是她仅有的武器。
她用这能刺破人心的利刃,从宇文令心底掏出了一个消息,又从他手中得到了一半的权柄。
既然如此,她当然想要宇文令去死。
她自被迫踏入太阴峰起,便无时无刻不想要杀了他!
割下他高傲的头颅,碾碎他黑沉沉的眼睛,毁掉他一生所求的通天大道。让他身死道消,收回他从自己这儿不问自取的力量,夺走他三百年来所拥有的一切——
杀了他,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她恨自己生而弱小,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却偏要利用这弱小,撕碎试图掌握她命运的倨傲者的喉咙。
既然这世界弱肉强食,她当然是对的。
脑内有声音在疯狂叫嚣着,徐宴芝脸上却纹丝不动,眼睛弯起,嘴角停留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慢慢地朝着身前人露出了笑。
“往前两个红月夜,北域遇见了几百年难遇的业鬼潮,业鬼一路往北,几乎来到了七峰山下。”
顾青峥也笑了起来,他将几缕黏在徐宴芝脸颊的碎发拂开,俯下来把脸贴在徐宴芝的
额间,语气极温柔地说着宇文令下山之前发生的事。
“凡人死伤惨重,连带着仙城也受了重创,掌门决定亲自带领宗门众人下山除鬼,为了提升士气,北域七峰的仙人聚集在天枢峰上,等着掌门训话。”
徐宴芝眨了眨眼,随着他的话语,回忆起了更远一些的从前。
自从她从宇文令那里得到了掌门密令那天起,便开始着手准备除掉他。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宇文令已经到了入虚境后期,半步大乘,是此界最为强大的仙人之一,徐宴芝即便拼命修炼几百年,也无法敌过他的一根手指头。
她思索了许久,决定另辟蹊径,用她与生俱来的、鬼祟懦弱的、来自幽冥的力量,让他渐渐对她不设防。
地上的仙人没有去过真正的幽冥,他们对无尽之崖下面的一切认识,都建立在猜想之上。
宇文令也如此,加上他这样强大,更不会留心无法一击制胜的雕虫小技,再者,此界最强者,即便当真爱上一个弱小的女人,又会如何?
她在宇文令心中种下了一抹种子,细心呵护着,只等着在合适的时候生根发芽。原本她以为自己会等上很久很久,或许直到她死,也无法实现她的计划。
没想到命运竟然垂怜了她一次,那个合适的机会,在两个月之前出现了。
两个月之前的那个血月,引起了无比震撼的灵力潮汐,身处太阴峰上,北域的灵力之源,在最古老的法阵结界的保护下,徐宴芝仍旧听到了来自无尽之崖的低语。
询天阁曾经预言过,但这一次的血月似乎比预言更可怖。
低语萦绕着她,她抑制不住地牙齿打战,将头埋在宇文令的怀中,颤抖着求助:“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双月当空,我实在害怕。”
自从成为宇文令名正言顺的道侣后,每个血月他都不曾离开过她,若是从前,徐宴芝可能会得到一个薄凉的笑,跟抚摸宠物一般的安抚。
可那一次,宇文令并未回应怀中的女人,他面色沉郁,随手揽住徐宴芝,定定地看着问仙宫外红色的月亮。
他黑色的眼眸被月光染成了红色,看得久了,身上的灵力倏然失去了控制,刹那间释放开,将整个宫室毁得一干二净。
一片狼藉之中,唯有他怀中的徐宴芝被他下意识地保护住,没有受到伤害。
徐宴芝慢慢抬起头,看见他收回了视线后仍然震颤的眼眸,心中猛地一动。
血月落下后,太阴峰上飞来无数信笺,宇文令当着徐宴芝的面一一拆开,与她分头读了,当下确定,山下爆发了可怖的业鬼潮,各处仙城、凡人城镇都遭受了不同的惨痛损失,尤其以旧城方向最为严重。
即便在血月落下后立即组织仙人们去驱散业鬼,也无法阻止汹涌的业鬼潮。
宇文令沉吟了片刻,转头看向了徐宴芝,叹息道:“该是我的责任我也逃不了,你随我来,出发前,还是要再修行一回。”
徐宴芝闻言,只觉背上已经开始隐隐作痛,背脊两旁的肌肉条件反射地抽搐着,她的表情却仍旧纹丝不动。
“我能帮上您的忙,实在太好了。”她眼中闪烁着崇拜,拉着他的手,率先起了身,与他一块儿步入了地下。
地下宫殿中,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相对而坐,宇文令重复着数十年来对徐宴芝的折磨,待到他一轮仙法运转终于结束,她的脸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唇瓣间也咬破了一处。
她抬起头来看着宇文令,宇文令也正垂眸看着她。
这个倨傲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了怜爱,他伸手将她搂在怀中,低声对她道:“这次回来,我会替你再寻一些灵草。”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伸手将她额间汗珠拭去,僵硬补充道:“辛苦你了,若是你想要些别的,告诉我。”
徐宴芝笑得明媚。
“我只要您能平安回来。”她这样说着。
事态愈发严重,宇文令决心第二日清晨便下山。
出发前,他要按照北域七峰的规矩,在德政堂前的广场上对宗门弟子讲话。
徐宴芝候在里头,她看着宇文令的背影,双手因紧张,控制不止地颤抖着。
或许是因为她当时的表现太过不同寻常,远远地,在宇文令的下首位置,站定不动的顾青峥瞥了她一眼。
应激的徐宴芝立即敏感地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她的眼皮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意识到了一件事——
或许顾青峥可以成为一个完美的见证者。
宇文令的一生都很顺遂。
他出生在一个曾经出过北域掌门的仙家,在蹒跚学步时便展露了灵力上的天赋,入门后当即被掌门收为亲传弟子,一直到上一任掌门寿终正寝,他都是北域最为耀眼的弟子。
而后他又成为了最年轻的掌门,此界最强大的仙人。
他站在北域众人之上,俯视着属于他的整个仙门,慷慨激昂地说着能鼓舞人心的陈词滥调。
说罢,北域第一美人,他的道侣徐宴芝走出德政堂,为他整理了衣着。
权力、美人、力量,宇文令拥有的一切,在此刻尽显眼前,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他的自恋。
他心满意足地走下了长阶,准备带着众弟子离开七峰,就在此时。
“掌门——”
徐宴芝小声地叫住了他。
她在他身旁数十年,从来不曾这般,在宇文令忙时打扰他,因此宇文令下意识地觉得,恐怕徐宴芝有些要紧的事要对他说。
他立即停下了脚步,反身又回到了她的身前。
看着面前因为他的修行,还在颤抖的柔弱妻子,宇文令难得心软,低声问她:“什么事?”
徐宴芝的目光越过宇文令,看到了长阶上,跟着返回的顾青峥,柔情似水地答道:“我想到我要些什么了。”
“初见时,寒来花开得好,摘些带回来给我。”
她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定定地看着宇文令的眼睛。
宇文令有非常短暂的凝滞——
他处在此生最为辉煌的时刻中,他站在天枢峰顶,身前是北域圣山与他弱小的妻子,身后是整个宗门,他的手中握着此界最强的力量,这力量正要随着他的剑指向远方。
更何况,这是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一生中,恐怕此刻最不设防。
须臾后,宇文令恢复了正常,他并未生疑,只是对她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离开德政堂。
他们之间的谈话,顾青峥站在远处,将一切都听在耳中。
有了他这个证人,任谁来问,徐宴芝都能自若地回答道——不过与宇文令说了一些夫妻间的私房话,这件事,青峥最是清楚了,对吧?
两个多月后的今天,徐宴芝在她的无名小院与顾青峥赤诚相对,他用最亲昵的语气复述了当日她对宇文令说过的那句话。
她的懊悔难以言表,她不应当将用在宇文令身上的招数一模一样的用在顾青峥身上,给了他查明真相的机会。
但她仍抱有一丝侥幸,想要问一句。
这件事,青峥当真最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