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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81 ?我再叩

萧元政拿着绣密织云纹的巾帕, 慢慢擦过湿润的黑发。

他心里想:真是功败垂成。

含章大殿公干之用,后室设有暖阁暂作休憩,内室的炭盆多添了几个, 雁羽织造的幔帐轻柔放下,沈清和朱红的官袍被脱下披挂在架, 萧元政取了件寝衣给他,他穿在身上, 只觉得宽博,层叠衣料间掐出一小截腰线。萧元政只多看了眼, 抽了件白狐裘的大氅给他披上, 这下挡得严严实实。

衣襟上用银线绣了日月照临的纹样, 沈清和并不懂这代表什么, 可晋昌知道啊!皇帝私服, 就是太子穿了也是要杀头的大罪, 可陛下要他送衣服来时, 这位全天下最擅长读帝心的大太监眼观鼻鼻观心, 什么也没说。

不过比起这身衣服,还是此时昭桓帝的动作更为惊人。

沈清和坐在低处, 不声不响的,按住了萧元政一路擦到发尾的双手。

年轻帝王萧元政抬起眼, 沈清和只看到一片沉静, 却不知那是一片宽厚的海,还是能将噬人的渊。于是他直视这双眼睛, 淡淡开口:“今日我见了越霁, 他说我是为陛下征伐的马前卒,无论今日多么鲜花着锦,都会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炭盆里噼啪爆开一粒火星, 年轻君王前一刻还在处理政务,冠带一丝不苟。

他看着半伏在他腿边的青年,看他垂在自己膝上的长发,再一寸寸挪到他的眼。

“手好冷。”

沈清和扯了一下嘴角,就是放了这么多炭盆,他的体温一时半会还难以回升,牵动面上肌肉时还会若有若无地发颤。

“陛下没什么要说的吗。”沈清和绷着面皮。

萧元政想了想,“小梅园的梅花已经含苞,司苑司说今年开的花会格外多些。可惜今日的疾风骤雨,不知要打掉多少。想不想喝梅花酒?”

沈清和要听的不是这些,现在压根也不想喝什么酒!

“陛下自始至终,都将臣视为对付阀阅的棋子,够张扬,够好用,是吗?”

萧元政:“……”

“我自认为有些能力,你信我绝对是不亏的。”他的手握得更用力,探身向前,“但是陛下若疑我,我也没什么办法。”

已经到了这里,沈清和已然十拿九稳,他步步紧逼,就是要清楚的答案。

他和萧元政之间,他不要一点猜忌,他要一清二白。

“能否看在往日那些情分上,不如早些告诉臣,也让臣早点收拾收拾回清北郡教教书种种地,也好过真惨淡收场。”

萧元政:“我们之间,是什么情分?”

沈清和不假思索:“自然是……”

手下的温度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上的热意。萧元政的宽大的掌心带有炙热的温度,一只手就能托住他的下颚与面颊,缓缓熨帖他冰冷打颤的唇齿。

不知道是不是当皇帝真有龙气护体,体温都有别于常人。

沈清和只走神了一瞬,立即回到当下情境。

萧元政没说话,甚至是偏移了视线,覆在他脸上的手却是缓缓移动,指尖掌心带着粗粝的触感,轻柔又夹带些许痒意。

眼前一片漆黑,视觉陷入黑暗。

又是这招!

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沈清和是真是翻涌起火气。

他都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了!萧元政还要和他兜圈子,都当皇帝了能不能有点天子气魄!

埋在狐裘里的黑发青年咬紧了牙关,正要再说点什么冷酷的话,突然感觉覆住双目的手,传来浅而轻的力度——

像是有人贴近,蹭了一下。

随后温热的吐息,洒在他的额上。

双目猛然睁大。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清楚感知到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震荡。

“从前沈卿说信朕,现在看来,一个字也当不得真。”

沈清和此刻心中有一万种纷飞的思绪,他即刻掰开细枝末节,选定了最主要的部分。将昭桓帝停留在他面上的手扒拉下,“陛下从前也说过,属意我对抗门阀。”

萧元政失笑:“朕什么时候说过。”

沈清和抬手,露出了掌心一枚白玉扳指,“和政殿初见时,陛下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萧元政哑然,“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不要随意揣测君心?”

“臣实在愚笨,陛下若不让我揣测,那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将自己的濡湿的发尾从君王另一只手中抽出。“不要言不由衷,不要难言之隐,我想知道。”

萧元政沉默了。

身为人君,他的任何诏令政策,只要下发,就能叫不知凡几的臣民抛头颅洒热血去执行,他早已习惯独自将棋路布好。无需向谁解释,或者说,就是要难辨恩威喜怒,才能叫臣子又敬又畏。人们只道帝心若渊,深不可测,从未有人敢直面雷霆,向他索要一个答案。

沈清和本可以像任何一个臣子,去想,去猜,再将筹谋放在心里,他是天子近臣,总有一日能在某次的草蛇灰线,心照不宣中知道答案。

横冲直撞,闯到含章殿来,逼问皇帝,消磨圣心恩宠,确实是最愚蠢的做法。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因为是沈清和。

门外阴云遮天蔽日,雷声轰鸣,内室点了一串灯烛,却也熹微淡若,并不明亮。

萧元政半边正对着自己的脸在光明之中,另外半边吞吃在晦涩中,只余一个灰暗轮廓。

王朝数百年的岁月春秋在脑中呼啸而过,萧元政二十余年的光阴也随之一起卷入这场洪流。在风眼处,他看到了青年坚定的双眼。

喧嚣尽散。

“我曾同你说过,萧家先辈与门阀斡旋百年,什么办法都用过,就是鼎盛之时,也就咱保十几年安宁——更遑论,萧家,在百年前也是门阀出身。”

沈清和点头,他记得。

正是因此,在这片土地之上,这么多藩王郡王,他只推戴萧元政一人。宗室,本质上与世家并无区别。

越霁说教化百姓是与皇族对着干,自己何曾不知?但他总觉得,就是昭桓帝也在默许他这样做。

“年轻时候,我没有护住幼弟。”

萧元政将巾帕泡进铜盆里,汲取了足够温度后执起青年冰冷的双手,轻轻擦拭。

“现在,朕已经不是孤立的西北王,理应能做到更多。”

沈清和打起精神:“想要怎么做?”

“起兵,荡尽十三州,剿灭世家。”

萧元政动作不停,似乎在说什么很平常的事。

他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发生了,沈清和心中惊骇无以复加,试图劝阻:“陛下,我觉得……”

萧元政轻轻摇了摇头。

“等诸事完毕,朕会写下罪己诏,自请退位,择定的继承人你也见过了。子昭虽然有些毛躁,但是个好孩子,磨砺一番也能继承大统。”

“这个错误终而复始,总要有人了断,朕是一国之君,再合适不过。”

直接把这个地图上的小boss大boss全都刷掉,逢山开路,斩草除根,此后畅行无阻,的确是最爽快的办法。

但这可是……千古骂名啊……

这么多风流名士,费劲做出那些荒诞的事,都只是为了在史书上能留下只言片语的风流美名。萧元政要真这样做了,以后会被唾骂得多难听啊。

沈清和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尚且能感受到往后层叠时代凝视下的沉重震慑,何况萧元政根生土长在这里,这么多年孜孜不懈才蓄的这些轻薄美名。

萧元政却似浑然没有在意似的,他眉目平和,身上那股水檀香依旧令人心神安宁。

“宁以吾身,祭予天下。水土保全,万民安宁。”

他说出这句话时候,惊雷突响,内室被冷光辉照。

萧元政温和眸底下,却酝酿着决绝肃杀。

“在将来,或许我也能成你一番功业,一步步将你擢升,太师的位子会留给你,子昭的性情,与你是合得来的。”

“以清和之才,将来做天子之师,首功之臣,功标青史,封妻荫子,都是好的……你生得俊朗,想来着金紫也是极好看的 。”

金紫袍带,不仅得是三品上,还代表君王无与伦比的倚重,雍朝开国以来服金紫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贵不可言。

萧元政看着他最爱怜的臣子,已经为他想好了往后的道路。

那是一条虽然繁难,但直通终点的青云大道。

快剑夺旗,他虽风回电激大刀阔斧地血洗,却小心为这片土地存下火种。

眼下这团火种尚且扑朔,待斩尽风雪,也好叫他星火燎原。

沈清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原来萧元政是这样想的。

“这些话本不该叫你知道,知道的越多,容易陷入囹圄之境。”

萧元政已尝试隐瞒趋避,但显而易见,他失败了。

“也还好,你身在京都,我还能庇护。”

“——那陛下未免太小瞧我了。”沈清和站起身,宽博寝衣随他动作垂落,在脚面上堆积了一截。

“这样出风头的事,当然要带我一个。”

这次换做是萧元政仰视自己,年轻帝王的眼中蕴藏着包容的光亮。“不要任性。”

沈清和笑了一声,本以为是可以全副交托的生死之交,被欺骗他当然生气。萧元政是替他铺好了康庄大道,但他也有为自己选择道路的权力。

“陛下知道窄门吗?”

萧元政沉静地看着他。

“宽门有俗世的沉浮,窄门有精神物质的孤独。选择少有人走的路,违逆人性的自私好乐,必将充满痛苦和孤独。*”

“清北书院诞生的第一日,我就已经做好准备。我万分乐意走入那扇,为我所洞开的窄门。”

萧元政喉结上下滚动一下。

“我并不求知道所有,毕竟……我也有未剖白的事。但希望陛下自我保重,雍朝的梁柱,不应该与蛀虫玉石俱焚。臣已经很有力量,陛下只是年长我几岁,没必要把我当作……”沈清和皱了一下眉头,故意加重措辞:“软弱的孩童。”

他正要把书院这几年的成果好好重申一遍,好向这位自作主张的君王印证,自己确实有少有人能企及的力量。

下一刻,便被拥入一个宽广的怀抱,扑面而来的水檀香气——

“你可真是叫朕,不知说什么好。”

第82章 82 云端之下

“老林, 你天天藏着掖着什么宝贝呢。”

杨顶天蹲在田间,偷偷看着隔壁老丁头家的小米苗,终于没忍住问出口。

他和老林是从小就是隔邻, 二人相看两厌,从小打到大, 如今三十好几两个老光棍,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 见了老家伙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是今日比谁家的苗长得高, 就是明日比谁的穗结的大。

如今不得了, 明明是挨着时间种下的, 老林家的苗眼见高了一截, 近些日子又神秘得厉害, 杨顶天心痒难耐了几日, 终于是问出口。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老林嘴角一翘, 头一甩, 扛着锄头优哉游哉沿着田径回家去。

田里的异状很快被邻里乡亲发现,一打听, 原来是隔壁郡子来了个不要钱农先生,老林去小布县探亲时正好遇上农先生组织讲学, 还得了本‘无字天书’, 只要照着书上的法子,粟米就能长得又快又好。

这下老林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 数不清的人都想要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天书’, 入冬了家家户户都没什么余粮,人人勒紧裤腰带过活,来年收成, 谁都想囫囵吃个饱饭。

老林享受了几日追捧,尾巴都快翘到天上,装作勉为其难地告诉大家要如何侍弄这娇贵的苗子,黄皮寡瘦的乡亲们围在桌边,惊叹地看着老林打开的‘无字天书’——轻飘似云片的纸页上,绘制着许多浅显的图案,日头、锄头、黄土地,大多都能认出来,但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所以然。

看着众人求知的视线,老林飘飘然地解释起来,他没读过书,但农先生说的东西却记得一字不差。

寻常农户种地只能勉强糊口,一旦闹了灾,就只能转头去啃树皮子,可光啃树皮是要死人的,于是挨不过要死的只能转将田地卖给尤家——

尤家是郡里独占鳌头的门户,得了大户庇护,虽没了田地,但来年还能租地,总不至于全家老小一起饿死。

是以滚啊滚,郡中小半的土地都属于尤家,而他们焦川县那是出了名的瘠薄地,寻常作物在这里耕种,收成白白比人家的少了三成,想卖都卖不出好价钱。

众人一窝蜂的来,又带着满面兴奋走,终日蜡黄的脸都有了红光。

次年收成完,焦川县乡民睡醒后头等大事就是跑去米缸边,揭了盖子往里瞧,见了满当当的小米才放下心。终于不是一捧米煮了稀粥分给一家老小,饭碗头一回冒了尖。

丰收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县,次日尤家人派了师爷,大发慈悲允诺收了焦川县的地。一年产的粮,省吃俭用陈米足够吃到明年,乡民自然不答应。师爷骂了声不识抬举,隔日带了一群家丁打手,上了老林家,抄出了那本天书,门前点了柴,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乡民们闻此噩耗,提着自家做的饼子上老林家看望。林庆生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门前是烧成一团烧过的黑色灰烬,裸露在外的手臂半边都被烧伤——可就是扑进火里去,书还是没抢下来。

焦川县里寻常一本书都见不到,何况是能让全县人吃饱饭,恨不得供起来的神书!

老林面色灰败难看,众人也是哀默,好端端的师爷怎么会知道天书的事呢?

他疑心是对门看自己不顺眼的杨顶天嫉恨他得了书,偷偷告了密,一言不发地拄着拐杖找上门去。杨顶天当然没认,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乡民们也劝慰他不必恼火,书是没了,但给书的农先生还在啊!再去求一本书,这次小心藏好,定不要他们再发现了。

东家送来驴车,西家送来盘缠,老林带整个焦川县筹资和希望上路。

驴车晃悠悠地走,又晃悠悠地回来,带回了老林满腔的沉默茫然——

家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尤家与隔壁郡的严家姻亲,招揽先生不成,叫官府将人抓起来了。

林庆生实在气得要晕过去,找上了死对头,将他痛骂一顿,书被烧毁就算,还连累他们焦川县的大恩人!

向来爱与他呛声的杨顶天这次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种地的家伙事攥在手里。杨顶天曾被抓去充过军,身形魁梧,膀大腰圆,黑脸时唬人得很。

在乡人们惊恐的视线里,目光炯炯说:“人关在哪里,我去劫。”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骇地说不出话。

当晚散了回家吃了顿顶饱的饭,翌日天刚蒙蒙亮,杨顶天见到了拎着镰刀锄头的邻里乡亲。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人,头一回壮了胆子,竟然就是去做这样会被砍头的大事。

从焦川县走到郡里几十里路,老老小小走了一日一夜。也是上天眷顾,当晚看守监狱的卫兵也受过农先生的好,半推半就地就让他们把人给带了出来。

出了牢狱看到外头的天日,众人还恍惚得不敢置信,竟然这样就成了?

狱吏为他们指了方向,叫他们快逃。

说是先生,其实年轻的很,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在场许多人比他年长多了。

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救自己,张继连感动得不得了。但做了这出也等同于得罪本地望族,再难待下去,于是指了条明路,苍州清北郡,人人吃得饱饭,穿得暖衣,读得了书,还没有仗势欺人的官吏望族。

乡民都是土生土长,对离开待了一辈子的地方还有伤心,但听到农先生说的,清北郡土里流得出金子,书里看得出金屋,还是神往得不得了,众人合计,打定了主意,就去那里!

张继连被饿着一天没吃饭,他看着曾受他恩惠,今日舍命涌泉相报的乡民们,才体会到老师传授的,‘?仁心仁术,匡济天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焦川县民将驴车让给他一人,脚不沾地就往北走,天边云蒸霞蔚,地下的人风尘仆仆,但个个情绪高涨,幻想着农先生说的黄金乡。

不料前脚刚出郡,后脚官府就派了人来追捕,他们力尽筋疲,眼前发花,哪里跑得过官府的卫兵!眼见被团团围困,闪亮的刀刃逼到近前,闭了眼都准备好认命,远方传来尖锐的哨响——

白衣小将坐在马上,提着金枪,英姿飒爽。

身后士兵披甲执刃,气势汹汹。

“什么人,光天化日的为非作歹?!”

官兵与行军如何抗衡,白衣小将没听他们狡辩,三两下就将所有官兵活捉生擒。

被救下的焦川县民还没反应过来,他们自知犯了大罪,尚在惶惶之中,看到这铁骑便觉得是朝廷来抓人,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风云巨变,这些兵丁转眼就将追捕他们的人给扣住了。

躲在驴车上的张继连探头出来,惊喜喊:“沈老师?”

沈清和骑了一匹枣色的马,他掀开幂蓠,正巧看到四仰八叉躺在驴车上,正感叹劫后余生的张继连。本以为只是寻常匪乱,这一路来已遇见不少,未曾想还能碰上清北的学生。

张继连赶忙下车,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老师说了,遥光听罢冷笑一声:“尤家,正要找他去呢,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萧元政要率先清剿一批刺头世家,这处地界的尤严二家勾连祸乱,兼并土地,过着土皇帝一般的日子,又是三州交界的要地,是名单上第一批要处理的。

遥光从西北赶赴京都,沈清和自从来到这里,只在寥寥几地打转,于是也请命随行,见识见识天地。

一连几个氏族被灭,其他的还是横行无忌,钱权生人胆,看来是觉得这把火不会点到自己身上啊。

“这是我的老师!”

张继连安慰还在不安的乡民,院长虽是他老师的老师,并未真正教导过他,但并不在意学生怎么称呼,而清北的学生们也情愿叫他‘老师’,仿佛这样就能与这位神一样的人物更亲近些似的。

“因为沈老师,世上才会有清北郡,你们不用怕!”

乡民们的腿都还在发抖,农先生说的人跳下马来走到近前,摘下幂蓠,挺拔的身姿,俊美无俦的相貌,站在并不相称的黄土地里,风一吹过,整洁漂亮的衣服就哗啦啦响,他们瞬间就又没那么害怕。

在他们朴素的眼界里,和神仙托生似的相貌,怎么会是坏人呢!

张继连看身边人恍惚的神色,有些无语。他花费这么久时间,在本地免费教授农学,才得人尊敬地称一声‘先生’,倒还不如沈老师一亮相来的叫人心悦诚服……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不过沈老师啊,天生就该这么受人尊敬仰慕就是了!

这转变来得太过迅疾,乡民们尚且不知作何反应,就听那位不似世间人的公子爽朗一笑,“你们也不必背井离乡,谁家有被侵吞的土地,被抓走服役的人,马上都会回来。”

遥光一扯缰绳,金枪在他手中闪着炫目光亮:“土霸王快活了这么久,也该让风水转一转了。”

……

好端端的人,眼皮子底下被一群刁民劫走,不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公然藐视他们润安尤氏么!

官府派了一支官兵,本家又派了一支府兵,去了快要两个时辰,俱是杳无音讯。

不过一群刁民,还要花费多少心思,都是吃干饭的!

料想除了缉捕伏诛,也不会再有其他结果了,再等等吧!

尤家私邸,入了冬池馆水廊长流不冻,假山怪石,玲琅其间,美婢妖童在游廊间穿行而过,数不清的富贵美色,沈清和踏足此地时凉凉地感叹,真是人间极乐之地,要不说还是本地人会享受呢。

披甲的军队闯入,原本几可入画的风景瞬间搅散,名贵的花木被踩踏而过,侍从惊叫四散,乱作一团。

沈清和皱眉看着乱窜的侍从,几个慌得差点一脖子撞在刀刃上。

遥光声音一厉,拿出了战场上的架势:“镇西北巡抚使遥光,奉皇命而来,降者不杀,想保住小命的统统跪下!”

……

润安郡的地头蛇,一日之间便被拔除,连襟的严氏得知吓得肝胆俱碎,全家老少潜逃也不忘带着大包小包金银细软,最终在渡汉河时被沿岸的渔民检举,尽数押入牢狱。

一时间人人拍手称快,叫好之声不绝。

人心向背,不外如是。

两岸百姓活了一辈子,只知道世上有个管天下的天子,但这天下太大,不知道有一日天子能降下甘露,恩泽到他们身上。

树倒猢狲散,尤氏的罪行本来就多到难以遮掩,两郡百姓恰如枯木逢春,物证人证,雪片一样飞来。游街那日,沸反盈天,往日趾高气昂的豪家没了锦衣仆婢,近看也是肉体凡胎,与他们无甚区别。

西北军走那日,百姓拜倒路边,口中山呼‘吾皇万岁’,似山涛一浪高过一浪,比在和禁宫内日日闻悉得要动人得多。

沈清和这次只做陪客,看遥小将军白衣银甲,手段利落,上下贴服,无一不顺,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把式手腕。

这世上万千寻常人并不知道云端上谈的什么权衡,时机,也不知道自己被碾来碾去,甚至在贵人眼中连棋桌也上不得,偶尔成了他们袖上沾染的浮灰,轻轻一掸,就落进了泥里。

沈清和心下五味杂陈,从长计议是稳妥,可若是武力镇压来得不利不快,世上遭受磋摩的人就还是一日多过一日……那稳妥又是为了什么呢。

无论如何,送走了压在头上作威作福的家族,两郡百姓唯有欢欣。

今日开心,便奢靡一次,回家多吃碗饭吧!

第83章 83 我看着喜悦

到底不是马背上长大的, 他在马上最多只能行进两三个时辰,再多就是筋酥骨软,双腿都使不上劲。为了不耽误行军, 西北军又对他十分照顾,为他找了辆简单的马车, 速度倒也不慢。

此次上下一心,润安尤氏的剿灭行动顺利得不得了, 回去的比预想的提早了两日。润安郡地处三州交界,沈清和喜欢这地方, 面向三州招收学生, 在这里再办上个新分院, 也是合适得很。

事情办完了, 他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 才有心神想些别的事。他抬起手, 露出腕上一串犹带水檀气息的念珠——

纹路精致, 浑然天成, 但说实话,自问他本人与东西实在不搭。但这是皇帝陛下摘下的贴身之物, 说是能保平安,以示尊敬, 那也就随身戴着。

沈清和将念珠从手腕摘下, 放在手心一颗颗拨弄。坊间传闻,昭桓帝不喜神鬼之说, 惠文帝在位时建了多少宫观庙宇, 他就拆了多少座。沈清和原先也信了这套说辞,直到见过萧元政宽大袖下藏着这串佛珠,还有珑璋台的墙面上隐藏着的小佛龛……

耳听为虚, 眼见为实。

嗯……皇帝的小秘密。

他将珠子收拢进手心,这样晃晃悠悠的交通工具最容易叫人思绪乱飘。沈清和没忍住,又想到了在含章殿的后室暖阁里,覆在眼前的双手,掌心炙热的温度,还有那意味不明的吐息……

他触上自己的眉心,雍朝人就是再不拘小节,这也……

……到底怎么个事儿啊?!

他开始往前头捋,历代皇帝中,扶持男妃也数见不鲜,理论上来说可能是司空见惯的,可当那些茶余饭后供人闲谈的野史趣闻,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是天降雷殛,劈得人外焦里嫩。

“清和!”窗帐被一只手掀开,遥光坐在他心爱的白马上,矮身大咧咧往车厢里看。

沈清和被吓一跳,深吸口气,好整以暇与他对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遥光拿起挂在腰间的物什——一枚玄色的长筒,用了一小块牛皮包裹,裸露在外的部分反射着闪亮的光。“这玩意儿你怎么想出来的,也太好使了!有了这东西,还要什么斥候与瞭望军,真可谓是‘千里之眼’!什么时候能叫你的学生弄个千里耳出来?”

“是望远镜。”沈清和纠正,四大发明在战场上能够展现着关键性的用处。遥光从前一视同仁对所有书院都看不大上,但等这些装备一配到军上,可攻可守,可进可退,他是半个不好也说不出了。

“真把我当是神仙了,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可造不出来。”窃听设备需要的科技可比望远镜高了不止一点半点,有生之年能不能摸到边角也难说。

遥光身后的中年将领也引马上前,咧着嘴角道:“别说这东西,就是我们将士的盔甲刀枪也不可同日而语!又轻又硬,又快又利,寻常的箭镞破不了甲,其他的甲胄碰上我们的武器,就和纸片一样脆!”

后头有人应声:“是啊是啊,刚到手那会儿,将士们睡觉都要抱着,没见过这样的好的东西啊!”

“下次有这样的好东西,我们还要啊沈老师!”

西北军一群大老粗,也爱跟着学生一起叫‘沈老师’,北地出生,又常年行军在外,戍守边疆,脸颊上难免会有长久浸润风雪的红丝,说话带着西北当地豪迈的音色,嗓门又大又亮,敞亮的像天上高挂的红太阳。

天下闻名的神兵利器都归王侯将相所有,西北军知道清北郡能铸造武器后,一辈子粗莽难得爱俏,新一批军备在炉时,这个要往刀上刻字,那个要往弓里加上独有的装饰,明明是流水线产品,硬生生被搞成甲方的私人订制。接到这些花里胡哨的需求,不知道制造处流了多少血泪。

地方望族虽然也豢养府兵,有时还能撬动本地官兵作战,但和强健高大的正规军相比,这些地方兵要么是酒囊饭袋,要么站一起就和小鸡崽似的,更别提西北军还有清北书院军事学院捣鼓出的阴招——一颗催泪烟球就能让所过之处流泪喷涕,闭气禁口,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绝对的暴力是能够无往不利,但远不是最终达成目的的手段。

虽然这些东西被造出来,但有时赢也是输,沈清和担心过分先进武器会破坏这个世界的平衡,还是说道:“刀剑用不到实处,就是废铁一堆,但用得过了火,后果会更可怕。”

将领闻言笑了,认真说:“沈老师,我们都是明白的。西北军比任何人都希望天下太平,等哪一天小政用不到我们了那才好呢,这南边又湿又潮,没有奔马的草场,也没有大方的姑娘,我早就想回西北去。”他说着还弹了弹刀刃,一边听着清脆的鸣响,一边陶醉地说:“等我死了,这把刀就要挂在我的坟头上,人人路过时都会知道这里埋着个了不得的人物。”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赵伯也不晦气。”遥光没要新武器,他扛着御赐的枪,高束的发垂在脑后,和枪尖上的红缨一起飘荡。

后面跟着的士兵都在偷笑,像西北澄澈夜空中悬挂的明亮星子,沈清和暂扫在京都沾染了一身的糟心,忍不住也和他们一起笑。

“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好久好久没见到小政了,手书从前倒是不少,可这些年寄来的文书还没收到的诏令多。”

西北军是昭桓帝潜邸时候就伴生的亲卫,私下聊起那位时,几位叔伯也不常常把尊号挂在嘴上,旁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关系亲昵。

“小政如今是皇帝,皇帝知道不!日理万机的,哪里有这么多闲话要和我们这些白头翁讲。”另一位将领插了句嘴,“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从前也是小小一个奶娃娃,一转眼也是当上皇帝了,嘿,真给咱争气!”

“京都是无聊了点,朝廷里又是一窝的牛鬼蛇神,都抛了和我们一起回去才好……诶,现在沈老师不是也在京都,还能和小政做个伴,挺好,挺好了!”

沈清和窝在马车里,他自认身体算是强健,但这强健也得看和谁比,和战场上厮杀出的西北军,简直是以卵击石。

就不该逞骑了那匹马。大腿内侧微麻的疼痛叫人难以集中精神,于是他靠在车窗边,一边控制着不要牵动伤处,一边听着外头叔叔伯伯热火朝天的白话打发时间,听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探出头说:“陛下在朝中难道没有故旧?”

“故旧?”将领挠了挠头,“小政上位后将我们这些老臣都留在了苍州,要是元禾还在……”他想了想,摇摇头,所有的话都淹没在一声长叹里。

换做其他君主,这样做有藏弓烹狗之嫌,但留在西北的旧臣没有一人怨怪。他们在夺嫡风波中也只经历了一个尾巴,知道以一人之力斡旋五姓,调拨天下会有怎样的难处。他们在西北,粮草辎重不曾像往日那样处处紧缺,每日只管自己擅长的事,是无比逍遥了。

“那——”沈清和声音迟疑半刻,还是将话出了口:“姻亲呢?”

中年将领们爽朗一笑,“哪里来的姻亲,我们倒想牵桥搭线,奈何小政不解风情,谁家的姑娘守着块木头也是遭罪,就是再急也不能往那凉水上添火啊,也就只能干瞪眼了!”

木头?

沈清和持保留态度。

“好歹是个皇帝啊,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我们那儿像他这样的年纪,都该有两个娃娃了!对了沈老师,你是不是也早该到结亲的年纪?你人生的俊,又风趣,肯定比小政招人喜欢,有没有喜欢的,我们替你上门求亲啊?再不成,要小政替你们赐个婚啊!”

他们对小沈的家中情况也略知一二,一边骂着那礼部的没眼光,一边将他当亲子侄照拂。

北方不讲求什么弯弯绕的门当户对,两家儿女相看上了就定个时间,痛快得很。南边的规矩就要多,有时得兜兜转转半年才能将事给办完。

遥光侧眼看过来,“赵伯,你不能催我的婚不成,转道催起清和来,他也才刚过冠礼,书院这么多事要做,哪里有心思儿女情长。”

沈清和笑着大声抱怨:“我哪里敢让陛下赐婚,千里之外拔营而动,我都险些被陛下蒙在鼓里,各位叔叔伯伯们可要为我做主。”

将领瞪着一双虎目:“哦?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沈清和说个所以然,遥光眼尖看到远方地平线上看到了一缕金芒,日暮黄昏之下,赤底玄字的旌旗在烈烈风中飞舞,待命的士兵披着金色甲胄,云龙纹样肆意地伸着爪牙。

“是……萧大哥!”遥光一下精神,一马当先迎上前去,“陛下!”遥光跳下马利落地一抱拳,“尤严二党已尽数俘获,也引得周边氏族开始骚动,要一网打尽才好。”

萧元政单手提着缰绳,向他点点头,视线扫向后方的车队。

萧元政:“一路山高水远,你们辛苦。”

“一点儿也不辛苦。”遥光难得腼腆。

两边军卫很快汇合到一处,沈清和心里有事,本来想钻进车里躲躲,但看到越来越接近的车队,也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索性一掀车帘,朝萧元政做了臣子的礼数。

萧元政:“从京都途经这里,有片红杉林,甚是可观。”

领头的老将们互相看看,什么红杉林,咱们陛下喜欢红杉了?

沈清和看着显然是望过来的视线,“……”

萧元政:“不上马吗。”

“他骑了一路马,腿侧疼得厉害,现在只能坐车。”遥光是好心替他解释,反倒莫名被嗔了一眼,莫名其妙地摸摸鼻子。他也没说错啊,车都是爬上去的,可不就是腿疼得厉害?他不在的日子沈清和一定惫懒地厉害,得好好操练操练。

何至于这样的娇气嘛。

萧元政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松了缰绳下马,身后立刻有侍卫替他牵过马,换了主人的骕骦不满地甩了甩头,还是耐着性子被牵住。

君王和身后人说了什么,三两步就站到了马车之侧。

“腿疼?”

军众之中,多少熟悉或不熟悉的视线,沈清和承认自己有被折煞到。但他还是抽出心神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遥光这个管不住嘴的夸大其词替他说了话,摇头算是欺君,点头不正显得他软塌塌孱弱得很……?

车身一沉,一双玄底嵌玉织金履踏了上来,君王并未戴甲,但身形足够高大,本就简陋的车驾瞬间更为逼仄,帘席下落哗啦啦作响,摇晃的裂隙里能瞥见沈清和的满面惊异。

“继续启程吧。”

车内传来昭桓帝平静的嗓音。

人动车动。

今日出行,沈清和本来还穿了层夹袄,在车内坐着刚刚舒坦。但萧元政一进来就不一样了,他不仅生的高大,整个人的热腾他也领教过多次,现在他反倒要怨怪纺织厂这批棉花夹袄生产得太过真材实料,热得他要冒汗。

他收了收胳膊,勉力保持着二人间的社交距离,“陛下不骑马吗……?”

萧元政露出一个明显思索的神色:“驭马疲乏,偶尔乘车也是好的。”

沈清和:“……”是这样吗?

窗边被叩响,萧元政接了侍从递来的瓷瓶,“蒲英散,能治擦伤。”

沈清和:“……其实也没这么严重,不用上药,我休息会儿就好。”

萧元政不赞同地皱起眉:“不要轻看,一点伤口也可能侵染……”他看着黑发青年面色有异,猜测道:“沈卿是不愿在这里上药?”

这……

这一下问到了点上。

沈清和实在不想就这个问题与萧元政掰扯过多,劈手躲过那蒲英散揣进袖里,“陛下好意我领了,臣不该讳疾忌医,等回到京都就上药,保准不会让伤口侵染。”

“……嗯。”

萧元政没再说什么,他今日穿的便服是醒目的靛蓝,在行动间有层层波涛一样的锈绿光泽,他伸手将膝上歪斜的玉牌联珠组玉摆正时,沈清和注意到了绣娘倾注其上的巧思,还有那颗颗如血的玛瑙珠。

虽然昭桓帝本人喜欢简素,但天子衣饰再怎么化简也是实在不一般,即便见过那君王正衣,沈清和也少见他穿得这样的……高调?他笑起来,忍不住问:“陛下什么时候也研究起穿搭了?”

萧元政听出他在打趣,抬起自己的袖子视线上下晃了晃,“是从前制的旧衣了。”他看沈清和双眼追着自己身上的玛瑙串珠看,伸手解下递到他眼前。

“给我?”沈清和茫然接过。从前只在平云郡主身上见过这样华丽的玛瑙,忍不住与之比较了起来。微凉的珠串细细长长拎在手里,看着比萧玉姬的成色还好。

他瞬间什么杂念也没有,这妥妥是传说中的‘战国红’,在他那时候得上拍卖行,能拍出个天文数字啊!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萧元政安静地说,“放在库内也是沾染浮灰,在沈卿手里还能常见见太阳。”

沈清和:“那——我可就收下了,陛下可不好要回去。”老板大气啊。

萧元政:“嗯,不要回去。”

沈清和眼珠一转,从鲜亮的玛瑙跳到皇帝的俊脸上,有心地叹了口气,“陛下送我两串珠子了,想必宫中的珠子是多得要泛滥成灾了。”

“没有。”

“嗯?什么……”

“宫中没有泛滥成灾的珠子。”萧元政笑了笑,“只戴在你身上,我看着喜悦。”

第84章 84 尚且明月照沟渠

很快就沈清和就见到了萧元政说的那片红衫林。

陆上是红的叶, 水中是红的影,清一色的漂亮,恍惚真到了仙人之境。

沈清和这样不太有艺术细胞的人一时也被吸引, 他掀了车帘张望这般美丽景致——这个时代虽然够原生态,但交通不好, 多的还是无人修缮黄土泥路,南方密林又多烟瘴, 人触之病疟,这样天生地化的漂亮风光相见还是颇为不易。

萧元政看他喜爱, 就让军队留在此处休整。兵士灌满水囊, 驱马在湖中喝水。他下了车, 先是不大擅长地整理了身上摇晃纠缠的配饰, 随后向着车内伸出手。

“下来松松筋骨吧。”

沈清和是想下去的, 但这只尊贵的手一递过来, 他立刻如芒在背, 如坐针毡, 偷感很重。又不好真把这位大雍君主晾着,他犹豫再三只是虚虚地碰到了那只袖子, 逃也似的跳了车。

萧元政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上头还残存着轻而浅的触感, 笑了笑收回手。

鞋履踏在枯叶之上, 温吞地陷入,有嘎吱的脆响, 像踩入一捧新雪, 鼻尖有清冽而绵长的木质气息。

大雍名士总爱在山涧流水的幽僻处集会,这处杉林也是秋游的好去处啊。

身后有另一重更沉的脚步,沈清和似有所感, 回头心道了声“果然”,靛蓝色身影跟在他身后,没有一个兵卫相随。

“陛下。”

“嗯。”

沈清和回想了一下,总觉得从前他与萧元政相处是没那么多局促的,现在弄得奇奇怪怪,不好不好,抛掉抛掉,影响他们君臣的纯洁的往来了。

昭桓帝为人正,正得都要发邪,怪他兴起时奇怪的举动,也怪自己胡思乱想,尽是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了。

将脑子里的怪东西清了空,沈清和率先起了个话头:“陛下怎么出宫来了,早朝怎么办?”

“微服出来的。”萧元政似有苦恼,“朝中日日奏禀议论的只有一件事,听多了觉得烦。”

沈清和失笑,原来是请了年假出来旅游了。听到后半句又正色,朝中能齐心一致的是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西北军龙骧营一举挑破地方世家割据的大网,各家哀呼声讨的不过一件——

宫宴上的表态,本以为昭桓帝会偃旗息鼓,不曾想现实却是变本加厉。

他戏说:“那陛下是出来躲个清净?”

萧元政大方承认,“实在闹得头疼。”

赵统领说如今的皇帝是块木头,谁知道端庄持重的昭桓帝也会偶有风趣呢。

虽然是打趣,但沈清和该做的、能做的,一分也不会少。打仗嘛,比的不就是兵马粮草,虽然条件有限,但他能提供丰产的粮仓,独步天下的军备,前无古人的战术,难道拉不起一支拳打贵戚,脚踢门阀的百胜之师?

他想得很美妙,忍不住将脑中的话顺溜说了出来,“我从前只是听书里说过,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千秋万代之后,世上只有一个彪炳日月的昭桓帝,什么五姓世家,早就不知道姓名……最好再封我做天下兵马大元帅,至于我拥立的皇帝陛下,当然就是天下最贤明的君主——”

他觉得自己是在做顶天立地的大基业,上一世上升通道狭窄,他苦苦挣扎攀越,才和投胎顺遂的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如今一样又不一样,盛世顺命,而乱世宜改命,这里合该是他生长的土壤,有这样的机会,实是他沈清和的幸运。

萧元政微笑着听他说话,偶有点头,似乎百分百确信会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将来。

大风吹起他的襟袍,林中落下漫天红雨。

沈清和摘下落在自己额间的叶片,他知道很多事,如何将书院开办推进,如何招揽天下英才,如何让系统中万千文献发挥更大的作用……都了然于胸。他还知道,若一朝功成,自己会站到很高的地方——甚至与大雍这位帝王比肩。

但他也有不知道的事。或许自己常常说话时眸光明亮,散播下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隐匿微芒,而捕捉到这星点光亮的人,大抵也觉得自己运气很不错。

“对了。”青年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书里还说了,这样的功劳,结局都是和公主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惜把整个皇宫翻过来也没有一位公主,那我只能——!”话音戛然而止,沈清和猛地向后栽倒,被一只大手迅疾地拽住。

衣袖往下褪,一截手腕裸露在外,另一只手掌有力覆盖其上。“小心。”萧元政搭着腰将人扶起来。

这杉叶地显然不如表面那般无害,隐藏其下的碎石绊他一脚,叫得意倒走地青年差点后脑着地。

沈清和借了他的力,挽着萧元政的袖子起来,“果然做人还是不能太得意,人一飘,必挨刀。” 他动动自己的脚。没崴,还成。若散个步还能受伤,不知道遥光那小子会怎么嘲笑自己。“等等等等!”沈清和弯腰,捡起掉在红杉叶上,几乎和底色融为一体的玛瑙串,“这东西可不能掉。”

萧元政顺着青年的脚踝,看到他来回捻压玛瑙串的手,最后看到他绕了两圈,将珠串带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这样就丢不了了。”沈清和低头看了看,对自己的灵机一动挺满意。

近百颗红玛瑙穿成的珠链,颗颗带有极细的缠丝,华贵非常。不仅如此,宝华寺云慈大师亲自开过光,也是辟邪祇福的佳品。萧元政没有告诉他,依照规制该佩在襟钩或带钩上,只在心中期望宝华寺真能有万分之一的灵验,能时时护身,免除灾厄,平安顺遂。

“朕不会有公主。”萧元政开口,沈清和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是在回刚刚的话。罕见地用了自称,似极正式。

“……为什么呢?”沈清和很诧异。

萧元政目光晃动一下,似乎那片静水兴起波澜。

沈清和同他靠得太近,被这片波澜轻微地蜇了一下。

萧元政微微叹息:“或许,尚且明月照沟渠呢。”他再道,“不过就算一切顺利,也是生不出公主的。”

沈清和嘴唇颤动一下,“那如果是有病得早点治……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萧元政忍俊不禁地看着他,沈清和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悔得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沈清和快走几步,身后人依旧亦步亦趋,可他不敢再回头。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沈清和发誓,有些确有其事的示意,在他的感知上明晃晃的降临。

——已然是鲜明到他无法再骗自己,那是自作多情或是错觉,亦或是其他什么。

他也算见多识广,但是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走出几步就又被按住手腕,这回他真和触了电一般,直接将抓住自己的手甩脱!

萧元政眉梢轻微地扬了一下,缓缓说:“再进就是林深处,难保不会有野兽,折返吧。”

沈清和回到营地了也没找到开口的时机。

“喂,刚刚跑哪里去了,我怎么一转眼你就……”遥光迎上,被青年脖子上红玛瑙串晃了一下,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没事。”沈清和敷衍一下,掀了车帘自顾自钻进去。现在他心思有如一团乱麻,若是萧元政又要与他共乘当如何?沈清和思来想去,最终一切都是多虑,侍从牵来骕骦,高大的君王踩着马镫向上,后半程的路要骑马回京。

正好,给了沈清和些时间些时间细想。

……还细想什么啊想!

普天之下,哪有这样的君臣!!

外头人声突然嗡嗡,沈清和转而凝神去听,原来是押解在队伍中的尤严二族核心成员中,有人想要趁西北军休憩时逃跑,未曾想厚实的林叶地本就难以行动,还未走脱百米就被发现逮了回来。

一身狼狈的人犯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还在挣扎,兵士正询问昭桓帝该如何处置。

昭桓帝高坐马上,沉吟片刻,“既然你们留恋故土,那就不用走了。”

倒在地上的几人都露出惊喜神色,往地上“砰砰”磕着头,口中念叨着“万岁”之类。

萧元政没给他们一个正眼,对押解的士兵说:“出了衫林再处死吧。”

所有人犯的目光瞬间从惊喜变作了惊恐,下身立即濡湿一片,发出难闻气味。西北军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一手一个拎着衣领,顺道把要冒出些不干不净话的嘴给堵了。

车内偷听的沈清和也一愣,萧元政……倒是挺杀伐果断。

求饶,呼喊,呜呜咽咽的嘈杂很快归于无声,沈清和只能朦朦胧胧看见昭桓帝的侧脸。

高大的君王声音冷峭:“润安郡堤坝溃口,冲毁田地,饿殍遍野,尤氏贱收田畴,敛土无数。严氏仿效,隔年平安郡接连溃决,其心可诛,二氏侵吞修筑堤坝银钱百万,罪恶昭彰,万死犹轻。”

百万银钱啊!

还贱价购买田地,两头牟利,雁过拔毛。所有将士听过都露出愤懑神色,真该死啊!

沈清和坐在帘帐之后正大光明地窥看,他也和众人的视线一起,被一人吸引。从前只见朝前昭桓帝的厚德载物,从未亲眼见过他盛誉西北,搏杀英王,弭乱兵祸的另一面。

如此浊世变局,毫无圭角的皇帝怎么能稳坐这么多年的江山呢。

有些可惜,现在才认识。

车马行进,沈清和以臂作枕,向后靠在硬邦邦的简陋木板上。

但,倒也不晚。

第85章 85 来战

沈清和已经嗅到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那日随军处置尤严二家后,萧元政同他说减少外出,如果愿意能来宫中小住, 若不愿,待在别院中也可保安全。沈清和知道萧元政担心他的安慰, 自然保证也不是大局当前会掉链子,还不至于要往宫中寻求庇护, 自己能照顾好自己,托信得过的人把信函往京都外递, 拜帖谒见一律不接。

清北郡与丹阳郡的书院都停课放假, 在读学生不得离开本地, 丘泉新郡守是自己人, 丹阳郡又有平云郡主坐镇, 谨慎些出不了乱子。

唯一担心的, 就是已经毕业, 散落十三州的学生, 就怕他们太张扬,容易送上去做了靶子。

沈清和眉头皱起, 就要铺开纸面再写封函,正好有侍从送来回函, 见公子要动笔, 便去帮他磨墨。

别院里新住进的这位公子随和得不得了,他们侍奉得也诚心诚意。

“麻烦小哥。”沈清和对他一笑, 将一叠回函放在案上摊开, 眉梢一跳,将平云郡主的函单独抽出来。萧玉姬平日埋头在实验室捣鼓机关术,上次来信还是在上次, 总之是不常有的。他将盖了方小印的封泥揭开,眼神倏地一凝——

“周边州郡异动,屡次试探我的态度,在云中魏家布的暗线来报,集结部曲,直指京师!我这边看顾,加急去信,你早做打算!”

……

含章殿上的递奏整齐码放在御案上,晋昌挑着署名整理,一边堆得如山高,没有一封被拆开阅览。另一边的已批好了红,一批一批从含章殿发出。

宫宴加上昭桓帝微服,这旬罢的朝比往常三年还要多。朝野上下水势已然呈沸腾之态,已经开始传起昭桓帝要步先帝老路,逼杀忠良,已然本相毕露。但所有消息都止步在高耸宫墙之外,禁宫中缄默非常,一丝风声也未透出。

萧元政看着将信纸摆到御桌上的青年,将自己还未用过的茶放到他身前,“慢慢说。”

沈清和没喝,这事说起来简单,他三言两语就能说尽,但含有的信息实在骇人。因着世家的狂妄,他反而冷笑出声,“还真以为自己是当家做主的,一不高兴就要反了天,挑这个时候挪动部曲,看来已经被死死捏住七寸,实在忍不得了。”他正色,“丹阳郡加急跑马送信也要两天一夜,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能做出这样的耸人听闻的抉择,足以证明氏族被逼急,左右思忖,与其日日惴惴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被清算,倒不如联合起来,先下手为强!

见萧元政依旧面色平静,连眉头都没多动一下,沈清和心中升起的骇然也渐渐平息下去,“陛下早知他们要大动干戈?”

萧元政将瓷杯往他手边推了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墙是这样,垣墙更是。”

看来他心中已然有数,所谓伴君伴虎,萧元政又岂会是待人宰割的猫呢?沈清和终于放下心,痛饮了昭桓帝亲手给他端来的茶,将杯往案上重重一放,再抬头时双眼闪亮如星斗。

“竟然敢来,自然敢战。”

他斗志满满,军工坊轰隆隆浓烟滚滚,连夜不息,不就是磨刀霍霍等着有朝一日的兵戈相见吗。

一柄长枪就大咧咧摆在桌边器架上,萧元政将威武霸气的霸王金枪送给了遥光,现在手头用的这把乌金长枪内敛肃穆,藏锋于内,高大君王的手缓缓划枪身,像是与一位久别的故友叙旧。

沈清和暗想,原来还有备用的。

送给遥光的金枪镂刻铭文,一眼看过去的逼格,以沈清和的审美来说自然更喜欢那柄。但萧元政千帆过尽的气质,无疑与这乌金的枪更配。

“这里还有一份委令,你看看。”萧元政指指御案上卷着的东西。

沈清和单手扶着雕了祥云游龙的椅背,另一只手推开绢布诏令,朱红大印加盖在下,上头字迹端正,密密麻麻写满了新一批任免的官员。这样机密的东西还没叫他思忖是不是该避避嫌,小半有些眼熟的籍贯姓名倒叫他错愕,“都是……我们书院出身的登科新员?”

萧元政:“嗯,你比较熟悉,有没有要增补的。”

这些年屡开恩科,录取的人数几倍于从前,少了定品制的阻碍,无名无门的进士也空前的多,他们书院的尤甚,饶是沈清和自信他们学生自然不差,仍担心是萧元政放了海。

“陛下实在信任我。”沈清和有些汗颜,将这些名字细细看过,都是早一批的学生,好些人他还记得,不过嘴上还是说:“再好的笔头也只是锦上添花,还得在事上见。”

言罢,也从刚刚的激奋中抽身出来,笑说:“若被朝中其他大人知道陛下事先给我看这个,骂我的谏书怕是要堆满一整张桌子。各位大人阴阳人的功力可了得,想想就牙酸。”

“不管他们。”萧元政从乌金枪上挪开视线,声音平和得很,“若真有一日上疏……那确实也不错,我与清和关系匪浅,远胜过旁人,若诸老积愤,就尽管来骂朕吧。”

……

十月初二,将入隆冬,清北郡。

李大壮带着一身怪味入了屋。

他本是外头的铁匠,铁匠铺开不下去,举家搬到清北郡生活,正好这边招技术工,他将名字报了上去,误打误撞在工厂谋了个安身的好差事,不说有多富,至少全家吃饱穿暖,偶尔还能有顿油水,已是从前也想不敢想的好日子。

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差事,还能叫人一眼望到头。

“哎呦,一身味道,还不去擦洗。”妻子田秀娟捂着鼻子,将李大壮一个劲往外推,成天和铁炭待在一处,身上一股子金属混着油脂的臭味,不洗上半个时辰,都能把人熏晕过去。

家家户户都盘了炕,蜂窝煤烧着,顶上水壶沸腾得将盖都顶了起来。小女儿不过两岁,一身棉衣裹得胖嘟嘟的扶炕站着,大儿子正是读书的年纪,书院放了假,他就在屋子里自己做着老师布置的一摞算术题。

“纺织厂里新来了笔大订单,数不清的棉衣棉鞋要缝,还以为今日该轮着你烧水做饭,没想到钢厂比我们放得还晚些。”田秀娟手上穿针引线,还在缝孩子们这个冬天的衣服,“不过现在工人福利好,也就这阵子辛苦,领班说了年节时候会多发些猪肉,两个娃娃还能添点油水。”

李大壮将沸水掺着井水兑进盆里,沉默着给自己擦身,“外头张贴的字报看见没,平时总叫你们多留意,我估摸着,要打仗了!”

官府在告示栏上贴着板报,七日一换,都是常用字、大白话,一点字都认不得的,还有报示官每半个时辰诵读一次。李大壮在钢厂干活,平日打农具的多,但近一个月,流水一样的箭镞刀剑从他手上过,加着上头一些只言片语,倒是他的消息比谁都快。

“哎呦。”田秀娟衣服也不缝了,抬头看过来,“要打仗啊!”从前他们听到要打仗就胆颤,现在也不过是有些忧心,无他,清北郡太安宁,小沈大人将他们护得太好,叫他们被时事磋磨的警觉都开始迟钝。

“这么说来,可能真是。最近又来了不少逃荒的人,郡中戒严,官吏们在郡外圈了块地安置,厂里屯着的冬衣送去了不少。”田秀娟将针线放下,朝桌边供奉的一尊塑像拜了拜,“小沈大人保佑,小沈大人保佑……”

“这是干什么,小沈大人可说了,不准迷信!”李大壮嘴上说着,日日见着桌边塑像也没强使着撤下。反倒看着大儿子一边做题,一边还要伸手去抓桌上的菜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做个题也守不住神,怎么能有出息!外头贴的字报看过没?我们郡里每个人都要好好看看,知道里头外头都发生什么事了!”

李山无故遭了顿骂,心里不服气,嘟囔着:“那些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死小子!”李大壮摔了面巾,“我想你这么大,想知道都没处晓得,因着小沈大人我们才有机会见见世面,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这样的,以后如何能当家!”

李山懒洋洋回话:“书院里的老师说了,女子也能顶半边天,叫小妹当家。”

李大壮差点没给他气死,“你小妹才两岁!臭小子有没有良心!”

李山咬了口饼没接话,一说到沈大人他爹就要吃人,站在炕边的小丫涨了嘴,咿咿呀呀地说着:“沈……沈……”

李大壮将小女儿的口水巾整好,将人抱到暖呼呼的炕上去,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厂子里有征召……帮着修修打打的,我预备着年前到南方去,先到丹阳……后面的再说。”

田秀娟不赞成:“嘿,你不是说要打仗,出去干什么……”她突然反应过来,“……你要去随军!?”拿着菜饼的李山嘴里也不嚼了,看向他爹。

“打仗要死多少人啊,你个杀千刀的,嫌自己命长是吧!”田秀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家丈夫。

“这哪里一样!”李大壮反倒很有自己的见解,“除了小沈大人,谁能支使得动我们厂子?你忘了曾经大人是怎么大发神威将胡奴打得落花流水的?就连那胡大王的儿子都在我们清北郡的书院念书呢,向来神仙打架哪有输的道理?”李大壮扬了扬眉毛,“且等着我回来,还能给家里换个大房子!”

田秀娟细细盘算,饶是听得打仗就如惊雷一般,但一加上小沈大人的名字,就是吃了颗定心丸。李大壮见她似还有话想说,“是还有什么担心的?”

田秀娟:“小山勇武,要不叫他随你一块上路?”

李大壮:……

第86章 86 以战止战

境内行军不比边陲, 在西北同外族作战,在黄沙漫天里打,偶尔也在蛇虫密布的林子, 军需不足时只能勒紧裤腰带。如今可不同,处处算得上水草丰美, 时常还能见到炊烟,将士们却没有半点高兴。

在荒原里, 尚能施展得开,就是行军过处破坏了什么也不觉得可惜。可在这里就不一样, 一花一木都是大雍的大好河山, 抵进时总束手束脚着。

军队在通关搭帐停歇, 部将都聚集在中心军帐中, 一张巨大的舆图在正中, 简单议定后就拟了军令。三军并进, 一条从关内向上, 这条路从前西北军常走, 不在话下,便由赵统领带兵。另一条向下, 从蟠水过,下有昌、徽、青三州, 氏族力量盘踞所在, 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出人意料的, 昭桓帝委任年轻的遥小将军与龙骧营共同挺进, 是十足信赖。

至于皇帝亲自统御的中军在最后方,到南峙山就停驻安营,不远不近, 既可支援上下二军,又可坐镇指挥调度。

禁卫撤走,就是京都也不甚安全,沈清和披带软甲,也随军从行。萧元政抬头问他想要跟着哪支队伍走,沈清和想想,点了遥光的下路军。

遥光银甲擦得闪亮,闻言欣喜抬眼,“好啊,也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见萧元政看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沈清和笑一下,坦然道:“从苍州会来一批医师工匠,都是熟手,算算路程正好从这边来,臣曾经也是清北郡守,也该看到他们平安。”

遥光打包票:“陛下可是担心沈大人会有危险,您放心,有我保护,不会叫他少了一根毫毛的!”

萧元政越过人群看向位置最末的沈清和,沈清和拍了一下遥光的胳膊,似在嬉闹,没有看他。

君王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他今日也戴了甲,被一群魁梧的将领围在中心,气势更加英武非凡。

沈清和站在一边,没有华服掩盖,他就越发能看清萧元政与昭桓帝的不同。就是能体察到这份微妙的不同,他心中就越不得劲。

接医师工匠当然只是片面之词。

得分开。

沈清和一边嘴上应付遥光的话,一边盘算着事,听到上首嗓音淡淡:“沿蟠水向下,三州氏族之外,还有一个人。”

众将士齐刷刷的看向他。

萧元政食指指节点了点青州与昌州交界,一块名为抚朔的地方,所有人反应过来,“您说禄王殿下?”抚朔正是禄王的封地。

这位禄亲王,是当今天子最小的叔叔。萧家子嗣凋敝,又被英王一折腾,剩下算得上皇亲贵胄,直系血亲的实在不多。禄王萧天心比昭桓帝不过大两岁,为人低调,常年待在封地,存在感很低,低到叫人险些忘记皇家还有这样一位宗室。

在场都不是完全粗莽的大头兵,其他的弯弯绕不明白,一到戎战必是都有自己的说法。若是行军,总讲一个师出有名,就是无名,那也要挖地三尺找一个‘名’出来。身为臣下,集结部曲直面京师,怎么说都是忤逆犯上的重罪,若有宗室起头,变成了自家龃龉,结果大不一样。

一个懦弱守成的藩王,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这条水路,朕来走。”

西北军将领们都不认可。

“你们能想到让朕主坐中枢,别人又何尝想不到呢?”萧元政将他们的话打回,已是不容置喙,“与皇叔兵戎相见,也只有朕能不费兵卒叫他们退散。”

这回没人能说得出异议,就遥光觉得遗憾嘟囔了句可惜,却也应下,换作待在中军南峙山。

只有一个人觉得汗流浃背。

沈清和默默想,萧元政该不会和他一样,也搞片面之词吧?

不不不,军政大事,该不是开玩笑。

就是实在太巧了点。

话都出口了,他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汇集在通关的兵将分作三路走,马上车上来回兜转,终于到了青州以北最近的一处长亭。

向北,是寂寥无人的大路。向南,是低矮疏落的村镇。

有风吹过盔上长缨,马匹焦躁地嘶鸣,从鼻子里喷出热气。龙骧营麻利地扎营,沈清和虽然没真见过打仗,但也心如明镜,知道要从这处下手,切入腹地。

行军前想的千好万好,如何将这一场仗拿下。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满堂华彩,赢得名动天下。

一柄柄利器从鞘中放出,龙骧营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无须吹号擂鼓,集结列阵,缄默肃穆,近万的人,愣是一点声响也没发出,像是一尊尊佩了刀枪的黑影,目光却极炙热,盯着高坡上的曾领他们无数次冲锋陷阵,黄龙痛饮的人,他们至高的君主,他们不败的将军。

“急行军,拿下主府,不伤百姓。”

来时都商讨过战策,如今萧元政只平实简单说了两句,龙骧营没有人应声,可眼中分明有星火迸溅。

无须动员,只要萧将军站在那里,他们的血就会热起来。

沈清和在这场战斗中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他看着站在高处,看着龙骧卫从下面飞驰而过,心中却并没有那么多的激荡了。

身边只有留下的后勤,还有分拨出保护他的士兵。

“系统。”

临到头,也只能和系统说说话。

脑中的声音反应了很久,才慢慢有了声响:“……宿主……”

沈清和敏锐察觉到什么,“系统……?”

系统声音像音频受到干扰后的卡顿挪移,不过只有一瞬,又突然恢复正常。沈清和再听时,换做是平淡的中性声音重新接管:

“宿主你好。”

沈清和愣了一下。

“宿主你好,主系统00001为你服务。”机制化的声音猛然跳动一下。

“恭喜宿主,完成隐藏支线任务:开山始祖。”

“隐藏……支线?”

“是的宿主,您已有四十位学生已完成科举任务,获取官衔,触发了隐藏支线任务。”主系统解释,“任务奖励是,10点气运值。”

才十点。

一听就是稀罕的东西。

“气运值是什么?”

“每个世界都会诞生一定数量的气运之子。气运之子通常拥有特殊的运气,超凡的才能,异于常人的人生,同时也将背负不可避免的天命。”

“当世界本源被动摇时,将会开启能获得气运值的隐藏任务,倒果为因,宿主也能通过获得气运点数,成为这方世界真正的‘气运之子’。”

沈清和:“原来还真有这种设定。那萧元政……就是雍朝的皇帝,他算不算气运之子?”

这个问题并不是一位宿主可以知道的,但主系统还是告诉他答案:“是的。”

沈清和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像要抓住山岗间的流风。

“气运只能给自己吗?”

主系统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有预料有人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没有人会把气运拱手让给别人。或许是刚刚提到的那位皇帝?系统并不在乎。

“……想给谁?”

“高僧不必披袈裟,真佛不用镀金身,都穿越有系统,还动摇世界本源了,我还不算气运之子?”沈清和傲然,好似这奖励真是个不要紧的东西。

“就将气运点平等地散播在这片土地上吧。”

主系统:“……如你所愿。”

主系统离开,临走时他似乎还听到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系统重新上线,一上来就吱吱哇哇地叫,一会儿说自己被顶头上司盯上了,一面说自己后台业绩超额完成,干完这一票可以休息一个周期。

“你真是我带过最好的宿主!”他大声表扬!

沈清和笑笑没说话。

远方捷报频传,昭桓帝的锋芒收敛太久,以至许多人开始遗忘,不过从今日起,他的名字又将重新如雷霆般响彻。

……

月明星稀,鸟栖寒枝。

帐前燃起丰沛高涨的营火,将领们围坐一圈喝着热酒,大锅里煮着肉汤,下面人一碗碗犒赏分食。

“一连拿下六郡,各位老兄英勇果然不减当年!”

“那可不,也不瞧瞧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