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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71 升职诏书

门外随风轻拂而来的是清脆的虫鸣鸟叫, 秋日薄透灿金的光照在沈清和面上,黑发青年伸手挡了挡。

或许在京都时,选择投身越家, 他就是另一个公羊慈呢。

不计较情衷里到底有多少真心,公羊慈已经献出他的骨头, 换得了一朝在上。

但人无钢骨,安身不牢。

沈清和并不评判他选择的对错, 就像宝山老人说的,自己选的路, 举目望去, 所见是一片混沌, 并不是有那么多人会不明智地投身深渊——有的人甚至没有机会找到深渊的入口。

只纵然血肉腐朽烂败, 然则筋骨将磨砺成金。

既然道路相悖, 双方都无法移易, 就只能人自为战。

杀人泄愤这样急躁的事, 他不会做。

形势总是分久必合, 他将援助平云郡主掌权。公羊慈的生与死都没有太大分别,在云中郡魏家, 名正而言不顺,想必也是艰难, 他就帮帮忙。

沈清和弹了弹手中新签好的合同, 最后的条款白纸黑字写着——‘最终解释权归甲方所有’。

想必公羊慈还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意义吧。

闲置是对人才的浪费,馋那边的化工人好久了。

正在畅想之际, 突然前额一痛, 所有神思尽数打散。他捂着额头,原来是院中种植的朱果熟了,沉甸甸挂在枝头, 秋风一扫便不堪其重,这一下正好砸中树下路过的自己。

系统‘哈哈哈’大声嘲笑起来。

沈清和无奈,他将滚落在地的红果子捡了起来,“就当是老天赏我的开门红吧。”随手用袖子擦了擦,直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清甜爽口,无污染无公害。

他将外袍一掀,在石阶上席地而坐,就着丹阳魏府中一线景色,享受午后的片刻消闲。

堪堪将一枚朱果吃干净了,他拍拍衣服,撑着膝盖坐起来。

刚走两步,就和一行匆匆前来的迎面撞上,为首的人是身穿绛紫官袍的孔正卿,单手拢着一卷东西,大步向他走近,萧玉姬也赫然在列。

“孔大人?”他怎么来了?

孔正卿满面春风走到近前,沈清和才将他手中东西看清,祥云瑞鹤的丝绢,轴心嵌了块白玉,沈清和见过的,是诏书无疑。

“沈大人,还等什么呢。”

沈清和愣了一会儿,才作礼接旨。

府邸里的侍从也随他齐刷刷跪了一地。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清北郡守,秉德贞醇,居官廉平,莅政以来,惠化流于黎庶,声绩著于朝野,朕闻之甚嘉。”

“汝以贤能,擢升中书省舍人,赐爵关内侯。中书之职,亲近宫廷,参赞机务,朕之喉舌,国之重器也,荣耀门庭,以昭示朝廷之懋赏,钦此。”

中书舍人?

抱臂找了根廊柱倚靠的萧玉姬眉梢一挑。

果然没想错,萧元政与沈清和绝对有一腿!

沈清和也怔住。

从地方的小郡守一举回到京都,中书舍人与他从前就任的侍中同为五品,但论权比之从前过而无不及,是真正实权在握。

这个郡守他虽做的不错,但堪堪也只是一郡的功绩,显然无法叫他一步登天,能从边陲之地的郡守,到直接在中书省谋求个一官半职。

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省,辅佐陛下与长官起草诏敕及阅读臣下的表章,与更重要的是——

中书省设于宫内,常伴天子身侧,他要接了旨,势必回到京都。

不是从前科举中试,打马游街,幡旗动,鸣锣响,热气冲天的欢腾。此去经年,逝者如斯,这道旨意降临到他头上,沈清和的心境也早已不复当初。

孔正卿一人见他愣在原地,赶忙将他扶起,把那卷诏书塞进他手里。

“怎么,高兴得失魂了?”

【恭喜宿主完成第三阶段任务,崭露头角!奖励积分2000点。】

【开启第四阶段主线任务:青云直上。请宿主正式走到政治舞台中央,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沈清和与昭桓帝的书信不曾断过,要拔他的官位,没有信来知会一声,怎么毫无预兆就下了诏书?

“陛下,要调我做中书舍人?”

孔正卿:“白纸黑字,我亲自从宫里领来的,难道还和你开这杀头的玩笑?”

沈清和手中摩挲着那卷诏书,不死心发问:“陛下将它交给你的时候,还有没有带什么话?”

擢升中书省,调回京都,这是一件泼天的喜事啊,孔正卿不曾料到沈大人会这般疑窦重重,不见喜色。

“说什么……”孔正卿努力回想,捏了捏唇角的一撇美髯,“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说孔大人国之栋梁,叫你早日回宫辅政,想来陛下也是惜你才华,不忍让你在野。”

“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

虽说现在书院也并不是事事离不开自己,但他这一走……

他抬头望了望挂着铜铃的檐角。

“还等什么。”孔正卿催促着身后的侍从将一应中书舍人的笼冠官袍腰襕往上呈,沈清和视线被这赤红色晃了一下。这身袍服,预示他日后在朝堂需要日日朝见,而他的话语文书也将被称为政见,影响国祚。

“你当年在朝时,分了你的功劳,我也觉得对不住。如今荣归,我自是快慰,这道旨意一出,不知多少眼睛要盯着你。”

孔正卿在心中也在感叹,沈大人才二十多岁呢,探花出身,鲜花着锦,落花流水,都经历过了,多年后吐气翻身,一回来便身兼要职。还没听过有舍人加受爵位的,如此殊荣,足见陛下垂青。

朝中本就暗流涌动,他有预感,沈大人将如潮涌至,就像那次扫清白莲观一样,叫整个朝堂再掀天动地。

沈清和脸上重新挂了笑容,对着孔正卿说:“大人,请给我三日时间,三日之后,我便启程。”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立即召集书院的核心组成开会。

书院中心层的学生,以及各个办的老师都来了。沈清和有条不紊将任务都发布下去,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普通急会的师生们越听越不对劲,这次讲的未免也太长远周密了,几乎把五年内的展望目标都囊括。

果然,最后他们听到了沈清和仕进中书省,应诏要去京都任职的消息。

有人脸上是明显的欣喜,虽然书院给的择业方向很自由,但毕竟从小受环境耳濡目染,拜官至京都无疑是能放十里爆竹,大摆三天流水席的好事。

自早就跟着沈清和的人就没那么高兴了,他们与老师相识时身于微末,幸得老师扶掖倚傍才有今日,昔日对科举的热情已经被浇灭大半。那朝堂上都是什么豺狼虎豹,众□□攻欺辱吾师,他们就是没亲眼见过,那也是听说过的,现在回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与其回去受那鸟气,还不如就过现在的日子。

但圣旨已下,皇命难违。

“老师,我跟你去京都。”单伯文略一沉吟,随即道。

沈清和:“你和我去干什么,你手里的项目搞定了?”

“那我去,我的总结报告昨天已经交上去了!”游洛急吼吼举手。

沈清和挥挥袖子,“去什么去,平云郡主最近捣鼓的东西正好和你的专业很合,闲着去给她打下手去。”

一连否了多个随行的请求,沈清和扶额,“我是高升去京都当官去了,又不是到鬼门关,你们一个个怎么了,觉得我去赴死还得陪着?”

那龙潭虎穴的去处,与鬼门关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新课题是关于青州本土药物的研究,正好要经过京都,老师正好要去,顺带捎我一程吧。”高容打破沉默,理由的确是无懈可击,沈清和看了他一会儿,微微颔首,“行,那你来。事后我可会重点检查你的进度。”

高容微微一笑,全身上下散发着学霸的自信。

其他人懊悔地直拍脑门,关心则乱啊,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老师虽然面上看着好说话,对他们亦师亦友。但一旦决定了什么,是谁也无法转圜的。

沈清和重新正色,反倒劝慰起他们来,“等我在京都站稳脚跟了,就在那里也开个新校区。京都的地皮贵得很,得攒好一阵子,孩儿们可要将书院好好看顾好,好叫我心无牵挂,懂不?”

“那是当然了!”

沈清和抬手打断他们欲出口的宣言,“好好好,好听的就不用说了。有郡主在,想来有事都可照拂一二。”他将在座所有人的脸都扫了一遍,笑音里犹带郑重:“那书院,就交给你们了。”

薛不凡看着这些只知道缠着人说话讨乖的学生,半点也没问到实处。他是也是从京都下来的,知道要这种突如其来的政治信号意味着什么。

他直直盯着沈清和风轻云淡的脸,等所有人都走光了,侧身挡在他身前。

“怎么回事?”他低声道,从前事事都要比较的,如今听闻沈清和升任中书舍人,心中却没有任何酸涩嫉妒,倒还真忧心上他,薛不凡对自己的这般变化也是无奈。

“京都生变?”

沈清和拍了拍他的手臂,知道也瞒不过他,“暂且不知,不过陛下派孔大人来送诏书,兹事体大。总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薛不凡冷下脸,京都凶险,众多势力触探交错,沈清和再怎么厉害,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单枪匹马没有根基,除了依附就是对峙,没有第三条路。

而沈清和会怎么选,他太清楚了。

什么站稳脚跟,也就是这些学生单纯好骗。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出了事……你的书院,你这些学生怎么办?”

这次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日……甚至难说全须全尾回来,二人心知肚明。

黑发青年侧过脸,“我已经教授他们立身之本,有了这些能力,即便我不在了,他们也能过的很好。”

“沈清和!”

“不凡。”沈清和轻声叫他的名字,这是头一遭。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人生来都有命定之事,或许这就是我的命。陛下几次救我于水火,对我恩重……既然传召,我必须得去。”沈清和叹口气,去看薛不凡冷沉的眉眼,“我也早已视你为书院不可或缺的一员,若此去不回,就代我那一份,将书院办下去。”

“谁担心你,自己不将自己放在心上,谁来担心也没用。”

薛不凡一时泄了气,他有时真会恨起沈清和的洒脱,甩手就走,叫旁人为他牵肠挂肚。

临到头来,他什么也没再说,只吐出两个字:

“你保重。”

这已是他能说出难得温情的话。

黑发青年笑起来,他很是自傲的说:“那当然了。我是谁啊,可是真说话算话,说要在京都站稳脚跟,那就必定会做到的。”

他弯身一拱手,做出个认打认罚的架势。

“要是我没做到,再任由薛大人指着鼻子唾骂。”

第72章 72 一波又起

三日后, 返回京都的车马齐整第停在了清北书院半掩的侧门旁。

沈清和这次本想悄悄趁着黎明走,未曾想他要去京都上任的消息,早就不知道被那个与会的学生给传了出去。丹阳郡的学生构成更繁杂, 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并没有到家中揭不开锅的程度,对这位年轻院长的感情或许并不如清北郡本校区的学生那样, 近乎带有某种虔诚意味。

有的甚至只在开学典礼上远远见过沈清和一面,但读了这些奇书, 开了视野,也知道能受学于此是多么天大的幸事, 对这位院长崇敬之心也绝对不少。

士林早有膜拜之风, 那些被写了传记流传的人, 或才华横溢, 或风姿卓然, 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相看。

上行下效, 好不容易得了一手消息, 他们也来追追自己的偶像, 完全不过分啊!

当然,这消息也不是一传百的出去, 学生间的信息差也是很可怕的。

比如消息灵通的,早就探听到了院长的具体出行时间, 天还没亮就潜在大门边的小树丛里, 等最后小树林里蹲不下人了,后头来的只能站到高一点的教学楼里, 透过窗子往外瞧。

到最后, 连那高耸的报时钟塔上也都是人了。

书院的豪华商务马车不能带走,沈清和到门口要下车更换车驾,从掀开车帘的那一刻, 便觉得似乎若有若无被人看着。

这才卯时,尚且半梦半醒,他四下一瞧——

乌央乌央全是一颗颗人头。

“……?”谢谢,整个人都醒了。

正是因为没那份虔敬之心,见到天天被老师推崇的,活生生的院长站在眼前,对上视线的学生见到偶像,没忍住惊呼一声。这一喊是不得了,所有蹲守的脑袋都蠕动起来。

沈清和才知道这小小一块地方能藏多少人。

“你们是在破坏绿化吗。”沈清和指了指旁边‘请勿踩踏草坪’的牌子,“这块草皮移植过来很不容易的,在场的统统去义务劳动!”

藏在绿地里的学生被训,全都扭扭捏捏走了出来。

“院长好。”

沈清和能听到人群中压低的惊呼:

“见到本人了。”

“好近,看着比我还小!”

“咱们院长长得真俊啊嘿嘿……”

这都什么和什么……

沈清和:“你们是来找我的?”

原本狂妄策划这次潜伏活动的学生率先走到前头,看起来比谁都羞涩腼腆,“听说院长要去京都了,我们都想送送你。”

清北书院的院长,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私下都传说,院长白天要到天上搬宝书,晚上再回地上睡觉。

本来没人信的,但他们看看手里的书,突然就觉得十分可信,没有比这个更合理的说法了!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东西不是天书是什么!

这个看似不靠谱的传闻在学生间口口相传,几经添油加醋变得有理有据。

越夸张的说法就越容易风行,以致书院里人人都想看看身负传奇色彩的天人院长。

他们也就聊了几句,躲在教学楼、塔楼的学生忍不了了,他们从楼上飞奔而下,拼了命往这边赶。

他们也要沾沾院长的仙气!!!

沈清和有点被吓到,食堂昨晚没做蘑菇吧,怎么每个学生精神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高容皱眉:“老师,先走吧。”

先跑为上!

沈清和一甩袖子,三两步上了马车,叫车夫立即赶车,掀开车帘吩咐身边人,还有刚刚几个树林里出来,精神还算正常的学生,“你们维持一下秩序,别发生踩踏事件,义务劳动还是要做,别忘了!”

本在车内打盹的孔正卿听到轰雷一般的脚步声,也着实吓了一大跳,如梦如痴还在说着呓语:“叛军?叛军来了?!”

沈清和坐稳当了,扬声说道:“孔大人快叫人驱车吧,小心被学生们给踩扁了。”

几驾马车接连行动了,沈清和靠着车内的软垫喘气,在混乱的呼喊声中,突然听到熟悉的嗓音。

“沈大人!沈大人!”

他又掀了帘子,在再次爆发惊呼的人群里,看到勉力张嘴呼喊的小姑娘。

“沈大人!”小姑娘今天特地换了身崭新的蓝白院服,见黑发青年遥遥望着自己,顿时一扫失望,大力挥舞着手臂,“大人,一路顺风!”

沈清和看着这有些熟悉的眉眼,在脑中挖出一个久远的身影。

是……小满?

他想到了当年拜倒在泥地里,那个灰头土脸的小脏孩。

她考到书院里来,做正式的学生了?

两匹上等的良马拉车,那个小小的身影很快在他视野里缩小模糊。

沈清和放下帘子,靠回软垫上,微阖上眼。

“吃饱穿好,改头换面了,也是有模有样啊。”

……

新一批生产马车轮毂做过减震处理,这些年多次往返于清北与丹阳两郡之间,虽然还是偶有不适,但比之一开始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好了许多。

流转多地,总算有了立身之本,沈清和已没了从前那年黄沙漫漫,远赴西北的颠沛流离之感,胸中一团热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少年长成,宝剑藏锋,要去开他所要见的天地。

丹阳郡距京都不算太远,三四个白日驱车就能到。待天光开始敛去,不远处的青罗郡还算安定富庶,几人择定这地方落脚歇息。

本想低调找个客店夜宿一晚,未曾想孔正卿带有官印的马车在长亭就被亭长认出,到本地时,早有人穿戴整齐前来相迎。

“下官青罗郡守,严如海。”

严大人本人圆润得像个皮球,笑起来颇具富态。沈清和自从来到这里,还没见过如此体格的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孔大人。”严如海也是好眼色,一眼就把御史中丞给认了出来,见到他身边的黑发青年也不敢怠慢,被肉挤压着的小眼睛一弯,“想必这位就是新官上任的小沈大人,真是少年英才啊。知道二位大人清风亮节,下官也不做那浮皮上的琐事,扰了大人们清净。只提早叫了客房备下了赤苏汤,大人们舟车劳顿,泡一泡松松筋骨,也算下官尽了待客之道。”

一番滴水不漏的寒暄,面面俱到不说,又不显得谄媚。沈清和与孔正卿相互对视一眼,都没什么异议。

沈清和笑看向一人更抵两人的严如海,笑说:“如此周到,那就先谢过严大人了。”

车帘一放,车队调转方向,依着领路小吏的指引往里去。

严大人这个身形显然驭不了马,被仆从搀扶着上了一架辎车。

沈清和掀开帘子,瞧着他那无篷无顶的简单辎车,严大人躯体实在丰硕,上了车便将车斗占了大半,遇到颠簸,浑身肉块就上上下下颤动,沈清和觉得好笑,指了指他,“严大人,你得减减肥啊。”这身形,三高跑不了的。

严如海讪笑两声,一手扶稳车把,嘴上对着仆从呵斥:“稳着点稳着点。”空出的另一手擦着汗,还要对着沈清和连声应是。

客店就在浸出,沈清和下了车,随手招呼严大人不必跟着了,与孔正卿相携往里走。

“瞧那位严大人这么膀大腰圆,要是在困难的郡李走一遭,民众看他的眼神都要冒绿光。”

孔正卿也啧啧称奇,意有所指道:“就是不知道他入口的到底是美酒佳肴,还是民脂民膏。”他摸了摸下巴:“话说回来,这青罗郡看着治安倒是不错。”

沈清和:“这倒是。”偏远的西北就不说了,单在云中郡和丹阳郡这样的大郡,他都见过实打实的‘路有冻死骨’,一路走来,这青罗郡里连破布烂衫的乞丐都见不着,也是稀奇。

赶路实在疲累,明日一早还要再行,沈清和也想不了这么多。一开卧房的门,袅袅热气从屏风后漫溢,严大人口中的赤苏汤早就备好,鼻尖能闻到一股奇特的芝麻清香。

似乎真有安神的效用,叫人心绪都和缓许多。

黑发青年脱了外袍里衣入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汤解乏。

翌日初过五更天,沈清和便被拍门声喊起。入秋夜长,天光尚未大亮,他看了眼窗外,趿着鞋履开门。

门外站的是高容。

外衫濡湿,身上犹带寒气,似乎刚从外面回来,沾了深重的晨露。

“怎么过来了,不是辰时才出发?”

高容走近一步,他脸色比晨起的霜露更寒凉,沈清和没说话,看了眼尚且沉寂的客店,将人拉进屋内,关好了门。

“怎么回事?”

“赤苏在喜温不耐寒,需要生长在肥沃、疏松、通透的土地中,生长条件苛刻。昨夜学生看了客房泡在热水中的,全是上等品,我本想在夜间采集一些带走研究……”高容喘了口气,缓缓道:“掘地时,发现那片土地下,埋的都是新鲜的尸体。”

“新鲜的尸体?”沈清和拧起了眉。

这个时代,死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平民百姓忙活一辈子,挣得也就是个棺材本。实则土地、寿衣、棺材、抬棺人……样样都得使钱,死无葬身之地,这可不是玩笑话,大多席子一裹,荒郊野岭草草埋了,孤魂野鬼似的,能起个坟包的,都算是家底殷实了。

“是不是夜太黑,你挖草药挖到人家的坟里去了。”沈清和拍拍高容的肩膀,等他镇静些。

“不,不对,不是普通的孤坟。”高容笃定地摇头,他是医者,生死之事他见得最多,更不会为一具死尸如此惊惧,“等天色亮些,我仔细看过,至少有十几具尸体,是鲜尸。那里更像乱坟岗——还是出现不久的乱坟岗。”

时间久远的乱坟岗肯定会招来野狗豺狼刨食,往往不到一月,就是白骨森森,杂草丛生,怎会有赤苏这样娇贵的药草生长。

高容将他的推测说了出来,沈清和低头沉吟。

什么情况下会出现任人埋葬尸首的乱坟岗?

战争,天灾……不对,沈清和排除了这两个选项,脑中突然浮现京郊处理昌州灾民的情景

——瘟疫?

他看向高容,对方慢慢点头。

“这些人身上都有疹子疮口的痕迹,还有大大小小的溃烂,生前是得了疫病的。”高容声音越来越冷。

“但这些人不是因疫病而死——而是活活饿死的。”

第73章 73 轻贱如草

就算有所预料, 听完高容的话时,沈清和还是心中一震。

“今年各州不是难得都丰产吗?”他运送了一批优选种进京都,不吝将科学的农耕方法以各州农官之口, 传遍天下,加之大雍风调雨顺, 捷信频传,初见成效, 理应……沈清和说到一半,突然停下, 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的问话可笑。

丰产不代表人人都能家有余粮, 其中情况到底如何, 还得再探。

等卯时过, 沈清和将这消息告诉了孔正卿, 御史中丞沉吟片刻, “陛下已下旨削减赋税, 若这严如海当真搜刮民脂民膏, 我即刻写了章表上呈朝廷,必叫他脱冠谢罪。”

未免打草惊蛇, 孔正卿派了随身小厮,跟随高容前去刺探, 那块埋藏尸体的土地里, 果然不只一具尸骨,他们到时, 还正巧有兵卫打扮的人在掘地, 已掘出一个半人高的深坑了。

高容上前询问:“你们在干什么?”

兵卫脸上都蒙着布巾,将口鼻死死捂住,“看不到吗, 埋死人呢,你们从哪里来的,去去去,都走远些。”

高容看了眼被推车运来的尸体,暴露在外的手臂上果然是深深浅浅的创痕。他拧起眉:“我是医者,我能治他们的疫病。”

兵卫们互相对视一眼,布巾下传来闷闷的笑声,“人都死了,你还能治?快走快走,别打搅我们的差事。”

高容:“那可否告诉我们,这些疫民现在都在哪里?”

兵卫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气质衣着不似凡人,倒有些门第的派头,略微正色,向着靠西南边村镇指了指,“就那处,不过我也提醒你,那里多多少少都死了上百人了,晦气的很。”

他话还没说完,询问他的家伙已经转身往西南边走了,兵卫大声叫住他,高容回头看他一眼,扔出一只纸包,里头隐隐散发药香。

“防疫的药,药方在里面了,每日煎服一次。”

兵卫愣愣地看着手中油纸包裹的东西,在抬头时,那白衣服公子早就走远。

……

“……就在青罗郡西南边的新安镇,家家闭户,门口栓了锁,兵卫把守,不许任何人出来,里面应该都是染病的镇民。”高容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我打听过,兵卫说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的意思?青罗郡最上面的人还能有谁,只有青罗郡守严如海了。

“青罗严氏,多少也有些名头,算本地望族。”孔正卿一锤定音,“现在就叫他过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清和思索片刻,没有异议。青罗郡离京都不远,不算是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严氏也并不是五姓那么庞大猖獗的地头蛇。御史中丞也算半个钦差,到底会有所忌惮。

严如海大早就被传唤,赶忙命人将鞋袜官服都置备上,他体型超常,平常穿的戴的都是绣娘特制,就连床榻房门都生生加大了一圈。好不容易由仆从一层层穿戴好,他上了有四个人抬的软轿,到府门前又换了车马,哼哧哼哧赶到了两位大人下榻的客店。

孔正卿与沈清和早就好整以暇地等着了,看着这位严大人上个楼梯就气喘如牛的架势,沈清和皮笑肉不笑地端了盏茶给他。

“多谢多谢。”严大人喝着茶,一边滴溜着被肉挤压地没形的小眼睛,看着坐着的两人。见二位大人迟迟不说话,他忐忑地端着茶杯,试探开口,“大人们不是今日就要启程,是还有什么要指示下官的……?”

青罗郡虽小但富庶,在大雍近乎是个风吹不到雨打不着的宝地,他们严氏能在此处偏安一隅,而他当上这青罗郡守,靠的就是这审时度势,相时而动的本事。皇家,五姓,两头不开罪,又能吃到他们手头里漏下的东西,站队,识人,其中门道不比官场上混迹的少。

当今天子正是壮年,一个御史中丞可以随时参他一本,一个又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两个都不想开罪,他只想舒舒服服当他的青罗郡守。

看这位严大人目露疑惑,似乎全无胆虚之意,沈清和的目光从他瞩目的形体上划过,安坐在椅上,单肘支着膝盖,开门见山道:“严大人,我的学生胆小,出门就碰上你的人在埋尸,给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啊?”

严如海擦了擦汗,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不过这桩。

“是,是有这事,前阵子闹了疫病。我已经派人将染病的那块地方都阻隔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沈清和加重了音量,叫严如海硕大的肚腩都颤了一颤。

沈清和拍桌而起,“百十条人命,在严大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事!”

严如海确实不解,他将二位都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自认没什么过失,没有由头要逮着这门子事来兴师问罪讨他啊!

他委委屈屈地颓下身子,“大人冤枉啊,治理这疫民本就是我们郡官分内的事,早早将他们都圈起来,没危害哄闹到外边,除了新安镇一块,我们青罗郡上下安安稳稳,半点没受波及,已算仁民了,不知是哪里惹恼……”

高容皱起了眉,“假仁假义,死了的疫民大半都是饿死,你还说没有虐待!”

严如海大呼冤枉:“这位小哥说话就实在栽污人了,染了这疫病,便有七成的食不下咽,上吐下泻,我也不是那等酷吏,天天将饭食往人嘴里灌啊!”他又看向两位坐着的大人,“虽说都是细民,但下官我既没有驱逐,也没有打杀,钱财丰裕的还可拿出钱来买药治病,甚至派下僚替他们收尸填埋,魂归故土,怎么不算仁义了!”说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要把一颗心都剖出来叫人看看了。

严如海这副尊容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他往那一跪,楼板都震荡一下,还要膝行过来抓人衣角,沈清和连连伸手打住。

虽说涕泪横流,严如海也很有眼色地没有再上前,“下官无有不尽心尽力的,不知要如何做,才能叫您满意呢?”

沈清和垂眸看着他,拳头慢慢握紧,

说得一腔赤胆忠心,他是没有同其他州郡,用极端的手段处理疫民,可沈清和再清楚不过,这本质上并无不同。追剿或是冷眼,豺狼或是秃鹫,学着悲天悯人地叫唤两声,难道会真有良心么。

黑发青年看着他,目光如锋如电:“严大人,你们严氏立身有多少年了。”

这话怎么突转到这头了,严如海哭喊声一止,边抹泪边答:“自老太爷兴家立业,距今已有八十余年……”

八十年。

才八十年。

三代人,就足够活生生的人,转投成相悖的另一胎。

“不过几十年,就能叫你忘掉来处,忘记祖上也曾是这万千细民里的一个?”

严如海看着这位年轻的御前红人,为难道:“大人,你说的那记挂苍生的,岂不是圣人嘛!下官只是一个凡人,已经够体恤的了,您这不是为难我嘛……”

沈清和只看着他。

严如海将可能发生的情况翻来覆去想了个遍,愣是没想到会让二位兴师动众的缘由。他滴溜着眼珠看向似动肝火的青年,“敢问是这新安镇有什么特别的人,或是朝廷另有指示……?若有个中隐事,还请大人明示,下官定然尽心尽力。”

沈清和:“没有隐情。”

严如海诚惶诚恐,言听计从,都只因为自己如今得权在握。

永不愧疚,只敬服强权。

严如海:“那是……?”

“你仗的是谁的势,又是谁供养的富贵。”

沈清和语调平平,严如海四十好几的人,被这双年轻而锐利的双眼看得心中发毛。

他仍在努力找寻其中关窍。

“是……朝、朝廷?”

沈清和冷笑一声。

严如海多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此刻也是兜兜转转忖度了好几轮,最终想到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神情如见了鬼一般,怪异地看着这位朝廷新上的中书舍人。

他是在为……,抱不平?

严如海想说些什么,但因为过于悚然,张了嘴也是张口结舌。

黑发青年拂袖走了,留下浑圆的严大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人精似的严大人头回有频频碰壁的苦闷,难道是天家的意思?

难道上头就喜欢这个调调……?

那自己是不是也该效仿效仿?

他一拍脑门,重新挂起笑,赶忙追了出去。

……

“沈大人也无须如此动气,这严如海已是比下有余的了。”

孔正卿劝慰,他为官十数载,手上经办的差事如流水过,见过的私曲也太多,今日的青罗郡守甚至算不上苛暴,算最不痛不痒的一桩。

也是沈大人年纪尚小,不像他早已是木石心肠。孔正卿看着身侧黑发青年沉凝的侧脸,又在心中叹息,都是要经历这么一遭的,现在他也开始怀疑,小沈大人青莲一样洁净的人,调拨回京都到底是好是坏。

“这是……”

一行人突然停下脚步,孔正卿错愕地睁大了眼,被眼前的景象一慑。

沈清和一语不发走在最前面,他站在林地里,兵卫挖下的坑已经填埋好,下头是未寒的尸骨,上头是冒尖的土包。翻动过的新土周围,层层叠叠的赤苏草肆意伸展着叶片,更有数不清花瓣蜷曲的花朵静默矗立,鲜红如血,铺天盖地,染红了在场所有人的瞳膜。

晚来一步的严如海看到这酷似炼狱的景象,后退一步跌坐在地上,口中讷讷:“……引魂花?!”

引魂花生长在黄泉路上,是连接人界和冥界的桥梁,视为不详。

难道真把这群人的魂灵给招来了!

天灵灵地灵灵,他严如海也没做什么,没道理赖上自己啊!

高容见他吓得差点魂飞,冷淡开口:“红花石蒜,这里埋尸多了,土壤是它最喜欢的酸性。”

什么酸性,严如海半点没听进去,只印证了这花是因着尸体而来,打了个寒栗。

沈清和站在这片用血肉浇灌的红色花海里,有风吹过,带起他丝缕未束好的发,地上繁茂的花朵如一双双手掌招摇,仿佛在回应他浮动的心迹。

轻贱如草,也能叫人惧怕吗。

他闭了闭眼。

饶是严如海心中没鬼,也被这怪异的景象吓到。他被几个仆从搀扶起来,恍惚若有阴风吹过,他不安地搓了搓手臂,看着领头的两位大人,又不好拔腿就走,只能僵硬地站着。

“严大人。”

突然被点名,严如海连声应和。青年站在花丛里,摘了一朵寓意不详的花,微抬下颚,对他掀唇一笑,相衬下宛如鬼魅。

沈清和:“既然你尽心尽力也是这个结果,我来插一手,你不会觉得我多事吧?”

严如海立即表态:“自然不会!”

“好。”沈清和点头,他对着身边唯一跟来的学生高容道:“课题先放放,你留在这里,直到疫病祛除为止,高容,你的医术我放心。”

确实不是什么大问题,高容正要点头,又听老师说:“行囊里的钱财你尽可取用——我将尚方剑也留给你。”

高容错愕地看向老师,他在朝没有一官半职,并非天家臣,持这尚方剑未免名不正言不顺。

沈清和明白他顾虑,“陛下将此剑赐我,便是全然信任,如今我也全然信你。”他瞥了眼垂头思索的严如海,像是特意说给他听。

“阻碍者,可杀,违逆者,可杀,听到了吗。”

第74章 74 再回京都

车马过了午时才再度启程, 沈清和独自闭目养神,通往京都的官道平坦安定,他们才敢趁着夜色一路行进, 直抵京都。

已是宵禁时,更深夜静, 御史中丞持有昭桓帝御赐的符节,二人顺利被放入城中。

孔正卿知晓他离京前和家中多有不快, 适时相邀:“夜深了,沈大人不如来我府中暂住。”

沈清和摆摆手, “这么多年没回家, 我的思乡之情也很旺盛, 如今回了京都, 怎么能不回家里看看呢?”

孔正卿见他从容自如, 便也应许, “别忘明日进宫谢恩的事, 陛下等着你呢。”

沈清和:“自然。”

昭桓帝执掌中馈, 除了很偶尔几次微服,他们能碰面的次数虽屈指可数, 但这些年飞鸽传信可不少,信鸽都换了一两波, 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隔阂。

那身赤红的官袍笼冠被锁在随身的箱子里——里头还有清北书院这学年的学术成果总结, 财务报表,重要档案, 来年的展望计划。

沈清和伸手抚上那只雕花的木箱, 那人的信重,与自己在这个世界曾刻下的痕迹,都在这里了。

时过境迁, 他已不将昭桓帝当做要奉承的老板,而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虽然他现在能略微施展开拳脚的力量皆依仗这位好兄弟,但且再等等他,等他羽翼长成,一定投桃报李,什么世家,什么权臣,统统都给收拾了,叫他这皇帝也能当得安心痛快。

这想法是有多大逆不道,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但沈清和确确实实就是这么想的。

两队车马分道扬镳,相背而行。

沈清和没带什么回来,孤零零就他一人,一辆车,随他来去的雪骓,还有孔大人匀给他的车夫而已。

夜里的京都归于一片沉寂,只有门前的两盏纱灯颤巍巍地映照出‘沈府’二字。沈清和掀开车帘看了一会儿,马夫下车去叫门。

守门的仆役半夜被惊醒,早已宵禁,是哪里来的狂徒敢在门前撒野。他揉着眼睛,提灯恶声恶气的去开门,见是个灰衣短打的生人,刚要斥喝,远处车驾上传来幽幽的声音:

“你家公子回来了,不认得了?”

委屈到拉车的雪骓打了个响鼻。

仆役吓了一跳,抬了灯循声看去,素净青衣的公子挑着车帘看他。仆役是家生子,一打眼就认出了这是离府多年的二公子——不,二公子早就被除了名,现在他们的正头公子只有两位。

但这除名也不代表他们这些下人能随意驱赶造次,家主也没留个准话,仆役颤颤巍巍,开门不是,关门也不是。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到底该不该将人迎进来!

就见他丢下句“公子稍等”,头也不回地往里跑。

沈清和摸摸鼻子,自己有这么吓人吗,跑得鞋都掉了。

看了眼半开的门,直接招呼车夫往里进,不管自己的突然回来会造成怎样的震荡,黑法青年拖着乏累的身躯回到他曾经的院子。

当初沈府购宅添置,少不了用到他母亲带来的钱财,他常住那座院子理所当然又大又宽敞,一应用度都是上佳,一个混吃等死的二代,近乎能和他那便宜爹的主屋媲美。

不过他走了这么久,屋子久未洒扫,肯定住不了人——

嗯?

他抬脚就将紧闭的外门踹开,一路向内,门前点着两盏灯笼,天井更是连片落叶都没有,完全不是荒废多年的样子。

有人鸠占鹊巢啊。

这一脚直接将整个门房惊醒,他可不管此举会招来怎样的非议,抢了盏灯,一路进到他的卧房,榻上一人睡得正香,这样的动静都没把人折腾醒。

微弱的烛光将睡熟的脸庞照亮,沈清淳迷蒙地睁眼,一张午夜梦回多次出现的脸正对着他。??!!

“啊——!!!”

沈清和看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煞是好看。待他吸上一口气,沈清和把提灯搁在一边,无声看着他。

“沈…沈清和?!”

“嗯哼。”

沈清淳努力瞪大眼,才断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沈清和回来了!

他怎么能回来呢?

“快起来。”

或许是心中过于惊骇,沈清淳一时竟也没有反驳,迷迷瞪瞪地下了床——于是他就眼见着沈清和解腰带脱外袍,将锦绣一掀,自己爬上了床。

“你,你干什么!”

“看不到吗。”沈清和已然摆好了入睡的姿势,“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他的声音已经有了浓郁的困意。

“出去,把门带上。”

像使唤一条狗一样,这个府里,除了沈清和,还有谁敢这么和他说话?!

沈清淳顿时连占了他院子的一点心虚也没了。沈清和丢了宫中的差事,大大小小得罪这么多人,还被父亲除了名,有什么脸面回来!

正要再辩,榻上的人见他还没走,微微掀开眼皮,漆黑眼瞳里倾泻出一点幽微的光亮,冷得他要出口的话全哽在了喉咙里。

“嘘。”

“你最好别再发出一点声音,我明天再和你算账。”

沈清淳,对他来说,跟个小屁孩也没什么区别。

教训熊孩子,当然要当着家长的面。

沈清淳这晚可算是十分狼狈,被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被这个没脸没皮的威胁。他看了眼周围,被吵醒的仆役都躲在门外看戏,丝毫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反倒将他如何在沈清和面前吃瘪的样子看了个全。

他又气又恼,又不敢真去招惹这个疯子,丢下一句“我叫父亲来收拾你”,只穿着里衣就跑出去门去。

沈清和哪里管他去找谁,眼睛一闭,翻了个身就是睡。

鹊鸟刚站上院墙啼鸣,就被院中一声怒斥惊飞。

沈清淳昨夜没有寻到父亲,先去找了沈清峰,他大哥思忖一番,没有选择惊动,而是静待天明。

今早沈兆刚回府,听到幼子的哭诉,沈兆脸上从惊到怒。这旬尽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四处奔忙,昨夜更是应了祁司徒的邀,在府中夜谈,沈大人颇受宠若惊,从前这种席面可未曾有过他的一席之地。

回来就听到他那逆子的消息,他衣服都来不及换下,匆匆提了家法进到内院。

秦夫人闻声赶来,两兄弟也在侧。

院门二次受创,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呀声响。

“孽畜!躲在哪里,快给我出来!”

一连呼喝了数声,也不见有人,沈兆更是怒不可遏,准备直接进卧房将人给提出来。

这么个人在院中大喊大叫,就是睡死了也得给吵醒。沈清和坐在榻边醒神,没等上多久,就与沈兆见了个正着。

“果然是你!”

“嗯,是我。”

看来沈兆这个京官当得也不快活,眉间眼角的纹路已经爬上,略带疲态,早不复当初轩昂的气度。沈清和看到他手中的黑色物什,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偏头去看,沈清淳躲在沈兆身后,秦夫人远远地站在房门外看,眉头微皱,是嫌恶姿态。

沈清和眼珠微转,回到了沈兆身上:“父亲又想打我?”

“你当初在京都得罪不该得罪的人,搅了你妹妹的婚事,我怎么打不得你!”形单影只,回来没有多少财物随从傍身,沈兆断定这个孽子在那荒僻的去处也是时运短拙。

沈兆握着家法,看着这个儿子,心情复杂得很。

他素来是不讨喜的,荣升谴谪,雷霆迅疾,每一步都踩在峭壁上,不像他们沈家的种。

突然想到什么,男人面色变了几变:“当初陛下明令,说你无诏不得回京都,你现在是干什么,要我们一家子都因你获罪吗!”

“父亲。”沈清和打断他,声音散漫:“我既然能回来,自然是受了许可的。”

“许可?谁许可的你!”沈兆也是不信他有这等本事,当下管不了这么多了,拽起他的袖子就走,“快快快,叫人快去备车马,今日就给你送出去,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这回来又要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祸事!”

沈清和看着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被拖着带着趔趄两步。沈兆感觉手上拉不动,心说这家伙果然生来就是克我的祸星。

他回过头,想看看这厮又要耍什么伎俩,就见此子直起身,经过一番磨砺,完全长成的身姿才完全显露在众人眼前,素衣落拓,锋芒毕露,不可逼视。

这西北苦地是什么风水,倒比京都还要养人!

两位沈家的公子在京都名声不显,但只要这位一站出去,无需任何矫饰,自有不少人主动结交,就像沈家祖坟的青烟全冒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足以令苦心钻营,还不得寸进的兄弟二人嫉恨了。

“父亲可要想好了,把我送走简单,要请我回来可再不容易了。”

鹌鹑似的躲在后边的沈清淳探头出来,“你、你别大放厥词了,你已被我沈家除了名,谁会再请你回来!”

沈清峰眉目沉静,压住了弟弟:“清和,不是沈家不认你,是你当初做的太过。你是一走了之,不知道父亲在朝中有多举步维艰,只是把你送出京都,已是仁义之举,若你真想赖着不走,别怪我们无情了。”

沈兆一语不发,显然是认可这个说法。

系统已经开始骂脏话了。

沈清和听到这伪善的言论,没什么反应。他将屋内陌生又熟悉的陈设打量了个遍,最后一一扫过屋内外愤怒、忌恨、轻蔑的人脸,轻笑一声,站了起来,在沈清淳宛如得胜的快意神情中,掏出本图册丢在地上。

扉页一开,尽是些花花绿绿,不堪入目的图画。沈清淳看清这是什么,当下就红了脸。

“昨夜睡觉,总觉得什么东西硌得难受。自我离开也有五六年了,怎么还没听到你中举的消息,原来是天天看这些,这可怎么考得上啊。”

在场众人脸色瞬间都变了。

沈清淳:“你、你……”

沈清和全无将他放在眼里,这样拈酸吃醋,口角争斗,余兴玩一玩也就得了,沈家人想和他打擂都要排队慢慢等。

他不知道一京都就拐到沈家是怎么想的,不过现在知道了。

“沈兆。”

沈清和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我和你,的确也没什么情分。”他唇边笑意不减,出口的话,却比丢在地上的图册还要轰动,在这个极重视孝道的时代,这样的话足够成为被任何人弹劾参奏的铁据,但他偏偏想也不想就说了。

“但也没办法,毕竟血脉相连,我也得忠人之事。”

沈兆原先忧心他记恨自己当日在和政殿大义灭亲,意欲报复,存着玉石俱焚的心思,现在又拿捏不定了。

他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儿子。

沈清和前言后语怪异非常,其他人听在耳里,只觉得他是疯魔了。

毕竟他就是个疯的,所有人都曾心有余悸。

当下也没有人去探寻他到底什么意思,还不等他们出手赶人,沈清和就施施然起身往门外走。

毕竟他占了这躯壳,沈家虽然不算什么好的,但看在这层关系上,他不会动。

“走了。”

他丢下一句话,谁也没再搭理。既无留恋,也无不舍,像只是回来睡个觉,捎个‘我回来了’的消息,就不想再做别的了。

沈兆看着黑发青年远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强烈有力的预感。

他或许要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心头涌上一股怅然若失的触动,沈清淳最会察言观色,心道不妙,连忙挽上父亲手臂,卖乖说:“沈清和竟然说这样的狂悖之言,最好以后再也不要出现,我们往后再也不必因他担惊受怕了。”

他说的不无道理,沈兆心中也清楚,他看着平常最溺爱的这个小儿子,刚刚的言犹在耳,“你也不要住这个院子了。”

“父亲!”

沈清淳心中气闷,沈清和这个奸人的话终究还是进了父亲耳朵里!

沈兆一把甩开他的手,“你就是叫谁也没用!回你原来的屋里去,日日读书,这些扰乱心智的东西不要再被我看见!什么时候考上了,什么时候再出来!”他转而看向门外站着的秦夫人,“看你把这个儿子惯的,半点没有士人之风!”

沈清淳的泪花已经上了眼眶,父亲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都是沈清和的错,他只要出现,永远没有什么好事!

秦夫人拉着儿子的手,没叫他发作成。她知道沈兆只是说的一时气话,发泄在他儿子身上有什么用,等过几日气消了,还不是该怎样就怎样。

她面上逊顺点头,实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我管教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什么士人,哪里知道什么士人之风。

第75章 75 荧惑守心

沈清和出了门就上车拐去另一条街巷, 在一座宅院前停下。

长吏早就等候多时,见车驾来临,立即出来相迎。

虽然沈清和从前在京都置过产, 但这不是其中的任何一处。

“沈公子,听说您这几天就要回来, 公公早就吩咐我们打扫,正能入住了。”长吏见他穿的单薄, 使了个眼色叫人去取斗篷。

没错,外边不甚起眼, 确是座实打实的皇家别院, 随着升迁诏书一起拨下来的。这种特殊的赏赐, 绝对出自昭桓帝的私人手笔, 也算照拂到他回京都后‘无地可去’的处境了。

沈清和自嘲笑笑。

“院中桂树开的正好, 从前陛下叫我们摘了做过茶酒, 今年也照旧封了几坛, 要是公子喜欢, 我叫底下人启了来。”说话的长吏垂眉低目,应该是宫里出身。

这座空置许久的别院孤身前来了个新主人, 又暗中得了提点,长吏即刻将别院上下都料理干净, 拿出了对待圣驾般的精神。

他从前跟随那位, 见过的达官显贵不少,五品的中书舍人也万不至于如此上心。但这里是什么地方, 在此之前可只伺候过一个人, 突然来了新主,到底该拿出什么态度还不是用脚趾都能想通!

“好啊。”

果然一进院中就步步生香,果然栽了不少桂树, 沈清和点头,“我路上有事耽搁,劳烦。”

长吏:“大人客气。”

皇家别院,内里小桥流水,园林造景,还在树下扎了个秋千。沈清和是见过萧元政寝宫珑璋台的,那真是能简则简,想不到别院倒是大相径庭的雅致精巧。他腿一抬坐在了秋千上,难道内宫是工作,别院才是生活。

胡乱想着,心神不免又落在内宫里。在京都,他唯一较为熟识,能随意说话的人,竟然是至尊之位上的人主,说来也是好笑,既然这样——

沈清和转头问长吏:“若现在陛下不忙,我可否进宫去谢恩?”

长吏话音戛然而止,他拧眉思索一阵,“这……今日休沐,若公子进宫,陛下定然欢欣。”

那便入宫去,沈清和换了赤红色的官服,高大的铜镜映照出模糊身形,沈清和端着架子,凝视着镜中自己。

倒还真有三分官样。

从武直门进去,内宫红墙黑瓦,檐角巍峨,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沈大人?”

声音尖细的公公小跑过来,身后跟了顶漆色肩舆,沈清和看着他一乐:“元宝?”

元宝笑了一声,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遍:“是,多年不见大人,我都不敢认了。”

沈清和:“公公也升职了啊。”

元宝挥挥手,“我只管尽心侍奉陛下,算不了什么。大人在外功绩斐然,我在这儿向您道喜。”

他藏不住的喜气洋洋,沈清和顺着他的话头上了肩舆,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谈天。多年不见,当年的元宝小公公也稳重许多,但好不容易遇上旧相识的人,还是忍不住什么话都往外抖落。

沈清和手肘支在扶把上,觉得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又好像什么也没变过。

宫里缺少鲜活的气息,连枝头上的鸟飞过这里都吝惜它的叫声。

兴许他和昭桓帝也是如此,君臣知己,不曾变过。沈清和想到这处,心情又明亮起来,蓬勃有力的心跳,抵过了长长宫道的幽深与寂静。

肩舆一路到含章殿,偌大宫室前红紫青夹杂的官袍,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沈清和讶异:“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元宝啐了一口,低声说:“这些权奸,又要以身逼得陛下就范了,最好是全都跪死在殿前,省的碍了陛下的眼!”他难得这么刻薄说话,肩舆上的黑发青年眯起眼。

当年陛下为他闯开了云中魏氏的门,朝中非议和雪片一样来,叫当今天子还要低下身段安抚。

“这次不管是什么,他们想都别想了。”

他收回视线,淹没官袍群众的中年男人却正好在此刻看过来。他惊愕地瞪着远处坐在小轿路过的赤色身影,恍恍惚惚不敢确认——

那是……沈清和?

怎么可能呢!

沈兆一番大动作,惊动身边祁祥不满看过来:“侍郎大人怎么回事,是反悔了,想回家当缩头乌龟去?”

中年男人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祁祥‘哼’了一声,稍稍抬高了音调,叫身边跪着的群臣都好听见:“如今陛下有听信谗言,有杀害忠良之疑,恐倒行逆施,使朝政失序。既为臣子,需直言极谏,救主之失,补主之过,尔等可明白?”

一片应和之声中,沈兆埋下头去,跪地的双腿开始颤颤。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哪里是得了氏族青眼,分明是被拉来充了马前卒。昭桓帝万一雷霆震怒,有家族荣耀护身的世家大族自然全身而退,自己这样的小鱼小虾呢,还不是第一个就要被杀鸡儆猴!

他急流勇退,又不敢得罪了在场各位举足轻重大人,就期望今日昭桓帝千万不要露面,明日他就称病告假,好好在家里避一避灾!

皇帝遣军横渡乌江,一连抄了涿州本地两个大族。和政殿上不见丝毫端倪,等到消息传回京都,两族人丁早尽数发配充军,流放边疆,倒得一干二净。他们才知道,本以为早就被杀灭的只剩弱兵残将的西北军还有这等威猛,昔日血洗英王府的旧事浮上心头,令人不免心生忌惮。

隔日群臣上奏,昭桓帝才拿出二族谋危社稷的信函,钉死了罪名。不仅如此,还在罪臣府中搜罗出其他秘信,捏在手中尚未发作,心迹诡秘难测。从未有人见过宽厚的昭桓帝有雷霆之威,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虽然迅疾处置足够叫人惊悚,但涿州两族满打满算也不够这么多朝臣跪地请见。昔日惠文帝何等昏聩暴虐,还不是在股掌之下。他们自有信心,皇帝之所以能坐上龙座,还不是得乌衣门第一路扶持,若不得反哺,那这些护持仰赖的世家也不是没牙的。

任何皇帝都如是,千百年都如是。

往常都是他们略一相逼,昭桓帝就要出面,不论抚恤还是另有交代,内宫总会传出些许风声。可至此已经快三日,这些门阀出身的士臣从未被晾这么久过。

有一便有二,今日也是试探,但对机敏的老家伙们来说绝对是强烈的信号。他们真正担心揣测的,是昭桓帝羽翼渐丰,也要对他们这群老臣功臣呲牙了?

常太保与祁司徒都在此,往常掐架争端不断的常祁二家都捏着鼻子联袂。

朝中最大的两股势力表了态,不说朋党,就是两不沾的朝臣该说什么做什么,都要掂量掂量态度。

含章殿前同心同力中是三心两意,被各方窥伺揣测的人主端坐帷幕之后,遮掩下尚且难以分辨意图。

“陛下没在处理公务?”轿子晃晃悠悠过了含章殿,沈清和继而发问。要知道萧元政的活动实在不多,他不热衷清谈集会、弹棋戏射,除了每日朝见,最多的时间都是花费在含章殿里,规律得不得了。

元宝老老实实地答:“今日休沐,陛下身在珑璋台。”

沈清和:“休沐啊……”

倒稀奇了。

说是休沐,但按沈清和从前当差的经验,休沐日对昭桓帝来说,除了不用早朝,晨昏定省,庶务理事,和寻常的日子并无不同。清晓就离开寝殿,到日暮才会回去。

都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了,还要心甘情愿当上班打卡的牛马,或许这才是真正把事业当作热爱的卷王吧。

珑璋台。风动潇潇。

他是第二次来了。上次从京都贬谪,和萧元政告别的地方是这里,如今京都重逢,再见的地方也还是这里。皇帝做主禁宫,他们又有快两年没见了。

思及此,他脚步更迫切些。珑璋台的侍从见他都微微拂身,沈清和来不及理睬这些,畅通无阻地往内室去。

“你是谁?”

陌生的嗓音突然叫住他,沈清和顿住脚步,见里头还站了个少年。他也穿的一身红,衣着繁复端正,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眼间稚气未脱。

小少年见他不说话,语气带上了问责:“知不知道这里是陛下的寝宫,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沈清和视线从他袿衣两侧的尖角上划过,华袿飞髾,敝屣垂带,还是个宗室子弟,抱臂好笑问:“我应诏而来,可不是闯进来的。阁下是哪位?”

“我是……”

“子昭。”帘幕后传来温厚的声音。

“皇叔。”小少年顿时偃旗息鼓,垂头倾听。

“今日先这样,你先回去吧。”

“是。”他掀起袍摆,不管帘幕后的人看不看得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才退出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清和心中一时震荡,他压下心喜欢悦,屈身行礼,“臣沈清和,不负皇命,进宫谢恩,吾皇万岁。”

珠帘碰撞的轻响后,是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拖住双臂,将他扶了起来,沈清和由此才见到阔别已久的帝王。他没有穿庄重的服饰,只是一身石青色常服袍,笼着沉郁的水檀香,站在他面前。

沈清和抬头,就撞进这双深沉的眼眸里。

“既已入室,就不必再以君臣相称,随意就好。”

沈清和原先还才想他兴许心情不好,没想到昭桓帝态度和煦,一如寻常,仿佛含章殿前群臣长跪不起,对他只是置若罔闻的小事。

萧元政此刻也在看专注看面前人,高了,也瘦了,赤红色的官袍齐整,将身躯尽数包裹,只余一截颈项,在低头抬头间从洁白的领里探出。他难免想到多年前给他的探花郎簪花时的场景,当年他没穿上状元的红衣,如今也算以另一种形式贴补了。

一时相顾无言,沈清和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沉默,率先开口将一路所见所思都报呈一遍,昭桓帝比他高上一头,就静静低头听他说话,偶尔点评两句,沈清和在这分融洽中也找回了昔日熟悉之感,被这禁宫感染的戒慎也散了些。

萧元政喜欢他这么随意,堂中有桌椅案牍,也可供临时办公之用,他绕过长桌,拉着红袍青年的手,将他引到帘幕之后。这是个十分暧昧的行动,若宫侍没有提前撤下,定要觉得这位高升的大人是位幸臣之流——但沈清和完全没有什么别样的心思。

就是二人赤条条相对着,他也只会夸一句兄弟身材真棒。

毕竟萧元政就是这么个看上去就十分可信的人。

内室的焚香味更重,重到他一进来就皱起了眉。萧元政早就习惯,但见他不喜,便将香炉盖上了。沈清和随他的动作去看,发现炉前壁龛里静坐着一尊玉身佛像,他又想到萧元政不离身的珠串,没想到昭桓帝还会私下供奉祝祷。

他也会有需要祈求的事吗。

并不是说当了皇帝就事事顺遂的意思,只是沈清和觉得,萧元政想要什么,尽可以自己取得就是了。

“刚刚那位是——”沈清和问了刚刚外室那位红衣少年。萧元政没有孩子,零星几个藩王也分封在外,很少在内宫见到宗室子走动。

“是和亲王的后嗣。”

和亲王?

沈清和有点印象,似乎很早就死了,被曾经的逆王构陷而死。

“我念他年幼失怙,无人教养,将他接进宫中,封了郡王。 ”萧元政并不欲多谈此事,他伸手将佛龛关上,那尊低眸笑脸的玉佛彻底被遮盖。

沈清和也就转了个话题:“我看到含章殿外跪了很多人。”他们间早就有别于君臣,这样或许触怒龙颜的事,也能随意出口。

这件事沈清和没去追问元宝公公,而是选择直接来听萧元政说,不管他是什么打算,他都押注追投。

萧元政只简略将剿灭涿州两大氏族的事告诉了他,沈清和一路都在行进,没收到半点风声,此刻听闻两个颇有名望的家族倒塌,茫然一瞬,复又兴奋起来。

就知道无端将他召回京都,肯定没那么简单。

沈清和:“陛下是打算向世家动手了?”

萧元政:“嗯,你怎么想。”

“现在……是有些着急了些,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好的时机,也能打个措手不及……不过现在肯定警惕许多,后面还得从长计议。陛下手下一定养了不少心腹部曲,正好我在各州也洒了不少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胜在打入基层,有时候能发挥点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清和开始绞尽脑汁地谋算,他的力量潜藏在不起眼之处,若轻若水。但载舟覆舟的,也往往是这些不起眼的轻水。

萧元政看到他眼里跃跃欲试的光彩,叹息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无需你出力。”

“陛下不信我?”

“信你,才不叫你来去。”萧元政知道自己又越界了,但是没办法,对着这双眼睛,他没办法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沈清和的疑惑已经漫到脸上。但他转念一想,昭桓帝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又把疑惑吞回了肚子里,半开玩笑说:“那陛下需要我时,可不要怜惜。”

昭桓帝轻轻‘嗯’了一声,他看着新任的中书舍人,细细交代:“清和有大才,我再清楚不过,只不好与你过于近密,若想展开拳脚,朝中已安排好信得过的心腹,可供你仰仗。”

“书院不少学生也用百般方式收拢进来了,我私下派人考教过,没有差的,日后长成也能做你在时局说话的臂助,届时你的声音有了重量,更要记住步步审慎,三思而行。”

昭桓帝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彼时的沈清和尚且不明白那是什么。

萧元政捂住这双令他心肝也开始为之轻颤的明亮双眼。

这已经是他身为皇帝可以做的,最侵越的一件事。

眼睛被挡住,其余的感知就更明晰。沈清和觉得他一定是被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好久。

萧元政的声音变得轻起来,因为他们贴的很近,沈清和也能听得很清楚,那近乎是和一片云说话的温柔:

“不用困惑,也无须细想,只将这些话记住就好。”

“说不定有一天,这担子就要挑到你的肩上了。”

第76章 76 故地重游

沈清和在珑璋台待了快两个时辰, 和萧元政在一起的时光实在不算难捱。他知道宫里的日子无聊,就将这些年的分别切了片,挑拣出有意思的分享给这位大雍至高无上的帝王, 说到最后,帝王的眉眼间已经都是笑意了。

沈清和知道见自己的时间在萧元政的日程里已算耽搁, 知道他还得抽身处理含章殿外的人,也不好再留, 辞了一起用晚膳的邀,坐着来时候的小轿往宫外去。

又途经含章殿, 已是日暮时候, 成群寒鸦从金色的檐顶上过, 且飞且鸣。

这群朝臣还跪在这儿, 也是硬憋着一口气, 不见到昭桓帝誓不罢休。他走过时, 正好见有捧托盘的内官鱼贯而过, 盘中盛有羹饭, 一一放在跪见的大臣前。

发饭吃?

朝臣们哪里席地用过饭,这和街边乞儿有什么区别!

简直奇耻大辱!

宫人放下托盘就走, 几位党派领头人相互较劲,正是很有骨气的年纪, 就是肚子早就震天响, 也不肯吃那一口嗟来之食。

沈兆也在其中,快速藏了个米糕进袖, 看来是要吃饭不要骨气的。

沈清和笑得锤了锤扶把, 陛下折腾人还是有一手,都是世家精细尊养的人,能有多少风骨, 等不了多时就要找个台阶下去。

只怕是今日过去,要换个方式来软硬兼施地刁难。

黑发青年心中周转,该用什么办法来为萧元政化解一二。

肩舆走到近外的青石路,他挥挥手要侍从们将他放下:“送到这儿就行,各位回去交差吧。”

侍从们相互看看,无人拂逆,扛着轿子回深宫去。

沈清和抻抻身体,捋捋袍摆,往武直门的方向走。门前的将领看到他没有阻拦,由他顺畅走到宫外,正要上马车,远远听到有人在叫,沈清和脚步一顿。

“嘿,沈老师!”

沈清和抬头,是个松青色衣衫的青年,靠在城墙边,见到他后努力地挥手,像一颗飘摇的水草。

长相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沈清和在脑中挖了一圈,从百千面孔里捞出一张,“刘霖?”

“是我!”刘霖没想到自己还能被记得,兴冲冲地走上来,“我刚刚在含章殿前看到老师,还以为错认,没想到真的是您!”

刘霖是从清北书院出去的,运气不错,一毕业就科举中试当官一条龙,他们有过几年师生情谊。

“当年我的毕业论文作的不好,几位老师骂得狗血淋头,还是您给解的围。”

虽然沈老师的年纪并不比自己大,但刘霖尊敬钦佩,称呼都时刻带着敬称。

一看他思索的神情,就知道是没想起来,刘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当年学的农,想以后当个农官,叫我大雍物阜民丰,处处是膏腴之地。”他话锋一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只是天赋一般,试验田里成绩总属我最差。”

这么说,沈清和就有些印象了,农学课成绩不行,政治课倒是很行。他记得书院里有个学生,刷过的科举模拟卷叠起来就能到小腿肚,毕业就试着下场科举,一发入魂,想必就是这位仁兄了。

“六品了?”他看着刘霖身上的纹样判断,六品以上可参与朝会,他家境虽算不上贫寒,但与世家相比只是普通,拔升速度不可谓不快。

“从六品。沾了些运气罢了。”刘霖答得倒是谦逊,“书院里教的我都潜心学了,加之陛下赏识,才有今日。”

沈清和点头,“你说你刚刚在含章殿?”

“是啊。”刘霖笑时,颊侧会出现一个深陷的窝,叫他看上去总是人畜无害,便很容易忽视他还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我结识了几位大人,也算打入内部,知道了他们今□□请的消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一起来了。只是见到老师,一时激动,就又溜出来了。”

无间道啊。

这下算是知道他这么快的升职速度是怎么来的,朝中最大的两股力量都是依傍,没有步步高升才是奇怪。不过也是他的本事,如何周旋,如何持衡,寻常人连门槛都摸不着。

“我曾看三国,读过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知遇之恩,学生没齿难忘。”刘霖看着沈清和,将心中藏了多时的话给说了出来,“我心向书院,心向老师,曾经老师一人独行,如今我是不是也能加入到局中来。”

清北书院的一切都是奇巧,刘霖只待了两年多,再到外头,才知道曾经那是真正的桃源所在。如今那么无所不能的沈老师也来到京都,一定是来成就一番伟业的,他刘霖心甘情愿佐助。

不仅是他,清北书院出身的其他学士,没有一个是不情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