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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61 天光乍破

夜深, 徽州及附近两州消闲已久的龙骧营突然收到调令。

金甲卫名声赫赫,但只护卫京都皇城,出了皇城, 还有一支队伍——原西纵营,后改名为龙骧营, 顾名思义只专供天子驱策。除逆王平叛乱的首功之队,人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如今叛乱已除,龙骧营兵卒削减大半, 剩下的分属各个大州山营, 只听皇命差遣。虽不如活跃在朝前的金甲卫名声响亮, 但昔日金刚铁血, 仍能让见识过那些年腥风血雨的旧人两股战战。

昭桓帝能在如此英年稳坐皇位, 朝堂不论地下有多少暗潮, 表面都如水般平和, 靠的就是那些年打下的威名。

但自从兵变的那些年过后, 龙骧营已许久没接到深夜递来的急令,营中都尉看看清调令上内容, 以及鲜红色的盖印,精神一凛, 猛地起身。

神骏的白马踏过初升的红日, 身后的人马在溸水边纵队飞驰,都尉战战兢兢地拽紧缰绳, 紧跟面前白马上一身玄色便衣的昭桓帝。陛下稳坐中庭, 多年未见,不复昔日疆场上少年帝王的英姿勃发,如今积威于一身, 是真正天子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深夜抽调龙骧营到徽州,天子亲至,现在也未说明缘由,难道是要起战事?还是中州地域,那得是叛乱……

都尉去觑昭桓帝神色,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角,和一个冷酷的侧脸。也就是当年逆王党羽纠结时,陛下才这么严肃过。

他立即将此事的严重往上抬了几分,愈发严阵以待。

风声在耳边呼啸,萧元政自接到八百里加急,就从京都疾驰到徽州。京都外的势力纷乱,得知帝王要离京,没有侍从仪仗,没有军队部署,就点了几个御医走,几位心腹近臣劝了又劝,谁也没能叫他改变心意。

龙骧营许久未起用,训练却一日没断过,人人披戴黑甲,神情肃穆,在尚未分明的天光下团团跟在一人身后。晨起街边零散的行人被这黑云一样的兵卫慑住,慌忙又躲回家中。

遥光孔正卿还在焦急等待京都的消息,整宿整宿没睡着觉。猛然听见街边如雷鸣震荡的马蹄声,探出窗外,就见满街的黑甲士兵。

“是龙骧营!”

总算是来了好消息,遥光攀着窗棂,露出惊喜神色,心已定了大半。当年平叛,他尚且十几岁,也领教过这地狱之师的厉害。

眼尖看到领头白马上的玄色身影,他又是一惊,“……陛下?是陛下!”

孔正卿没他这样过人的目力,听他叫陛下心中一凛,陛下竟亲来了!

魏家也豢养了些府兵,不说缓不济急,就是真齐刷刷在门前站了一排,比之血海里拼杀出的龙骧营也是纸糊一般。不消片刻,云中郡首屈一指的大族便彻底中门大开,任由这支黑色的队伍长驱直入。

最混乱黑暗的时候,阵前搏杀,抄家灭族,龙骧营什么没沾手过。他们真如无孔不入的黑色云雾,熟稔地将这座宅邸的各个正门角门占据,大小房屋都搜刮干净,很快将这户宅院里外摸清。

萧元政就沉静地看着下属迅疾分散,不费一刀一剑,就把持这处大院的心脉。

魏宏伯昨夜丑时才睡下,听到动静时天色堪堪擦亮。魏家的年迈家主花白的头发只夹有一点乌色,怒斥两声,听外头还是骚动不断,一个小厮婢女都没到跟前,气得扶着床沿起身,披了外袍怒气冲冲向外去。

“你、你们?”

魏宏伯被吓一跳,怒视闯进院子里的生人。他在云中郡乃至徽州做了太久的土皇帝,早养出了一副能包天的心肝肠肺,即便那披甲持械的兵卒站在他眼前,仍挺直了腰杆不带怵的。

“你们是谁手底下的人,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咳咳咳……!”

惨白的晨光照在他脸上,胡须乱颤,一激动就开始咳,脸色逐渐涨的和猪肝一样红。见那兵卒只看自己一眼,就回过头去,完全没将他这个魏家主放在眼里!

魏宏伯怒了,他扶着门框走出去,那黑甲兵总算有了反应,只将腰间长刀一抽,雪亮的刀锋就横在他身前,叫他再难进寸分。

“滚回去待着!”

龙骧营全都是孤儿出身,不与世俗牵扯,只听一人命令。龙骧卫才不管这个老头有多么高的身份,这又是怎样庞大的世家——他们连权势滔天的王府都剿过,还怕别的?

“你!”

魏宏伯没想到这无名小卒竟敢真对自己亮刀,哆嗦着后退几步,咳得更惊天动地,视线漫上层红色。后方有马蹄声响,原先对他凶神恶煞,半步不让的龙骧卫回头一看,立即收刀入鞘,规规矩矩地站到一侧。

士兵挪开了,佝偻着身子的魏宏伯才颤巍巍抬起头,轻云初开,高大的阴影落在他脸上。

魏宏伯瞳孔骤缩。

“陛……陛下……!”

萧元政肩背宽阔,坐在马上没有下来。他眯起眼盯着魏宏伯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老态龙钟的人是谁。

“魏宏伯?”

魏宏伯看着本该在京都柄国的皇帝,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又环顾他身侧鱼鳞般拱卫的士兵,魏老家主抖着膝盖,慢慢屈膝跪伏到地上。

“臣拜见陛下!”

萧元政垂眸看着他,落在身上的目光冰冷。

“沈清和在哪里?”

魏宏伯睁大眼睛,盯着自己浮凸出青筋的手背。

魏家强盛时,整个大雍谁不给三分薄面,就是皇家也不敢喊打喊杀上门来要人。也是如今形式衰颓,后继无人,他才在这里俯首,真是愧对列祖!

昭桓帝落在阴影里的面貌,和那双唯一闪着光的眼,和记忆里疯迷的先王逐渐重合上,乍破天光下,魏宏伯突然察觉出些狠辣桀骜的意味。

新皇登基时,他们上五姓都出席献过礼。新帝出身边地,疆场上位,中州的中上流世家表面上都在观望,私下都是瞧不上北方出来的武莽之辈。

魏宏伯当年也亲自到了京都,想看看新晋的天子是何种气象。一晃多年,他还记得在和政殿前,透过十二冕旒见到了那位少年天子,彼时他意气非凡锋芒毕露,见在场他年纪最大,亲自下了阶,伸手将他馋了起来。

他当时觉得有意思。

仁善君王?这是萧家的种吗。

如今皇帝高坐马背,魏宏伯在这近乎油尽灯枯的衰朽时刻,很不适宜地走神,想到了当时的戏谑。

“魏卿。”

再听声音,依旧稳稳当当,似乎也没那么生气。

魏宏伯仍旧伏在地上,却已稳下心神。

“陛下……敢问沈清和是何人?”

能催动皇帝连夜到他的府邸,想必是个要紧的人物,可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昭桓帝向来谋定后动……难道人是诞儿动的?

魏宏伯想到自己儿子,心肝又是一阵抽搐,万般不由人,只能让老父来扛了。

“请容臣现在家中拷问一番,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多年君臣,让魏宏伯如此笃定,皇帝带卫兵闯入他家,他先松口服软,皇帝也要松松手,魏家的脸面,肯定要给的。

守在一边的龙骧卫觉得好笑,老匹夫还敢在陛下面前耍花腔,还叫陛下等?这宅子都被他们穿了几回了!

“陛下,后院发现了一处地牢,我们已经破进去了。”

远处有人在喊。

魏宏伯背脊一颤。

地牢?那是……

难道沈清和说的是他!

魏宏伯醒神,“陛下,地牢里关着的是要杀害我儿的凶手!”

昭桓帝调转马头,瞥他一眼。

“岭南公,你也老了。”

魏宏伯一夜浑浊的双眼里爆发出勃然神采,他再一拜,口中话语却是威胁。

“我徽州上下皆奉您是至圣至明的君主,陛下,不要再往前了!”

昭桓帝只说了四个字:

“挡路者死。”

……

不见天日的暗牢,凌乱的脚步声在甬道内四散。

沈清和费力地动了动脖子。这里不辨时日,他已不知道在这里待了有多久,只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意识醒了又沉,沉了又醒,噩梦揭地掀天的来,偶尔退散时,是他赤脚站在丘泉郡的实验田里,对着大太阳数第一个丰年的收成,场景一闪,又是前世备战高考的凌晨,他妈正好端来一碗甜汤。

……高考?怎么还要高考?

沈清和惊醒了。

牢房被层层打开,迷蒙间感觉有谁将他的手脚镣铐解下,架住双臂背在身后,手劲儿有点大,身体的隐秘痛处层层叠叠漫上,抓心挠肺,疼得他气若游丝地抽吸口气。

朦胧间听到有人在对话。

“小心些。”是谁……

“你们都低声点,手脚麻利!”谁来了……

他努力睁开眼,只能感觉自己被搬弄起,眼前是重重黑影,酷似又滚进新的一轮噩梦。

他大爷的,都要死了还烦……

新云初开,萧元政奔到了假山石后的地牢处。他一夜没阖眼,任凭随行御医一再劝阻也不听。行军对敌时不睡觉是常事,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反应,只是……有些心焦。

萧元政看向地道口,再一次要面临那样的情景,他头回失了行进的勇气。

黑沉的眉目盯着那个黝黑的入口,他摩挲着手中缰绳,等待着下属带来未知的结果。

沈清和……

漆黑一片的洞口,在层层黑甲中,终于显露出一片与众不同的白色衣角,那颜色在淹没其中是多么苍白脆弱,就是多么显目,萧元政一眼看见。

他翻身下马,率先迎了上去。在众多龙骧卫前还能维持一国之君的持重,只是步伐微乱,身侧垂下的手也成了拳。

沈清和被人从背放下时手脚无力,转头又跌进了另一个更有温度的宽阔怀抱。

“……陛…陛下?”

他头昏眼花,看清眼前人轮廓形貌后一懵,连神智都回了三分。

“我是死了…吗。”他一句话里半句是气音,要人将耳朵贴近才能听清说的什么。

“你没有死。”

萧元政将手覆在早就失温的手背上,腕上殷红的勒痕刺了他的眼。

痛,恨,悔。

萧元政许久未激涌的心湖里,一股黑色情绪如洪水猛兽席卷而上。

八年前,元禾的尸首就是刺骨的冷。八年后,他一腔抱负的臣子,骨血也这样凉。

“没死……”简短的语言说出口时像串密码,迟缓的大脑慢半拍才读懂了指令。

阳光的温度,缓慢上升的体温,是他还存在于世的证明。

“没死……”他又喃喃一句,“那为什么,感觉我要疼死了。”

萧元政心中大恸。

他怀抱紧了紧,又怕沈清和身上有伤,最终按捺住没弄疼他。

万人之上的帝王,再次品尝到了痛心的滋味。

第62章 62 他的爱重

“沈清和!”

“老师!”

远处匆匆赶来的遥光, 身后缀着一串去而复返的清北学生。

他们像窝找到妈妈的小蝌蚪,一窝蜂全聚到二人身边。见老师面色惨淡,像只留了一口气, 随时都能撒手去了,顿时悲愤交加, 眼眶红的红,年纪小些的已忍不住潸然泪下。

整个丘泉郡都是受了郡守恩惠, 清北学生尤甚。若不是郡守积善于人,他们早不知在哪饿死冻死, 哪能有今日吃饱穿暖, 还能读书, 挣得一份自己的工钱。

说是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这帮混蛋, 要是落我手里非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了!”

“就是、就是豁出我这条性命去, 也不要叫他们好过!”

哭丧似的, 吵得头疼。

阎罗殿里的小鬼没来, 几个学生倒是一声声来催命的。

魏宅上下已被龙骧营把守成铁桶一块, 家中突逢巨变,就是睡死的人也该被吵醒了, 各支家眷数十,门客上百, 起来时就被兵卒挡在门里, 哪儿也不许去,院子里顿时雀喧鸠聚, 和堂口的菜市也并无分别——

不过也有例外。

魏家唯一的外客, 此刻单居一处,院落在后山上单开的僻静阴凉,万籁生山处, 白衣公子分花拂柳而来,身后跟着黑衣的江湖客,不知隐在暗处的有多少。

“看来是有客——哦,还是贵客。”

他抬眸,正好和玄色便服的昭桓帝对视上,欠身见了一礼——开祖皇帝的命令,越氏族人见皇室不必行跪拜大礼。

遥光见他,和杀父仇人也没什么两样,红着眼,护小鸡崽一样挡在沈清和身前,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越!霁!”

越霁轻笑一声,没有给他一个侧目,直直地望向昭桓帝,“陛下无须怪罪我,您的臣子一根头发也没有掉。”

他站在林荫下,一明一暗是泾渭分明的界线。

别说掉头发,命都掉没半条了!他剿匪还给一刀痛快的呢!

遥光也是见过越霁的,看上去吟诗弄月的脸,没想到私底下使这么歹毒的手段!

萧元政知道他,越家长公子,在京都素来名声极好。

但沈清和也不是会刻意与人为难的。

萧元政只看着越霁,眉眼深邃,没有说话。遥光离得最近,他觉出熟悉,当年面对叛党首领俘营兵三百要挟,萧大哥也露出过这种眼神。

怀中青年又咳了两声,萧元政揽住他的腰,将他横抱而起。黑发青年眉头轻蹙,他便倾身侧肘,为其挡住天光。

“不会再有下次了。”

……

沈清和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睁开眼是悠悠晃荡的鸦青帘帐,知觉缓慢恢复,手腕正在被按压着。

“哎,沈大人醒了。”

“白胡子……老头?”沈清和还没醒过神。

“你醒啦!”

遥光的脸探到跟前,沈清和才从游离的白色梦境中抽出,白胡子御医观察一番他的面色,才从容将药箱收好,遥光等不及就扑到他床头去,“你睡了五天!整整五天!给我们担心坏了,问江御医也不肯说你怎么样,他只肯和陛下说,难道我是什么听不得话的外人吗!”

沈清和皱起眉,他脑子堪堪重启,听他大呼小叫一番和隔雾看花般不真切,“五天……”他想起了自己先前是被带进了魏家的私牢,然后,然后……

越霁某种并没有说错,他出来时除了手腕脚踝上长久被锁链束缚的青紫,几乎没什么伤痕。

但这不代表过得多舒服了。

撕扯散落的记忆碎片似潮水一样涌来,沈清和忍不住‘嘶’了一声,止住了这绵延的回忆。

哈哈,他竟还活着。沈清和垂头扶额,越家,越霁,新升起的恨意镂刻在他心上,恐怕十年半载都消不掉了。

这事儿没完!

他垂眼想着事,神色有些阴郁,遥光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他胳膊,这一下倒给床上人拍了个歪倒。

“喂!”沈清和捂着自己胳膊叫。

遥光没想到他竟成了个脆皮壳子,手僵在半空,悻悻地收回来摸摸后脑,“不好意思,忘了你还伤着。”

沈清和醒来的消息一下传遍,几个忧心的学生都赶了过来,围着他说话。等到萧元政踏入房门时当下一静,学生们别说面圣,就是连皇帝的衣角都没见过,此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礼数该如何都不知道。

萧元政抬手免了他们的礼,他看向被众人捧在中间,嘘寒问暖的沈清和。

“可好些了?”

沈清和撑着身体坐起来,抿唇笑了一下,“托陛下的福,精神不错。”他看众人如此严肃,没忍住说了句俏皮话缓和气氛:“明明只过了几日,怎么都变天了,穿单衣还有些冷……莫不是老天知道我差点冤死,都要为我六月飞霜呢。”

“冷?”遥光愣了一下,他里衣外只穿了件丝麻的外袍,饶是这样还觉得不爽利,怎么会冷呢!

内室突然沉静下。

沈清和心中一咯噔,也猜到什么,自己闭了嘴。

“你们先出去吧。”

隔了许久,萧元政才沉声开口。

所有人沉默地出了房门,连方才咧着嘴的遥光也一言不发,出了门才往廊柱上挥了一拳。

“该死的!”

他面色不好,确切说在场没一人脸色好的,若不是陛下亲来,他们就是使尽浑身解数,也难解救。向来都知道世家大族的厉害,可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领教,还是叫他们心中不甘怨怒。

“我高容只要在世,就与他们不共戴天。”

高容本就性子冷,现在说出的话都要结上冰碴。

“老师说过,希望我们的火焰,能够照亮到大雍的每一寸土地,我们的技术,荫蔽大雍每一个流离失所的人。”

说话的是这次云中郡展销会的销冠崔云,她是书院里进到内院的第一批女学生,为人处世事事信奉沈清和,在书院时候就是满口老师老师,对他最是尊敬,这次匆忙地被安排回苍州,也是她最先发觉不对。

“若是连老师都无法庇佑,那谈何荫蔽天下人。”

有学子纷纷应声,他们有的是土生土长的丘泉郡人,有的是附近州郡归籍到丘泉的,但都受清北书院的照拂,沈郡守于他们是恩师,是尊长。

他们都不算知道那些势族蹂践人的厉害,只知道老师在这里受了磋磨,血气方刚的一腔怒火燃到一处,从前只知吃饱穿暖,埋头学技术的少年人,所有人抬起眼,头一回明晰地看清前行方向上,那拦路的巨物。

“这条路,老师一个人走总是容易受伤。从今以后,有我来保护他。”

“还有我!”

“算我一个!”

清北的学生一个个表忠心,听得遥光都觉得好笑,但他也只是扯了下唇,没笑出声。

沈清和在丘泉郡三年有余,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的呕心沥血,如今清北的学生说出再自不量力的话,他想的只有,不愧是他教出的学生。

他这人,也值得这么多人赴汤蹈火。

外室多么群情激奋,屋内安静的就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屋外嘈杂,萧元政将本用作通风的窗合上,顺带将漫天的聒噪蝉鸣挡在外面。又见沈清和伶仃一人坐在床帐里,攥着被角往身上搭,顺手解下披着的外袍。在他身上恰好合身的衣袍,围戴在沈清和身上像个布罩子,严实围了一圈还绰绰有余得很。

厚实挺括的外袍,浮着一层柔软的香,肖似含章殿香炉里常焚的味道,勾起了沈清和一些深远的回忆。其上附带的体温计却有些灼人了,沈清和上身时就被烫了一下。当今天子的衣衫,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沾染上龙气,还真能叫人升起股暖意,比冷冰冰的薄被好使。

沈清和本有些受宠若惊,但实在是舒服,昭桓帝本人送出手的,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捂得更紧了点,全身团在一处,像只黑色的大粽子。

“没想到陛下亲自来了,恕臣抱病,没法起身来迎。”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昭桓帝眉目沉静,替他松了松扣得过紧的衣襟,“别时是初雪,现在已经盛夏了。”

沈清和瞧学生先前反应,本就疑心自己身上有了什么毛病。见昭桓帝并不提及,暂且将心中疑惑压下。

他本也以为自己的十死无生,没想到大大大领导会抛下朝政,远赴徽州来解救。沈清和不是笨嘴拙舌的,换做其他任何一人,他都可以巧言承谢,只若是昭桓帝,他一时哑了口,竟不知如何深谢这份皇恩。

“瘦了很多。”昭桓帝细细看他,沈清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几年都是传信过来的,再见面颇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的窘态。

“你的奏疏我都一一看了,丘泉郡打理的很好,你的奇巧心思,放在任何时代都能名垂千秋。”

他们做君臣的日子满打满算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其中三年沈清和在外谪调,他听昭桓帝的评价,一时五味杂陈。

“陛下觉得,我能做好,甚至能比过五姓世家?”

这话放在外头要被人笑掉大牙,但两位当事人都不觉得有什么。

“嗯。”

萧元政替他理好衣襟,就将手放下,转身在软榻边上的椅上坐下。

“你今时的境遇,也有朕的过失。”

沈清和没理解他的意思,昭桓帝半步未离京都,他被俘,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片被诅咒的土地。”

昭桓帝的嗓音却不疾不徐,像旁观者在讲述一个故事,沈清和被这个魔幻色彩的开场吸引,不禁竖起了耳朵。

“太祖登极,到如今我称帝,流血千里,出死断亡者,比之前朝有余而无不足。以武篡国,必要受其反噬,子子辈辈无穷尽。”

沈清和心中一凛,历朝历代哪个皇帝不标榜自己是名正言顺得来的天下,就真是那名不正言不顺,也要用尽手段篡改封口,叫一切文从字顺,平平坦坦,否则日后执政自有不踏实的祸患等着。

没想到皇帝竟然在榻前,平平淡淡地就将这不许传说的事情抖落了出来,还说什么必受反噬这样咒自己的话。

‘黑粽子’里伸出一只手,盖在昭桓帝落在榻边的衣角上。

这些东西,是我可以听的?

真的没逝吗……?

昭桓帝温和地看他。

“太祖英武,可高祖昏昧,曾祖挽狂澜……到我的父皇,求仙问药只寻长生,不思黎民,世上不会总是明君贤臣,也没有永坐的江山,战事平了又起,西北军首当其冲……举孝廉曾风行,可在北地,很少人才有亲长可侍奉了。”

沈清和心中一震,他只在低处随生民仰视世上诸多坎坷不公,从未有机会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想过这些。

“天下人都笑说我萧氏族人皆薄命,现在那枚金玺在我手中,兴亡几度,不过是又一轮回,天下改名换姓叫大雍,此事之于万方不过百年,可世家勾连又何止百年。皇室,宗亲,世家,寒门,文臣,武将,或凌轹倾轧,或连襟姻亲,若不剜肉去腐,雍朝亡了,还有下一个雍朝,多少人前赴后继,都只有一种结果。”

萧元政语调平淡,沈清和心中却波澜陡升,他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一段祸乱的终结,是另一段祸乱的开端,永无止境。剜肉去腐,将所有阻挡者全杀干净,又何尝不是一种暴力镇压?倒了这支,又会起来那支,又如何保证新势力永远效忠皇权?……的确是长存这片土地的诅咒。

“陛下……”

“直到你出现。”

帝王宽厚的手覆在了黑发青年的手背上,沈清和能感触到多年挥舞刀剑留下的粗糙痕迹。

“……我?”

“还记得我送你的扳指吗,殿试那日,初见你,我就喜欢你。现在沉稳许多,这些年的历练叫你不似从前了。”他平视进帘帐里,目光深远而认真,落在黑发青年的身上。

那枚扳指指向性太过明显,他放在丘泉郡的住房里,没有带出来。沈清和有些恍惚,能得一国之君一句喜欢……他笑了一声,发白的嘴唇动了两下:“吃了这么多亏,臣当然也得吃一堑长一智,只可惜这次又跌进阴沟里,还劳烦您来搭救。我一次两次都被人拿着短处,或许您看错了人呢?”

“不,你是不同的。”

昭桓帝目光透过来,像是能看穿他的不同寻常的一切。

“——你是大雍腐朽命脉之外的变数。”

第63章 63 人比花娇

沈清和眼睛微微睁大。

昭桓帝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平和, 沈清和想从中找到些画饼的意思,可只看到蕴含的万钧之力。

他微抿起唇,忽地又展开, 竟是开怀笑了起来。只是笑到一半,又牵动了气息, 歪倒在床上,咳得不能自已。

萧元政伸手替他拍背, 顺了顺气。

沈清和挤掉咳出的几滴眼泪,“我竟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能力……那陛下是否愿意与民更始, 改天换地?”

短短数字, 剑指五姓, 扫荡十二州, 不乏血腥意味。

沈清和总是语出惊人, 可萧元政一次也没被惊到过, 也不曾有一次轻视嘲弄。

他的长发披落身后, 并未带冠, 昭桓帝替他将遮住眉目的碎发拂开,复又将手掌伸到他身前,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清和十分动容, 他努力从薄被和外袍里蛄蛹出来, 为示郑重,伸出双手握住皇帝。

正是时候!

“还有一件事!”

萧元政一直看着他。

“几处白莲观已查封充公, 这些地方能不能交给臣处置?”

已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连新校址都批不下来,那可太亏了!

既然昭桓帝如此信任,给点地建学校, 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盯着人看,不信大雍英明神武的陛下两眼空空。而昭桓帝确实就像他想的那么好说话,没稍作思考就允诺了。

领导表达了充分建设意愿和扶持倾向,免费新校区地皮有!想来也是看到他们书院将来能脚踢上清,拳打金山,稳坐大雍top1学院的潜质。

开设新校区只是清北迈向大雍的第一步,后面还有数也数不尽的工作,建设,招生,宣发,公关……他在丘泉郡自家地盘尚且花费数年才做走成的路,在别的地方显然更难走。基建总是要花大钱,费大代价的,不过他已有了新想法。

沈清和垂下眼睫,云中郡已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大雍十三州,难道还没有一片能容清北书院生长的土地?

他母亲出身商贾,是家中宠爱的女儿。既留下的丰厚私产能供‘沈清和’在纸醉金迷的京都挥霍无度,这商贾也自然不是普通的商贩,而是昌州富甲一方的大茶商。上流门户看不起经商的营生,他可不会,能拉到甲方爸爸投资,那是不必说的大幸事,何况那还是他血脉相通的亲外公,

沈清和是行动派,他拿定主意就打算叫人清点行装,即刻启程去昌州——这地方曾是他爹的任地,再不好过也该比徽州好些。

萧元政看出他的企图,按住他的肩侧,“不急,我这里还有件东西,是指名给你的。”

指名给我?

沈清和见昭桓帝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递到自己手中。

这一月的来往信件也太多了点,大多还不是好事,沈清和对这东西有些应激反应了。他就坐在榻上,犹疑地将绢纸抽出展开——

“魏家,请我?”

他有些不信邪,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找出些陌生词句,抬眸向昭桓帝征询:

“——丹阳魏氏?”

“嗯。”

萧元政见他嘴唇干涩得起了皮,将几上温热的茶盏送到他手边。

五姓七望,云中魏氏和丹阳魏氏本属一族,后因不为人知的缘由分作两支,就沈清和所知的,至少近日并未听说两家有什么交际——甚至修褉提也没请人来,如若真是相看眼红的关系……

沈清和即刻转了主意,亲外公在那里跑也跑不掉,挑拨离间的机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还有一桩旧事,丹阳魏家如今的家主也是萧姓皇族,嗯,我姑姑的女儿,平云郡主。”

沈清和惊得刚喝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萧元政将他手里的杯子取下,替他顺了顺气。

宗室出女,与五姓通婚,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女爵身份是尊贵,但也就是尊过,大多娶回家当做一尊吉祥物摆着。难得听说姻来的一方竟成了家主,还是女家主,这就十分离奇,恰如在渔人环伺,又坚硬闭口的壳蚌上撬下一块肉来。

大雍隔几代便有扬名天下的昏君现世,连皇帝本人都亲口认证的,谁家好人经得起这样折腾!以致巷间风语,萧家人都是投胎来为祸人间的怪物,茹毛饮血丧尽天良。这非同凡响的基因,若为正,则天资卓绝成就大业,若为恶,将真如谶语所说,成为为祸天下的魔头。

沈清和没忍住,他看了眼昭桓帝。年轻的皇帝脱去了外袍坐在床边,昭桓帝平日持身端正,封建阶级的最高权力者,所有繁文缛节都套在身上,沈清和很少见着他衣冠不端正的样子。没有那浓黑的颜色压身,显露出些天子威势下的恬然。高居堂上,亲贤远佞,存扫清时弊,匡济天下之心,哪里像地下爬出的魔头,比宝华寺佛子修的功德还只多不少!

“既是陛下的堂妹,见面时岂不是能行个方便?”黑发少年低下头,挑着眼睛看过来。他这就是要赴会的意思了。

“宗室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你想的稳固,分崩离析是一念之间的事。”萧元政偏头,似在追忆,“她……总之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想到什么,对上了那双自下而上看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迟滞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不必刻意结交,不投机便罢了。若想要,我有其他相近的私交供你取用。”

沈清和没想到昭桓帝能慷慨到这份上,这下真成关系户了!他面上一笑,嘴上却说:“拿陛下的关系算什么本事。”他将纸张攥进手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万难的事,成了才叫人痛快。”

他看上去是将旧日所受的苦楚全忘了干净,见了火星子就能迅速燎成一片火海。

萧元政又将他耸起的肩背压下。

“御医说你至少还要休息三日,三日后我陪你同去。

……

养病这段是沈清和最清闲的时日,除了那汤药难喝了点,饭菜寡淡了点,其余事肩不让扛手不让提,躺得筋酥骨软了,院子随便散散步都一堆学生前呼后拥,沈清和戏说自己真是免费体验了把‘儿孙满堂’的乐趣。

而昭桓帝来徽州,对外是以微服的名义,但那日黑骑铁蹄险些将魏家的门槛踏破,圣驾来徽州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本地官员知道了也要当不知道,私下已经将彰显政绩的汇报准备得干净漂亮,还派出手下,不近不远地候着这处天家落脚的别院,以便第一时间能得到些隐秘的指示。

萧元政当然不会抽调那些早早准备好的东西看,耳目收到消息,早将搜集好的东西一应呈上案头,条目稀碎庞杂,但都确保真实。

不出现在人前的时,帝王都独自在书房翻看着这些东西,也将徽州近来的局势了解了个大概。

高容端着药碗,在房门口时正好碰上了也来此的昭桓帝。萧元政微微颔首,轻敲两下房门,二人一同进了去。

沈清和刚午休起来,往日那样着装已经不行了——有股子冷意从骨头缝里漫上来,如今他在外又加了件鼠皮袄,领口堆着灰色的绒毛,时不时刺挠得他发痒,但就是勤添衣也治标不治本。

烈阳从麻纸糊的窗外透进来,只余些许熹微光亮。窗下是一张小案,进门的二人看到他背身做在桌前,举着一柄花鸟镜,盯着自己苍白瘦削的面容愣神。沈清和闻到药味才反应过来,他将镜子覆在桌上,回身笑说:“怎么悄没声地来了。”

两人谁都没解释,高容将药碗放到案上,沈清和闻到那味道就直皱眉,但被盯着,他也只能皱着眉头一口闷,还意外这回怎么比以往都顺畅。

高容垂头整理托盘,“煎药时加了甘草。”

沈清和笑骂,“怎么不早点加,硬要我多吃些苦是不是?”

高容唇紧紧抿着,没说话。

怎么变成小锯嘴葫芦了。

他突然想到曾瞧上高容的太医院判此行也在列,他们在灾民营时就很合得来,见到看上的好苗子也在此处,忍不住与他传授研讨,听说日日秉烛到深夜。这几日高容不仅亲自过手煎制自己的药品,还天天熬夜学习,也是忙碌。沈清和思及此,也没再多逗他,放人回去休息。

高容甫一推门出去,他便看向昭桓帝。

“三日已到,今日是不是该去见郡主了?”

“嗯。”

“您看我这副样子……实在没什么谈判的架势,可否劳动陛下为我买一点胭脂来,我也好提提气色。”

无伤大雅的小事,萧元政吩咐了手下人去办。男子买胭脂,送的要么是自家娘子,若是送给闺阁女儿,必得是已经许了婚的,若是外人,那就是十成十的轻浮放浪。

——不过这是在大雍,男人敷脂抹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又是天子送礼,谁也不会将之与遗俗扯上联系就是了。

胭脂很快送到,小小的一钵,是鲜艳的粉红色膏状体。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

“买胭脂的,是不是个男人。”

“嗯,你如何知道。”

“直男果然是不分时代的。”

萧元政:……?

“不合你心意吗。”

“那倒也没有。”

沈粲然清和一笑,用指腹蘸上一点,一手举镜,一边往自己略显病态的脸上涂抹。

质地粗糙,颜色也一般,和他印象里的可差多了。化妆品行业,这可是暴利啊,日化专业得提上日程,开辟一条生产线刻不容缓。

他缓缓勾出一个笑。

“也就是配我了,臣天生丽质,什么颜色都好看。”

萧元政听出他明显的玩笑话,看他上了颜色的颊唇,也和他玩笑。

“确实丽质,人比花娇。”

第64章 64 两个魏,我都要!

“听到了吗系统, 十分钟内我要丹阳魏家的全部资料!”

“宿主你好。”响起的依旧是属于主系统那无性别的机械音:“检测的您的系统为编号12431的‘最强科举系统’,并没有查阅世界资料的权限。”

“你不是主系统吗。”

主系统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对话,依旧是没有权限。

“没有人性。”沈清和指责, “那什么时候把我的‘最强科举系统’放回来啊。”这么多日没消息,他还怪想的。

001沉默了一会儿, 依旧很不通人性地回答:“监测到您有消极任务的嫌疑,请您尽快更新进度。”

好好好, 又来一个逼单的。

既然没有外挂能作弊,那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沈清和敛目看着身边托盘里已全空的药碗, 只余数不尽的复杂神思在心口盘桓。

……

丹阳郡与云中郡, 名头上是两座郡望, 但实际上近乎毗邻, 两郡隔江相望, 沈清和看过舆图后立即拍板走更快的水路。

水行舟落进江中, 只消一个时辰便能抵达丹阳。沈清和显然高估了这艘船的平稳程度, 今日江上有风, 船身随波涛起起伏伏,他的胃袋也颠来荡去, 早先还意气风发说了豪言壮语,转头被学生搀着直接在水上吐了个痛快, 在昭桓帝面前丢了个大脸。

脚沾地时虚浮轻飘, 浑身无力,活像被抽干了精气, 屈着身子就要栽倒。萧元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听人口中还在呢喃着什么‘破船’‘造船’的。

丹阳魏家早就派人在码头上迎,领头是几位黑发高束,利落打扮的女子。她们早见过沈清和的画像, 一眼就盯准了人,不紧不慢地将车马给牵了过来。萧元政还在搀着他,回过头露出正脸,几人俱是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一眼,拂身行了一礼。

沈清和缓过劲来就见她们都在拜皇帝,还是宫廷礼节,再细细打量,这些女子举止气质都与凡俗人不同……不像是做护卫的女打手,倒像宫里出身的女官。

“请!”

这话是对沈清和一人说的。他一动,身后人就齐刷刷跟上,她们似乎想要制止,但看昭桓帝也赫然在列,动了动嘴,最终谁也没说出口,递了个眼神,遣人提前动身禀告家主去了。

沈清和与萧元政理所当然同乘了一架车,待车马开始行进,他才低声说:“还留着宫中旧人在身边,看来这位家主也并未全然与本家割席。”

丹阳郡似乎比云中郡还要南边,沈清和穿得多,这下真觉得热了,车里一闷就开始发汗,他伸手要把灰鼠皮做的外衣给脱了,抬手抻腿舒展舒展筋骨,余光见萧元政坐得端端正正,侧头在看自己,没来由竟不好意思起来,动作都放小了些。

“是,是有点热哈。”

萧元政掀开帘子,探身与随从说了什么,转头一枚竹骨的淡青纱扇就被呈了进来。

“你身体还未大好,就别脱衣了。”

在沈清和错愕的眼神下,堂堂昭桓帝就拿着那柄扇子,轻轻为他扇起了风。他似乎能他衣袖上,随风而来的熏香气味,好容易才从那一晃一晃的扇影里挪开视线,顿时脱也不是穿也不是。

萧元政看出他不自在,便主动开口转了个话头:“我与平云的母亲有些交情,她的封号也是我亲授的,不必紧张,有我在,她不会多为难你。”

“这样啊,亲封的郡主……”沈清和抬起眼,眼中涌动着狡黠的光彩,“那我要为难她呢?”

萧元政撞进他一双点星般的眼里,缓缓偏过视线,拿扇面轻拍他的头顶。

“不准顽劣。”

沈清和眯起眼,得意的笑起来。

这就是当关系户的感觉吗,还真是……爽啊!

丹阳魏氏府邸离码头并不远,车轱辘一停,他就如往常一样要先跳车。都快摸到车辕了,突然想到天子也在车上,他脚步一撤,回到车里,意图掩盖先前倒反天罡的举动,对大领导恭恭敬敬道:“您先,您先请。”

昭桓帝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掀开车帘下了车,沈清和要下车,一只手率先到了眼前。

他愣了一下,也没客气,年轻帝王的手宽厚干燥,一触即分,但交握时掌心的潮意还是被渡了过去。

沈清和整理了一下微褶的衣摆。魏生只邀他到携春楼,这位家主却直接将他请到家里,也不怕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现在都不要紧了,他还等着借陛下的势,好狐假虎威一番呢。

依旧是那几名女子在前面带路,虽然都是魏家,但两处宅邸的格局大大不同,沈清和还记得他被公羊慈‘请君入瓮’时,就见堂前檐角,处处都挂着‘魏’字灯笼,恨不得叫全天下人都知道这里是五姓置所。这里则不然,几乎没见到什么彰显身份的标识,除了正门口的匾额,其他地方都吝啬添一个‘魏’字。

见此情此景,他心中更定,七拐八绕到了主屋门前。

他们带来的人都被拦在了外边,身边只余昭桓帝一人——这位他们想拦也不敢拦,真要拦也拦不住。

沈清和心中轻哂,昭桓帝是随他才来了这里,既没有多余吩咐,也不摆帝王仪驾,倒真如他所说的‘陪同’,是要彻彻底底当个陪客了。

带路的女侍悄无声息地离开,前面就是主屋,想必平云郡主就在里面。

沈清和掌心抚触上大门,稍一用力就将其推开,只听簌地一声,细小尖锐的破空声倏地到了耳畔,沈清和瞳孔一缩,一只游隼停在他的眼前一指的位置,被萧元政侧身一只手抓住。

他受惊后退半步,尚能分神细看时才发现异样,这根本不是活鸟,而是木雕漆涂的小玩意儿!

敞开的门内,一袭红衣的女人懒散斜靠在凭几上,指甲修饰得宜的手轻抚过桌上的摇铃,摇铃边上一字排开的,就是形态各异,色彩鲜艳的木头鸟,细看才能辨别真伪。

“你胆子真小,还不如我的小宝贝们有胆量。”

红衣女人掩唇笑出声。

“……”

那只鸟落在了萧元政手里,还挣扎般扑棱了两下翅膀,最后才慢慢消停不动了。沈清和伸手去够,萧元政便展开手掌,将那只轻巧的木隼展在手心,沈清和抓住了,放在手里上上下下翻看。

“诚心要吓沈某,沈某当然会被吓到。”

不怪他先前没认出来,这木头鸟是写实派的艺术品,纹理纤毫毕现,还点睛似的做了能上下开合的双眼与鸟喙。

这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

他将机关鸟啪一声摔在了地上,完整的一只鸟瞬间变成支离破碎的散件,肚腹中的结构显露无疑。他细看了一会儿,在红衣女人气急败坏的制止声中,眼睛突然如同探照灯般亮了起来,他的语调冷静,却似带有汹涌的情绪。

“人才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萧玉姬声音低沉,还从未有活人敢这么对她的宝贝。

沈清和踏入门槛,萧元政也随他而入,他步伐一迈,先了黑发青年半个身位。

萧玉姬将指节抵在腰间,缓缓抽出盘踞着的九节鞭,那精巧锋利的软鞭色彩鲜艳,几乎与衣裙融为一体。她起身,环环相扣的锁链因她的动作咬合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声响。

“是我刚刚说错了,你胆子很大,你要为你的大胆付出一点代价。哦?你还带了个帮手啊,不过就是请大罗金仙来相助,你今天也——呃,”

她声音戛然而止,看口型似乎骂了句脏话,摸着凭几矮身坐回去,后将九节鞭好好安放回腰间,似乎还嫌盘得不够规整似的拍了拍,就是视线再也不往那处看了。

她不情不愿道:“来吧,算你有资格喝我的茶。”

沈清和唇一弯,看来也不用请大罗金仙啊,看来还是真龙天子好使。

“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从容入座,壶里的茶水已然鼎沸,发出刺耳的蜂鸣声,萧玉姬随手抽了几根柴薪,才让那按捺不住要扑腾的壶盖偃旗息鼓。

萧玉姬上下打量他,沈清和也在观察对方,原来这就是平云郡主,确实不是一般人。

萧玉姬:“就是你杀了魏生?”

沈清和不置可否。

他只让魏生中了一弹,如今人肯定被家中严加看护,死不死的犹未可知。若她有细作潜伏,得了一手消息也说不定呢?

“哈哈哈,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这家伙滑不留手的,我早想杀他了,你可是抢了我的先。”

“……”

“我本来想让你过来,然后再提了你的人头,和他们云中郡的人做些交易,想来会好用。”萧玉姬咂摸了一下唇,眼珠转了转,隐秘地看向那个端坐旁侧的人,只能无奈放下这个念头,“可惜可惜。”

“……”

沈清和有些无语,原来这家伙还存有这样的心思,他总算知道昭桓帝所的未尽之意大概是什么了,郡主两面三刀,脾气古怪,确实不适宜多接触,一点没错。

不过再有其他想法,在看到机关鸟的时候,就荡然无存了。

一边握有化学人才,一边握有机械人才,这魏家怎么就这么……深得他心呢!

两个魏,我都要了!

平云郡主的态度暧昧不定,既涉及他需求的核心,沈清和决定拿出更有分量的砝码。

“这机关鸟是设计精巧。”

“那是,我研究了三年,才让它的体型减至这般大小,没见过吧?”提到这个,萧玉姬得意且自信,她自信在此道上,世上无有能出其右者。

“要是我没看错,驱动他的‘力’,来自于内部的‘弦’,用弦作为弹性元件,以实现能量的储存和释放,不错的想法。”沈清和拨弄着桌上‘鸟雀’收敛的羽翅。

萧玉姬一把将所有摆件拢住,狐疑地眯起眼,“你也懂这个?”

沈清和微笑:“你的鸟顶多只能绕着这个屋子飞几圈,而我懂的,能让这东西比真鸟还厉害,日行千里,不吃不喝,不倦不累。”

“什么办法?要怎么做?”

见她追问,目的便已经达到,平云郡主喜欢捣鼓这些,不是正中他下怀嘛。沈清和坏心眼地说:“不是说要请我喝茶吗,怎么坐这儿老半天了,连一滴水也没看到。”

萧玉姬一双过于黑的眼眸盯着他,像某种丛林动物,突然红唇轻启,莞尔一笑,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想喝茶不要紧,你要是敢说谎,就是那谁在,也护不了你。”

说是茶,但杯中水色澄清,丁点茶色也看不见,若这不是她一贯的待客之道,那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想好好与他会晤。

“喝。”萧玉姬对此没有任何抱歉的意思,她觑了眼一旁不声不响的昭桓帝,破罐破摔也给他倒了杯茶,“现在能说了吧!”

“当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萧玉姬环视四周,是她的屋子,没其他特别的。她歪头思索,确信了自己上了当,一拍桌子,新仇旧恨打算一起报,即刻就要翻脸。

“哎哎哎,郡主别急别急嘛。”沈清和笑着挥挥手,“我这个人从不说谎的,喏,答案在这里。”他伸出一指,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萧元政与萧玉姬都看向他指的地方。

赫然是方才倒了茶水的壶,这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壶,既不珍稀,也不名贵,库房里还有几十上百个,世上也有成千上万一模一样的,萧玉姬再确信不过。

“哦?”她抱臂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能够驱动机关鸟神行千里的办法?我看你是不是和它一样,都脑子里进了水。”她话说的刻薄,显然将沈清和当成了个傻子。

这确实是一只劣等品,顶端的洞口开得极小,因而一旦壶中水煮沸,就会发出刺耳的鸣叫,若不仔细通开,想来过了今日就会被丢掉。不过败也萧何,成也萧何,正是因为这点残损,让它能拥有其他更重要的使命,或许只需有心者的一个回眸,就能发现一个能撼动世界的隐秘。

沈清和咧开嘴,向这个时代的人,掀开通向世界本源的帷幔。

“你猜,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能让这盖子掀起呢?”

第65章 65 蒸汽机

萧玉姬循着他的话, 去看那被微微顶起的壶盖,这一看竟入了神。

沈清和心道有戏,下一刻萧玉姬一俯身, 她连腰带也不系,胭脂红的长袍铺了半个桌案。

她逼问:“那你说, 是什么?”

“蒸汽,先行者们将其命名为蒸汽。”

沈清和恰如一位优秀的老师, 耐心为脾气急躁的学生解答:“原理是将热能转化为机械能。当水被加热时,其分子获得能量, 开始加速运动, 导致水分子间的距离增大, 最终水转变为蒸汽状态。蒸汽在封闭的容器内产生压力, 压力又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增加, 所以盖子就能被顶起来。若钢制其骨, 水炊其动——”

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玉姬听不懂, 但似乎很高深的样子。她脑子自动将其转化为能理解的东西,紧接着追问自己最想知道的, “不过就是烧水产生的一点气,又怎么能让机关鸟日行千里?”

“这个嘛——”沈清和一转好好老师的面孔, 露出邪恶的真实目的, “下面是付费课程,想继续观看请关注清北书院的最新报道。”

“??”

“请知识付费, 不要白嫖哦。”

萧玉姬支在桌上的手臂青筋暴起, “说,多少钱!”

“您再怎么说都是堂堂平云郡主,丹阳魏氏的家主, 我们怎么能谈钱呢!”

沈清和夸张地摆手,引得萧元政侧目。

萧玉姬一副这还差不多,大马金刀地坐了回去,就是要等他下文了的意思了。

“我们当然是要谈谈——梦想!”

沈清和伸出双臂,像是在展望。

“梦想?”什么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的理想被风雨淋湿,你是否愿意回头扶我一把?如果有一天我无力前行,你是否愿意陪我一个温暖的午后?如果我问你什么,你是否想到妈妈梦中的惊起?如果那是一个你不熟悉的家,你会不会把善良当做路牌?如果这是一个国家的未来,你是否让他酣睡不再彷徨?*”

“呃……哈?”

沈清和清了清嗓子,从袖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哗’地一声,做成折页的册子从他手上绵延到了地上,中间一截荡在空中摇曳,像某种寓意不详的清单。

“诚邀你参与我们的‘清北书院新校区建设计划’,助力放飞每个梦想。”

萧玉姬被他这戏法似的行径一晃。

“等等。”

她打断他的慷慨陈词,“我只是想知道那‘蒸汽’怎么叫鸟飞,怎么就要放飞梦想了?”

“格局!格局打开!”沈清和伸出拇指和食指捏紧,而后展出一个宏大的距离,“只是要鸟动?这够吗?当然不够!”

萧玉姬:“不够……?”

“丹阳魏氏是临江的郡望,上游有苍州涿州,下游又是农业重地昌州,每年光是航运就能赚个盆满钵满。试想普通商船只依靠人力与风力帆行,来回一趟需要一月,若遇水难常常人财两空,若能有源源不断的动力驱动船只行进,那岂不是……”沈清和留了个话口给她畅想,“况且漕运也不是只有丹阳郡一方把持,隔壁云中郡也夹道占去大半,郡主难道不想做一家独大的生意?”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没忍住又咳了几声,萧元政看他咳得辛苦,伸长手臂替他顺了顺气。

“况且天下能行进的地方不只有水,还有陆,还有空呢……”

沈清和微微挺起上半身,萧元政看着他,嘴角噙起一丝弧度。

萧玉姬有一瞬间的心动,不过她很快就醒过来,“你说的那东西世所未见,我凭什么信你?”

沈清和早就知道她有此问,手心一展:“有纸吗?”

萧玉姬随手扯了一张,那是一张她画废后胡乱涂抹的纸张,随手一翻,将背面露给沈清和用。

桌上正好有笔墨,沈清和叫主系统调出材料,这回算是系统的分内职能,不是那冷冰冰的‘没权限’。

勾勾画画,描描写写,一版简易版蒸汽机的草图就落在了纸上。他画得潦草,省略许多细节,只能看出大概形貌。

钢铁造物赤裸的骨架呈现眼前,沈清和闭上眼,就能想到它令天地为之震颤的蓬勃吐息。

“这东西叫蒸汽机,你说的没错,世所未见,亘古未有。”

萧玉姬接过,她端详一阵,突然抬头看了沈清和一眼,将墨迹吹干,堂而皇之折了两折,收进袖里。

沈清和:……

拿走也没关系,蒸汽机的图纸就是他抛出的饵,画的一张大饼——就算拿到了详细图纸,看明白了,世上也没人能造得出来。

没有基础学科的支持,一定精度的材料,再伟大的设想、漂亮的图纸,那都是一纸空谈。

“这是我的名片。”沈清和拿出早准备好的小卡片,“作为院长,亲自来与企业交流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本身就意味着个项目的优先级高到一定程度,希望能加强你的信任和合作意愿。”

沈清和顿了顿,又扔出一枚砝码:“届时我将成立校董会,根据投资者的意愿提供定制化的合作方案……比如开设特色帮扶学科,比如开放一定数量的免试特招名额,再比如——”沈清和微笑,“新分区的命名权,或许叫清北书院萧玉姬分院?平云分院?”

萧玉姬:“以我的名字……命名?”

沈清和微微一笑,“是这样的,中标者不但有亲自设计建造的体验,还享有合作学院独家冠名权,想想看,成为一座驰名书院的学董,在书院正门口拥有一座人身塑像,名字将被记录在校史,篆刻在丰碑之上,受万千学子膜拜,这将是人生中多么辉煌璀璨的一笔!”

萧玉姬脸微微发烫,她伸手,一把将递在半空的名片夺过。

意识到自己动作太热切,她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小方片,矜持道:“那我考虑一下吧。”

她话音刚落,系统音应声响起。

【恭喜宿主完成支线任务:八面玲珑,奖励积分1000点。】

沈清和掀唇,展露出从越霁手里吃了大亏后,第一个称心如意的笑。

脑海里绽开奇怪的声响,极似水泡破裂,沈清和突然有种特别的感知——主系统下线了,他熟悉的那个系统回归了。

“哇!”系统停顿了一会儿,确认自己真的被放出来后激情开麦,“宿主,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啊,123431。”

系统像是突然被网友叫出本名一样惊悚,“上班、上班叫职务!”

沈清和微笑,“好的,系统老师。”

系统同步了一下它掉线的日子里发生的事,从宿主从私牢里出来,到他今天谈成的这笔交易。

“宿主,你又在玩空手套白狼了。”系统一遍回溯一边惊呼:“你竟然来丹阳郡的魏家了,你难道忘了之前说魏家是我们的阶级敌人!你哪里来的把握?!”

“没把握。”沈清和坦白,他眼神一闪,“没把握就不来了吗?两个魏氏虽然不如其他五姓望族在朝中经营人脉,技能全点在捞钱上了,魏生手下这么多方士之流,平云郡主又爱好机关术,甜饼都喂到我嘴边了,难道还不该张口咬?正好愁新校区建造的资金问题,现成的金库呢,不得物尽其用。”

昭桓帝曾将他送去千里外的苍州,叫他韬光养晦,可到头来还是在越霁手上吃了个大亏。沈清和不畏难,也不怕输,只是从前孑然一身,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身后有太多的人,他不能输,也输不起。

所以快点,必须再快点。

系统有了个大胆的设想,他兴奋说:“你和皇帝的关系这么好,要不直接让他给你升职吧!早点位极人臣,我们的任务也能完成了!”

沈清和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你的格局也打开。”

萧玉姬抚摸着手中的小卡片,眼波流转间觉得自己刚刚一时脑热,答应得有些过于轻率了。

她见沈清和,是因为讨厌的魏生死了,魏宏伯这个老匹夫又被气得吐了血,一时快活才做的决定,后来又想到,若是这人真来了,还能提了他的项上人头去换航路。只要拿住这一整条丹云江的航运权,这江里的水就全会化作银钱,流进她的口袋。

但是那叫‘蒸汽’的东西又实在令人心痒。

她母亲是公主,老皇帝死后就是长公主,自己也从小长在京都,萧家的宗族里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从根里就烂了,她看得清楚。不知新帝是不是长在西北的缘故,没和京都这群烂在了一堆。若说皇室的覆灭是必然,那萧元政或许就是唯一能叫国祚绵延的希望,萧家烧了八辈子高香才烧出来的正常人。

但自从平襄郡王死在英王府,昭桓帝登基,他既无后宫,也无子嗣。萧玉姬很不解,她从前大逆不道地想,若她当皇帝,那后宫三千环肥燕瘦的美男肯定是要的,再开一个大宫殿,专门摆放她的宝贝们,皇帝哪有当得像萧元政那样,和苦行僧似的!

她眯起眼,看着并肩而坐的两人,突然福至心灵。

难不成,萧元政他,是个断袖!

她越品越觉得有这种可能,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我还是不放心。”

她单手托腮,直勾勾地看着沈清和,“这样,我看你姿色不错,也深得我心,你与我成亲,这样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也好叫我安心。”

沈清和刚进嘴的水差点全喷了出来。

“咳咳咳……”

总算看到他招架不住的样子,萧玉姬别提有多痛快!

沈清和却被她的话砸了个眼冒金星。

“我可是这通家的主人,还是皇帝亲封的平云郡主,身份尊贵,这可是你说的。难道你先前都是唬我的?”萧玉姬越说越来劲,“我丈夫早就死了,又不是不给你名分!”

这是名分的事吗!

照萧玉姬的性子,没准那丈夫都是她亲手弄死的。沈清和看着她恶劣的笑容,也知道她是在戏弄自己,顿时苦笑连连,“郡主就不要折磨我了,我对郡主只有敬爱之心。”

萧玉姬:“敬爱也是爱啊,到时候——就请陛下给陛下给我们赐婚,啊,真是天赐姻缘呢。”她又看向萧元政,挑了挑眉。

沈清和知道她也是玩笑,难道还真能履行了不成?不过转念又一想,既然做不得数,有了萧玉姬这层裙带关系,他在外头有很多计划都能顺风顺水——

“那好。”萧玉姬见他迟疑,一拍手,身上鲜红的玛瑙串珠哗啦作响,“我们找个黄道吉日,即刻完婚。”

“平云。”在萧玉姬的十分期待中,萧元政开了口,果不其然是警告,“婚事重大,不可儿戏。”

“哦——”萧玉姬应的意味深长,她就从没把规矩放在眼里过,不过嘛,世上也没有妹抢兄妻这样的事,就让给他吧。

“那臣当然谨遵圣旨啦。”

萧玉姬捏着袖中的图纸,她直觉这东西会令天下改了格局,什么人力畜力,从此都是巨人脚下的哇哇啼哭的小儿。

天下就是赌局,每方势力都握有各自的筹码,只等开盘,就将家族兴衰前程押上赌桌,孤注一掷。

主动下注,和被动下注,待遇可是天壤之别。

既然沈清和与萧元政站在一起,那她也是时候做出选择。不说别的,这种参与盘弄天下的感觉实在有趣、实在有趣!

若这东西真能在她的手里问世,她心中有种微妙的预感,萧家曾经那么多短命皇帝,过去再风光,改朝换代后姓甚名谁都不会有人记得。

而她萧玉姬的名字,会随这片土地一起,永恒长存。

……

和平云郡主敲定了一同去丘泉郡的日子,虽然有些波折,但也算顺利,沈清和总算了却了这一桩心事。

他马上要转头投入新校区的规划建设,有丹阳魏氏做背书,可以实施他早先就计划的异地招生,世上有志之士,报国无门肯定不少。学生背调要做好,起步阶段要剔除有清学背景的报名者,师资匮乏的情况下,还得调一批丘泉郡的老生过来,这么想的话,还得快点招一批老师……

黑发青年又陷入沉默,与他并肩而行的昭桓帝看出他的幽思,将手搭在他肩上,“你还在病中,不要劳心伤神。”

沈清和怔住,他露出一个微笑,“是,臣走神了。”他郑重地向萧元政拱手施了一礼,垂头时还是没忍住说了些俏皮话,“此番多谢陛下,不然臣要在平云郡主那里脱一层皮才行。”

宅邸内屋瓦多用重色,暗赤玄青,道旁根植的却是白果树,时令一到便化作成片郁金,一夜风雨,飘飘扬扬如洒金遍地,光彩溢目。

黑发青年站在这流金的光彩里,一片小扇般的金黄叶子飘下,正好落在他的发间。年轻帝王抬起手,要落在他的头顶,沈清和配合地低头。萧元政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最终手腕一抬,只是恰好将那片落叶拂去。

“我希望你能做些开心的事,你这个年纪,应该喜欢跑马?或是双陆?”

沈清和等着昭桓帝将他头上的叶子抹掉,抬头望了望天边的云霞,又看那繁茂同华盖的金黄叶片,“我现在做的事情,就很开心。”

当天平已然倾斜,就需要有人来扶正——

即便要付出非同一般的惨痛代价。

“我知道陛下是担心我。”携春楼那个午后,在他回忆里已经带上冰冷的血色。来到这里,再没有法律束缚,权贵杀人如同砍瓜切菜般随意,吃人嗜血,白骨京观,那不是沈清和认同的人,只是暂被称作人的野兽。

他始终秉持着那层道德底线。

可现在,他也要通过这方法来自保了。

“我都杀人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沈清和扯起唇一笑,“他们才该担心。”

萧元政知道沈清和来徽州后的事,并不评价他的对错,只是告诉他:“杀人不是一件好事。”

过于接近静水,会被溺毙。过于接近烈火,会被灼烧。

他在疆场时见过成千上万人断臂少腿,开膛破肚,翻出数不尽的血花。往往一场仗能从白天打到晚上,再从晚上打到黎明,那时候的天空是不祥的红,土地是红,河水也是红,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弭兵后见到同帐的兄弟都想再来一刀。

这是战场。

朝堂也杀人,他们杀人往往更隐秘,更迅捷,你来我往的口舌中,就能吐出剜心的刀剑,手下有前赴后继的人抢着做刀,他们的手干干净净,鞋面上不沾一滴血,杀得人却不比受封赏的将领少。

而那龙座上的人主呢,他也杀人。以战去战,满门抄斩,夷灭三族的诏令颁布了不知多少,手染的血腥更是在前两者之上。

萧元政这个名字已经离他远去,取而代之是昭桓帝这个尊号。他成了衡器上用作平衡的支点,杀人放人,有时候并不依据个人的功劳过失。他的存在,他的使命,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拖着沉疴,在沉重吐息中,继续缓慢地运转——直到最终不堪重负。

沈清和低着头走,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

“可是大业要我杀人。”

他突然陷入一种拔剑四顾的迷茫,他本可以就像系统所说,就往一处钻营。

但他没有。

现在走这条路,不可避免要死人,还可能是很多很多人,死的会是恶人,会是善人,也会是他自己。沈清和从未放弃过追逐他想要的天地,但等他坐到执棋的位置时,发现每一步必然牵动无数人的命运,世上没有恒久的澄明,他点亮了一处,就会伴生一块阴影,由不得他自己。

“陛下,我会变成坏人吗?”沈清和脱口而出,下一刻就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可笑的问题。好人又怎么样,坏人又怎么样,这条路,他只能选择走与不走,做出每个选择,最后导向什么样的结果,也往往由不得他自己。

“不会。”

听到果断到似乎没经过思考的答案,沈清和脑中神思瞬间被打散,他畅快笑起来。

“陛下这么信臣啊。”

有风吹过,落了一地黄金雨。

萧元政目光平和,像是追忆他半生的光阴,最后眼眸里只倒映出一个身影。

“嗯。”

并未解释。

萧家天下,本该是他的责任。

萧元政这时才如临渊般醒神。

多少年都过来了,总不能是不甘寂寞,再拖个无辜的少年下水。

第66章 66 分校区招生啦

大清早, 天刚擦亮,新港口的渔民一网一网将鱼获拉扯上岸,因为来来回回船只的扰动, 今日睡眠不静,收成不好, 拢共见不着几条大鱼。鱼生从老爹的船上跳下来,借着刚刺破云层的晓光向郡口望去, 连绵不绝的车马已然排满了整个江堤,水里还源源不断有客船从这里靠岸, 他抓了抓稀疏的脑袋, 上身小褂被风吹得飘扬, 转头去问老爹:“今日是什么节庆, 怎么郡子里来这么多外乡人?”

临岸的桂树已经结出白蕊, 难道是八月会到了?!鱼生记得去年八月会时他看了一晚上的舞火龙, 还偷吃了一点祭祀用的桂花酒, 被他爹追着打了一整条街。

“什么八月会。”老鱼头收拢着渔网, 也抬头看了眼望不到边的车队,“都是念书去的, 南边不是从去年就开始建书院,都是奔着哪儿去的!”

“书院?”鱼生不知道书院是干什么的, 但巷子里的叔婶聊天时有说起过, 书院里出来的以后就能当官老爷。人人都想当威风的官老爷,鱼生不想当。他想捞到世上最大的鱼, 再将大鱼吊在家门口, 逢人就说是他鱼生抓着的,这也是件顶威风的事。

老鱼头一看就知道这没出息的傻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他赤脚上了岸, 蹲在地上看那长队。坊间陈寡妇在衙门跑腿的妹夫说,这书院不仅招收达官贵人,就连他们这样的普通老百姓的也收,鱼生是他从河岸边捡来的孩子,明年就满七岁,老鱼头视他如亲儿子一般,难道要鱼生和自己一样,靠着水过活,过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再打一辈子光棍?不说读出来当官,识得几个字,做些抄抄写写的活,也比他这样一起床就两眼一抹黑地下水有前途!

老鱼头一咬牙一跺脚,即刻打定了主意,若是有指望,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将鱼生给送进去。诶对了,这书院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叫什么……清白书院?

老鱼头咂摸了一下嘴,这名字起到他心坎里去了,不求什么大富大贵,他就指望着鱼生以后能当个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