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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51 我要当销冠!

只不过, 现在这些只算是各大名校董事。

而沈清和,也已不是从前的沈清和了。

沈清和唇角一掀,展出一个亲亲热热的笑。

“越兄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原来我没有在你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真是很遗憾。”

越芥盯着他看,他在官场上辗转, 虽然未有多少挫折,但消耗的心力是一点不少。像今日这样人情世态的集会, 从前是很少参与的,但今时今日已有不同。即使现在他依旧觉得这些俗事比不上焚香临帖半点, 但也早已驾轻就熟, 有一日还惊觉自己习得了左右逢源的伎俩。

堂兄前些日细细端详了他, 赞他长进。

但沈清和, 混不吝的样子倒是一成未改, 他确实深刻得很。今日乍然见到, 他还在想, 不过一个小人物, 早就沦落,自己竟还能记得。

视线从他的脸, 流转到捏着的酒杯,又再回到他的脸上, 越芥没说话。

意思很明显, 不喝你敬的酒,又怎样?

其他四姓的人也咂摸出了, 是这不知名头的小子单方面称兄道弟, 人家越公子都不稀得搭理呢!

一来就挑上大鱼了,也是胃口大开。

沈清和失笑,越芥怎么不经逗了, 没以前好玩。

“越公子不喝,你可以来找我们啊,说不准我们愿意呢……你不会是瞧不上我们吧?”柳拂兰突然插入,他盯着黑发青年的脸看,突然一勾手,沈清和后退一步,让他捞了个空。

他立即面露不悦,笑也冷了,一双三白眼阴恻恻地看他。

“现在是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啊。”

魏生知道他是生冷不忌的,但现在是他攒的局,不是私宴,这么多双眼睛,还有越芥在场,他眼里揉不沙子,柳拂兰这小子也忒不管不顾了。

一来就被针对,沈清和有早有心理准备。

“这位公子,敢问你姓甚名谁?”

柳拂兰忽地了然,原来是不知道自己的。他施施然报上名号,没想到那漂亮青年只是长长哦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再多表示,更像对他的挑衅了!

整个徽州有多少人敢对自己这么不客气,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吧!

他这回真要暴怒,魏生连忙将他拦下,“拂兰,拂兰!”第二声拔高了音调,柳拂兰才眯眼打量沈清和一眼,压下了暴虐,重重哼了一声。

魏生也真是,云中郡不是他的地盘吗,怎么还畏手畏脚!

涡流中心的沈清和似乎对他们隐秘交换的眼神毫无所觉,到现在才慢半拍道:“噢,江陵柳家啊,久仰大名了。听闻江陵产的鲥鱼鲜美极了,不知沈某此生有没有幸能吃上几尾。”

语气恰到好处,似乎刚刚冷落人的不是他一样,俊美的青年此刻微微探身,像是真馋那鲜美鱼肉。

鲥鱼金贵,运送不易,离了江陵能卖出天价,别的地方少有。而抄没白莲观时,厨房水缸里正游着几尾,都活生生的。

所以,白莲观背后有没有可能是柳家?

“吃几条鱼还不简单,你也就只知道鲥鱼了。”柳拂兰嗤笑一声,看他视线扎扎实实落在自己身上,颊边红晕尚存,一时迷眼,又没那么生气了,轻快道:

“你想吃,跟我回江陵啊,你要吃几条便有几条。”

沈清和拥有多年经验,深谙social奥义,话太少刷不上脸,话太多又显得油腻。他早早就学会把控一种特殊的度,身上特有种恰如其分的洒脱,自然而然就能搭上话,当他虚心求教时,百分之八十的导师都会对他这款有好感。

起初几人觉得他是来向越芥献媚的寒门小官,后来说多几句,发现同他既不奉承,也不刻意贬损,有时还能冒出两句俏皮话。大雍人美风尚行,名流圈子处处追时髦风度,说白了就是多少带点颜控,漂亮话配合这张脸食用效果更佳。

几轮下来,没开口的常联和祁时也多说了两句,更别提柳拂兰。

他眼珠子都快黏沈清和身上了。

本就热的场子炒得更热火朝天。

但沈清和还是失望,都是老狐狸,看似是说上话了,但有用的一句也没套出来。

五姓对他开始态度不算好,也是合理。但他们的蔑视都很光明正大,坦然到和呼吸一样,暂且瞧不出谁暗藏杀机。

“系统,感觉刚刚有点喝多,现在脑子发晕。你有看出是谁吗?”

牢里的老道都死的悄无声息,没道理不知道白莲观的捣毁有他一份。仇家都送上门了,怎么还都和颜悦色的。

这么谨慎?

沈清和:“就这个关头,越氏也来了,很难不叫人怀疑啊。”他看了眼越芥,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是越芥的话,也不像搞邪教的。”

系统没开天眼,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越芥手中酒杯紧了又松,最后重重磕在桌上。

他身份不一般,所有人都去看这位越家公子,小心揣度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了他不快。

唯有沈清和,他嫌热,便懒散在廊柱边坐着,等待河边卷来湿润的风,吹起他鬓边的黑发,带走他蒸腾起的体温。

原以为他会羞惭,会怯弱,会像一只跌进阴沟里的老鼠一样,避着人走。

好像只有他不同,总是不同,和从前一样迥异到格格不入。

又或者说从未改变,才会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照出他如今倦怠扭捏。

越芥眉头越来越紧,魏生等人看他眼色,更是大气不敢出。

他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事能令越芥不快的。一个来回颠倒,就肯定根源在那新闯来的沈公子身上,二者孰轻孰重不必多说,就那柳三没心没肺,还要去招惹,手又要搭到人身上去了——

酒杯重重一掷,越芥终于开了尊口。

“不是要和我喝酒吗,喝啊。”

沈清和一愣,他刚刚已经喝了不少,已经差不多了,不过领头人开了尊口,他当然得接。

“我喝我喝。”

杯里还有个浅底,他主动伸手和越芥手心酒杯一碰,头一仰,一杯就饮尽了。

各位校董显然都没把自己当回事,沈清和也没探出想要的消息,换做在学术会议上,这就是纯纯的无效社交,又是陪酒又是陪笑,扫了大佬微信,人家就当个笑话,转头都不带通过好友请求的那种。

就像没有title,和铁帽子王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厚脸皮刷个脸,说不定还能找到同方向的大佬提携一把,让潜在的评审专家了解自己的工作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虽然他们的‘铁帽子’很可能砸钱砸资源水来的,还有重大学阀垄断案底,这点就很不好。有天他掌握l 话语权,是要推翻他们的学术腐败,重建学术规范道德的。

“这回我可真喝不下了。”沈清和将酒杯往桌上一拍,都是九曲十八弯的老油条,那只能从下面的小鱼小虾入手了。按照均值回归定理,这种家族企业总得有几个坏事的小臭篓子,就像再厉害的行业大拿,也会有几只笨手笨脚的研究生。

嘴里念叨着‘不行了不行了’,他要提前离场。

魏生还在思索,柳拂兰也不拦。这个对他胃口,但也不急这一时的。

“谁准你走了。”

冷不丁一声喝止,沈清和惊讶回头,发现竟然是越芥在说话。

他还会这样发脾气呢。

越芥胸中有股没来由的无名火,他察觉到了,却没想过压制。

中书省秉承君主意旨,掌管机要,算他最顶头的机关之一。换句话说,越芥现在也算他顶头上司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就没把自己放进眼里过。越芥平日少沾酒,这次席面却已破天荒连饮了数杯。

越家人身上都有种傲气,俗气点就是贵人眼高。

沈清和已调去西北,他们之间的差距已是云泥之别。

酒热带来的燥意难以排解,他心绪一时难平。庶民就该是庶民的样子,他现在应该与当初向昭桓帝邀宠一样,跪在地上,低眉俯首,和自己说话。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他凭什么能这么快活。

“嗯?”沈清和回头,像看不见他身上翻涌的不悦。

众人也被越芥的态度弄懵了,越芥公子不是出了名的冷清,怎么今日阴晴不定,一下和人喝酒,一下又不准人走……

到底是相熟,还是有仇啊!

沈清和是没走,反倒半步跨到越芥身前,笑盈盈摘了他手里的杯子。

“贪杯不好。”

栏外就是淙淙流水,他将杯中清酒尽数倾进了溱水中。

“越兄还是少喝点吧。”

越芥盯着他,突然察觉今日失态,深吸口气,按住眉心。

他这是在做什么啊……

……

“总算来了,你交代的我都弄好了。”

遥光指挥着来往搬搬扛扛的人,一边用草扇给自己扇着风。

沈清和用了半日踩点,又费了半日将长堤旁一排还在修建的商铺都给租下来。这些铺子出手大多依靠地契买卖,没有租十天半个月的道理,他靠着钞能力,硬是让地主点了头。

这一排的屋子都还是半成品,只有房梁框架支着,又不能立刻拿去做生意,只租短期几日有什么用!

双方都觉得自己赚了。

“你花钱租着破房子干什么?”遥光也不解,但手上功夫没停,见有人抱不住手里的长杆,还帮忙上手托了一把。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沈清和卖了个关子,“呦,学生们到了。”

他前脚离开苍州,后脚就派人传信回丘泉郡,让运些到实习期的学生来。也就是今日,他将一切置备完毕,最后缺的人手也正好到。

他拍拍手,将所有人聚了起来。

“你们非常幸运,这次顶岗实习将迎来校企合作全新模式。”

“这次展销会由我们清北书院牵头,联合丘泉纺织厂,丘泉钢材厂,丘泉农业基地等本土产业,基于云中郡真实的商业环境,力求将我们的产品推向整个大雍,真正打响清北出品,必属精品的口号。”

“第一届展销会,成绩都会记录到校刊上,要为后面的学弟学妹打个样,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学生们各个摩拳擦掌,高声应答。

这里的每件产品都有他们清北学生的影子,说是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他们自然卖力得很。何况销量是计入学分的,卖货最多的,还能成为这届的优秀毕业生!

名字会被贴在布告栏上挂两个月呢,人人都能看见,这是多么长脸啊!

所有人眼里都铆足了劲。

他们四下看看身边的同学,眼里都燃着几个大字:

“我、要、当、销、冠!”

第52章 52 乍起风波

修褉是每年的大日子, 这里是通往溱水的必经路,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河堤这处的屋子都被黑布罩了起来,路人也觉得奇怪, 回回走过都要看上两眼。

这大白天呢,难道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好奇呢, 便见那铺天盖地的黑色围布被扯下,露出里面光怪陆离的场景——

连成片的旗帜被扯成了临时招牌, 书写丘泉郡的各个产业,奇形怪状的工具, 成堆的布匹, 鲜亮的果蔬按照区块堆放, 甚至还搭配了各种介绍物料, 产品画报宣传册一应俱全。

充作讲解员的学生精神面貌饱满, 身上是清北书院的特色院服, 培训时早就将讲解词背的滚瓜烂熟。

负责调研回访的摊开了纸笔, 蓄势待发, 准备收集展会数据,实时撰写买家画像, 展会报告。

显然展销会不是临时起意,只是这次正好赶上, 便放在了徽州举办。

学生们纷纷开始拉客:

“瞧一瞧看一看, 丘泉展销会!”

“欢迎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填表还有小礼品赠送, 先到先得!”

好新鲜的叫卖, 也正因为太过新奇,不少人望而却步,只敢在远处看两眼。直到发现去的人都捧了一小袋面粉回来, 一问还说不要钱!

这下可不得了了,原本观望的人瞬间蜂拥而上,领了的人还要回家,拖家带口再来领!

虽然不是送鸡蛋,但是面粉策略也好使。

遥光:“……这也是在书院里学到的?”

“布展有点简陋,但第一次嘛,允许一些小瑕疵。”沈清和点头,“俗话有说,职业的尽头就是销售。不是只有书上的东西才要学,销售也是门艺术,我们现在虽然有赵金山这一个代理商,但这还远远不够,大雍有十三个州,这是多么辽阔的一片蓝海啊!”

“也别闲着,你的话——”沈清和上下打量他,“就负责维护秩序吧,正好还缺个保安。”

来的人一多,他们包下的一排位置也不够用了,只能从入口开始限制。

没听说过开门做生意,还卡着不让人进的!

人头开始骚动不情愿,遥光这大高个往那抱臂一杵,又都开始乖乖排队了。

“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怎么连东西也不卖!”

本来都是人都是被免费领面粉给吸引来的,有心无心的都听了几句介绍词,被讲解员口中与众不同的产品吸引。他们也想买些亩产几十斛的种子,能将种子催熟的肥料,针脚无比细密的绫罗……都挑选好了,结果被临时打住!

那穿蓝白衣服的年轻货郎只笑着摇头:“我们的产品每日限量购买,每人数量有限。要是名额卖完了,剩下的就只作展示用,日后我们也会在各大州郡上新,大家都可以来购买,请认准‘清北’商标哦。”

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几次,屡见不鲜。

沈清和站在河堤上,底下展销会办得如火如荼也甚是欣慰。

丘泉郡已经快进入全民生产的热潮了,货物早就供大于求,就算是到扩展到整个苍州,也还是不行。苍州人消费力太低,往往只一家人种一块田,能管自己温饱就不错,哪里来的闲钱消费。换到徽州就不同了,这里人均可支配收入倍高于苍州,是零售业发展的优质土壤啊!

况且展销会的最终目标也不是这些散客,他们人手毕竟有限,强龙还难压地头蛇呢,外来品牌侵入本土市场哪有这么简单。要寻找的是能长久合作的经销商,再在未来发展成加盟商,这才能将品牌知名度彻底覆盖整个大雍,真正做到‘清北出品,必属精品’。

这样发展,丘泉就能改叫大雍丘泉,成为下一个纳税大郡了。系统还在每天逼单等他挣积分呢,作为郡守,在职期间成绩这么漂亮,上司该考虑升职加薪了吧?

……

徽州薛府,假山流水,高树鸣蝉。

主屋内,流水的小厮侍婢将菜肴佳酿端上桌,穿着鲜亮绸缎的夫人亲手为归家的儿子添了菜。

薛不凡讷讷说:“不用的母亲,我自己来吧。”

“这么久没回家,吃顿饭而已,难道和我生疏了?”

“没有的。”薛不凡只能放下手,看着母亲将一道炙菜夹进了他碗里。

“你这么多年没回来,还以为你把爹娘都忘了干净,世上哪有你这样狠心的孩儿,我看你不是来报恩,分明是来报仇的!”

薛夫人将银筷放下,薛小四郎见母亲摔了筷子,慌忙小跑过来,扶住薛夫人手臂,连声唤道:“母亲怎么了,母亲不要生气。”

“瞧瞧,你五岁的弟弟都比你懂事!”薛父大步流星进来,看到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火气顿时上涌,“你还知道回来,怕是连家门都要找不着了吧!”

薛不凡起身,深深一拜,“不凡愧对父亲母亲。”

“我当初给你起这名字,是要你光耀我薛家门楣的,现在倒好,你最没出息!”薛父提到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举中试,徽州的青年才俊中薛不凡可是独一份,他光流水宴就摆了三天,“耳提面命你几次,现在多事之秋,我们薛家不比从前,除非那几户,要么是光了脚的,不然谁傻傻去神仙打架,偏要去前沿,要去御前办事!现在倒好,在那鸟不拉屎的苍州白白蹉跎!”

薛不凡将薛乘的责骂一一收进耳里,什么也没反驳,全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薛乘哪里看不出这小子的反骨,嗤道:“你回去就立即递辞呈,回徽州来,我给你另谋差事!”

薛不凡一改沉默,一口回绝了:“我在丘泉待得很好,不回来。”

“混账东西!”薛乘一巴掌拍在桌上,“我看真是吃的穿的没短过你,才养出你这只小白眼狼!”

听到父亲怒吼,薛四郎立即嘴一撇,哇哇大哭起来,薛夫人看了他们父子俩一眼,无奈抱起小儿子下去。

屋中仆役纷纷撤下,将门也合上。

薛不凡:“父亲说我是白眼狼,那为什么还要管我死活。”

从他第一次违抗父亲的安排开始,父子间好似就开始有了深深的隔阂。

“我稀得管你!”薛乘甩袖,来回踱步,喘匀口气,最终指着薛不凡的鼻子,口沫横飞说:“你以为现在的薛家还是从前的薛家?你年幼时读的是最好的书院,用的是最好的食物,穿的是最好的衣服,难道这些是天上凭空掉下的?还不是你曾祖父,你祖父,一代一代积累下的,现在轮到你了,反倒撂挑子不干,你要当这个罔顾祖宗的不肖子孙吗!”

“不是还有大哥哥和三弟吗。”

“你三弟,那个酒囊饭袋,不提也罢!你大哥他资质平平,性子怯懦,指望他去争,且等下辈子!现在有眼色的人谁看不出我们薛家门庭凋零,青黄不接……”薛乘沉沉叹了口气,露出真正的疲态,“不凡,我们薛家只能靠你了。”

薛不凡恍然,“父亲从前未对我说过这些……”

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们既然借着祖辈荫蔽,享用了这世上最掐尖的一切,就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他们有义务接替父辈的责任,扛着家族期望,走在风口浪尖上,要么更进一竿,要么名声保全,甚至是暂避锋芒,每个人都是前赴后继的一环,但没有人不思进取。

百年望族,往往就是这样一代代积蓄而来的。

“那时新皇初立,党政波诡云谲,我们家高不成低不就,夹着尾巴不站队罢了!我曾想若你在皇帝面前站稳脚跟,也未必不能成事。只是,只是!”薛乘又是一阵叹息。

“现在不一样了父亲。”薛不凡听到此处,才真正和薛乘交了心,“如今我上峰是丘泉郡守,他是不一般的人物,按我看来也颇受陛下重视,假以时日,我们薛家还是……”

“来不及,来不及了。”

薛不凡怔愣。

“魏家前几日已经递来名帖,我已经携你母亲兄弟赴了会。如今独木难支,唯有寻求庇护了!”

薛不凡还想再说什么,被薛乘直接打断。

“你既不愿交辞呈,这几日,就先留在家中吧!”

……

“沈公子,你可是叫我好等。整个徽州府,都没人有这个胆量。”

沈清和掀帘进来时就是这番场景,柳拂兰半倚在凭几上,手指青葱细长,持着只通体透亮的玉如意轻轻拍打。周遭丝竹管弦,乐声靡靡,玉振之音清越,正为歌女所歌打着节拍。

他见沈清和进来,袍袖一展,将玉如意随手丢进歌女怀里,抱臂等他回话。

外头蝉鸣叫得耳朵都疼了,屋内确实凉丝丝的沁人心脾。沈清和打眼一看,屋子四角都摆了冰盆,冰块消解时还有噼噼啪啪的声响。

他在外面跑单子跑得满头大汗,回来还要受这些东西的腐蚀,万恶的资本主义。

“比不得您,日日有空消遣。”

他自顾自坐下喝茶,抬手间也是自在风流人物。

柳拂兰日日邀他,本以为能探出什么,开始应了几回,后来发现他没半点正经事,就是个闲得慌的狂浪生。

嗯,还有点好色。

很显然,还把注意都打到了自己头上,明火执仗的。

被轻嘲,柳拂兰也不恼,“你一个小郡守,哪里来的这么多事要做,不如跟了……”沈清和一个轻飘飘的眼神过来,柳拂兰哼哼笑了两声,又没再提了。

看得出来,他觉得这是在玩情趣呢,本身又闲得慌,暂时还乐意配合,全当调剂心情了。

沈清和不喜欢这种明晃晃被当盘子菜的感觉,但现在他尚且有利可图,还得蒙头钻进这个套子。每天审阅联系展销会上的大客户,那边陪完笑又要来这里陪笑,一天赶两场。

实在身心俱疲啊!

希望今天能抖落出来点有用的,再没有,他就要踹人了。

柳拂兰也看出他心中不耐,但这小郡守冷张脸颜色也好,他便有了耐性。

“知道你忙,不是都叫你忙完才来的嘛。”他站起来,悬挂着的环佩叮当作响,“我带你去玩点有意思的,也叫你看看,这云中郡是不是强过你那小丘泉百倍,更别提我们江陵了,你见过就知道,那才叫四时风月,一星在水。”

短短三两日,这柳少爷就带自己去了不少销金窟,也是为了泡人,撒币撒的忘乎所以,沈清和也是见识了豪门世家,在这乱纷纷的世道下偏安一隅,是有多么潇洒恣意。

又要去玩,今日恐怕又是全无收获。

就在沈清和想着用什么借口怎么提早脱身时,柳拂兰已经带他来了一处酒肆,看外表只是寻常买酒的地方,顶多门廊更精致些,更前些日骄奢淫逸的处所截然不同。

“小二!”

柳拂兰传唤一声,堂前小二抬眼见是熟面孔,立即欢欢喜喜迎了上来,“柳公子您来了,里面请里面请!”他错眼看到柳拂兰身边人,迟疑开口:“这是——”

柳拂兰拿扇子往他头上一敲,“我的人,看什么看,还不快快去摆酒来!”

小二没在多话,连声应是,点头哈腰带二人来了内间。

沈清和百无聊赖的看着,内间就暗得多,大白天的,几十盏烛台照得房间灯火通明。沈清和还在困惑呢,就见房间架子上摆满了酒坛,坛边垂挂的木牌上名字各不相同,香软玉,淡扫眉,芳不栉,浅罗敷……

好奇怪的酒名,难不成是这个酒馆特调?

他去看柳拂兰,期望从他那里得个解答。

柳拂兰羽扇轻摆,哈哈大笑起来,“拿今天最贵的酒给沈公子尝尝!”

小二听了,眼笑眉飞取了高高放着的一坛‘作婵娟’来,开了坛口,给倒了一碗。

“作婵娟,五百银子一坛,承惠了公子。”

什么东西就要五百两?!

沈清和面露错愕,不信邪捧起碗喝了一口,抬头时已将‘奸商’二字写在了脸上。

柳拂兰第一次见他如此错愕的样子,笑得开怀,就是这天价的一坛酒也觉买的值了。

小二乐呵呵的解释:“您是有所不知,这五百两虽只买了这坛清酒,但另有赠物相送,定叫公子物超所值!”

“所谓‘作婵娟’,指的便是雪白如月,体态轻盈婀娜似飞天姮娥的女子。”

沈清和看着碗里堪称清冽的佳酿,突然几欲作呕。

“那些呢?”他忍住想吐的欲望,指了指墙上那排。

小二以为他来了兴趣,一一如数家珍起来,“这美人就正如美酒,‘香软玉’温柔可人,‘但扫眉’文采斐然,‘芳不栉’小家碧玉,‘浅罗敷’坚贞貌美……虽都不如您手中这坛昂贵,但都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他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还都在道观修行过,身上都沾了些神仙气,那可才是世上难寻……”

他还没说完,就听噼里啪啦的脆响,那‘作婵娟’已经葬身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53章 53 实际控股人

小二张大了嘴巴, 显然已经是懵了。

他神色一闪,看向了柳拂兰,又回到了沈清和身上, 添了几分谨慎,试探问:“公子, 您这是什么意思?”

起这样风雅的名字,行这样下作的事实!

他心中一时五味翻腾, 一为白莲教终于有端倪可查,二为这将人作酒随意买卖而升的怒意。

也是, 这样开盲盒的玩法, 说不准他们还觉得别具风味呢。

沈清和将握拳的手藏在袖里, 假笑说:“或许, 我不喜欢女人呢?”

柳拂兰半边眉峰挑起, 这沈公子对他总不假辞色, 还以为他是不喜欢男人的呢, 没想到……

小二一愣, 面色慢慢松缓,稍后露出个了然的笑, “嗐,您早说啊!”

“小店的酒也有雄雌之分, 那雄酒就在隔壁。也怪我, 没提前问清楚,公子请随我来。”

以免打草惊蛇, 沈清和装作无事, 随他去看什么雄酒,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随手指了一坛便草草离开酒肆。

二人同乘一架马车, 柳拂兰促狭:“你竟然是个断袖!”他就知道,上天赐予他这样的身段相貌,只安稳娶妻生子,岂不暴殄天物!

沈清和乜他一眼,一心想着酒肆里的事,“柳公子,你可少挨蹭我,男同可是会传染的,小心被家里打断腿。”

柳拂兰大笑起来,随后定定看着他,眼神如狼似虎:“若得一度春宵,我可不怕断腿,就是死也不怕!不知沈公子可否愿让我当个风流鬼?”

眼见他光明正大说荤话,开始用语言对他性骚扰了,沈清和忍着让他戴手铐的冲动,心道:这次我牺牲可大了!了结了白莲教诸事,他得再了结这家伙的命根子,省的日日发情为祸人间。

对了,系统库里似乎还有化学阉割的法子,让高容研究一下,若能成,柳拂兰便当第一个小白鼠吧!

柳拂兰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升起丝丝凉意,他瞅了眼沈清和,无意间看到他露在外面的白皙脖颈,分明的一截腕骨,心头又开始发热了。

“那柳公子你要失望了,我可要去找我的‘小檀郎’了。”‘小檀郎’是他新换的那坛酒名。

“从前以为你们五姓七望都是清流精白,事事都要头等,没想到这奇技淫巧也不甘人后,还有这些不为人知的玩法。”

他话里带刺,柳拂兰却一副受用姿态,“那是,你没见过没听过的可多了,沈公子日后可要多学学看看,保管你大开眼界。”

“所以这以酒代人的法子,是柳公子你想出来的?”沈清和横扫来一眼,似尖刀出鞘。

正是太阳将落山之时,天地开始蒙上一层昏黑。

柳拂兰半张脸正好隐在暗处,上挑的双眼露出狐狸般的狡诈精光,向来精虫上脑姿态的柳拂兰回避了他的话题,单手搭在他肩上,“嗯……你且只管享受吧,爷提醒你,知道太多对你可没好处。”

他既不否认,也不回答,只叫人别再打听,只可惜沈清和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

柳拂兰就是一个字也不说,也已经引他找到了酒肆。或许料想他知道了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许觉得他一个苍州的小郡守,再怎样在徽州都翻不出什么水花。

几吊钱买来,甚至是被信众免费送进观里的人,一包装倒手就是千倍万倍的利润,何况这天下不止一座白莲观,观里也不止一个人,这样暴利的生意,能赚多少钱?钱只会流动,不会消失,只要周转起来,就会留痕,只要留了痕迹,就会被人找到端倪,也不枉他几天两班倒的虚与委蛇。

“我到了。”车旁已经是驿站,沈清和掀帘下车,半途被柳拂兰抓住了手腕。

“清和啊,明者远见于未萌。”

柳拂兰敞着衣领,半躺在车厢内,蝉衫麟带,十足十的纨绔做派。但就这样的人,列于五姓七望中,本地高官都对他敬让三分,当真会如表现的这般游手好闲?

沈清和打了一个问号。

但无论柳拂兰怎样,他都要查。不仅要查,还要查个清楚明白。白莲观背后的腌臜,不只是谋取暴利,只要它们存在一天,就意味着世上还要出现无数的小满,只是她们不一定幸运,能在潮平郡遇上一个正义凛然的孔正卿。

沈清和听到脑中有几声嗡响,然后是系统缓慢开口:“宿主,按照我的综合数据评估,您和他们任何一家正面对上,获胜的可能性都近乎为零……”他也不逼沈清和去交朋友了,“所以我的最优建议还是,暂且放下这件事,等到日后……”

“柳公子说的对。”沈清和轻轻拂开他的手,跳下马车,抚平衣摆上长坐而起的褶皱,“叫清和太亲密。下次见面,还是连名带姓叫我吧。”

一声轻笑,悠悠念起诗来:

“我亦多情病司马,不知何处吊香魂*。”

不知是回给柳拂兰的,还是系统的。

……

回到房间,沈清和将房门紧闭。

亥时一刻,孔正卿踏着夜色匆匆而至。

翌日午时,当夏的暑气蒸得红花绿叶都打蔫儿,无名酒馆门口,聚集着三两光着膀子的大汉,拍桌蹬腿,不知是谁扔了块石头,将门口牌匾都砸得歪倒。

“你们酒馆卖的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破酒,我牵匹马来撒个马尿都比你这儿的酒正宗!”

店里小二看着几个地痞无赖,在心里骂爹。这是哪里来的奇葩!他们酒馆寻常的一斤酒价比市场价高了三倍不止,正经人谁会在这里买酒啊!

现在摔东西耍横,分明是来闹事!

“你们要是再不走,我可要报官了。”

“你你你,你去报啊你!”

几个大汉分毫不怵他,见他要报官更来劲了!

“你这里的酒这么贵,又这么难喝,还不让人说了?就是官爷来了,也是我们占理!”

“你们快来看看啊,这什么破酒馆,现在还要威胁客人了!”

他们躺的躺叫的叫,一人顶两人的身板,在地上就是一座肉山,嗓门还大,酒馆门口聚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几个臭鱼烂虾也敢来滋事,小二咬碎一口银牙,坏了东家的事,他们几个猪脑袋怎么赔得起!

他叫人去报了官,挥手让内院的打手出来,都是正经练过拳脚的护院出身,收拾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

见精壮的打手出来,大汉头皮一紧,想着自己的任务,也不管不顾,抄起桌椅就是砸,烟尘四起,两边打作一团。

“怎么回事!”

长街上,身骑白马,头戴高帽蓄薄须的官府大人正好路过,手下人拨开围拢的人群。

来人正是孔正卿。

马蹄声哒哒,走近朝里头看了一眼,光膀子的大汉已经被压在了地上,他视线在酒馆堂夫手中的大棒上转了一圈,朗声道:“持械斗殴伤人,压入大牢。”

小二急了,他心一横,拦在马匹面前,“大人,我们都是做普通小买卖的本分人,你看……”

大汉适时的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孔正卿瞥他一眼,马鞭一扬,“本分不本分的,带回去审一审不就知道了!”

他还想再说,几个兵卒已经走到他身边,一左一右将他架了起来。后面人把在场滋事两方全押住,手脚麻利地将酒馆贴上封条,浩浩荡荡带回去。

人扣住了,查抄的人在这无名酒馆内搜了三天,只差没把地板砖给一一掀起来检查。中途不乏有人阻挠,但他是铁面无私的孔正卿,用的是西北军的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住他!

最后查出的,除了柜台上普通酒水买卖开支的账簿,内屋暗格里还有一则账簿,上头的流水笔笔都是百两银钱起,这一阴一阳两份账簿,正将这酒馆内里秽亵暴露了个十成十。

只是将这阴阳账本拍到小二前审问时,小二也明白了这是做了个局套他进去,自然抵死不认,只说自己只是被雇来管店的,其他的一概不知,要等真正主事的东家来决断。

孔正卿也不遮掩,他就是冲着这小酒馆来的。不仅这一家,他还派人将全郡的酒馆都搜罗一番,又抓了不少人,差使西北军的兄弟使了些手段,也是撬了点东西出来——

这几家酒馆真正的话事人是个叫麻九的,只是这麻九信道,在外云游多年,已经许久不回徽州了。

人是查到了,可不知去向,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三人在房间内愁眉不解。

“这白莲教和金蝉似的,改名叫金蝉教得了!”遥光气愤地朝空气挥拳,“这一层又一层的壳子,终于拆开了人又不在!”

沈清和叹了口气,“这麻九估计也是一层空壳,查到了也无济于事。现在是在徽州,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他们未必猜不到孔大人和我们是一伙的,后面要更小心。”

“况且他们可能不止通过卖酒把钱洗白,也可能是卖布匹,卖茶叶,卖字画……总有千千万种方式,我们现在着眼在酒馆上,他们转头把酒馆一关,照样可以通过其他途径洗钱,找到了麻九,又会冒出张九、李九,打在棉花上,我们永远也抓不到实心处。”

这不就是控股公司,配置层层控股,分散风险,主公司不直接参与业务运营,也可以同时运营自己的业务。万一子公司爆雷还能及时隔离,保护其他部分不受负面影响,策划着出的人还是个商业奇才啊。

二人怔然,房间气氛凝滞片刻,遥光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干脆我带兵将在徽州的五姓子弟全都抓起来!这群软骨头,我就不信问不出来!”

“稍安勿躁。”

沈清和潇洒一笑,“他们玩狡兔三窟,我们也能釜底抽薪。”

在二人期待目光下,沈清和从怀里夹出一打名片:

“世上也不止钱财会流通,人脉人脉,就是良好流动的交际网络。为期七天的展销会,日夜加班social,这就是我收获的人脉,这几天,我也对幕后人有了点眉目。”

“原本想和孔大人相互印证,看来只能信我的一面之词了。”

“是谁是谁,你快说。”这么久的奔波,遥光被钓得肝火都旺了。

“我猜测,应该就是——”

房门突然被敲响,屋内瞬间噤声,在一声‘进’后,公羊慈收束衣袖,仪态端方地走进屋里。

看到三人齐聚在此,他也丝毫不奇怪。

遥光用眼神示意沈清和,他来干什么?

公羊慈:“白莲教事宜,我这里有点消息,沈大人愿不愿意听。”

“当然,公羊大人有线索?”

“是。”

公羊慈挺直得如一杆青竹。

“白莲教的幕后经营人。”

“是魏氏。”

第54章 54 各表一枝

沈清和与他同时抬眼, 两双眼眸对上。

云中郡魏氏。

在场谁都可以站在这里说这话,唯有公羊慈不妥。

苍州牧爱妻,他的妻子又是魏氏本家出来的嫡支血脉,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就连遥光也能觉出其中不对,三双眼睛盯着他, 想要透过这挺立的身躯,得知他深夜前来, 又说这些话的用意。

“魏氏,为什么是魏氏?”

沈清和掀起眼皮看他, 试探问:“上五氏不是最珍惜羽毛吗, 这样高贵的门第, 犯不着经营这种东西, 自毁名声吧。公羊大人, 你可不能口说无凭啊。”

公羊慈泰然自若, “若是从前贤能辈出, 为门第披戴荣光的上五氏, 自然没什么好说。只是现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世道多舛,贤才凋敝, 就是上五氏也大不复从前。”

“大人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先不说您说的对是不对……没记错的话, 越氏还是你的前主家,背弃主家, 可算不忠不义, 要声名尽毁,受万人唾弃的。”

在到苍州前,公羊慈确实是魏家有名的幕僚, 曾有千金买客的故事,现在还有人戏称他‘金不换’。

“我确实曾是魏家门客。”

袖中是刚从宝华寺求得的串珠,公羊慈拨过一颗,淡声道:“沈公子也知道世家豪门不与外通婚的规矩,何况是上五姓。因我和魏家小姐有私,即刻被赶出府邸,我妻子也受了私刑,从此落下病根……虽然小柔未曾抱怨,但我既是她的夫婿,见她日日受病苦拖累,岂有视而不见之理?”

“只有让魏家全族也经受当时之痛,才能平我心头恨。就是声名尽毁,受万人唾弃又如何。”

他话音冷淡,每个字都带着凉意。

沈清和将指尖抵在桌上敲了敲。

这是强制解除劳动关系,还不给经济补偿的公司,遇上掌握公司黑料的员工,现在反手一个举报要报复前司了。

倒也合理。

遥光狐疑:“你只是一个门客,从哪里知道这些秘事?”

公羊慈淡笑:“我一介平民,如何十五就被招入幕下?身无长物,便只有这一点灵犀。虽然白莲教是秘辛,但我在这私邸十年,也不是全然闭目塞听,还是能够猜出一二分。”

遥光:“既然你知道,当初我们捣毁苍州白莲教时,为什么不吱声?”

“那可是魏家,若我当时告诉你们实情,你们未必敢与他们叫板,我也不敢冒然用这未知之数去赌。我的妻子还在等我,我得小心留着这条命。”他答得很坦然。

“小人之心。”遥光冷哼一声。

公羊慈此刻才施施然找上门来,未尝不是想着他们封了魏氏私营的酒馆,已是半只脚踏入了局里,再无法脱身。

已经被绑死在船上,他才选在现在和盘托出。

公羊慈无意与他唇枪舌剑,他转向沈清和,“我也对沈大人说过,若有事需要用得上,尽管来找我,这是我的诚意,现在也不曾变。”

沈清和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这个人是否能当做可信任的盟友。

“若是不信我,我也可以当做今晚什么也没说过,什么也没见过。那也有个忠告,尽早离开这里,离开云中郡,离开徽州,走得越远越好。”

“我知道你是陛下亲信,陛下派孔大人在你身边,还曾授予你天子剑,这等殊荣……但这世上还有个词叫‘天高皇帝远’,你在这里,讨不到好。”

他断言。

语调平平,泄露出的劝慰在亲疏间游离,就是这不强求不谄媚的态度,才能说到人心窝子里。纵使遥光不赞同他的话,也没那么有敌意了。

“我们要做的事,用不着你评说可不可行。”

沈清和坐在正对大门的位置,他身体往前倾了倾,“我很好奇,既然我们无法和魏家抗衡,那请问公羊大人,你又能做什么来逆转这‘败局’呢?”

公羊慈和魏家已经解除了劳动关系多年,就连仲裁时效期都早就过了,现在撕破脸,只是想争口气?他还图风水宝地的校址,找地皮扩建书院呢。

一切似乎勉强能说得通,但又无时无刻不透露出怪异。但千丝万缕的联系,总归是难逃一个‘魏’字,他想要拨云见日,但总是疑云重重,这或许就是先人们所说的‘当局者迷’呢?

不过沈清和也不是摇摇摆摆的性子,他想去做,就用手里能撬动的最大资源去做好。

公羊慈送上门,他为什么不用。

“我是做不了什么,但可以为你们引荐一个人。”

“魏氏是笼在云中郡天上的一片云,但是天外也有天,云上当然也有云。”

沈清和不语,等他下文。

“修褉礼上,越家公子也来了,沈大人你是见过的。”

越芥?

公羊慈见他知晓,终于抿出一个微笑,“我可以代为牵线,若能征得越家帮助,沈大人想做的事也就不是空谈了。”

给他和越芥牵线,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了。

沈清和心中五味杂陈,还是亲手给沏了杯茶,摆在了空位上,抬手示意,请公羊慈入座。

“好啊,那我先谢过。”

这是邀请的意思。

公羊慈一掀衣摆,施施然入座。

宽袖拂过几案,端起桌上热茶,通经回纬的梭织镂绘,其价如金。

“越公子,我们也是许多年不见。”魏宏伯须发已全白,额头丰隆,要不是半靠在床榻上,脖颈上已经爬上了灰褐色的斑点,看上去真像是画师工笔下和善的老寿星。

越霁微笑,“家中事忙,没来拜访魏叔伯,是晚辈的不是。在家时父亲时时挂念着,今日我来,正好替他传达一声问候。”

魏宏伯笑得越发和蔼,眼角炸起一片片纹路,面价红润,精神还不错,“唉,我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从前还能时常聚聚,现在是难了,就怕一离乡土就再也回不来了,也就不折腾了!”

越霁微笑聆听,端的是谦顺的子侄姿态。

“不过我还是最羡慕你父亲,年轻时叱咤风云,到老来还有你和越隐两个骄子,叔伯没他那么好运,只魏生这个不成器的,魏家偌大家业,别在他手里败光我就知足了,只等老头子下去和祖宗们告罪吧!”

魏宏伯预想过,魏生平日就只爱捣鼓草药丹丸,身边又无兄弟帮衬,他走后肯定有人不消停,只能豁出这张老脸,挟着和越圣几十年的老交情,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寻求越氏抬手庇护,也不叫他被旁支的豺狼虎豹给蒙骗了去。

接了有越霁私印的拜帖,他已觉得这事十拿九稳。越霁好啊,世家公子里头等出挑的人物,也是敬重尊长的好孩子,讨个人情想来也容易。没想到见了面,却像块滚刀肉般,话是句句不落,但就是要不到最后的承诺,尽管他抓心挠肝的着急恼火,但看到这和琉璃一样的人朝他看来,还是按捺住火气,再细细讲话说明白些。

他说几乎声泪俱下,年纪又大,看着可怜得紧。越霁轻轻把捧着的茶盏放回桌上,上好的青釉仰覆莲花尊,清脆的磕了一声响,打断了魏老爷子接下去的话。

“魏生我见过的,不至于像您说的那样不堪。”

越霁微微低头,极具优雅规整的世家公子姿仪,看着在清水中上下沉浮的嫩生茶叶。

自从魏家分离成两支后,一支留在云中郡,一支远迁涿州,便像断身的地龙,苟活而已,虽跻身五姓,再无往日气象。

就算魏宏伯不邀他来徽州,他也会来一趟。凡有走兽垂死,旁侧必有觊觎的野狗。

不用魏老爷子多说,看在两家父辈的情分,他会帮忙好好收敛,不叫无名野狗啃噬的。

“不若让魏生来上清书院,书院里都是当世清学圣手,栽培一番定卓有成效,也不至于让叔伯您如此忧虑。”

魏宏伯诧异睁开眼皮,让人看清他泛起浑浊的一双眼。

魏生是他老来子,十二房妻妾就得这一个儿子,百般娇宠,就是书经也是在家中私塾里,延请名师授学。现在魏生快及而立,让他再去上清书院是什么意思?

若是他死了,魏生又在书院,那魏家由谁来接手啊!

魏宏伯一时情急,咳了几声,叫起越霁表字,“不是,子清啊,叔伯的意思是说……”

“当然了叔伯,您和我父亲交好,魏家有事,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越霁露出一个浅笑,“魏表哥来了书院进学,我当然会尽我所能,保魏家的基业无事,让您九泉下能好好告慰祖先。”

魏宏伯直觉这话刺耳,但看越霁依旧客客气气,没什么别的意思,是他想多。但心里头那点想再说些什么以示亲近的话,怎么也张不了口了。

只能沉沉叹了口气,就算昔日再风光,现在也终究只是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他终于显出这个年纪的颓唐老态来,对身旁的老仆说:“你去把魏生叫来,见一见越公子。”

他也老了,只能做到这儿了。

魏生被家仆叫进来时,越霁已经在请辞,魏宏伯披着外袍相送。

“爹,你们……”

他诧异地看向越霁,“越霁公子?你怎么来了?”

越霁朝他颔首示意,转身离开。

“诶诶……”见他走得头也不回,魏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一回头,就被魏宏伯拽住了手臂。老爹每天病榻缠绵,手却和鹰爪一样有力,抓得他筋肉一痛,随即皱起了眉,“爹!”

“见不着有客吗,说话没大没小,我已经和子清商量好,等入了秋你就去上清书院,好好学学规矩,也叫我省心!”

魏生不敢置信,“我?上书院?爹你没事吧!我都要三十岁了,去上什么书院?!”他眉头一拧,“我那么多叔叔伯伯,他们的儿子不是正好上书院的年纪,你叫那些人去,他们保准乐意,别再来作弄我了!”

魏宏伯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说什么混话!就知道成天捣鼓你手里那些玩意儿,现在外头那些人就是看我还活着,才肯多给几分薄面,你们哪个能挑的住大梁,我就不至于半截入土了还在这里费心费力!”

“混账不混账的随你说,反正我不去……”他在云中郡当土皇帝,呼风唤雨惯了,哪里愿意再去守礼当什么乖乖好学生。魏生眼珠一转,反抓住魏宏伯的手,“是不是你们说什么了?”先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了痴了,让他去上书院!

“我还说呢,往年修褉都不见越家来人,怎么突然越芥就巴巴的来了,原来是在这处等着!”

见老爹没说话,魏生便有了答案,他咬紧了牙根,眉眼间闪过一丝阴毒。

“爹,你糊涂啊!你当越霁还是你的好贤侄?平日里从未来瞧过你一回,觉得你快不行了,我们魏家要日薄西山了,上门又是装乖扮巧,又是逼我去上清书院。”

“你将豺狼认作羔羊,他分明是要在我们魏家身上咬下一块肉啊!”

第55章 55 风雨欲来

天干物燥, 黑云压城,溸水中的小鱼跳出水面,摔在缸口大的莲叶上, 扑通一声落回河中。

万物都在等候这场急雨。

沈清和独自撑伞,逆着避雨的人流商贩, 走下长堤,到了临街的茶馆前。二楼窗户半开, 有个身形颀长,似戴纶巾的人, 正在望他。

清学家大都重视门第、容貌、仪止, 其中尤以拥有清学解释权的越家尤甚, 他们对于品貌穿着的要求已经到了严苛的程度, 一直是清学最忠实的卫道士。

所以越氏的人也很好认, 穿戴严正, 端着架子, 八成就是, 沈清和一个错眼就认出是越芥无疑。

天公播露,斜飞的细雨濡湿沈清和的衣衫, 他只多看了窗口一眼,便收回视线, 在廊下将油纸伞收起, 踏入茶馆。

从前门阀皆以夸豪斗富为荣,但数十年积淀, 真金白银供养, 也有了更高追求——

茶香清雅,长饮而始终清醒,于是备受青睐, 世上便有了许多这样的茶馆,大多只有士人进出,是他们烹煮品茗,待客晤谈的好去处。

丝竹渺渺,叫人身心一松,沈清和无心欣赏乐音。

公羊大人不知哪里来的能让他和越芥搭上线的本事,但他肯定不知道早几年越芥就将自己讨厌死了……只是前些日修褉时再遇,他虽然私有诘难,但再细细想,也没对自己造成什么实际伤害。

五姓虽非一脉,但也同气连枝,共同垄断这时代最上层的资源,撇开种种旧怨,越芥会帮他吗?

他以修楔的名头告假离开任地,但也不能长久停留。目标已然浮现,若不能快刀斩乱麻,他怕是再难像今天一样,距离成功那么近,那么近。

虽私心里觉得这事儿成不了。

但成不了,就不去试,也不是他的风格。

沈清和心思百转千回,见到越芥时还是挂上笑,多年别过,越芥也早已不是从前的越芥了,和他谈判得打起十分精神。

“我没想到,会是你来。”越芥看着沈清和,半抬着下颚,神色倨傲,倒能看出昔日神采。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沈清和怎么敢来。

麓山围猎之后,沈清和深陷囹圄,他们越家居首功。那日偶遇便罢,没想到他敢找上门,很佩服他的胆量。

“和越兄见面,我当然是要来的。”沈清和坐到他对面,不惧不避。

“要是我告诉堂兄,你不会有命走出这里。”越芥轻描淡写。

“你不是还没说嘛。”沈清和笑弯了眼,“不说我现在只是个芝麻大小的人物,只单论我对越兄人品的信任……”沈清和环顾四周,轻笑一声,“现在看来,我是赌对了。”

油嘴滑舌,小人谄媚。

说的没错,他只是芝麻大小的人物。越芥见过太多这样的小人物,太多太多,或是过刚而折,或是沉湎沦没。

就是这样,沈清和的特别才尤为瞩目。

就是这样,越芥才到今天也不明白。

从前的他或许不会在乎一个庶民的特别,就像堂兄所说,越家子弟自负使命,继往开来,光耀门楣,哪一件都兹事体大,他一直做的很好,也有自傲资本。只是偶尔停驻,总觉得有所缺失,去追寻时,已经漫成茫茫迷障,本可以无视,可总能捕捉到彼岸的微渺光亮。

细看,就是沈清和笑盈盈望着他的脸。

越芥猛地回神。

上好的顾渚紫笋洒在了他的指尖。

“……说吧,想找我干什么。”

前些日子觉得和一个小郡守置气,实在不必,现在改主意了。

自己在官场有些名声,左右是不太好的,刻薄寡恩这样的名头,他听得耳朵已经起茧子了。如若沈清和有求于我,不会叫他如意。

沈清和人坐直了,他决定迂回一下。

“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黄签纸,摆在桌上。

越芥瞥了一眼,似乎是张药方。

拿这个做什么?

沈清和看出他疑惑,既然来了,也不是全无准备。这张黄纸上的东西,是他搜查酒馆得到的意外收获,确切的说,单在别人手里可能并无作用,在他这儿,才能发挥十足十的成效,成为刺向魏氏穴心的一把利刃。

“这是春水煎配方——的一部分。”

沈清和按住黄纸一角,轻轻弹了弹。

越芥眉头皱了一下,视线从点着黄签到指尖顺着向上,看向沈清和。

“越兄不懂药理,我来给您讲解一下,其他草药都是清热解毒的佳品,但加入陀罗花,饵术,乌苦草后,药性发生了显著变化,大量生物碱产生了,它就从治病良药成了害人无须见血的毒药。”

这是酒馆秘窖里搜罗出几只封存的小坛,观色闻味竟不是酒,西北军的兵士觉得有蹊跷便上报了,经系统一检测,鉴定是plus浓度的春水煎,但在配方上稍有改良,和先前白莲观中香灰药理有几处重合。

前后一连就说得通了,白莲观的惑人香和名士中流行的春水煎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人不可能是传闻里善心大发制春水煎赠予天下人的修仙老道。

不是魏氏的门人,也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越芥不相信,“你说这是毒药,我也见许多人服用春水煎,他们不都活得好好的。”

“活的,和活得好,这是两码事。越兄平日见过的春水煎,浓度被稀释了数十倍百倍不止,偶尔用过一次的人,是不是都觉得身心舒畅,宛如登仙,因而觉得这是好东西?”

“生物碱能够直接作用于人体神经系统,特别是影响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通俗一点说,只要用了这副方子上浓度的春水煎,只需要一次,这人将终生依赖它带来的渴望和快感——直到成为理智全无,只会服从欲望的野兽。”

沈清和眼眸黑沉,笃定的神色下掀起狂澜。“就算只服用小剂量,到我说的结果,相差的只是时间。这东西是魏氏搞出来的,他们既然知道控制浓度,想来对它的危害知之甚详,五姓之中服用者不在少数。”

“越兄曾状元及第,想必能猜到他们想做什么。”

越芥的脸色头一回这么阴沉,如果沈清和说的都是真的,那种种后果,不堪设想。他将黄签捏在手里,“我要先辨别真伪。”

“请便。”沈清和松开手,“为表诚意,我先将这个消息告诉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件事。”

看越芥难看的脸色,沈清和知道自己丢出的重磅炸弹很有效,眼神蓄起光亮,便顺理成章提出此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