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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 百丈vs清北

四壁狭窄, 他们光是站着已显逼仄,吃过饭后也没多做停留,而是问了附近的驿站。

原先他们的成算是先修整一晚, 明早补足干粮后就沿着绵亘的连苍山再寻毓秀之地。但此界有异,单凭孙老伯家的只字片语, 就已勾起百丈书院几人十足的好奇心。

都是少年人,当先生的谭萍也才过而立。再富贵的玩处都见识过了, 这小地方的怪异还是头遭见。他们都想再探听探听,这被供了牌位的‘清北书院’背后, 究竟哪路‘神仙’在搅弄风雨——

倒都没想过会有什么险情, 毕竟背后家族在外地也叫得上名姓, 也因为这长久的认知, 才养出他们一身不怕虎的心性。

谭萍订下几个最好的厢房, 将学生一一安排好, 复又抓了个进门的堂倌问话。

这是大主顾, 店小二当然不怠慢, 有问必答,听客人问起清北书院, 他一愣,随即笑开了。

“您是外地来的吧, 清北书院可是我们郡最出名的地方, 里头的学生出来都能当官呢!”

当官?

世俗气。

学子们有些不屑。虽然现在明面上已不走品评途径,换做对策作赋, 但也一般无二, 他们百丈书院出来的人想当官也不过反掌之劳。

不过在清水衙门也是无聊,还不如这样野游得趣。

几人举止不凡,小二也看出客人的不以为意, 没多作解释,只提一句:“我们郡守小沈大人是神仙下凡,要能在他身边多待一刻,沾染沾染仙气,排队的人都能从这里到几十里外去。”

“郡守,沈大人?”谭萍抓住了症结。

“那是我们丘泉郡的活神仙呢,平日忙得脚不沾地,说不定在书院能见着。”每个人提起当地郡守都是腰杆挺直,与有荣焉的模样,“内院一般人不让进,但外院还是可以看看,各位客官要有兴趣,可以瞧瞧去。”

“听说几十岁的老翁都能在里面学?”

“那可不,您进到这里,看到的每个人,但凡落了籍的,谁没在清北上过学。”

店小二指指自己,“我也是每七日要上四日学,要没通过考试,每个月工钱比那通过了的要少不少呢!可惜天资愚钝,已经考两次了还没过,连我大舅哥家的小娃娃都比我长进些!”

“都是仙人之学,世上再没有比哪里更像做梦似的地方。”

店小二聊到上学就打开了话匣,他说着说着,就有人突然轻轻嗤笑出声。

人被叫走了,房门再次紧闭,学生才开口:“看来这书院的幕后人就是这郡守了。”

另一人摸摸下巴,“原先还想里头有什么图谋算计,看来是我们多虑……要我说这野鸡书院也太饥不择食些,学生不考究门第天赋便罢,怎么什么下愚蠢汉都要。”

“也是农户才会想几只兔子几只鸡的问题,不过井蛙之见,也是这里的人见识短才被蒙在鼓里,怕是穷尽一生也无缘得见当世显学的浩大精深,可惜可惜。老师,看来我们也无须再此多停留了。”

谭萍心中也这么想,对这清北书院的强烈兴致褪去了些。他将小二刚端上桌的茶递到唇,只闻了味就皱眉放下。

“既然途经此地,又同为书院,讨教一番也无妨。明日我们看过就顺便离开吧,以免误了连苍绝景。”

谭萍都开口了,几人也无有异议。

次日一早他们便叫了车,去看那听了两日的清北书院。

“这小地方倒没我想的那么穷山恶水。”

何止不是穷山恶水,不生颠簸的平坦路面,眼见一排排房屋齐整,来往乡民穿着齐整,和他们从前见到的规制不大相同,一派安居乐业之象。

不像个边地小郡,和他们生活的富庶州郡也没多大差别了。

谭萍也挺意外,原先他对这位郡守还心有成见,这下也有点佩服。不怪这里的人将他夸到天上去,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刚从牛车下脚,谭萍便被门头高挂的牌匾吸引注意。

“字倒是不错。”他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生生从里头看出些眼熟来。心下思忖,难道是哪位名家墨宝?

两个护卫站在门口,见几人就要往里闯,立即伸手拦截。

“先生早就说过了,不穿校服不准进。”

几人细皮嫩肉的,气质也不似一般农人工匠,要见过肯定有印象。

护卫细细瞧了眼,认定不是书院学生,立马不客气道:“去去去,走远些,外人不能进,也不要在边上逗留,别扰了学生学习!”

五县联考迫在眉睫,大家压力都大得很,谁家没几个娃在书院上学的,护卫自然没什么好语气。

学生被推搡心中气恼,谭萍拦下他,“我们从百丈书院来,听说丘泉也有书院,特来讨教。”

百丈书院是大雍有名的四书院之一,凡读书学子无人不识。

几人听到老师搬出书院名号,纷纷胸有成竹,等着这不知礼数的护卫乖乖赔礼道歉。

“百丈?”护卫愣了一下,问身边同伴,“百丈书院是哪里的?”

“我也不知道,比得上咱们清北吗?”

“那指定比不上啊!”

于是两人一齐转过脸,“闲杂人等不能进,再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好好好,真是好,他们屈高就下来瞧瞧这劳什子清北书院,进不了门不说,还被两个护卫驱赶,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们这清北书院好大的口气,你不过一个看门的,竟对我们口出狂言,叫能管事的出来说话!”

护卫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但他们的职责是把守好门口,不随便放人进去,两边一时相争不下。

他们虽然都佩刀,但上头规定不能随意伤害手无寸铁之人,正巧看到有老师出来,他们似找到救星,立时将人叫住。

“就是他们,说是什么百丈书院的。”护卫挠头。

被叫住的正是高容,近日借赵金山打通了条商线,胥乐生和朗新月都跟着去了胶州,平摊下他在书院要做的事务就更多,和剩下几位师兄弟每日有大半时间要留在书院。

他打量几人一眼,身上有股熟悉的矜傲气息。

他眼眸一转。

还真不是骗子。

“几位有何贵干。”高容还算礼貌。

总算来了识货的,学生们挑衅地冲护卫笑。

谭萍出面,将来意又说一遍,高容神情凝滞片刻。

“不欢迎吗?”

高容笑了,一双薄唇掀出些凉意。

“我们书院还没来过这样的客人。”他转头对护卫低声道:“按照访客登记就行。”

“没想到这清北书院比官邸公府还要难进。”学生都不是寻常人家出身,鲜少有被这么下脸面的时候,见为他们引路的高容衣饰普通,忍不住怨愤。

高容淡淡道:“我们书院就是规矩多,几位想走我也不拦。”

谭萍:“好了,也是我们有不妥,没有提前递上拜帖。”

来都来了,就这么走岂不是白受委屈。

方才出声的人抿了抿嘴,也只能将怨气咽下,只在心里骂了声小家子气。

初进门只见棵巨大的古木立于天井,荫蔽一方天地。

再进一门,视线陡然开阔。

他们还没来得及四下去看,就有一队裁了衣袖下摆,露着胳膊小腿的的男女从他们面前跑过,领头的比其他人看上去都要健壮,别着一只红袖章,见到高容时停下打了声招呼。

不是一个两个,是所有人都这么穿,胸口还缝了块相同的图纹。

“这这这,这穿的是什么东西?成何体统!”

高容瞥他们一眼,“我们书院学子专有的院服,夏季款。”

最开始院服的推行也并不是一气呵成,所有人都对这大胆设计的衣服有所抵触,但书院大多数小孩跟个小鸡仔似的,自从体育成绩也计入总成绩,到了夏日晨跑晚跑晕倒中暑的不知多少,院内就定下规定,勒令必须换上轻薄透气的院服。

再有不习惯的,免费发的衣服,质量还好,和从前一家人换着穿一条裤子相比,已经好得很了。

至于书院外如何穿着,任凭君便。

但这对谭萍几人来说无疑是种视觉冲击,见周围人都司空见惯,他们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

天上缀着灿灿的日头,地下跑圈的人小臂晒成了小麦色。虽然也是一眼可见的庶民,但不是他们平日见的,隔老远就要把腰弯进地里的那种。他们个个脸上都是土地才能催生出的野蛮劲,看上去有使不完的力气。

人分九品,门第家世第一,相貌才情第二。按此评判,这书院里的人,都不入流。

而末流的人,就是花心力教化也是白费工夫——

这都是不必明说,众所周知的道理。

他们百丈书院的清学先生哪个不是知天命的大家,哪里像这小破书院,没有祭祀师祠,也不见先人塑像。

没有任何措辞比草台班子更贴切。

高容也看出他们的轻视,在心中哂笑,从前高山仰止的四书院,如今倒越发能看清了。

如此而已。

谭萍清清嗓子,他没忘和学生们在这小书院门前受的屈辱,回去被朋辈们知道,怕是要戳脊梁骨笑他!如今正好也来正正他们百丈书院的威名,他们日后怕是再难忘记!

“你想论道?”

高容这回是真讶异,抬眼看他。

“我虽教的是山水,但从百丈念书到如今也有十数载,是真心和贵院较量一番。”谭萍一番话说得谦逊,也是他一手山水格外出彩,才在书院留了个山水先生的名头,和同辈相比已是饱学,何况在这儿。

论道早在士人间蔚然成风,雅宴时便有以论道来分学识高下。名士傲骨,胜了也罢,若是惨败,那在圈子里可要好一阵抬不起头,见了赢家就想绕道走,闭门不出想着下次怎么风光赢回来。

若换做书院间论道就没这么简单了,输了便相当于承认自误误人,贻误学子,那可真是要被传为笑柄。

不过书院都有德隆望尊的大家坐镇,想赢又谈何容易?谭萍如今敢开口,也是存了捏软柿子的心思。

“好啊。”高容一改冷淡神色,“我带你去见人。”

谭萍闻言点头。

论道嘛,当然是要庄重对待。

就是不知道这书院里能搬出什么救兵。

穿行而过,绕圈跑步的人未曾停下,还有木头支起的棚,不论男女老少,或站或坐,或埋头奋笔,纸张似雪花片似的堆满桌子,没有为外来者的到来分走一丝注意。

古朴悠扬的铜钟声回响,几人愣神之际,原本闹哄的人像受到了共识的指令,全安坐回位置,等铜钟余音散尽,剩下的只有哗啦啦翻书声。

谭萍目光停留凝滞。

纸贵,早不是一日之事。

带来的学生们没什么反应,因为他们没缺过纸,书院里供用的还是上等的左伯纸。

可这是外头啊,还是偏远苦寒的苍州!

采购文书用度是什么境况,他还是知道的。虽然一切粗陋,却人人用得上纸,换言之如同小儿抱金,那日在老翁家见到的不是个例。

五姓七望能延续至今,沉淀深厚,归根到底依靠延绵不断的家私卷册。

若纸不再珍稀……他一时不敢深想。

沉思间眼前又是另一番天地,比起外头言行粗鄙的人,显然里头的更像他们认知里的学生。

他们为这自己所熟知的‘正常’松了口气,身后一学子和人对上视线,意外出声叫道:“袁兄?”

那身穿浅蓝无袖袍的清北学子和他两两相视,走上前他才肯定自己没有错认,正是自己昔日旧友。

和他们不同的是,袁如就是那走了另一条倒的人——自他科举中试后,二人便许久未联络,本想他要么在京都,要么被朝廷下派州郡任职了,不曾想能在这里遇上。

袁如确实是被下派的,开始想他一身才华抱负,被安置到苍州一个小地方还多有不忿。可眼见几位出色同僚也一一来了,加之这里确实……总之每天跟个陀螺似的打转,他已许久没顾得上伤春悲秋了。

“你不是在金山书院学成了吗,怎么在这儿……?”若无意外,入了仕便算是出师了。

“我在这儿深造。”袁如没有透露太多。

只是看好友脸上还有种未被毒打过的率然本真,联想到自己昨晚亲手拔掉的一根白发,从未动摇过道心的袁如,滋生出一丝难言的复杂。

高容淡淡道:“他们来论道,今天老师不是在,我带过去给他瞧瞧。”

百丈书院几人因为高容轻率的措辞而愠怒。

袁如大惊失色:“谁这么不长眼?!”

几人在心中点头,金山书院的学生,应该知道他们百丈书院的本事,这很合理。

该叫这野鸡书院也知晓他们的厉害。

袁如转了个弯才知道答案,他神色更复杂,慢慢露出一个同高容方才一般的诡异微笑。

"好啊,论道好,快快去吧。"

他已经忍不住想看有人道心破碎的样子了。

第42章 42 降维打击

袁如被好友用肘推一下。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你一会儿便知道了。”袁如笑而不语, "你是不是也觉得四书院冠绝天下?我从前也这么想。现在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就凭这破书院?”好友不敢置信,“蔺兄, 你不会也被下迷魂汤,要拜这‘清北野教’的山头吧!你可别忘了你也是四书院出身, 怎么能数典忘祖,背叛师门!”

“当然不是, 老师为我启蒙开智,我当然不忘。”袁如摇头, “沈大人说了, 三人行必我有师, 集百家所长, 这叫‘留学’。”

真是被灌迷魂汤了!

谭萍紧随高容停下脚步, 前方是蓝白袍服的学生围拢, 人群散开条道路, 簇拥着的少年独坐在亭台上, 面容隐在扇下,一条腿曲折, 另一只随意垂下,歪头打量几张生面孔, 露出半边脸。

沈清和被太阳光刺了一下。

“来新朋友了啊。”

高容附身跟他说了前因后果, 他感兴趣的坐直身子,“论道啊。”

蓝白院服的学生眼睛一亮:“我去我去, 沈老师这能不能加学分啊!”

加学分?!

周身环绕的人和听见什么令人兴奋的词一样, 盯着几人的目光像找到猎物的饿狼。

人才引进政策的宣传初具成效,只要能通过考试,不仅待遇从优, 还免费分房,如此种种,丘泉周边的有点本事的人都愿一试。再加之上头顾念分拨下的官员,都统统丢进书院里同步思维……这才勉强能跟上丘泉日益增长的物质水平和紧缺人才之间的矛盾。

谭萍几人被盯得如芒在背,心底发毛。

学生已经按捺不住,他们先下手为强,将几人团团围住。

“或许我们可以聊聊煤矿采集工程中的采矿工艺与技术?”

“对纺织机钩头制备的喂料结构有没有兴趣?”

“清利散酒方对中毒过敏性休克的效果评价这个怎么样?”

“猜你喜欢透气式筒式金蚕养殖装置!”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捡了零星几个听得懂的词,谭萍摆袖,“这都不过是鄙薄工匠之术,不成正统,难登大雅之堂!”

沈清和轻笑:“不许这么说噢,这都是宝贵的技术型工科人才,黄领加身的。”扇柄一转,掀开角亭边垂下的纱帐——

“醒醒,来活了。”

小童从竹青色的轻纱间探出头,金发金眼,在阳光下更点染一层炫光,正是系统。

“有人要和你打辩论。”

亭下蔓延开此起彼伏的‘嘶’声,所有人的目光里除了同情,就是看好戏。

从踏入这片地界开始,他们受惊的次数已经够多了,现在看到这异于常人相貌的小童,竟升起种意料之中的麻木感。就是出来个三头六臂的怪人,他大概都不会再多惊骇了。

“你跟我比,未免胜之不武,刘霖,你去。”谭萍点了手下年纪最小的学生。

双方都表示没在怕的。

刘霖单独进帐,还不到一炷香时间,又面色恍惚地掀帐出来。

“……老师,我输了。”

百丈学子一惊。

沈清和懒洋洋问:“下一个谁上啊。”

刘霖的能力他知道,没道理输给一个小童,其中定是有诈。

谭萍稍加思索,叫了才学上佳,又口舌伶俐的学生去。

……

这次出来的时间还要快,看他表情,就知不妙。

怎么可能?!

“要不一起上吧,也节约时间。”沈清和含笑托腮看他。

谭萍已全然认定里头存在猫腻,胸口起伏几下,自己亲身上了亭台。

外头窃窃声不止,百丈书院里未被点到上场的人,也急急问两位师兄弟究竟怎么回事,换来的只是沉默。

沈清和摇摇头,哪有什么为什么,降维打击罢了。

就系统那bug级别的检索库,相当于凡人直面千年圣贤的智慧辉光,他们不过十几二十岁,输都是糊里糊涂地输。

谭萍在纱帐围拢的角亭里坚持得格外久。

就在学生们翘首以盼之际,帐子被掀开,系统探头出来:“额,他好像有点破防了……”

沈清和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下手没轻没重的。”

谭萍失魂落魄的随后出来,他盯着刚刚出口骇人听闻的金发小童,缓缓将目光转移到他曲腿坐着的沈清和头上。

谭萍近乎逼问:“耸人听闻!天方夜谭!……若真有如此思谋,你们怎么还会蛰伏在这小地方!”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这就是当下上至五姓七望,下至野林名士间的主流态度,甘愿浪迹云游,也不愿向朝廷乞怜。

“当然是——民族谋复兴为人民谋幸福。”

“……”

谭萍:“虚伪。”

“我虚伪?”沈清和眸光一闪,懒懒地伸手,指了指瞪视他的人,“你,才是最虚伪的。”

谭萍被气笑了:“我素爱山水,一年有百日都在山水中行卧,笔下画作无数,千金难求一卷,从未拜官邀宠以利相倾,你说我虚伪?”

还是艺术特长生啊!

怪不得整挺浪漫。

“人在特定社会条件中存在不足,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所处社会条件束缚。有局限的社会历史条件,也造成了人自身的局限性,而人类活动又反过来影响着社会条件,这叫时代的局限性。”

“——换言之,你以为你选择的,就是你选择的吗。”

谭萍冷笑,越发觉得此人不可理喻。

“荒谬,不是我选的,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选的吗?”

“对了。”沈清和拍拍手。

谭萍脸上已经写满了‘荒谬’。

“你为什么能在百丈书院念书当先生,因为你家境优渥。你为什么会画画,因为你父母既不狭隘也不是赤农。你为什么选择山水画,因为主流清学崇尚‘越名教任自然’。你为什么能一年百日在山林间,因为你无须发愁生计。你为什么能从千里之外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因为陛下除逆王,止动荡。而你,以名画师自居,或许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爱画,只因为这是最能够突显自我成就的符号,仅此而已。”

谭萍瞳孔震颤。

“你的每一步都被各种因素裹挟,每个脚印都有迹可循,你无法改变,无法撼动,只能自欺欺人劝说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以为独立世外,也未必不是站在崖边啊。”

“……”

所有人呼吸都轻了。

系统悄悄问:“万一他是是真喜欢画画呢?”

“不知道啊,我以己度人的。”沈清和羞赧,“反正我考top学校,在实验室拼命搞研究投顶刊是想装逼来着。”

“……”

谭萍面皮迅速涨红,已经彻底没了名书院老师的姿态。

“难道你们书院真有那么高尚?什么子虚乌有的神术,让人打了牌位摆在家中供奉,不还是人人想做官?!”

沈清和叹气:“你说的对,确实谈不到高尚。他们拜神,奉官,到现在信我而已,和你们将荣耀寄托门第之上,也没什么分别?毕竟‘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是每个人一生的课题。”

“我向来是不赞同造神的,清北书院不需要门徒,人人要是都能拜自己就好了,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大家的欲望都纯粹干净点,仅此而已。所以坦诚一点,大家不会看不起你的。”

他静默许久,突然爆发出一声恸哭,

三十岁的人了,就在这众目睽睽下掩面而泣。

沈清和也吓一跳,他跳下石台,拍拍谭萍的肩膀:“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生理需求之上还有尊重和自我实现的需求嘛。”

“——不过话说回来,艺术学院正准备筹建,我们正好很缺艺术方面的人才。”沈清和也不恼,他手一翻,夹着张名片出来,“诚聘你来我们清北书院,待遇从优哦。”

谭萍看都没看那一小方名片,甩袖跑走了,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系统:“如果我没猜错,你俩已经算结仇了吧……”

沈清和:“刚刚确实应该再怀柔点,没忍住过嘴瘾了……艺术人才可稀罕,还是要挽留一下,嘶,不过是敌院的老师,还得想想怎么挖,如果他能来我们书院……一张画值千金呢,不知道有没有掺水分,真有名气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放进招生手册宣传……”

系统:……连吃带拿,过分了噢。

沈清和还在畅想,人已经跑远了。

算了,人就在丘泉呢,跑不掉,让他冷静两天再说吧。

他对人才还是蛮宽容的-

入夜,赤勒光脚从矿洞里出来,他擦了把头上的汗,黑灰抹开更看不清五官,留的大胡子已经被剃短了一截,只有锐利的眼眸仍旧不失精光。

黑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啾啾的云雀叫声,他耳朵动了动,掩身躲在一块大石后。

从阴影里走出的异族少年有一头浓黑卷曲的发,最让人忘不掉的,是那双铁锈色的,狼一样的眼睛。

"少主人。"赤勒低头,将拳抵在胸口,行了个胡人的礼。

“赤勒,我去雍人的监牢里找你,没见到你,只有你留下的标记。”乌兰的眉毛拧起,他上下扫视几乎覆了层黑灰的部下,“你在这里干什么?”

赤勒尴尬地将镐子往身后藏了藏,“他们让我在这里挖矿。”

“竟让我们善战的勇士做这样的事,简直是奇耻大辱!”阿勒勃然大怒,眼睛里似要迸出,“快跟我走,迟早要让雍人碎在我们的铁骑下。”

乌兰转身,发现身后部下还没跟上,回头盯视他,“你不走?”

“走是要走……少主人,我晚上干了这些活,晚上还有顿肉没吃。”

乌兰不敢置信,“一顿肉你就要跟他们走?!赤勒,你想叛逃?”他危险地眯起双眼。

“不是的!我当然永远是您的人!”赤勒低头,像一头委屈的大熊,“是没有腥味的肉,还有一小杯酒,我攒了两天的工时……”

他虽然生在草原,但家畜是重要的财富和生产工具,也不是经常能吃肉的,若有老死、病死的牛马,才能有几天丰盛的肉食,每天喝的最多的还是马奶,食物短缺了只能吃马的胎衣。

他的力气在这里上工还能时时换肉,相比起来,不像个俘虏囚犯,过得还是滋润日子了。

“好,好!”乌兰气笑,一拳打在部下心口,赤勒被这窝心一拳打退半步,贵在了地上。

少年笑容带上了血腥味。

“残部说是这里的首领抓住了你,我现在就去提他的人头,你可别吃太急,等着就着下酒吧!”

第43章 43 杀人诛心

月上中庭, 清波流辉。

无人欣赏圆月,沈清和简单擦过身,换了件贴身里衣, 甫一回到房间就困意大作,胡乱喝口水, 倒头要睡。

刚挨到床沿,系统在脑中发出一声惊叫!

沈清和浑身一抖, 余光捕见房梁上突然落下个漆黑影子,猫一样的轻捷, 豹一样的速度, 将他双手反制压倒在床, 砸得人那叫一个眼冒金星。

没看见社畜上班已经没了半条命吗?!

沈清和张嘴要骂, 雪亮的刀锋已经贴在他的喉间, 生生叫他将要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困意瞬间散了, 他保持这个姿势, 和身上死死钳住他的少年对视。

麦色肌肤, 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面貌特征。

他稍加思索, 猜出来人大概身份。

“不是郡守?”异族少年看到身下人相貌先是一愣,“你是他的……?”

他说了个词, 沈清和没听懂, 应该是他们本族的话。

“……我长得不像郡守?”

乌兰逼视着他,匕首往上挑, 抬起这个奴隶的下巴, 突然嗤笑一声,“狡诈的大雍人。”

大雍人素来装腔作势,实际无耻卑鄙, 还爱豢养女奴男奴,他见得多了。

刀下这个看上去就是被养的那种。

他的眼神有未尽之意,半大的小鬼就这么看他,沈清和感觉他骂得很难听。

“快说,要是敢骗我……”异族少年低声威胁。

沈清和动弹不得,他轻嘶一声,“你有点太重了,压得我喘不上气,能松一点吗?”

乌兰不为所动,他才不会为美色折服。

“你看我手无缚鸡力之力,怎么打得过你。”沈清和盯着他的眼睛,服软说:“你放开一点,我也能好好说话啊。”

乌兰瞪了他一眼,也是判定这人毫无威胁,松开钳制他的手。

“别想动手脚!”

沈清和爬起身揉了揉手腕,他上下打量这异族少年,年纪不大,怎么一身怪力。

他懒散地倚靠在床头,有什么东西发出响动。乌兰循声望去,是床上人不小心碰到的,一只悬吊的铜铃在摇曳轻响。

他没懂这个装饰的存在的意义,但雍人贵族都爱搞些玩意儿。

“你找郡守做什么?”

沈清和靠在床头,状似无意的拨着铃铛。

乌兰皱起眉,他瞧不起雍人,也看不得一个男人这副有气无力的情态。

“别废话,不然先杀了你。”

原来是来杀人的。

沈清和压下眼底情绪,将散开的衣襟收拢,转而笑道:“我知道那个郡守,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可坏了,你要杀他,我当然拍手叫好。”

乌兰顺着他的动作,从重新规整好的衣领,往上到细白的一截脖子,盘算着事成后就一刀了结他,看在他乖乖听话,会给个痛快的。

沈清和笑眯眯说:“太君,这边请。”

乌兰一抛匕首,转出一个刀花,乜视他:“什么太君?”

“我的家乡话,一种特别的称呼,嗯,你可以理解为尊称。”

沈清和笑容真诚和煦,这个奴隶和乌兰见过的其他雍人都不一样,身上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忍不住去听他说的话。

他轻啧一声,傲慢扬起下巴,明明矮一点的个头,却偏要拿鼻孔看人。

“别拿你们雍人的称呼叫我,真恶心。”

“好好好。”

话音刚落,大门砰一声推开,一直用余光注意门边的沈清和就势往床内一滚。

乌兰反应迅速,他想去抓人,先被迎面刺来的长枪拦截,本能闪身。

好快的速度!

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废物。

异族少年眼睛一眯,从腰间抽出贴身的长鞭。这根鞭子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通体无光,被他耍地威势过人,和枪头绞缠在一起仍不损分毫。

这些可是遥光走前留下的亲兵,西北大营亲手训练的,个个都上过战场,军中武斗的好手,此刻却和一个少年打得有来有回。

沈清和不禁对这人有了新的忖度。

系统见时态转变,才冒头说话,“吓死我了,差点以为你要死在今天了!”

“什么晦气话,咱们的大业还没完成呢,我怎么会折在这里。”沈清和躲在角落,见少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体力渐渐不支,闪身寻找逃跑契机时,被人枪尖一点枪杆一撞截下。

大晚上竟有人刺杀,谁都始料未及的事。

只没想到来的是这样一个人,武力是不俗,也幸亏看着就好忽悠,不然结果如何还真犹未可知。

异族少年挣扎再三,还是被制服。

沈清和终于笑了,他坐回床边,翘起二郎腿,对系统说:

“今日毫发无伤,说明天都站在我这边。”

乌兰战败,他被押到沈清和脚边跪着,和他的部下用的同一种姿势。

他赤红着眼,看床上安坐的人还在调整拨弄床头铜铃,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那是个精巧的警报装置。

“你才是那个郡守!”

“卑鄙的大雍人!!”顺带还叽里咕噜吐出些听不懂的话,听着怎么也不会是象牙。

护卫眉头一皱,伸手就要捂住他的嘴巴,沈清和制止了。

“你和我们之前擒获的胡人有什么关系?”

乌兰当然不会说,眼里有狠意涌动。

沈清和嗤笑一声,没长大的狼崽子。

“不说?不说也行。你知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在想什么吗。”

乌兰没说话,只瞪着他。

在部族时从没人让他这么姿态屈辱过,之前还想过给他个痛快……此刻他心中已经上演眼前人的一百零八种死法了。

“我在想,如果招点外族学生到学校,是不是能提高学校的qs排名呢?”

乌兰没听懂,但雍人一肚子坏水,肯定又是什么阴谋诡计,他想到了赤勒如今的处境。

“你死心吧!我是不会帮你挖矿的!”

小狼崽子都要开始磨牙了,沈清和哈哈一笑,“谁说要你挖矿了?”视线从他脖子、耳朵上的蜜蜡,红珊瑚上等玩意儿上划过,“你看着比你的族人们值钱,把他关起来,多派几个人看着,可别让这样的高级货跑掉了。”

货物?!

乌兰听了又惊又怒,可脑子里外语词汇匮乏,被五花大绑带出去时,也只能有‘卑鄙无耻’这样的话,骂得人不痛不痒-

“院办的人上门磨了好几次,他同意了。”

单伯文汇报完一批事务后,将最新签好的聘任书放在了桌上。

“只是老师,他是百丈书院的老师,而且我们并不学清学……”

“唉——这说明我们的锄头挖得好,英雄不问出处。我们的宗旨是什么?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美育也很关键。”实干派的人才有了,但艺术方向想拔个老师还真不容易,这回还真是捡漏,也叫沈清和对四书院更感兴趣了。

“记得和他说不白来的噢,走人才计划,给编制的。”

单伯文点头,转身要走,沈清和将人拦下。

“老师?”

“我们书院发展到如今,你有认真负责,对学生如春风化雨,起到了表率作用,几场讲座也很成功,也算刷过脸了……所以我想,安排你做书院的代理院长,后面的事不用再一一向我汇报了。”

单伯文惊讶,“老师,这不行的,我……”

“没什么不行的,我说你上就你上。”沈清和抬手制止他,“我任期也满三年,讲这些事料理干净,就要去州府交职,来回可能得个把月,还得靠你们分担。可别我回来时,扔给我一堆篓子。”

单伯文又感动又郑重,“定然不负老师重托!”

沈清和看着他,突然笑开了,“这才哪到哪呢,这么紧张做什么,放轻松。”

“伯文,丘泉郡只是个起点,现在啃下了。我们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日子还是流水一样过,丘泉郡的治理已经规范化,官府的新人老人也都调教成熟,民众有田有工作,该上学的上学,很少再闹出什么大乱子。

人手充足了,将手里事务都分配到各功曹,他这个当郡守的也慢慢能闲下来,偶尔还能悠闲在新开的小池塘钓钓鱼,多美妙!

只除了那晚差点被刺死的事走漏出去,不光他学生急得不行,官府的人也接二连三探望,连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薛不凡也跑了几趟,才有限制身边安保提升不止一倍的境况,每日他下班还要率先在屋里搜查一番,搞得沈清和有些苦恼。

不知道那小狼崽子到底是什么身份,要查出来,得替家长好好打打他的屁股。

赶巧了,下一份文牍就是关于这事儿。

沈清和看了个开头,眉梢轻轻一挑。

……

关押犯人的牢狱在一条长长甬道后,刚建好便赶上战乱,内忧外患下人都逃荒去了,抓了人也没饭给人吃,郡守便下令凡有罪犯就地处死,这片土地上便有了数不清的冤案,牢狱也荒废了。直到新郡守上任,才逐渐恢复启用。

不过沈清和怎么会好心放人闲着坐牢,除非罪大恶极,多数还是被罚去矿地窑厂做重体力活,监狱也还是常年空荡的。

见到小鬼了,他被关了几日,造型挺狼狈,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是胡族基因好,精神头还是不错,走到他的单间时,还能冲人呲牙呢。

沈清和开始认真想,精力充沛的劳动力,他就很需要啊!

草原的生活条件摆在那,招来丘泉务工的机会,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吧?

民族大团结指日可待。

敏锐察觉到这个狡猾骗子看自己的眼神又开始诡异,乌兰条件反射应激了,扯着嗓子喊:“你来这里干什么!”

“是这样的。”沈清和慢条斯理说,“我调查到你是昆夷王的儿子,这本来是很好的,以你做人质,应该能换很多财宝。”

乌兰随着他一字一句,逐渐咬紧了后槽牙。

“要杀便杀!草原上可没有投降的狼!”

“嘘——我还没说完呢。”

“你是昆夷王的儿子没错,但只是幼子,上头还有七个哥哥八个姐姐。”

“这也就罢了,胡族还有十几个部落,鼓吹喧阗,简直比我们大雍还热闹!你的部族不过其中之一,你又是昆夷王儿子的其中之一,也没听说是最受宠爱的一个,这含金量可掺了不少水啊。”

“那又怎么样!”

沈清和抱臂打量他,小鬼就是小鬼,眼圈都红了。

他轻轻压上最后一根稻草:“你关了这么久,也没见你的父兄来救你,那我拿你去换财宝,他会说,‘啊,我可没有一个叫乌兰的儿子’。”

沈清和莞尔一笑。

“还是说‘草原上可没有投降的狼,随你处置罢’呢。”

第44章 44 let’s 合作

牢狱内悄然无声, 只有乌兰嘶哑的嗓音。

“少废话。”

他偏过头,不再看这个可恶的骗子。

“虽然我被你抓住,但我的灵魂不允许你羞辱。”

“小狼崽子, 还挺有骨气。”沈清和掏出一串钥匙,对着光照照, 挑出了一把。

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乌兰眯眼去看, 那骗子今天穿戴整齐了,光鲜亮丽的一身浅青色, 颈部缀着矛状的羽毛, 和这个散发陈腐气息的地方格格不入。

草原上没有这种衣服, 看着像湖泊边栖息的苍鹭。

一只手被铁链牵着, 另一端铐在墙上, 乌兰就这么半抬着下巴看人走近。

他在安静数他脚步, 只要敢再近五步, 他就有把握空手杀了他, 一击毙命的那种。

三、二、一……

就在他要完成最后的倒数时,青色衣裳的人突然停下, 视线与他齐平——

沈清和蹲下同他对视了。

“喂,你想不想当昆夷王。”

胡族并没有多受中原文化的传度, 君臣父子间也没有那么深刻的忠孝节义。谁能上位, 就是看谁手下的人多,马壮, 武器好, 两个部落对上了就是一场鏖战,赢了就是新的王。

纯粹的武力比较,堪称野蛮。

乌兰轻嗤一声, 这人身上有股香味,凑上来时他总觉得鼻子痒。

他讽刺说:“你一个雍人,还能管我们的事?”

“不想当啊。”沈清和歪头,长发从他的肩上滑落,“那你想不想当胡族的共主?十几个部落都听你一人号令的那种,或者不再有那么多部落区分了,你就是唯一的王。”

话音刚落,他清楚看到小狼崽子的瞳孔剧烈震颤一下。

他懂他懂,虽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这种青春期的中二小孩,一定拒绝不了这样的梦。

“你不杀我?”

“不杀你,因为我善。”

沈清和托腮,伸手扯了下他编成小辫的卷发,果不其然被人狠狠瞪了一眼,躲开了。

“只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以德报怨了?”

“……我不是州官,也没有放火。”

“你得来我们书院上上学。”沈清和乐不可支,“不过也不是白许诺你,有要求的。记住了,你现在可欠我条命,你得记我的好,世上可没有我这样好的大善人了。”

他空头支票发的利索。

“……”

乌兰觉得自己先前真是瞎眼,怎么会认为这个雍人比其他的要好些?世上再没有这样无耻的人了!

他阴恻恻地看他笑,慢慢攥起了拳头。

虽然恨得牙痒,但是要先出去,他已对着长生天发誓,这个叫沈清和的人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京都的酷热比北地来得汹涌。

含章殿上,沉灰色盘龙柱旁,莲华状的铜炉喷吐清淡香息,被宫侍轻手轻脚熄灭。

“你南下到京都,一路可平安。”昭桓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遥光抱拳,“来的路上遇到几群落草为寇的匪帮,便剿了几处。本以为只有西北不太平,没想到南面也如此。”他压低声音道,“我打听过,有几个世家祸因恶积,尤其是那个姓常的。”

“嗯,你杀敌勇猛,不减你父亲风姿。”昭桓帝赞他。

晋昌从殿门前匆匆而来,将一封书信呈到御案上。萧元政话语一顿,将书信捡起拆封,“你多留一会儿,我让太医给你看看,你年纪小,别落了疾。”

“多谢萧大哥!”

昭桓帝是西北王所出,遥光的父亲曾是他麾下一名将领,从遥光记事起就已经追着萧元政跑,满口叫哥哥了,情谊自然非同一般。就是这位萧大哥登基当了皇帝,依然待他如故,容许他这放肆的称呼。

内监们用木盘托着清爽的瓜果上殿,一盘放在了皇帝面前,一盘转道给遥巡抚使。

“都是月初才贡上的瓜果,在井水里泡了一夜,现在滋味最好!”

遥光拿起一只香梨,果然沁凉无比,是这夏日里的消暑良品,他欣喜道:“放在井水里泡着,这是谁想出来的好办法,还挺妙。”

“您可能不认得,是沈侍郎家的公子,从前在陛下身边办过差,只是现在不在了。”晋昌偷觑着昭桓帝脸色,只中肯地透露这么多。

“沈公子?”遥光品出些熟悉,“是沈清和吗?”

晋昌笑着点点头。

"哈哈哈,是他能想出来的办法。\"遥光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言语间和那位沈公子颇为亲昵,这叫晋昌大为意外。

萧元政没动桌上的瓜果,将信纸细细抚平,看完后眉宇舒展,嘴角还牵起笑意。

“他的来函,倒是又办了桩好差。”

遥光好奇:“萧大哥,您快和我说说这信函上究竟写了什么,是不是沈清和他又闯祸,来找您遮掩了!”

萧元政闻言看他,笑道:“这么说,是他时常闯祸了。”

“那也没有。”遥光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连忙嚼了嚼咽了下去,“他虽然做事有点离经叛道,有时说话也奇奇怪怪,但是丘泉的人都挺服他。”遥光有些后悔嘴快,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帮好友美言,“他在丘泉郡已经人人称颂了,比我厉害,我只会打仗……要是您许他回来,假以时日定是萧大哥的左膀右臂。”

晋昌听得直冒冷汗,遥小将军哟,说的这是什么话!陛下和您关系再好,也不能质疑陛下的决断啊!

昭桓帝不置可否,只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他传信来说,已经说服昆夷部答应互市,以后你的营地就能买到他们的马匹。”

“真的!”遥光大喜过望,蹭一下站了起来,想到自己是在皇宫,又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胡族的战马优良,耐寒耐热,战士们配上好马更如虎添翼!”胡马在草原上滋养,品质上乘,非一般马种所能比拟,只是他们积怨已久,边地摩擦不断,想买马那是天方夜谭。

“这样能成!我就知道他向来厉害!”

昭桓帝微微颔首。

半刻钟后太医上殿,给遥光把了脉,身体倒没留下什么祸患,只是阳热旺盛,便开了剂泻实败火的汤药。

遥光讨厌喝药,他将胸口拍的梆梆作响,“不碍事,我身体好着呢,还能再铲十个匪窝!萧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回西北啊,呆在京都我总闲不住。”

皇宫好是好,金碧辉煌,仆从前呼后应,可实在规矩多,没什么生气。他在这一座座宫室里,正是夏日都觉得冷,倒想去草堆泥潭里打两个滚,再舞一舞他的长枪,好好松松筋骨。

萧大哥也是西北军营出来的,在这宫里一待近十年,每天像个造像一样端坐着受众人朝拜,岂不是早无聊透顶了!

遥光偷偷去看他的面庞,他端庄持重,积威内敛的帝王姿态,萧大哥当皇帝也是当的极好的。

只是记忆里的他意气风发,现在完全变了个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哥一直没娶亲,元禾……元禾已经不在了,这些年他好像一直一直一个人。

应该是寂寞的吧。

“想回家了?”萧元政放下手中奏疏,“含章殿是有些许无聊的。”

“不是。”遥光愣愣摇头,“我离开丘泉郡也有些日子了,沈清和一个书生,万一遇上什么事,我还能帮帮他。”

“你挺喜欢他。”

遥光一下脸上爆红,“没,没有!只是他、他就是经常遇上麻烦事,我也挺嫌他的,他是个惹祸精!”他快速地下了定论!

“他是挺招人喜欢。”昭桓帝脸上还是淡笑,“我让晋昌去库房里取我曾经那杆枪,现在送给你了,你带回西北去吧。”

“虎头霸王枪!”遥光惊喜,又连连摇头,“这枪陪您多年,您还用它了结了逆王,战功赫赫,意义非凡,我不能要。”

“君无戏言。”萧元政摇了摇头。

“不管曾经如何,它现在也只能在库房里落灰了。与其跟着我,倒不如赠与你,还能让它再见见天日。”昭桓帝平静说,“这一趟我让孔卿也与你同去,他做事稳妥,你除匪的后继事,他能料理干净。”

萧元政交代了几句,遥光再大条,对这个大哥都是言听计从的。少年凝着神,只听他最后轻轻叹息。

“我原想将其置于丘泉,能暂避灾祸。只是,他注定要早早在天地间留下第一声啼鸣,我惜他幼弱,却不愿将他障蔽。”

昭桓帝的神色复杂,有无奈,有喟叹,有欣赏,伸手抚过信纸,最后注视着他。

“所以小光,在此之前,烦请你多照拂他。”

第45章 45 苍州牧

神骏的雪骓拉着华贵的车辆, 钉了铁的蹄掌点在青石板路上时,如鼓点响起。

年轻的郡守掀开车帘,两道是着布衣的百姓, 手里牵着大的手上抱着小的,都在为他这位上任不过三年的郡守送行。

“不过是去交个职, 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搞这么大阵仗。”他笑着冲众人挥挥手, “散了吧散了吧,不要这么多人聚众, 来个踩踏就不得了了!”

来时满身狼狈, 未曾想也有被长街相送的一天, 也真是风水轮转。

道边的郡民人头攒动, 嘈嘈杂杂, 没人听清小郡守说了什么, 只见他笑, 便以为朝自己说话, 就热热闹闹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树上的鸟雀都被惊飞了。

被爹娘抱在手里的小童吓掉了糖葫芦, 不解问,“娘, 那是谁啊?”

“是小沈大人, 二娃,你以后要好好学习, 成为向小沈大人一样的好官, 听到不?”

小童眨巴眼睛,“哦哦,我要好好学习。”

他的哥哥在一旁坏笑, “二娃明年也要上学了,哥哥把学习资料都留给你。”

小童皱了皱鼻子,注视着远行的车马,又咬下一颗山楂-

苍州虽然地方偏,又是大雍排得上号的穷,但却绝算不上小。只是八山一水一分地,加之沙土化严重,能耕种居住的地比其他州郡要小得多,又没有什么支柱产业,也不曾出过什么名流人物,所以存在感一直挺低,人人提起苍州还要挠头想一会儿是哪里,遑论下头的郡县了。

离了丘泉,马车外大多是郁郁葱葱的山,或聊杳无人烟的黄沙地,同样的景难免看了生厌,幸而临行前沈清和叫人做了副小型麻将放在车座下。单要管着书院,胥朗两个去了胶州,他就只点了高容游洛两将,加上薛不凡正好四人同行,够凑一桌了。

几人将规则理解得很快,两局就能上手,到最后四人在车里打得走火入魔,南红掀开帘子的时候,几人脸上都挂满了纸条,忍俊不禁道:“大人们,到地方了。”

州府设在潮平郡,印象里苍州牧在他刚上任时还来过信,左右是些宽慰的话。彼时他得罪的人不少,又被当堂贬谪,旁人不落井下石就是冷眼奚落,两厢一比,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人。

潮平郡民风淳朴,又夏日温热的风卷在身侧,踏上土地的那瞬间,沉寂许久几乎被他遗忘的系统音响起。

【开启支线任务:八面玲珑。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在官场上混,当然要学会向上社交,请宿主尽快找到新伙伴吧!】

沈清和一愣,“我都忘了你还会发任务。”

系统冒头,兴奋不已:“快快快,做任务做任务!我还以为等下次出来要再过十年呢!”

系统在上旬已经彻底使用完最后一点积分,在享用新研究出的甜品时安然辞世,回归成为数据体。

要是现在它还有实体,肯定死缠烂打抱着人大腿,求他赶紧挣点积分回来为他‘重塑金身’了。

“大馋小子。要是平时你少几轮胡吃海塞,现在还能低电量待机着。”

“那变成人还有什么意思,我可没有少帮你干活,全天下也没有我这样被你压榨的系统了!好不容易刷出个支线任务,你可一定要完成啊!”

沈清和作弄他,戏听了会儿它的耍赖打滚,才故作大度地应承。

“哪有你这样,一回去就催我业绩的。这回出来,得多帮忙带个班。”

万恶的沈清和!!

一人一统无声交流,州府上遣来迎接的小厮也正好注意到他们,引车马一路进到官府,点头哈腰说:“我们大人早已等候多时了,还请大人移步正厅。”

交职就是把任期内的工作成果、政绩、处理的案件、推行的政策等都写作文书,统统封在箱匣里交给州府核查,审查程序走下来大概需要几日光景。

带着薛不凡去了,回头叮嘱,“你们等我回来,吃好喝好噢。”

他说完又想笑,从前导师带着开会时都是他和师兄弟姐妹们蹭茶歇,现在连学术八戒都换人做了。

二人移到堂上,小厮抬着他们带来的木箱。正厅席位里已经坐满了人,州牧穿着深绿色官服,端坐上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不留须发,不敷粉脂,看着风雅年轻。

丘泉地处偏远,沈清和是最后到的。他一进门,苍州牧公羊慈放下手中杯盏,冲他招招手:

“沈郡守来了,快来坐。”

“各位好。”沈清和冲众人作过礼,径直走到空置的左下首。

在场郡守神色各异,往常这丘泉的郡守都是安排在末席的,不知道这次有什么风向,竟一举调到了最前头。转眼又看到小厮挑着的文书箱子,面色一惊。

在苍州任职,头上无人带领,可分不到什么好差。想做番漂亮的政绩与登天无异,更有可能是做多错多,吃力讨不着好。他们三年的政绩,就是添枝加叶了,也不到这一箱的半数之多。

探看他形貌,自然而然忖度是哪个家族子弟,了然下顺便在心中微哂,有这裙带关系还来清汤寡水的苍州?明年就该调走吧。

公羊慈挥了挥手,让人将箱子抬入州府账库,他对众人道:“别看沈大人年纪小,为官治理可不含糊。不说其他,每年赋税都是最齐最快,各位大人还得向沈大人学学。”

沈清和没说话,对州牧的夸赞悉数笑纳。丘泉的重点产业产值他都直接上报天听,箱子里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事,三年事忙,随意便能理出这许多。

薛不凡也有张小几,此刻坐在他身侧位置。众官原先都觉得丘泉郡守的位置该轮到这位薛大人稳当坐下,没想到凭空调派人来。现下看薛大人倒也并未有什么不服气的。

被人打量的同时,沈清和也将周围人看了一圈。

苍州大小有五六个郡,下座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官职品阶,形制简朴,穿一样的石青色,但到底也有所不同。

他的官服簇新,纹样鲜亮有光泽,再看其他人,就算尽力维持体面,仍旧能看出色彩稍浅,也少了挺括,已是旧衣了。

看来同僚们日子都过得一般啊。

远离了权力中心,郡与郡之间车马路遥,胜在少了许多牵丝扳藤的勾连。州牧人泰然自若,只偶尔在几人话间时点头附和几句。看上去就是大家都是打工人,你好我好他也好的架势。

谈话间沈清和也了然一些事,比如苍州官员多是靠资历熬上来的,少有有力的靠山家族。

若没有地头蛇,清北书院是不是能在这些土地也扎上根?

大概弄明白究竟是个什么氛围,沈清和初来乍到,也如鱼入水地掺和进他们话题。众官原以为他是名门出身,隐隐有孤立他的势头,没想到这小子没什么清高孤傲的架势,提到什么都能说上几句,越聊越觉得投机,对他偶尔出口的三言两语还深表赞同,便也逐渐放下对新人的戒备。

沈清和有意应和他们的话,见几位大人被他聊得红光满面,微笑停顿片刻,系统还是没动静。

看来只是话语投机,不算‘交朋友’。

他又想起来任务条里的关键词。

又要社交,又要向上,这不是督促他去攀附嘛。

都和皇帝书信往来三年了,已经攀到顶了,还不算向上社交?

系统弱弱道:“没准是从任务下发时才开始计入……”

沈清和看了眼清风朗月的上司,心中开始计算。

这次半谈公事的席面散了,还算小有收获,沈清和单互换名帖的承诺就给出去好几个,临回屋时被府中师爷叫住。

“公羊大人与您一见如故,单独邀您来喝茶。”

“一见如故?”沈清和笑看他,“好啊,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