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丘泉郡建设ing
沈清和连忙举起手, 笑道:“冤枉啊遥大人,我可是大大的良民!”
遥光狐疑地看他。
沈清和:“你且稍安勿躁。这件事我定会写封折子,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只是丘泉距京都千里, 一来二去得不少时日。我好歹是丘泉郡的父母官,在陛下定夺前, 也得保证这铁矿的归属,将来能为我丘泉郡造福一二。”
其实这话颇有些政治正确的意思, 俗话说皇权不下乡,这西北地界又乱哄哄的, 根本禁绝不了私采……但一来要陛下旧部出力, 二来沈清和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何况连天子剑都着授予他, 他一介小小郡守也当投桃报李, 佐助眼中明主。
“不用叫驿夫送。”遥光摆摆手, 虽然心中还有疑虑, 但还是选择帮了他, “我这里有与京都联络的信鸽,你将写好的字条给我, 我帮你送出去,比那个快得多。”
沈清和讶异地看他一眼, “那就多谢遥兄了!”
“我带人帮你暂时守卫也不是大事……不过你要铁矿做什么?”遥光冷静下来, 才终于问到了点上:
“就算陛下让你统管,这也远远不似你想的, 是桩一本万利的生意。这采矿是最简单的, 后面步骤繁多,又是提炼又是锻打,稍有疏漏出炉的铁器便脆得很, 一折就断了。要想锻出能用的,非经验丰厚的工匠做不到,这都是传家的本事,有能力的多被招徕,哪会想不开来……这里。”
少年将军快言快语,说的话不好听但也是这个理。
“说的对。”沈清和神秘一笑,“不过你知道科技兴国,该找哪家吗?”
“什么…兴国?”
沈清和从善如流地为书院宣传:“往东这么走个百十米,就是清北书院,若是遥兄有空闲,可以去那里看看,别的没有,一杯薄茶还是有的。”
遥光听到‘书院’‘喝茶’,面色变了几变,打哈哈道:“好了好了,我先去找人把你那宝贝铁矿围起来,有我在你放心,比不叫别人沾半个指头!”
他用力拍拍胸口-
满打满算,这是马老三在这片田地上干活的第三十个日头。
第一次听到挑屎挑粪这样的活是又骇又怪,他种了一辈子的田,从没听过谁家的地是用屎尿灌的,这不得给种苗都给熏死了,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那种出来的菜还能吃吗!
他劝了好久,这几个比他小不知多少的后生只说放心,马老三在心里咕哝了几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群小孩是读书读傻了,不仅要把这大粪拌进土里,还偏偏挑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撒种……等到撞了南墙,地里什么也长不出来,这些小子才肯回头!真不知道郡守那人怎么放心,叫一群不辨菽麦的后生看顾这么大片田地,好好的种子都被糟践了!
但吃着人家的饼子,他也不好对着主家指手画脚,虽心有腹诽,但只能挑一天的粪,吃一天的食,没想到就在第七日,那地里还真噌噌的长出稀疏苗子来。
马老三每天又长吁短叹,这苗是碰运气长出来了,可天天和屎尿待在一起,哪里能长得大?
再后来,他眼见着苗一天比一天粗,一天比一天绿,日日见了都比昨日高一截,目瞪口呆后就彻底没了话。每天闭紧了嘴,听着小后生说这边翻土就翻土,那边挖渠就挖渠。另一边暗自观察,他种了这么多年的庄稼,土里从没绿得这么齐刷过!
终于在一天扎完篱笆后,他脸红脖子燥的找着个后生,问多余的粪土能不能匀他一点,那年轻后生满脸惊讶,说别人早就领过一份走了,他没去要吗。
马老三大怒,这群刁滑的貉子!!
……
邻居最近纳了闷,这陈鳏夫每天都稀奇古怪在搞些什么,非要将长高大的苗断了一节,路过他家地里还一股味,有回半夜起夜,还听到他家小娃解了裤带,就把尿往秧子上撒!
这是吃的东西,怎么能往上整那秽物!
想着明天告诉他家大人,没想到陈鳏夫听了只笑着摆摆手,叫他们也多往田里尿尿,邻居转头狂骂这鳏夫看着愣头呆脑,没想到一肚子坏水,揣着气闷回家去了。
……
丘泉郡南下潮正如火如荼,家里有余粮的跑了,没余粮的也跑了。
只剩一群的舍不得土生土长故地的人,或是穷得难以奔波,出了郡就要死在荒山野岭的,还在丘泉郡这小地方打转蹉跎,犹豫着到底是出去搏一搏,还是不折腾,草草魂归故里罢了。
他们就是在这时听到招工的消息,天爷啊,丘泉郡有多久没人招过工了,不仅有工钱还管饭,这是怎样的美差!
官家小吏在田间地头呼喊,他们立即呼邻携友,赶往招工的地方。前后有十几里路,已经乌央乌央聚了不少人,看衣着打扮,都是一样冬日里没生计,跑来混口饭吃的。
正是午时,有群官兵大半的人提了一篮子蒸饼,还有桶粟粥来,还在排队等着画契的人眼睛都绿了,离得近的涎水流了三尺,忍不住要扑过去抢食,不过官兵哪里是吃素的,刀都不用出鞘,只一挡一推,就让人摔了个狗啃泥!
“签完招工契书的才能来领饼吃,一人一只蒸饼一碗粥,吃完就去干活,晚上还有的吃,干的好了郡守给加餐!”
这喷香热腾的饼子都在眼前了,哪有人多说一个字,连画契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眼睛直直盯着放食的官爷,生怕轮到自己就没吃的了。
后来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就连隔壁郡县的都知道丘泉郡有处地方在大量招工,每天还有热腾腾的饭食吃,忍不住要来聘一聘,只可惜他们不要外来户籍的,只要丘泉郡人士,想蹭口饭吃的也只能无功而返。
……
遥光坐在新建好的土高炉前,这几日他眼见瘦长的熔炉被造出来,外壁被粘土抹得光溜,巨大的圆筒形状矗立在平阔的原野上。
不远处是先一步搭好的炭窑,远看像口锅倒扣在地上,他坐在这处都能感受到里头的惊人热度,顶上还能喷出滚滚浓烟,真像只怪物一样。侧面开了个口子,立着只大木箱子,四个人拖拽,正送逆抽,他听了一耳朵,据说是送风用的,不过往窑子里送风干什么,不怕把里头的火星给吹灭了?
遥光搞不懂,路过时只多打量几眼,好奇里面到底能出个什么明堂。
到了第八天,沈清和也到了场,已经闷窑了两日,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几个常在窑边做工的汉子打着赤膊,合力将窑侧的小门给打开了,里头黑漆漆静悄悄的,众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以盼。
说实话,他们也不知道东家究竟在做个啥子,只要给口饭吃,每天就听话的埋头砍树搭炉子。但这大锅子里到底能出来个什么玩意儿,他们是一概不知的。
炭窑是游洛主管,娃娃脸少年面色严肃,他将棉布缝制的手套戴好,率先躬身进了窑内,出来时手里的拎着几条漆黑的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
是,是炭啊!
把木头砍下来,再放‘大锅子’里一燎,就成了炭了?!
那为什么他们把木头放灶膛里烧火,就只剩下一把灰呢?
像制炭这样的手艺,多是一代传一代,家族合力经营,不为外人所知的,没想到郡守大人将他们招来,又是砍树又是砌砖,竟是要烧炭!
游洛将烧制好的炭递到沈清和面前,两人围着这黑条条讨论。
游洛:“老师你看,色泽发亮,敲击声音清脆不易碎,品相不错。”
沈清和点头:“丘泉郡里青冈木茂密,这种木头烧出来的就叫青冈炭,等下把其余的炭出窑后,用炭灰覆盖,便能生成一层白灰,白炭是稀罕物,卖价能更高。”
游洛听了点头,随身拿出张纸,用炭笔记录后,笔下不停,“第一次没经验,堵口不及时,让不少空气进去了,炭窑内应该有一部分次品。此外烧的时间还可以再长些,延长至十日,书上说最优的炭条敲击时应该是响亮的刚音,能更耐烧。”
沈清和满意点头,微笑道:“多烧几窑,这几次实践活动够你写一篇实践报告……甚至是论文了,届时放在咱们清北头刊上,还压你师兄们一头呢。”
游洛听了热血沸腾,气宇昂昂去地盯着开窑了。
沈清和盯着一车一车炭条被卸出,心里噼里啪啦敲起算盘,系统听说要卖炭,不解道:“宿主不是要用木炭炼铁吗?这里平均气温都到零下了,留下过冬也是好的,怎么就要卖了?”
“一斤青冈白炭,价格贵比十倍的普通黑炭,更别说烧了冒黑烟的石炭。”
沈清和说到此处还甚是遗憾,按照地理位置,北方更容易有矿产资源,铁矿被无意发现了,这煤矿他大致形容了形态,派十几个的察事小吏遍寻无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石炭精制成焦炭后烧出的温度更高,炼的铁杂质也更少。无奈之下,他只能烧制木炭,再去其他郡县走商,换些煤炭来。幸而这青冈白炭是尖货,能用的都是家底丰厚的士族,折价去换石炭,应该收获颇丰。
“……这边就交给乐胥生带货行贾,顺便将朗新月也带出去见见世面,其中门道也足够写篇心得报告了。”
沈清和说完,满意的点点头。每个学生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定让所有人都在清北收获知行合一的充实体悟!
可怜的学生们。
系统默默点了根电子蜡烛。
监完工,沈清和是脚不沾地坐着牛车赶回府廷,这几天的分类工作法小有成效,他特意选了几个有点文化,人还机灵的小吏,交他们简易的excel表格,数据分析什么的就不强求了,能把乱七八糟的庶务整理成清楚明白的可视化图表,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但不适合不代表不种了,五谷之首的粟米,抗寒的小麦,这些保障民众基本生理需求的作物还是需要规模种植。在此之外,铁器,纺织,造纸印刷……这些稀缺的工业产物,不仅能快速打开商路,还是让丘泉郡有机会独步天下的根蒂,必须尽快拟一个章程,叫一切能落到实处。
沈清和长叹口气,任重而道远!
一切慢慢来吧。
刚回迈进府衙,几个等待多时的老头子立即起身,怒发冲冠,指着他的鼻子就是怒斥:
“好你个沈清和,虽然你年纪小,但我等都敬你是个郡守,没想到竟然如此妄自尊大把持包办,你难道我们都死了不成?!”
第32章 32 肃清门庭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沈清和也不是泥捏的,他上下打量这老叟,白须垂到了胸口, 脸上遍布斑点,不是府廷内的属官, 而是从京都退下的徐老,当年也是御史台的一代人物。
他听说过这位铜筋铁骨的名声, 看似颤颤巍巍拄着拐杖,骂人时中气十足, 他已经领教过了。
扫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数人, 他明白了, 这是去搬救兵了啊。
沈清和还是很尊老爱幼的, 他施施然在案前坐下, “徐老先生, 年纪这么大就该在家中休养, 谁撺掇你跑到这里吹胡子瞪眼的?我替您做主, 一定好好罚他!”
“你哪里来的脸皮说这些!”徐翁将拐杖杵在地上,敲得邦邦响, “我是年纪大,可是眼不花耳不聋, 知道你的乖戾行径!你在郡内大肆收拢奴客僮仆, 我看你是要将偌大丘泉郡变成你的私庄,一定要府廷成了你的一言堂, 才能甘心吗!”
他气得胡须颤抖, 像是下一刻便要背过气去。
后面追随之人都一副义愤填膺之态,怒视着闲散落座的年轻郡守。
沈清和笑了,“我只是到老先生耆年硕德, 在郡中是鼎鼎有名的德高望重,受人敬仰,我看不然。”
徐翁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背后有人愤慨道:“徐老可是得自京都受命,告老还乡,荣归故里,怎容你这小辈大放厥词!”
徐老摆出了昔日朝中上谏的架势:“他们是动不得你,但我可以,回去后我便上书请命,褫了你郡守位置!”
图穷匕见了。
沈清和慢悠悠道:“大雍实行占田荫客制,官吏以官品高卑贵贱占田,一品占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第九品占十顷。此外还可荫庇亲属,从一品官到九品官还可以荫不同户数的佃客。”
徐翁眉头一皱:“自然知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有功名官身便可免除赋税,有的人便可趁此将自耕农变为自己的佃农,不仅不用种地,还能美滋滋的收地租,您对此怎么看呢?”沈清和又道。
徐翁面色古怪,“虽有不妥,但在律法之内。”
有人的冷汗下来,劝道:“徐老,这人惯爱巧言令色,您不要被他诓骗了去……”
“真是好冤枉。”沈清和从案上翻找,提出了本账册,一字一句念道:“田大人,共收献田三千两百亩,佃农两百八十余户。”
少年郡守又瞥了眼徐翁身后的人,悠然翻过一页,“褚大人,霍,收献田五千八百亩,佃农四百六十余户。”
“张大人……”
几人听了冷汗直流,沈清和什么时候将他们的底裤都查了个底朝天!
徐翁眉端一拧,看向身后诸人:“竟有此事?”
众人支支吾吾,终于破罐破摔,指着沈清和道:“你又有多光彩,就这么些日,你就招了不下百人,就连…就连我们的佃农也荒废了土地,去了你那里,被迫签了卖身契!就算你想和我们打对堂鼓,也不能如此鱼肉乡民,残民以逞吧!”
他们立住了脚跟,即刻便对沈清和的所作所为大肆批驳,力求将徐老拉回同一战线。
沈清和只在椅子上一靠,笑盈盈道:“谁和你们说,我逼着人签契,将郡中百姓都招做奴仆了。”
“难道不是?”
“在我手下做事,顿顿有蒸饼有粥食,另结工钱,这条件想来是丘泉郡数一数二的吧,郡民到我手下做工有什么问题?”
“诸位囊中羞涩又吝啬抠门,就别眼红我有万贯家私,请得起人,还检举到徐老面前,却对自己的阴私行径遮遮掩掩,这等严已律人宽以待己,实在不配为郡官!”
少年郡守每说一个字,他们的脸色便白一分。
沈清和竟自掏腰包,用私蓄好吃好喝养着这些郡民?!
不怪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可能,而是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图什么啊!
官民隔别,士庶隔别,已经在大雍上下蔚然成风,所求抱负不同,沈清和自然不会和他们掰扯这些。
“不过有一点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不欲与你们再多纠缠,也烦了你们在府廷中指手画脚,丘泉郡成了我的一言堂又如何?”
在京都被门阀压着,人家百年大族,他确实也没办法,没道理在这鸟不拉屎的丘泉郡,还要受这鸟气!
众官被他的狂言一骇。
“田琦,褚庆生,梁参商……”沈清和一连报了数个名字,都是今日在徐翁身后的拉大旗作虎皮,聚众来声讨的官员。
“既然你们不愿听从我这个小小郡守的,那就辞官赋闲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他们早已听说这郡守是遭京都厌弃,才贬来的丘泉郡,虽说郡守有辟除权,但丘泉郡官员显少调动,左右关系紧密,他怎敢一下动这么多元老!
竖子尔敢!
这回徐翁也不赞成,他上下端量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虽是伶牙俐齿颇有能耐,但为人处世也太不圆融,就算是他人有错在先,如此意气用事,怎能在官道上走得长远?
他捋了捋白胡,语重心长道:“这些都是你的同僚,都曾是乡里定品出的人才,你这样不是叫所有人都难看吗?”
沈清和一巴掌拍在桌上,面上笑道:“老先生,时代变了,现在是科举制而不是察举制,难道您要做迂腐遗老?”
徐翁脸色变了,“你这是存心和丘泉郡旧臣作对?”
“非也非也,我只和败法乱纪的人作对。听说您的女婿也在府廷里任职,献田一事他似乎也有参与……这么说您是要庇护这些知法犯法之徒?”
徐老面色变了几变,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站着,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清和叹了口气,“我在京中也听过徐老清名,没想到告老还乡后竟改头换面,临到头来晚节不保,声名扫地,我是拦也拦不住。”
年轻郡守走到桌案后,柜上用红布盖着块凹凸有致的长条形物体,伸手一揭,布下正是把剑鞘乌金的长剑。
沈清和慢条斯理的将剑抽出,寒光一闪,落在了徐老脖间。
众人为他的大胆行径惊惶,沈清和是失心疯了,竟敢将剑架在徐老脖子上!
这也正好让他们看清了长剑全貌,剑身花纹细凿,纹刻北斗七星,通体泛着银色波光,他们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剑有北斗……正是尚方天子剑!
天子亲信才得此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说沈清和被逐弃京都,怎么、怎么……
众人发指眦裂,见剑如见君,纷纷下拜。
沈清和语气生冷:“就是察举制,也按‘孝廉’选人,孝不孝我是不知道,这几千亩田产可算不上廉。徐老,你偏听偏信,包庇奸佞,老朽无能,为德不终,我替陛下行道,斩了你这不忠不义之人,再好好和你身后的人清算!你服还是不服?”
徐翁颤颤巍巍跪下,直了大半辈子的脊梁佝偻下来,“臣,臣……”
沈清和将剑身往人身边再贴了贴,这古稀之年的老人瘫软在地。
沈清和的愤怒也消减些,他也没真想杀人手腕一转收回长剑。
“念在你曾尽心为朝廷办事,又年事已高,就留你条性命,良宅良田与恩例荫补悉数归还,不得再提从前殊荣!”
辛苦半生,一切化作泡影。
一朝脏污狼藉,声名扫地。
沈清和剑锋一转,指向他身后跪拜之人,“至于你们这些好事之徒,我管你们在府廷是沾亲带故,还是手眼通天,既然不愿意辞官,那就让我来革职削籍,统统滚回去种田!若有异议,大可再搬救兵来,我看看谁本事大,能叫我改了主意!”
他长剑所指之处,噤若寒蝉。
新郡守手执尚方宝剑,革了数位大人职,连致仕的徐老也被查办,一夜间传遍整座府廷。
人是雄赳赳进去的,又是灰溜溜出来的。
消息传进薛不凡耳里,他手中酒杯啪嗒掉在了地上,酒液流淌而出,成了汪小洼。
“那还有假。”官员唏嘘道:“这回你的消息可错了,不想他小小年纪,竟真深得陛下器重,幸好你我二人不曾为难过他,不然他事后清算的就是我们了。”
“不过这下处处风声鹤唳,是以这位新郡守马首是瞻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你阔别京都多年,跟着他说不定还真能回去,不至于在这里蹉跎岁月,就这么几年,我觉得和过了小半辈子似的……薛兄,薛兄?”
薛不凡茫茫然转头。
“陛下赐他天子剑……还许他这般恣意妄为……?”
“也许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薛不凡不语,只幽幽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矫健的白鸽一路南下,将邈远的消息传入幽深宫廷。
晋昌捧着细小的竹筒,赶忙呈送到昭桓帝面前,“北边养的鸽子,许是都尉的消息。”
昭桓帝正在静读,闻言放下书卷,拾起竹筒,将里头一小卷字条抽了出来,细细阅过,眉宇舒展。
陛下每日午后读书时不许任何人打扰,但对西北旧部多有看顾,那边来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看过,故而晋昌收到信便巴巴地送过来,看神情该是错不了。
“是北边的消息,不过不是都尉的。”
年轻帝王走到御桌前,将纸卷摊平放好。
晋昌好奇:“那是……”
昭桓帝瞥他一眼,但眉眼含笑丝毫未动气,晋昌便装模作样捂上嘴。
“他在那旮旯地方,竟然还能生出一箩筐事,真是个小惹事精。如今朕鞭长莫及,他得吃上不少苦头,好好磨磨这性子。”
晋昌眼珠一转,随即喜笑颜开:“是我这刑余之人没想到,能得官家如此记挂,还得是小沈大人了!我记得陛下曾说过‘少年意气也不是坏事’,小沈大人是有福气的人,自然到哪里都能逢凶化吉,大有作为。”
这小沈大人一走,陛下的话都少了,平日只觉龙威深重,这么一比才知道原是有知心人陪着,陛下才能舒怀。现在瞧,小沈大人的一封信都能叫龙颜大悦,他们铆足了劲也没这个本事。虽是北贬,但有天子记挂,比京官还受青睐,看来是归京在望啊……
“就你嘴贫。”昭桓帝笑骂一句,铺开笔墨写回信:“朕给他选的地方虽僻远,但人际关系也简单,在远点还有遥叔坐镇,出不了大事。也好,免得他每天和人逞凶斗狠的,互戳心窝子。”
看这字里行间,也挺有精神气,想来在丘泉过得也不憋闷。既然想要采铁矿,那便采吧,他有此志,若是能成,日后升调履历也是亮堂的一桩。
“快要年节了,你讲信送出后,另找差役送份年礼,这一路山高水远,正好赶上趟。”
晋昌连连称是:“陛下如此关心,沈大人收到要乐开花了……”
第33章 33 666工作制
收到宫中传出的准奏前, 平原上的筒形巨物已经已经开始运作,两面都架了云梯,一边投石炭, 一边投铁料,清北五人聚集此地, 指挥的加铁还是加炭,间隔着还要洒些石灰和炉渣, 分配在高炉工作的汉子将一簸箕一簸箕的东西倒进炉子里。
上次郡民见过土窑烧出了木炭,这次对炉子能吐出些什么, 心怀饱胀的期待。
虽还没收到昭桓帝明旨, 但沈清和与遥光再三保证好话说尽, 说是陛下定然同意, 若有枝节横生, 他一人承担所有责难。
遥光坐在一块草垛上, 唇边衔着根麦秸。心道他也就是试试, 从前是文官近臣, 又不是工部出来的铁官,成不成的还是未知数呢……别以为炉子建的高就能成, 嘴仗打不过这小郡守,到时候冷灰爆豆, 指不定还要他来安慰。
“纸上得来终觉浅, 书上虽有描述,但剂量用材都有差异, 若能就地找到最优指标, 也能造福后人。”
沈老师是这样说的,几人深表赞同。
朗新月记忆力好,分配到了记录的工作, 手中炭笔动得飞快,准确记录着每次加料的次序。
这可是在炼铁啊!若不是跟来了丘泉郡,他们穷尽一生也只能是在书里读到,无法亲眼得见这毕生难忘的场面。
而且老师还说过有发布清北刊物的计划,游洛都已经有了题材,他们要是落于人后岂不是太丢人了?作为书院的第一批学生,他们定要好好争上一争的!
基于此,他们一日都守在炉边,等着第一手资料。
“呦呦,出来了出来了。”
“这是,这是金子吗?!”
“几块石头,竟能烧出金子来!”
围观者在惊呼,纷纷跪在地上,朝高高的炉子下拜。
炉子在长久炼制时,几乎是没什么声音的,大开的出铁口前,散发着赤红色金光的浓稠液体却噼里啪啦流淌,裹挟着未化的块状物。
学生们没时间和民众解释,疾步走上前,判断着铁水状态,口中念念有词:
“和书上记载的完美状态不一样。”
“炉子里温度还是不够高,若能将铁矿弄得更碎些就好了。”
“快快,拿去过水淬火,再过会儿这些就成废料了!”
遥光不是没见过炼钢之景,但这和他记忆中的大相径庭,他看着几人火急火燎跑走,将化开的铁水转移到河边,心中五味杂陈。
这还真给他们炼成了?
他看了看眼前的高炉,又看了看远处又在呼呼生烟的炭窑,开始真心认可陛下书信里,对这小郡守评的‘才华横溢’了……
……
丘泉郡第一件手工制的铁锄头新鲜出炉,年轻郡守爱不释手的来回把玩。虽然做工还是粗糙,但等日后做出模具,就不担心量产了,西北的土层坚韧,有了趁手工具,种起田来定能事半功倍。
这把锄头要收藏起来,若以后建地方发展博物馆,还能挂起来展出,作为丘泉郡打开工业大门的第一炮!
沈清和来回欣赏完,爱不释手的将锄头放下。
他的案头摆放着两大张黄纸,左边的上书‘清北书院重建计划’,字符尚且疏朗,不时有圈圈点点,信手而写,还未有章程。
扩建一个有规模的书院需要什么,资金,师资,生源……
沈清和罗列了一排,但很可惜,现在哪里都不具备,只能先暂时搁置。
他将视线移到另一张纸,字迹密密麻麻,已经能叫人看得眼晕。
——标题正是‘丘泉郡府廷工作管理制度(待补充)’。
将这张纸拎在手中,指尖弹了弹标题,少年郡守甚至露出一个险恶微笑。
书院重建不了,那就肃正一下工作上的惫懒之风吧,正好这个他擅长-
这是那晚接风宴后,丘泉郡众官员第二次齐聚,见官员队伍里还有老人,沈清和很有善心的为每人派发了个蒲团,大家济济一堂,比第一次聚会来得齐整多了。
“大家好,以防有人还不认识我,那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丘泉郡新上任的郡守,沈清和。”
最上首落座的少年声音清亮,笑容和煦,任谁也想不到就是他手腕雷霆,一连革了数个官员,连徐老都在他手下没讨着好。众官员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担忧是否轮到自己被清算。
沈清和见没人吭声,便继续道:“来到郡中这么些日子,我对咱们郡的工作很不满意!”
有人闻言抖三抖。
“根据我的观察梳理,大家还是不够深入实际,对丘泉郡发展的现状和趋势认识和了解不全面,对工作分管的力度不够,对自己的要求还停在完成既定任务、不出错的层面,处理具体工作过程中有畏难情绪……以及,工作管理不严格、严谨、严肃。”
见少年只字不提他们为难怠慢一事,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但他语速极快,还用了各种稀奇的措辞,所有人只能凝神去听,生怕错漏了关乎于己的大事。
“……因此,我提出‘丘泉五年发展计划’,其中需要规划地方发展战略,优化府廷中的人才布局,提升工作效率,大家有异议吗?”沈清和微笑扫视过众人。
现在正是人人自危时,郡守这个态度倒叫他们放下心来。想来也是,叫他们通通下马,整个府廷无人做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之前只是在杀鸡儆猴,郡守堪堪弱冠,届时他们再说几句漂亮话好好佐助,定然就能将此事揭过,大家还是一团和气。
想明白这茬,官员们的笑终于真挚,纷纷应和,“郡守大人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见地,实在令我等大为叹服啊!”
沈清和矜持颔首,“既然没问题的话,那新的工作制便从今日开始推行,我来为大家说明一下。”
“郡官凡有品级,朝廷在册的,开始实行朝六晚六,七日一休的工作制,即卯时到酉时走,我会在各处设点到小吏,记录诸位的出勤状况。”本来是想让这群闲官们体验一下996,但谁叫灯烛也不便宜,为了减少办公支出,就改为666好了,听着也吉利。
众官听罢一愣,倒也无甚所谓,能保住头上的帽子,多在差房里坐会儿也行,毕竟在丘泉郡为官多年,谁还没养出一身‘水磨工夫’呢。
沈清和怎么会没领教过他们磨洋工的本事,从容自如道:“大家的工作依旧不饱和,热情实在不高,所以新制度中还包含一套末位淘汰法,每月底会统计大家一月的政绩,连续一季垫底,那就说明没有做丘泉郡官的能力,到时候也别怪我不近人情。当然,每季头名自然有奖,我也不是厚此薄彼的人,还希望大家勠力同心,共建丘泉。”
“文字版一司一份,我已着人下发,回去让上下都好好通读理解,若不尽心尽力,就可以和之前几位一起在田埂上聊天了。哦对了,若是犯错革职,财帛需通通上缴,田地也是要自己购置的,还不一定有田可种呢。”
众官看着少年的微笑,突然觉出他的险恶用心。
回去路上仍觉得恍惚,回到各自差房内,才发现门口挂着块黑板,上边用白粉笔密密麻麻的排满了日程,上至他们棘手拖延的匪事,下至零碎的民生,桩桩件件都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
领头进屋的几人闲散惯了,本是不以为意的跨入门槛,脑中电光火石想到了刚入耳的‘末位淘汰’‘回家种田’,猛地回头,打算将黑板上的字再细读一遍,看看能不能捡几件轻松的做。万一其他人做了一箩筐事,那革的岂不就是自己了!
没想到刚踏出门槛,这黑板前已经围了一堆人,只言片语也看不着了,他怒视着挤破了头的同僚,当初说好同仇敌忾,好啊,现在都要去上赶着要谄奉郡守了是吧!
倒是留条缝,让我也看看啊!
……
新的工作制颁布后,沈清和总算轻松下来,终于不用在乱七八糟的杂事中,仔细捡出重要的部分,还要留心是不是错了漏了。
早上众官在各个差房签完到,就到中庭开晨会,沈清和一般就在这时布置各司日todo,若是周初和月初,那晨会要更长些,不仅要指导每周每月的工作方针,还会从点出发,批评鼓励,让各位吃闲饭多年的老员工们,彻底焕发良好的精神面貌!
晨会过后,各司曹便各司其职,从前冗余的公务如山般砸下。至于新郡守没到任前随手应付的庶务,都被移交给相近的司曹审阅,若有纰漏便通通打回,各方监制下,哪还有人得空左右逢源,过从甚密,连早生白发的疲弱老员都眼睛不花了,耳朵不聋了,芝麻大点的舛错都要一一揪出,力求死道友不死贫道,甚至互相检举当自爆步兵,玩一个互相伤害。
放衙前沈清和会随机莅临下班后的夕会,视察当日的工作总结,若是优秀便口头表扬,若是不佳便在整个司曹的考核中记上一笔,叫人每每歇班时还要提心吊胆,若一人拖了全组后腿,定要被人在背后唾骂。
司曹外与司曹斗法,司曹里与同僚内卷,丘泉府廷从未有过这样卷册翻飞,行坐都处理案牍的盛景。
没有笨蛋,只有懒蛋,看郡官们的工作热情彻底被激发,活到老学到老,眼中燃烧的熊熊斗志,真是叫人欣慰啊!
沈清和遗憾摇头,种田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啊,怎么听到种田就如临大敌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样的职业歧视不好噢。
少年郡守坐在案上,看着洋洋洒洒呈上的工作日报,用笔端点着额头,还是不太满意。
虽然说大家的工作热情被激发了,但这样互相视为仇寇也不行,毕竟一郡属员还是同气连枝,这样暗戳戳攻讦实在太不正能量了,不利于良好的职场生态发展。
那下个月的计划便是多部门联动,信息交叉共享,协作解决问题吧。适当还得来个团建什么的,今天晨会上仓曹和农曹的两位主事看对方和杀父仇人一样,怪吓人的。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遥光抱着个布囊走进来。
“我就知道你还在府廷。”
沈清和将新写好的墨字用镇纸压好,分神想着造新纸一事也要提上日程,这黄麻纸易损坏,实在影响文书留档……待遥光走到近前,他才将扑在公事上的思想收了回来。
遥光打眼就知道这人在分神,不知道这丘泉郡的官员是找了什么疯,每天熬鹰似的,像少干一刻就有人把刀架脖子上,这小破地方,整的比通都大邑都忙叨……眼前这人尤甚,多日不见,眼下都有青紫了。
被沈清和一副有事快说,无事快走的表情给噎到,心说我也是堂堂巡抚使,却被你个小郡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好不讲理!
遥光将布兜抛到他怀里,没好气道:“宫里来的,你自己慢慢看吧。晚上是小年夜,明天就是年节,你还在这儿点灯熬油,小心半夜山鬼爬上你的床头去!”
明天就要过年了?
沈清和一阵恍惚,茫茫然地抓着包裹,嘴上顺着笑说道:“好啊,山鬼来找我,遥大人要不要给我派个利是钱,好驱邪避鬼,吓退那山鬼啊?”
“我八岁就不收利是钱了!”遥光瞪大了眼,转而又道:“若是要,也不是不行,我没准备,回头再给你。”
沈清和笑着同他摆手,“我又不是小孩了,同你说笑罢了。”
外面突然炸响起噼里啪啦的火炮之声,两人齐齐一惊,沈清和随即放松下来,“应该是我学生们在放炮,半个月前就看他们在捣鼓这玩意儿。”
“这么响亮的炮仗?!”遥光精神了,他蹿到门边,回身挠头道:“我去看着。”
沈清和失笑摇头,目送他远去,顺手拆解那布包。
最顶上一红一白两只信封。
下边是只憨态可掬的虎头娃娃,和一枚彩绣精巧的虎头荷包。
明年是虎年啊……
沈清和将两件绣品托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瞧,随机哑然失笑,这该赏给谁家刚满月的奶娃娃吧!昭桓帝从哪里得来两个喜人的小玩意儿,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千里迢迢要送他呢。
将两只小虎并排放在一起,他接着去看余下的东西。
率先将那红色信封抽出,封皮上一个端正祥和的福字,沈清和眼熟,正是昭桓帝墨宝。里头鼓鼓囊囊,还叮叮当当响。
他突然福至心灵,打开一看,两片纤薄的金叶子,两枚小元宝,还有一小把金瓜子,果然是利是钱!
沈清和乐道:好嘛,刚说完不是小孩了,利是钱就从天而降送到手里,压岁钱送金子,当皇帝的就是财大气粗,他身在西北,只能遥表谢意了!
美滋滋将红包揣进口袋,又去看另一封,这回倒是正经的信笺,封口笔力沉稳写道:沈卿亲启。
这封信突然有了灼人的热度,让沈清和疑心自己不够庄重正式,他将烛花剪了一段,灯火跳了跳,明亮的包围在他身侧。
“展信舒颜。”
看清了开头,他便很顺畅地读下去。
“京都的雪片刻不停,道上时而深积,不好行走,不过扫雪也勤快。含章殿小梅园里的梅树开花了,开得又大又艳,一点也不像雪中君子,我叫宫中花匠看了,说是这个树种就这样,不为难它,也挺好的,谁说梅树都得一个样。”
“京都一切如旧,不知道西北是不是如旧,托你帮忙看看。”
“遥光是我旧部之子,算得我半个侄子,有些死脑筋,但秉性忠善,是信得过的好孩子。沈卿和他年岁相近,想来能做伴解闷。”
“丘泉寒凉,多餐补,勤增衣。”
末尾只有八字,沈清和不小心念出了声:
“暌违日久,快雪时晴。”
第34章 34 命途多舛
书信以你我相称, 脱于君臣,只觉是莫逆之友,分外可亲。
沈清和想到这里又笑了, 他这辈子还没想过能和皇帝有这交集呢,很有收藏价值。他找了只小盒, 将书信放了进去,想了想, 又从胸口的衣服里将利是红包给扒拉出来,也放进了小木盒。
小布老虎和香囊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沈清和伸手点了点它俩, 心道现在可是再没回头路, 好的赖的都得认。
他不是矫情人, 又是爱挺身走险的, 没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丘泉郡就是个大烂摊子……不过现在没那么糟糕了, 基础工业已经冒了个头, 府廷那帮人也已服气, 短时间不会作什么妖,还有几个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学生……一切都在往上走, 挺好。
他坐在的自己那把胡市淘来的高椅上,双脚翘在桌上, 椅子随他的在动作一晃一晃, 就是将倾而不倒。门啪一声被推开,几个人头轰一声撞进来, 倒是给神游天外的沈清和吓得, 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被挤到最前头的朗新月稳住身形,作了揖,还没来得及开口, 便被游洛搡开:“老师!快来和我们一起放炮吧,我们做的花炮可好看了!”
沈清和也不扫兴,官服都没换,就被簇拥着走到一处小丘前,丘上已经摆好了只四四方方的东西,遥光正蹲在前边,一本正经地研究着。
游洛揣着火石去点火,两人匆匆离开时,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响,天花无数,惊星彩散,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流光溢彩映在沈清和脸上,他一瞬怔愣后,“你们那里搞到火药的?”
四人面面相觑,单伯文被推出来回答:“是去邻郡与胡商买卖粪料时,遇上了几个老道,突然想起年关将至,书中又曾提到生声生色的烟火,我们就试着做了几个。”
彼时在另一边嬉闹的系统也瞧见这里的热闹,手里拿着饴糖,迈着小短腿跑来道:“哇,你们在这里放烟花,竟然不叫上我,好歹也有我的指点才能做出来,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和揽腰抱起,看到他手里的饴糖果脯,知道肯定也是几个学生从临市上捎回的,帮他把兜帽拢了拢,低声道:“你怎么就这么馋,真当自己是小孩啦,还骗糖吃。”
“什么骗!”系统瞪大了他金闪闪的眼眸,“这是他们给我的!”他卷翘的睫毛眨了眨,弯出狡黠的弧度,“只单给我的,你也没有哦。”
沈清和懒得搭理他的臭屁,只斜眼看他,心想:还有闲心研究这捣鼓那,还是学习日程安排得不够充实……等过完年就上压力,包管回房倒头就睡,一个也跑不了!
雍朝年节有拜火习俗,不过丘泉郡穷苦,往常只有府廷门前点两挂炮仗,附近百姓都会来看,噼里啪啦响过一通就算过节了。
可这么亮,这么大,这么响的炮仗,窜到天上,数里外都能瞧见的,可从没见过!听说是新郡守从京都带来的稀罕货,除了最开始吓一大跳,后面可给人新鲜坏了,乐得人手舞足蹈。
丘泉郡是个很小的地方,只占了大雍不起眼的一隅,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沈清和下了这小山坡,才发现丘下已经聚了不少郡民。丘泉郡是不常见到小孩的,这次扶老携幼,拖儿带女,都愣愣地仰头看着天上簇簇声色响动,面上充盈着喜悦,兴奋,从未有过的鲜活生气。
回头是学生们又在鼓弄点火,系统被高容捂着耳朵,站在最外边。引线点着了,游洛和胥乐生逃似的抛开,兴致勃勃地等待下一束焰火飞上天。
再远点,年事冗积,是在府廷调休加班的郡官们偷偷摸摸站到大门口,偷觑着漫天绚彩,恍如昼日,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一切都在变好。
只在年节时松快了一阵,紧接着又要投入紧锣密鼓的建设中。
高炉炭窑持续使用中,西侧平原上隆隆冒着烟气,打着赤膊的工人已经有了经验,能脱离指示独自生产,一批批按照图纸制造的工具农具源源不断运出,成果喜人。
桑蚕房和纺织房设立在最南面蒯水边,如今还在砌砖搭瓦,日后有了水力纺纱机,将会大大增加效率,在锦纱能当钱财使的大雍,无异于是印钞机一样的存在,是未来的重点培养对象。
至于当前最亟待解决的粮食问题,已经投入了不小精力在试验田中,前几日他见过了,根苗已经长到他大腿高,比郡民自家种的,病病殃殃的弱苗来说,健康了何止百十倍。
他知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道理,这批秧苗产量过关,便将种子和种植方法推广开来,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保证家家户户来年都能过个丰年。
沈清和一边思忖,一边走在通往试验田的小道上,发现田里正围了一圈人,几个学生都在。察觉不对,他走进一看,刚修好的木栅栏破了个大口子,口子周围一圈的青苗被拔的东倒西歪,连带土层都被这一牵一扯变得坑坑洼洼。
“老师。”学生们像他作礼,沈清和听了他们讲述的经过,是昨天半夜有人偷溜进田里,破坏了栅栏,将苗给拔走了。
沈清和疑惑:“什么都没长,拔苗做什么?”
马老三愁眉苦脸的插话道:“还能是为啥,当然是拔了吃,闹饥荒的时候,方圆百里可是连好树皮都寻不到,何况这嫩生生的苗儿。”他看着被挖空一片,周围一圈小苗还被踩得东倒西歪,比自己被挖了肉还心疼:“这群天杀的!吃点什么不好,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这长大了可都是救命的粮啊!全囫囵折在他们肚子里了!”
沈清和目测了一下被拔苗的土地,开口道:“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空地重新翻土种植吧。这批粟米和小麦是早熟种,春季正是关键时候,后面需要严加监管,晚上也要派人轮岗。要是再来几次,就是我有天大的田地也遭不住这样拔啊!”他开了个玩笑,缓和所有人情绪。
佃农见没被怪罪,神色明显一松,这样的好东家哪里找,就种田的这些日子,他们学到都能用一辈子,就是不给吃不给工钱来白帮忙,他们也是愿意的!
一阵大风刮来,吹得人差点没站稳。
少年郡守拢了拢衣领,咕哝道:这大白天的,哪里来的妖风,要将人刮跑了去。脸上突然落下湿冷,伸手一抹,是细碎的冰粒子。
奇了怪了,丘泉郡阳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水汽难以聚集,冬天里连片雪花也没见着,难道到了春时,破天荒要下雪了?
他抬头看天,风拧云转,似浓烟直上,遮住日头上下翻滚,又飞快被绞成云丝,天光偏移,恶风阵阵,冰粒子在不断往下落。
沈清和脑中有根弦在猛烈作响,他立即呼道:“快去将扯席!”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拉来放在棚下的席布,按东家的指示快速铺在青苗上。地上的人在动作,天上云间有刹那横闪而过,闷雷滚滚,从东边到西边,接连不断,让人听得心头发闷。
学生们也意识到什么,手上动作加快。
马老三间隙茫然抬头,怎么突然打雷了,这是要下雨?
突然天边有东西砸下,他一时不察被碰在额头,发出好大一声痛呼,直给砸了个眼冒金星!
云层间酝酿许久的造物终于成型,飞快摔落在这片初有起色的贫瘠土地上。
无数人发现了这些或球或锥的冰坨子,小的如黄豆,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在一瞬间噼里啪啦掉下,坚硬的土地都被一砸一个坑,何况是血肉人身!
他们面露惊恐,慌忙躲进屋子里,透过窗缝看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落在房顶就能听到梁柱令人牙酸的吱呀作响,落在田里就让一季辛苦功亏一篑,他们双腿颤抖地跪在简陋棚屋里,只能向漫天神佛祈祷,收了这无端的神通吧!
见这冰雹是真有砸死人的本事,席布也快要用完,少年郡守迅速决断,让田里人都暂避到安置农具的小屋,几个佃农看着外头越落越大的冰疙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沈清和见他们都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以为冰雹是上天惩罚他们而降下的神罚,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并不是嘲笑的意思,指尖在木桌上快速地敲了敲。
差点忘了,制铁制炭桑蚕织布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若文明火种不兴,谈何兴国安邦?
冰雹随着天边闷雷一起,落了小半个时辰,马老三等人原本还心存希冀,到后面只面如死灰,两眼发痴,望着外边动也不动。只一停下,他们便闷头往外冲,去看自己心心念念的苗子!
地里已经是狼藉歪倒之相,地里一坑一坑全是冰坨子。他们将青苗一株株扶起,但还是东扶西倒,顾此失彼,幸而席布遮得及时,还有小半未受波及。
几个糙黑的汉子瘫坐在田里,看田里瞬息间风云突变,面如死灰。
学生们也全都出来,一一记录着灾苗受损情况,具是沉默。
沈清和也未料到冰雹雨下得这么突然,他围着试验田转了一圈,将几个失魂落魄的佃农叫起来,“今日放假,你们先回去抢救自家,看看家里人都有没有事。”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匆匆辞退归家。
就像他之前想的,丘泉郡抗风险能力极弱,一点风吹雨打,都会让这座摇摇欲坠的郡县顷刻陷落,他作为一郡之守,理应在这天灾降临时安抚难民。
赶到民屋汇集之地,不出所料,人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一亩三分地,地里都是狼藉,冰块和一堆七零八落的黄绿色,惨不忍睹。
躲在屋里的人已经试探地出来了,看到外面的情形如丧考妣,哭天抢地。
屋子里磕完头,又跑到外面磕头。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您要抛了我们。”
“俺爹娘死了,婆娘没了,娃娃去年也夭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就是一条贱命,走到哪瘟到哪……”
“求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一条活路吧!”
上天没有回应。
耳边只有呜咽的风。
沈清和看着跪了一地的人,一张张迥异的脸,和如出一辙的痛苦,一时竟说不出话。
离他最近的是个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大的要从眼眶里突出,头发枯黄,用麻绳扎了个辫子,下身连裤子也没穿,只一件半长不短的破布褂子垂到膝盖上。
她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跪,为什么磕头,口中又在祈求什么,只乖巧地学着他们下跪、磕头,念着‘发发慈悲吧’,再抬头就被不远处晶莹剔透的大冰球吸引了注意。
她凑过去拿起冰球,一下没抓稳,冰球骨碌碌滚走了,停在了沈清和靴边。
沈清和捡起来,女孩反复确认了几次是要给她的,欢快地小跑过来──她跑步的姿势很别扭,一脚深一脚浅的,小心翼翼接过冰球后没有走,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唯一站着的大人。
沈清和从袖里摸出一块饴糖给她。
女孩没动。
“这个是糖,好吃的。”沈清和将油纸拆开,又递给她。
这回女孩听懂了,她慢慢接过,将糖块含在嘴里,是从没尝过的滋味,竟然比麦饭还要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了摇头,又想了想,“二,二妞。”
“好的二妞。”沈清和蹲下,用袖子擦去女孩脸上的脏污,缓声道:“你想不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
“去,去哪里?”
沈清和笑了,“那你想不想每天都吃糖?”他指了指油纸包裹的糖块。
“想!”二妞这次应的很快,又小小声道:“我想的,哥哥。”
“好,哥哥说话算话,一定会让二妞每天都能吃上糖。”
他起身,大步向人群走去。
第35章 35 教育启蒙
沈清和从未觉得肩上负着的东西这么清晰过, 他能分明感知到它的沉甸甸的重量,连带十几年前的黄昏一起,从他的心口坠下。
他站在高处, 看着万民悲凄哀恸。
“乡民们!”
沉稳的声音播撒在天地间,引得独自哀泣的人闻声望向他, 见只是个岁数不长的少年,又接着低头洒泪。
“我是这里的郡守!”
虽然同为一郡, 但原住民和外来逃荒的混杂在一处,大多各扫门前雪, 消息闭塞, 多数人只愣愣地看着这个自称郡守的少年。他们不知道郡守是什么, 只知道是个大官, 大官就是每旬都要伸手问他们要粮的人, 将米缸翻了个底朝天就走, 也不管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他们遇到官, 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从漫无目的朝四方跪, 齐齐转向的少年磕头,嘴里念着发发慈悲, 求求您这样的话。
只有受过沈清和施惠,在炭窑和土炉边做过工的人, 才认出这少年正是给他们一口救命饭, 又发工钱的主家,脸上才露出的片刻欢欣。
能建出那样庞然大物的神仙人物, 竟然是他们的郡守!
沈清和沉声道:“我知世道多艰, 生存不易,各有苦楚,既然上天不佑我丘泉万民, 那就要寻自救之法,我是你们的郡守,天灾当前,自当与诸位同进退!”
郡民只一个劲朝他磕头。
沈清和又说了几句,见他们麻木的神情,千篇一律的拜求,就知道义理全无用处。郡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是卷进逆流里的人,已经久不思考了,只会本能抓住手边的东西,无论是的浮木还是暗礁,只要能活命,他们不在乎是拜天神,还是拜大官。
只要能活。
这不是他的时代,凡事要四方察访,有商有量。沈清和也想通,在其位,谋其政,就要用最高的效率解决当下问题。
他提起官袍下摆,转身跑回府廷,一路见田地被毁,茎秆倾折。
少年郡守越跑越快,急促的风在他身后呼啸,踏进门槛就迅速召集廷中各司主事仪事。郡中十二县,每县都遣察事小吏检查田地损失,人员伤亡状况,须得如实详报。另有文书草拟,向州府申请减轻赋税,调控区域粮价,安抚民心,还需拨款赈灾,以防民众失地暴乱……沈清和想到那赤字的财务报表,又是一阵头疼。
幸而整个府廷已被他调教成趁手的办事机构,任务下达后,经由一些固定流程,能在一定时限内就能吐出结果。比先前职能混淆,你推我我推你,一件事能拖个一年半载来说,已是长进了。
走到中庭时,数道命令已经发出。
几位主曹应召来开紧急会议,对这从天而降的冰灾也心有余悸。
“事态紧急,诸位也瞧见了,有什么妥善方法尽可畅所欲言。”沈清和到场便切入正题。
集曹颤颤巍巍拱手道:“这样的天灾往往每年都有,要治是治不过来的……大人已下令轻赋安抚,依我之见已是妥善,等过些时日重新耕种,便会回到昔日光景……”
“你倒将清学那套清静无为学的好啊。”沈清和冷笑,应答之人瞬时噤声,“朝廷任命你们是做什么的?你们比农人多读这么些书,官位在身,就要当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几人面面相觑,换做富庶郡县,自然有余力安置,他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沈清和心中郁郁,也知道这时间不是留着骂人的,他将这口郁气压下:“既然你们没法子,那后面就全照我说的做。每县都挑五人到郡中来,这五人要种过田,还要念过书…至少认得几个字。田曹户曹,及时统计损失上报……张兵曹,这几天你准备一下调休,多安排官兵在郡中巡视,特别是夜里,若因你失职生变,就准备好写辞呈吧!”
沈清和一连点了十数人,将每个部门的工作都交代得清楚明白,即刻便要散会,叫各方速速部署,未曾想到有人突然唤了他的名字,少年郡守起身的动作一顿,看向这人——
是郡中长史,似乎姓薛?
沈清和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员工档案里他备注的‘关系户’,按官职算他底下一把手。不在五姓七望之列,却也是小有名望的大族出身,为人低调,做事中规中矩,虽不亮眼,但也无差错,就是迟到早退多些,每次考绩都排中游。
不拖后腿,不惹麻烦,沈清和平日对这位少爷也算客气。
“郡中有难,身为郡官,我也愿尽绵薄之力。”
“哦?你……”沈清和头回正眼打量他,认真想了想,道:“那长史便在府中调度吧,我这几日不常在府廷,还得你多多看护。”
比起其他人各有名目的事务,落到他头上的堪称敷衍。与薛不凡相熟的官员想出言力荐,沈清和早一提衣袍走了,只能远远望着个背影。
如今郡中的真正主事人换作了沈清和,薛不凡又与新郡守关系疏络,他们自当相继向新上峰靠拢,当然也有新工作制剥削压迫的缘故,薛不凡还算热闹的门庭已彻底冷清。
众官心里弯弯绕,嘴上不说话,相互简单作别后各回各司。
唯有好友留下,见他默默不语,气愤道:“不凡,我最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王上遣人至丘泉,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为何你总是一番恹恹模样?”
“连你也觉得,我该知情识趣,侍奉新主?”
“我知你心有凌云志,不甘于人下,但我观了这么些时日,郡守不是衣架饭囊,虽然常有新巧的法子,但丘泉已经这样,未必不能搏一番新光景,之与你我都有好处!”
薛不凡:“他如此专横独断,特立独行,若没有尚方剑与天子偏重,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足够他死百回了!”
“你……”官员惊愕地看着昔日友人。
薛不凡揉了揉眉心,偏头道:“抱歉。”
友人后退半步,说道:“事务繁忙,薛兄,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议事房只留下薛不凡一人,他骤然捏紧拳头,将木桌捶出剧烈的震响。
—
各县择选的人陆续到了郡中,最近裁剪了一批冗余官吏,便将他们暂且安置在空置出的吏舍中。
一开始他们还有些许不安,同吃同住几日后,也逐渐松缓,大家都是辟科举制后应过试的,虽然颗粒无收,但也是正经念过书经的,纷纷向外打听无端找他们,到底所为何事,难道是要助学济士,授他们些膏火费,供他们继续求学?
待承他们的小吏却只摇头说不知道,令他们这几日夜不能寐,心中惴惴。
今日总算有了消息,小吏将他们领到耳房前的空地上,每个人都分了个草垫子,众人和二月二祭灶王爷似的,跪坐得局促。
沈清和刚批完一摞公文,匆匆而至,底下人便偷觑着他。前头是褐衣戴冠的俊朗少年,后头跟着个高挑青年,一时拿捏不定来人身份,只觉二人俊雅翩翩,待少年自报名号,竟是丘泉郡守,才齐齐一惊,叩首拜见。
沈清和见他们一副俨然姿态,摆摆手道:“不必拘泥,怎么舒服怎么来。”他扫视人群,轻轻咦了一声,“还有哪个县的人没到?”
丘泉十二县,每县派出五人那也是六十人,他还设想过可能会有人数超出的情况,房间装不下,还特地交代把人拢到空地上,现在看顶多也就三四十人?
一旁主记正是曾经助他找着铁矿的察事小吏,如今已调到沈清和身边做事,他立即回答:“大人,都到了的,十二县都派了人来,只是有几县实在凑不出人,又不敢敷衍了事,只派了一二人来……”
耕地种田当然不是门槛,丘泉郡几乎全是农家,那门槛便是‘能识得字’,一县就算只有百户,竟凑不出五个识文断字的!
沈清和对丘泉教育普及的滞后有了新的认知。
他的片刻无言,让底下数人战战兢兢,他们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从破草鞋中露出的脚趾,家中最体面的衣衫穿在身上,也自惭形秽,心有羞愧。
黑板的位置被放的很低,看上头工整到机制化的笔触,十成十是系统留下的,下课也不擦黑板,值日生工作没做好啊。
薛不凡就他一起来的,既然来了就别闲着,顺便打个下手,少年郡守开口道:“劳烦长史擦一下黑板。”
薛不凡这才凝神去看那一方深色木板,和他认知的白纸黑字大相径庭,竟是完全颠倒的黑底白字,上头的字迹用搌布一擦就没了,甚是方便。难道他调离京都的这些时日,京中已开始时兴这样的新‘笔墨’?想他也曾是文人士流中里拔尖的那个,奈何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那热可炙手的薛家二郎。
幽思千回百转,只在一刹,他才注意到这板上到底写画着什么,纵横交错的线条密密织错在一起,还有块巨大的轮子镶嵌其上……
这是什么东西?
倒像张怪异的床,边角还有看不懂的圈圈勾勾,有些眼熟……对了,他曾在金曹司见过这样的字符,摘在账簿上,说是‘数字’。晨会上金曹好像提了好几次过于烦琐复杂,想取缔弃用了,结果都被沈清和一语驳回,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后面好像就没听金曹司异议过。
满心疑惑,尽数压下不表,薛不凡安安静静将板子擦干净,他甘愿听从安排,做这样的侍候的零活也不恼。短短几月,多年好友也有倒戈之意,他要看看这新郡守是有怎样叫人刮目相看,大开眼界的本事。
沈清和并不知道薛不凡心中所想,见他将黑板擦得锃亮,满意点头,又叫他帮忙悬在门口一根长钉上,一个简易的装置就做好了。
一切就绪,沈清和回头就见一群耕读汉子像鹌鹑一样缩着,他叹了口气,捻起一段白垩笔,就在黑板上哒哒哒写下两个大字——
“农学”
第36章 36 丘泉公开课
尚在京都时, 这门课他给学生们上过,如今时异势殊,再谈时已是另一番情状。
底下众人眼中是意料之中的怔愣, 迢迢路远,兴师动众, 就是要说这个?
薛不凡在侧冷眼看着,从京都贬下的五品官, 念完书院就到了天子近侧,能种过田?分不分的清麦黍还两说!
沈清和:“农学是一个很大范畴, 今日我就只谈最简单的。”
还真是要授课!
他们还从未正经听过课呢!
只是听闻外头学塾都讲显学经典, 头回听闻讲农事的。
在场的只有唯一从知名书院卒业的薛不凡知道, 这场面有多荒唐, 尚且弱冠的少年, 竟和一群出生起就参与经营田地的人, 讲如何种田?同农户讲农, 无异于班门弄斧。
生不为生, 师不成师,可笑可笑!
沈清和不知道身边人都在想什么, 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今时不同往日, 他自当不必像在书院里那般循循善诱晓之以理。丘泉郡第一次公开课, 听的人无需分出心神判断是非,只简单粗暴的, 把已经嚼碎揉烂的东西尽数吃进肚里就够。
填鸭虽然不好, 但丘泉已然沉疴,便只求一剂猛药,快且有效的猛药。
他又伸手在黑板上写, 条件简陋,少年拢起袖子,一手板书流畅漂亮,几笔写下提纲——
“选种、开荒、土地改良、打药、灌溉。”
“丘泉本地植株良莠不齐,本地多挖掘食用一种叫‘土薯’的块根类作物,但这种作物含淀粉量低,无法作为真正的主食。经过采购邻郡优良的八类种子,结合丘泉土质、水质,选出的了最适合的一种……”
“……筛好种子后便是科学种植,众所周知…不对,你们不一定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想要作物长得好,基本原理都是保证根系能得到足够养分,所以提供良好根际环境是重中之重。下面的知识点我罗列几个简单但重要的改良方向:保持种植疏密间距、增加劳动效率的农具、复合丰富的养料……对了,这和我要说的第三点,土地改良有关……”
这份教案他提取了系统庞大资料库精简的一隅,结合学生们递交的种植报告改写的,足够基础,足够有效。但对于撒了种,就知道土干了要浇水,长草了要拔掉的丘泉农民来说,绝对够消化许久了。
“后面还有无土栽培,立柱式栽培,墙栽培等,不过这些是超纲的知识点,若想在这行深耕的话,后续可以了解一下。”
沈清和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只花半个时辰,就把这既庞大又细碎的知识系统性概述一遍。
薛不凡听完头两句时还皱眉,听到最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讲得头头是道,自信不疑,让人完全没疑虑的气口。
没听说过沈清和还在司农司任过职啊。
“课后解答时间。”沈清和扫视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有问题赶紧提,既然你们听了我的讲,便也算我半个学生,课后学长带你们下地实践,正是春耕时,务必半月内将这门手艺掌握。”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众人迷迷瞪瞪只是点头,并不知道这‘半个学生’的身份,将意味着什么。
“不对啊大人,一块田的地力就这么多,种过一回要一年半载恢复,怎么会像您说的那样,一年能割两三茬?”
在这个时代,地力是被所有人认知,但又一知半解的东西。只知道一块地今年收成后,来年再种就长不出仨瓜两枣,次年必须休耕才好恢复。所以大多农户把一块地分作两边,今年种这边,明年种那边,以免来年吃不上饭。
也正是因此,靠耕种谋生的大雍子民,比之畜牧放青的胡族更笃信神鬼之说。
无法以人力干预,只能遥遥向神明祝祷,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五谷丰登。
不过沈清和清楚,地力说的不过是地里的微量元素,一次被消耗干净了,又不及时施肥补充,这能不青黄不接吗?就是在神龛前磕破了头也无用!
“垄耕法。”沈清和双手抱臂,“地里设挖沟设垄,将庄稼成排种在垄上,互不干扰,来年翻耕后沟垄互换,轮流修耕,即可保证地力。”
前面被扒开喉咙狂,塞知识点的众人还在头晕脑胀,一时不知其中骇人之处。但经这么一问一答,本以为无解的麻烦,就被随口点的‘垄耕法’迎刃破除,他们终于觉出厉害。若真能成,这不甩了那种一块地休一块地的法子八百条街!
惊愕激动之下,又有人问了些烦难问题,沈清和都能对答如流,虽然有些地方仍听不太懂,但总能从刁钻的地方拨开迷雾,叫他们脸颊涨红,兴奋得不知所以。
管中窥豹,已见真知。
众人在混混沌沌中逐渐清明,知道这样被随意堆在眼前的,是怎样一条白日升天路!
间隙中,沈清和淡定喝了口茶。
还是发展太落后了,他读过的农学典籍文献就够用,甚至都用不上系统的搜索引擎。
“大人,您讲的太快了,有些地方我还未听清!”有人神情激奋,忘记面对的是丘泉郡的最大的高官,忍不住拔高了嗓子。
沈清和当然不指望他们个个过耳不忘,正好胥乐生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几十本简单线装的小册子。
教材来了。
“既然算我半个学生了,我还有一句话,希望诸位谨记。”
众人正狂热上头,纷纷热切地望向少年郡守。
“神在头顶,路在脚下。”
“既然左右不了天上的事,那就走好人间的路,你们能选择的,也唯有脚下的路。”
他们低头看,只能看到土黄的地,和自己无处安放的脚趾。
路……真的就在脚下吗?
众人感到迷茫,但他们见过了大人的厉害,也就听得进大人的话。
郡守大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这应该……不会错吧?
他们短暂的头脑风暴中,沈清和悠哉悠哉地将书册拿到眼皮底下一看,眉心跳了跳。
“这字……好丑。”
胥乐生无奈道:“老师,‘活字印刷’要反刻,我们几个唯一手头功夫好些的就是游洛,但胶泥软和,不好着力刻字,还尚在改进。”他伸手往后翻了翻,“每份只前两页用了这‘印刷’的法子,后面全是我们手抄的,可挑灯了好几个晚上。”
沈清和刚动了嘴唇,胥乐生立即续道:“已经试验过十几种泥,毛坯也换了几次,已经在郡内招募雕刻师傅了,但这里……”胥乐生很委婉地点了一下,“所以有向外人才招聘的计划。”
“还行。”
沈清和这才点头。
“实验过程记得写报告,发下去吧。”
他刚刚挑着重点说的,这整合装订的册子才是完整版——是试验田被雹灾毁前的记录,遇到的问题及解决方案,五人的报告合订在一起,数据不知详尽多少。
原本准备了正正好的六十份,现在这三四十人,人手一本还有小半富余,沈清和捡了一本看,头尾都光光溜溜,他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学生们现在还很清澈啊,既不署名也不抢一作,真是完全没有危机意识……
见薛不凡在边上木木呆呆的,也顺手递给他一份。
沈清和刚刚的所有话还在薛不凡脑中呼啸,他目无焦距地盯着少年郡守的衣摆,猝不及防就被塞了本册子,他茫然地伸手抱进怀里。
“丘泉郡试验田关于农业发展优化研究”?
从未见过这么长且怪异书名。
底下的人迷茫懵懂,不代表他全然不知。府廷内鼎新革故且不论,这些东西本是农官传习,现在由他公之于众,究竟有什么目的?
手中书页徐徐翻开,色如雪,轻如云的手感,让他一愣,什么地方竟能产如此细薄光润,洁白透亮的纸张?再看墨色,润而不渗,是为上佳,这样名贵的精制纸,一次拿出一大叠,就用来誊抄,真是暴殄天物!世家出身的他也觉得奢侈。
沈清和:“这一版纸质量倒还行,现在能做到量产了吗?”
胥乐生:“大概可以,不过缺少人手,单是造纸小组里的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老师能不能再给点人啊。”
试验田,冶铁,烧炭,造纸,纺织…现在已经是把每个人掰成八瓣使了。
学生们昔日为读书吃的苦不过是沧海一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脚不沾地,累得像只陀螺。
沈清和叹息:“现在这几边都缺人手,小胥,经费不足啊。”
胥乐生:“老师,我有个提议,不若我们以卖养人,在京都这样的好纸一尺就能市百钱,若向外销……”
沈清和:“你也知道这是在京都,纸贵之地多是望都,丘泉周边都是什么地方?我又教过你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卖纸一事还得往后推。”
胥乐生低头施礼:“老师说的是。”
薛不凡在一边听得人都麻木了,他的意思是,这纸是丘泉本地产的,还已然能量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缺人手……”他伸出指尖点点空地上,捧着书册如获至宝的人。
“认得字,甚至念过书,这些可都是丘泉郡高端人才了。学农之余,你也可以安排他们帮些忙。”沈清和一顿,“也别太过分,要记得爱护学弟们。别以为人家都像你们,一天天的使不完的牛劲。”
胥乐生眼前一亮,“好的老师,我们会小心的,保证人都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薛不凡心道沈清和还算个人,复又低头看那册子,雪纸已经叫他惊过一回了,细看里头的记述……薛不凡抖着手,多少经典古籍都没在他手中这样,重若千钧。
少年郡守又在不满了。
“这部分是谁写?文献是叫你参考,不是叫你原封不动抄下来的,这查重率怎么过得了关?还有这又是谁,引用格式错了,打回去再改!幸好这回是我先看见,不然发表,要被以后的学弟学妹们笑到过年了。”
薛不凡麻木地将书一合,偷偷揣进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