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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 朕错了

含章殿一切如昨, 素净的陈设,安静的宫人,即便数日未至, 他的那方桌几仍旧被擦拭得不沾浮尘。

早朝还没散,外殿的宫人悄声打扫, 有女侍不时偷偷透过珠帘,向里很快地瞥一眼, 又低下头去。兽纹铜炉内飘出的白雾缓缓下沉,内室便弥散起好闻的水檀香气, 是昭桓帝身上经久不散的气味, 沈清和待得长久了, 有时也会沾染几分。

他只低头做自己的事, 昭桓帝进了内室, 沈清和便挑不出错地行礼问安。

萧元政多看他一眼。

秘书省最新编修的国史早早放在案头, 萧元政一篇一篇翻阅, 越芥才干不小, 胸有万卷,有些残缺篇章都能补入, 加之文章作得鞭辟入里,应用到修撰事宜更是事半功倍, 刚毅木讷的大著作郎都对他称赞有加, 是有些真本事的。

同属秘书省著作郎的榜眼,在越芥的拼比下就没那么亮眼…不过要说最亮眼的……萧元政微微侧头, 发现与二人同列一甲探花郎, 手中毫笔已经在纸上落了个豆大的墨点,脑袋都快垂到纸面上,他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晋昌早就瞧得干着急, 在陛下眼皮底下当差,竟然还能睡着了!

就在他想着怎么不动声色把人叫醒,就发现陛下的视线已经从手中撰书,移到了旁侧的小桌上。

晋昌顿时歇了心思,眼观鼻鼻观心:沈公子,你且自求多福罢!

萧元政看了他一会儿,见那乌溜溜的脑袋就要磕在墨点子上,轻咳一声。

内室安静,这平常的动静就显得抓耳。

沈清和一个激灵,他立即起身作揖,外面是朔风阵阵,含章殿烧了地龙,他近处还摆了只炭盆,将整个内室熏得暖烘烘,催得人直想瞌睡。

“陛下恕罪。”

“困了?”萧元政想到昨日少年眼下的青涩,现在站远了,倒是不太看得清。

“臣不困。”

“累了就休息吧。”昭桓帝一手执书,目光扫到少年桌案旁,才发现堆积的文书,皱起眉,“你一日要写这么多?”

连篇累牍,几乎和他一日要批阅的分量不相上下。

沈清和现在拿不准和这位大领导的关系,表现中丝毫不见昨日龃龉。

他心思回旋,小心翼翼揉了揉手腕。

“不多的……”

“今天能写完。”

今日要批读的奏章就在手边,萧元政一连翻了几张,沈清和的字迹很好辨认,一眼过去,十张里有八张都是他写的拟书。

沈清和刚在脑子里演练了番如何惺惺作态,抬眼就见昭桓帝走来,沉郁水檀香随玄色衣料靠近。

呼吸一窒。

年轻帝王只是拂身,将他写好一沓票拟翻阅过。

“田税、水利、上贡……这些全都是你在看?”

给事房从前四人当差,后来有个给事养伤赋闲家中,便数次奏报人手吃紧,他便将沈清和拨过去。从前他对给事房诸事并不上心,呈交上来的票拟也只一扫而过,也就沈清和就任后,偶尔瞥见他的文字才停留一二。

现在看来,许根本不是人手不够,而是营营逐逐,内争倾轧都到了他眼下!

“其他人的都是吃闲饭的吗。”萧元政放下票拟,语气平平,已然有愠怒。

“不怪他们。”沈清和垂着眼,萧元政这次够近了,看清了眼尾是抹熬出的水红色。

“毕竟我资历最小,不像其他的大人,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叫我多多锻炼也是应该的。”

昭桓帝面色沉下。

“一群酒囊饭袋。”

他叫了贴身大监,“那三个给事若是不愿意在值房做事,就去兵马司扫马厩,还要叫他们把吃下去的俸禄全都吐出来。”

沈清和隐秘地牵扯唇角。

看嘛,背后说闲话算什么本事,有黑状他是真告的。

他突然又想到,昭桓帝哪里是他这下三滥招数能摆布的,摘了那三个同僚的帽子,兴许就是那顺水推舟,他要主事赈灾时,怎么不见这么痛快。

嘴角的弧度又拉平了。

逢场作戏,就他自己认真,真是又蠢!又笨!

罚了该罚的人,萧元政看青衣少年只快活了一刹,又不高兴了,时常狡黠的眼眸此刻低垂着。

是哄不好了?他不动声色看了会儿,升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无措无奈。

他想去看晋昌,这个宫廷大监总有些花里胡哨的主意,又想起他从小进宫当了阉人,是个亲缘浅的,哪里知道这些。

他按了按眉心,罢了,再寻机会吧。

午膳过后,萧元政惯例冬至日去凤阳台请安,小坐片刻,回含章殿处理冗务。

过路宫人正美滋滋地出来,手中捏着枚黄灿灿的金桔,正好撞上昭桓帝御驾,着急忙慌行礼,金桔咕噜噜滚落在地。

晋昌看他怀里掉出的金桔,斥骂道:“你这贼骨头,胆大包天的敢在宫里偷盗!”

新鲜蔬果都是贵人的专属,一瓜一果,都是有专门份例,记录在册供给哪座馆室,或分予臣子。果品在宫中还算常见,但也不是小奴能拾掇的,京都外的寻常人家,可能一年也吃不到一只!

含章殿宫人都受晋昌择选管制,横在陛下身前出了这事,这不是存心要害他受罪!晋昌的心思在肚肠里转了几个来回,拂尘一扫,立即叫侍卫将人带到刑务司。

那小宫侍咚一声跪下,面上喜色尽数褪成惨白,“冤枉啊大监,这不是奴偷的,是…是位大人赏的!元宝公公也在,他可以为奴作证!”

“元宝?”

晋昌狐疑,元宝是他的徒弟,年纪虽小但办事得力,人也谨慎,从没听说过与朝里哪位大人走得近啊!

“是…就在那处。”宫人指了个方向,是含章殿一处小院,和正殿相隔好几个连廊,昭桓帝平日歇乏都在内室,那偏院早就荒废,平素人迹罕至,怎么会有人在那里分瓜果!

他越听越觉得没谱,昭桓帝待人宽厚,但也揉不得沙子,率先迈步去那偏僻小院。

走过几个连廊,二人才听到里头传出的人声。

“用力用力!”

那声音欢欢喜喜,又耳熟得很,晋昌诧异道:“是沈侍中在那儿。”

昭桓帝点头,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留在原处,独自穿过隔断的太师屏,往里头去。

他执政多年,还从未来过这处院落。院中植了疏落的梅树,现在枝头还是几个米粒大小的芽苞,整个含章殿不论内里,外头一概金碧辉煌,这里却只有素淡,天井中央凿了座深井,孝帝祈千秋之寿,宫中多秋千之乐,井边就有架秋千,沈清和坐在上头晃晃悠悠,双眼紧盯着井口。

“大人,沈大人,这次太重太沉了,奴才都拉不动!”元宝在一边拉着井绳向上拽,纹丝不动不说,自己要被牵引着往井中走,口中惊呼连连。

“哎呀,之前你还跟我犟,关键还得看公子我的!”沈清和从秋千上跳下,一起扯着绳往外拉,辘轳终于吱吱呀呀转,哗啦啦出水声后,木斗里满满当当带水的果子便显露出来。

“许久没有用井水镇果子吃了,今天可算过了心瘾又过了嘴瘾!”沈清和捡了个大枣,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往嘴里送,被冰得牙根发酸,五官皱在一起,含含糊糊道:“原生态,这不比冰箱好使!”

他往秋千上一坐。

“元宝公公你也吃,从前我在家吃个果子,还只能捡我哥哥弟弟不要。现在大家都给我送…真得让他们看看我多风光,想吃哪个就吃哪个……宫里的果子都比外头甜,他们想也吃不到!”

“你在家吃不到?”

昭桓帝从错落梅树间走出,两人纷纷回头,元宝见陛下亲临,魂飞天外,五体贴地称呼万岁。

沈清和顿时垂眸敛笑,弯腰作揖。

萧元政也从水斗里捡了枚枣,放在指尖滚了滚,“这么好吃吗。”

摸鱼被领导抓到了,沈清和抿嘴,“是陛下准我休息的。”

“是,没说你不好。”萧元政失笑,牵过青袍少年的手,将冰冰凉凉的枣子塞回他手里,“吃吧。”

沈清和后退半步,恭敬道:“多谢陛下赏。”

“又不高兴了。”

萧元政皱起眉,细细打量少年表情,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最后得出了他思忖了整个午间的结论。

“你是在怨怪朕。”

沈清和被昭桓帝的用词噎了一下,什么怨不怨怪不怪的,听的人牙酸……他是这样的人吗。

“微臣不敢。”

元宝还在一边跪着,直一身白毛汗,这是他能听的吗!

颤巍巍抬起半个脑袋,被陛下轻扫一眼,得了首肯,连忙逃也似地跑了。

小梅园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你怪朕先前无故黜免的了你,不听你的辩解,觉得朕太独断专行,所以不高兴,是这样吗?”

其实这话是有点好笑的,就像小孩和大人耍脾气,因为太过悬殊,根本不会记挂在心上。遑论他们君臣间,本就是君贵臣轻,他就是一万个不满意,一万个不高兴,对昭桓帝来说也不足一顾。

之于他,上次的面谈是难以跨越的龃龉,之于昭桓帝,每天经手的杂事就如过江之鲫,不过是每日千百道敕令中的一道,哪里需要在乎哪个五品小官心里有疙瘩,无非是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冷着。

坦言重提旧事,无非是目下无尘,偶尔向下一瞥,发现随意之举竟让你一阵惊涛骇浪,兵荒马乱,下一句便要高高在上说:

何须至此呢。

就和没来由的厚待一样,火烧得越旺,薪柴便燃得越快,沈清和一直在暗中谨慎地窥度,在这个期限之前,他必须挣到自己能稳住脚跟的依仗。

沈清和心中越冷,面具就戴的越稳。

“陛下这么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臣没有怨怼过。”

“说谎。”

这谁能说真话!谁敢不说谎!

沈清和在心里抓狂,他就算是怪了,那又能怎样?叫皇帝和他道歉认错吗,他沈清和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怎么回答都是错,这不是要活活将人逼上梁山吗!

“是朕错了。”

沈清和一愣,真的……道歉?

他回应得很谨慎,“陛下怎么会错。”

“我知道你在灾民营中奔波辛苦,空欢喜的滋味不好受,该好好赏赐你,再掰开和你细细地说明其中缘由。朕犯了自大的毛病,觉得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便强加在你头上,实在是不该的。”

沈清和面皮绷着。

他一边在神游,一国之君在和他道歉,幻梦一样不真实。理智的另一边又想,和他说这些是图的什么?皇帝怎么会向臣子软话,若日后发难清算,是不是会先杀他灭口……一时纷杂的想法鱼贯窜出,要在脑中爆炸开。

不过无论如何,他的郁气已经消减大半。

沈清和选择避过这个话题,挑了只漂亮的小香瓜,往井边上一磕,那熟得不能在熟的香瓜被碰开,便发出清脆的迸裂之响,从里往外分成了两半,果香四溢,清新宜人。

皇帝递的台阶,不能不收,也不能莽着全收。无数人物传上得出的真理。

“陛下要吃瓜吗?”

他将稍大的半边捧到昭桓帝眼前。

昭桓帝垂眸看那嫩黄的香瓜没动,下一刻伸手,将两边的瓜都接到自己手中。他掌心宽大,一手能掌住整只,空出的另一只手将装满瓜果的水斗提了起来。

“天气冷,贪凉不好。你喜欢吃甜,让晋昌拿到膳房切了小块裹白糖,更好入口些。”

皇帝亲自提的果子,沈清和又受宠若惊,便听昭桓帝垂首问他:“你吃过煮梅吗?加了冰糖,再做成梅子露,我在西北时,小孩都爱吃这个。”

被清浅的眼瞳看着,沈清和诡异有种被宠爱的错觉。他谨慎地摇摇头:“没吃过,听起来很好吃。”

昭桓帝温和笑了:“膳房里有跟我从西北来的老庖,叫他给你做一盏,尝个鲜。”

两人间气氛像回到了昨日之前。

沈清和最后吃到了白糖果切,元宝公公似乎吓坏了,不知道躲哪里去,直到散值了也没见着人影。

青袍少年在宫道上走着,迎面被一个内监撞了一下,撞得很刻意。抬头时是一张能淹没在人群里的脸,这小内监突然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怀里,头深深低下,匆匆便走。

给他的?

沈清和茫然地往怀里一摸,摸出段洁白的绢纸,扫了一眼,参照从前的电视剧,拿了这样密函的人,下面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自从被黑车拉走过一次,沈清和就谨慎多了,上下值只上自家车马。

他在车里将那截薄纸展开,上头隽秀的小字写道:

“已有朝臣弹劾你在赈济灾民时擅权、怪力乱神、坏法乱纪之类,门下省已尽数压下驳回。”

“与祁氏之龃龉,不必忧心。”

“另盐税一案,或为昭桓帝所忧,涉案渎职大员如下,可借机行事。”

……

沈清和将绢纸细细折好,收进袖里。

是谁送的,他读完最后一句时,心中已经有了数。

他暗自咋舌,第一望族,真是不虚此名!即便不在朝中,也有这样搅弄风云,掌控全局的本事!他在给事房做事,能看到百官上奏,这些奏疏都是已被中书省给筛过的,殊不知谁的话能上达天听,谁的话被死死捂住,早就有了定数。

说是手握日升月降都毫不夸张。

随随便便就能送出这样的大礼,这笼络人心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把答案喂到他嘴边,泼天的资源和供给倾注于他,躺着就能飞升,一天要让他受宠若惊多少回。

当了双面间谍,一边走钢丝,一手抱一条金大腿,这滋味还真是……爽死谁了。

他思索之际已经到了侍郎府,发现大门前是熙熙攘攘的人,正门此刻大开,有家中小厮欢欢喜喜地放了一长串的鞭炮,抛出的赏钱荷包落进人群里,顷刻间哄抢一空。

沈清和只能将车马停到西侧门,家中小厮正好从门内出来,手中抱着只大红色灯笼,金边‘囍’字热热腾腾。

“家里什么喜事,这么热闹。”开大门挂灯笼,他科考提了探花都没这光景。

“二公子,是喜事,大喜事。”小厮喜气洋洋,“四小姐刚定了亲,家中大摆三日流水宴,夫人也高兴极了,连我们的月钱都翻了番!”

四小姐?那就是沈鸢儿。

她好像才十五岁,自己都是个小孩脾气,就有婚事了?

“定亲也这么热闹?”沈清和指了指小厮手中的红灯笼,那真正成婚那日,得是什么样的排场。

“当然不是一般的亲,是和祁家公子定的婚,四小姐是去大家族里当主母的!”

祁家……?

沈清和一把将人拽住,小厮惊愕地看他。

“哪个祁?”

小厮挠了挠脑袋,“二公子您在说笑吧,五姓世家中,只有一个祁啊?”

沈清和神思不属地回到院子里,绿松南红见他面色有异,叫人把院子大门给关牢了,将锣鼓喧天都挡在外面。

“公子可是看到外面吵闹,心里不舒服?”绿松义愤填膺,“平日四小姐就喜欢奚落我们院子,过了今天怕是更变本加厉!不过咱也不怕,公子如今是五品的官人,不会再叫她欺负!”

“你们公子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吗。”沈清和拍了拍他的脑袋,绿松憨笑几声,“自然不是的。”

“都说五姓世家最讲门当户对,少与外姓姻亲,连最知书识理的大小姐,也远远够不上五姓家族的门楣,没想到会娶我们家小姐作正妻……”

“当然有古怪。”

他前脚刚和祁司徒结了仇,与那个祁连均大吵一架,都想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后脚他们便来下聘订婚,哪可能没有问题!

但这全家欢天喜地之际,他若去横生枝节,不得被他爹和秦夫人生吞活剥,还要说他净在外招惹风雨……便是真有问题──与世家姻亲,有望举族飞升的机遇,是个火坑他们也要蒙着眼往下跳。

他无法阻拦。

沈清和脑中一闪,他将袖子里掩着的绢纸拿出来,这纸张柔韧,如此作弄还是平整一张。

原本被他一瞥而过的第二条,重新映入眼底。

“与祁氏之龃龉,不必忧心。”

怎么个不用忧心呢,祁氏提出结亲,沈兆上赶着要把女儿送上,结了姻亲,成了一家人,那些唇齿碰撞就都不算事了。

真是荒唐可笑!

越霁是有怎样的能量,还能左右另一世家的姻亲。

沈清和眼中闪过暗芒。

这是要将他彻底绑死在这条船上啊。

第22章 22 通家之好

先是安排他的仕途, 后又借姻亲与世家捆绑,名利双收的好事,世家惯用的伎俩, 要么把不安定的因素掐灭在摇篮里,要么便收拢手中, 化为己用。

天大一张馅饼砸下,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还有谁乐意再去走弯道,舍了这泼天富贵?

越霁手段纯熟, 比起官场倾轧的腌臜事, 这把式甚至算是光明, 除了沈清和有种被根绳子拽着走的不爽, 换做旁人, 怕是嘴都要笑歪了!

他将瓷杯捏在手里打转, 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不是什么金大腿, 而是见他态度暧昧, 用金子打了条项圈,不由分说就要往他脖子上挂!用你时光鲜万人称羡, 若将来挡了路,就化作绞杀的刑具, 生息全扼在别人手里!

外头又放了挂鞭炮, 像故意来耀武扬威的,又响又震, 吵得人耳朵嗡鸣。

沈清和不是乐意叫人拿捏的。

他一个五品微末, 和越氏这样的庞然大物缔立盟约,便是与狼共舞,只待他虚与委蛇一阵, 并非长久之计。能和越氏通力合作的,那也至少得有百年根基,手握一方郡望……

总之不会是他。

沈清和一边想着,一边拿出了宫里带出的梅子露,昭桓帝一共给他两壶,他便分了一壶叫绿松南红都尝尝。

二人都没尝过这从西北来的吃食,听说是宫里赏的,更宝贝似地不舍得喝,沈清和见二人争抢嬉闹,打发人到外头去抢。

他独自关在门里,赈灾这些时日系统实地帮不上忙,那样貌出来也是被当做小怪物,沈清和索性给他‘放了假’,顺便节约节约‘经费’。

从前觉得系统是个人工智障,现在烦心人烦心事越多,也有了高下对比,觉得他还是可爱的,至少平日相处,不用和他,做表面文章、费烂口舌。

系统很快响应:“怎么啦小沈。”

“我发现你最近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沈清和笑,“好歹我是正五品,你高低要叫我一句沈大人。”

“学生他们近来怎么样。”

系统:“啊?什么什么,我不知道啊?”

“你偷溜出去,账上积分都少了,以为我没发现?”

系统讪讪避过他的话头:“都挺好的,用了高容的办法,瘟疫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其他人的表格统计法也有了大用,灾民恢复得好的,已经准备去各家开始做工了。”

“挺好,我今日就叫人将他们召回书院。我最近就不过去了,你多加看护,叫他们都住在书院里,暂时别回家了。”

沈清和刚嘱咐完,绿松敲了敲房门,“公子,同四小姐定的祁家,遣了位郎君来纳采,主院派人来传话,叫公子们都去见见人。”

“来的是谁?”

绿松:“听说是新郎官的兄长。”

婚前纳采向来是遣使,头回听说让兄弟上门的。沈清和心下狐疑,世家罕有对外通婚,低娶还叫兄长来纳采,古里古怪,只能说足显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正厅已经簇拥了不少人,沈宅除了不能迎客的偏房庶室,叫得上名的基本都来了,沈兆携秦氏坐上首,下首第一人是个相貌堂堂的公子,褒衣博带,上俭下丰,超脱不凡,正是上流名家的潇洒,

举家上下都视其为贵客,将最好的器皿酒茶拿出相待,沈家子弟不论嫡庶皆郑重其事,目光偶有追随着瞧,想多窥学上几分五姓门第的风度。

“沈家的兄弟们都在这里了?”祁连均将堂上众人扫视而过,没有看到想见的人影。

“是的,大多在这儿了……”沈兆看了圈自己的儿子们,发现最现眼的那个儿子没来,拧了拧眉,这小子是皮紧了,平日四方乱窜,这么紧要隆重的关头倒不见人影,硬是要在未来通家前失了礼数。

不论如何还是面上摆笑:“家中是还有个混不吝的二小子没来,他性子内敛,遇上这样的场合时而脸薄不愿意出来,不必等他,吃茶,吃茶!”

祁连均惊讶:“是吗,原来二公子是这么怕羞的人。”

“是是。”

这话题怎么就跳到沈清和头上了,沈兆匆匆把话题扯回来,叫自己两个得意儿子过来,“这是我家小子清峰和清淳,一个在尚书台任令史,一个马上要投身科举。”

若旁人定要大吃一惊,朝中堂堂三品大员,竟向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子推介自己的儿子。

可在场无人有惊异,盖因祁连均来自鄱会祁氏,一个世家,累世官宦,能撬动的资源是巨大的。

虽说沈家投诚过常氏,但不过就是个无足轻重的等闲人物,哪里有姻亲来得牢靠坚实,沈家自然“深明大义”,顺理成章倒入祁氏阵营。

只听外头通报,少年形貌俊美,特别是一双眼睛,见人便带三分笑,一副皮囊锦绣,正是沈清和。

“父亲母亲好啊。”沈清和随意拱手一拜,他偏头,便看到了祁家的那位兄长。

……呵。

若先前还有半分疑虑,如今皆尽数消散。

就是冲他来的!

“沈公子好啊。”祁连均笑眯眯地看他。

堂中原本的融融泄泄顿时一凝,沈清和完全没有冷场王的自觉,见有两个位置空着,大咧咧挑了个坐下,正好和祁连均面对面。

沈清淳刚和祁氏来的公子见完礼,就被抢了位置,高堂贵客都在场,他绝不好发作,只愤愤瞪了沈清和一眼,他妹妹和祁家攀上姻亲,过了这阵,看这沈清和还怎么同他嚣张!

沈清和架起一条腿:“哪位有眼识珠的公子,竟瞧上了我家妹妹。”

他更想说沈鸢儿真是个倒霉蛋子,要嫁到这祁家去,不过只是定亲…若有机会……还是得搅了桩婚事。

这不像那春水煎那次,发个疯就完事。

旁人不觉,祁连均自然知道他话里的火药味,还是似初见时一样,态度仍是对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般宽宥。

“舍弟祁玚见沈家娘子秀慧,倾心不已,才起了求娶之心。”

祁连均是祁司徒嫡出的儿子,这祁玚与他都不是排在一个字辈,那就是旁支子弟了。

他又想冷笑,这祁氏真会算计,那个旁支来打发人。

可就是如此,沈兆仍欢天喜地,大肆庆祝,可见与世家通婚是多么不易。

祁连均:“自此以后我们便结通家之好,我且算你的伯兄,不知道有没有管教的资格了?”

这话时暗讽他们二人昔日的药铺争执,如今我上你下,境遇轮转,昔日放出的狠话,如今看来就是那笑话一般。

“当然。”沈清和不假思索道,“祁公子想怎么管教我?”

沈兆也听出不对,瞪了沈清和一眼,低声道:“贵客当前,岂容你放肆!”

祁连均像包容一个顽童般,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如今是不一般了。”祁连均意有所指,“我也不好和公子吵架。”

“我弟弟的庚帖我已送到,倒还有个帖子没送出。”他拿出一张色泽洁白,印刻纹样的竹笺,“越氏两位公子此番来京,隐公子嗜武,特办骑射会为两位接风洗尘,柳汜公子出钱出力,又说那日清谈集与你一见如故,邀帖便是他点名给你的。”

那日他…都能一见如故,那这柳公子爱好还真挺特别的……

不过是不是柳公子点名,谁也不得而知,但他特意提到越氏,便是叫他心中有数。

果然这一切安排都与那一个名字有关。

一旁沈清峰和沈清淳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是什么意思,邀约沈清和,却不请他们,是视沈家只有他沈清和一人了吗!

祁连均摊手:“邀帖有限,我手头也只有这一张。若两位公子也想去,我便再厚着脸皮去找柳公子要几张,他为人和善,应是不会拒绝的。”

二人正面色稍霁,就见沈清和抢过帖子,一字一句道:“我大哥庶务日不暇给,我弟弟夜夜挑灯读书,就不参加这骑射会了。”

沈清淳瞬间再也难忍脾性,这沈清和凭什么替他做主!身侧沈清峰虽有心有不愤,但沈清和都这样说了,上赶着去讨要,反要世家间觉得沈家兄弟不睦,不成体统,只能按下不表,强装无事。

祁连均朝他们面露无奈。

沈清淳眼见地喘口粗气,将怨愤压回肚子里。

这祁连均又暗地里阴人,他倒被当六亲不认叛徒了。沈清和毫不在乎,他是去打入敌人内部,伺机坐探的,上次清谈集他为那春水煎一事算是脸都不要,这次可不能再被拖油瓶搅扰。沈清和叹口气,这兄弟二人还以为是什么好事,他已经在这钢丝上走了,献祭了一个沈鸢儿,他们还要上赶着去抢这祸患-

值房里只留二人,不过很快就排进了新人,不似从前在给事郎一职上浸淫许久的老油条,办事兢兢业业,特别是对待沈清和,这个将前任统统下马的同僚,几乎到了小心敬慎的程度,一时落在他和潘良肩上的担子都轻不少。

旬休日到,沈清和洗漱更衣,赴郊外麓山参加这骑射会。

虽是骑射会,但沈清和评估,自己继承到原主的骑射能力,也就很一般。不过这群世家子弟聚集一处,也不能是真全心意打猎,应酬社交总不能带一声血呼啦查吧。

沈清和是奔着野游去的。

天高地阔,整座麓山都是私产,山高林密,水美草丰,据说不仅獐狍鹿羊等食草动物众多,而且藏有虎豹熊狼等猛兽,到秋冬猎物养得一身膘了,便作围猎之用。

不似清谈集那般广撒网地发帖,聚集在此地的七成是五姓家族子弟,其余的无不是多番择选的少年英才。每人□□都是能叫上种的好马,递箭捡猎的仆从也不少,初冬的凉风都被烈火男儿给熏得热烫,拂过耳畔带来微微燥意。

沈清和来时差点迷了路,他下场时着一身红色云翔符蝠纹骑装,头戴火红束带,少年身姿笔挺,被收束出一把劲瘦腰肢,随着□□雪骓挺进,鲜衣怒马,英姿飒飒。

被接风洗尘的主角二人自然被围拢在正中央,越霁正和身边人攀谈,一抬眼见红衣少年,微笑道:“沈公子来了。”

柳汜大笑:“子渊你看,你们穿的一红一绿,□□一黑一白,颜色上倒是相搭!”

被他点到的越隐背负重弓,偏头去看,随后轻哼:“什么相搭,我这是万金难求的名马黑骊,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他那匹骓马看着便是和主人一样的软脚虾,怎么能相提并论。”

柳汜:“你这损人到底的脾气是得改改,多像你兄长学学,什么叫君子端方,不然每次清谈集品藻都只有我替你说好话,这样可排不上好名次。”

越隐手中马鞭一挥,落到地上是一声脆响,“用得着别人评判?下次让我的枪和他们问候。”

他们谈笑之际,沈清和已经来到近前。越霁率先迎上,后面的人才有了动作。

越霁:“你可算来了,这次可不能说我强取豪夺。”

“哪里的事。”沈清和道,“我是亲自送上门的。”

柳汜笑:“今日也备了酒,沈公子这回可别吃醉了。”

一旁不语的越芥面色有异,显然想到了先前沈清和那滑稽无理的行径。

寒暄一阵,远处锣鼓声响,狩猎时候到了。

麓山本就是越隐名下私产,他自认在世家同辈子弟中武艺第一,骑射第一,这次也要一马当先抢个头名。

“我已有两年未到麓山,今日猎场开放,野物想必都已泛滥成群,你们可都要掂量清楚自己的本事,别半途被野兽叼了去,届时还要我们来施救,那可是丢大人了。”

周围有人起哄:“隐公子,这话应该还你,你每次都冲得最猛,我们当中有谁能比得过你啊!”

越隐听了只轻扬唇角,只身飞入密林中,身边同样擅骑的侍从是跟也跟不上,也疾驰一头扎入。

陆续有人从各个方向入林,沈清和分到了只绑着红带子的长弓,弓弦绷得死紧,没有一把子力气难以撼动,沈清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结果弓弦回绷的力道将他手都震麻!

这是给人使的?!

看向其他人,拉弓射箭一气呵成,身姿矫健得不得了,终于挫败承认是自己不行,问一旁的侍从要换一张弓。

侍从带他去兵器架上挑选,沈清和将每一张弓都拉了试过,才选定张小一点,轻一点的,那侍从委婉劝道:“公子,您确定要这个?这弓用力才三斗,是初学骑射的孩童所用,可能连只兔子也猎不到……”

沈清和刚想回答就要这个,非常适合他,就听身边一声嗤笑,回头是同样骑了匹白马的越芥。

他眼前一亮,瞬间像见老朋友般,引着雪骓溜溜达达走到他身侧,“好巧啊越兄,我们又见面了,清谈集一别,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越芥一点也不想和他再见,驱马快走几步,没想到这沈清和竟如此不懂眼色,狗皮膏药般黏在他身边不肯走。

他喜洁,不愿意费心费力出一身汗,来骑射会也只是走个过场,往年都是随意在外围猎狐兔了事,如今却是为了甩掉这沈清和,不得不被逼着向内圈走。

沈清和最喜欢逗越芥玩了,见他冷脸就走,觉得比打猎还有意思,一边跟着他,一边在林子里看风景,把人被逼着跑得看也看不见了,就放弃地走到条溪水边,任由雪骓低头饮水。

他的时代这样的林子已经不多见了,大多都内部建着各种各样的建筑,门口再立一个购票处收钱。现在能在野外走走,吸一口纯天然无污染的空气,也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福利。

他四处欣赏,突然见到一团雪白在林中闪现。

兔子!

好近!

猎场里危险系数最低的动物,沈清和也忍不住手痒,拿出背后的弓箭,心道小孩弓怎么了,要让他们瞧瞧小孩弓也有自己的春天。那兔子一直不动,完全没察觉到危机,只一心一意吃草,他心中一喜,张弓搭箭瞄准——

突然树丛抖动,他看到了一个干瘦的身影蹦出,正好将那团雪白扑在怀里。

沈清和堪堪来得及调转方向,那箭矢歪歪斜斜地插在了一边!

红衣少年惊魂未定,持弓的手都在抖。

吓死人了!

从哪里突然蹦出个人来!

扑倒兔子那人也吓了一跳,惊惶抬头,见是个手持弓箭,骑高头大马的少年,立即提起兔子,起身就要跑,结果被林中横生的枝杈绊了一跤,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沈清和不忍直视,那雪白一团的兔子下了地,立即蹦跳着跑了。

见逃跑无望,那人立即跪下朝沈清和磕头跪拜,口中含含糊糊,总归是说些求饶的话。沈清和要问他是谁,从哪里进来的,他也不回答,只是求饶要走。

红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挥了挥手叫他走吧。

男人转身便跑。

胯下马儿应该喝饱水了,沈清和拍拍马背,雪骓很有灵性地转身,朝回去方向迈步。

“嗖——”

突然穿来破空之声,随后是闷响。

沈清和瞳孔紧缩,他回头看去——

来人长发高束,手里提着一柄重弓,骑着乌油油的高头马走近,见倒下的是个灰布土衣的人,先是惊讶,随后面露遗憾。

倒地的灰衣人抽搐两下,伸手向那兔子跑走的方向,不过两息便脱垂在地上,完全不动弹了。

“怎么是个人啊。”

越隐嫌恶道。

“什么东西,也敢闯进我的猎场。”

第23章 23 割席分坐

数十米开外的围栏边上, 草丛窸窣响动,越隐目光如电疾射而去,精准捕捉到了那叶隙间几乎和土色融为一体的麻布衣料。

他立即呼和周边侍从去找猎场看守, 务必速速拘捕擅闯者,抓到便格杀勿论, 带人首级来请罪。

沈清和才从这支利箭,那摊稠红血泊中移开, 嘴唇颤抖几下,总算能听清自己的声音。

“将他们驱赶便是了。”

“妇人之仁。”越隐敬谢不敏, 乌骊从已经无声无息的尸首上跨过, “这整座麓山都是我的私产, 难道放任这群刁民侵犯?”

“这群野人缺乏教养, 小偷小摸惯了, 我不在京都时, 便时时有偷摸进来的人被豢养的猛虎黑熊吃得剩一副骨头架子, 还要不怕死地硬闯。如今我归来, 不杀一儆百,不能彰我越氏威赫!”

沈清和沉沉地望着他, 句末都打着颤:“你觉得,他们进来偷猎, 是缺乏教养?”

“难道不是?”

高大青年乜视他。

“我领兵时, 这些刁民作战俘拘捕来就是当奴隶,和牲畜没什么区别。若有大战, 都是将人肉和畜生肉混在一起当军粮的, 人脯是什么,你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吧。”

红衣少年面上血色一点点淡了。

越隐鄙屑冷哼:“沈清和,枉我兄长看中你, 胆子也忒小了点,就你这胆小如鼷的样子还能成大事?”

猎场护卫都聚集过来,这边闹出点动静,有人以为猎到了大物,纷纷策马聚集。

“快将死尸处理了,腥血味重,容易招来猛物。”越霁摆手。

一个常氏子弟走近,他与越隐不太对付,凉凉讥讽道:“越隐,你怎么猎物还猎到个人啊,准头也太差了!我可是已经捕杀了两头獐,这次的骑射会看来要我拔头筹了!”

越隐反唇相讥:“我已经射伤了一头熊瞎子,要不是在这人妨碍了我,那黑熊早就落我网中,哪有你现在叫嚣的份儿!”

“这点小事,犯不上搅扰了各位骑射会的好兴致。”柳汜打圆场,“猞猁犬已经觅得一头白鹿踪迹,毛泽纯白,是趋吉避凶的祥瑞之兽,若能活捉,才真叫拔得头筹!”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当下便散了,去林中寻觅瑞兽。

尸体很快便被仆从抬走,丢弃在哪里无人得知,毕竟林中不乏虎豹,弃在山野间,八成是连全尸也留不下。

越霁留在最后,他来骑射也是穿长衣大袖,身侧并无专门拾捡猎物的侍从,和越芥一样,也不是正经参加骑射会的,以他在外盛名,也不会有人不长眼苛责。

他见沈清和如涂朱般的唇色变得浅淡,点头致歉:“我弟弟做事没轻没重的,吓着你了。”

沈清和面如金纸,完全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就是他在国外留学时,也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他拼命忍受,一条生命在他眼前狼狈挣扎,鲜血迸溅后死去所带来的作呕欲望。

只问自己想知道的:“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赶尽杀绝?”

“倒也不是。”越霁思索道,“不过麓山是子渊的地方,守卫都是他的人,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好越俎代庖。”

沈清和不语,越霁似乎读出了他的心声,失笑:“你觉得我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不会真是尊菩萨吧。”

他不赞同地说:“我记得,你同你父亲是从拙州出来的,也应该知道单一座郡县,这样流离转徙的人多如牛毛,总有些不服管教的,要使些雷霆手段。”

他风轻云淡扫视,见红衣少年涌动着某种情绪的脸,轻笑一声,“你想救?”

语调有种轻柔的残酷。

“你救得过来吗。”

沈清和的脸还是白的,有冷汗从额角淌下,隐没在束带中。

他忍无可忍打断:“越公子,沈某无法再做你的幕宾。”

越霁眼神冷下,似笑非笑道:“世人大多自以为是,小有薄资,便误以为能做出番惊天伟业,普度众生。”宽袍大袖的青年意兴阑珊:“殊不知妄自尊大,也愚昧至极,往往是谁也救不了,谁也不念好,最后将自己也给搭进去。”

围栏外响起马蹄声,长鞭高高扬起,抽落在地上。

是猎场护卫在叫嚷:

“这些贱民看着就一把骨头,跑得倒比兔子还快,分头去搜!”

沈清和遥遥望向他们奔走的方向,口中却道:“今年旱灾不断,燕临没受波及吗。”

“一年中十有六七都是灾祸,能活下便活,死了也是命不好。”

“命!”

沈清和像被触及什么开关般,突然放声大笑。他俯身,纤薄的身姿随他胸口震颤的幅度而颤抖。

“祁连均也同我说过,‘谁叫他们投身庶民之家,无力兼善天下,便只有抱愧于他们了’,你们都爱说命。士与庶,这就是你们划定好的命,这头与那头,泾渭分明,不可僭越。”

越霁不置可否,目光缓缓冷下来,雾障退隐,静水流深。

“沈公子,走到这里了,你还妄想两袖空空?”

“原先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你与世人,别无二致。”

沈清和凝视着他。

突然就明白了,昭桓帝说的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本质上,这并不是站队昭桓帝,或者越氏,或者任何一方的问题。

门阀间即便犬牙相错,龃龉不合,但同样也有个共识,即便再多的睽异倾轧,也是云上的事,绝不许地上的枝蔓疯长,攀附纠缠到云间。

而纷争中随意引动的风雨雷电,对云下的人来说,都是噩梦,是浩劫。

沈清和冷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越公子,这里实在令我觉得恶心。”

“好一个道不同。”

越霁策马离去,只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一蹴而成将背上弓取下,随手抽箭,一齐握在掌心。

——明明也是偏于文弱的身形,拉开这柄长弓却是轻而易举。

越霁搭在弓身上的拇指在箭尖碰了碰,歪头虚虚瞄着目标。

“沈公子在骑射会上追猎时,不幸中了流失,当场暴毙了,真是遗憾。”

这么近的距离,威力不俗的一张弓,飞箭离弦,他必死无疑。

被雪亮的锋芒直指,沈清和半点不退,手中马缰一紧,雪骓虽有不愿,但还是被主人逼迫向前走进,靠近那拉弓搭箭所在。

“妄自尊大,愚昧至极……越公子是在九重天上待久了,我要替那些人好好伸伸冤,将这些话全数奉还给你。”

“你们都觉得,天下读书人是随意控制的筹码,天下百姓是随意驱遣的刍狗,你们是棋桌上的律条制定者,万千生民都是手中棋子,对吗?”

越霁纹丝不动。

沈清和像疯魔般,再近数步!

“越大公子,您真是至尊至贵。”

“今日最好将我射杀在此,若放我离开,我定要你用血和痛知道,门阀之下,到底有没有天命!”

越霁眯起眼,他松开手,箭矢以迅风之势朝沈清和面门而去。

沈清和没有闭眼,长箭带过的疾风掀起他的发,一只雀鸟稳稳被钉死在树干上,只来得及哀鸣一声,便一命呜呼。

越霁收弓,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

“在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里,你也是最特别的。嗯,像只艨艟下喜爱纵跳的小鱼,你我不能勠力同心,我倒真有些惋惜了。”

“再给你次机会,若你不愿,下次只能在灵堂与你相见了。”

沈清和从容自若:“若你敢来我的灵堂,我便是当了鬼也会好好招待!”

“好,很不错,我要留着你。”越霁非常有涵养的一垂首,他偏头,只用余光看人,才终于显出这幅无害端方皮囊下,真正掩藏的傲慢与冷漠。

他的生活是无聊了,难得有这么尾小鱼陪他戏耍。

唇边泄出一丝轻嘲:“你该怎样让我流血流泪,燕临越霁,拭目以待。”

这回是真走了。

沈清和看越霁走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突然弯下脊背,背后汗如浆出,衣料已经沁湿了,被冬日的凉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但胸腔比身体更冷。

他建立清北书院的初衷,是为了能有一个傍身之处,免于门阀风雨雷电下的俯仰沉浮。

现在想来,他所走向的,真是一条带有幻想色彩的,从未被人选择的路。

沈清和都想笑。

若安心攀鳞附翼,是能眼见的大富大贵,他是手动换个了地狱难度。

上清书院单一个越霁,就这么难缠,遑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一人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昭桓帝那日说的一点没错,且给他还留了十足的脸面。

还是他过于自负。

雪骓感应到主人的情绪,难耐发出一声长嘶。

沈清和伏在爱马身上喘匀了气,伸手拍拍它,“踏月,我不着急,你只是个小马,你也不许急。”

红衣少年双手撑在马背上,眉目舒展开,眼里熊熊火光闪烁不定。

“越是逼我,想将我拍死在岸上,我就越不怕。”

“我只担心浪头不够猛烈,叫我不能够尽兴。”

第24章 24 招招狠毒

翌日, 沈清和前脚刚踏入宫门,四个腰别精刀,袖绣狮虎的金甲卫便将他团团拢住, 围挟着他往和政大殿上去,架势和舞弊案初次提审时一般无二。

元宝小公公也跟在一侧, 将浮尘一甩,俯身侧头, 压低声音道:“沈大人,上殿后便什么也别说了。”

沈清和一颗心慢慢沉下, 大概也有了数。只是没想到越霁下手这么快, 即刻就出了招!

正是百官朝会之时, 沈清和从中道一路被押到最前边, 不论是何品阶的官员都对他侧目相视, 要看好戏的样子。

沈兆在三品大员之列中站着, 见沈清和被押解上殿, 面色如罐里的腌了多年的咸菜般难看。早先便有预想, 此子平日当个纨绔,挥霍他母亲的私产, 闹出的风浪还不算太大,一旦的手里有了权柄, 必兴波作浪, 给沈家带来绝门之患啊!

那日竟头昏脑热,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放任他随意顶撞, 今日想来便是祸起萧墙,助长了他那不着边际的痴梦!

他脑中极速转动,想着若真大祸临头, 怎样将沈家给摘出去!

沈清和被强制押跪在地,四名金甲卫就围拢在他身侧,伸手搭在刀柄上。

“沈侍中,既然你上殿了,那本官就当着你的面,将话再说一遍。”

举言那人就站在他前方立奏,见他衣袍服制,应该是位御史。

“你曾几度盗取功名,买官鬻爵,又欺君罔上,行舞弊之实——你,认还是不认!”

沈清和不说话。

原本只是递呈中书省的弹劾奏疏,竟劳动御史台的大人亲自出面弹劾,越霁该是很不痛快了。

白发御史讥刺道:“也不必听你回答,御史台出面,必然已有详实的名目。监察司已缉拿昔日为你做题舞弊之人,又清查了尚书长史家中,发现了账簿几则,你使了多少钱财,白纸黑字记录在册!沈侍中,你还有什么可说?!”

沈清和在心中冷笑,寻常清查哪有这样快!证据早已搜查齐全,看来他那日无论归不归顺,越霁都已做好两手准备,只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白衣御史见跪坐的罪臣不说话,志得意满地抚了把长须,“不仅如此,你还在万千生民中大行鬼祟之术,带人上殿!”

身形佝偻,粗葛麻衣的黑皮汉子被带了上来,他手脚颤抖,眼神不敢乱看,诚惶诚恐地在大殿上跪下。

“这个大人说我们染了疫病,便是被疫鬼缠身,只有乖乖听话,吸食了他给的东西才能驱散鬼怪。我的好几位同乡都是吸食后浑身发热发痒,就像几百条虫在身体里爬!”

这黑皮汉子言语夹杂着昌州当地的口音,能确认是从昌州本地逃荒而来的难民,他后怕道:“有人之前和大人拌了几句嘴,虫子爬完后没过一天就死了!他这根本不是治病,分明是要杀人灭口,恐怕这劳什子疫鬼,也是他给放出来的!至少有数千尸体被焚毁,原先只说是除祟,现在想想就是殉尸,是邪道!可怜我这么多亲族兄弟死后都被敬奉给鬼祟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投胎做人,求大青天,官老爷们给做主啊!”

百官听罢皆惊,离青袍少年近的后退半步,恐他真会什么邪术妖术的肇祸于人。

沈清和青袍曳地,他缓缓回头,看向那个指认控诉的昌州灾民。

是张没见过的生面孔,或者见过又忘了,毕竟营中灾民数以万计,他每日忙着统筹兼顾,怎么有空闲一张一张脸记。

那人见他目色沉沉看来,惊慌避过他的视线。

“巫蛊之术。”青衣少年眸色冷沉,“你说我行巫蛊之术,好,这巫蛊之术有没有救你的命,若是没这巫蛊之术,你还活不活得下来,能不能在这明堂上大放厥词!”

农人梗着脖子道:“说不定这邪术只是让我们看上去好了,过几天说不定就剩那白森森的骨头了!”

“小人全家都没了,只留了我一根独苗,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快收了这神通,不要再对其他人下咒了!”他说及此涕泗横流,止不住向沈清和叩头,场面一时荒诞不经。

沈清和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一个字。

普通灾民哪敢诬害朝廷命官,在和政殿上一通胡搅蛮缠,哭脸卖惨。就算他穷尽心力为他们安置,救他们性命,越氏稳坐钓鱼台,叫一个农户翻嘴攀咬,还是再简单不过。

陈御史更加口沫飞溅,义愤填膺,“竟是如此操弄神鬼巫蛊之术,心怀不轨之徒,还终日近在陛下身侧,恐危害圣体,酿成大祸!莫重蹈昔日覆辙!”

孝帝便是被方士的乌金弹丸,蛊巫之术掏空了身体,才叫英王把持朝野,昭桓帝一继位便大力惩处这些打着长生幌子,进宫敛财的江湖骗子,若还有人敢投放巫蛊,必定人头落地,无一例外!

祁祥这才慢悠悠走出来,“这沈清和还在逆王府巷开了家书院,传习异学,日日捣鼓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莫非就是操弄这巫蛊之术!还请陛下下旨,封禁书院断绝其道,正本清源,莫使其为祸四方!”

他斜眼看了看侧后,“便是礼部侍郎沈大人你,生出这样一个孽根祸胎,惯纵放恣,也难辞其咎!”

沈兆颤颤巍巍从人群中脱出,立即要言明清白!

“陛下明察,这逆子竟如此悖逆不轨,臣绝不是那等姑息养奸之辈,便大义灭亲,即刻将此子逐出革胙,谱中除名,死后不许归宗,听任陛下裁夺!”

有位耄耋之年的阁老出面,他一挥衣袖,沉叹道:“想这沈清和也曾是我东莱书塾的学生,卒业多年,没想到竟成了如此不忠不义不善不孝之辈,今我将其摈斥门下,此后便不再是我的门生!”

御史抖了抖胡子,“欺世盗名,窃弄威权,放辟邪侈,沈侍中,不怪你人心向背。如此辜负恩典之举,唯有数罪并罚,才能平息怨愤,拨乱反正,还世人一个公道天理!”

这和政殿好似一个巨大的唱台,众人齐齐粉墨登场,一出一出戏轮着演。深色的顶与深色的地,他在这浓黑的颜色里扮了个丑角,供以众□□攻,寻欢取乐。

沈清和恍惚觉得身周都是索命伥鬼,恍惚见重重鬼影,非要将他剔肤见骨,敲骨榨髓才好。

越霁就是要让他被群狼环伺,一拥而上撕咬干净,好知道众叛亲离是什么滋味,以泄昨日拂逆之恨。

不是不能辩解,但这徒劳无益。

如此万众一心针对他的围困必杀之局,他从前为人骄狂,身上确实也不缺把柄。就是要虚虚实实,罗织罪名,他若不从,他还能再列举个百十条,血口翻张,招招狠毒,直说到他罪行滔天,万死犹轻为止!

已经有人跪下,声声高呼:

“还请陛下拨乱反正,还世人一个公道天理!”

底下众人瞬间如被风划过的蒿菜,瞬间倒了一片。

御座上的年轻帝王高而远地坐着,静默不语。

青衣少年在暗红丹墀下,即便是跪着,背脊也如松如竹,身周衣袍绽似青莲。此情此景,与初见时何其相似,只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也双目通红,默默垂泪。

胸中似有隐痛。

他的受在御座靠手上松了又紧,犹带威慑的低沉嗓音终是便传遍整个大殿。

“舞弊一事朕亲自审理,早先就结过案,陈御史若是还有想法,便上书大理寺,再作审理。至于买官鬻爵,朕早先已褫夺了沈清和在尚书台的职务,便就此揭过。”

见昭桓帝显然没有站在他这边,陈御史颇有微词,还要再辩,被年轻帝王单手压下。

“至于‘巫蛊’,朕也略有耳闻。‘疫痂法’都过了太医院院判的首肯,也确实救了不少灾民性命,朕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对岐黄之术有了解,比我大雍的院判还要通晓。”

“耕农一丁不识,不明事理,将闻所不闻的事当做巫蛊,情有可原。你们学富五车,都是家国栋梁,竟也对莫须有的巫术畏忌,实在是令朕大失所望。”

“陈用材,你是御史台的老人了,还记得进御史台的第一日,你的上峰说过什么吗。”

他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可在听者耳中却如泰山压顶。

陈用材早没了适才的志得意满,捏着朝笏身曲腰躬,汗流浃背道:“谨记台规…淬厉风裁、检齐霜纪、下饬官方、上参国是……”

昭桓帝在靠手上拍了一下,他吓得连忙跪下。

“朕寄以耳目之任,一切吏治民生与得失利弊,皆殚忠极虑,据实直陈*。你年纪大了,已耳目昏聩,辨不清玉石,分不了清浊,念在你兢兢业业十数载,不治你罪名,准你告老还乡,致仕去吧。”

陈用材的脊背猛烈地颤了颤,将朝笏扣在地上。刚刚还精神矍铄,一下就成了真正年过半百的老翁,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沈清和。”

被高高在上的天音点到,沈清和才如梦初醒。

“你虽未铸成大错,但也确有恃宠生骄之举,但念在你赈灾有功,在朕身边办事也适如其分,着剥去品服,加笞二十,谪调丘泉郡,无诏不得再入京都。”

昭桓帝声音微顿,又道:

“可有异议?”

昭桓帝是在尽数保全他,不惜处罚老臣,落一个包庇臣下,处事不公的话柄,累得自己声名受损。

如此厚泽,他铭心镂骨,没世不忘。

沈清和深深叩首。

“臣罪有攸归,谢主隆恩,吾皇万岁。”

第25章 25 此去一别

系统发出了经久不息的电子高音。

“宿主!怎么回事!我们第三阶段任务的判定条怎么突然成0%了!倒退了一大大大步!”

沈清和被刺耳的高音炸到, 无奈说:“人生起起落落,如你所见,我正好到了落的时候。”

系统伸出精神触须观测周边状况, 发出了更加高昂的尖叫!

“我的薪酬!再这样下去,我能出来的日子就不到三个月了!”

沈清和头一次能在一段只能程序中, 听出如此饱满的情绪。

“没良心的,就惦记着那些点数。你以前不都这么过来的, 现在你沈大人落难了,到同甘共苦的时候, 当我的小系统要学会感恩, 知道不?”

一人一统一言一语, 沈清和已经被押解到了刑务司。

元宝小公公陪着他上殿, 又陪着他一路去行刑, 跑前跑后道:“大人, 你忍着点。只是十下, 忍一忍就过去了!”

并不敞亮的刑务司里, 冬日的冷光从高高的窗格中射进,刑房里四散的尘埃在混沌与清明中沉沉浮浮。

少年已经取下管束发的纱帽, 脱了五品白鹇敛翅官袍,内里厚衣也被尽数去除, 只剩下一件洁白里衣覆在身上。侍卫七手八脚将他按在条凳上, 脚腕和肩膀都压实了。

刑官抽出根大头阔一寸五分,小头阔一寸, 重不过一斤半的竹板, 沈清和偷觑了眼,比起碗口粗的廷杖来说简直小巫见大巫,只是十下, 应该不会太捱吧……

庆幸刚升起,只听得清脆一声响,火辣的疼从屁股上窜上天灵盖,耳边像口大钟嗡嗡鸣叫,沈清和原本八风不动悍不畏死的表情瞬间扭曲,他还来不及痛呼,第二下便呼啸而至,抽打在腰背上,沈清和死死咬住嘴唇,还是忍不住呼天喊地。

他就当不来这宁死不屈英勇烈士,还是该喊喊该叫叫吧!

十下完了,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一头一尾抓住他的侍卫松了手,元宝公公立即小跑来,将他从长椅上扶起。

“大人啊,你没事吧大人!”

沈清和脚一落地就软了,下半身感觉被雷劈过一段,又在沸水里滚过一轮,有了知觉后便是热腾腾的痛。他隐隐约约能听到系统在脑子里呜呜呜地哭,扯了扯嘴角,“……别叫唤了,我脑仁疼。”

沈清和几乎把大半重量都卸在元宝身上,压得他一个趔趄。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咬着牙道:“大人我很有事。”

这笞刑无愧称作刑罚,行刑官的手又狠又毒,数量多了是真要死人的!和他认知里的‘竹笋炒肉’完全是两个东西!

官服被收缴,外头冷得厉害,元宝早就备了件氅衣,搭在了少年肩上。

沈清和嘴唇发白,视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朦胧一片,他茫然得分辨眼前宽阔的宫道。

“这…好像不是去宫外的路。”

“不是的沈大人,咱们是往珑璋台去。”

沈清和一瘸一拐被搀着走,说话还冒着白气儿:“珑璋台,是什么地方。”

“是陛下休憩的宫室。”

元宝答完,嘴唇又嗫嚅两下,低声道:“我觉得沈大人是个顶顶好的人,朝堂上那几位大人说的都不对。虽然您被谪调出去,那丘泉郡又是个万般荒凉之地,但大人不必神伤,师父叫我现在好好照看你,那也定然是陛下的意思,只要撑过去,一定能回到京都,到时候一切都是新气象。”

这个每天到值房传旨的小太监,此时故作若无其事安慰他,沈清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咳了两声,才把要说的话从嗓子眼里咳了出来:“我当然得回来,你那日跑得快,还没吃上我镇的冰瓜呢,下回一定叫你吃到。”

元宝将头一扭,用袖子揩了揩眼睛。

珑璋台地龙烧得正暖,便被四面围拢的热气包裹,昭桓帝的寝宫也点香,淡淡的沉水檀温厚馥郁,平心静气。

进到殿中,沈清和从内到外的冷意才被驱散些,只是人还钝钝的。先前在刑务司一遭,只是十鞭,几乎要将他的精气神抽散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昭桓帝下了朝便在含章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诸事皆毕才会回到寝宫。现在才刚下朝没多久,珑璋台内却有融融暖意,是为了……

昭桓帝从内室绕出来,掌心托着只精巧的瓷瓶。

“你来了。”

沈清和低声叫了句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