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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桓帝招了招手,示意沈清和走近些。

沈清和被浅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听他问道:“疼吗。”

废话,当然疼,疼得要死了。

少年脸色唇色都难看,几乎要和这身素白里衫融为一体,这张惯常喜人的脸庞,此刻只有叫人爱怜的羸劣。

没说话,昭桓帝读出了他的意思,叫他转身趴在小榻上,将手中的药瓶往前伸了伸。

沈清和疼得迷茫的双眼登时睁大了,他后退不熟,疼的龇牙咧嘴,一边迅速摆手道:“不必了陛下,我,我自己上药就好。”让九五之尊看他的屁股蛋子,婉拒了哈!!

“趴下。”

男人嗓音温厚却也不容拒绝,让人不忘他是整个王朝可以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存在。

沈清和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在和政殿上力排众议保下他,没有抗争几秒,就乖乖在桌边的小榻上趴下。

“朕在西北封地时,北面常常有番邦进犯,作为阻隔胡奴与大雍的第一道壁障,时常兵戎相见,有一番血战。这是老军医常用的金疮散,治跌仆打碎最好。”

沈清和已经趴好,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不看不听当好了鸵鸟。

一截纤细漂亮的腰肢,掩着弧度被软薄的衣料勒出,昭桓帝手下微顿,有片刻无从下手的怔愣,随即面色严肃,比对待八百里急报还要审慎的,拉下少年的亵裤。

道道交错红痕已经透进了一身新雪般的细嫩皮肉里,往下便是浑圆的丘峰。

叫人痛惜,又叫人脸热。

萧元政将药瓶捏在手里,恍然有种搬石砸脚的错觉,迅速将灰白药粉往那惹人遐思的臀上一洒,细致又匆匆拉上亵裤。

沈清和要起身,却被单手压回榻上。

“你的伤处上药后不好乱动,先躺着吧,无聊的话,朕陪你说会儿话。”

沈清和又趴下了。

他趁这难得的闲暇光景,复盘穿来后的一切。想到某些过分的大胆行径,不由热汗涔涔,若是没有昭桓帝庇佑,他早无声无息地死了一百回。

昭桓帝在他身侧坐下,轻柔地抚顺他的发。

“经此一役,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甚至不能留在京都,你能明白朕的用心吗。”

沈清和:“臣明白。”

“朕知你委屈,但现在仍处多事之秋,朕无法保全你,你可有怨愤?”

沈清和:“不怨愤。”

身下是柔软的衾裯,细细感受,那火辣辣的伤处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疼了。

沈清和再三思忖,还是开口:“昔日在含章殿,在小梅园,其实我心里是有不忿,但如今陛下之心,我已彻悟。”

“这世间不太平,千万人颠沛流离,浪迹萍踪。燕临越,鄱会祁,太杞常,江陵柳,云中魏,五姓世家如蛛网般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在这乱世,想要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若只是平流进取…不是自夸,臣七老八十也未必不能坐至公卿。但是陛下,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也最不怕麻烦。”

萧元政抚触他发丝的力度不减。

沈清和侧过头,定定看着君王俊美无俦的容颜。

“我若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眼前就只能看到一片深渊了。”

被轻弹了额头,沈清和迷茫地捂住被指尖弹过的地方,方才的认真严肃瞬间被击溃。

“朕有个弟弟。”

沈清和疑惑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二则他听过平襄小郡王的名号,还是第一日来含章殿当值,晋昌公公特意交代过,是提都不许提的人物。

惊讶归惊讶,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他叫萧元禾,若是活着,也应该和你一般大了。”萧元政柔和地望向他。

沈清和突然福至心灵,那莫名其妙降临在他头上的馅饼,终于要被好好拆解说明。再这样安静祥和催人欲睡的环境里,他也不再以臣自称。

“他和我,很像吗?”

“像,又不像。”

“他是一炬火,大雍太冷了,他很快便熄灭了。”年轻帝王垂下眼睫,沈清和第一次在这张端和平静的脸上见到了被称为忧郁的情绪。

“所以,朕不希望你再熄灭。”

“大雍的皇宫,是一座不宜任何鸟雀停驻的地方,朕不希望他成为一座金色的樊笼。”

“陛下,我家乡有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您的想念会传达到他的身边。”沈清和将手覆在了昭桓帝的手背上。

“而且我也不想当炬火,我要当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当他们的绊脚石,砸他们的通天梯!”

赤子之心,不可奈何!

年轻帝王叹了口气。

“朕封你为丘泉郡守,丘泉郡地处西北,那里是疾苦之地,生活不如京都怡人。但正因艰苦,也没有被过多势力糅合,且有我的旧部,可以看顾你一二。再赐你尚方剑,若遇危急,可先斩后奏。”

此刻他们不像君臣,倒真像个哥哥对弟弟临行前的嘱托。

“此去一别,也是对你的历练,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小心,保重身体。”

沈清和心道,翻来覆去讲这些,像个父亲第一次送小孩去外地上学似的,连皇帝也免不了俗!不过昭桓帝只比他大三岁,比这具身体也只大了十岁,不该叫父亲,改叫哥哥才更贴切。他不论出国,还是在大城市漂,都没有人这样悉心的交代过。

真好啊。

“陛下,离别是为了下一次重逢。”沈清和甩脱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起身拱手,认真和这位大雍的帝王道别。

昭桓帝的笑依旧宽厚有温度,微微颔首:“会再见的。”

晋昌早就在珑璋台前备好了顶小轿。

昭桓帝不便相送,便登上珑璋台的暖阁,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轿帘轻轻垂下,两个内监抬着轿子摇摇晃晃,直出宫门。

一方天地化作清白。

是京都的初雪落了。

第26章 26 雪中炭

“沈大人也太不近人情了, 竟然即刻便叫收拾出府,好歹是亲儿子!”绿松愤恨地收拾包裹。

“陛下也下手太狠了,公子从小便没挨过打, 这十下鞭子,定是要休养十天半个月的, 我恨不得是打在我身上,我身体好, 隔天就能下地了。”

沈清和趴在床上听着他气呼呼怨这个怨这个,笑了两声。

南红清点着手下的契书, 头也不抬道:“幸而公子前些日便有所预料, 提前叫我将这些铺面都置换成现钱, 不然远去丘泉郡, 这些价值千金的契纸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成了叠废纸。”

“时间太紧, 只换得了这么些, 许多买主见我们出手着急, 还刻意压了价……听说京都外的粮食价钱翻了几番,但凭这些也够公子一世无忧了。”

沈清和接过账簿一看, 数目比他想的多多了。

“好南红,做得真好。”

“我呢我呢, 这来来回回货比三家, 我也将京都跑了个遍的!”

沈清和看他笑,“好好好, 你也好。”

南红曾出身书香门第, 只是家道中落,不过识字记账的本事还是不在话下。沈清和也让两个贴身的小子去书院看书学习,南红用所学到的重新归置了院里的流水出入, 账簿记得又快又好,他看着也是一目了然。

绿松就差得远了,人太跳脱,看着满屋子的书就只想睡觉,只适合当个吃吃喝喝,无聊逗趣的小吉祥物,沈清和也就由着他去。但认字还是压着人学了,不然就这个小笨蛋,什么时候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这数月学到的东西,应该能谋个好营生了。

沈清和慢慢起身,他从怀里抽出的两张泛黄契书,对二人扬了扬。

南红惊讶:“怎么还有两张,公子怎么不早拿出来,现在定是来不及脱手了。”

沈清和摇了摇头,南红到手一看,竟是他们的奴契!

他惊诧地望向公子,“这是……”

“你们的卖身契。”沈清和侧过身,支着脑袋道:“幸好你们是我母亲买下的,这籍书不是落在沈家,不然公子我就要顶着这伤残之躯,半夜去库房偷了。”

绿松收到一半的包袱也不管了,他眼中涌出豆大泪珠,“公子是不要我们了吗?”

“瞧你还哭鼻子,要是到了西北荒僻之地,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那我可遭不住。这个还你们,从今以后你们便归了良籍,我再帮你们置办几亩肥田,岂不美哉?丘泉郡不是个好地方,你们就安安心心待在京都吧,等公子我风风光光回来,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沈清和微笑地看着二人。

二人一听,齐齐跪下。

南红:“我要跟着公子!”

绿松:“我才不会哭呢,离开公子才要日日哭,等公子回来,我的眼睛就已经哭瞎了。”

沈清和好说歹说,两人就是不为所动,颇有一哭二闹三吊的架势,他招架不住,只能点头同意。

心中感动,嘴上只笑骂道:“两个傻子,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要是后悔了可不能怨我。”

绿松破涕为笑,欢欢喜喜继续收拾。

“公子这样的好东家,要是不好好跟着才是傻子哩!”

车驾一路到了城门口。

沈清和还坐不下,只能将将挨在那铺了几层褥子的软垫上,被这骤然急停的车马一颠,差点滚下座来。

绿松掀开车帘,南红正将沈清和扶好,朝外呵斥:“怎么做事毛手毛脚,要是不行就换我来!”

绿松被骂得摸摸鼻子,告了声罪,转而又欢欣道:“公子,你快看外面!”

沈清和朝外看,遥远的天际残阳如血,几个风尘仆仆的青年逆光站着。

单伯文和朗新月牵两匹瘦马,后头接着偌大的车厢。

胥乐生举着狗尾巴草逗马,被那黑马嫌弃的顶撞。

高容独自抱臂站在一边,游洛咧着嘴朝他笑,露出了整齐的牙。

“沈老师!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在这儿等半个时辰了!”

沈清和扶额,这群家伙!

“不是都叫人知会过你们,咱们书院暂时封闭解散,先各回各家吗?”

游洛混不吝道:“那可不行,万一老师以后有新学生,将我们忘了怎么办?”

高容向他作揖:“先生倾囊相授,自当涌泉相报,安危与共。”

胥乐生将狗尾巴草丢了,“我们可是凑钱把全部家当都拿来买车了,先生可不许赶我们走。”

“真是昏了头,前程都不要了!”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随他去蛮荒之地吃苦!

所谓患难见真情。

沈清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只笑了一下,严肃道:“随我走了,你们家里怎么办?”

单伯文:“我们只是来京都科考求学,家人都远在千里,老师不必挂心。他日功成名就,自有衣锦还乡之时。”

沈清和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这回还要护你们周全。”

几人纷纷上车套马,胥乐生回头笑:“老师,你可比我还小呢,算年纪也是我们护你才是!”

车辆又缓缓前行。

沈清和看了眼京都高耸的城墙,放下车帘,再不回头-

沈清和前世远行多坐飞机高铁,就是那磨人的绿皮火车也坐过几回,先前滋味多么不堪回首,如今就有多么想念。这谪调一路用‘跌跌撞撞’形容毫不为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七高八低,坎坎坷坷的土路,出了京都便都一拥而上,叫他一一走过。

屁股上还有伤,现在是睡着了难捱,睡醒了更难捱,掀开车帘要么是原生态的丛林,要么是黄沙漫天的土道,披星戴月夜宿晓行,三辆马车上的人都形容狼狈,他开始还晕车呕吐,到后面上了车便倒头就睡,几乎将上辈子的觉都给补完,早不知今夕何夕。

又过一条沙尘石子遍布的羊肠路,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驿道!

虽然还是荒芜,但比嶙嶙险峻的山道好走不少。绿松心喜,立即踏上了这条平缓好走的大路。

前些路张嘴便要吃一嘴黄土,如今不用费这么多气力驭马。他和南红并肩坐着,正想同他聊聊天,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站住!”

正是人疲马倦之时,路边横插进一嗓子,将众人震得抖三抖!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数十个黑髭大汉从丛中跳了出来,首如飞蓬,脚踏草鞋,手中大刀磨得锃亮。

绿松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是官道,怎么会是你们开的路,栽的树?”

几人猖狂大笑,操着浓郁口音的蹩脚官话道:“说是老子的路就是老子的路!你们最好乖乖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哼哼!”

他扬了扬手中的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不枉他们在官道上蹲了三天,果然遇上肥羊了!瞧瞧这小厮的衣服,再瞧瞧这漂亮的马,他们馋的眼冒绿光,几乎忍不住要直接上手去扒!

另一边在外驱马的单伯文和游洛相视一眼,面色凝重。

遇上山匪了!

到丘泉郡的路不太平,从京都出发,越往西北就越乱,流寇山匪几乎是结党连群的出没,他们心中早有预料,准备了刀具防身。

但毕竟也是读书人,怎么敌得过十几个劫道为生的大汉。他们听说过这些刀口舔血之人的暴虐,无论如何还是保命最要紧。

单伯文率先下车,举起双手道:“我们只是过路,车马都可以留给尊驾,我们现在就走。”

车厢里都听到动静都下了车,唯有最前方那辆豪华车驾上的人没有动静,山匪头子拧眉,刀尖指着车厢:“怎么回事,是不打算下来?那就别怪我们大开杀戒!”

绿松以身挡在车前,急忙道:“这是丘泉郡郡守大人的车驾,你们难道想谋害朝廷命官!”

“丘泉郡?郡守?”那匪头露出了牙花,“那小破地方,还派个人下来,有什么油水可捞?”

有个矮黑的汉子犹豫:“老大,这是个当官的……”

匪头冷笑:“当官怎么了,杀的就是当官的!这朝廷的手能长得伸到咱这儿?弟兄们,抄家伙上!”

土匪狞笑几声,从四方而来,将三驾马车团团包住。

朗新月将袖中匕首抽出,一边后退,一边死死盯着面前逼近的人。

他们心中都有绝望,但不约而同围拢住沈清和的座驾,无一人后退。

游洛咬着牙说:“虽然可能交代在这儿了,但遇上你们,遇上先生,是我游洛之幸!若是黄泉里能相遇,我们再做兄弟。”

高容冷沉着脸:“谁要和你这没脑子的做兄弟。”

游洛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你嫌我多时,临到头来终于听到实话了……”

脚下土地突然震颤,颠得小石子都微微跳动。

远方黄沙滚滚,向远眺望,有队人马奔袭而来,速度极快!

土匪头子怒目圆睁,“他娘的,点儿真是背,快撤!”

刚刚还作威作福的匪徒们纷纷四散,钻回丛林中。

小队为首是名白甲小将,头戴缨盔,威风凛凛,他目光铮亮,引着胯下骏马钻入林中,没一会儿便听得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他复又从林中出来,身上依旧干净,只鲜血滴滴顺着枪上红缨落入土地。

数十个山匪,瞬息间便被解决。

“消息真是不灵通,不知道小爷最近来这片地界了吗,还敢趁火打劫!”

手下人马将这群山匪杀得杀擒得擒,遥光手中抢尖一转,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看向几位倒霉的过路人。

“这里山匪横行,你们就这几人还敢上路,也是胆子大。”

他招呼手下归队,打算走人,朗新月立即出声叫住他:“这里是丘泉郡守的车驾,可否请大人帮忙护送,定有重金酬谢。”

还在恍惚的几人迅速反应过来,立即诚恳相邀。

这回遇到遥光愣住,“丘泉郡守?我要接的就是丘泉郡守沈清和,你们——”

“长得不像啊?”

陛下早就将那沈清和的画像交予他,命他一路接应护送,那沈清和不是才年过十八吗?

他狐疑地从几人身上看过,最终视线落在绿松身上,“你是沈清和?”

绿松连忙摇头,“我们公子在马车里。”

一番兵荒马乱过去,众人才想起沈清和一直没动静,顿时心焦,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遥光当下就冷笑三声,陛下书信里还说他性情极好,多有赞赏,遇上土匪就躲在车里当个缩头乌龟,算什么好!

陛下都没这么夸过他呢!

白衣小将枪尖点地,翻身下马,跳上了那沈清和的座驾,一把扯开帘子——

车厢内被熏得温热。

少年倒在车厢里,手炉滚落一边,墨色长发蜿蜒在后,一堆衣料被胡乱扯下丢在角落,只留素色亵服狼狈敞乱,几缕乌丝垂在露出的漂亮肌骨上,恍惚觉满室生香,叫人口舌燥热。

遥光猝不及防,就和少年那张泛着酡红的脸对上,湿润呼吸就烫在他的面颊上。

他猛地将车帘扣上!

“你干什么啊!”

绿松被他粗鲁行径吓一跳,挤开从耳根子开始涨红的救命恩人,探头惊呼:

“不好啦,公子晕倒了!”

第27章 27 初来乍到

绿松这一嗓子, 所有人一拥而上去看车内状况。

遥光被围上来的人挤了出去,他捏着手中的缨枪,在掌心来回转了转, 跳下马车,一脚蹬回自己的白马。

“你们舟车劳顿, 里头的大人的又病了,不宜再前行。边上有条溪泉, 去那里修整一番吧!”

众人觉得他说得有理,分出了高容和南红在车内看顾沈清和, 其余人纷纷回到自己的车马上, 一起来到溪水边。

这里丛林密布, 他们平日都不敢随意停驻, 偶有几次都是匆匆而过, 灌满水囊便上路, 这回有兵丁护卫, 行了不知多少日早就骨软筋酥, 这回总算能好好松松筋骨。

沈清和被人七手八脚从车厢中抬下,安置在一片树荫下。越往西北走就越是寒凉, 南红将带来过冬的氅袍拿出来,雪白狐裘将少年全身都裹住, 越发显他滚热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大人的脸好烫, 都怪我想着在车外透口气,连大人什么时候受热气厥了都没发现。”绿松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高容便叫他去溪边打水。

途中荒无人烟, 幸好高容会医术,他把了脉,又看过沈清和的口鼻, 松口气道:“和身上的伤处有关,加上餐风宿水,调养不当,只是热病,不过这样热下去也容易伤及根本。”

他将巾帕浸在绿松打来的溪水里,现在正是三九之时,溪面上都盖了层薄冰,触手更是尖冷刺骨,高容放在掌心温了温,才叫南红为不省人事的少年擦拭手脸,自己则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数枚长针,分别扎在他耳尖、足侧和手掌根。

遥光也牵马站在旁侧,看似在警戒四方,实则心思全留在树荫底下,听到他们中的医师说少年身上有伤,他将人打量了一圈,开口问道:“你家大人身上怎么会有伤?”

绿松想起这个就窝憋着口气,“还不是因为有人蛇鼠一窝,联合起来陷害我们公子,不然也不会平白蒙冤挨这十下笞打,还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挨打了?”遥光将马绳放下,听他一肚子牢骚后,忍不住鄙夷道:“不过十下罢了,怎么还能就晕过去了,我在军中时可连那让人皮开肉绽的军棍都挨过,倒些烧酒涂些伤药,没几日便活蹦乱跳,”

绿松见这家伙劈头盖脸的贬低,呛声道:“我们家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养着的,哪里像你这么皮糙肉厚耐打……”南红拉了他胳膊,叫他接替帮忙擦手臂,绿松一下哑了火。这里不是京都,公子还躺着呢,他们还得依仗这不知何官何职的小将军的平安抵达丘泉郡,不能在这时添麻烦。

遥光不恼这小厮的恶言恶语,反倒闻言去看沈清和,他一截手臂正露在外头被人擦拭,确实是和他很不一样的细皮白肉,京都人难道吃的都是琼浆,喝的都是甘露,怎么养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如他们西北男儿英武霸气!

男的都这样,那京都的姑娘是不是都如本子里说的如花似玉,娉婷婀娜?

陛下邀他去京都,他想也不想就推拒了,遥光想到这里,从心里涌上淡淡的悔意。

整顿车马,重新上路,遥光独乘一骑,走在沈清和乘坐的马车前,原本策马奔腾的行伍为中间的车驾放慢了步伐。

原本官员调任都应有兵马司护送出走,只沈清和是贬谪之身,就没了这待遇,所以搞得这般灰头土脸,狼狈不已。

最后一段路是顺遂地到了丘泉郡,沈清和醒来已经是到达后的第二日,他迷迷糊糊眨了眨眼,记忆只停留在自己是那滚筒洗衣机的衣服,在车厢里颠来倒去的滚过一遭,两世都没晕过的车,这次给他全都晕完了,回过神就已经躺在这席上。

“呀,公子醒了!”绿松刚端着水盆进来,见此喜出望外。

沈清和嗓子喑哑得厉害,被喂了几口水,他才能顺畅开口,问询几句,才知道在路上竟还遇到了山匪,随即一阵后怕,心道真是算他们命大!

几天没下地,脚软得和面条似的,沈清和被搀扶着在屋子里活动,顺便扫视这未来要居住一段时日的屋子。

地方官员都住在一处府廷吏舍,和机关大院类似,这青堂瓦舍虽然简陋但也算宽敞,在荒僻的西北丘泉郡应该是顶好的房子,只是和京都的回廊庭院相比,就是天上地下了。沈清和甚至能看见房顶上的大豁口,须得速速叫人修缮,不然这北风一刮,晚上就别想睡好觉。

南红循他视线向上一看,笑道:“有位大人在帮我们补屋顶呢,就是刚刚说的,救下我们的那位。”

沈清和独自软着步子向外走,果真看到个穿铅白束身衫的青年坐在屋顶上,正拿着砖瓦修补屋顶,单伯文抬了架云梯来,那青年低头一看,喊道:“都说过了,就这样的屋顶,我上下自如,用不着这个!”

他三下两下就补好了房顶破口,沈清和心说年轻人干活就是得劲。

少年头发全披散着,身上搭着那件厚狐氅,站在那儿就是个堆雪般的玉人。正要从顶上跃下遥光愣了半息,一脚踏空掉了下来,在惊呼声中迅速调整,借着砖壁上的力定住身形,稳稳落地。

几片檐瓦掉下,在地上噼里啪啦摔了个稀碎。

“哎呀哎呀我就说嘛,咱们做事还是要稳妥些的好,不然磕着伤着了多不好。”单伯文见他平安落地,松了口气,和老师打过招呼,重新搬起云梯送还。

“在下沈清和,多谢阁下护送我们到这里。”裹在裘毛中的少年笑意盈盈,向他作礼。

遥光侧了侧身,一双手在身后紧捏成拳,避过他含笑的眼,“我是镇西北巡抚使遥光,不用谢我,是陛下命令护送的。”

沈清和碰了钉子,他摸摸鼻子,还是顺着说场面话:“这么年轻的巡抚使?那定是才干过人了。”

遥光语气更硬了,“还好,听说你以前是侍中,也挺厉害的。”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阴阳怪气,沈清和的笑险些维持不住。

这人怎么回事,自己晕了一路,有哪里得罪他了不成?

他看向角落的碎瓦片,遥光往挪了两步,将那处挡的严实。

“你晕了好久,还是别出来走,快回屋子里去吧。”

莫名其妙被赶走,沈清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摸不着头脑的人,干笑着向他作了一礼,转身走了。

遥光看向那堆碎瓦,冷不丁在上头踩了两脚,又觉得自己这行为实在蠢得厉害,站在原定沉默一会儿,去角落端笤帚和畚箕了。

他成了丘泉郡守,在这一郡算是最高长官,所处吏舍和其他丘泉郡官吏共建在一处高高的丘坡上。沈清和走出院子,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周边都是些棚屋草屋,砖屋就少了许多,严冬将至,一切都被压在灰蒙蒙的雾气之中,越向外就越茫昧,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丘泉郡地近大雍边界,连灾民营这样几乎炼狱的景象都见过,沈清和心中早有准备。

荒凉点也没关系,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嘛。

来的路上,他已将朗新月从旁听生正式记作书院弟子,虽然清北书院留在了京都,但作为清北人不可荒废学业,他把五个弟子叫到身边,分配了来到丘泉郡后的第一个任务——

围绕丘泉郡民生民情进行调查研究,制作调研报告。

“调研报告?”

学生第一次听到这新鲜说法。

沈清和点点头:“每个人拟定自己的调查方向,对丘泉郡民生的调查不求详细,但求准确,三日后交到我手上。”

“好的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他们被系统要求做过耕地观察日志,所以对这‘调研报告’也不算太陌生,无非是将对象从耕地换成人,每个人数日奔波的辛苦瞬间消散,化作对新作业的斗志昂扬,立志拿到第一个‘优秀’!

学生四散各方去做调研,沈清和也不闲着,初来乍到他干劲十足要去体察民情,结果被绿松南红双双拽住。

南红:“公子您还烧着呢,高公子嘱咐过要静养。”

绿松:“是呀是呀,快回去躺着休息吧!”

沈清和用手背在额头搭了搭,说道:“这点热度算什么,现在我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他可是能顶着高烧,在医院一边挂水一边喝冰美式一边完成三份项目ppt,顺带整理明日会议纲要的狠人,怎么会被区区小烧干趴下!

二人听不懂什么细胞,只一人抓着沈清和的袖子,一人抱着腰,不准他往前走。要知道沈清和在马车里一晕,可给他们吓惨了,在大雍寒热都能要人性命,叫他们怎么不严阵以待。

遥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他抱臂靠在墙角,开口道:“该歇息便去歇息,你这细胳膊细腿,再出去乱晃小心给折了。”

沈清和听他讲话就浑身不舒服,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遥大人关心,我虽然没您结实,但也不至于一碰就碎了。”

第28章 28 调研报告

被裘服少年拿话一刺, 遥光耳根子又爬上了红,他没什么反应地点点头:“我是生的结实,西北男儿都是这样, 你要是多多锻打,也能有我这样的好体魄。”

得了, 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沈清和心下无语,但也松口气。顶多说话不中听了点, 那之前也不是有意和他难看,既然是个笨的, 不是有心和他拿捏过不去, 他自然能大度, 不计较言语上的不快。

“遥巡抚使也是一路辛劳, 还帮我补好了这破屋顶, 若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沈清和拢了拢了宽厚的披风, 想起什么又道:“我从京都来时带了团好茶饼, 虽然没有多稀罕, 但西北肯定少有——对了,巡抚使大人爱喝茶吗?”

少年清亮的眼眸看过来, 遥光几乎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以拳掩唇, “不, 嗯,喝…喝的。”

沈清和抚掌笑:“那感情好, 就送一饼给大人, 大人也尝尝西北外的味道。”

“遥光。”

沈清和:“什么?”

“不要叫我大人,叫我遥光就好。”

“好的好的。”沈清和自然无有不应。

这一来一往,关系不就近了。西北治安不好, 若能结交巡抚使,安全也能有保障,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两人说完话,遥光仍旧直愣愣戳在墙角不走,沈清和无法,只能回自己院里。

绿松虽得偿所愿地将公子留在吏舍,心中也是奇怪。南红素来比他聪明多了,于是悄悄对他说:“那日官道上看这位巡抚使大人是个脾气火爆的,没想到真人不可貌相,私下还是个细腻性子呢。”

南红将内屋的门关好,侧头道:“只要不害公子,管他是什么性子。你去将水再烧一遍,这里用水不如京都洁净,高公子说过给病人擦拭都得用净水。”

绿松点点头,小跑去灶房了。

沈清和在床上躺了两日,挑着系统里的书籍通读过几篇,着重看了几本下乡扶贫的。

同在丘泉郡任职的官员都同住一片府廷,相隔也就不到百米,听闻他身体大好,立即遣人通传,说是晚上办了接风洗尘的小宴,要他一定赏光参加。

以后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共事,沈清和自然点头。西北的饮食粗糙,花样也和京都相差远了,沈清和晌午吃了两枚死面蒸饼,噎得灌了整整一壶茶下肚,这东西难克化,僵得他胃里难受,只得出门散步消食。

先是逛了集市,这里市肆上的商品非常匮乏,多是些农产品,手工艺品,还有些陶土器具,偶有见到售卖生丝的,不过也寥寥几人,摊前几乎无人驻足。这里怎么说也是丘泉郡市中心的地段,根本没有他想象中市集的熙攘,至于杂耍卖艺的热闹更是见不着的。

又到田垄,沈清和从前生活的地方见惯了人,每天都像关在沙丁鱼罐头里,以为京郊这样的地方已算荒郊旷野,那这丘泉郡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什么叫天外有天。

若不是知道脚下的土地是郡中地带,还以为在什么深山大泽里,林木灌草覆盖了土地,为数不多像样的田地里,豆苗歪歪扭扭东倒西歪,土地似有干裂,地表呈现沙化特质,能种出健康作物才有了鬼!

走得腿疼,才得见第二片有耕种痕迹的田地,这回土里的杂草倒除了个干净,只是光秃秃的也看不出种了什么,沈清正要躬身仔细去瞧,突然就有人噗通一声跪在身后,他闻声回头,发现是个还算精壮的庄稼汉。

“大人!”

只听那人口中唤道。

沈清和连忙叫他起来,一边又好奇问:“你哪里知道我是大人的?”

他没穿官袍,只是一身朴拙的素麻服,这也能被认出来?

“您手脚细长,个子也高溜溜的,当然是个大人!”马老三理所当然道。

沈清和听了只有沉默,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又看了看脊背微弯,鞋也没穿,手上还带着厚茧的庄稼汉。

这说的倒是一针见血,京都的门阀子弟大多像他一样,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被贫苦侵蚀的痕迹,这老伯比他年纪大了几轮,可身姿佝偻还不到他肩处。

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当世的百年家族已经进化成另一个种族,至少从形貌上,能轻易分辨谁出身高门,谁出身瓦舍,这恐怕才是‘士庶之际,实自天隔’的最直观表现,说是隔着天,也毫不夸张。

马老三还在继续说:“是这样的大人,我想把我家的田献给您,您看看成不成?”

他指着沈清和刚刚看过的土地,搓了搓手。

沈清和疑惑地看着他,“献给…我?”

马老三见大人犹豫顿时急了,拍着胸脯保证:“我是这方圆几十里将田地收拾得最干净的,你可以去地里看看,从我爹就开始刨地里老树根,现在又松又软,每年收成都是最好的!”他絮絮叨叨地讲,见面前大人还不发话,底气越来越低,“俺马老三保证让大人吃不了亏的,只是别人伺候不来我这田,只要您租回给我就行了……”

沈清和更不解了,“既然是这么好的田,为什么要献给我?你还要自己租回去?”这是什么操作?

马老三眼圈红了,他一辈子没讨个婆娘生个娃,几乎就是将这块从爹手里继承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崽,把自己的亲生崽送出去,有谁能乐意?

“现在这税一年比一年高,去年黄老二将所有的年成都交了出去,结果还是不够,后来将土地献给当官的老爷,每年只用交个租子钱,才勉强不忍饥挨冻。俺的田侍弄得好,原本交完税挣个温饱是没问题,今年怕是也撑不过,只能找个老爷投献……”

马老三说着说着,头要埋进地里。

沈清和眯起眼:“这办法是谁想出来的……”估计这农汉八成也不知道,他换了个问题道:“有多少人用了这‘献田’的法子?”

马老三想了想,“认识的四邻都早早献了,有人的土地只能结出三瓜俩枣还没有官老爷要呢,俺是那最晚的一批了……”

沈清和弯腰抓起一把土壤,放在指尖搓了搓,回头和马老三道别。

马老三急道:“大人,您究竟收不收俺的田,绝对叫您吃不了亏的!”

“收,不过不是收你的田,是收你这个人。”

“啊?”马老三赤脚站在土地间,为这话摸不着头脑。

沈清和已经走远,遥遥的声音传来:“你先在家等着,我会来找你的!”-

三日之期已到,沈清和派遣调研的学生从四面八方回来。

南红收拾了间侧室,地上几个蒲团,最上方沈清和独坐一张桌几,条件不如清北书院敞亮舒心,但学习气氛依旧浓厚,所有人适应良好。

年纪最长的单伯文率先阐述自己的调研报告,无人有异议。

“我原本定下的主题是‘对丘泉郡百姓年岁营生分布情况调查’,从郡中向南走,一共走访了十户人家,但令我意外的是,我敲了十户人家的房门,只有三户人家开了门,我仔细观察过其他七户,门口都结了蛛网,水缸也干了许久,应该是早就离开了。”

“于是我立即更换调研主题,换成‘对丘泉郡百姓离乡情况的调查’。”

沈清和闻言点点头,能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迅速更换调研方向,很不错。

不过听单伯文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对丘泉郡的不善情况有了新的认知。

“令我惊讶的是,越向边际走,这种情况就越严重,甚至是真正的十室九空。”

“我沿途询问了许多百姓,第一点便是赋税过重,除了朝廷征收的田赋外,还有算赋和口赋等在内的人头税外,当地还要征收名目繁多诸项杂税。”

“第二点徭役过重,走的大多是普通农户,没有功名傍身,便要被征走,又因徭役过重,回来的人往往要休养大半年,甚至有时回家撑不到一月,就因为身体过损没命,就是成了黑户乞丐,也不愿意服役。”

“第三点,就是这丘泉郡环境太差,大半都是种不出作物的荒田,当地农户种不出像样的东西,只能往土地更肥沃的南方走,背井离乡逃荒去了。”

“……”

“综上分析,便是丘泉郡百姓离乡原因。”

他越说神情越严肃,其余四人心中也沉甸甸的,想来他们调研到的东西也不乐观。

沈清和闭眼点点头,“调查报告做的不错,不过这赋税徭役之类都是上头的事情,我们插不了手,只能就从田土入手。你们专业课上学过土地改良方面的知识,并且初步实践过,伯文你的成绩是最优秀的,就从这方面入手做一个解决方案,这件事急不来,给你一周时间,可以拟出个初步草案吗?”

单伯文被一向严苛的沈清和认可,一下斗志昂扬。

“没问题老师!”

在清北书院读书的日子,就像怀里揣了个宝藏,还不能叫人知道,这回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单伯文想起荒地上瘦弱绝望的农户,心中鼓胀起冲天志气。

“下一个,胥乐生你来说。”

……

第29章 29 咱们丘泉郡

胥乐生点头, 他将蒲团向前挪了一步,书写好的报告平放在地面上。

脱稿报告!

所有人为之侧目!

“我的研究方向是‘对丘泉郡市集圩场调查’。”

“丘泉郡并不如其他富庶郡县,拥有东西南北数座市集, 原因可以参考单师兄关于人员流失的报告,只有郡中有开市, 经过我三天观察,丘泉人买卖并不用钱币交易, 多是以物换物的形式,而落脚买卖的几乎没有游商, 大多是丘泉郡的农人匠人……”

“又因为丘泉郡与胡奴的土地接近, 也有些从胡奴流来的蔬果器具售卖, 我问过当地人, 年景好的时候还有过胡商落脚, 不过因为放重利贷被官府赶出, 从此严禁胡奴互市。”

……

“我的祖父曾经从商, 所以耳濡目染也有些了解。据我观察, 丘泉郡物资匮乏,地广人稀, 并不是好的行商之所……为数不多的优势,便是极廉价的劳动力, 及近水楼台和胡商建交的地理位置。我瞧过了, 胡奴有些东西还算稀罕,若能倒手给素爱争稀斗奇的门阀家族, 应该能翻个几番。”

胥乐生说到此处, 又摇了摇头,“不过这处处都是疑难。”

沈清和讶异看他,这学生很有资本家潜质啊!

也是个培养方向。

后面几个学生也注意到丘泉郡民生方面的巨大问题, 进行了一番着重调查,最后对丘泉郡的穷乡僻壤,甚至是穷山恶水有了新的认知,若只凭他们几人,想要这丘泉郡改天换日,不下百十年不可达。

众人沉默了有一会儿。

沈清和拍拍手道:“不就是小小的丘泉郡,哪有京都波诡云谲?办法总是人想的,路也是人走出来的,咱们书院在京都也算半个声名狼藉呢,你们可曾想过败退?”

学生纷纷摇头。

“先生传授的都是不世之学,外头的人只是从窗框里瞄了一眼,怎能断定我们书院的血肉筋骨?”

“是哩。”沈清和起身,他的双手向外伸展开,迎着窗外即将下落的夕晖,“我们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涉足,却能开天辟地的道路,后面潜伏的危机,不下于与世家门阀对抗,若是你们将来想退,我也绝不阻拦。”

几人纷纷正襟危坐,说道:“我们只和老师在一边!”

沈清和视线在他们一张张肃容上扫过,突然笑道:“别紧张别紧张,吃过晌饭了没?我逛集市时买了些竹芽,已经叫人拿下去泡水了,生炒炖汤都鲜美得很,老师晚上有个局,不陪你们一起吃了,叫疱房做给你们。”

“虽然从书院里出来,但也不能荒废了学习,专业课重新开始,便从你们郎师弟对田土的调研结果入手,和伯文一起做方案,届时让系老师整理几个方向给你们做课题。”

众人已经在书院里的学习数个月,偶有听到陌生名词,也大概通晓其中意思,理解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只对系统竟然来到丘泉郡这事表现出充分的欣喜。

沈清和只淡笑点头。

要知道他从京都往丘泉郡的一路上,系统都在脑子里吵吵嚷嚷。他彼时正头晕屁股疼,只恹恹叫了他闭嘴,估计还在生气呢。

好嘛,如今正好做了炖笋汤,晚间叫他出来吃,到时候一并向它赔罪吧!

日头彻底降下去后,整个丘泉郡都陷入一片昏黑,唯有高高的府廷檐前,一盏盏竹灯次第亮起,光芒熹微,只亮了庭前一片小小地界。

“公子小心脚下。”南红将手中提灯往下压了压,这吏舍拢共也就用了几块石板铺路,道上偶有崎岖碎石,很容易就绊上一跤。

沈清和拢紧外袍,踏入一座小厅。

郡守上任,丘泉郡大小官员,能来的基本都来了,不仅为接风洗尘,还要看看新长上究竟好不好相与,顺带混个眼熟,总之没坏处。

沈清和一入内,就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注目礼,原本低低的谈笑声霎时间升高。

“沈郡守来了,果然年少非常啊!”

“郡守早先病了?丘泉郡偏僻,水土不服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万事都有我等操持着,放心休养身体便是了!”

“快坐快坐,今日张大人可是将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了。”

被十几双眼睛盯着,沈清和无所谓他们眼中各式各样的情绪,只一一笑过应过,听到有珍藏的佳酿,唇角噙笑,“那我得多尝尝这好酒了。”

众人瞧他谦和敦厚,就是个寻常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视一眼后都笑开了,叫仆从赶紧将羹肴呈上来。

说是喝酒,沈清和饮了两盏便把酒杯放下,在这其乐融融的间隙,突然发问:“郡中长史何在啊?”

在场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出来一人答话,正是拿好酒出来招待的张主簿。

“薛长史喜静,这样的宴饮素来是不参与的……郡守若有什么事,找我们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闻言点了点头,他看向这位郡中主簿,笑眯眯道:“主簿也别忙,我还刚好有事找你。”

张主簿泰然自若道:“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

“好!”

堂中少年放下竹筷,敲在木桌上啪嗒一声响。

“我将丘泉郡的库房留存的官物出纳,名目抄录翻了个遍,为什么这昭桓五年的档记,和昭桓三年的有诸多重合之处,又为什么关于户籍、人丁税等记录寥寥,甚至有好几章空白?张主簿掌郡中文书簿笈,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倒想要你指点解惑。”

张主簿的冷淡登时从背上淌下,这新郡守不是一来就病了吗,什么时候去库房翻看了?他瞪大眼,双唇嗫嚅道:“因为,因为各地灾荒频发,入我丘泉郡的流民,和我丘泉郡流出的民众每日都在变,时时没个定数……”

少年猛一拍桌子,“所以你就开始胡乱编造,故弄玄虚?!”

张主簿没话说了,沈清和又调转矛头:

“刘功曹,郡守之职空置时,便是你和长史协理郡中一切事宜,身居要职又参预政务,本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可一年到头也没出什么惠民新政,代代沿用旧制,倒是官员推举干预得最多,什么七姑六舅的远亲都塞进府廷里,我看这丘泉郡马上要改姓刘了吧!”

“还有你王都尉……”

沈清和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通,字字直戳人心,随便一项便能摘人帽子。被如此不留情面的臭骂,叫在场年过四五十的老叟都面皮赤红,恼羞成怒。

若真有八斗之才,或背后有人撑腰,不得奔着富庶之乡步步青云,哪里沦落得到又穷又破的丘泉郡当差?又不是五姓七望之家,怎敢如此大肆狂言!

所有人都在心底咬牙,新官上任就想烧那三把火,将所有人揭批叱骂好立威?在场哪个不是在其位上十年数十年,怎能被一个毛头小子□□?

任你是郡守又如何,一个使唤不动人,办不成事的郡守,除了穿戴官袍官帽,领个薪俸 ,和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区别?

正当所有人各自盘算,要忍下这口气时,首座上刚刚还势不可挡的少年突然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你们这样搞,咱们丘泉郡的业绩什么时候才能上去?骗得了自己难道还能骗得了上头吗?每年GDP……财税都最难看,朝廷怎么会给你们拨经费,怎么累积政绩,怎么跳到中央工作!”

所有官员脑子差点没转过弯来。

刚刚不是还在痛批他们吗,怎么突然……

“你们不思变,年年有人出走,我听说还搞出个‘献田’的策略,普通户籍的全转成了你们的佃农,查个税都查无此人,财政报表出来全大雍倒数,拨款也没有,你叫上头的怎么看我们?宜居州郡评选什么时候才能落我们头上?什么时候才能调到京都任职?”

“人家郡县都忙得脚不着地,瞧瞧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办宴会,这说明什么,还是工作不饱和!”

官员们被他的长吁短叹搞得一愣一愣,张主簿喃喃道:“我们还能有出头之日?”

回过神才发现不小心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立马闭紧了嘴。

沈清和却殷切的看向他道:“那是当然了!我分享给大家一句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总把那碎银子放在第一位,在其位谋其政,还是要多吃苦。想想每年都有官员轮换,怎么到这里就换不出去了?”

讲到激昂之处,少年声音不自觉拔高:“大家同在丘泉郡共事,每年和其他州郡建交时,有没有被其他郡的官员骂过下里巴人,翻过白眼?看其他同僚穿新衣换新宅,咱只能挤在小小的吏舍,有没有觉得愤懑?是不是觉得京都的月亮都比咱这儿圆?”

有几个喝得蒙蒙醉的官员被戳中心事,大喊道:“是!”

沈清和顺溜得拉虎皮扯大旗:“不要老想着向朝廷索求,要想想能为朝廷奉献什么!我曾经是陛下身边近臣,如今到丘泉郡,就是为大家谋福祉的,我倒觉得大家都是人才,只是缺少个大展拳脚的机会!别人都说咱们丘泉郡不行,我倒觉得我们丘泉郡很行,大家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一起建设,总能让上头看到我们啊!”

“有我沈清和一口肉吃,就有诸位一口汤喝!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少年昂首挺胸,面色红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30章 30 发达咯

席面散了, 丘泉郡的官员们出门都晕晕乎乎,和喝了一斤酒似的不真实。

原来远在京都的陛下竟看到了他们小小的丘泉郡,派下身边近臣, 意图革旧维新,这对他们在任数十年如一日, 自以为升迁无望的旧臣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回到舍中, 立即有难掩激动的官员敲响隔壁薛长史的房门,他没听到这好消息, 也要让他高兴高兴!

薛不凡正攥着酒碗倒在木桌案上, 远远看去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听到来人说了一通, 从酒坛中抬起头。

“那郡守说的?”

“是啊, 就在刚才小宴上说的!你平日脑子最活络, 吏治是我们中数得上的出挑, 若能升调, 定有你的一份!”

薛不凡半掀起眼皮:“他多大?”

官员愣了,想他应该说的是新郡守, 便回答:“看着不及弱冠,打听得也不是门阀大家出身, 小小年纪便站到了御前, 应该是极受陛下倚重的。不是,你问这做什么?”

薛不凡只又将清酒满上, 侧过身, 连睁眼也费劲,痛饮一番后将碗搁在桌上。

“他就是个贬谪戴罪之身,哪里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让陛下对小小的丘泉郡另眼相待?”

官员大惊失色:“戴罪之身?!”

薛不凡:“在丘泉郡共事多年,想来肚子里应该也有点货,不说火眼金睛,识人的本事也该有吧?一个不到弱冠的小子说两句话,你们都被蒙头灌了药似的,也是奇了怪了。”

比起空降而来的少年郡守,官员无疑更信薛不凡。薛家大小也是个世家,在京都也有人做官,探听些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既然他说得如此言之凿凿,想来该确有其事。

这丘泉郡穷乡僻壤,气候恶劣,官员老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了,又舍不得仕官之身,还以为熬见了青云梯,转眼就兜头被浇了盆凉水,他面上表情一时变幻莫测,最后定在愤懑上。

“我说今日怎的将我们都痛贬了一顿,又说这些好话,原来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和给驴子吊颗白菜一样,叫我们看得着吃不着,好生阴毒!若不是你点醒,我们恐怕得由着他敲竹杠、打秋风的!我现在就去告诉其他人,叫大家清明他狐假虎威的伎俩!”

薛不凡看官员怒气冲冲夺门而出,挺身靠在了凭几上,他又想倒酒,见窗外月色正明,索性提着酒坛走到院里。

朝明月遥遥敬过,月色落进小小的坛口。

沈清和看着碗里晃荡的圆月,用汤匙搅了搅,银白色的光辉一圈圈消散,热气一团团升腾。

捧着碗狠狠嘬了一口,心满意足拍拍肚皮,竖起大拇指道:“就是有人用一千金来换这冬笋汤,我都不换!”

他激动得眼泪掉下来,每天要么吃粉窝窝,要么吃糙口的蒸饼。丘泉郡实在清贫,今晚席面上都是清水煮菜,盐巴白肉,沈清和肚子里都要泛上酸水,总算能吃上人该吃的东西了!

“厨房煨大半个时辰,只洒了点盐提鲜,就是这样也好吃得要掉舌头,要不是我端出厨房时留了一小碗,现在公子还喝不到哩。”

绿松嬉笑着邀功,“只是这山上的冬笋几乎被人挖光了,集市上价又贵得很,再想要吃恐怕得等来年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京都尚且能随意挥洒金叶子的日子,到了丘泉郡便倒转了天地。不是囊中没钱,而是这里的货币体系几近崩盘,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钱又不能当饭吃,要想花就得徒步到隔了几十里路,隔壁富庶些的郡县去,对民众来说换了钱是不值当的事。

这也是之前胥乐生说的问题,若没有流通货币,只是以物易物自给自足,那几乎是将自己和外界分割开,再北边还是胡族地盘,万一被进犯抗压能力极弱,就像那悬崖边上的枝杈,一阵风来都叫它万劫不复。

沈清和陷入沉思,绿松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忐忑开口:“……公子?”

少年回过神来,他弯唇一笑,“你家公子在赏月呢,你瞧这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

绿松惊喜道:“是呢!怎么比京都看到的大一圈!”

沈清和慢悠悠喝汤,随口道:“因为丘泉郡纬度低。”

绿松挠头:“什么是维度啊?”

“那你得多看看书。”沈清和摆手:“不过纬不纬度的也不重要,只有你端端正正看它时,它才又圆又亮。”

绿松憨笑:“听不懂,但公子说的都对。”

沈清和笑着摇头。

“唉,不知道会不会有故人,在此情此景共赏同一轮圆月呢。”-

系统能出来,沈清和就轻松多了,只要在处理丘泉郡庶务的闲暇之余,隔三差五听学生汇报一次课题进度。

他这个既当导师又当甲方的,提供了一定科研经费供学生支取。学生们一番讨论后,决定买两块土地。

丘泉郡地力受限,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有好田,他们便特意选了块已经侍弄好的肥田,和一块相近的薄田,作为对照组播种耕种。

本来是没有农人愿意出地的,毕竟田地便是命根子,但年成实在不好,周围邻里大半都丢了田逃荒去了,瞧得他们心焦。与其让自家地留着长草生荒,倒不如换点财物,逃荒时还能有盘缠傍身,这么想着,狠心一咬牙,便把祖辈耕种的地给卖了。

学生们将田契揣进怀里,就开始思量如何完成自己的课题。西北的冬天实在冷,辛苦选育好的种子播进土里,极容易闷死冻死,发不了芽那也是白搭。

游洛率先想到了书里提到过的‘温室种植’,载为“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便是建起密闭的“温室”,再置以多个火盆,由此便能骗过籽种,误以为到了春日该长芽的时候,用此法甚至能违逆天时,在冬天也能吃到新鲜蔬果!

他刚听闻就大感神奇,如今能有机会,摩拳擦掌想试试真假,不过被胥乐生一票否决:“既然要时时保持温度,就得足够的炭火,丘泉郡物资匮乏,能烧得起炭的那都得是有家底的,人都快冻死,哪有闲余给菜地保暖?这得大富之家才耗得起!”

胥乐生对钱财数字格外敏感,丘泉郡又不产煤矿,那必须得从外地运过来,他在心底噼里啪啦算了笔账,报出一个惊人数字,所有人听到后都沉默了。

“书上还说过引泉之法……可这里的溪河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哪里去找‘温泉’浇土?”胥乐生提出来,又自顾自回驳。

众人冥思苦想之际,单伯文突然惊喜开口:“有了,我记得系老师在课上提过一嘴‘粪土增温’,用牛粪马粪稻草堆肥后可做‘温床’,北边是有片原野,已经成了胡族的牧畜场,他们向来牛马成群,虽说丘泉郡与胡奴不再互市,那我们就主动去向他们收购粪土,想来比买炭引泉行之有效得多!”

他们讨论出了个结果,一起去向系老师汇报。

系统外披了件连帽的袍子,厚厚的兜帽将他半张脸都挡得严实,正脱了鞋,在田垄间晃荡着脚丫。

“系老师,正值严冬,手脚失温易寒邪侵袭肌表,阳气衰微,肝气郁结。”高容见他赤着白嫩的脚心,眉心一跳。

系统被吓一跳,他无法和学生们说明自己不是碳基生物,根本不会生病这回事,只能在众人严肃的目光下讪讪一笑,乖乖穿鞋,而后收获了所有人欣慰的夸赞。

他突然反应过来。

喂,到底谁是老师啦!

听到众人“粪土增温”的想法,金发小童歪了歪头,数据电光石火间在中枢流了一遍,随后赞成道:“可行是可行,要注意两点,你们说的这些粪便中只有羊粪马粪是热性肥料,适宜温床育苗,其他反而起反效果。其次水分过高的粪便是难以升温发酵的,也就是说只有干燥的粪肥可以用。”

众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最跳脱的游洛直接跑走,口中呼喊着“买粪去咯”,惊得路过百姓频频回望,扼腕叹息。

怎么年纪轻轻的,人就痴了……

被唏嘘一通的当事人们,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干劲十足,他们的第一个课题就关于农业,最终愿望是在贫瘠的西北地带,也能五谷丰登,穰穰满家。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填饱了肚子才能想其他的,都饿红了眼要去掘地里的观音土,那谁还能想着读书习字,尽忠报国呢。

土层在冬季硬挺不少,马粪到来之前要重新将土松了,将碎石都筛出去,遗留着和苗芽抢营养的野草树根都烧干净。

他们雇佣了几个冬时令赋闲在家的郡民做工,之前嚷着要献田的马老二也被沈清和安排了进来,按市场价结工钱,每顿包饭,原先有几人被乡邻的南下逃荒潮整的三心二意,见这里不仅给钱,还管饭吃,纷纷留了下来。

本来只以为能吃到野菜、糠饼之类,没想到竟是用炉灶烧的,热腾腾软塌塌的蒸饼!有时候还能加餐吃上芝麻饼!

要知道有的人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吃上口热的,遑论芝麻这种只增香,饱不了肚子的货样,初刚拿到手还以为是生霉了,不过生霉的饼他们也吃得下去,至少还是有滋有味的……

几个农人咂摸着前些日子吃到的芝麻味,耕地更卖力了,生怕雇主觉得他们吃闲饭。

另一边沈清和每天都头疼得很,从前在给事房里任职,同事虽然是喜欢聊八卦的水货,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无伤大雅。

这丘泉郡里倒是不得了了,处处有人拖后腿唱反调,大雍郡守可以因地制宜,自设条教,但下发的文书每人都有满腔驳辩,仗着年纪资历明里暗里挤兑人,说他初出茅庐少不更事,还是要博采众议,公听并观。

观你个大头鬼!

沈清和看着再一次被阳奉阴违退回的指令,深吸一口气。丘泉郡官员态度骤变,绝对事出有因,虽然他当时画的饼确实又圆又大一口塞不下,但若无人作梗,这帮家伙也不至于抱团和他作对。

他掌治一郡享有辟除权,长史功曹这些朝廷命定的人他无法更换,但幕僚属吏可自行署置。这几个带头挑事的以为自己是国企老员工不会被开吗?不干活没问题,但是干扰他正常工作,别怪他铁石心肠,叫这一个两个的都致不了仕,领不了退休金!

沈清和冷酷地想。

手中文书翻得飞快,替他整理文书的主簿也是吃干饭的,递上的多是没营养的废话,甚至连哪两家争夺耕地吵架这样鸡零狗碎的事,都端到他的案头,沈清和回忆起曾经在基层街道办事处工作时,每天处理的奇葩问题,突然一整恶寒。

一目十行地阅过,他越看越暴躁,突然指尖一顿,猛地往前翻了两页。

这也是个鸡毛蒜皮的事,说是有个农人的田地里种的菜每年都稀稀拉拉的,今年想重新翻耕开垦一番,结果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底下全是黑黢黢的石头,将他的农具都给杵烂了,原本以为赭色的田地和红土一样能丰收,结果每年都青黄不接的,于是问问能不能重新给他分块地,普通的就好。

赭色的土,黑色的石……

这难道是……!

沈清和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他猛地起身,差点将椅子带倒。

迅速定下心神,披上外袍,叫来写这份文书的小吏。

察事小吏听说自己突然被郡守大人召见,又惊又喜,又换衣服又穿鞋,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到了少年面前还没来得及感叹郡守的年轻,就被风风火火的拉着出门,追问那要分地的农户家住何方。

这对小吏来说也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明白为什么郡守大人这么重视,他不由也十分审慎,将脑子搜刮了一圈,终于想到了那门户在哪。

这一路太远,他们二人都坐上了牛车,终于到了丘泉郡的西侧。沈清和站在这暗赭色的土地前,黑色的矿石裸露在外,地里还有一把折断的木耒,他不顾脏污扑在那黑石上,将它捧在手心。

察事小吏目瞪口呆,连忙去扶,被沈清和反握住了手腕。

上有赭者,下有铁。

诚不欺我!

鲜眉亮眼的少年郡守热泪盈眶道:“咱们发达了!!”

有了铁,能做的事就能立即上升一个维度。铁加工能制造铁器,包括农具,冷兵器,秤砣,砝码,锚钩……沈清和脑中闪现了千百样东西,无数技术的结晶,几乎各行各业的各种东西都需要铁为主要原料或辅料制作,掌握这些,丘泉郡的生产力能成倍增长!

小吏表情懵懵的,只愣愣点头,又凝神去看那黢黑的石块,这非金非银的,是哪里发达了?

“回头给你升职加……升官加俸。”

小吏闻言才切切实实高兴,晕乎乎想:郡守大人不仅长得好看,又这么慷慨豁达,真是个大好人啊!

激动归激动,沈清和迅速收拾好情绪,好后续一系列应对策略。首先这片铁矿在丘泉郡的边缘地带,要迅速叫人把守控制,确保拥有绝对控制权。其次立即叫人勘测,看看这座矿的容量有多大,品质如何,最后就是雇佣一批矿工,下矿开采,能尽快将其投入生产生活。

大雍的铁器多供军需,所以平民百姓少有接触,可能唯一见过的就是家里的菜刀斧头,故而不知道生铁就是这样黢黑和煤炭似的,只当是硬点的杂石……

沈清和思及此,突然期盼要是能再发现座煤矿就好了,这两矿在手,他就有充足信心平地起高楼,带领丘泉郡乡民脱贫致富!

短暂做了个白日梦,他立即叫人去置办。

郡里的同僚他是一概不信的,幸好还有人脉,西北巡抚使看起来很适合干这看护的活,他二话不说就回去找遥光。

遥光接了昭桓帝敕令,将丘泉郡守护送到地方后不准回营帐,至少护卫一个月,到他安顺过度完。

他原本是绝不服气的,想他一个的巡抚使,就是这沈清和还是宫廷侍中时,他也比之要高上半品,他一个武将不练兵剿匪,反而在一个十八岁的小郡守身边打转,传出去都要被帐子里的弟兄笑掉大牙!要不是他敬爱的陛下亲自传信,换做其他人……就是长官下令,他也敢驳上一驳。

万般不情愿现在也只能情愿了,这小郡守倒好,每天都笑眯眯的,结果说话一拐一绕,什么也不让他做,连跟着也不行,只叫在院子里歇着就行,害他浑身筋骨发痒,又不能现在就把人丢下跑了。

是他先抗旨不遵的,完事了他一定要上书好好和陛下说这事!

遥光蹲在院子里,愤愤薅了把狗尾巴草。

不过他给的茶还是挺好喝的,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送茶呢,比送冷枪冷箭的新奇,那算了,还是不告状了。

房门被轻轻扣响,遥光正出神呢,粗着嗓子吼道:“谁啊!”

外边静默一瞬,木门吱呀被推开,一张小脸从打开的小缝里露出来,不是他刚刚痛批一通的沈清和还能是谁!少年正是顶顶欢欣的样子,遥光没见过他这么开心,只觉得狗尾巴草都要被他笑开花。

不可一世的巡抚使突然卡了壳,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的,他将手中的狗尾巴草丢得远远的,欲盖弥彰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装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冲他点头。

没想到少年一阵风似的小跑过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遥大人,有大事要求你帮忙!”

遥光他一下子就甩开了!

沈清和懵了一下,突然想起这是大雍,自己刚刚太激动得和他作了个握手礼,立即后退,保持了个很礼貌的社交距离。

“实在是抱歉,是我刚刚激动了。”

少年努力用双眼表达自己的真诚。

遥光咳了好大一声,他说:“求、求什么,又不是不帮你,有事好好说,这么急吼吼的、作甚!”

“是是是,遥大人说的太对了,是下官失了礼数,向您赔罪了。”沈清和能屈能伸,有求于人时小嘴倍儿甜,“大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巡抚使,功勋赫赫能力超凡,下官这里为些小事焦头烂额的,若是大人出马定然小菜一碟。”

遥光心道,你这小郡守,总算知道我的厉害,叫你前几天有眼不识泰山!嘴上矜傲道:“就这小小的丘泉郡,我什么事解决不了,你尽管说!”

沈清和看他大手一挥就能包办的豪气,嘴角笑容更灿烂,“是这样的,我们郡内发现一座铁矿,不过在两郡快交界处,俗话还有个先来后到不是,我希望遥大人能先带兵围守起来不叫人靠近,等这件事圆成,定重金酬谢。”

“你发现了铁矿!?”遥光大吃一惊。

沈清和点头。

“这可是铁矿!”遥光从小在军中长大,当然知道把持一座铁矿意味着什么,军中许多士兵还在用打了卷的兵器,就是因为熟铁难炼,一把好的兵刃甚至要耗费百炼之功!若手中有兵人,有匠人,又有铁,就能轻易拉起一支军队。

他面色瞬间严肃,有了初见时少年将军的肃穆,压低了声音道:“要是被发现私采,可是重罪!沈清和,你还要脑袋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