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恍惚,感到茫然,感到窒息,感到恐惧,感到战栗,感到兴奋。
丘泉郡,乃至大雍的风云巨变。
──到来了。
第37章 37 就这个丘泉!爽!
从子夜就开始下雨, 到清晓还不停歇。黄沙路都浸润的泥泞,被一双双布鞋,一只只马蹄, 滚滚车轮溅起的泥点扒到衣摆上,小腿上, 无人有暇顾及,只期盼能早早走出这片荒凉的西北地。
这支商队真正的主人刚从马车里钻出, 叶片上的水团就径直滚进他衣领。
胖商人猛地打个寒噤,嘴里啐了口, 这淮河早不决堤晚不决堤, 偏偏他回去时遭难!进不去湖州也就罢了, 还偏来到这苍州地界, 穷乡僻壤的, 连点油水都没有, 上下算盘一打, 这回还净亏许多!
已经接连几次横生枝节, 回去定要找大师看看,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挡了他的财路!
胖商人怨气冲天,肚子上突起的肉都随马车颠动而颤抖, 不免对这小地方更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路都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到了这里倒好, 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找不着。
“别说有人来商了,怕是连山匪都不愿赏光!”
胖商人嗤笑一声,宽厚的手掌一拍大腿, 话音刚落,前头的马匹一阵长嘶,后面的人马就被逼急停,他便几乎在马车里滚上一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胖商人手忙脚乱扶稳头戴的葛巾,看到前头持刀赤膊的匪徒,三魂去了七魄,连滚带爬进了马车里,连带抽了好几下自己的嘴皮,“我这张破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肯定沾上脏东西了,回去得去大寺里洗洗晦气!
他半掀开车帘,望见那匪寇一身凶光,威势逼人,看见他们一行,和就不见荤腥的豺狼般扑了过来,不要命的架势!
他虽然也有护卫,但怎敌得过那些刀口舔血的!还是这么多人!
“完蛋了完蛋了,能不能有命回去还两说,我赵金山的命今天不会就交代在这儿了吧……”
胖商人后背贴在车壁上哆嗦,捂着嘴巴大口喘着气,看到自己指上那嵌进肉里的戒子,想到那些为财剁手削耳的传闻,立马死命去将那金戒指扒下来,扒得指头都快断了,那戒子还是牢牢扒着纹丝不动。
他从没觉得这喜人的小玩意儿,有一天这么像个烫手山芋!
心脏跳了半天,也没听见外头有兵刃相斗之声,胖商人战战兢兢掀了帘子,见那凶恶的匪寇只是将他们团团围住,也不挥刀进攻,只持刀相对,嘴上一边吱哇乱叫……?
这是什么路数?
他脸都皱成了一团,壮着胆子喊:“各位好汉,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给条生路吧!”
那黝黑的匪头子丝毫不搭理,胖商人差点涕泗横流,这些个祖宗到底想干嘛,正待他想再喊,远方传来一声斥吼。
“不许动,都把手举起来!”
“光天化日,竟敢道旁劫掠!”
“我的二等功!谁都别和我抢!”
胖商人懵了,随即面露狂喜!
这是来救兵了?果真天不绝我赵老三!
那匪头子显然松了口气,几十人齐刷刷将手上大刀一丢,一个个将手举的老高,生怕来的官兵看不到自己似的。
胖商人又被他们搞懵了,这……都不反抗一下?
难道他先前看错了,哪里是什么凶神恶煞,分明是群软蛋!
看这群山匪笑的,哪里是遇到剿匪的官爷,倒和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
官兵走到近前,看到远远就举好手等他们的山匪,一时失语,但还是按照流程,用麻绳将他们的手都捆上了。
有人边捆边嘟囔,“咋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完全展现不出俺的神勇,上头也不认这样的二等功啊,你们就不能攒劲点儿嘛……”
领头官兵当下就给了他一脑瓜崩,“小兔崽子想着弄虚作假,让你看的书都白读啦?”
那人捂着脑袋不吱声了。
领头官兵教训完底下人,正颜厉色地看向逮住的山匪,“咱们丘泉郡最近在建设文明郡县呢,你们就偏偏要挑这时挑事,知不知道对我们的公务造成了多大妨碍?”
山匪一改方才桀骜,憨厚应是。
“好了好了,我们丘泉也是行怀柔政策的,看在你们没有伤人,没有抢掠,劳改三年就行,知错能改,痛改前非知道不?”
山匪笑得牙花都出来了,连连点头。
行伍中的新人不解,捅了捅队长道:“队长,要被送去劳改,他咋还这么欢天喜地的?”
“你以为外头地方都有咱丘泉那么好?有田种吃得饱饭,还能念书有好衣服穿,你以为是他们傻,实际上谁都没他们精啊!要是表现良好,可有留在郡里造籍的机会,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抖出去的。”
新人倒吸口气,“怪不得有郡民反应,老有闲人在外头游荡,原来是想造册入籍,当我丘泉人!”
领头:“还得是郡守心地好,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胖商人看山匪这么轻易便被制服,心下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什么,见这官兵还和那山匪有说有笑,哪里还能不明白?
想他赵金山也走南闯北十多年,什么没见过,好啊,他就说天下哪里来的这等怪事儿!这匪徒就巴巴的被捉走,原来是搞官匪一窝的路子!这地方营生不好,指不定就是靠这行当混口饭吃,下面定要狮子大开口,来狠狠敲他一笔!
虽心里气愤,但也懂世故圆滑,在人家的地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是买路财了。
赵金山一狠心一咬牙,走到近前陪笑道:“多谢官爷相助……”他从袖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被佩刀官爷怀中。
领头一懵,义正严辞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金山以为是不够,在自己短胖的身体上左摸右摸,终于又找出一只钱袋子,心却在滴血。
“这是在下一点微薄酬谢,劳动大人了……”
小队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拿这个考验我?”
“?”
领头将两个锦袋往胖商人身上一推,把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词句说出:“我们丘泉郡治下,时刻追随郡守步伐,当文明有礼丘泉人,官吏间的廉洁建设也抓得紧!念在你是外乡来的,不通我郡中规矩,这次暂且放过,若下次再犯,便要以行贿论处!”
赵金山懵了。
谁能将金子拒之门外?反正他是推拒不了!
他似懂非懂,但麻溜地将钱袋子揣回怀中,安抚地拍了拍,口中半真半假钦佩:“大人高义,在下自愧弗如啊!”
送上门的钱都不要,又上演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这些官痞都是榆木生的脑袋不成?
赵金山满脸堆笑:“这事了了,可否放我们继续通行?”
领头转头,看到的那一串载货车马,突然出声盘问:“你是商人?户籍是哪的?”
“在下是胶州人士…大人,路引都是全的,您看这……”
领头大手一挥:“那你还不能走,先到我们丘泉郡歇几天脚吧!”
胖商人面皮抽抽,他就知道……
这是玩釜底抽薪呢!
他们手上有真家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万般无奈也只能驱使商队到了丘泉郡内。
赵金山咬牙,他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也不是吃素的,若真将他逼绝了,那他要去州府上告一告,让这丘泉郡守也脱层皮!
被俘的山匪手上捆着绳结,一串接一串往里走,赵金山的车马就跟在后头。
他现在才得闲偷眼观察这丘泉小吏,腰佩大刀,足下有布靴,个个红光满面,看着比他们胶州府的刀兵还要神气!
可胶州是什么地方,这丘泉郡又是什么地方,岂可同日而语?
赵金山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只是横肉颤颤,堆出个笑。
在他身后,商队里的家奴仆隶不言不语,只闷头跟着走。鞍马劳顿,他们负载的货物只少了不足两成。主家没钱赚,自然也就没他们的好营生。所与人都是签了契书的,若嫌人多拖累,那随意弃在道边,任由生死都是有的。
林子里漫上雾,两队人马顺着黄土道向前,下过雨的土路就成了泥路,泞湿地被连串草鞋马蹄踏出坑印,黄泥就一脚深一脚浅地扒着脚板,叫人生厌,对这弹丸地界更起三分愠怒。
这一道再全无收获,那几尺道边黄土,就是他们的埋骨地了。
仆从们正如丧考妣时,脚下的路突然开始稳当,原本拖泥带水的黏腻声渐渐小了,转而成了闷闷的鼓点。
惊疑低头,这是——
黑青色的路面,隐隐见纵横的凿痕错综,从眼皮底下一直蜿蜒到远处,一眼望不到头。
石路,这可是石路!足有三丈宽的路面!
官道上都不曾见过,也只有主家庭院里才有青石铺地,是给贵人们用丝屐走的,哪里会这样奢侈的露天席地,供车马踩踏!再看前方丘泉本地的带刀官兵,一个个倒是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的。
所有仆从面色古怪,忍不住去瞧轿子里的东家。
赵金山原本坐轿都觉得颠,好容易觉得舒坦些,换了个姿势准备躺下,这下也听到耳边迥异的马蹄声,歪着身子眯着眼,拨开竹帘往外一看,这下差点这百来斤连骨带肉一起滚在地上。
这丘泉郡是什么路数?
心中百转千回,他一手再正头顶葛巾,一手摸进怀里,将钱袋里的财物取出一半,藏进车座里,另一半放得更贴身些。他捣鼓这空挡,马匹嘶鸣一声,他颤巍巍掀了帘,那带头刀兵笑看着他,“下来吧,里头马车不得行了,叫你的车夫弄到停车场去,我带你去见我们郡守!”
胖商人在家仆搀扶中下了车,举目全无他来时想的荒芜乱象,街巷阡陌井井有条,还有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他伸手擦了把虚汗,算是镇定:“好好好,请官爷带路,带路……”
“曹哥,俺也去!”
“俺也要去见郡守!”
被称曹哥的领头人随手挥斥道:“去去去,见什么见,后面的匪子还要安置呢,动作麻利点,这周月绩还没达标呢,赵四你还要不要吃肉了,二土你不是说你老母还等着你给添件布衣么?”
其余几人悻悻作罢,嘴里咕哝:“曹哥总是抢着见沈大人,这月已经两回了……”随后脑袋上结结实实落了几个拳头,曹哥咬牙道,“俺这是有事,哪里和你们一样剥皮□□心不死的!”
赵金山陪笑,将他们的话也听了一耳朵,见这些人不复先前持刀的逼人气势,又听他们一口一个郡守叫得火热,边走边有心打听。
如今世道不算太平,他走南闯北多年,各个地方叫得上名号的,不说了如指掌,那也是心中有数。只听说丘泉数年前调任来了位薛氏公子,从没听过哪位姓沈的人物。
他暗自想着,专门挑选的四名丁壮紧随其后,赵金山勉强挨着他们,才觉得尚有几分心安。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又被惊着了,当下已经到了稠密热闹的去处,入目一水的瓦顶房,绵延不绝,层层叠叠乌鳞似盖着,就是胶州也绝无这样的阵仗,胖商人一时惊骇,三两步上前扯住身边曹哥衣袖,圆胖的指节就定在那瓦舍上:
“这是什么人家?”
曹哥瞧了眼道:“这是咱郡里的‘家属分房’,司曹的大人们亲自督建的,一般人可不能住!”
“是,是。”赵金山咬紧的牙关松开些,他本来就长成一团,胸口气一鼓就更像只球,“我就说嘛,那定不是一般人能住……”
“是的嘞,我妻儿现在就住里头,也是我干的比较久,郡守大人一来我就跟着了,不然和我那其他弟兄一样,要再等几年呢!”
赵金山恍惚地看着志得意满向他炫耀的小吏,刚下去的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
又见一群人从远处蜂拥过来,赵金山正好愣在道中一动不动,还是随从的四人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免被撞个晕头转向。
“干嘛呢干嘛呢!不可聚众,不可闹事知道不?”曹哥眉头一皱,呵斥道。“这是客人来的,莽莽撞撞怎么展现我们丘泉的良好郡风?
人群中有相熟几人笑说:“是单先生要在校场说农哩,去的还有肥田送呢,你家妮儿跑得可比我们快!”
曹哥摸摸鼻子,“之前讲过,人家那叫农坐讲,还有不是肥田,是化肥,化肥!我看你们就是馋人家的肥,有用的一句没听上!”
又有人疑惑:“哎呀我咋记得是叫‘农学讲座’嘞?”
“哈哈哈管他叫什么,快走快走,晚了没前头的位了!”
曹哥挥别几人,带人上郡府的步子都紧了,问到郡守大人在何处,就领着商人过了几重门房,见面前正屋挂着红牌,回头道:“大人还在办事,要等会儿,我搬把椅子来,您先坐着。”
赵金山自然无有不应,他一路进来看了个清楚,门边侍卫腰间别的都不是假把式,精铁宝刀,日头一照,晃得他眼晕。
掐着日子入夏了,他只觉身上冷汗直冒。
“这些工作周报,揉揉都可以挤出水来,请问是诸位脑子里沁出来的吗?”
“说过多少次了,标题要用二号体,分一行正文用三号体,大事直接红头文件递到我案上,怎么连这种基础问题都会出错?”
“我完全看不到你们的个人沉淀和思考。”
门内声音越发清晰,似乎正在爆发剧烈争吵,门外的赵金山听得仔细,也就感觉突然有什么从未领略过的东西,听在耳里,凉到心里。
他如坐针毡,心神难安,最终还是站起来,在身边人狐疑视线下,惨笑道:“哈哈,坐累了,起来活动活动……”
大门终于啪得一声打开,他能直面里头光景,几位资历深厚的年长官员端坐宛若老僧入定,嘴角甚至还噙着诡异的笑意,而站如鹌鹑的都是资历尚浅的后生官员,几乎全都要将头埋进地里。
年纪轻轻,便科举中试,都曾是十里八乡为表为率的青年才俊,谁曾想在这里被毒舌的体无完肤,声名扫地?
气氛低沉,悄无人声,沈清和淡淡又扎上一刀:
“看看人家小袁,和你们是同届考生同批进来的吧,皇榜排名也不高的,现在已经能独自出项目了,人现在还在外派上……大家也知道这个大环境,你们的能力上是欠缺的,在竞争力上是很弱的,这回季度考评能留下几个呢。”
只听“哇”地一声响。
有人竟绷不住当场大哭起来。
第38章 38 基础教育
沈大人的本事, 真是一如既往啊……
丘泉郡老资历的官员心中长吟,昔日深痛恶觉的声音,此刻不知怎的竟日听仙乐耳暂明, 人都清爽了不少。
散了会,新上职的几位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如今鼎新革故,大到农业冶矿, 小到挨家挨户灶台上雪亮的菜刀,一切都紧锣密鼓置办, 全郡上下都是欣欣向荣之态。
沈清和从内室出来, 今天日程里要下乡, 他没穿那身郡守的官服, 而换了身豆红的棉布衫子——后山纺织厂里第一手产出的料子, 又急急赶制成衣, 颜色鲜亮逼人, 是这终年被西北风沙浸染的小郡里, 难得一见的俏色,当天便被呈上小郡守的案头。
纺织厂建立以来的第一件成品, 自然意义非凡,沈清和也喜欢的不得了, 等到新腰带, 新靴子都制了出来,才一齐上了身。不像当地郡守, 倒更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另有一穿戴官服的青年从他身侧而出, 手里捧着一沓卷册,见门口伫立不动的生面孔,皱了皱眉。
赵金山也被那身鲜亮的迷了眼, 他对着日头,视线在二人身上不着痕迹转了两圈,游疑道:“二位是……”
“薛不凡。”穿官服的青年只吐了名字,然后再不言语。
红衣少年倒是很客气,从袖中掏出块巾帕,叫他先擦擦额头上沁的汗,才徐徐道:“沈清和,丘泉郡守。”
胖商人擦汗的手抖了抖。
这就是一路上如雷贯耳那位的沈大人,沈郡守!
相貌真是……过分年轻了啊。
一切心情暂且按下不表,赵金山堆笑上前:“自从来到宝地就猜想郡守大人风姿,当真耳闻不如一见!”
说罢又去和那名为薛不凡的官吏作礼,突然想起什么。
在丘泉,又姓薛,和早先听到的传言倒是一一对上。
他心思活络起来,这西北荒野,鸟不拉屎的地方,薛氏公子,和这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的沈郡守都在这一处,有些不寻常。
不,这地方现在可算不上鸟不拉屎,而是怪异得紧。
如今世道乱,要是换在别地将他强留,定是看上他箱轿里的百十斤米豆,织物器皿。
可他提心吊胆走了一遭,不说这些腰环大刀的小吏,就是平头百姓也体格强健,不似其他地方那一把骨头风一吹就散的德行,就是黄口小儿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寒暄一阵,赵金山才期期艾艾道:“不知大人说想见我,究竟所为何事啊?如今小的货物再身,家中尚有百余张口等着吃饭,我这也得快些回去,叫妻女安心不是……”
这郡守看气度绝不是下三品的人物,但也没听说过那个出名的‘沈家’……但凭满院锋刃,连薛氏公子也作衬,定然不是一般人物,不是士族子弟,也该是那个大家的幕僚清客。
就是知道这丘泉郡里藏了座耀目的大金山,他现在也得装瞎扮聋,早日出去这地界才是上策。
他不过走南闯北混口饭吃,别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了。
“我确实也是有事相商。”少年郡守见此,便也开门见山道:“赵老板,听说你是胶州人士?”
“是,是……”
沈清和:“胶州好啊,地处中州,边上有是徽州焉州这样的富庶之地。”沈清和话锋一转,“正好,我这里单有笔生意想和你做。”
一下点到他的老本行,赵金山精神一振。
“赵老板一路上也能见,我们这儿物产还算不错,只是地方偏僻,向外胡族盘踞,往内各家自顾不暇,更别提贸易了。”沈清和说到此处叹了口气。
赵金山汗颜,这哪里是还不错,明明比其他大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丰饶。
沈清和:“正好这是上天把找老板送了过来,谁说这不是缘分呢?”
“大人的意思是,要经由我来出手郡中的货品?”
“正是。”
沈清和握拳抵掌,领着人到了临近的库房,近处是如山的豆米,这便罢了,整齐码放的丝绵不可胜数,还有闪光的铁器杯盏……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得是缙绅富户才用得起,见得着的货色。小小一个丘泉郡,背后靠的什么,才能有这样的存库?!
赵金山越想越心惊,一顿饱和顿顿饱那个值他还是清楚的,向后退几步,“大人,小人也不过一介小小行脚商,力薄言轻的,做不来这样大的生意,您还是另找他人吧……”他偷觑着少年郡守的脸色,转了转眼珠,“我认识胶州几个大商家,要不给您介绍?”
沈清和眯起眼,他当然知道赵金山在顾虑什么。
只是进了丘泉郡的大门,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必得将人绑死在一条船上。
给自己介绍商户?怕不是前脚出了苍州,后脚就脚底抹油抓不着尾巴了。
“赵老板知道燕临越氏吗?”
赵金山一愣,顺嘴便说:“哪能不知道,三岁孩童都得知道啊,我大雍第一望族!”
“好。”少年郡守半依在门框边,外头的风要蹭着飘荡发带间挤进屋,被其主人一把抓在掌心:“那你猜猜我和越氏什么关系?”
薛不凡眉心一跳,抬眼瞅他一眼,又瞅他一眼。
赵金山:“什…什么关系?”
沈清和露出个灿烂笑容,“那当然是——没有关系啦!”
“既然赵老板不愿意,我们也是礼义人来的,不会多为难。你看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我和薛大人会吃了你不成?”
开头少年郡守给的布巾还被攥在手上,赵金山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啊…啊这样啊……”
薛不凡欲言又止,丘泉郡人如今早已不愁吃穿,逢年过节还能有点油水吃,只是苍州丘泉究竟地处西北,便是这些日子其他产业发展水涨船高,还是不比中心地段的齐全和四通八达。沈清和几月前就在例会上提出下个季度的重点就是‘外贸’和‘互通有无’,怎么如今到嘴边人不争取挽留?
他将手中文书一合,不赞同地看向身边人,少年郡守只是摆摆手,“送客送客,薛助理,今天后面的行程照旧。”
薛不凡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他们原先不说势同水火,也是互有嫌隙,沈清和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不在意,不仅日日差使他东奔西跑,做这做那,还专门为他虚设了个叫‘助理’新职务。
说是举足轻重,权力极大,实则是什么都得懂、什么都要管。
如今他日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竟比初来丘泉郡消沉样子还显颓态!
这都是沈清和害的!
薛不凡压下心口郁郁不平之气。
二人前脚离了储仓,仓储守卫立刻凌厉看向独留在内的胖商人,一转先前敬慕,一双虎目瞪得又似要吃人。
赵金山原本还想仔细看看仓内,被逼吓得讪笑推出门,也只能眼睁睁见堆满金山银山的宝库落下锁。
薛不凡:“你刚才是什么意思,竟然矫造越氏身份,你当他是傻子不成。”
“就凭我和越氏公子的交情,他该借我这个名头用用的。”沈清和眸光微闪,“毕竟靠谱的背书和推荐信一样,有时候能撬动到意想不到的资源,不用是傻子。”
只不过也没多少人这样走险就是了。
狂妄。
薛不凡在心底暗骂一声。
“越氏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行险徼幸,终生祸端。”
“这你都知道!”沈清和捂嘴惊呼,露出一双笑眼,“再说我也没承认我是啊。”
薛不凡脸色又臭了。
沈清和摸摸鼻子,不知道小助理为什么又生气了,不过每周都来个几次,他也习惯,不仅如此还有小妙招!
“最近工作很不错,订下的kpi都超额完成,咱们丘泉郡能有这样一天薛助理你功不可没啊,月底除了奖金,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薛不凡冷哼一声,“谁稀罕你的臭钱。”
他正经道:“苍州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支大商队,本州商户你又嫌规制小,现在送上门来的又要放跑,你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
沈清和:“我前几日还在书院藏书馆借阅记录上见你借‘封神榜’来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知道不?”
"为什么时候看你那破书院的书了!"薛不凡恼羞成怒,“就你那名不见经传的杂书……难道真把画本子里的玩意儿当什么至言至理,兵法奇书不成?”
“消消火消消火。”沈清和忍笑,从腰间取扇一展,给身边人扇扇风,“我见借读人是你身边小厮的名字,还以为是你借来看的,错怪错怪,您薛公子怎么瞧得上我们这小书院的书呢。”
薛不凡出身名门,自然从小授得清学名研,听闻他在丘泉开设书院,教授的东西‘离经叛道’当然接受无能,甚至私下还说过几次他负类反伦。不过沈清和无所谓,丘泉百姓是一张白纸,不知道什么是清流正统,能叫他们吃饱饭的就是好官,习上字的就是好书院,再没别的了。
西北多风沙,适宜耕种的沃土并不多,而郡中人数却日益攀升,粮食为生民之本,人人有块不大不小的土地是维持民生安定的不二法门。
书院早就有专人成立小组,简单测量了土地结构、酸碱,在郡中选了几块的良地,再经年累月的堆肥垦成良田,现在粗略估算每个试验点都有百亩之数,将值早夏,正是一片喜人的青绿嫩苗。
田边引来了一条细细的水渠,地里有农人在耕作,丘泉郡人数早就翻了几番,他们不是这里的原籍,却敬畏的这位能让他们安生立命的新郡守。黄色的地绿色的苗,一袭红袍的人十分打眼,有好几次动员大会,这位小郡守都亲自到场,更别说他相貌一看就不是凡俗人,他们自然记得深刻,纷纷直起身,远远的就站定冲来人弯腰点头,却不敢上前。
阳光有些刺眼,却不妨碍他们瞪大了眼瞧清郡守的模样。
沈清和觉察到这些过于炙热的视线跟随,摸摸鼻尖,不耽误农忙,速速抬脚离开。
这块试验田靠着全郡最宽阔的一条河,再旁边就是纺织处,沈清和又带着薛不凡绕过去看了眼。纺织处的福利好,逢年过节还能领到全新的衣裳,大家都想奔这儿来。
掀开竹帘往里瞧,里头妇女居多,大多是丘泉原籍的乡民,一排排坐在最新改良的织布机边,偶尔抬头说笑两句,手下翻飞的丝线井然有序,一刻不曾停歇。
有位离得近的大娘看到掀帘望进来的小郡守,惊呼了声,用夹杂本地口音的话笑道:“小沈大人来啰,瞧这身新衣多好看,贴身得很!”
纺织女工们立时停了手上的活,齐齐围上来。她们是从纺厂诞生时就上工了的元老人物,整个郡里挑出来的巧手,本以为新型纺织机叫人上手会有些困难,没想到这些婶婶嫂嫂麻利得很,三两天就上了手,沈清和身上这衣裳从尺寸到纹样都是她们一寸寸商量下的,此刻看小郡守穿着过来,便如见她们的孩孙般热络。
沈清和被围着说话,一刻钟才脱身出来,薛不凡早习惯他走俏的劲儿,看他在这处手足无措地被折腾,不免解气。
纺厂里紧锣密鼓的机杼声继续响起,沈清和长抒一口气,侧身问薛不凡:“这些嬢嬢学习情况如何?”
薛不凡摇摇头,“听人说,宁愿在纺织厂里干一天也不愿认一个字。”
他对沈清和的很多行径都不解,这也是其中一桩。孩童习字还能理解,他不懂的为什么非逼着这些终年织布耕地的老媪老翁也要识文断字……这有什么用,学得慢还容易忘,难道粟种布匹里还有字不成?
他早就疑虑,现在便也问了。
“怎么能歧视老人呢?”沈清和皱眉教育,搓了搓下巴,“只四五十岁,正是闯的年纪。”
薛不凡:“……”
不过被安排一批批学习扫盲乡民们倒没那么多想法,只知认字都是书生们该做的事,他们一来不考科举,二来一时半刻见不到识字的用处,畏难下自然学的怠慢,嘴上说瞧着蚂蚁大的字心里发慌,宁愿做自己做惯熟悉的活,也不愿再看天书了。
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科举考官,离他们实在太远了。
只郡中光有会使用工具的人不够,还要有知道使用原理的,会制造工具的,能修理、改良工具的,人才紧缺,光是老带新怎么够用,还得有人自己看得懂说明书,能举一反三啊!
丘泉虽是比以往繁荣百倍,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郡外有州,州外有国,世上不止脚下一亩三分,远方有百川纵横,头上是星宿斗转。
只是会种地织布,未尝不是成为另一种野蛮工具。
识字脱野蛮,明理存心志。
人不该只是工具。
薛不凡不解沈清和的思量,或许听了也只觉得荒谬,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簿册,念了上季度纺厂的布匹产量和人员增加,打破了这短暂沉默。
每日睡得越少,想得越多,这倒是和初来此世的意愿背道而驰了,沈清和无奈一笑。
“你留在这儿,找人重新清点一下布库数目,不多时就要有用处了。”
将人留在纺厂,沈清和只身离开去往书院。
若说从前清北书院是个小而精致的鸟笼,那今时今日便是广阔的跑马场,皇帝亲题‘清北书院’四字从千里之外送到丘泉,沈清和撤下了自己里出外进的字,刻好皇帝墨宝挂在门头,登时显得正经气派许多。
书院分作了内院和外院,内院为首的便是单伯文一干人等,绿松南红跟了他许久,沈清和也将他们打包入院,具都已经有了能办事抗事的能力。外院就杂了,童生和成人分了两拨,都从注音开始教起。
孩童尚且一张白纸,学的内容都统一。成人则不同,讲究一个‘速成’。农民,矿工,纺织工,还有专门的卫生课,各有各的教材,学标点,看时辰、辨气候、认数字,五花八门,深入生活,最后还有浅显讲地理政治的,就比如隔壁紧挨的胡族和雍朝到底有何利害相关,要不是上过课,可能连胡族的马蹄踏进家门了,郡民还是茫然的。
外院则大了,以目前全民尚学的风向,没那么多现成的教室供给,一半是建好的平房,一半是棚搭的空地,土石垒的桌椅前,有孩童正大声诵读aoei。
沈清和在朗朗读书声中穿行而过,半道突然被拉住衣袖,回头一瞧,是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沈哥哥。”小姑娘有对尖尖的小虎牙,扯衣袖的手攥成了拳,看着有些紧张。
认识的?
沈清和蹲下才认出,笑道:“原来是二妞啊,怎么不去上课。”曾经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一手便能抱起的小孩,现在总算长了些肉,看着有了这个年纪的样子。
沈清和来书院时偶尔能看到她,不过小孩认生,总是躲着人。
“下课了。”小姑娘声音小,看上去有点兴奋,脸蛋红扑扑的,一字一句道:“沈哥哥,我不叫李二妞了,现在我叫李清。”她顿了一下,“是清水的清。”
“李清?”沈清和愣住。
“是的,李清。“她用手指在土地上写出笔画。
“我请老师帮我起的名字,已经有好多同学让老师帮忙重新起名了!”
小姑娘着急补充,期期艾艾问:“哥哥,我不想叫二妞……我可以叫李清吗?”
“当然。”沈清和失笑,“你可以叫你希望的任何名字。”
“那沈清,你现在认了多少字了?”
小姑娘说到这里就自豪起来:“已经认识千余字了!还会查字典!我是我们班认字最多的!”
“好姑娘。”沈清和抚了下她的脑袋,“要是你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能考第一,哥哥送你件礼物。”
李清有些羞赧,郑重点头应下。
目送人走了,沈清和抬脚继续往里走。内院环境比外头清静许多,高容闲暇时培植了几株垂盆草,轻巧吊在廊下,叶片细长柔软,尖端偶尔能开出几朵玲珑小白花。只是最近缺人侍弄,花朵枯黄掉落,尚且无人清扫。
沈清和讲落花捡了埋进土里,拍拍手,推开会议室的门。里头的争吵尚未停歇,几人正争得脸红脖子粗,就连平日最冷静的高容也面有愠色,倒是稀奇了。
“吵什么呢。”
四人转身,见老师来了,纷纷作礼。
胥乐生率先道:“老师,我们在讨论最新开的那块试验田该归谁呢。”
单伯文一改往日谦和,“扦插法和嫁接法还在试验,这是很重要的方向,自然应该以我的为先。”
高容:“师兄,上次是你项目里的羊把我试验地里的苗给吃的半死,我差点完不成论文,于情于理都得让给我吧。”
单伯文:“这一码归一码,师弟你不过是种些药材,这么肥的土未免靡费,我给你另找一块……”
高容直接打断:“师兄此言差矣,珍贵的药种才需要肥土培育。”
乐胥生插一句:“师兄师弟如果相争不下,公平起见,要不给我吧!”
朗新月悄悄对着沈清和使劲,“师兄们一人都有好几篇一作了,新月也想当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自从第一本书院编订刊物《从清北到大雍》发行后,有撰书立作这根胡萝卜诱惑,人人都想占得更多版面,铆足了劲做项目写文章。
现在平日既协助他治事,又要在田间做实验,偶尔还得授课讲座,忙的都跟陀螺一样,长了三岁不见稳重,攻击性倒是更强了。
见这引线又要一点即燃,倒是都不嫌累,还挺乐此不疲。
他也不做裁定,只叫他们自己内部商量,转而提起了基础教育的问题。
厌学真是个贯彻古今的事儿。
治理一郡,经营民生,光吃饱穿暖还不够,需求结构的金字塔越往上爬就越困难,所谓温饱思□□,道德与伦理的约束必须要有。
这些约束从哪里来呢,读书明理,明理修身,修身便是做人。
谈这些还有点长远。
但他们的一生怎样,至少再不会是一眼望得到边界。
“笃笃——”
众人沉思之际,房门再次被敲响,最近的朗新月开了门,门外竟是风尘仆仆的游洛!
看到众人,他眼睛瞬间红了。
他们一开始拜入清北门下都是奔着科举提名来的,虽然现在跟着老师远迁西北,但到底对一封皇榜,白马簪缨有希冀。苍州未设考点,游洛便趁完成论文的空档,申请了去徽州参加州试。
来去一月,如今已要入夏了,他才匆匆回来。
“怎么样?成绩如何?”几人也不吵了。
游洛将书箱往地上一搁,摇了摇头。
见其面露难色,单伯文讶异:“不提从前如何,你在书院里这些日子学的都是世上难见,拿下州试我预想应该简单。”
毕竟内院有个不成文的说法,世上有两种书院,一种叫清北,一种叫其他。
游洛心中欲壑难填,“我这一路去徽州,他们见我穿的不是士人服饰,非说我是乡下来闹事的野小子,险些进不去考场的门!亏是师兄临行前给我塞的盘缠充裕,不得已打点了才放我进去!”
游洛只略略发了牢骚,路上窝气的肯定不止一处。
他一拳落在桌上,“我瞧不起他们做派,在徽州和几个考生发生口角,未曾隔天他们竟然找上门,手里是我当日写的行卷,交给考官前就被截了下来,还说文辞浅陋,一辈子也考不上!”
“我在当地打听过,他们是地方望族,考院也是他们一言堂,想谁考上就让谁考上,我等了几日留下看榜,几个姓氏占了八成。”
众人皆惊,愤恨道:“他们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沈清和也冷了脸,“从前想这科举想一清二白是难,没想到竟乌糟到这种程度,寒门本就难以出头,这是想从根上就掐断啊。”
书箱底下似颤颤夹着一张的字条,朗新月眼尖抽出,发现是首打油诗:
“妄自尊大言不休,
自命不凡笑满楼。
山鸡倒想变凤凰,
难有一日上青天。”
“欺人太甚!”游洛看清了,胸膛起伏道:“我去的路上想过种种结果,没想到折在这儿上,终有一日要叫这些双眼长在头顶的人后悔!”
沈清和看他怒不可遏,单手压住他肩膀:“知道你生气。正好你回来了,来一起分担一下组织工作,正好他们在商量新试验田的归属,就给你吧。”
“讨公道的事,哪里用得着你出头。他们会睁大眼睛看看,你上不上得了青天。”
第39章 39 我为刀俎
赵金山回到下榻的栈房。
虽然没谈拢, 但还是给他们商队一行人以厚待,吃住不愁,还允诺过几日就派遣护卫送他们离郡。
见主家平安无事回来, 手下仆从都松了口气,安心住下吃睡, 唯有赵金山夜里翻来覆去没睡着觉,他猛地坐起身。
和越氏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越氏远离苍州何止千里,为什么没头没脑的点到?
又为什么否了?
匪寇围堵, 狭路逢生, 又是丘泉与外头完全不同的风貌, 那寒光凛凛的盔甲刀刃, 这一天过得实在惊险, 令他不免想得更多更远。
他天天和钱打交道, 自知没有雄厚财力, 绝无可能在西北地带拔出这样一个优裕之地, 养出膘肥体壮的马匹,锻出利可断金的刀刃。若真正无从所依, 靠什么养人养马,靠种地吗?
赵金山一个激灵坐起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 顿时汗如浆出。
越氏竟然,找了个偏僻小地豢养私兵!
赵金山哆嗦着手, 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胶州州牧是本州岐氏大族, 但岐氏近年唯越氏马首是瞻……拒了这桩生意,若那郡守把自己这号人转头忘了还好,但凡掂斤播两……不不, 哪有可能放过他,连刀兵都被他看在眼里,难道还会给他活路?这世道要人命可不比吹口气儿难!
他一双绿豆眼四处探看,脑中已冒起了金星,一边是白日少年郡守意味深长的微笑,一边是骇人的斧钺钩叉。
哆嗦着披了件外衫,叫醒两个熟睡的壮丁,就往白日里提走的主府去。
更深露重,不是合宜拜见的时候,可赵金山也等不了一时一刻了,现在就要见郡守。未曾想主府的灯火也未熄,越过重重门扉,他终于见到了那令他肝肠寸断的主角。
年轻郡守还坐在堂前,绯红的衣衫已经换成素衣,白日见过的另一位薛大人此刻也在侧,二人对着烛台在说什么,见是他来,沈清和仍是嘴角噙笑的样子,叫他一声赵老板。
“不敢不敢。”赵金山费力弯腰,努力地一叩首,“大人,深夜前来叨扰了。”
“不叨扰,我们丘泉民风笃学,连童子都不早于戌时休息。”沈清和看向桌上的滴漏小装置,“我还有一刻钟下班,你有什么事吗。”
赵金山绕了一圈,见少年郡守指尖在桌案上点点,似笑非笑看他,才道出自己意图:希望能收回前言,且再分说分说,未必不能合作。
沈清和一个‘哦’字应得百转千回,就在赵金山忐忑之际,笑说:“好啊,那咱们再了解了解。”
薛不凡意外看他,没想到沈清和这扯虎皮的招数还真能奏效……他看上去像和越氏有半点关系的样子吗?还得是这人太蠢,才被三两下唬住。
赵金山正要开口,外门突然被急急叩响。
在这里已算夜深,若是小事不会来人叨扰,沈清和探手制止商人开口。
门外是夜巡的护卫长,他见到郡守在屋内,突然就吃了颗定心丸,“大人,瞭望台燃了两堆烽火,怕是胡奴蠢蠢欲动想要进犯!”
炸雷般的消息,沈清和与薛不凡还算镇定,赵金山大惊失色,胶州不在边陲,什么胡奴都是偶尔喝茶说书才当故事听的事儿,如今迫在眉睫了,还有种陷入幻梦似的恍惚。
什么倒霉事儿都碰上了!赵金山六神无主地看向沈清和,“大大大人,这可怎么办啊?!”
“这群兔崽子,晚上不睡觉搞偷袭啊。”沈清和笑了,露出洁白的齿列,随手披上外衣,“遥光刚走就来,狗鼻子都没他们灵,害得我还要加班。”
他继续吩咐:“叫哨所继续盯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训练了这么久就为了防他们一手,现在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往出走的沈清和顿了顿,回头看向打抖的赵金山,“老板你别怕,我保你一根毫毛不少的回家和妻女团聚。”-
黑夜里,一星星火点交错移动。
胡族时时在境外骚动,周边小郡时常有伤亡劫掠的事故发生,但从未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进犯。
丘泉今时不同往日,又加强了兵卫守备,胡族已经很久没讨着什么好了。想必这次一为报复,二是这富裕物产已是眼红许久,蛰伏今日要来干票大的。
底下遣调来抵御的不只是兵士,还有不少农人工匠,他们虽没有战斗经验,但有的是一把子力气,愿意在此危急之时站出来共抗外敌。只是胡族擅骑射,过境之处风卷残云如同煞神,还未交锋他们便心生退意。
郡中战马一手能数得过来,沈清和与薛不凡各骑了一匹赶到。郡民见到郡守就像看见主心骨,原本惶惶的人群渐渐肃穆。
红衣在夜风中鼓动,在火光托举中更似染有热血。
“大家害怕吗?”
众人望着鲜红的衣角,没人说话。
沈清和看过一张张蒙在黑暗里,却叫火光点亮的面庞。他们已不复初见时面黄肌瘦的模样,有男有女,都是又黑又壮。
怕吗?
当然怕。
住在边地的人最知道胡族可怕。
沈清和冷笑一声,“如今谁是鱼肉谁是刀俎,犹未可知。”
制铁技术所带来的福惠可不仅仅是更耐用的菜刀农具,尘封在库的武器此刻握在每个人手中,在每一次晃动间微微闪出光亮。
兵丁们则换下了佩刀,齐齐换上了的火筒——兵工厂研究出的新产物,威力和冷兵器不是一个量级,只是准头不太好,还容易走火,怕不小心伤人,平日工作是不拿出来的。
沈清和冲护卫长抬了抬下巴,他瞬间会意,朝远处空地上的顽石开了一发。
嘹亮的炸裂轰鸣回响,空气弥漫起淡淡的硝烟味,这些似乎天然就能叫人的心跳加速,血液沸腾。
人群纷纷后退半步,见威力如此巨大的只是护卫长手里一根铁棍子,瞬间被这神兵一惊,空长出一身肝胆来,喝了酒般面色发红。
胡族就在卧榻之侧,从在丘泉完全掌握话语权的那刻起,沈清和就已经组织商讨过如何提防应对,瞭望台不过是诸多措施之一而已,才有的今日一条条布防有条不紊下达。
薛不凡见他方寸不乱,也将心落回肚子里,驱马到他身侧,“没听说你还有当将军的本事。”
沈清和:“是没当过,我还是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干。”玩过一千加小时的骑马与砍杀,不知道算不算。
薛不凡猛回头:“那你……?”
“以前当学生代表在誓师大会演讲的经验。”沈清和的笑有点僵,“所以比较能装。”
心尖连到指尖都发麻颤动,薛不凡和他对视时,看到他眼里一览无遗的兴奋,喃喃说:“……真是疯子。”
“你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跟我这个疯子干。”沈清和一拽缰绳,□□马匹一声嘶鸣,“走吧薛大人,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呢。”
人群开始开始分批运动集结,机械执行上头的指令,心里却在震荡不休。
他们一砖一瓦搭好的大屋子,垦好的地,还有人好不容易才进去纺厂,铁窑,炭窑……就在眼前的好日子,哪里能拱手让给别人?
再坏能坏到哪里去,还能比以前饿的穷的只剩副骨架子还惨吗?大不了就是死!
他们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过回从前的日子。
——何况也不一定死,还有郡守这样的神仙人物帮着他们呢,胡奴再厉害那也是肉捏的身子。
从没听神仙和凡人打架输了的!
……
赵金山到时只见人头攒动,人人举着武器一头热,已经准备好搏命去了。
他跑得气喘,两个不明所以的壮丁便架着他跑,看到这幕差点摔个倒葱栽。
吃了迷魂药了!这小子乳臭未干,振臂一呼,还真能让这么多人为他送命?
“快快快,回去收拾包袱!”
他原本也是信了邪,想看看丘泉郡还有什么手段,护卫不多,还掺了这么多种地的,连像样的战马也没有几匹!
土地已经开始震颤,砂石如滚沸的水般震颤。
来的是骑兵,还不少!
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马啊!
“别走了!”赵金山急出一脸汗,一左一右抓着二人,自己则一头扎进近旁的干草堆里,探出脸压低了声道:“你们也去找个地方躲着……别离我太远!”
两个壮丁虽不明白缘由,但也察觉事情不大对,便要听话找个地方躲着,远方轰隆隆的炸响声令他们悚然一惊,去看响声来源。
漆黑的丛林换做被一团爆裂凝实的火球点亮,原本燃起的数十支火把已经熄光,所以他们瞧的异常清楚。
“东…东家……”
东家已经将自己埋起来了。
“神仙斗法了……”
“什么?!”
同时让他们看清的,还有被三人一起推动的庞大战车,前排是人手一杆长枪,后面有弓弩叠阵。
胡人□□的马匹显示因为突脸的火光受惊,猝不及防摔下的几人瞬间被长枪箭矢戳成了筛子,后面人还在往前冲,被急停的前面人一绊,如牙牌崩倒般摔作一片。
自见到那凭空炸裂的天火,他们嘴巴就已经张得能吞下一枚鸡蛋。
后面带队首领也未想到这群雍人早已布下陷阱,大喝一声勒马急停,连忙与前排已经沦陷的人马拉开距离,拧着眉在夜色里细细地瞧,只见几个连甲胄都没有的人在奔走。
多年将雍人驱赶戏耍的经验还是叫他难免自傲,料想不过是螳臂当车。
“冲开他们!”
赵金山躲在草堆里偷偷地看,那胡人膀大腰圆打着赤膊,望不到边的群马一齐踏出雷霆之声,反观那郡守驱策的人,许多是一辈子都没动过刀剑的普通人,悬殊得厉害。
可就是这么悬殊的两支人,竟也能打得有来有回。林地上设下的暗井绊绳大大降低了胡人的速度,马匹一旦停下就成了活靶子。
他们进犯前也只认为是有点难啃的骨头,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天上是如雨点般急促下落的流矢,落了小一刻还不停歇,这小东西和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一碰肉就是个血窟窿,还有层出不穷的麻扎刀、钩枪,从未见过也叫不上名的棍刀,悄悄伸过来马腿就血淋淋成了两截……纵使他们自诩草原民族悍不畏死,也不敢再莽撞冲杀。
首领尚且惊魂未定,转身就要下令撤退,身后突然爆发高昂的呼声。
“匪头子要跑!”
“别叫他逃了!”
首领转头想骂人,到底谁才更像土匪啊!
这群看到他们如老鼠见猫的雍人一拥而上,刀枪钩戟全数招呼,誓要将从前的仇怨在今日报干净。
刚堕马便被抓住领子,连拖带拽总算停下,被死死按在地上。
抬头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狼一样的眼睛眯起,讲着口音奇特的中原话:“赶紧放了我,不然我的部族不会放过你。”
“还会说官话啊。”
火把伸到他脸边上,能看清是张轮廓深刻的面孔。
“清醒点朋友。”
沈清和只将他的头往地上踩,“现在是新赛季了。”
首领吱哇乱叫被押走了。
壮丁轻声喃喃:“幸好之前没得罪他们……”
赵金山:“……”
叫喊声持续了大半夜,天边翻出抹鱼肚白时,场子才收拾干净。
有了对比才有差距,丘泉偏居一隅,郡官们也将他们保护得好,从前只知道他们郡子强大了,但只有模模糊糊一个‘现在过得挺不错’概念的民众,如今看自己真能正面将胡人打败,甚至还俘获了胡人首领,这才真正有了实感。
竟然赢了!
他们能打败胡人了!
苍州最好的潮平郡,能打败胡人吗?不能吧!
但就在刚刚,他们赢了!
敌人的血还洒在身上,余热未消,他们却和喝了两斤似的,搬搬扛扛都有无限的力气。
沈清和留下一起熬了一宿,不时有人来劝他休息,他只是摆摆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对抗胡族,虽然以奇巧取了胜,但纠结的民众和正规军比,只是草台班子。经此一役更得警戒,以防招来更大的势力报复。看郡民人人精神振奋,商量着要聚集庆功,他也将其他话吞回肚子里。
高兴就高兴会儿吧,其他的日后再说。
“大人——”
沈清和回头,赵金山身后缀两个人,颠颠地小跑过来。
“赵老板。”沈清和上下看他,“这里危险,你可别伤到了。”
“不敢不敢,有大人庇护,我哪里会受伤嘛。”
赵金山受宠若惊,他抖了抖胳膊腿,“没想到怎么会突然出这事儿,我刚刚还没说完呢,哈哈小人的意思是,我崇敬大人人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还得跟着您。”他堆着笑,故作丧气:“现在做生意不景气,还得靠您赏口饭吃。”
沈清和笑眯眯看他,商人比他矮,他便微微躬身盯着他努力作笑的脸。
“行啊,不过我现在下班了,就由薛大人和你对接吧。”他揉揉太阳穴,冲薛不凡大手一挥,“烦请在拟好合作章程到我桌上,我起床要看到。”
薛不凡按住抽动的眼角,勉强露出一个牛马的微笑,“……和我谈就好。”
第40章 40 鸡兔同笼
“多谢老伯。”
丘泉郡边上的小石县, 一群书生连声道谢。原本备显潇洒的白衣宽袖因为一路风尘沾了浮灰。沿途都没找到饭铺市集,纵有一兜子钱币也没处花,才形容狼狈至此。
好在傍晚遇上了砍柴归家的孙老伯, 答应引他们入郡,不然怕是又要风餐露宿一日。
孙老伯摆摆手, 他从前也是逃荒来的,跑到丘泉才得到人户接济落地生根, 从此便多行善举。
更何况这几人看上去像读过书的,他见到读书的就高兴, 二话不说就让人进了家门。
潭萍也是松一口气, 他是当世有名的山水大手, 带着学生出来踏遍山河, 寻钟灵毓秀之绝境。没想到自连苍山下来就不见人烟, 村成荒村井成枯井, 偶有活人也将他们厉声驱赶。他的一幅画作能在画坛被争相竞逐, 在这里还换不来一口热饭, 实在是可悲,可叹!
孙老伯引几人进院子, 院里一颗枣树正开着花,门前栓了条黄狗, 见生人来警敏地站了起来, 见到前头的老伯尾巴懒散摇两下,又趴了回去。
屋子是普通的夯土墙, 四角用木头加固了, 平日习惯高屋大院的几人显少接触这样的院落,但也只能暂避于这能遮风避雨之处。
“一旦远游学,如舟涉江湖*, 也是出来一次,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困苦的地方。”
他们因为游学才短暂留在这儿,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却得一辈子困在此处,有人心生怜悯,长吁短叹。
屋中还有两个七八岁小童坐在桌前,似拿着根枝子在埋头苦写什么,赵老伯进门放下柴捆,先是哎呦一声,快步从柜里取出灯盏。
“小祖宗们,仔细眼睛!”
屋里暗,白天将门窗全打开也不顶事,何况现在日头半落了。逃荒路上他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就剩下这一双宝贝孙儿,老孙头都是当眼珠子宠的。
也幸亏他们这样祖孙三人组成的门户,在郡里算那个什么……对了,低保户!每月都有钱币能领,不然就他一个老头子,怎么也养不起两个小娃娃。
孙老伯转身去烧柴煮饭,屋里就点灯处最显眼,谭萍几人难免都往那处瞧,才发现这两小童竟在写字。
这倒奇了。
虽从小不愁吃穿,一次游学将这辈子的苦都吃过了,但也见识更多,知道普通人是上不起,也上不了学塾的。就说他们自己,同窗也都是名望家族子弟,再不济家中也有任职一二,寻常富户也是没资格进的。
奇怪丛生,便凑到那童子身前看,写的一笔一划,还真是正正经经的字!
谭萍好奇:“小子,你这些从哪里学的?”
男童抬头看他,“当然是老师教的。”
“老师?哪里的老师?这地方还有老师?”
谭萍瞪了眼快人快语的学生,身后嘴快的立即噤声。
“是小林老师。”男童吹了口气,将抖落的石墨灰给吹散了,眨着黑白分明的眼问:“哥哥你没有老师吗?”
“咳咳,当然有。”白衣书生挺直了腰杆,“我们都从百丈书院来,先生都是学究宿儒,当世有名的饱学之士!”
什么学究宿儒,没太明白,但听起来很厉害。他眼睛亮了,“那你每次考试都能通过吗?”
考试?
众人面面相觑,说的难道是科举试?
被这样注目,他也不能说出半个不来,于是拉出同行好友,展示道:“这是陈兄,今年已经过了州试,第五名的经魁!”
男童眼睛更亮,他拽拽身旁姐姐的袖子,从一卷白纸中抽了一张,“那哥哥能帮我看看这题怎么解吗?课上老师说的我没太懂。”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白衣学子也存了点卖弄的心思,接过纸来看,晃眼还没看清写的什么,就因这触手细滑的纸张,不寻常落墨的字迹一惊。第二眼才去辨认纸上文字,虽字迹迥异,但看得倒是清楚,只见上方明明白白写道: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雉兔……几何?
他愣了。
学过十哲四圣,略通般若毗昙,也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问题!
见学生面有难色,谭萍起初不以为意,几个都是书院不错的苗子,给个小童解惑自当不在话下。但时间一时一刻过去,打头的学生脸色汗珠都出来了,还是没说话,他才觉察有异,拨开围拢的几人,伸手抽出纸张。
“……”
……看完他也没话说了。
一直安静的女童先是看他们一眼,转身数落起弟弟:“小杵,你上课不好好听讲,回来还不认真做作业,我明天要去告诉小林老师!”
“你别说你别说!”叫小杵的小童从谭萍手里将纸夺回来,“我自己做就是了。”
沉默在几人间蔓延,他们还在想那雉兔问题,凑了半天也没凑出个结果。
须得亲眼看到那雉兔同笼,才能分说清楚吧!
桌上男童还在苦思冥想,女童已经将笔搁下,把手中一小沓纸张整理好,放进自己的小背囊里。
有人终于忍不住问:“所以那个问题,只凭头脚,怎么可能知道有几只兔子几只鸡啊。”
“当然能知道。”女童不假思索,“上置三十五头,下置九十四足。半其足,得四十七,以少减多,再命之,上三除下四,上五除下七,下有一除上三,下有二除上五,即得*。”她信口说着,随即狐疑地看向几人,“你们真的上过书院?”
什么头足、除下,听得人发懵。
生平头回竟被个小孩儿质疑,几人从耳根红到了脖子,说不清是气得还是羞的。
这时孙老伯端了豆饭上来,今日有客,他特地拿了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一碗腊肉,一碟青菜,用了豆豉,还放足了盐。
“丫头怎么和客人说话的,他们都是外头考过官的学子,不过让让你,可别逞上脸了。”老孙头也听着了,笑骂一声,并不认为这些看着就体面的读书人会不知道这些。
“快去把手洗了,都来吃饭。”
男童见桌上有荤腥,立刻放下纸笔,跑出去打水了。
家里桌子小,为着客人,老孙头给两个孙儿夹了菜,赶他们去灶上吃,随后起身,冲块高置的长生牌位点了香,又拜了三拜,这才开始动筷。
谭萍:“这是……?”
孙老伯憨笑一声,摸摸后脑,“是清北书院,我们郡顶出名的地方,日日点香拜拜,希望我孙儿能有机会进内院去,那老头子就要享福了。”
清北书院?从未听说过,什么野鸡书院。
谭萍看了眼牌位面色古怪,头回见到有人把书院刻在牌上供奉。莫非是仿了上清书院的名头,和最近南边兴起的莲花妖道似的,打着传教的名头煽惑耳目?
这雉兔学说,就是幌子之一?
远处的女孩敲了敲碗沿,“爷爷,老师说过了不能胡乱迷信。”
“小孩子懂什么,快吃饭!”
女童撇撇嘴,不说话了。
孙老伯冲着众人讪讪一笑,他没说里头还有桩故事。从前这长生牌上刻的是他们丘泉郡守的名字,这小郡守在他们心中是比神仙还神的人物,家家户户几乎都摆着,只是后来传进郡守耳朵里,觉得影响不好,这才打住不让立。
只是没个东西敬拜,总觉得心里惴惴,后来大家一合计,改换了清北书院的名目。
要是考上书院,那就能去官府和厂窑里上工,那里油水多,还是铁饭碗,一辈子都不用愁了,那也是一样的嘛!
谭萍不动声色观察着,桌上是肉食,油灯,纸笔,几十里就到这儿才遇上人户,还有那什么清北书院,处处都透着古怪。
暂且按下不表,他闲谈般问道:“老伯,在清北书院上学,一年要花费多少银钱?”
老孙头乐了,摆摆手说:“不要钱不要钱,只要丘泉在籍满一年就不要钱的!”
不论身份,不收束脩,教的东西更从未听说。
谭萍一听觉得其中更有猫腻。
还真是圣人不成?
“我们现在才到外院,才不是在清北书院上学呢。”男童边扒饭边搭腔。
孙老伯:“没点志气,怎么就上不得了,你就不能和你姐姐学学,考个第一回来!”
“爷爷,你的成绩还没我好呢。”
“嘿,小兔崽子!”
谭萍一惊,“老伯,您……”
老孙头有些不好意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知识就是力量’嘛。”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老师。
谭萍嘴唇颤了颤。
这清北书院是想倒反天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