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样的恶事,人人得而诛之,只是我力薄。我们一起将这毒王铲了,皆大欢喜,怎么样?”
越芥将黄签收好,饶是心里有了算盘,听到沈清和的豪言壮语还是一惊。他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的,自不量力。”
沈清和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越芥肩膀,被他下意识躲开,只拍着了一下。“没办法,世事多艰嘛,还得愚蠢又自不量力的人去做。有越兄助我,算不算我倚强凌弱?”
上善若水,清学首册上就有的教条。
人人都将自己打磨的更圆润,好恰恰合适地嵌入自己想要的位置。只有沈清和不知尖兵最易卷刃的道理,每每横冲直撞,仍不满意,要将剑匣都磨成自己的形状才罢休。
又未必匣里剑,是离弦弓,由着观者心惊肉跳,不改,不退,听凭心意。
好失控的人生。
越芥评价。
但心里又有难说的滋味,绝不是错觉。
……
沈清和走了,茶也凉了。
越芥独坐许久,半晌他将小巧的瓷杯倒扣盘中,离开了茶馆。
回到暂居的宅邸,他等不及要去抄写一遍《清学九辨》静心,打开书房门,竟是越霁正稳稳当当坐在他平日的位置。
越芥匆忙的脚步一滞,停在门口,端正行礼,叫了声堂兄。
越霁掀起眼皮看他,“怎么不进来。”
越芥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反身轻轻将房门合上。
“前几日接到传书,以为堂兄会过几日再到徽州。”
越霁指尖拂过案牍上的一堆卷册,随意点了一本《山水注》翻阅,视线在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上掠过。
“生了点变数,就提前到了。”
变数?
越芥随即想到了有关春水煎的事,将袖里黄签送到案桌上,将这东西的危害一一说了清楚,最后指名道姓点到魏家,只是沈清和——他知道堂兄不喜欢他,于是也轻巧地一笔带过。
越霁垂眸看着越芥递上来的黄签,又端详起他们向来听话恭顺的芥公子。
“堂兄?”越芥因为他的眼神一愣,疑惑问:“是有哪里有问题吗?”
“啪——”
清脆的一声响。
越霁慢条斯理起身,越芥的半边脸被打得偏了过去。
他没想到从来端方的堂兄会打自己,瞳孔骤缩,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神色和往常都不一样。
越霁身量高,微微抬起下颚,睥睨过来时,淡色削薄的唇线,挺直的鼻梁,洞察的眼神外,是锋利的锐气,目空一切的孤冷。
堂兄早慧,家中族老长辈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若家族衰落,他是中兴之子,若家族强盛,他能再登峰造极。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每句话就举足轻重,同辈之中毫无争议的第一人,甚至是他们的半个老师,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很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
越芥一时哑然。
“说说看,哪里错了。”
越霁收回手,风轻云淡的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越芥弓下腰,重重垂了头。他绞尽脑汁,也只想得出一桩罪名,“我……我不该和沈清和见面,更不该答应他的要求。”
越霁审视他,是失望的样子。
“我以为你算聪明的。”
越芥被崇敬的兄长这样看着,这样批评,比剜肉刮骨还难受。
“你姓越,所以有出格的机会,我允许你犯错,但不容忍你的愚蠢。”
越芥将要被沉重的话压垮,但还是不明白堂兄为什么打他,他急急为自己辩驳,想自证清白:“您想拿下云中郡魏氏,我和沈清和合作,不论拿到魏家把柄,还是砍掉魏家一只臂膀,不是能更快帮堂兄成事!”
“你说的对,也不对。”越霁扫向他,“有没有他,收复魏家都是必然的事。而不对的地方,沈清和这个人,就不该存在。看看,我们严明芥公子都对他有贰心了。”
窗外蓦然响起一声闷雷,连绵的雨丝终成了暴雨如注。
越霁只用视线,就让越芥不堪重负地晃了晃。
“你,该走什么路,做什么事,心里应该清楚。”
他眼里有冷意,不知是对越芥,还是对谁。
“你是我看好的,不要临到头来,让我的眼光喂了狗。”
第56章 56 我来收你
突如其来的风雨连绵着刮了三天, 下了三天,等到溸水将将漫上河岸时,终于放了晴。
草叶上的露水垂垂欲坠, 沾湿过路人的衣袖,鸟雀从巢中飞出, 在如洗的天上掠过,地下的随风捎来的消息席卷了整个徽州——
就在大雨初息的同日, 本地名声赫赫的白莲教,假借鬼神之口, 造妖书妖言, 行左道乱正之术, 在整个徽州城稍作休憩时, 被查封了。
香火鼎盛的观宇, 牵连了上千人, 令箭一发, 雷霆间发配下狱的也有百人之多, 呼惨喊冤声不绝于耳。纵使多少外边民怨,多少内里阻遏, 也无法撼动分毫。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下令拘捕种种流程就已走完, 只剩最后清算。
“我们费这么大的劲, 没想到人家连证据都不用,三下五除二就将这事儿给办完了。”
遥光也为这效率吸气, 云中郡怎么说都是魏家的地盘, 但还是说查就查,说封就封了。
沈清和与那越芥见面,前脚才回来呢!
沈清和也没想到越芥这么有效率, 也为此心惊。他在门阀之外,要步步小心,细细筹划,而五姓内同室操戈,竟不挑个日子,脸说翻就翻。
“孔大人坐中堂时,云中郡官府阳奉阴违,欺上瞒下的搪塞。换了个人来开口,反倒畅通无阻,一路畅通,越氏真不愧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之名。”沈清和向上张开手掌,虚虚地抓握了一下。
三人相对,一时无言。平时只闻大雍第一望族之名,这还是头回面对面领教,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孔正卿加上遥光,两人远不算朝廷里摇摆虚衔的漂萍,尚且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突破转圜。人家只要上下嘴皮一碰,即便本家在千里之外,也能将事办了。这强龙和地头蛇的道理,放在他们身上又不管用了。
能一手遮天啊!
内室安静的只有烛火噼啪跳动的声音,房门敲响打破寂静,公羊慈旋身走入。他后续助力颇多,在云中郡也有一些旧友协助出力,为此事也打通几个关窍,遥光等人对他也不复初始的警惕。
他素净的袍袖依旧不染尘埃,手中仍拨弄那串檀木珠子。在他身后,南红探身进来,向屋内众人一施礼后,跪坐到自家大人身侧,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封皮正当中就是沈清和的名字,是份请帖,但没有落款。
屋中供的只是白水,公羊慈坐下,伸手自顾自倒了一杯。
其他几人都专注地看南红送来的帖子。沈清和是以丘泉郡守的身份来云中郡的,明面上也并未参与查抄白莲教的事。
这个节骨眼上,指名送给他请帖,十足可疑。
熏了香的帖子被搁在桌上,鼓鼓囊囊,似乎还夹带了什么。沈清和只端详一阵,撕了封,掉出内函和一个纸包。沈清和捡起内函一目十行,看毕突然笑了一声,在其他人投来的视线下,将函摆在了桌上。
对于一封名刺来说,中规中矩,言辞并无不韪,可最最不妥的地方是,落款赫然写着:
魏生手启。
在座皆惊。
“魏生?”遥光对魏氏家主唯一的宝贝儿子也有所耳闻,他讶异:“他找你干什么,莫非知道了是我们将白莲教搅了个天翻地覆……不对啊,他怎么会知道,难道越芥将我们给卖了?……也不对,他想举发,又何必动白莲教?既然他知道了,我们得快点走,这云中郡是待不了了。”
孔正卿眉头紧皱,“这里是云中郡,若魏家查明一切,怎么会写拜帖打草惊蛇,该直接布下天罗地网了,这事还有蹊跷……不过沈大人,白莲教事已至此,此地也确实不宜久留,你该立即启程回苍州去。”虽后事未了,但他还记得临行前陛下的嘱托,凡事要先保沈大人周全。
“我来也是为了此事。”
公羊慈喝白水润了嗓子,才缓缓开口,“我虽早已不在魏府任事,但从前也有一二旧友,同乡同窗的情谊。他们在魏家的多年,虽有不忿,但也被服食了受制之药,此生再难脱出……只昨日来信告知,宅内开始调派府兵,怕是会生祸,今日魏生就来了邀帖,那……”
他未尽之意,所有人了然。
魏家能做出春水煎,深入清谈集,广布上流门阀,那再用药来控制知晓秘密的核心门人,好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对自己人尚且如此,何况沈清和一无切实依仗,二无深厚背景,还不是给他们捏圆搓扁了。
“回去回去。”系统也赞同地叠声喊,虽然结交人脉的支线任务还没完全达成,但展销会收集的名片也被计算在列,零星的涨了点积分。外头他不能凭空出现,已经等不及回书院用实体行事了,吃不到糕点蜜饯蒸鲤鱼的日子真是一刻也忍不了啦!
几人盯着沈清和,都在等他的决定。
沈清和垂眸思忖片刻,他的确有了脱身之意。与越芥合作,和饮鸩止渴无异,如今阵仗之大,影响之广,牵扯的不再是一个白莲教那么简单。他坐不上棋桌,就只能轮着被两边摆弄。
思索之际,视线触到了桌角落下的纸包,他伸手将叠得规整的纸包拆开,刹那间刺鼻的硝烟味道从这一角弥漫开。
离得近的孔正卿遥光立刻捂住了鼻子,皱眉看着纸包里黑红交杂的东西。
系统发出一声惊叫。
沈清和瞳孔震了震,捻起一小撮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是火药无疑!
他脑中开始飞速转动,书院里专门研究热武器的这批人都知根知底,研究材料绝不会泄露。他最近一次配制出有威力的炸药,是在——苍州的白莲观。
年轻郡守面色严肃起来,他叫系统立即分析,系统也快速给出答案:“和那日使用的配比相似度在……百分之六十以上!”
他在炸观后叫人清理过炉子,剩下的也就是些燃烧过后的余烬,竟然有人能只凭这些灰烬就能复刻出六成像的火药!
白莲观迷魂香,清谈集风靡的春水煎,俱是出自他们之手,现在又随帖送上了火药粉末,大雍上圈层都会养些求仙炼丹的方士,魏家必有化学能人坐镇。指名道姓的送来,必定已经知道苍州白莲观的‘天谴’是他所为了,到底意欲何为呢?
警告?威胁?
沈清和闭目思索,再睁开眼时,已是拿定了主意。
“仿制军火,剽窃知识产权,虽远必诛。请我去鸿门宴啊,我去,我得去啊。”他低声笑了起来。
他与越家关系尚未分明,又是此事主谋。现在魏生亲自下信来试他态度,被逼退走,或是赴宴被杀,左右对他都是好事。
一路顺藤摸瓜都找到魏家了,最后还叫他们快活,没有这样的道理。
孔正卿愕然,公羊慈看过来,连南红也抿起了嘴唇。
遥光想也不想,开口阻止:“现在送上门,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沈清和转头看他,眼里精光乍现,“制毒贩毒,设立邪教,都是天打雷劈的事。都是要走,让我先替天行道。”
沈清和瞥了眼请帖邀约日期,“三月三十,不知道他算没算过,或许不是个黄道吉日。“
他一锤定音:“天不收他,那我来收。”-
云中郡,携春楼上,向来是宾客盈门,金玉满堂之地。今日被包了圆,全楼都只侍奉一间食客,一边是郡内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另一边不知名姓,也绝不敢怠慢。
魏生为表诚意,手下人都安排退居携春楼外,自己只带随行小厮在雅间落座。他等了半刻,大敞的屋外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沈清和身上只简单黑白二色,宽博衣袍,一串玄纹缀在白色圆衫领上,又减了落拓,稍显肃穆,看着像在为谁戴孝。
魏生实难想到,修褉一别,和这小郡守会有再见的时候,再见又是这番场面。
这样一个实在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在他的地盘,做到这份上,逼得引自己相见,实在是荒谬、可笑!
要是传出去,魏郎能有这样一日,岂非被别人笑掉了牙!
不过小郡守确有过人之处,身上还有令他好奇的谜团。因此,魏郎才送帖邀见,今日在此长谈。
他眼睫一掀,看向姗姗来迟的人,唇边先带上几分笑,“沈公子有我雍朝名士之风,魏某向往多日,今日再见更觉生辉。”
沈清和听出他的客套,也跟他客套:“魏公子风流倜傥,阔别多日也令我想念。”
魏生听他言谈大方,丝毫没有理亏心虚,心中多了审视。他上上下下打量沈清和,七分颜色,三分狡黠,若能真有点本事,投到他帐下也是好事一桩。只是——
他盯着人的视线愈发锐利,“孔正卿这人一根筋,咬着白莲教,听说是你授意?郡守能指使得动御史中丞,也是奇闻了。”
沈清和早知道他要发难,英挺的眉头高高抬起,“指使御史中丞,魏公子,我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魏生已经给他定了罪,就不想听他绕着一个圈子周旋,直截了当问了最关心的:“那硝石调配的方子,是你做出来的?”他盯着沈清和神情,似乎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沈清和不露声色,隐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攥起,“方子?什么方子。”
魏生一拍桌子,“沈公子,既然我们都坐在这里,就说点亮话。你那方子我很感兴趣,向来英雄不问出处,若你是‘真英雄’,从前你做过什么,魏某都可以不计较。”
是真不计较还是在套他的话?不过既然他人都坐在这儿了,也没必要多此一举,沈清和就是来找他葫芦里到底什么药的,“是,那火药是我的。”
魏生眼神亮了一下,到现在才开始正视这人,“火、药?哈哈火药,这名字倒不错!你怎么做的,我听下面人说你的火药如焰火一般,却杀伤力极大,即使百年沉水木也能破成焦炭,我用硝石、硫黄、木炭磨粉调制,却总有纰漏,没有远射之效,远远不到能炸毁观庙的程度,我想是其中配比不对……”魏生说到兴起,身体微微前倾,“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果不其然。
沈清和想到了随信寄来的‘仿制品’,配方是肖似,但魏生不知道的是,硝石是氧化剂,硫磺是还原剂,木炭则能助燃,三者产生大量二氧化碳和氮气,还要放进密闭容器,才能使体积急剧膨胀,产生烟焰,形成强烈的爆炸燃烧效应,但沈清和也不会好心到给他解惑就是了。
既然知道了他的来意,沈清和也不急了。他们不是真来吃饭的,外头一件菜也没传进,沈清和还等着尝尝这徽州第一楼的美味呢。
魏生听了他的话,面色复杂地欲言又止,还是挥挥手叫手下人去准备。
桌上只有携春楼招待贵客的茶水,还有精巧的花形糕点。沈清和没动吃食,趁这间隙将杯中茶倒在了桌上,茶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流下,魏生朝他的手上多看一眼,“你怀疑我下毒啊。”
沈清和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魏公子对配制方剂如此熟稔,那是行家了。我对春水煎也很感兴趣,可否告知一二?”
“春水煎?”
魏生一愣,看沈清和的眼神带上深意,“好啊,沈公子若能来我麾下,那当然不成问题。不止春水煎这样的小玩意儿,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魏某都能奉上。”他露出个狐狸一样的笑,“天下人蝇营狗苟,天下事鸡零狗碎,根本不配分薄眼神。有这样的才能,你合该是到我手下的。”
还装出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都要被他骗过了。沈清和在心中冷笑,只是没想到这些化学品制作,并非出自什么老道之手,还是这魏家少主亲手做的。
他脸上也笑,那笑容有些古怪,手慢慢伸进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魏生慢慢睁大了眼睛。
“我这里有样东西,自认比春水煎更令人神魂颠倒,魏公子要不要来品鉴一二?”
啪地一声,两只奇怪的红色罐子被摆到了桌上,上头奇怪的图纹勾勒,一掌能捏住,听是金属的声响,又没有金属色泽。
红的鲜艳,红的热烈,抓着人的眼球,像某种致命的菌子,只一眼,就有惑人的能力。
第57章 57 图穷匕见
好奇怪的东西……
魏生勉强才把视线从那红色罐子上移开。
“这是什么。”
“我的积分!!!!”
系统发出了物理意义上近乎濒死的尖啸。
“别那么小气嘛。”
虽然无济于事, 沈清和还是抬手揉了揉半边耳朵,顺带抬起头,对着魏生笑, “这可是好东西。”他伸手,给自己刚倒空的茶杯满上, 看魏生还剩了半杯,很不客气地将他的茶杯也给清空。
“也有个别称, 虽没‘春水煎’那么高雅,但胜在通俗——快乐水, 你尝尝。”
魏生僵硬地低头, 看着杯里开始咕嘟咕嘟冒泡的黑褐液体, 连触碰的欲望都没有。
“沈公子是在同魏郎玩笑吧?”
“怎么会是玩笑呢。”沈清和睁大了眼睛, 端起杯子就是一饮而尽。
啊, 这熟悉的味道。
他深吸口气, 似乎口中真是什么琼浆玉露。手腕一翻, 将空空如也的杯子展示给魏生看, “令人着迷,童叟无欺。”
魏生看了又看, 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一挥袖将装了黑褐液体的杯子扫到了地上。
“叮——”
清脆的瓷片碎裂声, 精巧的瓷杯瞬间四分五裂开。那‘快乐水’撒在地上,竟滋滋滋冒起了白泡!
门外刚送完菜的堂倌吓了一跳, 一只脚刚踏出房门, 赶紧将另一只脚也收了回去。
魏生猛地起身看向沈清和,目眦欲裂,“你想毒死我?!”
大庭广众, 公然投毒!他没想到沈清和有这样的胆子!!
沈清和自岿然稳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浪酒闲茶般自得,“说什么呢魏公子,我请你喝好东西,怎么是要毒你呢,你要冤死我了。”
魏生惊疑不定之际,他慢悠悠将翘起的腿放下,“魏公子做得不厚道啊。给别人喝得春水煎,你自己却喝不得,我这样世上仅有的快乐水,还知道和你同乐乐呢。”
沈清和扶着桌子起身,他看着几分惊恐的魏生,突然觉出一点奇怪,但箭在弦上,也由不得他后退了。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做出来的火药,威力大不如我的吗,也可以告诉你。”沈清和收起了笑容,信手捡起了桌上另一罐还没开封的快乐水,像是调酒似的晃。玄纹白底的衣袖随他的动作上下颠动,姿态潇洒,似翩然飞舞的白蝶。
魏生却升不起一丝欣赏的兴趣,他凭白感到危险,后撤的鞋跟碰到花几,硬生生停住脚步。
耳边只有剧烈地‘砰’一声响,他眼前一白,恍然回到了仆役和他述说苍州白莲观被毁的那个晚上。听说就是天公作怒,声响隆隆,火光冲天,转眼间所有亭台楼阁,泥塑造像全都付之一炬——
他当时只是一哂,有的是生民求神拜佛,可有显灵过?观是我建,像是我塑,万千香火供养魏家,他们拜的,该是我才对,哪门子天怒!
眼前白光散去,他已经跌坐在地上。淋漓的液体似雨点般落下,浇在他脸上,身上,冰冰凉凉,但更冷的是沈清和的面孔。
沈清和歪了一下头,对他说:
“superise~”
“像这样,压力超过容器承受能力时,就能爆炸了。魏公子,你能做个明白鬼上路了。”
滋滋的冒泡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漫上甜腻的香气。等到魏生终于判断出这只是一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惊吓,回过神时入耳的又是他大言不惭的话,怒意正要喷薄,窗户被一脚踹开。
遥光听到他们约定的讯号,即刻闯了进来,侧身蹲在木窗子上,半个身体探进。
“他竟真叫底下人都退到百米外!”他说得惊奇,“周边都打扫干净了,处理完了就走吧!咦,你怎么还没死?”
他哐当一声跳了进来,甩了甩胳膊,对沈清和说:“你下不了手就我来!”
魏生吓得腿都软了,见这两个狂徒是真要杀了自己,是什么体面也顾不上了,指着沈清和道:“你竟然背信弃义!”
遥光正奇怪呢,“什么背信弃义,和你有什么信什么义。”手上动作不停,掏出一柄匕首,当下就要结果了他。
“公羊慈——!!”
他口中呼喊的名字叫二人一愣。
“你给我出来!!”
魏生连滚带爬摸着凳子站起来,冠帽歪了也顾不上,躲在那堪堪半人高的桌子后。
这一嗓子堪称惊天地,只有微微浮风吹动卷帘。与桌子相隔几丈的三阶上,花鸟帛绣屏风后,公羊慈慢慢走了出来。
“你你……!”遥光瞪大了眼。
“你找的地方,你说的人,竟敢当场对我动手!”魏生找回了声音,才恢复几分魏家大公子的气度。
“果真贱民都是天生反骨,我就不该想着……你快去叫人杀了他们!”魏生气急败坏,对着沈清和又挺直了腰杆,“我惜你几分才气,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黄泉路上你才该好好想想,当个明白鬼!”
他的话掷在地上,公羊慈站着没动,只拨手里的珠子,似老僧入定。
遥光这才半松口气。他就说,一路公羊州牧也帮了大忙,总不会是假的。
好好好,公羊慈,沈清和,他记住了!报不了今日之辱他就不叫魏生!
魏生胸膛剧烈又开始起伏,只是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他咬着牙允诺道:“你将沈清和的人头给我提来,你苍州的白莲观没了,我将大雍十二州的白莲观都分给你管!”
什么……
二人同时转头看向公羊慈。
听明白魏生说的意思,沈清和缓慢地看向公羊慈,眸色冷然,“掌管苍州白莲教的人,是你?”
公羊慈迟疑片刻,轻点了下头。
“好啊,你说魏生多么迫害你,办了场鸿门宴要对我动手,没想到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才是一家人啊。”
沈清和是真的生气了,他并非没对公羊慈生过疑,只他做事多为大局考虑,出人出力不假,性情也并非奸邪之人,倒也多信了几分。没想到从源头起他就是颗毒钉子,都到徽州了,还一直隐忍蛰伏作壁上观。
公羊慈八风不动听他讽刺,垂下眼眸,神色都未动半分。
“我什么时候要对你动手了!”魏生的声音从桌后冒了出来,声音突然变了调,“——是他说你答应和我,”他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愣,“你竟然骗我!公羊慈,你竟敢背叛我!”
魏生似乎意识到自己被一个从未放进眼里过的人耍了,嗓音尖利起来,“背弃主子的东西,忘了你像条狗一样的时候,是谁饶了你性命,赏了你口饭吃!”
公羊慈现在神情才动了动,他抬抬衣袖,作了一个掸去尘埃的动作,“魏家对我的恩德,我当然永世难忘。”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真该一剂药全给药死了事!
魏生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公羊慈如今背弃了他,但眼下也不见得对这姓沈的就有多么亲善……他眼珠微微转动一下,立即对沈清和说:“沈公子,实话说我原是诚心来与你结交的。他一头诓骗我,一头欺瞒你,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一起将他除了,还能坐下来好好聊聊……”
沈清和按住自己开始疯狂跳动的青筋,飞去一个眼刀:“你闭嘴。”
魏生一噎,他压下心中恼火,勉强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不再发表言语。
“你首鼠两端,骗了他又骗了我,到底想做什么。”
沈清和的神经突突开始跳,好像这些天感受到的不对劲终于找到了豁口,真相就在里头朝他招手。
公羊慈看着他,长久地叹了口气,“沈公子,你今天走不了了。”
沈清和脑中无比冷静,原先是虚虚实实看不清,现在逮着冒出的两条大鱼抽丝剥茧,他后背一凉,发现是已然汗湿了。
面上是莞尔一笑,现在是必须走了,那这两个人……
“走不了。”他伸手,从腰间掏出一条东西,“我走不走得了,你说了不算。”
这是个什么样的东西的,黑铁的颜色,乌漆嘛黑看不出什么特别,只是被指着的时候,心里无端开始发毛。魏生觑着那块古怪玄铁,心里怒火滔天。原来是你二人登台的场子,硬生生把他叫来当个戏子一样作配演一出,完全没将他这个魏家少主放在眼里!
心里已经想好一千万种阴毒的招了,恨自己怎么想不开把人全屏退在外边,魏生讪笑说:“既然是你们的过节,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二人细细掰扯清楚了,我们再见也不迟——”
他作势要走,话音未落,沈清和抬手就朝他点了一枪。
这一枪声响震耳欲聋,枪管口飘起扭曲热气,被指着的魏生不敢置信低头,手臂上赫然出现一个血洞,鲜红的热血慢半拍才汩汩往下流。魏生张嘴想说什么,只听到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沈清和的手在抖,却不是因为害怕,半条手臂都似过了电,虎口被震得发麻。魏生不死,后患无穷,这枪是奔着取他性命去的。只是这新改良的土枪是便携了,威力和准头都有限,这么近的距离,只中了他的左臂,没立刻要了他性命。
第一次对着人使用热武器,沈清和的心脏也在微微颤抖,他忍住作呕的欲望,强迫自己硬下心肠,在遥光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还冒白气的枪口对准公羊慈。
“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今时今日,我不再是任你们作弄的玩物。”他残忍而又宽容,给了公羊慈一个留下遗言的机会。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魏生后知后觉才爆发出剧烈的惨叫声,充作二人剑拔弩张的开场。
致命的铁器。
公羊慈瞳仁微微收缩,“我并非和你玩笑,沈清和,今天你走不了。”
沈清和的手指已经按在扳机上,是并没有在玩笑的意思,“试试吗,是你手下的人快,还是我的枪快。”
遥光警戒地看看四周,那声剧烈枪响已经引起携春楼内外骚动,他一副准备好随时带人走的样子。
“说笑了。”公羊慈摊开双手,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我孤身前来,并未带一兵一卒。”他看着沈清和手里的东西,意有所指,“何况想留下你,似乎也不能凭刀光剑影。”
“我生平最讨厌的禁忌,你犯了不止一条,那在下就先送你上路了。”
公羊慈没有话语,只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方牌,陈旧得失去光彩的丝绦,悬垂下来的的牌子晃悠悠转了两圈,停下来时能看清篆刻着‘清北’两字。
沈清和嗓音越发冷肃,带着血腥气从喉咙里冒出来:“你比我想的更卑劣,是哪个学生。”他脑中闪过几个来过徽州的学生面孔,早在他觉出风雨欲来时,就将所有人都赶了回去。
“你要是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会让你——”
“不是你的学生。”公羊慈淡声说。
“是薛不凡,薛大人。”
沈清和手腕一抖。
“你也可以杀了我,你前途无量,我的命,薛不凡的命,都比不过你的有价值。”公羊慈向前走了两步,直挺挺的对着枪口,从容赴死的样子,“私心里我也挺欣赏你,沈大人,我也不希望……”
他神情诚挚,沈清和只觉得假惺惺到恶心,既然已经反目,他就不想再听仇人说话。他将枪口垂下,不耐烦打断道:“少废话,谁是你的主子,带我去见他。”
沈清和的果决令他意外,公羊慈停滞片刻,他最后在上上下下看了沈清和一眼,将他带有仇恨的眉目记在心里,“真好啊,你有聪明的头脑,勇敢的心性,赤城的朋友,我先前对你说的话都出自真心,假以时日,你的前途是可见的耀眼光明。”
沈清和皱起了眉。
“不过我刚刚确实有说谎,我还没想死。”公羊慈现在才撕开了面具,像毒蛇吐出了信子,“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需要你折断在这里,做我向上的投名状。”
他朝沈清和一笑,滴滴毒液落了下来。
“越霁公子有请。”
第58章 58 再入虎穴
越霁。
沈清和没想过会在这里听到他的名字, 陈伤全都剥开,沁出的不是痛苦,而是无穷无尽的锐意。他离开京都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他也曾日夜想过,昔日他受到的屈辱, 终有一天要原原本本讨回来。可三年后,他发觉重要的事太多, 复仇,只能往后稍。
没想到, 他抛到脑后了, 有人却不肯放过。
遥光离开北地的日子屈指可数, 对士人的聚会更是兴致缺缺, 越霁这个名字, 也只是有耳闻而已。但他是记得越芥的, 他前不久和沈清和刚晤商过。
“什么意思, 他请你做什么?”只从二人的话头里, 他觉出这不是件好事,只怕来者是敌非友。
沈清和沉着脸色没说话, 他手腕一转,将手中火枪扣在遥光手里——书院里武器制造系弄出来的第一件成功试验品——对比当世所有冷兵器, 都是降维打击, 也是他赴鸿门宴的自信所在。
只是杀人容易,怕的是有人使出阴招, 让他根本开不出枪。
尚且火热的枪管猝不及防落进手里, 遥光条件反射抓住,茫然去看沈清和,从未见过他脸色这么难看过。
竟惹了他兄弟不高兴, 遥光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去什么去。”他大手一伸,拦在的沈清和前面,杀气十足地瞪着公羊慈,“就凭一块吊牌,你就想将人骗去?谁知道你是不是从薛不凡身上偷来抢来的!沈清和,你别上他当!”
沈清和一把攥过公羊慈挂在指尖的牌子,一旁的魏生叫喊声已经微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云中郡魏氏尊贵的嫡公子快死了,在场没有一人分去多余视线。
原本开始骚动的酒楼外安安静静,魏生随行的护卫打手一个也没上来,聒噪的只有油绿枝叶上不止息的蝉鸣。
见自己是没有说动他的,遥光着急起来,沉甸甸的火枪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提在手里,空出的另一只手去抓沈清和的手臂。
薛不凡自从听到要来徽州时脸色就不太对,来了之后神龙见首不见尾,告假回家后更是一面也没见过了。本以为他多年未归家,多花点时间探亲也正常……现在看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两人都心知肚明。
沈清和慢慢缓和了脸色,还有闲心对遥光露出一个笑,“你先回去,这东西放在你手里我才安心。”
遥光抓他更紧,“开什么玩笑!你把这玩意儿给我,然后一个人留在这儿,是要我三天三夜也合不了眼!况且他只拿得来薛不凡的手牌威胁,薛不凡肯定也不希望你自投罗网,你就这么去了,还没有手脚功夫,只有死路一条!”
沈清和扯出一个笑,就当他关心则乱,说的都是好话了,“既然不见兔子不撒鹰,只有我出面。这回是薛不凡,下一回不知道是谁。今日牺牲你一个,明日牺牲他一个,若我畏缩不前,弃这个舍那个,那我这些年做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遥光说不过他,都想扛了人直接就跑。沈清和看破他遇事不成靠蛮力的意思,看向他的眼睛,“本就是冲我来的,不关旁人的事,我去和他了断。”他拍了拍他手臂,安慰道:“放心,我命大。”
他原本为了掩盖腰上火枪,穿的士族间流行的宽衣博带,现在无需再伪装,也受够这拖地的袍子,沈清和抬手就解下。厚重繁琐袍子落在地上,银鱼白的里衣,收束起他纤薄腰身,更显长开后高挑的个子,抬头时,是令人心头一跳的眉眼如锋。
公羊慈自认为自己是个很不一般的人了,至少他在世上没找到过同类。但他看到沈清和时还是有种奇特的感觉,总能唤起些陈年的追忆,但终归是截然不同。
他这个人,太锋利,太自由,太难把控,在这个世上注定要多吃很多苦头。他似乎明白为什么沈清和惹恼过越霁,越霁却不直接杀他,和这样的人,不管是成为朋友还是对手,都有无穷的乐趣。他们间有这份羁绊,正好让自己钻了空子,能真正在大雍的顶层世家前露了脸。
他会钦佩这样的人,但不会想成为这样的人。
“走吧,沈公子。”公羊慈侧身先让开一条路,遥光想去拽他,最终还是难挡他的去意。
“回去吧。”
沈清和轻轻推了一下他,眼眸里似有深意,遥光抓空的手还停在半空,只能恼怒又无力地收回。
……
没有绑手没有绑脚,和公羊慈乘的同一辆车驾,若他是俘虏,已经是相当优渥的待遇。
沈清和上车后就闭了眼,不想和身边的马仔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公羊慈轻笑一声,对这样孩子气的行为抱以宽容的态度。
“确切来说,我们并不是敌人,我也不是一心要害你,我曾给过你很多次选择的机会,真的很多次。你本能避开这个最终的陷阱,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踏进来了。”
“关你鸟事。”
沈清和现在直往外冒邪火。
这粗鲁的应答让公羊慈愣了一下,他看向身边青年,沈清和只穿着单衣,歪靠在车壁上,扬起下巴斜着眼睛看过来。他即将面临命定的结局,也没见丝毫焦心。
“我们都并非门第出身,这个世道病了,凡人的力量微末,是救不了的。”
沈清和简直厌烦投了,什么不行不可不允许,他都要听吐了!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好似读了指令的机器,叫他认命认命认命!
被扣住的是我,越霁要搞的也是我,用得着你个二五仔在这里悲天悯人、教我做事!
他一脸不耐烦,公羊慈只是像看个叛逆的孩子一样,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应该听过我的故事,嗯,一个妄图攀高折枝,最后头破血流的故事。”
沈清和懒得和他说话,对他的故事也不置一词。当上一州之牧,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望尘莫及了,算什么头破血流,卖惨也卖的没滋没味。
公羊慈看出他的不屑,只笑笑,“我对魏氏有仇,这不假,但我也对小柔有情。时务不容我们在一起,为了她,我得向上去。”他盯着沈清和,“你能明白吗?只是州牧,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在魏家这些年,我见到了天外天,有些人无须官职傍身,自有风云能任其搅弄。”
沈清和神色动了动。
“所以你故意假传消息,告诉魏生我愿意合作,又转头同我说魏氏想对我动手,是想引我们争斗,将云中郡的水搅浑,好让你的新主子坐收渔翁之利,三头通吃,所有人都利用了个干净,好算计啊。”他通透了一切,从交职见面的那日,公羊慈就在筹谋这局棋——或许更早,在自己身上废了这么多心思,沈清和都想给他鼓掌了。
“从魏家的狗,到越家的狗,公羊慈,你真是天生当狗的命。”
如此犀利,和指他鼻子骂没差。
“我要让魏家开正门,光明正大地将小柔迎回去。我要站在她身侧,从此再无一人敢置喙。就是当狗,那又怎么样。”
公羊慈的胸口轻微起伏两下,他视沈清和为还未收心,不分朴石和珠玉的稚子。他作为过来人,悲天悯人地提点几句,“棒打驱逐的弱犬,和仗势刁悍的恶犬,二者的区别不比人和狗大——就像今日,你我的区别。当了人又怎样,连明日的太阳都见不到。沈清和,你后悔吗。”
“后悔个球!”
沈清和终于忍不住,反手拽住他的领口,两张脸瞬间挨得极近,“这个不得己,那个怨不得,当了恶人就别满口苦衷,真是叫我恶心。公羊慈,若你爽快点承认就是卖我求荣,我还高看你一眼。你不是狗,你是阴沟里的伥鬼,你踩着白莲教的万千骨血上位,还想扯张遮羞布充人,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呢?!”
来我这里找安慰,我都还没抑郁呢!
这一连串废话,无非是做了不干净的事,还想着洗白白当干净人!自己说还不够,要拉着别人也赞同,心理医生还按小时收费呢,他没义务也没心情帮公羊慈做心灵疗愈!
公羊慈低低哼笑了几声,也伸手,按住了沈清和抓在自己领上的手,眼里已经爬上血丝,“我不向上走,就是别人踩着我上去!魏家多的是心狠手黑的角色,我不接管苍州的白莲观,也有其他人来管,他们未必有我仁慈!”
沈清和直视他有些微偏执癫狂的神情,慢慢摇了摇头,松开手。
好笑,真好笑。
可怜,真可怜。
所谓道不同不相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马上就是场硬仗,还生生被他激得吵架,真是昏了头。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双手支在脑后,看公羊慈腕上那串宝华寺请来后就不离身的佛珠,一颗颗内敛无光,此刻正因主人先前的剧烈动作而晃动。他突然想起先前故意询问公羊慈为什么不去白莲观求庇护,他当时回答什么来着,总之装得还真好。
“你手上沾了多少冤魂,竟然还去佛寺祈愿,也不怕这东西给你夫人带来灾祸。”
公羊慈平复心绪,将檀木佛珠掩回袖里。
车身晃了一下,慢慢停下了。车夫掀了帐子,他裹着一身黑袍,头戴竹笠,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身江湖气,不似普通仆役,开口便叫了沈清和下去。
沈清和提着下摆掀开车帘,临了想到什么,还回头看上一眼,唇边是恶劣的笑:
“究竟是你夫人想认祖归宗,还是你尝了甜头,也想操弄操弄权势,只有你清楚。皮套待久了就撕不下来了,谎话说多了,公羊大人,可别把自己都给骗了。”
公羊慈看清他眼中似有可悲,似有怜悯,他生平最讨厌被人可怜,攥紧的手背上浮凸起青筋。
刚要为自己分辩,只穿单薄衣衫的黑发青年已经走远。
公羊慈自认他们已是生死之敌了,他却一刻也不曾回过头。
第59章 59 困兽犹斗
车夫走在前面, 沉默得像块石头,沈清和主动与他说了几句话,他似一个字也听不到般缄口不言。偶尔瞥来视线不像普通人, 如无光的朴刀,沈清和才猜想他应该是死士一类的人, 也不再同他说话了。
本在想越霁会在哪里同他见面,意料之外的是, 车驾最终停在一处大宅侧门口,宅内几番进出, 雕梁画栋, 盖覆景深, 梁下悬挂的纱灯上赫然写着‘魏’字, 他心里咯噔一声, 脚步一顿, 黑衣车夫敏锐觉察, 等他回过头看来, 沈清和才收敛起神色,继续跟他走。
设下天罗地网要人来, 必不可能是来款待他的,车夫带他径直往宅院僻静的深处走, 途中遇到的仆从都垂眉敛目, 对行止怪异,在宅中行走的二人没有任何表示。一路行至假山荒芜处, 沈清和才辨认出这是被带来了哪里。
豪族人家户户都有私牢, 用来拘禁族中有大过错者,或是要秘密处决的人犯,往往敲诈勒索、私刑拷打, 公羊慈就曾在里面关过一阵子,没听他说过,滋味大概是不好受的。
沈清和脑中三回九转,公羊慈娶了魏家女,却反叛魏家投了越霁,现在他和越霁见面,又兜兜转转回到了魏家的牢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中突然升起个可怕的猜测,魏生是魏家主唯一的儿子,他给了魏生一枪,如今人生死不知,八成已经魂归了阎王殿。就在这继承权要旁落时,越家的人堂而皇之出现在魏家……他又往前联想到修褉时遇上的越芥,以及他们之间过于轻易达成的合作……
沈清和看着面前幽深的走道,脑中只有两个字——
坏了。
他全想明白了。
这是中了圈套了。
五姓并非一股绳,本来只是魏越两姓龙虎斗黑吃黑,因为公羊慈领了他入局,推波助澜下,白莲教仍在风雨飘摇,指定的继承人半死不活,天平已经完全向着另一边倾倒。
他不想魏家好过,更不想要越家好过。现在越霁稳坐钓鱼台,不费吹灰之力,手里干干净净,连与他见面都无所忌惮的放了魏家的宅子,现在该准备好开香槟了吧!
人生中接连两次的重挫,全因一人而起。
他已经努力做到能做的最好,即使以蚍蜉之力去撼动魏家这棵大树,也从未后悔过。他想过可能不成事,可能脱不了身,可没想过最终却全然给最讨厌的人做了嫁衣!
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们曾相隔的时代无法以时间计,这个时代倾尽最高资源所培养的顶尖继承者,并非他自负其能就能匹敌,是他、是他太轻敌了!
沈清和一拳砸在石壁上,指节上迅速起了血丝。
黑衣车夫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嗓音嘶哑说了声:“老实点。”
……
大族深藏于地下的私牢,并非丘泉郡那样的长久荒废之所。粘稠流动的空气,偶尔蹿到鼻尖的血腥气,无一不昭示着曾经在这里上演的连篇惨案,这是座真正戕害过无数性命的死牢。
“宿主……”系统担忧地出声,这连轴转发生的事令它一个系统都措手不及。现在也只剩下它能和沈清和相伴着说说话,“你不会要死了吧……”
虽然系统时常有表现出拟人化的情绪,但实际上它并没有切实的人类感情。虽然沈清和总是剑走偏锋,屡入险境,偏离自己规划的最优路径,但宿主一直表现出的游刃有余,每一次危机都平安度过,也让系统对他有了超高的期待——
它时常也想,如果是沈清和的话,一定能做到的吧?
可这次的难关,不必程序估算,就是肉眼也可见的十死无生。面对宿主即将死亡,任务即将大失败的威胁,它期期艾艾地发问,换做以往沈清和已经开始骂它没志气了,可现在只有沉默回应。
虽然这次任务的宿主总是不叫系统省心,还总是讽刺挖苦系统,但是、但是!
“不要啊宿主,我不要你死啊!”
它开始大声哀嚎,本该辅助任务的拟人情绪模块在此刻却高频率运转,嚎得沈清和都要怀疑,系统到底是因为任务快失败了,还是在真情实感为自己哭泣。
……不管是哪个,都很吵啊。
初穿来时就是在牢里,没想到死的时候可能还在牢里,这算不算是有始有终?
系统也就嚷了半分钟,三百六十度环绕声响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发布任务时才会有的,无比机制化的电子音:“检测到系统12431情绪模块作用过度,代由主系统00001接管。”
沈清和一愣。
“你好宿主,祝你任务愉快。”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也好,免得他后面还得头疼了。
他被带着一路走,每过一个关卡就多一对狱卒把守,他从亮走到暗,深入到甬道内都需要点上盏盏壁上火照明。
沈清和一路看着自己的鞋面,前面黑衣车夫停下,他才刹住脚步,抬头望去——
那是与黑牢格格不入的红色锦帛,在火光映照下隐约能见纹路流转,在幽邃的牢狱里铺陈了块十尺见方的地面,上面立着把雕饰繁复的文椅,当中坐着个独穿华服的男人,数个黑衣人伴他身侧,他侧头看来,眸底冷清,没什么情绪。
“你来了。”
沈清和没想到他早已坐在这里,像已等候多时的样子。他不免自嘲,都没想到自己竟如此重要。
“薛不凡呢?”沈清和冷声问。
“都这时候了,多想想你自己吧。”越霁见他不肯罢休,无奈说,“我一向言而有信,那人对我没什么价值,既然你来了,我不会再费力动他。”
沈清和沉默,似乎在判断越霁的信誉在他这里究竟价值几何。
越霁见他不说话,也不在意,“麓山的时候,你曾说要叫我付出代价。”
他上下扫一眼沈清和,看他一身单衣,不合时宜的打扮,连得体的衣服也没有,笑了一声,他那张清俊的面孔,在跃动烛火下像地狱爬上的厉鬼。
“束手就擒,这就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
“是我技不如人,越公子的阴谋算计无人能比。”沈清和不欲再听他口舌奚落,眉间只有厌倦,“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越霁挥了一下掌根,立刻有狱卒上前,手拿碗口粗的铁链,一左一右将黑发青年的两只手缚住,被吊在木架子上。
沈清和抬了下手,这铁链十足十的分量,想动动手腕都困难。用这种东西捆他,真是杀鸡用牛刀了。
“我不杀你,也不剐你。”越霁微微颔首,“当初在京都时你拒绝了我,于是只能退去苍州。如今又因为你的妇人之仁,沦落至此。”
“现在我再给你次机会,要是再抓不住,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我真是有天大的魅力,惹得越大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延请。”沈清和稍稍偏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种喜欢用恶趣味恶心人的家伙他最明白,顺风顺水惯了,就是喜欢亲手调教桀骜不驯的,但凡他显露出些微驯从,他绝对会立即觉得没意思,当下就要了自己性命。
“你确实是厉害。”越霁今日第一次勾起微笑,“你能说动越芥合作,我没想到。”他打量沈清和,似乎想找出他身上有哪些值得令人犯险的长处,可惜上上下下俱是令他不喜的散漫难驯,最终无果地收回视线。
“公羊慈想要在魏家话事,于是将你交给了我。你想将功折罪,成为我的门人,要做点什么呢。”越霁皱起眉头,似在思索,“那就丘泉郡刁民生了反心,意图犯上作乱,我要你亲手写信呈上去,请州府,请朝廷派兵剿灭吧。”
牢底人数众多,但是却是一片寂静,只有他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回响。
沈清和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越霁确信他听清了,便不再发一言,等着他权衡之后的决定。
沈清和看他神情,完全不是开玩笑,从喉咙里滚出两声呵笑。
谋逆之罪,历朝历代都是最顶格的罪名。公羊慈只踩他一人上去,越霁却要他踩着整个丘泉郡的郡民上去!
捏造这样大的谎言,罗织这样大的罪名,风雨飘摇下,越霁不赌他的忠心,只是要捏住他的把柄,让他和昭桓帝彻底割席,从此不论如何,只能栖在越氏这一根枝上!
“绝无可能!”
越霁坐着,他是站着,可他望来的眼神依旧居高临下。
越霁一生高而不危,在越氏如日中天,他又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后,很少很少有人再敢拂怒他。沈清和的一两次忤逆令他觉得有意思,再多的,就只能证明他是一颗烧空了脑子的火栗子,既然只会扎人,那就要多吃点苦头了。
他站起来,身形颀长,拖着一条狰狞晃动的黑影,在被牢牢绑住的黑发青年站定,这样就比他要高了。
“好硬的骨头。”越霁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划到最后用力扣住他的下巴,沈清和想要反抗,最终只是挣得铁链哗哗作响,“有没有好好想过,为什么你会一而再落在我手里,因为你在这个世上有太多软肋,以及太多未免多余的天真。”
这样轻慢亵玩的态度,沈清和张嘴就要去咬他的手,越霁用了更大的力气,几乎以为他要将自己的下颌给卸了。沈清和咬着牙说:“他们有人刚落籍分了田地,有人刚给自己改了新名字,有人刚上学,说不定已经会拼音了……”
越霁一愣,才意识到他应该说的是丘泉治下的庶民。
“他们都有了新的生活,现在你让我亲手摧毁一切,让我告诉他们,一切都是一场梦,都是假的,我要用他们的命去铺我的路……他们将身家性命都交托到我手上,你让我回去,诬陷他们谋逆!”沈清和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越霁,沉重的金属碰撞声似暴雨如柱,“越大公子,你想让我说什么?你想让我怎么说!”
越霁有一刹被他眼里的凶光震到,慢慢后退,为他拍了拍手,“沈郡守,真伟大,真崇高。”他似乎有点理解他的愚蠢,或许是某种弱小动物同类相惜的情思吧,但是理解一个人的愚蠢本身就是愚蠢,越霁只瞬间就抽出心思,沈清和在他眼里已经是死人,他不需要在死人身上多浪费时间了。
“像你这样一无家族依靠,二无权势傍身的人,应该让那点情怀沉睡在梦里,永远不要醒来。不然梦醒只余一片惨淡,该有多失望啊。”
“功成不必在我。”
沈清和冷冷地笑了一声,吐出这句话。
越霁:“好,好。”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泥人还尚有三分火气。越霁放开他,兴致缺缺地转身,“用刑吧,不要留伤口,让他体面点走。”
豪门世家,最多的就是阴私折腾人的法子,有百八十种办法,让人生前死得苦不堪言,死后尸体又无比安详。他回头问:“这算不算对你以德报怨呢。”
只穿银鱼白单衣的少年垂着头,近似一种受难的姿势。
越霁没等,沈清和也没有回应,寂静的地牢里只有重重的落锁声一圈圈回响。
第60章 60 搬救兵
“怎么会这样呢!我的儿啊!!”
魏宏伯原先是三分病容装成七分, 这回看到自己宝贝儿子横着被人抬回来,一身鲜血淋漓,是真要犯了病。慌忙从床上爬下来, 一路小跑不敢耽搁,扑在昏迷的儿子身上哀嚎, 一夕之间长了许多白发,竟似半只脚都要入了黄土了。
他嚎哭了一会儿, 语气发狠地去找儿子身边跟着的护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我魏家花了多少钱养你们, 竟然连个人也护不住!”
护卫相互看看, 一人出面解释道:“是公子叫我们退到携春楼外去……”他神色一晃, 突然想到什么, “是公羊慈!公子都是信了公羊慈的谗言, 才会去携春楼和人见面!”
“公羊慈?”魏宏伯眼神一利, 他完全忘了这是和自己家有过姻亲的小子, 只厉声逼问:“公羊慈是谁,现在他人在哪!”
护卫刚想回答, 越霁就带人不疾不徐沿着石廊走来,身侧垂首静立的人正是公羊慈无疑。
几个护卫跟着主人见过公羊慈的, 见他跟着越霁出现在魏家, 互相看了几眼,俱是惊疑不定, 刚要推诿告发的话在口中转了个圈, 还是什么都没说。
魏生是被人扛着回来的,此刻直挺挺躺在地上依然晕厥,身上蒙着块渗血白布, 露出的一张脸惨白。
越霁看着不省人事的魏生,沉痛说:“可怜可怜,表弟怎么就遇上了这样的祸事。”
他以探望魏宏伯的名义来的徽州,得到整个魏家的最高礼遇,此刻正在魏宅小住下。他对怒发冲冠的魏宏伯说:“伤害魏公子的人我已经抓到,现在已关在贵府地牢中。”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医师,还有,去把整个云中郡最好的郎中请来救命!”魏宏伯冲着下人喊,随即转头看向越霁,脸色依然不好看,声音却和缓许多,“多谢贤侄,抓住了害我儿的奸人,现在将其交给我处置吧。”
越霁解释:“此人与我有些恩怨,魏叔伯就将这人交给我吧。”话音刚落,魏宏伯神色明显不赞同,他嘴角微微抽搐,被越霁打断:“子清认为,当务之急还是表弟的伤情,一路从携春楼回来,想必走漏了不少风声。处置奸人是小,重要的是最后可别让亲者痛,仇者快了。”
魏宏伯沟壑纵横的脸上,神情变了几变。
魏生现在成了这番模样,被其他几支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他魏几十年打下的基业啊……
越霁看他略有松动,接而开口:“我身边带着世上难寻的圣手,叫他来给表弟看看。人犯在我手里,叔伯放心,会让您满意的。”
魏宏伯如何才能满意?只有那人死了,给他可怜孩儿赔命才好啊!
人就在他们家,却不能亲手给儿子报仇,他五内俱焚,看着越霁,神色闪烁,最终只能沉沉叹了口气:“好好好,贤侄做事我当然是放心的。”
越霁原本提出的要求过于为难,他又如何不知!想着先将人留下,多等几日尚有转圜余地……如今诞儿生死未卜,若是不成了……魏宏伯思及此就恨得要呕出血来,只能希冀那些名医能救回儿子一条性命,往后也只能应了越霁的要求,将人送到上清书院,以求他们能保诞儿周全了!
娇儿卧病,老父白头,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一出。
越霁望着人群闹哄哄散去的背影,只轻叹一声罢了,侧头问公羊慈:“就是你说的那个东西将他打伤的?”
公羊慈半垂着头:“是。通体如墨,大小不过五尺,发作时声响巨大,若正中要害,再厉害的高手也挡不住一下。”
“从未见过的神兵利器,再厉害的高手,也挡不住一下?”越霁咀嚼着他说的话,“玄铁制的长刀,削铁如泥比之如何?”
“不行。”
公羊慈头摇得很果断。
越霁突然冒出一句:“那这东西不能在别人手里。”
他的意思明了,这样威力巨大又难以被控制的武器,要么为越氏所用,要么就永远不要出现在世上。
公羊慈沉默一下,他轻抚过腰间细长的丝绦,缓缓开口:“私下时候,沈清和与我谈过。他说,这东西是铸造大师的遗作,大师早就死了,铸造方法也已失传,这是世上唯一一件了。”
“哦?”
越霁看着地上遗留的血迹,指尖敲了敲环佩,既是只有一件,那也无需多挂心。
他将刚升起的想法淡却,转而提起了另一桩事:“这事做的不错。你和魏家小姐有亲,理应也算半个魏家人了,如此大费周章为魏家办事,他们也要感激感激。魏生不行了,这云中郡魏家,也该有你的一份。”
公羊慈愣了一下,才作礼道:“多谢越公子。”
越霁皱眉看他,大事了了还心不在焉的模样。
“从现在起你就留在这里,好好盯着魏生。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最好是一辈子这样躺着了。”
“是。”
他忍不住又问:“那沈清和他……”
越霁瞥了眼低眉顺眼的公羊慈,语气轻飘却暗含警告:“既然上了船,就好好抓住手里的桨,可别一个浪头都挡不住,又回到水里去了。”
两方人都簇拥着自己的主子走了,独留公羊慈一人在原地。
他也是害魏生不省人事的罪魁祸首之一,但有越霁做靠山,知情人会闭上嘴,魏家也能让他来去自如。
目的已然达成,公羊慈心中也不尽欢喜。他本不是这样瞻前顾后的人,可沈清和与他在马车里说的话言犹在耳,搅扰得心中不宁。他攥上腕间的佛珠,那木珠子好像突然有了温度一般,灼得他指节一松,再看时分明也没什么变化,哪里有什么热度,分明就是一串普通珠子。
“真是着了魔了……”
公羊慈敛去乱七八糟的心思,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也回不了头了。
……
“现在怎么办!”
遥光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已经在屋里走上一百零八个来回了。
孔正卿在一边,被他转得眼晕。
“我加派人手去打听,那公羊慈避也不避,将人带去了魏家,我上门要人,他们只说沈大人在府上做客,暂且不愿回来,将我的人全都挡了回去来。”饶是领教过魏家的蛮横,也对震惊他们公然掳走朝廷命官的行为。
“若不是心虚,怎么不愿放人!公羊慈这个两面三刀的,要是被我抓住我一定要将他吊起来军杖伺候!不行,已经两日了,沈清和现在肯定是凶多吉少,他这一身细皮嫩肉的……什么魏家不魏家的,就是天王老子家里,我今晚也要潜进去将沈清和带出来!”
想到这些舞刀弄枪的事,遥光脑子转得极快,“要不把那魏家炸一回?可惜书院的学生都被沈清和赶了回去,没人能配方子……”
祖宗诶!
孔正卿慌忙伸手拉他:“现在魏家上下铁桶一块,你就是武艺再高强,双拳也难敌他们百十双手!”
他现在冷汗直流,陛下要他照拂沈大人,沈大人被魏家抓走了,现在遥小将军也要跟着去犯险,若一个两个都出了事,他可怎么回去交代!更可恨这地方目无王法,本地大族和官府勾连一处,织成了一张大网,就是钦差来了,也是被死死网住动弹不得!
“那你说!”遥光耐下性子,“若你没有办法,我今晚就要去魏家,就是将土地一寸一寸翻个遍,也要把沈清和给找出来。”
“唉!”孔正卿沉沉叹了口气,他想到沈大人,私心里也绝不希望朝廷失去这样一个明公正道的好官,“你我都奈何不得他们,为今之计只有请人来助了。”
“请谁?”
遥光不解,云中郡是魏家一言堂,他们哪里还能找到能进去魏家的人?
孔正卿伸出一根指头,向上指了指。
遥光微讶,“你是说,找陛下?!”
“我离开京都时,陛下曾给我特使之权,可调八百里加急。徽州离京都正好八百里,只要一切合宜,书信一日间就能送到陛下眼前。”
昭桓帝座下的位置是从西北一路南下勤王来的,说是刀光血影里拼杀出来也不为过,后来又御驾亲征,平定多地起义叛乱,故而最重视的是兵制军备。八百里所需接力传递的驿站自然设置完备,只要送出信,自然有最好的兵士良马护送到京都。
“那还等什么!”
遥光眼睛一亮,他们是没办法,那萧大哥一定行啊!
他立即蹿起来,到桌案前给他哼哧哼哧铺纸磨墨,“你快写!你一写完我就送到最近的驿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