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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一刻,清北书院平云分院八个大字下,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大门缓缓从内部推开。

胥乐生朗新月原先随赵金山去了胶州,卖了不少清北产的货物,耳目一新的货品和不贵的价格很快打开销路,赵金山原本还对这些东西将信将疑,见真金白银是实打实来,往往走到半程车里就清了个干净,现在恨不得三天一封书信寄给沈清和,甚至夸口要将丘泉所有的货都承包了。

沈清和当然没同意。一人垄断不是他要的结果,几次在各州的展销会顺利举办,他手里已经捏了不少商人资源,这些走南闯北的行商就是活招牌,将印有‘清北’标识的产品推向十三州,从此清北出品这个名号将彻底在这片大陆打响。如今形势逆转,从被选择到掌握选择权,他还能筛筛这群人的行事人品,挑几个长久合作,做他的经销商。

两个学生此行也收获颇丰,比谁卷似的,临行前交代的实习报告写了整整三本册子。胥乐生本就八面玲珑,行商正好切了他的肺腑,倒是曾经几人中最寡言的朗新月变化最大,逢人也能说上几句鬼话了。他生于微末,一上谈判桌比谁都豁得出去,长相本就偏了迷惑人的阴柔,桌上一推一拉的话术,成单率甚至还高过了胥乐生,叫人啧啧称奇。

沈清和骑驴找马三心二意,赵金山自然不乐意。黑发青年也出了稳他发法子,给了几个书院特招的名额,这也是外头车船熙攘的缘由——几大书院自诩清流,不愿将高门子弟与下流商贾混迹,可沈清和他不在乎啊!

除了必要的本地学生,还有预留给平云郡主府中的名额,剩下的人头向广大群众开放,只要肯为学校‘做贡献’,就能破例招收!

招生是招生,招商也是招生,一个学生就是一栋楼,多收几个连新室内体育馆的资金都出来了,沈清和当然乐意的不得了,连萧玉姬得知了都无言,说他将开书院当成了一门生意,来者不拒大开方便之门,比奸商还奸。

沈清和听了只是笑说:“非也非也,这叫有教无类,不论出身门第,只要有志就能来书院念书。”

萧玉姬翻了个白眼,啐他一口虚伪。

如上,就是车马盈门的缘由,这些外来商户出身的学子被安排在第三批开学,游洛朗新月作为优秀毕业生,被安排留校做苦力,为新校区做贡献,分派到了招生工作。

若说门第之后是翘尾巴的花孔雀,矜傲之余尚且自持身份,那这些捐钱捐楼被送进来的富商之后就真是钱罐子里泡出来的,若是乍富之家,千宠万宠一点油皮都破不了,不读书也就不读书了。那些通晓些道理的商户,送不进一般书院,便延请先生来家中授学,但这些少爷公子家里都是富甲一方的存在,足够他们横行无忌。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少,一切都来得轻易,家中也不在乎他们未来是否能考取功名,只要乖乖待着别惹出大事就行,一本书是囫囵着读,一副花花心肠倒是养得全乎。

清北书院早半年就开始宣传招生,这些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的商人也是第一时间就收到消息,听闻这里有家书院招生竟不问出身,只要捐楼就行,似乎还有五姓背景,那好啊!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了!着急忙慌就报了名,把家里的长子幺儿统统送进去!

这也导致这第三批新生质量良莠不齐,有的除了家财万贯,只剩一身臭毛病。

朗新月皱着眉,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

他从前在京都就和这些富家弟子打过照面,背靠门户的尚且龌龊,何况这些猖狂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让他们乖乖听话,遵守书院的规矩,得费不少功夫。

游洛咧开嘴,他也知道这些少爷的劣根,说得好听是初生牛犊悍不畏虎,说难听些就是心高气傲尚不识天地高厚,看这出门一趟的排场,前呼后拥,恨不得将家中小厮女婢全都带出门伺候,怪不得别的其它书院不肯收。

“车马不许进,都停在院外的停车位上!随从只许带一个,铺了褥子也全都得走干净!”

他这一嗓子,叫人群立即骚动起来,有个金衣银绣的少爷掀了帘,扯着嗓子喊:“怎么说话的,我可是捐了楼的!带几个人进去怎么了?!”

游洛抱臂:“在这儿排队的谁不是捐了楼的?早点收拾好早点进书院选床位,四人寝课不多,抢光了就只剩六人寝和八人寝咯。”

什么!四人寝,还要和旁人一起住?!

不对,听他话里意思,好些的才是四人寝,竟还有六人寝和八人寝!

他们大多从襁褓时就一人一间院子,床前四五个奶妈围着喂奶喂饭,哪里委屈得和旁人窝在一起睡过!

实在欺人太甚!

“天杀的,我们捐了这么多钱给你们建楼,结果还要住四人寝!你们真是比奸商还奸!”

几人气得当下就要走,游洛凉凉开口:“走也行,学费是不退的哦,说不定还能为其他人腾出几个四人寝来,慢走不送。”

准备招呼调转车头的几人立时怒目相视,虽然他们不缺钱,但是这学费的数目确实不少,白白扔了连个响也听不着,就算他们平日花天酒地,那也不免要肉疼啊!

这些人里也不全是花花太岁,有拎得清轻重的,他们不缺钱,只是少了上升的途径,虽能使些银钱和名流子弟玩在一块,但他们比谁都清楚,大雍的阶级壁垒何其坚不可摧,现在的皇帝不允许卖官鬻爵,查出来可是要掉脑袋的,科举有事无望,进书院镶金边,说不定还能学到些五姓积累的家学,这已是为数不多向上去的路子。

这么想想,只是和旁人住在一个屋,又不是睡一张床,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忍受了。

他们拿定主意,就招呼手下人收拾包袱,挑挑拣拣只带了一个随从,还在不忿金衣公子见有人背叛了组织,指着那个进门的鼻子就骂:“这是谁家的,报上名来,怎么这么没骨气!”

在书院外,他就是骂街游洛也管不着,很有骨气的金衣公子盯着一个又一个人迈进了门槛,从怒火冲天到恼羞成怒,到最后梗着脖子,眼见进去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倒真成了那出头鸟了,他急得一跺脚,也跳了马车,抄手接过小厮递来的包裹,紧赶慢赶往门里走。

游洛对着朗新月私语:“诶,怎么这就进去了,我们的托还没上场呢,真是白安排了。”

朗新月直皱眉头,他记仇的很,这些家伙虽与自己的并不相熟,但他就是要连坐着一起记恨上。

游洛拍了拍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这群锦衣公子,“你别担心,可别忘了老师是什么人物,就是十辈子加起来,也不如老师短短几年的惊心动魄。这些家伙再混蛋,还能掀了老师的天?”

朗新月压下了那股厌烦,但仍旧近乎盲目的相信老师的决定,既然老师这么安排,那一定是有他的用意。

“况且老师说了,我们在学校里是学长,是前辈,后辈要尊敬前辈,这些人在外头再怎么耍横,在书院里,哼哼……”

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险恶。

杜光宗跨进了门槛,这里的围墙修得异常高,不知道搞什么,和要关犯人似的,进了里头才能看出别有洞天。

他总算知道这里的院长拿他们的钱去做什么了,迥异于外头的平屋,这里的房屋各个高耸,建的像座粗壮的塔楼——有的像客栈,大块大块地矗立——总之不像正经念书的地方。

又想到有小道消息说,这里曾是白莲观所在,后来经朝廷查封,才改做书院。杜光宗心里一咯噔,他爹不会遭人骗了吧!

他正在愣神,一个身穿白底藏蓝色衣袍,领口奇怪外翻着的青年挥挥手,叫他来签字登记,随后向远处一指,“以后那就是你的学父学母了。”

杜光宗惊声叫了起来,“父、母?!”他掐准了这两个字眼,上上下下打量被指着的那两人,一男一女,肤色都算不上白,笑起来就只能见到那一口白牙,打扮得倒是齐整,但就是难掩那身从上至下的土气。

张口就要咧咧,“你们书院真是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杜显宗,整个江南最有头脸的布商!你们是什么东西,两个土包子,还想要当老子的父母!”

穿蓝白的学生瞥他一眼,前面进来的新生听说要认学父学母时也面有异样,但没谁和这位似的,点着了的炮仗般噼里啪啦炸。

被叫做土包子的一对男女没有因为那冒犯的称呼恼怒或忸怩,仍旧笑眯眯的,只见他们从袖里拿出张纸,埋头嘀嘀咕咕记了点什么。

正好下一位登记的学生来了,一旁看戏的蓝白衣青年双手一合,“好了,两位儿子都来了。”他这才朗声介绍起来:“我们书院实行‘学长指导制’,一日为师都尚且终生为父,每年的老生都会领养一对新生,他们除了像父母一样指点你们过渡书院的前期生活,还会对你们的,嗯…综合状况进行评定,里面同样包括道德哦,毕竟我们是追求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书院。”青年转了一下手里的笔,善意地提醒,“要是一个学期都不合格,将会面临这门课程的重修哦。”

至于怎么重修,那就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之不会太美妙的。

彼时的杜光宗并不知道重修是一种怎样的惩罚,但从几人微妙的表情里品出不是件好事。他瞪大了眼,一时心里憋了一万句脏话,在他们期待的目光里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从没听说谁家书院有这么荒谬的章程!

青年微笑地冲他摊手,大概意思就是‘没办法,咱们书院就是有’,摆摆手打发了两人去,又转头去为下一对新生安排‘父母’。

两位被叫‘土包子’的学生,他们是从丘泉调过来的老学生,他们早先收到知道任务时是有一段时间的忐忑,丘泉郡是小地方,他们几乎一辈子都没踏出去过,更别说养这么大的孩子!有的连异性的手都没拉过呢!

来丹阳郡的路上,他们尚且惶然,不过等到落了地,在这里生活了几日,所有惶恐就都烟消云散了。这里是比他们从前土生土长的那个丘泉郡好不少,但和现在的丘泉郡相比,嗯,也就一般吧!

没有轰隆作响的矿山,没有喷吐黑云的铸钢筒,更没有成排绞丝的纺机,街边有褴褛乞食的叫花子,暗巷里有饿死的人骨,郡守说了整顿郡容郡貌,鳏寡孤独皆小有所养,老有所依,反倒比这里还好上不少哩!或许就是丘泉郡的面貌变得太快,他们才发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想的那般遥不可及,这都是小沈大人的功劳。

再打量着通身贵气的新生,从前只能看出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若在路上遇见,他们要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饵走路。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已经能剥开外表看内在——嘴巴不干净,缺乏素质教育,步伐虚浮,缺少精气神,眼中没有斗志,缺少学习热情……总之哪哪都是问题。他心里缺少一种伟大的东西,缺少的知识灌溉,那么一生就是不完整的!

院长说了,他们要起到引导督察的责任,既然需要他们来这里,那心里就算再打鼓,也要将事情做得漂亮!

作为学父学母,会让新同学充分领略书院的学术热情的!

于是他们不计前嫌,唇边是充满同学有爱的热情笑容。

杜光宗大惊失色,你们不要过来啊!

第67章 67 天生金融圣体

杜光宗真是心里有一万个上当受骗的念头。他是读书不多, 就是他家祖上往上数三代,也不见得有几个通才,现在他们杜家还不是家大业大, 用不尽的富贵!也是不懂了,他爹就是嫌他在家待着太安逸, 做什么不好偏叫他来上书院!

现在倒好,被逼着认两个乡巴佬作爹, 丢死个人了!

杜光宗在心里嘀咕,就听那乡巴佬之一开口:“我们书院除了你们所见的那些特别外, 还有一点最具特色的与众不同。”

杜光宗心说我已经再禁不起任何与众不同的折腾, 就听柳娓娓道:“那就是专业制, 除了大家都要学习的必修课程外, 还要选择自己的专业方向。”

都是什么有的没的, 专业?什么是专业?

他的刚被指派的学母柳菡微笑着同他解答:

“术业有专攻。”

学父张继连接上:“这便是专业。”

他脸上呈现着大大的茫然, 说实话, 没听明白。

他身边另一个公子哥倒是有些听明白了, 只是……从前书院只教那些世家子弟修身养性,科举出来之后作用更是功利, 不就是读那些先人的著书雅言,从没听说还能学些其他的……?

柳菡神秘一笑,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深长的走道, 道旁支起了一个个帐子,见有人来, 帐子里的人就探出头来, 手边都是一摞厚厚的宣传单,他们穿行而过,两边都是热闹的呼声。

“新生来了新生来了!”

比起其他蓝白衣服的清北学生, 他们肩上别着鲜红的袖章,显得过分热情了。

都是抽到招生组的老生,每人身上都挂着招生人数kpi。

“学弟快来我们土木专业,大雍现在简直是土木天堂,一年三百六十天有活,完全不愁就业!现在入场资历深待遇优!”

"放你的屁,当然是来我们冶炼专业,现在干什么脱离都离不开基础材料,与农学军工土木都有互联,我们才是发展前景最大的!"

“天天土里来矿里去的,这还有什么意思?来学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社会地位高,自我满足感强,学医好啊,这才是人生专业!”

杜光宗:???

柳菡微笑:“专业要好好选,老师说了,这可会影响以后的就业。”

虽然还是没太明白,但是杜光宗听懂了一处,就是要他做选择了。什么土木冶炼,听了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一路难以抉择,柳菡张继连互相对视一眼,走过尾巴上的一顶帐篷时,刻意放慢了脚步,重重咳嗽一声,里面打盹的红袖章少女先是抬头看了过来,随后就在杜光宗身上那件银底金绣的袍子上顿住了,眼底爆发出一阵光亮,好好一个相貌灵秀姣好的女子,酷似要将这件衣裳给扒下来。

她跳下椅子,欺身上来,杜光宗察觉到危险后退一步,那人已经逼到近前。

“看看这通身的气派!像你这样的学生,就该加入我们商学院,手握天下经济流通,模拟交易、案例分析、项目实践,毕业前拥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包分配实习,还能获得进口大气金边院服一件,独属于我们金融专业的哦,多美妙的一件事!”

柳菡和张继连一齐点头,向后看了一眼,杜光宗果然在这里停下脚步。

杜光宗被夸得有些飘飘然,“金融……?”

这倒是听着还行,顺耳!

“学弟走特招名额进来的不知道,要是正常走流程,我们专业学费那是最贵的,这么想,来我们这儿还是性价比最高了。”招生组还在笑眯眯介绍。

虽然他走的是特招名额,捐的楼钱更是个不菲的数目。

要多花钱呢,那肯定是最好的啊!

杜光宗笃定想。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递过来的宣传手册,意思就要这个。

“好嘞!这就给学弟登记上。”招生组见状,立即殷勤地为他登记,“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新成立的金融专业确实是个很体面的存在,包括但不限于降低的分数线,特殊定制的院服,迥异的教学方式,和丘泉本地直接对接的项目,第一个校企合办专业——不过维持体面的唯一代价,就是源源不断的充值。

少女将手中炭笔搁下,放到案上。

不过这些信息差,还是需要学弟学妹们自己慢慢体会啦。

……

夕辉在丹云江上流连,天水交映,倒真如丹云般绮丽。

朝出客刚睡醒就被迷了眼。

他躺在自己的一叶小舟上,从上游一路逐流飘到此地,醒时观山,卧时听水,包裹里携带的糕饼吃光了,便在腹中空空时将舟船靠岸,去岸上买些食粮充饥,如此又往复半月,腰间的盘缠也花了个精光。

他睁开眼望着赤红的霞光,摸了咕咕叫的肚子,又去探空荡荡的钱袋子,只能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岸上找点来钱的活计。

他撰的几本学案与书录也算有点名头,不大不小的也被称作是个名士,想要弄点钱不算难。正好一时兴起漂流的生活也玩腻了,朝出客撑着发软的腿,私下张望着该去哪里弄钱。

搞钱这事也有些讲究,一要看门庭,俗话说的好,富绅之家腿上拔下一根毛,那也比普通人的腰粗。再者要看人品,抠门贫气,脸皮顶厚的,办了事儿还要拖延克扣,不值当花费这力气。最后活也要挑,品行不端的不教,天资蠢钝的不教,看不顺眼的不教,这般挑挑拣拣下来,想找个来钱快又随心顺意的活还真不简单了。

朝出客将自己的小船系好,抖抖衣袖,随手折了根木枝子将自己一头长发束起,发现有个赤着脚的小孩一直盯着自己瞧,顺着自己脑中考量便问:“孩儿,这地方哪里有既有钱,又出名的门户?”越出名的就越爱惜羽毛,能被随意一个小儿都叫得上名号的,想来不会错。

鱼生正好来给他爹送饭,就看到有个怪人从船上下来,还向他问话。又有钱,又出名的地方?

他伸手一指,“向南边走五里地,清白书院。”老爹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左一个书院右一个书院,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清白书院?没听说过。

不过这不打紧,书院都有钱,还喜欢他这样名士的名头,正好合了他的要求。

朝出客说了声谢,转身就往那清白书院去。只见门头耸立,紧紧关闭,高不可攀,倒是不同凡响。近处有几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说的是这地方前几日车水马龙,几乎要将整个大雍的富家子弟全都一网打尽,朝出客皱了皱眉,都是他不喜的做派。复又看清了名字,哑然失笑,“不是清白,确实算不得清白,那得容朝某捞笔大的。”言罢卷起袖子就去敲门。

“诶诶,那个谁,干什么的。”

已是傍晚,门口岗亭里值班的张大爷探出头。原先大门都是敞着的,只是这段时间不一样,里头娃娃都在军训呢,好几个吃不了苦想逃跑,多亏他和几个老头老太看得紧,没叫一个跑走,小沈大人说他们干的好,年底还给发奖金,张大爷精神就越发抖擞,每天两只眼睛轮着站岗盯梢。

朝出客含蓄一笑,“在下不才朝出客,写的《扬清学案》《辨雍学案》倒是有点名气,想来书院暂且当个老师。”

“当老师?”张大爷立刻竖起了耳朵,他儿子小张最近也在考书院的老师,日日挑灯,他娘换着法炖补汤。家里人都没什么文化,就期望儿子能端上铁饭碗,自己和孩儿他娘也好面上有光。

猛然一听来了个竞争对手,张大爷眯起眼,细细打量,状似不经意问:“那个那个,你的教资考过了没?”

“教资?”朝出客脑门上冒出一个问号。

这是什么东西?

听到他什么也不知道,张大爷大松口气。自己被派了个学院保安的职务,在这样有文化的地方当差,他自认是觉得比其他老头老太优越些的。

“你要来我们书院当老师,怎么连教资都不知道,教师资格证!要考证的,考过了才能来书院当老师!”也多亏自家儿子正好要考试,每日念念有词地背,张大爷听了一耳朵,才能在此刻也摆摆有文化的谱。

教师,资格证?

朝出客懵了,“当老师,还要有资格,还要考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看上去是没资格当老师的人吗?

张大爷看到他表情,与喝了一斤酒一样飘飘然。想当初他也问了儿子同样的问题,此刻就拼拼凑凑将儿子的解释搬了上来,“你想想,会读书的人难道一定会教书,是不是不一定!自己学得好,不一定就能叫娃娃学得好,为了那个那个,规范教师!对,所以要考资格证!”

说的也——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世上并非所有人都适合成为人之师,这个他认同。

朝出客开始正眼打量这座书院,没想到连看门人都这样的想法。

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不凡之处。

他想进去,但是门卫张大爷理所当然地将他挡在外边。越是被阻拦,他就越是想进去,直到天边红霞褪尽,月上中天,他还是没找到进去的机会。

朝出客有些生气了,就是在五姓宅邸,只要他亮出名号,也能被奉为上宾,何曾受过这种薄待!

索性无处可去,身上又没有多余的银钱,于是他就将外袍一脱,席地而眠。

他还不信,这书院一辈子都不开门了!

……

一晃数日过去,杜光宗在最丹阳郡最酷热的日子里,参加完那名为‘军训’的活动,细皮白肉已经成了黑炭,就是现在拉他爹妈到眼前,估计都认不出自家亲儿子。

他素来是四体不勤的主,这几日就围着那空地跑圈,走路,翻来覆去地左右转,也不知图个什么!领教的似乎真是上过战场,眼狠心黑的兵卒,叫他差点没去了半条命去。听连队里的人说,隔壁有人想趁着夜色逃了,还被逮了回来,最后整个连队一起受罚,现在已经成了一整个队的罪人,顿时又叫他消了一些想法。

连日的疲惫已经磨没了他的花花心肠,先前还想着卧榻之侧还有旁人肯定是睡不着,天知道那完全是多虑,每天累得回去倒头就睡!这辈子也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皮肉之苦倒是其次,更可气的是。杜大公子不论在哪里都是第一有排头的人物,偏生来到了这鬼书院,真的吊诡一般,自己那身带了金边,霸气十足的院服反倒成了错处,走到哪儿都有人隐晦地指指点点。

实在受不了这种无声暴力的杜光宗逮着个窃窃私语的问,没想到那人指了指那身衣服,赔笑说:“我是别的校区来的,我们那里没有这样的衣服,还是第一次见到,嗯,还挺好看的。”

杜光宗只信了一半,求解不得,只能咬牙找了那劳什子学父学母,他们倒是不欺瞒,很详细的为他解了答。

原来在他们私下的说法里,金融专业几乎所有学生都是走特招名额进来的,也就是第三批入学的新生,书院里人人都知道。特招生是什么,那就是降分录取,走后门进来的,和他们走选拔进内院的不一样,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其他早就设立的专业是根正苗红的嫡系,而金融专业就是刚抱养回来的私生子。

私生……子。

杜光宗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裂开。

再者说,金融专业是如今公认的蓝海没错,蓝海是什么,意味着机会足够多的新兴市场,也意味着是片尚未涉足的海域,没有航向,不知深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固然可贵,但既然有现成的山珍美味,又何必去执着一只螃蟹呢。

“但这种思想是不对的哦。”柳菡冲他摇了摇食指,“沈院长说了,任何专业的开设都有他的考量。毕竟是新专业,你们又是第一届学生,要扭转专业风评,还得靠你们啦!”她冲已经在原地石化的杜光宗眨眨眼。

原来他眼中与众不同的衣服,意味确实与众不同。

这是赤裸裸的歧视!!

刚入学时,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原来都是诓他的!

杜光宗怒上心头,又无处发解,这些日子在书院,又是认父母,又是被当狗一样的操练,偶尔还要被几个学长学姐指使跑腿,这些都磨没了他的心气,此刻只能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千里迢迢来到这书院,难道就要承受这般境遇?

他脑中模模糊糊灵通了,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专业,叫做天坑。

“天坑专业?”沈清和翻了个身,他将房间里的美人靠搬到了外头,趁着正午烈日,一头湿发如海藻般垂挂而下,他又长高了点,身体如同海棠花枝般伸展开,用手背遮住眼,和系统聊天。

“不不不,现在这么缺人手,哪里有资源开天坑专业,当然是要优先能培养现学现用的人才了。”

“现学现用?”系统很不客气地质疑,“你招这些二世祖进来,难道不是想要捞学费?”

“系统,连你也这样误会我,我真的会很伤心!”沈清和故作痛心捂住心口,“富二代当然也有富二代的好处,难道你没听说过家里无人,别碰金融?这些天南海北来的,可都是天生的金融圣体,这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专业。”

就是在他的时代,这行的利益分配也是妥妥的封建制,何况是一个本就封建的时代?

手艺人尚且要将自己的看家本领藏起来,何况是最精明算计的商贾之家。这些富二代就算是全然的一无是处,十几年来吃喝玩乐的经验总该有吧!喝酒应酬谈客户,拿住了这些二代生源,假以时日,十三州的紧闭的商业链路将会向他全部敞开。

当初昭桓帝为救他带龙骧营闯入魏家,回到京都时群臣联合上奏,表达异议的奏疏就能摆满一整个御案。

朝野沸腾,就算是九五之尊,也只能安抚。

沈清和闭上眼,任由日光刺在他皮肤上。

只要有了钱,就能再建新校区,当清北书院在这片土地上遍地开花,清北品牌打入每一个平民百姓家,那他离达到那个终极目标就不远了。

沈清和闭眼拍了拍身下的红木靠椅,“现在也是有平襄郡主的投资,我们才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可一家的财力毕竟不是无底洞,还得靠我们自己立起来。”

系统回过味,“要这些人为你办事,那你还要人家捐楼!”

“哈哈,人总是这样,唾手可得的弃如敝履,来之不易的才会珍惜,能不能为自己挣的清北书院荣誉校友的身份呢,一切看他们本事咯。”

披散着头发的青年侧过头,眼中射出一线寒芒,“想要一争之力,就要联合我能用到的所有力量,他们不要的,我要,他们不屑的,我抢。”

“既然视我为蝼蚁,那就当一只蝼蚁,总要让他们有生之年也看到,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第68章 68 人人都爱大编制

系统化作了实体, 摇椅边凭空出现一个金发少年。

沈清和支着下巴调侃:“怎么舍得现在出来,不是说攒积分留着吃吃喝喝时再用吗。”如今他做任务攒下了,全都充入系统的小金库, 他没两天就出去放放风,沈清和睁只眼闭只眼, 只说注意安全。

系统没回他的话,今日日头正好, 温度合宜,叫人筋骨都酥软, 不然沈清和也不会选这个日子, 将一头不好料理的长发细细梳洗打理一遍。

他喝着枸杞党参茶, 金发少年突然俯身趴在了他膝上, 沈清和讶异地‘咦’了一声, 系统才慢吞吞说:“我又不是没心没肺。”

“哈哈哈……”沈清和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他没有较真作为一个小系统, 当然该是没心没肺的, “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像空巢老人啊, 怎么样,要不要给我养老?”

系统伸出小粉拳, 捶了一下他的大腿, 不痛不痒,沈清和笑得更畅快了。

薛不凡远远就听到院中人放肆的笑声, 脚步顿了顿, 才掀帘而入。

靠椅之上,金发少年已经攀到沈清和腿上,要这家伙好好尝尝系统喵喵拳的厉害, 二人推推搡搡,听到有人掀了竹帘,双双抬头去看,椅子还在慢悠悠地晃——

经过工程专业的测算改造,完美定制贴合沈清和的人体工程椅,全大雍找不出第二把这么舒坦的了,沈清和从前都是坐那等硌屁股的实木椅,哪里有这样的享受,如今日日不离身,找他的书院老师和学生已经完全养成了见椅如见人的错觉。

薛不凡看到的就是二人这般玩闹的场景,他瞥了眼系统,开口道:“他身体不好,你不要这样玩。”

系统当然不能说自己轻得很,不会把宿主玩坏的。他本体可以一直维持从前的小孩模样,但沈清和说这么多年不长大太过惊悚,他只能费力修修改改,将体型参数拔高了点,五官捏了捏——若还是像从前一样玩,看着确实是没轻没重,身份不能暴露,他还是乖乖爬了下来。

沈清和摸摸鼻子,薛不凡越来越有教导主任的样子了,在书院里往那一杵,比寻常老师一百句话还好使,就是……就是老露出那样严肃的表情。

自己平日就没个正型,和学生玩闹也是常有的事,这时候薛不凡如果在场,就会看过来,用这样的眼神。

叫沈清和想同他玩笑都要斟酌一二。

“这个月的账。”

薛不凡找了块空地,将带来的账册放到地上,才开学几日呢,垒起来有半掌高了,一笔一笔,想来是很费心费神的。

沈清和随意拿了最上面一本,一边看,一边抬眼去瞄薛不凡,眉眼舒展,“我就知道事情交给你准没问题,比那些读会计的学生算的还清楚明白。”从前用的都是流水账的法子,记录收支的项目和金额,稍复杂些的业务,核算就犯了难。沈清和上任后就慢慢改用了新的记账方式,每一笔业务的进账开支都罗列清楚,一目了然,还方便日后决策。

“就是新生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啊,这可不行。本地人上书院做启蒙教育,学费全免只要交点饭钱,怎么还是不愿意送女孩儿来念书呢。”沈清和思忖,“等书院运行稳定,后面的宿舍楼能多修一点,就在本地铺开义务教育。”

说到这点,薛不凡也有要吐槽的:“你也是有意思,没听说过谁家上书院还要认爹认妈。”书院里如今结构复杂,不再同往常一样都是平民学生,十三州的都参一点。

“这要是传出去,对我们的宣传工作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有道是因地制宜,就是因为结构复杂,才需要出台这种措施。人手匮乏情况下老带新,在重视伦理道德的大环境下,有这层关系也方便展开工作。”沈清和微笑,捧着他的养生茶吹了吹,“黑红也是红,先打开知名度,等日后有了名气又有了实绩,才能在十三州掐尖招生。”

“你的办法总是那么刁钻。”薛不凡看着他的茶具,瓷窑里新烧出的杯型,看着像个笔筒,闲时就看沈清和不离手地捧着,这样的东西,量大管饱,牛嚼牡丹,看着就完全没有喝茶的雅致。

“嗯哼,管用就行。”沈清和手一翻,将账本盖在了脸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你这样从早做事到晚,就是喝千年老参吊出来的十全补汤,也补不回来。”

沈清和笑了一声。

“干嘛,关心我啊。”

薛不凡沉默,那日他在云中郡归家,家里人一反常态将他扣在家里,没想到后面竟多生了这么多事端。现在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沈清和没心没肺全然不在乎,可他无法当做无事发生。

他被家里人取了象征身份的令牌,以致沈清和身陷囹圄,出来时宫里的医者看了都叹气,这桩桩件件,叫他心火难熄。

阔别许久,他突然将横亘在两人间,一直未分明的事又挑出来说。

沈清和愣了一下,账本在他脸上慢慢滑落。

他起身,长发慢慢垂伏在他背上。

“你还记得我初来丘泉的时——不对,如今该叫清北郡。”

荒僻的地方,命名也随意的很,丘泉此名,起初取名时颇有讽刺之意,意味此地唯有丘泉可观,别无长物。沈清和调任到这里,郡中改换了天地,旁侧的百姓渐渐只知此地是清北书院所在,昭桓帝遂钦点,改了个名字。

薛不凡:“记得。”他记得二人初见是在小宴上,那时他尚且日日愤懑,借酒浇愁。

“你那时候,还一直和我较劲呢。”

薛不凡深吸一口气,“原来你知道,还以为只是我一人的独角戏。”

他的不甘、愤怒、无奈到心服口服,原来他都知道。

“我又不是傻子。”沈清和自在地翘起了腿,“你就是被从前清学那套孤高的说辞给蒙住了,想要就是想要,想要就去争,你若喜欢郡守这个位置,就来堂堂正正与我竞争。嘴上一套,心里又别扭,岂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人活一世,就是要爽心称意才好。”

薛不凡扯出一丝苦笑,“世上千般事,哪有事事顺遂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有一番造化。”

时至今日,承认自己低沈清和一头,已经不是难事了。

“没什么好争的,我确实不如你。”

“这可不是我认识的薛不凡。”沈清和看他消沉的样子,算是找着了症结所在,“你是在愧疚吗。”

薛不凡咬牙:“若不是我,你不至于——”

“不是你。”沈清和打断他,他眉目沉敛,是薛不凡从未见过的样子。

“是越霁,是公羊慈。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要踩我的肩膀上去,只是刚好你在这里,换做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他们要杀我,我不生气,因为我们是敌人。若我有机会,动手的人就会是我。但是现在,我就生你的气,为什么我重用你,因为你有能力,有才华,你的心气与旁人都不同,不止眼前的一亩三分地,看到的是大雍十三州。”

薛不凡微微触动。

“新校区刚开,这么多事务,我可是要做成大雍第一书院的,现在你却说什么不争不抢的话,让我怎么能放心?”沈清和抬手,将座椅拍的啪啪响,“如果真是良心不安,正好最近财政压力有点大,书院这边的事务,我就不给你开工资啦?”

薛不凡的表情瞬间一垮,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做梦!”

沈清和笑得又想拍大腿。

薛不凡就知道不该和这没心肺的人掰扯,掀了竹帘欲走。帘子是掀开了,人却突然侧头道:“以后别再做这样的蠢事,我可不想欠你条命。”

沈清和懒洋洋地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系统抬头,金发迎风飞舞,“宿主,原来你不生气啊。”他看宿主先前的状态,还以为他要和越家不死不休了——虽然之前他们的关系也没有那么好,但按系统微妙的数据感知来说,这种矛盾已然到了一种不可调和的极点。

沈清和想到自己刚刚说的话,轻轻笑了一声,“气啊,但生气有什么用。”

“都等着接招吧。”

不过这是后话了,沈清和将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清清干净,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只是让新校区顺利开设,苍州毕竟偏僻,但又胜在偏僻,炭炉,炼铁筒,纺织厂都能光明正大的启用。位置又在大雍与胡族的交界处,胡族小王子应该已经上了一年学,有这个先例,等他寒暑假回家的时候,就是人形宣传招牌,哪个家长不鸡娃,就是天天在草原马背上翻,也想以后小孩安安定定捧上铁饭碗,考个大编制啊。

古今都如此,天下父母也都一样。

来往多了,口碑起来,自此之后,留学生渠道也能顺利打开。

外邦人想要申请上书院,成绩单要有吧,学生签要申请吧,推荐信得随身带吧,什么,都没有啊,那作为院长,他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

据说草原土生土长的马种和普通的不一样,牛肉也很有嚼劲,给老师送礼,得孝敬百八十匹吧?

主要不是馋了,也是想给全天下的学生一个公平学习的机会。

……

“来访申请?”

沈清和从铺了厚厚褥子的躺椅上坐起来。

“谁来?”

待来人细细说清楚了,他才若有所思说:“哦——百丈书院的啊。”

他记得百丈书院,从前还在丘泉时,来了个带学生的美术老师,他就是百丈书院的。叫什么,对了,谭萍。最后怎么了来着,好像记得是哭了一场。

从前想开设艺术专业,但没那个条件,书院里的学生还没脱离柴米油盐呢,讲不了高雅的阳春白雪。现在背靠魏家,又招了一批不愁生计的学生,正是谭萍老师可以在教育领域发光发热的时候啊。

沈清和一脚蹬在地上,一脚盘在膝上,摇椅上上下下地晃。

特聘老师,还能省个编制名额,作为老师肯定要为书院做一点贡献,如果能办个画展,一来能给书院加点热度,二来还能收点门票钱——书院里的学生凭学生证半价好了,算学生福利。要是多造点势,宣传出去,还能作为名士网红打卡点,顺便再开个艺术交流会,论坛讲座什么的,为本地文旅拉动点GDP,一箭三雕,好处多多啊。

“本来呢,书院还没有到对外开放的阶段,不过既然是老熟人了,那给他们走个后门吧!”

沈清和一拍手,在什么地方教书不是教,这人得挖。

第69章 69 学术风貌

“老师, 就是这里,清北书院。”

谭萍微微躬身,对着身边一位白发老者说道。

老者佝偻着背, 手持拐棍,学生对他说话时还要弯着身子, 一头鹤发,脸颊上带有熏红, 看着像是画里慈祥的老寿星——熟识他的人却不会这样认为——宝山老人,是当世不出的大家, 出教百丈书院前, 曾在御史台当过刀笔吏, 下骂诸臣, 上责皇帝, 言辞犀利如刀, 先皇看重他在文坛身份地位, 没有发作。几年后退仕, 上流世家纷纷相邀,宝山老人谁也没应, 只凭与旧友的交情,在百丈书院当了个老师。

说是老师, 却也很少出面亲自教书, 在书院更像根定海神针。

如今出山,还是因为得意弟子回来, 难得向他大赞这什么清北书院, 说是教风独特,连个小童都见识斐然,斗倒了他们师生, 才叫宝山老人起了兴致,垂垂老矣也要涉水来瞧瞧。

一路舟车劳顿,宝山老人脚一沾地,就被弟子搀着围着。不说别的,清北书院的正门修的着实是气派,同行的学生有当年在苍州丘泉郡游览过的,更是被这别开生面的新气象一惊。

宝山老人眯眼看着门匾,“萧家那离经叛道的种,还想着沾沾文气,办个书院,里头得出多少笑话。”

当年在京都,他就觉得三公主是个癫狂的,上奏弹劾过多次,她生的那个女儿更是青出于蓝,他都不想说。

看到正门口那模模糊糊的铜色人形造像,一手拿衡器,一手似乎还竖着大拇指,离经叛道,更是扎眼,便侧头问弟子:“那是谁?”

学生回来报:“是平云郡主。”

几人面面相觑。

铁嘴钢牙的宝山老人都一时无言,他就知道对这她不该有什么期待。

他扯了扯嘴角,“只听说死了才做俑,还没见过活人塑像,小丫头片子。”

“书院清净之地,偏设在闹市,门口还有乞丐,像什么样子!”

他用桃木杖重重在地上杵了杵,模模糊糊被吵醒的朝出客抓抓头发,从草席上起身,迷茫地看着这一行人。

“啊?”

他指了指自己。

“乞丐,在说我吗?”

他头发蓬乱,脏脏臭臭,像一个月没洗过澡,说是乞丐,实则也没差了。

谭萍打量他好几眼,他喜山水,在世间行走,见得人自然也多,高门寒门,贩夫走卒,这位……

“朝出客!?”

“哈?”没想到终于有人识货了,朝出客一喜,“你是清白,啊不,清北书院的人?”

谭萍摇摇头,“我是百丈书院的人。”

“啊。”朝出客吐出一个单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他又麻溜地躺下,翻了个身,不打算搭理人了。

谭萍是认识朝出客的,少年成名,文坛盛赞,那年曲水流觞时曾见过,怎么现在……流落街头当乞丐了!

他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但老师还在身边,又不好细问,只能蹲下身,拍拍他的肩头,“兄弟,虽然不知道你为何至此,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潭某也能帮上一把的。”

朝出客眯起眼瞧,潭某?谁啊?不认识。

“你能进去清北书院吗?”

谭萍一愣,矜持道:“在下与书院院长有些交情,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朝出客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好兄弟!”

学生突然和乞丐说上话,宝山老人正觉着奇怪,走到近处才把人看清,这乞丐胡子拉碴,不成体统,宝山老人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但记忆力绝对是一等一的过目不忘,不是朝出客这小子还是谁!

他对这家伙可没什么好脸色,宝山老人素来看不上的,就是这些空有才华,游手好闲之辈。若不出将入仕,做一番功业,那么多圣贤书不是白读的么!

谭萍:“朝兄也要去清北书院?”

朝出客大大方方点头,“听闻这里的书院还不错,便想来做个老师,也好赚个盘缠继续行走。”

宝山老人一吹胡子,斜眼看他,半是讽刺道:“你倒是逐新趣异,当年我百丈书院也给你抛过橄榄枝,想不到你就属意这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

朝出客拍拍身上的灰土,“多谢宝山老人好意,只是朝某人一向自由惯了,没个定性,那乏味枯燥的事情做多了,便想着撂挑子,也不好耽误贵书院的学生了。”

宝山老人嘴巴可厉害,到时候在外头大肆批判他一番,朝出客虽然也不甚在乎,但没道理出力不讨好,还给自己染一身腥啊。

既然都是要进去的,左右不过小事,帮了也没什么坏处,加之敬仰朝出客为人,谭萍没多想就答应了。

宝山老人走在前头,路过那尊气势非凡的铜像时又嗤了一声。老师年纪大了,眼力耳力都大不如前,谭萍就在后面,压低了声音和朝出客说话:“朝兄想去清北书院当老师?”

“是啊。”

这回能大摇大摆地进去书院,朝出客得意地看了眼门口守卫,可惜不是昨日死活不让人进的那位。

“这书院里确有能人,没想到把你都吸引来了。”谭萍矜持道,“先前游至苍州时我也曾和此书院的山长打过照面,当时还打算过留我做先生呢,若非师长都不在本地,我或许还真就去了。”

“哦?”谭萍顿住了,上下打量他 ,一手掩在唇边问:“那你考过那什么,教资了?”

“教资?”

这回轮到谭萍讶异,朝出客一副‘果然不止我一人不懂’的表情,双手抱臂,将昨日他得知的全告诉他,谭萍哦了一声,猜测说:“或许是那老师看中我的才气,免了我的考试呢?”

“怎么可能!什么叫规范教师,知不知道?难道自己学的好就能代表会教学生了?是不是不尽然!”

“似乎……也有道理。”谭萍也认可他说的话,没想到朝兄竟如此回护清北书院的规章制度,难道真在他不知道时,这教资已经成了大家公认的老师上岗必备资格证,首创这东西的清北书院已然名声大噪?

金鳞岂是池中物,就知道这位沈院长绝非常人,他带老师来此看看,决计是没错的。

清北书院有没有在大雍十三州名声大噪,朝出客不知道,他只知道听到谭萍说自己任教无须考证时,慢慢就破防了。谭萍有点名气是不假,自己也不是差的,士林里怎么说都能压他几头啊,没道理不收自己啊!

百丈书院离丹阳郡也不近吧,潭画师夸了又夸,连这把年纪半截入土的宝山老人都亲自来了,他的兴趣难免又往上提了提。

单看外表已是不凡,难道内里更有乾坤?

就是眼界不大,没见过什么世面,竟然将他都拒之门外!

两边人都心藏疑惑,但又未曾互相通气,直到进了院门,才齐齐张大了嘴巴。

一列列整齐规整的楼房疏落排开,白墙黑瓦,檐角笔直,老樟叠翠,绿地荷池,一切认识的不认识的东西都环绕着主轴线上一座黑色的塔楼。

寺庙里才有的巨大铜钟挂在最顶上,待塔楼上造型怪异的日晷指针走向整点时,连空气都为之震荡的钟声就在天地间回响——这个声音在书院外铺席夜宿的朝出客已听过多次,宝山老人等一众学生与他头回听闻时并无二致,脚下一颤,随即四下迷茫惊恐地抬头,最后视线定在那座尖顶的塔楼。

不消片刻,原先还算寂静的书院瞬间像画中点睛般活络,不知凡几的院生人人身着蓝白,宛若游鱼入水,转瞬将空荡的长路都给占满,宝山一行人未穿院服,看着也不是学生的年纪,倒是吸引了过路人的视线,不过路过的人也就匆匆一瞥 ,脚步仍然倒腾得飞快。

是谁排的课!十分钟要从校区的东北角走到西南角!

彻彻底底被无视,宝山老人还未有过这般境遇。

实在没礼数!

他伸出桃木杖,随手拦下一个低头走路的学生。

杜光宗边走边在想事,一周的沙盘模拟课,他连着有三天当日破产,最长的一日只坚持了两日,评价成绩很难看,小组成员看他时都带上了怨气,杜光宗合理怀疑他们私下随时会商量把自己踢出去。

为此他很郁闷。

他想不通啊,杜家家业也不小,论资排辈,他的成绩怎么着也不该吊车尾啊!

什么报表啊,调研啊,评估啊,听得他是眼冒金星。若是读书,他读不进也就算了!经商还要输,岂不是丢他们老杜家的脸!

想着想着,迎面来的一杵子叫他差点把早食给吐出来,见拦路的是个白发老头,他先谨慎地将人上下打量过,穿着打扮,既不是老师,也不是学长,倒像从前见过的士人之流,脸色当时就垮下来。

与此同时宝山老人也在打量他,这学生眼下生青,脚步虚浮,看着不像正经读书的。

宝山老人摆摆手叫人走,不打算同他多说什么。

这清北书院也太没规矩了,接引的人都不见,一点不知待客之道。

无缘无故被拦下,又无缘无故被赶走,杜光宗这压抑许久的暴脾气,‘老登’两个字都含在嘴里了,见不远处就是别红袖章的执勤学生,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我们这儿是正经书院,闲人不准进的知道不。”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吸引,朝出客好奇看他,谭萍的视线更是炙热。

谭萍:“我们是从百丈书院来的,特来此拜会你们清北书院的院长。”

什么什么,百丈书院!?

杜光宗惊愕!

百丈书院,名书院!天下读书人削尖了脑袋要进去的地方,他就是再不学无术那也是听过的。

他人站直了。

谭萍又问:“你是学什么的,”

杜光宗像突然被踩住了尾巴,他看了看自己滚金边的袍子,又看向几人,颇有几分明知故问的狐疑。

谭萍发誓,他的态度没有一丝歧义,纯属初见清北书院时就被那两小儿‘鸡兔同笼’的趣题问住,这会儿更想让一直对他执意来清北书院而不解的老师看看,这里确有不凡之处。

“我啊——我学经济的。”

杜光宗边说着边观察几人神色,见面色无异,甚至是露出困惑,就知道流传在书院内的‘私生子’论调外人大抵是不知道的,于是抖抖那加缝华丽金边的外袍,来了精神。

朝出客好奇:“经济是什么?”

杜光宗:“那当然是——经国济世,经世济民!”

宝山老人眯起眼看他。

谭萍颇有种年节时等着小辈表演读诗的夸耀,看自家带来的学生脸上俱是困惑,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这清北书院的妙处果真无穷尽也!

杜光宗被谭萍如此期待的眼神照着,像灌了壶陈年好酒一般满足。这可是士人啊,纵使他杜家万贯家财,也只会给他一个斜眼的士人!

难道正如父亲说的,他在这书院一进一出,从此见他们再也不必低一头了?

杜光宗咳了咳,顿时觉得身上原先分外嫌弃的衣袍前所未有的鲜亮起来。

“经国济世啊。”朝出客摸着下巴,突然笑了一声,“那你都学点什么?”

杜光宗立刻垮了脸色,他张了张嘴,发出了苍白的声音:“经济学第一定律,每个经济学理论的背后都存在着一个完全相反的理论*。”

众人:???

“经济学第二定律,两个理论都是错的*。”

众人:??!

看着大家困惑但强装理解的神色,杜光宗点头表示满意。毕竟每次上课他也是这么过来的,望着老师天书般的课件,茫然并点头表示自己全都听懂了。

下课时,邪恶的奇怪金发老师会平静的点头,然后告诉大家:

“如果你觉得听懂了我说的话,那你一定是误解了我的意思。*”

徒留一班滚金边袍子的学生面面相觑,然后流泪感叹:不仅要学商道学数术,还要学这深奥的经济学理论。

学费交的真是太值了呢。

几人还在想他弯弯绕的话,朝出客率先切中关要:“你们不学科举?”

如今朝廷科举取士,各家书院再如何清高,也都纷纷调转矛头,专攻科举去。

杜光宗挠挠头:“科举课是选修课,新生是选不了的,你们不知道吗?”

“不过老师也说了,像我们这样基础薄弱的,想上岸得从开学就准备起来。便说这才开学几月,我们班已经有人将那《清北5000题》《三年科举,五年中举》,还有那什么《历年科举真题套卷》,都刷过两轮了,听说这叫什么,奥对,题海战术!我是没那个科举的本事了,毕业了回去吃吃喝喝,继承家业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总让人牙痒痒。

杜光宗说完,看几人面色各异,无端觉得自己被看轻,嚷道:“又不是所有人都想当官去,总得有人种田,有人卖布啊,我们老师说了,百业不分贵贱,只管从心就好。”他也觉得来气,士农工商,凭啥就把他们商分在最下等了。

所有人都愣了,朝出客抚掌大笑,“好好好,好一个从心,好一个清北书院,有趣有趣。”这地方他是来对了。

他在那里笑,宝山老人却不敢苟同。若不建功立业,人就如无根之萍,既是飘萍,那就一钱不值!

朝出客抓着人还想说话,但高塔上的时钟已经走到整点,钟声又在天地间响彻,杜光宗摆摆手,甩下一句要上课了,夹着书小跑走了。

书院内游荡的学生立即消失得一干二净,远方有人逆着人流来,游洛朝着几人作礼,“诸位光临,老师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几人被请进书院的会客室,等了有片刻,沈清和才姗姗来迟。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沈清和推门,视线在房间内扫了一圈,定在了谭萍身上,亲热地拉住了他的手,“潭老师,你总算是来了!”

谭萍左右看看,见那个金发异人不在他身边,才稍松口气,道:“沈院长。”

“我瞧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百丈书院来的,倒像是我清北书院的客座老师。”沈清和拉着人不放手,“昔日一别,我真是分外想念,今日总算再见,这次可不能再推脱了。”

抱臂站在一边的游洛摸摸鼻子,讲座和见面会的策划方案都已经写好了,怎么不算是想念呢。

谭萍受宠若惊,他在百丈书院教书已有快十年,当日在丘泉郡一番受教,叫他有了卸任的心思,如今有了清北书院的橄榄枝,不妨……

“咳咳咳。”

宝山老人见挖人都挖到他眼前来了,桃木杖掷地有声地杵了杵。

“这位大爷是——?”黑发青年像现在才注意到还有旁人,迟疑问道。

宝山老人:“在下……”

“不重要!”朝出客一个箭步挤到最前边,从善如流地介绍自己:“沈院长,在下朝出客,青州人士,也想来贵书院谋个差事。”

名不见经传的小书院一下成了争抢的香饽饽,今日之前谁能想到?

“你……?”沈清和倒没什么外貌歧视,待沈清和听完这个衣衫七穿八洞的人讲完他的个人简历,尚未答复,大门便被啪一声推开,来人大声喊道:“成了成了!”

萧玉姬一身黑灰,几乎和漂流多日的朝出客不相上下的狼狈,甚至更不整洁。

宝山老人自从来到这里,眉头挤得一刻也没舒展过,好容易眯起眼认清这是那位平云郡主后,此刻眉心已经完全能夹死一只苍蝇。

沈清和扶额,“萧校董,注意院容院貌。”

“害行行,还不是到处都找不到你人,学生说你在会客室来的……”萧玉姬大手一挥,才注意到满室的人,稍稍压下喜悦的心情,只道:“你先前还说我这课题做不成,现在你得好好看看成不成啊成不成,最新的《清雍》得给我开个专栏,不!我要封面!!”

沈清和双手向下压了压,“好,封面可以给。”

“但这不影响你得把外面的地也给拖干净了。”

这还是他初次见面时,黑发高绾,钗环整齐,红珊瑚装饰还要七八串往身上挂的平云郡主吗。

现在已经完全摆脱容貌焦虑,丝毫不在意形象,成为无时无刻不盼望着中稿登刊的学术范进了。

这就是埋头科研带来的伟大转变。

沈清和维持微笑,矜持地向友校展示本院的学术风貌。

第70章 70 你不配

窗外的枫花一夜之间晕了色, 在秋意蒸腾中宛若蓬蓬红云。

沈清和案上的卷宗已经很少堆得如小山高了,工程部最近新研发出了一种防霉防虫蛀的新纸,造价尚可, 比之外头名贵的笺纸不知便宜了几何,有望在今年上市, 书院学生最先享受,各大教育超市均有销售。

至于外销的事, 他已经盘下丹阳郡最繁华大道上的一家门店,稍加动工改造便作为清北制造的第一家线下店面。

沈清和信手一勾, 在计划表上定下开业时间。还得把平云郡主从灰头土脸的课题中扒拉出来, 好好梳洗梳洗, 剪彩时候得背书亮个相。

沈清和往椅背上一靠, 将几个作废的提案团成一团, 投进不远处的瓷瓶。

清北书院已经有了头几批毕业的学生, 回乡建设, 备考科举, 返聘回校,总之干什么的都有, 沈清和并未强制学生未来都要做什么,只在毕业典礼上将‘一年清北生, 一生清北人’的口号喊了喊, 不论出身,不论归处, 人生将永远烙印上清北书院的光辉, 母校将是永远的港湾。

顿时不少毕业生涕泗横流,哭得不知所以——

想来若有功成名就之时,给母校的捐款少不了。

萧玉姬的鼎力支持, 商学院学生家长的慷慨解囊,以及清北制造账面上的流水,照理说他手上已经聚集了不小一笔资产,但为了让丹阳郡本地的扫盲教育也紧跟上,这银钱怎么来的,就怎么水一样流出去。

啪嗒一声,又一个纸团飞进了瓷瓶。

慢慢慢,还是慢。

沈清和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倚靠。

冰冻三尺,毕竟非一日之寒,终究还是得耐着性子等。

不过丘泉丹阳两校区他都已经带出了几个能独立负责项目的PI,最先跟他的单伯文五个,每天泡在实验室的萧玉姬,以及院里选拔掐尖挑出的几个走单独计划的学生,加之系统自带的海量资源,研究领域尚且是大片蓝海,月月都能出好消息,不是沈清和自傲,本院的研究团队以及科研成果转化绝对已经代表整个大雍,乃至整个世界的顶尖。

如此优秀的学术声誉已经开始被动向全国吸引人才,谭萍朝出客等人不必多说,意料之外的还是那位宝山老人——

沈清和原先预想要磨下这样的遗老,必得费不少功夫,未曾想萧玉姬只笑眯眯掏出一副老花眼镜,真听真看真感受,就是嘴再硬的宝山老人,如何对一个将近十年未见、清晰又美丽的世界说‘不’呢?

于是拄杖欲走的宝山老人以‘考察门生未来教学环境’为由,硬生生在清北书院待了整一月。萧玉姬和他算‘旧识’,怀着某种要翘尾巴的小心思,展现了一些清北书院已经开发完成的小专利,把老头子潜伏大半辈子的学术热情都给激发了出来,还是百丈书院发觉一行人走了许久也不曾回来,传信才将老头子催回去。

临走时,年过花甲的宝山老人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都能一个人杵着拐杖上马车了,走前拉着谭萍的手,没有依依惜别,嘴里倒是说着什么‘我一定会回来’的,倒叫一边尽地主之谊送人的沈清和哭笑不得。

不过宝山老人最后一句话倒是送给沈清和本人的,虽说名义上的平云这丫头片子办的学,但这里谁是主心骨,他清楚的很,小老头镜片下的双眼折出光亮。

他平生拜服的人屈指可数,无一不是往圣先贤,当世大才,可这小子……

塔楼的钟声再度响起,数不清的学生出现在中心广场聚集,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宝山老人这个月已见过无数次了,那些奇巧之术尚不足令他撼然,但每每看到这一幕,他仍要感慨万千。

有教无类,天下为公,知之非艰,行之惟艰。

从前总觉得后辈良莠不齐,难堪大用,还得看他们这把老骨头的。

也得服老了啊。

宝山老人双手交握,突然躬身对着黑发少年一拜。

“诶诶……?!”

“老师!你……”

学生呆惊!

沈清和错愕在原地,连忙伸手去搀他。

折煞折煞。

宝山老人长叹口气,他已年迈,自知今生不一定再有机会来到清北书院,那张被平云郡主评为铁齿的嘴也撬了开:

“少年才锐,犹畏后生。桃李天下四字,我不如你。”

沈清和被他连着衣袖抓着手腕,宝山老人字句铿锵,依稀见当年纵横朝堂的风骨。

“但多活了半辈子,老夫还是想说,这条路不容易,虽是不易,但还是希望你、希望你……!”

已是一番肺腑之言,沈清和懂了他的难言的未尽之意,反握住他有沟壑纵横的双手。

“老先生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从遐思中回神,窗外枫云浮动,一帘秋霁,沈清和兀自笑了一声,他才二十出头呢,难道也能桃李天下了。

系统探头,“宿主,论功行赏要带我的。”

沈清和一哂:“还真是,把你给忘了,怎么,八大菜系再世创始人的称号还不满意?”

系统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工具人,不会困不会累,十八个指令能同时运作,还不用发工资。如今书院的规章流程分明,已不需要沈清和事必躬亲。系统手持庞大的资料库,又是当世百度百科,萧玉姬的项目一到瓶颈就喜欢往他那跑,甚至还殷勤给系统建了一个专属‘实验室’——

拥有超全厨具和排风系统的私人厨房。

系统觉得这个称号勉勉强强配得上自己吧,“宿主不要歧视,民以食为天,我的课题也很重要的。”

“是啊,什么时候写一个八大菜系在雍朝的适配研究,若能制作出一系列具体配方,说不定能开个连锁餐饮店,士族好像就爱吃点与新奇的,我想他们一定很愿意高价品尝一下预制菜。”沈清和觉得不错,提笔在纸上刷刷写做了条子,在空气里挥了挥,对系统说:“那这新课题就交给你了。”

系统:“……”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沈清和应声说了个‘进’,薛不凡站在门口,眉头微拧,神色复杂。

出什么大事了,我们薛主任这副表情。

沈清和也一收散漫态度,把翘着的双腿慢慢放了下来,正色问:“……怎么了?”

“公羊慈来了。”

沈清和愣了一下,随后张开唇,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哈。”

……

萧玉姬换了一身常服,那头坐下时能及地长发她嫌碍事,索性绞了半截,剩下半截清清爽爽高束起,眉眼凌厉,倒像位女将军。

公羊慈端正坐在他对面,头戴一顶玄色冠,制如覆杯,长衫层叠,环佩一点不落,极正式。

萧玉姬:“来找我,做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对江那边的魏家人没什么好脸色。

公羊慈听出她不善的弦外之音,既不恼怒也不窘迫。

小柔与萧玉姬亡殁的丈夫是堂兄妹,算起辈分,自己还得称她一声舅嫂——不过想来这位女家主不会喜欢这个称呼,公羊慈心思回转,还是敬称她:“郡主殿下。”

说来也好笑,七望之二,竟已经由两个外姓人当家做主。从前就算是当个笑话讲,旁人也只会觉得荒谬。

公羊慈唇角微勾。

“嗯。”

萧玉姬从鼻子哼出一个音,她不喜云中魏家,也不和那边的人心平气和的说话。但有了沈清和带来的法子,她手下的商船今非昔比,速度比从前快了一倍不止,这省下的时间可都是叮当响的钱币啊!又因着分校区冠了她的名,两岸那些先前摇摆不定的商人要么家中有子弟在书院受学,要么挤破头想下次开学季求个名额,此刻立场无比坚定地倒戈在她裙下。

先前倒没想到还有这层好处。

萧玉姬实在是忍不住啊,她迫切想要看见魏家人臭气熏天的脸了,如今我方势大,魏宏伯还有脸称自己为本家吗?

唉,没等来臭脸老头,倒是来了个白面书生。

没意思。

“你谁,怎么不是魏宏伯?”萧玉姬向后半靠在凭几上,一根一根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朱唇恶劣一挑,“不会被我气死了吧?”

沈清和与云中郡的人有仇啊,毕竟在一条船上,她还等着登封面呢,这个关口就是请天王老子来,她也是不会松口的。

萧玉姬已经开始神游天外。

嗯……据说封面还能做个人像雕版,她得摆个什么造型呢。

公羊慈开口应答,进退分寸拿捏的刚好,不过说什么平云郡主都不咸不淡,甚至还有了显而易见的不耐,似乎公羊慈再说些不痛不痒的,她就要掀桌走人了——这完全是她能做出的事。

公羊慈敛眸,抬眼时依旧笑意盈盈,“昔日内人便和我谈及郡主风姿,今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

“内人?”萧玉姬斜眼看他,“你内人谁啊。”

公羊慈微微颔首,薄薄的眼皮下蕴着浅淡的神采:“家妻魏琼,小字柔则。”

“小柔?”萧玉姬挺起上半身。

公羊慈故作讶异:“郡主认识?”

魏琼人美心善,就是身体老不好,魏家没几个好东西,她算一个,可惜分家之后就再没见过面了。萧玉姬收起了懒散姿态,上下打量人,“你就是那个带她私奔的门客?”

公羊慈低头浅笑,轻声道:“曾经辛苦,现在总归是拨云见日了。”

萧玉姬听到些风闻,对这家伙有些兴趣,“你现在算是半个魏家主了吧?”

公羊慈:“魏生公子病重……幸得老家主抬爱。”

萧玉姬从不信男人的真心,但爱得这么死去活来的……她还是咋舌。

这人也算有点本事出息,既不是那碍眼的人当家做主了,看在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子面上,那也不妨听听他要做什么。

公羊慈抬起眼,将来此目的大致说了一遍,和萧玉姬想的不错,无非是与那丹云江相关,给的条件承诺颇丰,若真珠联璧合,她似乎还真能捞到不少好处。

公羊慈看她有所动心,继而温雅地微笑,仿足了那些门第公子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不答应也不打紧,我知晓从前魏家对郡主曾经有不恭敬,只期望今后你我二人能化解干戈,小柔时常惦念,等她身体好些,我就陪她渡河来丹阳再拜会。”

一番话说得漂亮,萧玉姬还算舒坦。

建清北书院将她的家底都掏了那么多,白捡的钱,不赚是傻子。

她大手一挥,正要答应,身后画屏突然被扣响,回头一看,沈清和笑盈盈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聊着呢。”

座中二人一同看去,少年长身玉立,双手拢袖搭臂,自有一番洒脱情态,公羊慈瞳孔收缩又放大,与印象里模样并无不同的黑发青年已经向他走过来。

公羊慈瞳孔骤缩,慢慢扯起唇角,嗓音低下,“早知沈公子绝非常人也。”

沈清和垂着眼睛看他,看他像看一座空心塑偶。

公羊慈:“许多日子没见了,沈大人别来无恙啊。毕竟还是一郡之守,最好早日回任地,小心落人话柄。”

“托公羊大人的福,我现在好的不能再好。倒是你辞了官,心甘情愿留在这云中郡,好魄力啊。”

公羊慈双眼眯起,这样棘手的人物,与之为敌若不能一击毙命,那所有算计都是下策。

二人言语机锋,萧玉姬觉察二人关系恐怕不妙,修建合宜的指甲敲了敲身下座椅,“既然沈公子不乐意,那我可帮不了你了。”

沈清和,《清雍》创始人,皇帝面前红人,批项目还得找他,萧玉姬还是分得清大小王的。

平云郡主摸了摸鼻子,虽然也很想听八卦,但这热闹还真是非常的不妙啊。

恩怨什么的,还是自个儿解决吧。

“你们说,你们说。”

萧玉姬提起裙摆,跑得飞快。

被可以称之为剖白的目光盯着看,公羊慈略有些不适。

他心思已经百转千回,魏生垂危,魏宏伯病重,他虽借越霁的推介暂代族长位置,但到底摆脱不了昔日成见,各项杂事本就心力交瘁,支脉子弟,年尊族老,那个不对他虎视眈眈,迫不及待想将他拉下来。他要坐稳这位置,就得拿一桩漂亮的功绩来堵他们的嘴,就是知道在丹阳郡或许履步艰难,他也得来。

原先预想的最大阻碍萧玉姬倒是松了口,未曾想、未曾想,竟又来了个沈清和!

他没有狼狈退走,反而留在近在咫尺的丹阳郡,眼见还成了平云郡主府中上宾……公羊慈深吸口气,压下眸中深色,竭力让声线平稳。

他已分不清自己心中扭曲增长的东西,到底是不甘,还是妒恨。

“沈公子还真是,不论何种境地,都能得贵人相助,风生水起,让我好羡慕。公子相过命吗,一定是十全的好命格。”

好命么。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沈清和不欲与公羊慈扯什么鬼神,他在原先萧玉姬的位置坐下,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抬起下巴看他,“什么明,天生的劳碌命么?”他讥讽:“天天夫人夫人挂在嘴边,公羊大人还真是情深不减。”

公羊慈面无表情,并不言语。

这是知道在自己眼里早就原形毕露,撕破脸皮,是装也不打算再装了。

沈清和凝视他,几近能亲眼看到,一个有才学的底层人,在这个扭曲的时代,一点一点被权力吞吃成欲望凝结的恶鬼,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切都能利用,一切都是筹码。

公羊慈袖中的拳松了又紧,余光隐约向门窗望去,他的随从仆役都退守在外,他带的人虽多,但也架不住这里是丹阳郡,如今风水轮流转,沈清和若有心为难——或是要他的命,他避不过。

“哼。”沈清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哼笑一声,声音轻佻如天边流云,“你来谈生意,也不带计划书和决策案?”

公羊慈愣住。

沈清和仰靠着,那是一种公羊慈看不懂,但又觉得刺眼的眼神。

公羊慈:“你要和我谈生意?”

“你既让利,我为什么不点头。”

钱只要进了丹阳魏家,就等同于间接流进他的手里,有人送钱,有什么不答应的呢。难道要他三贞九烈,见到仇人就要红眼,不报仇就誓不罢休?

对他啊。

犯不上。

与想象中的落差如此之大,公羊慈一时尚且不敢置信,他疑心沈清和有什么更深沉的筹谋算计,以报昔日变节附逆之仇,下一刻便会如携春楼那日对待魏生那样,用神鬼手段叫他也重伤暴毙。

公羊慈脑中混乱,眼珠飞快颤动,嘴上仍将事先想好的利益分割阐述了一遍。沈清和凝神听着,挑了几个点修改,公羊慈惴惴之下没多想就答应,沈清和都意外他的爽快。

“就这么说定,我回头就叫人拟合同,不对,签字画押。”这家伙是脑子不清醒了,不过也好,省口舌了。

公羊慈僵坐,不敢置信,细密的血丝爬上眼眶。

就这么了了?魏家私牢,他最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沈清和难道不想报复吗?

沈清和如同读懂他心中所想,吐出的字眼在嘴里玩味的转了一圈,如流云般轻佻:“有什么好奇怪,因为你不配。喜欢,或者厌憎,都不值得。”

哈,不配,我不配?

“魏家上下都听从我的号令,你说我不配?!”

公羊慈彻底撕扯下面具,此刻完全不再忧惧沈清和会不会动手。他想自己是疯了,或许早就疯了。

黑发青年看着他癫狂的样子,什么怨恨都已殒没,但这不是谅解,而是已然澄明。

同时局掰手腕,要割除报复的,从来不是某个人。

“代我,向夫人问好。”

公羊慈双目血红,看他施施然走了,背影如松如竹,旧日伤痛磨难似乎完全没划下一点斑痕。

他走了。

什么也没做。

公羊慈瘫软在凭几上,帽下发间早已汗湿。

他木着脸,漠然想到士林从前酷爱的定品法,从前再努力,也只得个六品下才。至于上上品第,家世之外,更需澄之不清,扰之不浊,汪汪如万顷之陂。

他从未觉得世上能有这样的人,譬如士林居其首的越霁公子,外头名声再倾动光鲜,内里手段不也层层嵌套,玩弄人心。

恶心得很。

沈清和。

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拥有一切的一切。

深陷泥潭的人,又要怎么才能心甘情愿地沉沦。

垂下眼睑,桌上只有一只茶壶一只瓷杯。

连得一杯茶的尊敬都没有。

公羊慈控制不住,将桌上的零星的东西全都扫荡到地上。

他痴痴笑了起来,像喝了一壶经年烈酒,既有劫后余生的出脱,又有宿醉后沉沉坠去的闷痛,最终全都化作一腔翻胸倒胃的毒血。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