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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和告诉他:“这件事很危险,你不过六品。”

已经掌握在手的州郡,尚且能偶尔放肆,但京都内水深,就是他自己,也得暂且潜在深潭之下。沈清和看着这些人,就想到从前的自己。他自己是了无牵挂,随意挥霍,他的学生不行。

狐狸眼的青年弯身作揖,行了个大礼。

“老师,我们来到京都的,都已经想好走在游丝之上,虽然如今官职低微,但也有赴汤蹈火的决心。就是没有选择参加科举的书院子弟,也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沈清和:“我怎么不记得,还教给过你们什么使命?”

刘霖:“老师不说,学生们也能领悟。”

“……”

似乎在什么时候,学生私底下达成了某种他并不知道的共识。

“我知道老师效仿孔相结庐归隐!”刘霖越说脸就激动得越红,“但现在时机将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我们清北书院扬名天下,将其他杂学都踩在脚下的时候啊!”

老师韬光养晦,善刀而藏,他耳濡目染,也学着藏拙,此一时彼一时,也该风水轮转了!

沈清和:“……小刘啊,你,是不是很爱看书啊。”

刘霖收起狂热,腼腆一笑:“我在书院时,一直蝉联图书馆的‘借阅之星’称号,现在颁的证书还摆在家中。”

别的学生或多或少为了学分,只有他!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刘霖亲热地挽过沈清和一只袖子:“庆祝老师来京都,我准备了宴席,我叫了不少书院的学生,他们都能来为您接风洗尘。”

他不过在珑璋台待了一会儿,刘霖已经将人都联系好,连席面都准备上了。这样的执行力,曾经大小也是个卷王。

诈尸的系统已经开始大喊吃席吃席。

师生宴也行,正好沈清和也想见见科举上岸的学生。

……

“听说清峰兄已经调到礼部司了?“

沈清峰微微颔首。

状元楼投壶击鼓,帘竹相撞,好不热闹,恰如沈清峰此刻眉目舒展,满袖春风的快意。

与曾经的同窗相聚,他的家世在其中只能算一般,全凭顺利入仕,在朝中有了一席,才在筵席中言笑自若。

众人热情寒暄:

“有令尊领路,定是时运亨通,诸事顺遂。 ”

“当年在书院时,清峰兄才学就颇得先生称赞,大展宏图不过迟早的事。”

“是啊是啊。”

“兄长是厉害,父亲日日叫我学清峰哥,我耳朵都快起茧了。”沈清淳也插上话,适时作出苦恼的样子。

身旁人哈哈大笑过后,也宽慰他:“现在仕途难走啊,若非有大功绩,抢了陛下和各位显要的眼,擢升谈何容易?就是太掐尖出风头了也不是好事,多少人看做眼中钉,登高必跌重……”他意有所指,也知道捧人就要往痒处去,乐得动动嘴皮,踩一捧一,“你兄长这个年纪能穿上六品鹤纹衫,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如今科举大行,学业一日繁重过一日,想在其他州郡有个一官半职倒还容易,但想当京官,他们这些次一点的世家想靠从前的法子,那真是完完全全的‘此路不通’!

他们不敢明着埋怨万人之上的那位,只敢私下悲春伤秋,大呼自己没赶上好时候!

沈清淳嘴上谦逊,实则尾巴都要翘上天。他原本被下令禁足在家中,但今日书院的小宴,是会友结交的时候,不乏显贵子弟,沈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许他和沈清峰一起出来赴会。

到京都吼,他们兄弟很少在这样的场合受到如此瞩目,他心中喜悦,又被人捧着,席上的酒都多喝了两杯,嫌里头发闷,出了雅间凭栏而站。

沈清峰也随后出来,不枉他没日没夜的攻读钻研,日日勤勉公务,如今也算否极泰来。他站在楼上俯瞰众人,从前压抑伪饰,谦恭作态,也终于有成了人上人的实感。

二人都有些醺醺然的醉意,沈清淳兀自神思飘飞,这次科举他已有十足把握,下次被人群环绕的,就是自己。

此情此景,也该叫沈清和也见见,今早受的气,也好从他身上全数讨回来。

他心中想着,唇边不由自主挂上笑意,想什么便见什么,瞥到楼下一个熟悉身影,见鬼地失声叫起来:

“沈清和?!”

沈清和刚绕过前廊,依稀听到有谁叫自己的名字,不祥预感蔓生——或者说从小刘说要来这描金高置匾额的状元楼,这种感觉就没下去过。

可惜刘霖没有理解他的迟疑,只觉得是老师担心自己的钱袋,还笑说了句‘没贪污受贿,俸禄管够’。

他抬头,果然,沈清峰沈清淳两兄弟齐齐站在栏前,表情很精彩。

——这里真是一成不变的,支线任务触发点,炮灰npc刷新地。

“是他吧?他怎么会在这儿?”

沈清淳有片刻惊慌,不敢置信地向身边人确认。昨夜沈清峰同他分析利弊,若沈清和暗地抗命回来,他们全家都要受到牵连,才让他按下半夜将人赶出去的心思。

他现在不该出城去了吗?怎么还敢在京都招摇过市!

沈清和意兴阑珊,没被两人激起什么兴趣。

与之相反,沈清淳反应激烈的多,心中涌上百十种猜测,沈清峰新调了任,他还要参加下次科举,或许他提前知道今日在状元楼有同窗宴,故意要来找事……真像爹说的,要闹得与他们他们沈家鱼死网破!

刚被灰溜溜赶出家门的人,转眼就能没事人一样到状元楼,难道还能是来嬉乐的不成?他从前是有点钱,但就那这花钱如流水的性子,也不剩多少了吧!肯定还是冲着他们沈家来的!

沈清淳越想越有理,总不吝用最恶劣的想法去揣测沈清和。他对这个人的厌恶,已经浓厚到隔老远恍惚看到一个侧影,就能死死锁定的程度。

“你——”

话音戛然而止。

他脑中轰鸣一声,看到这张脸过于激愤,后面才注意到那抹赤红颜色。

朱紫贵,常人不得穿。

“五品……”

沈清峰眉目凝重,微微探身,抓着凭栏的手背用力,青筋浮现。

“他怎么可能!”

沈清淳失声惊叫,瞬间引来同宴人的瞩目。

他在书院里向来以乖乖学生的面貌示人,还未见如此失态,座中的人也放下杯盏,围到凭栏前,看是什么叫他如此。

“沈清和?”

都是东莱书院的学生,要么在学,要么卒业,都是知根知底的,很快将楼下的人认了出来。

毕竟要说有名,这位可比沈家其他两兄弟有名的多。

“呦,这不是那谁。”有人吃酒吃得面上熏红,他迷瞪着眼睛,看到红色身影不假思索出声,“是好久没见,叫他上来喝一杯啊!”

有人低声驳斥:“叫什么,他早就被斥革出书院,不是我们东莱书院的人了。”

众人面色各异,沈清和最爱玩,那是真正的纨绔,当初他一举中试,入了朝局,叫不少人大跌眼镜,拈酸吃醋,背后闲话的更是不少。后来和政殿一事传播甚广,当了他们好一阵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们现在都看到了青年身上的袍服。

朱色,玉带,要人命的显眼。

着红色官袍的青年只向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突然对着兄弟二人,展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什么也没说,翩然而走。

楼内丝竹管乐不绝,就这方雅间一时鸦雀无声。

他们这些昔日同窗旧友自然连个眼神都没落到,许多人不是滋味。

“清峰,这是怎么回事,你弟弟什么时候回京都来的,一点风声都没听着。”他们开始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到沈清和身上。

他当初跌的多惨,所有人都知道的,现在又……都说好风凭借力,试问通天梯谁不想搭一搭?

“他的事,我不清楚。”

沈清峰神情逐渐晦涩难辨。

沈清淳早顾不上身边还有人,面容扭曲,一下感觉浑身被油煎过,一下又如置冰窟。

浑身战栗。

沈清和,怎么又是沈清和!

深恶痛绝,冤家路窄,殊不知他越是盯视,就越是在意,最后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那人身下张牙舞爪的一团影子,被死死踩在脚下,不得翻身。

第77章 77 他们会敬我如敬神

沈清和的突然出现像坠星入地, 一片沸腾紧随而起。

原先雅间里的东莱同窗们诗也不作了,酒也不饮了,围在沈家二兄弟身边, 也不管他们之间有没有旧怨,被撺掇着怎么着也要去见见弟弟。

这些人都怀的什么心思, 他一清二楚。

霎时间成为最瞩目的焦点,沈清峰全无一点快意, 袖下的手掌松了又紧。

辛苦经营这么久,谈到沈清和, 还是难望项背!

这种感觉, 真是倒尽了胃口。

“好!”

他大喝一声, 周遭霎时一静。

他直起身, 沈清峰向来是个和气君子, 同窗间什么时候见过他这样。

“要去见沈清和是吧, 走啊。”

他扫了众人一眼, 大步迈出雅间。

沈清和, 沈清和,你到底是不是翻了身。若只是一番弄鬼, 他这个当哥哥的会亲自将他押送有司衙门,这回, 他保证叫天不应, 叫地不灵!

他一掀竹帘,大步而出, 任由身后帘幕劈啪作响地动荡。

沈清淳抿了抿嘴唇, 也跟在沈清峰身后。他屡试不中,沈清和都兴了二轮了,究竟凭什么, 凭什么!

状元楼的客室与客室之间,只以简单的帘幕相隔,蔚为风雅。沈清峰便一间一间地找,身后一群人跟随其后,掩扇窥察,待到沈大终于在一处雅间前停下——

帘幕之内,影影绰绰,赤红身影在其中,依旧如火灼目。

“去啊去啊。”

“是啊,有什么害臊,都是自家兄弟。”

众人伸头探脑,推推搡搡,相互嬉笑着往这处挨近。站得最近的沈清峰被不知是谁的肩膀一推,直接闯了进去。

沈清和正被学生合围,抬眼就看到沈清峰直挺挺站着,笑意一顿。

“沈清峰?”

还真敢跟来啊。

外头眼见着还有不少人围堵。

沈清峰刚聚起的气,在见到那确真无疑的朱红官服后,彻底哑了声。他张张嘴,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怎么回事。”他瞥了那身显眼的衣服,“……不解释一下吗。”

沈清和是真被逗笑了,还没等他出声,身边围绕的学生先不乐意了。察觉到他话里态度,总之不是好意,原本或靠或坐的学生也没搞懂什么情况,总之先炮仗一样,拍案而起!

“你谁啊?”

“你是什么东西,要跟你解释?”

沈清和没想到自己被回护后边,学生反倒在前舌战,他失笑着敲敲桌面。

今日他们同行,沈清峰都快被这几个人指着鼻子骂了,外边听动静的东莱学生也觉得被打了脸。

从前和沈清和玩在一处,但逢宴饮作乐他在场,只轻飘飘一句好兄弟,就能叫其不假思索地掏钱结账,可是个实打实的冤大头。

此刻尚且对沈清和平步青云之事没什么实感,不免又拿出从前的轻慢态度。

“清和,这可是你长兄,怎么这样不客气啊。”

长兄?

学生们心中咯噔一声,齐刷刷地转头看老师,沈清和没反应,便又齐刷刷转了回来。

既然老师没说话,那就是可打可骂!

“哪门子兄长,你比得上沈大人一根毫毛么。”

“要是还不滚,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沈清和意外地看他们人墙似的背影。

还没为书院争到top1的呢,学生在外就可以这么嚣张的吗?

东莱学子也不是好脾气的,“我们没什么恶意,阁下如此口出恶言,实在过分了吧?”

“过分?”

刘霖慢慢走出。

“我倒想问问,沈大人朝廷要员,我们议事,你们不请自来,算不算是过分?”

刘霖同是从内宫出来,身上官制袍带未解,东莱学生就是有满腔浑话,看到这身衣服也要掂量掂量该不该出口。

他们能玩在一起,大多背景相当,上不及名扬天下的五姓世家,下不致埋头苦读无出路的寒门学子,有亲族长辈在朝中不上不下的混着,小辈的圈层相对也就是不上不下。

无名无姓的庶人,尚且可以随意凌压,一旦成了衔命之身,他们就万不可随意欺压了。

“刘大人?”

有人认出刘霖,在场虽大多还未进殿试,但也早跟随家里的话左右逢源,自然也认得这位新起之秀。

他们不知道沈清和是怎么回事,还能不知道刘霖吗!能力不俗,朝中几位大人都交口称赞的。

醒过神的人态度瞬间软和,分出了心思去看其他人,这下更是不得了!

全是近年中试的新官,一个一个都是家里叮嘱,要好好结交拉拢的!

这下倒好,因着沈清峰一人,将这些人全给得罪了!

沈清峰接收到怨怪的眼神,他深吸口气,脸色沉得能滴墨。

不是你们要教唆煽动,现在见到人了,反倒不乐意了?

“还有事吗?我敬慕沈大人,有什么话要说我也想听听。”刘霖狐狸眼眯起,微笑着赶人。

沈清和竟不知什么时候和这些人混上了。

东莱的学生怎么还敢有事!他们陪着笑,缓缓退出了雅间里,真是来灰溜溜地找了顿骂,赔了夫人还折兵!

沈清淳在门口躲躲藏藏,因着怵了沈清和,甚至没跟进去,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连状元楼都待不下去了,匆匆丢下同行的沈清峰就走。

沈清峰神情阴鸷,若他头上能有黑化条,现在应该已经走到满值。

“沈清和,你等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爬到你之上!”

放狠话啊……

清北的学生们相互看看,突然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刘霖锐评:“疑似盗版科举真题套卷全对后的幻想。”

在昔日同窗面前受如此屈辱,对沈清峰这样的高自尊的人来说,莫过于直戳在脊梁骨。他此生,再也没有受过比之更大的打击了。

沈清和静看他愤怒。

“都说了别惹,你在我手上还没吃够亏吗。”

想必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要想着自己下饭。

沈清峰死盯着他,眼珠爬上血丝。

他嘴里只重复,“你等着……”

沈清和全程靠着凭几没下来过,身边环绕无数人,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冥冥中似乎一直有声音在他耳边絮语,沈清峰一直捂着耳朵,告诉自己,他才是沈家当之无愧的嫡长!

现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分辨出,那声音到底在说什么——

才情,能力,酬酢,乃至相貌,他和沈清和之间,如隔天堑,有天与渊的差别。

一场闹剧。

红衣青年支着下颚,瞥来的视线淡淡人。沈清峰想要走,脚下好似生了根,他自虐式地站在这里,独吞这场几近于剜肉之痛的刑罚。

“真是不客气啊,不过你知道吗。”

他声音穿过众人抵达沈清峰身边,很轻,又带着完全的自傲自信。

“若将来你的子侄要进科考场——他们会敬我如敬神*。”

沈清峰全身抖了一下。

彼时他觉得沈清和说的是无稽之谈,狂悖至极,但心绪依旧如同海上孤舟般难平。他说的话,好像没有不应验的。

说回来就回来,说升官就升官,好像沈家八辈子的青烟都烧在他一人身上。

只是一段插曲,沈清和全然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休沐日很快过去。

从前他任侍中,只在含章殿听候调遣。如今隶属中书省,有了上和政殿议事的资格,大雍之万里河山翻云覆雨间,尽在这一堂之上。

但并未如他所想的顺遂,暮色刚至,就收到罢朝三日的消息。

不用如何打听,各路传来的消息早已盈耳。昭桓帝手握涿州两大氏族抄灭后的密辛,朝臣虽然心中惴惴,但也笃定,这些东西会被放上案桌,被拿住错处的士族向皇帝低头服软,再割肉放血,便能乖乖过去。

但谁都想不到,就在二族湮灭后的不到三日,龙骧营与西北军合纵连横,转道到了汀州与拙州,星流霆击,惮赫千里,将信件牵连的本地几个大族族老羁押归京。

朝野俱沸!

京都之外的世家开始连夜烧毁通信,将尾巴收拾干净,京都内臣没想到含章殿一跪不仅没给昭桓帝敲一记警钟,反倒更变本加厉!

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坊间突然流传歌谣,大意新帝要走惠文帝老路,大雍国之危矣。

沈清和收集到这些消息后,沉思许久。

广布谣诼,流言惑众,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他们无非是要把水搅浑。

这些都是次要,只怕他们惊惧之下……要反。

乱世初平,再起兵乱,这样的消息一出,萧元政不管师出何名,都不占优。

他这样稳重的人,直接摘胆剜心,向这些世家的咽喉处扼,这是沈清和完全没想到的。

没道理这么跃进啊!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门房收到传信来报,他打开一看,署的是刘霖的名。展信一看,纸面上只写几个字——

“朝臣密谋阴私,暂时探听不到,老师小心。”

阴私?

沈清和将信纸合上,他刚回来没几日,刘霖早就打入内部,消息确实灵通的多。

要该小心的可能不是他,而是……

沈清和站起身!

不对不对,有金甲卫团团护卫,内宫更是重地,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况且他本人应该也会武,萧元政的安危是他最不必担心的。

信纸被他攥出折痕,沈清和绕着庭院走了一圈又一圈。

……还是进宫一趟。

宫门早就关闭,金甲卫披坚执锐,冷然相对。

沈清和掏出那枚羊脂白玉的扳指,金甲卫眉见松动,向上级请示。头领是认得这位的,将扳指捧到手心看了一遍,就松了口。

皇宫的夜色要比外面更深,阴影处似乎随时能跳出择人而噬的怪物。沈清和顶着浓黑深进,过了和政殿,过了含章殿,最终停在珑璋台。

宫灯长明,是这座深宫为数不多有温度的地方。门前又是排排站立的金甲卫,护卫一方平安。深夜来人,他们齐齐看向闯入者,拇指一顶,雪亮锋刃已经出鞘。

守夜的晋昌见是他,连扫拂尘摆手,叫金甲卫将刀都收回去,匆匆下阶。

“沈大人,你怎么来了?”

见有熟人,沈清和松一口气:“我要见陛下。”

“啊这……”晋昌犹豫了一会儿,“大人等我。”他转身又上阶,轻轻推开帝王寝宫的门,稍一会儿又小跑回来。

沈清和跑得有点急,几缕长发在风中飘飞。

“大人,夜已深了,请回吧。”

“什么?”沈清和微微睁大眼,又说:“劳烦公公告诉陛下,我有要事相说。”

晋昌看着他,缓慢的摇了头。

沈清和懂他什么意思了,他抬起眼,眸若寒星。

“不见?”

晋昌赔笑,还是那句话:

“大人请回吧。”

第78章 78 刺杀

深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 晋昌见他一人伶仃而来,遣了个徒弟为他提灯照路。

沈清和一路心神难宁。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要开始揣度圣意。

萧元政这么打世家的脸,还是毫不掩饰、响亮的一耳光, 这些对羽毛爱惜得不得了的人又怎甘受此辱。届时前朝一团结,就是见火就炸的雷。

这局面显而易见, 萧元政不可能不知道。

他确信萧元政有自己的思量,就是步子实在太惊太险。饶是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 也觉得心惊肉跳。

晋昌公公指派给他的小内官看着年纪挺小,夜里风大, 弯腰掌灯有些费劲。沈清和也觉得凉飕, 一把将灯捞过, 在他慌乱的神色里绕到廊下, 示意他跟着自己就行。

小内官自然听从, 他悄悄往身边觑, 朝中新贵, 又姓沈……

他看着微弱微光映照下, 大人沉着冷冽的眉目,思量再三, 还是踌躇开了口:

“大人是不是从丹阳郡来的?”

声音细弱,沈清和拼凑着听清了去看他的脸, 好像没见过?

“是在那里待过。”

小内官腼腆一笑, “奴是丹阳郡生人,家中世代捕鱼为生, 鱼获不好, 家里揭不开锅,才把奴送进了宫。”他鼓起勇气说了一串,还真夹带着熟悉的当地口音, “开春时家里来了信,说是遇见了贵人,弟妹都进了书院听学,每日都念叨着一位姓沈的老师。”他双眼亮晶晶的。

“我这些年也攒了些积蓄,虽然微薄但也勉强能作束脩酬谢,本想寄回家中,却得知这位沈老师已擢升入京的消息。”

沈清和讶异看他,没想到还有这份渊源。

小内官悄悄红了脸,夜闯禁宫,全身而退,干爹都要以礼相待,真是位了不得的大人啊。他那点财帛也太寒酸……幸好没送出去,不然白白被人笑话。

他压低了声音说:“陛下不是有意针对您,这几天有好些来谒见的大人,陛下一个也没见。”宫中人规矩多,他能说出口已经是冒着杀头的风险,权当替弟妹聊表心中感激。

“大人不要因此难过,您有高才大德,日后一定顺顺利利,事事亨通。”小内官的话飘在风里,宫里生腻的吉祥话,他头一回恨自己的笨嘴拙舌,舌头上灿不了莲花叫人高兴,从面颊红到了耳朵。

沈清和失笑,这次他再远行,虽是一人回来京都,但清北学生却也如风吹絮,亦陪在他身侧。

知他心意,便拍拍他弯曲的脊背:“借你吉言。”

……

罢朝的三日,朝野哗然,各方动作,饶是这样,还是一丝风声也未曾透出。

传说凤阳台娘娘也前往了珑璋台,竟也吃了个闭门羹。

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皇帝的心意更扑朔迷离起来,一时被强自制衡的朝局,因为昭桓帝一人的挑动放任,该抱团的抱团,该下注的下注,从前被按捺的暗流都到了明面上,化作涛澜汹涌。

三日之后,宫中突然传出诏令,宫廷夜宴,论功行赏,相邀众臣。

缄默内宫终于传出消息,人心立时浮动澎湃。

是‘论功’‘行赏’,嘉奖剿族有功的将领,那众臣在含章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御史台数不清的参奏,皇帝是一点没听进去。既如此,帝心还需再探,进了内宫又恐刀架颈侧。

明摆着使了个阳谋,问题抛还到他们头上,究竟去,还是不去?

沈清和就没这许多顾虑,这宫宴就是不许他参加,他也得想方设法混进去。

……

上次参加的宫宴还是金鳞宴,临池列席,这次则放在了更正式的安宁殿。

席间有乐署名手奏乐歌舞,缘情绮靡,可在场无一人有心思品味。天下哪有皇帝不听臣子陈情,倘若一意孤行,那就是脱缰之马,不系之舟,没有谁想拥有一个这样的君主。不论哪党哪派,皆挂心于一人之上,或息事宁人,各自安好,或抽薪止沸,拔本塞源,做臣下的怎么应对,也都将在那人一念之间。

他找起自己的席位,一路看来,还见到了当年同列三甲的越芥与辛野。

他冲两人招呼,越芥移开视线,辛野一愣,朝这位许久不见的同榜点点头。

今年京都的天际总是云迷雾锁,似乎喘上口气都要费好大劲,系统来了这里都不大爱吱声了。

“怎么了,平常这时候你是最快活的了。”

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有被凝视的感觉……不舒服。”

沈清和:“难道中病毒了?记得每天杀杀毒,可别整死机了。”

系统应答都有气无力。

“不是吧,难道天子脚下,真有龙气庇佑,不许什么东西成精?”沈清和半开玩笑:“需不需要改日我和陛下说一说,让他老人家大发慈悲,收了神通?”

“我才不是什么东西成精,不要拉低我的格调了。”系统懒洋洋蜷在他意识深处,“暂时先挂后台了,有事再找。”

见他似乎真是破天荒不舒服,沈清和有些诧异。还没等细想,身旁有红色衣衫飘然而至,竟是前不久刚才见过的小郡王。

他竟然和郡王席位相邻,虽是不久前才封的小郡王,没什么根基,但毕竟是宗室,和他这个五品舍人区别可大着——毕竟邻座,他还是友好打了招呼。

萧绥靖看他一眼,记得这是那日闯入珑璋台的官员,眉毛狠狠跳动一下。

能随意进入珑璋台,内阁大臣都没有这样待遇,他和皇叔究竟是什么关系?

刘霖大咧咧地闯进来,对着小郡王一拜见,转头找上了老师。

沈清和不赞同:“你不该在明面上和我往来。”他看着已经列席不少的朝臣,从前自己可是被口诛笔伐过,刘霖等人与自己的关系曝光,可不是件好事。

刘霖狡黠一笑,悄声道:“老师有所不知,正是那边想要探你口风,我毛遂自荐来的。”

探口风?

还能是什么口风,党同伐异,朝局中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想来又是新一轮‘党同’的路数。

只是这次都统一口径,对准了王座上那唯一的‘敌人’。

不过呢,他可是纯度百分之百的皇帝党。

沈清和:“哪派叫你来的?”

刘霖坦率作答:“常太保。”

沈兆倒了祁派,他与常太保毕竟也没正面有龃龉,不到那不死不休的地步。过来试探口风借机拉拢,倒也合理。

萧绥靖就坐在二人旁边,不说是故意听他们说话,但多少也是有意。缔结朋党说的这么明目张胆,也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人,心中愤怒鄙夷,皇叔待你不薄,享入幕之礼,他请安还要通传等候呢!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他心中已经想好怎么告状,就听那人话锋一转——

“你回去就说,我自离京后终日战战兢兢,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可不敢随意就拜哪座山头。”黑发青年嘴上虽说着不敢,但姿态从容,笑容玩味,满脸都写着‘我很敢’三字。

虽然觉得他脸皮厚得很,但至少没有背叛,萧绥靖暂息了告状的心思。

“算你识相。”

冷不丁一声,叫两人齐齐看向他。沈清和见小郡王两只耳朵都快竖起来,正要打趣,就听低靡的乐声一止,宫人乐师齐齐跪拜,再是朝臣俯身,萧绥靖面色一凛,朝上座倾身,大殿之中,只余一片‘万岁’山呼。

昭桓帝继位来免了许多冗余礼数,无须各司跪奏请座,捧爵请酒,一切从简,只一跪一拜,安宁殿宫宴就算是开场。

“众卿不必拘礼,都坐吧。”

高位上的敦厚嗓音传来,朝臣们总算见到多日念想的昭桓帝。

皇帝勤勉,朝政未曾有一处落下,素日也宽厚,上下谁不称赞一句仁爱之君,没想到人心难测,君心更甚,会叫他们有自危的时候。

一曲乐舞毕,由大监宣读早已拟好的诏书,既是论功行赏的宫廷宴会,封赏自然少不了。西北军与龙骧营,本就是昭桓帝私属的军队,怎么封,怎么赏,都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众臣听着诏书宣读,与寻常获取军功的表彰并无多少出入,恰如其分,唯一叫人侧目些的就是追封了位殒阵的将军作国公,倒是既不少了,也不多了。

众臣心思千回百转,倒又摸不透帝心所向。

既然捉摸不透,那就难免陷入局中,桌上果品佳肴齐备,没人想着动作,众臣相互看看,推了个马前卒上前进言。

“臣闻治国之道,在于明辨是非,赏罚分明。今陛下治下,四海升平,实乃国家之幸,社稷之福。然近闻陛下雷霆之势,抄灭多个氏族,未审其罪,不问其由,致使伤心惨目,实与治国之本相悖,臣窃以为不可!”

跪倒在地的是门下省左补阙,七品官职,团缩跪在殿下,声音打着抖。

四下齐静,当众弹劾皇帝,那是将脑袋都拴在裤腰上了。不过无人忧心一个小小左补阙会受到怎样惩处,他们只想知道,昭桓帝会说点什么。

左补阙只觉得这片刻沉默和一辈子一样久,将心一横,把早就准备的滚熟的话都倒了出来:

“臣虽愚钝,然不敢不忠于陛下,不敢不忠于国家。故冒死上言,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若果有不法之事,当依法严惩,以儆效尤;若其无辜,当还其清白,以安民心!”他声泪俱下,不知是动容伤情还是恐惧,竟将额头砰一声磕在大殿上。

“无辜?”

萧元政淡淡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你说说,他们是如何无辜的?”昭桓帝接过身边大监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

“臣……臣……”

“补阙兼进言之责,有话说就是。”

昭桓帝嗓音淡淡,不辨喜怒。左补阙在京都就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官,哪里冲天子谏过不是,甫一出头露脸,还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伙计。陛下摆明是在敲打,他连圣颜都不敢抬头看,顿时被敲得抖如筛糠,已是彻底难掩惊惧。

不中用的东西。

祁祥斜看人一眼,又点一将。能言善辩的国子祭酒拱手垂立,上前参拜:“陛下圣明,定然不会有错,但天下人只是肉体凡胎,若先斩后闻,臣恐损伤圣誉,招致非议啊。”

如何与皇权周旋,他们经验丰富的很,不能硬来,还需徐徐图之,不至拂了皇帝面子,还要将台阶端上,叫他顺顺心心下来。

皇帝羽翼渐丰,早不是当年西北打出来,粗心浮气的毛小子。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庶民寒门他们也看着了,却不放在眼里,这些人就是有些才气,那也海中孤舟。说白了,皇帝统御四海,却也不可能将四海牢牢抓在手中。京都之外十三州,想要诏令彻里彻外的颁下去,还需依仗他们世家之力,他迟早彻悟这个道理。

沈清和望向高高御座,忧虑藏在眉目下。

站到朝局中,他才知道萧元政每天顶的是怎样的压力。内外攻讦,党派林立,世家个个都是趴在大雍这只病虎上啃肉吸血的豺狼,利民之策层层受阻,扭曲折变,这些豺狼只想着如何壮大家族,抱财于家,当皇帝的还不能杀个痛快,不过挑了几条蛀虫,就处处受制掣肘……

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沈清和握紧了拳头,他看着昭桓帝,有些不期他接下来的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高座之上,但上头的人主孤高其上,目下无尘,谁也没映入眼里。

“狗东西。”

身旁的小郡王爆了句粗口,神情愤愤。

“李卿说的对,招致非议,损伤圣誉,这不是好事。朕下次会留意。”

左补阙汗如浆出,差点瘫倒。

众人松了口气,果然如此。

沈清和只听得他‘下次’两个字。

既然皇帝下了台阶,那事情就好办。毕竟那几家近年是过分了些,闹出的动静都过了江,尾巴还扫不干净,触了皇帝逆鳞,清算虽迅疾了些,但也自作自受。

既然昭桓帝低头。

便也各退一步吧!

沈清和捏着手中杯盏,突然很不是滋味。

那道诏书不该这么早下,自己不该这么早回京都,再给他一些时间,也不至于这样……无能为力。

歌舞再起,这次是支别出心裁的鸲鹆舞,舞者着衣帻,姿态矫健,若鸿鹄盘旋,不似宫廷之舞,倒是耳目一新。

沈清和低头正看着澄净酒液,就听一声尖利惨叫,抬头看到那舞者手持森白匕首向御座逼近,宫侍惊叫四散,随侍金甲卫拔出利刃相抗,金属相击声锵然。

“有刺客——!”

“快护驾。”

下头的官员也被吓一跳,纷纷找廊柱桌椅相避。

“皇叔!”小郡王一拍桌子,三步并做两步往上跑!

沈清和没躲,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拧眉朝御座上看,萧元政被金甲卫层层包裹在内,安全无虞。刘霖见老师一动不动,拉着他赶忙往盘龙金柱后钻。

“谁知道他有没有同伙!好家伙,大殿之上,公然行刺,谁给的熊心豹子胆,不要九族了?!”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那扮作舞者混进宫的刺客很有些身手,但也不敌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金甲卫,很快被辖制在地,动弹不得。

“昏君做主,残暴横行,遗臭万年,终失其位!”

刺客面前力抬头,喊罢,撞向刀刃,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举座皆惊!

他们纷纷偷着视线看向御座之上,昭桓帝四平八稳地坐着,听完刺客的话后似乎还启唇笑了一下。

金甲卫去探人鼻息,摇了摇头。

“众卿受惊了。”

萧元政似乎并不觉得受到最大惊吓的人是自己,还有心情安抚几句,当真是个体恤臣子的好皇帝。

躲藏在大殿各处的朝臣才缓过神收拾形貌,缓缓走出来,作势怒斥起这大逆不道的刺客。

萧元政摆摆手,“既然今日不太平,那诸位就早些回去吧。”

他没再留话,在众人簇拥下离去。

尸体很快被拖走,殿上只留下一团暗红色的血渍。

第79章 79 难道给你当狗啊?

昭桓帝离了席, 殿上留下的宾客开始私语。

全天下守备最森严的地方,竟然混进来刺客!虽说连昭桓帝一根手指头也没碰上,但那番犯上作乱的言语, 也足够惊神泣鬼了。

朝臣逐一退散,沈清和一人岿然不动。

今日这消息只在安宁殿, 指不定明日就会散播到京都的大街小巷,宫廷夜宴, 皇帝遇刺,加上那鼓动人心的一番话, 皆是世人所爱八卦的, 他都能想到会被夸大变形成什么样子!

他不信一个毫无根基的刺客, 随随便便就能潜进宫里, 背后一定有人操纵摆布。

沈清和越想越心惊, 凡事就怕开口子。自此之后, 指不定有多少人打着这旗号兴风作浪!

虽然来了宫宴, 但横生不测, 他连和萧元政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京都水深, 还未了解透彻,更遑论布置点其他的。

“沈清和。”

黑发青年闻声抬头, 叫他的是同在宴上的越芥, 同是一身赤红衣袍,刺客垂着头看他。

“没想到你还能有回来的一日。”

“是啊, 咸鱼翻身, 越公子是不是失望得很?”沈清和知道越芥厌恶自己,自己也觉得越家人是个顶个的讨厌,现在既已不必虚与委蛇, 他索性直接拿话刺人。

“你就不该回来。”

沈清和不乐意了,身体向后仰倒:“嘿,我回不回来,干你何事?”

有复杂的神色在越芥眼中闪现,沈清和以为自己错看,他竟从越芥脸上看到了……

闪躲?

沈清和面色复杂:“喂,不会又有什么招数等着我吧?越芥公子,我已经在你们越家手下脱一层皮了,没必要这么恨我吧?”

“你是什么东西,恨你干什么。”越芥没忍住呛他。

自从徽州回来,堂兄对他冷待许多,有关沈清和的事再没有同他说过——或许在堂兄心中这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沈清和或许是有点能力,但也不至于让堂兄一再为难……

他从前觉得,书中自有大道,把书库里的书读通,那万事万物其义自见。

时至今日,他已经通读不少,可越是博通经籍,他就越是不明白。他不明白霁公子,不明白沈清和,甚至有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干嘛?”沈清和盯着他,“我在你们越家人身上可不止栽过一回,还差点死了,这次你又想怎样?”

不曾想自己竟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越芥脸上神色变了几变,横眉冷视,丢了一句“你好自为之”便拂袖而去。

莫名其妙,招他惹他了,我都还没发作呢,倒是他还甩人脸色!

越家大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要可以,越芥一巴掌,越隐两巴掌,那越霁更是降龙十八掌!

沈清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又想到今日夜里的刺杀,那一点愉快瞬间散了大半,烦躁地挠了挠头。

难道真是君心难测?

陛下啊陛下,您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要再叫我猜谜了好吗!

……

当日夜里,昭桓帝布下旨意,宫宴劳倦,今日又是歇息。

自他继位以来,放假还没放得这么勤过,大卷王也有要放松的时候?

假是放了,沈清和完全没有宅家的心思,府中长吏倒是知无不言,但总是答不到点上。已然陷入被动,哪里还坐得住,必须亲自就得出去了解京都如今形势。

他着人出去打听了一番,白莲教覆灭,魏家也大不如前,再没了春水煎这样的东西大肆供应,连带京都子弟聚饮的酒局都少了许多。又因科举盛行,文教昌隆,多了种名为‘诗社’的风雅集会,多于园林茶楼,即席赋诗,时常还设立彩头,风靡京都。

不少才子从诗社中搏出了名头,声名鹊起,镶边贴金,一时人人都以入大诗社为傲。

——倒是个重新打入京都的绝佳场所。

京都大小不少诗社,他挑了正街上一座大茶楼进去。诗社风行,茶楼生意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沈清和随手点了一壶清茶,几盘点心,店家送到转头就走,忙得脚不沾地。

果然,这茶楼是‘卢兰诗社’的据点,已经被来吟诗作赋的人占去大半,堂下浮廊都是文人打扮,墙面上应景地挂设许多字画,俨然认准了谁才是金主。

作诗啊……这不巧了吗。

“系统,你上。”鼓捣文墨的事,谁比得过系统啊,就是无题有题,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系统都能分分作出上百篇诗词文章,因着庞大无比的数据库,古今贤人标榜再侧,每篇拿出来都是可圈可点。

系统恹恹:“我不去。”那日的不适就没散去过,系统将将自己检视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没发现什么问题,写了报错上传主系统,也得到了‘运行正常’的回复,叫他纳了闷。

沈清和不急不缓地端起清茶喝一口,点了点桌上两盘茶点,“办完事了,这些都给你。”

桌上花型糕点半绽,层叠的饼皮下,露出嫩粉色的内芯,幽香四溢。

系统:“……成交。”

他戴一顶宽檐帷帽,白绢覆面,直直就朝堂中酣谈的人奔去。

沈清和闲暇地看着窗外掉光了叶子的秃柳,只剩细细的枝子依风拂动。不消片刻,就听到人群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称赞,该是快进到系统ai作诗大发神威,打脸众人的剧情——

那也到他登场的时候。

被围在中心的少年身量还没那么高挑,头戴帷帽,白绢覆面,因为一刻钟作了十首不重样的诗赋,被众人盘问着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沈清和适时拨开人群,按住了帷帽少年半边肩膀。

“这是我侄子,一下没看住,叨扰各位了。”

沈清和身形高挑,不似寻常的敷粉涂脂的矫饰,浑然自成的昳丽相貌,眼若辰星,世风逐美,这样身姿气度都不凡的,叫所有人眼前一亮。

“小公子才思敏捷,竟然能三步成诗,实在奇哉,将来定是科考场上的好手啊!”

沈清和谦虚:“哪里哪里。”

众人见新出现的公子虽长得一副非凡样貌,却十分好说话,言谈之间有如清风拂面,对他好感倍生。想到这种子弟定然家境殷实,有许多他们不知道的门路,便厚着脸皮发问:

“不知小公子如此聪颖,素日读的都是什么书,请的哪家先生,上的又是哪里的书院?”既有一便有二,所有人都看过来,如今取士,科举就是人生的翻身仗,他们都想知道答案。

沈清和懂他们的热切,海淀一千五一小时的名师辅导还得有人脉才能请到,想打听这些再正常不过。

他看了系统一眼,装作盛情难却道:“各位可听说过《清北小状元》?”

这群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沈清和探口气,看来学术的尚未吹到京都,不过也不要紧,就让他来开拓这片新市场——

“我们家小孩之所以那么聪明,就是从小做《清北小状元》来的,哪里不会学哪里,需要提前十年打好基础,才有将来的一举中试啊!”

茶楼里文谈的早都不是小孩,早没有可供挥霍的十年光阴,听他说完一个个哀叹连连,沈清和话锋一转:“不过又有言道,种一棵树最好的事件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只要诸位有向学之心,在辅以这精品教材,他日定能在考试中争有一席之地。就是自己考不上,不是还有儿子孙子,科举要从娃娃开始抓起啊!”

沈清和措辞和‘我要开始诈骗了’毫无二致,可惜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反诈经验,只觉得是真心实意,恰如其分。

“不知从哪里可以寻到这《清北小状元》?”众人神色殷切看他,怎样的书册才敢起这样狂气的名,简直是……起到他们心坎里去了!

众所周知,京都不仅有自己的计量单位,还拥有最先进时髦的圈层,若能妥善营销,一来财源滚滚,二来清北书院和名书院的差距,也就在人气上,有了这些人的营销,何愁不得声名大噪!

这卢兰诗社,完美符合他要求的传播地点。

“这个嘛……”沈清和隐秘一笑,“若各位有心,从京都南下三百里的丹阳郡,就能找到答案。”

众人思索之际,浮廊上传来爽朗的喊声:“下面可是沈公子?”

沈清和眯起眼向上看,廊上站着的正是那江陵柳家的嫡次子,京都头一号交际花,柳向麟。

是啊,诗社这样的新潮玩意儿,保不准这位爱集会的柳公子还是第一个起头的。

果不其然,身旁人纷纷向上作揖,口中笑着称呼‘柳社长’,这卢兰诗社想来也是他搞出来的。

“哎呀,果然是。近日多进茶,眼神都好了不少。”刘向麟抬臂支在栏上,黑发顺着肩头滑落在肘侧,“听到下面热闹,小生还以为是谁又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作,没想到竟是沈公子光临。”

他冲下面招手,“崔升,李莲,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快将他迎上来。”

二人应声,请沈公子上行。沈清和转头看了眼系统,将他帽子正了正,系统秒懂,宿主是叫他找个无人处变回来。

到了二楼,柳向麟靠在门前迎他:“清和这样的妙人,走在哪里都叫人瞩目啊。”

沈清和挂起微笑,“这些年不见,柳公子一成也未变。”

柳向麟摇头,“非也非也,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被他领着入内,里头只坐了寥寥数人,都是生面孔,想来都是他社交圈子里的。

下面算是风雅,那上头俨然就是一番华贵之风,满绣翠竹的屏风,描金涂朱的器皿,盆中烧的是上好的银骨炭,专供宫廷的上品,无烟难燃,连日不熄,将内室熏暖融一片,穿着外袍都嫌热了。

柳汜算是京都消息最灵通的人之一,想知道点什么,和他打交道绝对错不了。

只是……其他大小世家忆及昔日之祸,对他多有提防戒备,这位柳公子倒是一如既往同自己来往,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还有人吹箫啊。”沈清和闭眼聆听,房间被绣屏分做了两边,萧声就是从另一边传来的。他不通音律,只能听出萧声清幽凄切,吹箫者技术不错,手中乐器价值应该也不菲。

柳向麟见他被萧声吸引,朝屏风后指了指,“此人可不常吹奏,听他这么吹一曲可要好大的脸面……你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说,还是好大牌的乐师啊。

他又想到书院里,似乎就缺这样的‘大牌’坐镇,于是走向那精绣着亭亭翠竹的屏风,

那乐师也似乎动了起来,沈清和只听萧声愈近。二人隔着屏风,透过纤薄的丝帛,能看到对方的身影。

对面这气场身形,倒是很有名乐师的气度风骨。他没再进一步打扰,站在原地听他讲一曲吹毕,柳向麟拍拍手,几个小厮瞬间上前,合力抬走那扇阻隔房间的翠竹绣屏。

扎在石缝中的青竹缓缓脱开,沈清和见到了一屏之隔的吹箫人——眼皮瞬间疯狂跳动。

越氏尊贵的长公子,气定神闲地持萧站在他面前。

柳向麟极有眼色地叫人都撤到外头浮廊上,偌大一个房间,就只剩下两人。

沈清和只愣了一会儿,随即咬牙切齿:“真是在哪里都能碰见你,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越霁:“你是我见过这天底下,命最硬的人。我有时都要怀疑,难道你真是天下百年难遇的大气运者?”

“哼哼。”

屏风撤去,两人相隔一臂之距,越霁要高一些,是素日习惯高高在上的样子,好似与人对视,同人说话,都是舍一般,沈清和盯着他的脸,突然抬手出拳,猛地往他面中袭去!

越霁一惊,侧身避过,沈清和这一拳实在叫人太猝不及防,还是擦到他的脸,白皙的脸颊边瞬间烙上一块残红。

越霁不敢置信地摸上作痛的脸,越氏长公子,天之骄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继承人,还从未有人敢在他脸上比划过!

他的从容端静散了,脸色绝对算不少好看。

“大气运者赏你一拳,怎么,还不好好接着!”沈清和边说着就又是一拳,越霁眼神一锐,退后两步,指尖长萧半转,挡住了他的攻势,皱眉看着近在咫尺的沈清和:“你是疯了吗?”

沈清和不言不语,他这些年也同遥光学了几招,虽然常被笑说只是皮毛,寻常防身也不成问题。没想到越霁这样看似文弱的书生,武力竟也不差,一时不防被他打中几次后很快找回章法,沈清和一时间难从他手上讨着好。

手臂被长萧震得发麻,黑发青年甩了甩手,看着越霁难看的脸色确是一阵畅快。这条成日衣冠楚楚,扮作高尚君子的吐信毒蛇,也有他色变的一天!

越霁很快冷静,他看着沈清和:“每次见面,怎么都要剑拔弩张。沈清和,我们不是敌人,希望我们能坐下好好谈谈。”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沈清和环顾四周,找寻着趁手武器,舔舔干涩的唇,“越霁公子,茶楼斗殴,我一定亲手把你送上京都明日的头条热搜。”

沈清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亮,越霁忍无可忍地又接了几招,衣袂飘飞间,他抓住机会握住手腕,将他按到了透雕兰草的杆罩上,“沈公子既然不愿意听越某说话,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你安静点。”

沈清和挣扎了两下,没有挣脱掉。

今日会见到越霁实属意料之外,他直接出手,一为当初的事讨点利息,二来故意激怒,越霁这个人,越是谦恭有礼就越要提防小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吞入腹中。

就是要他失态,才能找到可乘之机。

“你在云中郡时被皇帝所救,如今得诏回京,起复履新,是不是以为皇帝对你有私,爱重你,依仗你?”

沈清和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或许有吧,一份真情,十分扮相,毕竟内宫里人都会演戏。”越霁的眼里划过冷然,“而我们的皇帝陛下,演了这么多年,是技艺最精湛的一位,真是……把所有人都骗过了。”

因为控制的姿势,越霁的话清晰响在耳畔。沈清和凝神听他这番藏有巨大信息量的话,面上混不吝地讽刺:“我倒觉得,还是越公子的大戏唱得最好。”越霁真是用了很大的力道,沈清和被压得有些喘不上气,说话也断断续续,“世人赞为士族标榜,哈……他们知道自己的标榜,是个居心叵测,狼子野心的伪君子吗?”

劈头盖脸的唾骂,越霁一点也不生气,甚至有闲心抓起沈清和的后衣领,另一只手向前覆在他裸露的脖颈间,蛊惑的语气,微凉的温度,像极了某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血动物。

“大雍气数已尽,日薄西山,我们的陛下再怎么硬撑,也不过苟延残喘。辞旧迎新,改换门庭,另择新主,或许还有能存续的新气象。”

沈清和垂眸,忍受被轻扼住的致命处源源不断传来不适。

“越霁,你想当皇帝啊。”

“当然不。”越霁下巴扬了扬,矜持开口:“我会扶持一位明主上位,甚至可以保证,新君还是萧家血脉。”

到底是新君还是傀儡啊。

他掉以轻心之际,沈清和汇聚全身力量,手肘向后一顶,越霁不察被击中胸口,向后连退数步,沈清和见他吃痛,顺势向他身上一扑!

‘咚’地一声,二人交叠着倒在地上,沈清和稳稳压在他的上方,卡住身下人的双腿双脚。

攻势逆转!

大雍第一贵公子,还有京都新官上任的中书舍人,就这么形容狼狈,发衫散乱,扭打在一处,这画面不知会叫多少人惊掉了下巴。

越霁明明身在低位,却没有半点弱势。玉冠掉落,长发披散,色淡的双眸冷冷地扫视压制他的人,现在才显露出伪善皮囊下真正的倨傲与冷漠。他轻声说:“你就这么乐意给皇帝当狗啊。”

沈清和报复性地抓着他的衣襟,将他拽起,黑发青年的双目灼灼宛如有火焰熯天炽地,一冰一火,一冷一热。

是水火不容。

沈清和喘着气大笑,露出洁白的犬齿。

“是啊,皇帝对我好,我不乐意给人家当狗,难道给你当狗啊?”

第80章 80 叩问君心

这样近乎是羞辱的动作, 越霁被迫抬眼看着面前人,没有丝毫多余的波动。就是这样的狼狈姿态又如何,他始终在上, 从未改变。

越霁:“皇帝是对你另眼相待,你觉得是为什么?——因为你的能力?才华?还是一心为民的仁义之心?”

沈清和自然不听他鬼扯, “你要挑拨离间?”

越霁嗤笑一声,反覆住他用力拽自己领口的手, “陛下行师动众,劳师袭远, 这个关口却将你调回京都, 你猜他想什么?”

“开办书院, 广开民智, 你自以为当了天下的救世主, 普度众生的菩萨。愚民之计, 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啊, 古今多少例证, 若普通人有了屠刀,第一个要劈砍的, 不就是龙座上的人主,什么萧家, 什么大雍, 民怨沸腾,油煎火燎, 终不过是一坯黄土了……眼见着会有这么一天, 最想要取你性命的,难道还会是我么?”

沈清和瞳孔一震,原以为离开京都后自己就成了透明人, 没想到越霁一直在暗中探看。

越霁感受到他的迟滞,勾起唇复又说道:

“萧家都是疯子,若没有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规劝束身,虎兕无柙,之于天下,该是多大的祸患啊。”

“说的这么好听是为我好,开了民智,最忧惧的难道不是你们吗?”沈清和听他胡说八道,“王朝有兴替,但是以越氏为首的世家,可是会彻彻底底消失啊。”

“是啊。”越霁低低笑起来,挺直起身,在黑发青年警示的目光中,附在他耳畔轻轻道:“越氏消失了,你猜猜谁会蔚起呢?”

“笼络民心,把持朝局,怎么会有人能做得这样周到,听起来真是可怕得很呢。”越霁乜见沈清和震颤的瞳孔,温热的吐息伏在耳畔。

“老实点。”沈清和不适地和他拉开距离。

“若我是君王,那我也要将这股尚且孱弱的力量,早早的铲除干净啊。”

“现将你拢在手中,等到时机合适,便叫你毫无缘由暴毙家中,再杀鸡取卵,你的书院,你的学生,可用的留,不可用的杀……看看你,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一心爱戴拥立他,要不怎么说我们的陛下厉害呢。”

“……”沈清和拧紧眉头看他。

“萧元政意欲向士族动手,今日之我们,就是明日之你。我可惜你才华,与其见你他日零落,不如早些告知,也叫你明白——”

越霁像一只算计凝聚成的怪兽,眼中酝酿起盘桓不散的恶意。

“我们才是真正该日久的好友啊。”

……

沈清和从房间走出,柳向麟的招呼也没搭理,一路径直回去宅邸。

越霁不可信,但他说的难道没有半点道理吗?

擢升回京的诏令是毫无缘由下的,别院也是昭桓帝私产,身边侍奉的都是昭桓帝的人,他传信出去也是过得这些人的手。

自己在京都的一切,似乎都与萧元政密不透风地关联着。

他是一心向上,那萧元政呢……?

但身处至高之位,前朝后宫都在逼迫,孤家寡人孑然一身,难道不会变却故人心?

就是萧元政始终如一……那昭桓帝呢,他手握的东西能叫整个王朝巅峰,昭桓帝一清二楚,对于人主来说,难道不会视作是悬顶之剑?

珑璋台前引退,安宁殿上漠视,沈清和苦笑一声,难道真是将自己视作威胁了?

轰然巨响,沈清和猝然回神,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天上雷动。

长街上的人马匆匆赶回家避雨,沈清和在府邸前的石阶下,感受到雨水里似乎还杂着碎雪,冷冰冰地砸在身上。

届时什么故人,什么知己,都通通翻了脸,沈清和啊沈清和,历史上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下场可都难看得很啊。

门房见大人直直站在门口,忙不迭撑了把伞迎上:“大人?”见大人脸色不好,小心翼翼问:“是还要去什么地方吗?要不要叫人备车?”

沈清和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门房,神思仍飘在空中。

他敢赌吗?

他敢赌的。

自己从不惧怕风险,甚至还很乐意将风险推得更高,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这是自己一人的选择,生死不论。

可要叫书院百来号人,将身家性命押上,也陪着下注吗……?

沈清和心中已乱成一团乱麻,连系统都感受到宿主紊乱地心绪,疑惑问:“宿主?你你,你别激动啊!”

黑发青年深吸口气,大步迈入府中,叫来了长吏。

“你现在就递消息给内宫,说我沈清和请见陛下。”

今日小沈大人不开心,厨房特意添了好多菜式,沈清和神思不属,也食不知味,但总算得到宫里传回的消息,长吏嗫嚅着嘴唇犹犹豫豫回来禀报。

话是晋昌回的,倒是说了很多,左右就是陛下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总之两个字——“不见”。

外面下起瓢泼大雨,偏偏长吏在内室也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架势,正眼观鼻鼻观心等着贵人发作,没想到贵人只是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

没生气那便是好的,长吏擦擦额角惊出的汗,忙不迭又报上个好消息:“方才在街上听说有人打听大人住所,下面人一问才知道是您的学生,几位淋了雨,我便擅作主张先将人安置在府中了。”

沈清和闻言一愣,“谁?哪个学生?”

长吏使了个眼色,支使仆役快去将人请来,沈清和看到朗新月时,脸上只剩下惊讶。

“你怎么来了?”

朗新月身上湿漉,可见是没避雨,着急从堂中一路跑来的。他剜了眼一直不许他即刻来找老师的长吏,抿着嘴没说话。

沈清和见此,叫屋子里其他人都先下去,才听他急急道:“老师,那些狗世家……”

沈清和面色一凝,为他倒了杯茶,“你别着急,慢慢说。”

朗新月镇定些许,单学长担心会流失泄露,叫他连夜赶往京都传消息。他将被交待的情况一五一十复述,沈清和听了面色逐渐沉下。

书院学生也毕业了两三波,有的建设家乡,有的留校返聘,当然也有一部分受小世家延揽,成为门客之一。人各有志,沈清和对他们日后去留并未多做干预,能谋条生路就好。

结果今日就收到朗新月的口信,这群学生还没站稳脚跟就摩拳擦掌着整顿职场,总归是说的话做的事过于迥异,被主家发觉,不仅‘清理门户’,还着手要顺藤摸瓜往下查。这不查不知道,合计起来一查,才发觉满口异端邪说的人都来自一处。

“平云郡主将几个被关押的学生要了回来,还说尚且顶得住,叫你在京都不用担心,但清北郡那边就不好说了,单师兄已经亲自启程过去,叫老生新生都低调一些。”

门客有性情也是有的,多少能人异士秉性古怪,仍被世家奉作上宾,何至于到要将人监禁的程度……沈清和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原委。西北军加上龙骧卫,借着忤逆的书信,一连拔除了几个氏族,正是他们担心受恐,人人自危之时,自然要内窥一番,倒腾清楚家族里到底是不是藏有祸患,这几个学生初出茅庐,正好装上枪口了。

但既然已在世家耳畔敲过警钟,就不能再和从前一般横行无忌。朝里的暗流都开始冒泡,涟漪推到大雍的末梢,又将会掀起怎样的狂澜,几乎可以预料。

沈清和推开窗扉,狂风裹挟着暴雨倾入内室,闷雷滚滚,天公作怒,一声响过一声。

电光划破天际,照彻根根银针般纤毫毕现的雨丝。

青年雪亮的面庞在黑暗中显现,发丝黏湿在颊,水珠盈睫坠地,显现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眸,只瞬间的惊心动魄。

晋昌屈身撑伞站他身侧,都快叫人祖宗了,“陛下在处理政务呢,您就先回去吧!这风大雨大的,当心风寒,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没什么反应,继续站在含章殿的玉阶前,双目直直看向前方:“晋昌公公不必搭理我,我就站在这里等候,陛下什么时候将政务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再传唤我就行。傍晚处理不好我就等到晚上,若晚上处理不好我就等到凌晨。得风寒就得风寒,反正我年轻,几次风寒也死不了。”

“哎呀……”晋昌抬头看看一时难以晴朗的天,低头看看不听劝的小沈大人。

陛下啊陛下啊,要当恶人您也得自己来啊,消遣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作甚,简直里外不是人啊!

小小的伞根本挡不住如注的暴雨,眼见着沈清和头发衣服都尽数洇湿,晋昌也看出他这次非是要往那南墙上撞,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将拂尘往袖上一搭,只能匆匆跑回殿内如实禀报。

萧元政此刻正在看《帝范》,这卷书册他已经不知翻阅多少次,页角上已有了薄薄的磨损。他的目光在‘自反,克己,王道所成’一句上注目良久,晋昌刻意放轻的脚步才使他收回神思。

“陛下,沈大人他……他不愿意走啊,人就站在殿外呢,说要一直等到您召见呢,您看外头的风雨一时歇不了,衣鞋都湿得厉害,您看……”

昭桓帝一个眼神,晋昌瞬间噤了声。

“不知进退,今日吃足苦头也好,日后才学会不要横冲直撞。”

“您说的是……”晋昌能怎么说,他自然只能应和着陛下的话。这小沈大人好歹是他看着起来的,外人看来是不比旧日恩宠,可夜闯禁宫,五品之身抗旨立在含章殿外还全须全尾,蒙不蒙得圣眷他还能不明白吗!

可惜陛下虽然温厚,实则是最狠得下心的,沈大人这苦肉计怕是难有什么成效啊……

虽然心里猫爪似的,但日常的差事还要当好。陛下贴身侍奉的宫侍又削减了一波,许多杂事也要他亲力亲为,等再一轮更换炉中水沉香时,冷不丁听得昭桓帝开了尊口:

“还在?”

晋昌当然知道说的是谁,也不敢多说,只谨慎地挑拣着措辞,“一直都在外头呢。”

萧元政神色没什么变化,尾指轻轻抚上页边,一下、又一下。

沉默长久到晋昌以为不再有下文时,陛下突然轻而沉地叹息一声。从前十三州诸般要紧事,百官殿外跪候请见,陛下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但小沈大人一回来,陛下的劳心伤神的次数都多了。

往日陛下虽宽厚,但坐在高高的云端上,只叫人崇敬畏惧,有了忧喜沾染人气,他们这些侍奉的人倒觉得更心安些。

萧元政将手中书册放下,揉了揉眉心,“叫他去配殿待着,宫中太医事忙,没有闲暇再诊治一个受病的中书舍人。”

晋昌应了一声,走到殿外添油加醋好说歹说,沈清和却是半点没听进去,雨水将他俊俏的眉目冲洗得鲜明,晋昌都不忍卒看,最终将心一横,在噼里啪啦的雷声雨声中提高了话音:“沈大人要是再不走,杂家可就要让人来请您走了!”

沈清和看他一眼,黑发青年已经在外头站了快一个时辰,身上早就湿透,寒凉彻骨,光鲜的俊美公子早就失了血色,启唇说话时细微地抖了一下,几近要淹没在沸腾的雨里:“陛下不见,我就不走。”

“劳烦公公替我传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厌弃于我,今日就要了我性命。”沈清和费力地掀了下嘴唇。

“若只与清和君臣之别,再无其他,那我马上转头就走,此生再不登天子堂。”

“你这这这……”

一向能言的大太监,被他惊得说不出话!

“大人啊!”这是何等的狂悖之言啊!

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黑发青年额发湿漉,像被打湿翅膀的鸟雀。含章殿的大门慢慢敞开,露出里头那个着玄衣的身影。

他听到动静猛地抬头,口鼻都往外冒着寒气,但望过去的眼眸却比天边狰狞扭曲的惊雷更亮。

萧元政垂眸看着这双似有预料的,执拗的眼,又想要叹气了。

阶下人纵然是满身透湿的狼狈,唇边却是得逞的弧度。

——赌赢了。